一 修仙从吃土开始 传说海外有无数洲陆,但世人从未见过,只知脚下土地叫摩夷洲。 此洲山河纷呈,百国并立,大得一辈子都走不完。 就在此洲西陲,一条深谷纵贯南北,临谷拔起的高山名为“贯山”。 山麓低处,大片平整草地上,若干人腾跃往来,剑影纷飞,煞是热闹。 草地一角,木剑高高飞起,少年倒摔在地。 “认输认输!” 少年不迭嚷着,四肢大张,剧烈喘息。 木剑呼呼转圈,眼见要砸到少年身上,却被无形之力牵引,落入一支纤纤素手。 “仲杳!” 脆声低喝:“就这么没用吗?起来,继续!” 少年揉着腰呻吟:“不行了,腰快断了。” 修长身影走来,腰肢款款,如窈窕青竹,是个和少年差不多大的少女。 木剑指住少年,少女语气变冷:“怎么不见你腿断呢?” “把你跑东跑西四处贪玩的劲头分一半到修行上,现在你至少能到筑基五层!” “可你七年来没一点长进,连穴都开不了,开穴只是筑基三层!” 少年叹气:“那种事情得水到渠成,不能强求啊。” 少女的柳叶眉挑起:“不能强求?修行就是逆天改命!而且我们修行不是为了虚无缥缈的长生,是为了活命,为了守护族人!” “你是少堡主,仲家堡上下几百口的生死,未来都会压在你身上,你……” 见少年还是慵懒模样,少女终于怒了:“你真的打算这么废物下去?” 少年胳膊枕到脑后,不以为意:“废物流开局是最稳妥的嘛。” 少女凤眼寒光迸射,旋即黯淡:“总是说些莫名其妙的话,你在高先生那只学到了嘴皮功夫吗?” 她摇头低语:“那可挡不住魔魇,更救不了自己。” 少年却悠悠晃起了腿:“反正有你嘛,竹竹……你随随便便就练到了筑基九层,已经是先天高手了。我怎么也追不上你,再努力也没意义啊。” 少女愣了愣,脸颊渐渐涨红:“你竟然如此自甘堕落,还是不是男人!” 她随手一扔,木剑贴着少年腰眼扎进土里,像细针刺布般犀利,深深入土,只露出半截剑柄。 少女转身就走,黑亮马尾甩得高高的,几步越过草地,没入一座恢弘而沧桑的石堡。 那就是仲家堡…… “还好没叫她猪猪,不然这一剑是要断根哟。” 少年坐起来,挠头苦笑。 肤白俊秀、剑眉星目,少年本算丰神俊逸。可涣散的目光抹上疲沓气质,略厚的嘴唇添了三分木讷,看上去也就是个平平无奇。 仲杳,贯山仲家堡堡主的独子,今年十五岁。 当然,这只是他在这个世界的身份。 他是个穿越者,在地球世界有一段平淡人生。大概是老天爷觉得他的人生太过无趣,友情赠送了一份穿越套餐,把他送到了这个世界。 这个世界有神仙妖魔,凡人也能修行,但跟他所知的修仙世界又有很大不同。 更凶险,更艰难,也更让他摸不着头脑。 到目前为止,他还没完全搞清楚自己的状况。 他是七年前成为仲杳的,自那时开始,修为就停滞了,一直卡在筑基二层。 原因他知道,但原因本身却引出了巨大的疑问。 不过七年来风平浪静,仲家堡也有便宜老爸顶着,倒也不急。 而且他还另有一套修行,或许随着进度的增长,疑问会自然解开。只是这修行太过怪异,不能让外人知道,青梅竹马都不行。 被气走的少女就是他的青梅竹马,名叫季小竹,大他一岁。 季家在仲家西面,贯山深处,曾有季家谷的名号,人丁兴旺,不亚于仲家堡。七年前魔魇涌动,吞噬了季家谷,她成了孤女,被仲家收留。 季小竹幼年丧亲,心性早熟,但在两世为人的仲杳眼里,依然是个青涩的小女孩,总是忍不住逗弄。 他也不敢过分,在季小竹手里,木剑跟铁剑没什么区别,身边这个剑柄就是证明。 仲杳握住剑柄,想拔出木剑。 咬着牙拼尽全力,木剑像生了根,稳稳的不为所动。 刚才跟季小竹对练,的确被榨光了。 仲杳趴下,脸贴着地,旁人看去只是力衰喘气。 “九土转德,其枢煌煌……” 心中默念,仲杳张开嘴,啃了下去。 真的! 仲杳真的在吃土! 草香和土腥满嘴,草根和泥土却没入喉,都在嘴里化作怪异的暖流,渗进经脉,沉入气海。 眼中亮起一行文字…… 【赤壮土,下土之二,粒如鼠肝,三施为极,在山见石,在野见泉。适种青梁,黑茎黑秀。蓄殖果木,不若中土十分之五。】 紧接着又刷出一行字…… 【此土已录,转为后天之气。】 文字刷过后,眼中出现一个陶碗。 此碗造型朴素,碗口有圈古朴而怪异的纹路,碗身刻了四个字,正是他默念的“九土转德”。 碗里装着团黄气,如旋涡般缓缓转动。土粒沙沙落下,在旋涡中变成缕缕暗红气丝,又散出碗外。 这就是让仲杳挠头的事情…… 他转世而来,最初并不是仲杳,而是以怪异的状态存在了不知道多久,七年前才成为仲杳。 那段记忆太模糊,根本想不起细节,只能确认地球那一世是上上辈子。 成为仲杳后,身上就多了这个陶碗。 这碗没有实质,深藏在魂魄之下,附有一套修行之法,就叫《九土转德经》。 《九土转德经》并未提升他的修行境界,反而卡住了原本的修为,真正的用处竟然是让他能……吃土。 如果这就是他身为穿越者的金手指,仲杳还真想向老天爷竖起中指。 不过这碗倒也神奇,像座“土地资料库”,能列出他吃下的土叫什么,有什么特性,适合种什么作物,或者用来做什么。 感觉像被老天爷钦定了必须种田…… 这自然让仲杳不爽,还好只要是他吃过的土,再吃就会转化为后天真气,恢复气力,让他对未来有了些信心。 这碗似乎还有意志,通过提示引导他吃不同的土。 碗中那团黄气,在《九土转德经》里被称为“根土”,由仲杳在七年里吃下的各种土融合而成。 住处地下的“宅土”…… 道路上的“行土”…… 田地里的“稷土”,还分春夏秋冬、霜炎丰雪…… 林地里的“茂土”…… 河滩上的“润土”…… 坟头上的“墓土”…… 附近村镇的“邻土”…… 总之这七年来,仲杳吃了好几百种土,吃的土比吃的米多了无数倍,都能堆出一座小山头了。 还好只是过过嘴,不是真的落到肚子里,不然仲杳还真接受不了这种“修行”。 根土还分级别,现在仲杳已经吃……不,修到了一转八阶,只差一种土就能晋升九阶,然后是一转圆满,步入二转。 根土二转,《九土转德经》也就修到二转,或许便能破开修为的关卡,很多谜团也该得到解答。 不过差的那种土,却太难获得。 倒也不急…… 仲杳收回心神,眼中虚景消散。 枯竭的气海转瞬充盈,真气在经脉中奔涌,身体的酸痛减轻了许多。 仲杳呼出一口气,带着丝微灰芒。 这是土中的杂气,包括了腐、毒、瘴等气,以及为祸整个摩夷洲的魔魇之气。 他再发力,木剑应手而起。 可惜用力太猛,让他囫囵倒滚了一圈。 这下他终于被人注意到了,周围响起笑声。 几个少年走过来,和仲杳年岁相仿,都是布衣短打,手持木剑。 “杳弟啊,天天被竹竿婆欺负,你真受得了呀。” “少堡主,不如咱们兄弟商量下,怎么治治竹竿婆,看你过得多难哟。” “是男人就大气点,好好骂骂竹竿婆,戳着胸口骂。这样……用少堡主你的话说,还能死得有尊严。” “杳哥你没事吧?我是说你的腰……哎,那婆子把你欺负得真惨,我们都不忍心看下去。” 这些半大小子不是仲杳的堂表兄弟,就是亲近的家生子,说起话来口无遮拦。 仲杳唉声叹气:“什么竹竿婆,好歹是我的青梅竹马,轻贱人家就是轻贱我,给我点面子嘛。” “还有什么欺负……青梅竹马之间的事情,那能叫欺负吗?” 少年们嘻嘻哈哈的,说那不是欺负还能是情趣么,现场充满了欢乐的气息。 笑闹被凄厉哨声打断,草地另一侧,灰发老者垂下木剑,刚才的声音,竟是他用木剑随手劈出的。 “集合——!” 老者沉喝,人人耳边荡起微微震鸣。 这是仲家长老仲承业,仲家堡修为最高的炼气宗师,负责教导仲家子弟。 二 这个世界修仙真难 “你们自小修行,到现在长的有十年,短的也有五六年了。” 二三十个少男少女盘坐在地,听仲长老讲解。 季小竹不在,她修的是季家功法,以她的修为,也没必要留在这。 “便是资质寻常者,都能修到筑基四层。勤奋苦修的,或者天赋异禀的,更能修到六层通脉。到了通脉,即能真气外放。” 说到这仲长老瞥了某人一眼,引得大家吃吃暗笑。 长老瞥的当然是地位最高,修为最低的某人,现在还是筑基二层。 当事人倒是毫不害臊,低着头数蚂蚁。 既然决定了走废物流开局,就得扮演好自己的角色。 而且仲杳也没有选择,谁让他只能吃土呢? “真气外放,开金裂石,有莫大威能,与那些舞刀弄枪的江湖人有了天壤之别。” 长老继续道:“十多岁就有此造诣,在这世上已算万中选一。千万人穷尽一生,修为也追不上你们。” 少男少女们挺胸昂首,脸上放光。 “这是祖辈留给你们的福气!是仲家堡倾尽全力的赐予!” 长老声调拔高:“你们修行的《摩夷混元鸣金功》是仲家祖传,不敢称世上第一,也是上等筑基之法!” “加上仲家鸣金斩魔剑法,二者千年传承,历代磨砺,再有仲家堡上下几百口供给衣食丹药,免你们劳作,才让你们修为一日千里。” 少年们纷纷泄气,接下来长老要说的话,他们耳朵都听出茧子了。 “所以你们有什么理由懈怠呢?” “你们不是只为自己修行,还是为家人修行,更是为仲家,为整个仲家堡修行!“ “人之为人,最重要的就是忠孝仁义礼……” 果然,长老吧啦吧啦说起修行的意义,把体育课变成了思政课。 问题是他这番说教,其实只是说给一个人听的,奈何那人油盐不进。 一个浓眉大眼,英气十足的少年举手:“长老,你刚才发出的剑音,就是真气外放吗?” 众人纷纷瞩目少年,那是仲善存,仲杳的堂兄,仲长老的亲孙。 长老略带矜持的道:“确是真气外放,至于剑音么……倒还算不上。” 说到这,长老声音低沉下来:“不,压根算不上。” 他负手望天,悠悠的道:“传说成就金丹的剑道真人,能一剑裂云,放出的剑音如天雷轰鸣,那叫作……剑气雷音。” 长老自嘲的摇头:“老夫区区炼气四层,用的不是本命剑,放的只是后天真气,哪有资格跟金丹真人的先天剑气相提并论。” 少年们听得两眼放光,只是挥剑一劈,就能裂开白云,放出雷鸣! 剑气雷音……那是何等强大的境界! 仲杳却听出了长老的悲凉,也微微摇头。 在这个世界,修行是从筑基开始,积蓄气海,凝练自身的后天真气,打通窍穴经脉,进至先天境界,之后才接引先天灵气,开始炼气。 最初知道这里的修行境界是筑基在前,炼气在后,仲杳还百般不解,后来才弄明白,都是穷惹的祸。 这个世界魔魇肆虐,灵气枯竭,修士无法从天地中获得灵气。只能先打好自身基础,再打外物的主意,攥取丝丝少得可怜的灵气。 所谓外物,就是各种古物奇宝,因为还含有先天灵气,被称为灵基。 不过既是宝物,就不是人人能有的。 修士们退而求其次,去找那些更方便获得的灵基。在漫长的岁月里,创造出各种方便法门。 暴饮暴食,维持壮硕体格,将自身肉躯化为灵气,这是体修。 以灵材锻造本命剑,人剑相感,让剑滋养出灵气,渐渐人剑合一,这是剑修。 炼百草异兽为丹,取草木异兽的灵气,这是丹修。 用符箓请下神明,借神明的香火之力调用灵气,这是符修。 只要是含有先天灵气的物事,都能用来做灵基。 体、剑、丹、符之类法门算是正道,还有驯化妖灵,人妖相感,借妖丹与人丹建起先天循环的法门,这类妖修就令人侧目了。至于用毒、蛊、瘴、尸甚至是鬼魂修行的,更是邪道。 法门虽多,奈何天地已无灵气,各种灵基的灵气都少得可怜,修行异常艰难。 这也让摩夷洲修士的境界低得可怜,季小竹筑基九层,就能称为先天高手,仲长老炼气四层,便是宗师。 炼气之上的结丹即是大宗师,能修成金丹,尊为真人者,等于神仙般的存在。而这样的人物,不超过十个。 至于结丹之上的阴魂、阳神和元婴三个大境界,只存于古书记述中,跟海外洲陆一样,已成传说。 贯山仲家走的是剑修法门,鼎盛时还出过结丹大宗师,然而代代衰微,到这一代,堡主仲至正只是炼气二层,全靠这个年逾八旬,血枯气衰的老宗师撑门面。 仲杳走神之时,老宗师已是三尸神暴跳。 仲长老又是激励又是自贬,其他少年心驰神摇,满脸发红,而这个仲家上下寄予厚望的少主,却呆如木鸡。 老宗师须发贲张,恨不得自己临阵突破,修出剑气雷音,一剑劈到仲杳耳边,来个天雷滚滚,好把他震醒。 “杳少!” 仲长老很重规矩,哪怕呵斥仲杳,也会加上尊称,这毕竟是堡主的独子。 “你有季小姐陪练,现在还只是筑基二层,你觉得问题在哪呢?” 仲长老强忍着像教训亲孙那样,拎到身前喷个满脸唾沫的冲动,压着嗓子说:“你自己一点不急吗?堡主就你一个儿子,他不在时,总得有人主持事务,而你一个筑基二层,觉得自己真能服众?” “若是在其他地方,咱们仲家只是寻常人家,一辈子只为衣食富贵,那倒也罢了。可这里是贯山,是最靠近魔魇的地方!” “杳少你再不振作,仲家会在多少年之后,重蹈季家的覆辙呢?” 仲长老这话实在太重,少年们敛容屏气,仲善存更是低头长叹,似乎被训的是自己。 见仲杳愕然,长老也觉自己说过了,轻咳一声,叹道:“这人之为人啊,最重要的就是忠孝仁义礼……” 仲杳眨眨眼,开口了:“我觉得……应该是没吃够的原因。” 仲长老再也按不住怒气,木剑敲地:“你还没吃够!?” “筑基丹大家一年一颗,你是一月一颗,你多吃的足够让这里所有人再升一层了!” 仲杳摆手说:“我不是说煮鸡蛋,你们那玩意也不是真正的……呃,我是说那玩意吃得太多也不好,会有耐药性的,多出来的我都分给大家了。” 仲善存诚挚的劝道:“杳少,你还是多为自己想想吧,魔魇一来,只能靠自己啊。” 令季家覆灭的魔魇,是古已有之的大恐怖。谁也不知它的由来,只知是无数魔怪汇聚而成,形如黑潮,无边无际,吞土噬物,无可阻挡。 修士们猜测,天地灵气枯竭,正是魔魇所致。 魔魇大多潜藏于深山大泽的魇窟中,隔个几十百来年,就会如海潮般冲出山泽,肆虐人间。哪怕避开了魔魇中的魔怪,也难逃散逸的魇气。凡人只要吸入少许魇气,就会神魂溃灭,异变成魔怪。 尚幸修士之气和神明香火还能克制魔魇,只要喷发的魔魇没有聚成新的魇窟,过些时日就会散去,否则摩夷洲早已是人间地狱。 贯山之西就是魔魇之地,原本季家谷挡在前面,仲家堡还算安稳。七年前季家覆灭,仲家堡成了前线,难怪仲长老发急。 其他人纷纷发话,都劝仲杳勤奋一点。这位少堡主虽然疲怠慵懒,好吃好玩,却并不跋扈。反而慷慨大方,平易近人,很得大家的好感。 仲杳只能敷衍:“我会努力的,对我有些耐心嘛,等等,再等等。” 等我吃够了土再说…… 只要吃到最后一种土,《九土转德经》修到第二转,应该就有转机。 问题是最后一种土,确实难得。 “祠土”,顾名思义,就是祠堂里的土。 现在的祠堂之土没用,祠堂内必须有父亲或者母亲的牌位,而且还受过全族香火。 仲杳母亲难产早逝,出于某种他所不知的原因,牌位并没有入祠。 这就意味着,他要修到二转,得等他那便宜老爸嗝屁了才行。 难怪这碗要以土转德,它缺德啊! 不过那个便宜老爸,仲杳觉得,早点嗝屁也挺好的。 仲家堡堡主仲至正,在仲杳眼里,不仅是个不合格的父亲,也是个不合格的堡主,甚至算不得合格的人。 仲杳琢磨着,既然人民的呼声这么强烈,是不是该认真考虑弑父这个选项。 低沉的牛角号声混着高亢的铜号声,忽然从山脊高处传来。 “不好!堡主出事了!” 仲长老拉出一道虚影,朝山脊上射去。 仲杳瞠目,自己是修了心想事成的大预言术吗? 呼的一下,仲长老又射了回来。 他对仲杳喝道:“去请高先生!快!” 三 一只花面狸引发的惨剧 牛角号是魔魇警示,铜号是堡主令号,双号齐响,事态危急。 仲杳不再装懒,拔腿狂奔,朝山脊另一侧跑去。 便宜老爸前天上山巡视,今天正是归时。看山上没什么异像,那就是他个人出了问题。 如果是中了魇气,唯一能指望的人,就是高先生了。 高先生,名字没谁记得,本是个游方郎中。老堡主,也就是仲杳爷爷时代就在此落户,因为不喜嘈杂,在山脊另一侧结庐而居,算是仲家的客卿。 高先生也是修士,专长草药针灸,修为不高,医术很高。他在仲家堡呆了快三十年,活人无数,深受仲家上下信赖。 仲杳经常跑去找高先生,缠着听游历故事,学着读书认字,辨草识药,等于半个学徒。在修行才是正道的人眼里,这自然是贪玩成性,不求上进了。 仲杳越过山脊不久,一道削痩身影疾步而来。 素青长衫,背负竹篓,须发稀疏,面容枯瘦,正是高先生。 “先生!” 仲杳惊讶的问:“你预先知道我爹要出事?” 高先生住在几里之外,号声一响,就到了这,真是奇怪。 看老头手上还握着根竹竿……不,钓竿,仲杳更惊奇了。 老头是在钓鱼? 附近没河没水潭啊? 注意到仲杳的神色,高先生似乎才发现自己握着钓竿。 他咳了声解释说:“闲来无事,在这折枝做钓竿,正好听到号声。” 再催促道:“走!” 仲杳丢开姜太公之类的脑洞,跟着高先生直奔石堡。 石堡跨山而建,方圆数十亩,外墙、主楼、哨台、钟塔一应俱全,皆是坚固山石筑成,几乎就是座军塞。 不过此时石壁处处破损,藤蔓密布,高峻的哨台和钟塔也已险危,早就封存不用。就如仲家一族千年生息的写照,从筚路褴褛到强盛一时,终至朽迹初显。 石堡中心是座浑圆石楼,周长数十丈,高有五层六丈,三层以上才开有狭长小窗,正是仲家聚族而居的主楼。 主楼门口被无数男女堵住,都是依附仲家的农人、工匠、仆役,算作仲家堡的堡民。 人人脸上本是张皇之色,见到两人不迭让路,“少堡主”、“高先生”纷纷喊着,安定了许多。 走过数丈长的石墙夹道,进到圆形天井。 天井正中的担架躺着个中年,体格魁梧,虬髯如戟,是个粗豪汉子。此时两眼紧闭,脸面发黑。 这就是仲杳的父亲,堡主仲至正。 仲至正被四根木棍加层层绳索成井字缚住,四个健壮族卫按着木棍,像防备魔怪一样紧张。 另两人是随仲至正出巡的族卫,正在向仲长老讲述。 “一早小乙忽然发作,咬住大壮的脖子。” “堡主震开小乙,大壮却咬上堡主肩头。” “堡主初时还无事,把小乙和大壮绑在树上,说回来叫人料理。” “只走了半里路,堡主就倒下了。” 天井里还围着数十人,纷纷抽凉气,说这魇气竟然如此猛烈。 仲杳和高先生一到,人们纷纷投来目光。 绳索啪啪碎裂,木棍喀喇折断,仲至正忽然如僵尸般立起。衣衫下肌肉贲张,穿出根根尖刺,脸上泛起鳞片般的黑光。 他两眼发红,歪嘴龇牙,嘴角溢出黑涎,嗬嗬低吼。 脚下踩碎一圈地砖,仲至正冲向高先生和仲杳。 众人失声惊呼,大部分后退,一些人上前。 一道淡白气劲掠出,击在仲至正肩头,打得他侧飞出去。 虚影闪过,铿锵剑鸣,剑背在仲至正身上连拍数下。 仲至正还没倒地就飞回担架,四肢绵软,再也动弹不得。 虚影凝实,正是仲长老。 众人惊魂未定,纷纷唏嘘,中了魇气就是这般景象,也称魇变。 仲杳倒没被吓住,七年前他见过的景象更加恐怖。 “杳……杳儿……” 仲至正身上的异状消失,还恢复了些神智。 仲杳正要上前,高先生说:“魇气未散,不能靠近。” 他只好退后,手肘忽被柔荑握住,转头对上一双凤目。 季小竹关切的看着他,眼中送来暖暖慰籍。 高先生卸下背篓,上前查看,接着族卫的话说:“你们都是修士,便是被魇气侵蚀,也不可能转瞬魇变。” “仲堡主是炼气宗师,体格强壮,血气充盈。些许魇气,不至于侵彻心肺,直抵魂魄,定是另有蹊跷。” “对了,你们有没有吃过野物,喝过死水?” 两个族卫脸色煞白,结巴起来。 “昨、昨晚逮到一只花面狸,烤、烤来吃了。” “就在山神庙外逮的,应该、应该没问题吧。” 众人哗然,那只花面狸显然有问题。 仲长老喝问:“若是狸有问题,为何你们没事?” 族卫甲说:“我有些下痢,没吃。” 族卫乙说:“家里养猫,不忍心吃。” 凶手找到了,那只花面狸定是被魇气侵蚀。只是很微弱,隔了一夜才发作。 仲长老却摇头:“山神庙离此就十来里地,怎么会有魇气?” 高先生叹道:“魔魇不是死物,或许又动了。” 这下连仲长老的脸色都变白了,周围更是一片沉寂。 脆声响起,季小竹问:“高先生,还有救吗?” 人们纷纷侧目,谁都关心这个问题,但谁会问得这么直白?实在无礼。 仲杳苦笑,这姑娘性子就是这么直。 高先生手腕连抖,在仲至正身上插下若干银针。 插完针后,他才道:“还能拖一时半会。” 天井里再度沉寂,呼呼的凉风声清晰可闻。 “杳……杳儿……” 银针插下片刻,仲至正好了些,又低低念着。 高先生点头说:“此时无事。” 仲杳在担架前跪下,丝丝腐腥气入鼻,正是他熟悉的魇气。 他吃土无数,每块土都含有魇气,只是极为稀微,并无伤害。 “父亲……” 他低声唤道:“我在这。” “杳儿……” 仲至正艰辛的说:“对……对不起你,也……对不起……你娘……” 仲杳沉默,旁人看去,以为他还在生气。 仲家堡人人皆知,堡主与少堡主父子不合。 仲至正对仲杳向来淡漠,对仲杳母亲更无顾念。旁人说起,他就不耐烦的呵斥,以至于堡内无人敢提,似乎这个人并不存在。 更过分的是,仲杳母亲早逝,仲至正却拒绝将牌位放入祠堂,这就不怪仲杳生气了。 不过仲杳只有少半是代入原主,对父亲轻贱母亲的气愤,大半则是气这便宜老爸挡了他的修行之路。 母亲牌位入祠的话,仲杳早就吃到祠土了。 “你娘……” 仲至正还想说什么,瞳光骤然涣散,喉头又嗬嗬作响。 高先生拉开仲杳,连连运针,让仲至正平复下来。 “堡主……” 高先生捻着银针,面露悲戚:“该叫你至正贤侄,魇气已经侵入你的心肺,老儿无能,救治不了。” “唯一能做的,就是让你有所选择。” “老儿可调些护心药汤,让你拖上半日,那之后……” 高先生垂下眼帘:“再作收拾。” 仲至正又有了说话的力气:“那时的我,比刚才还、还不堪吧,还有呢?” 高先生在怀里摸了片刻,取出一丸艳红丹药:“这是倒海焚心丹,服下便气海倒流,焚化心肺,阻断魇气。” 众人变色,这根本就是酷烈的毒药,服下就死! 仲至正也愣住,高先生说:“至少能干干净净的走。” 仲长老含泪劝解:“堡主,拖上半日,还有机会,我们可以去求祖宗。” 仲至正呵呵笑了,精神振作起来,说话也流畅了:“承业叔,你我都明白,祖宗家神早已散了。” 他豪迈的道:“自家人知自家事,我没救了!能走得干净,于愿足矣!” 他伸手取过丹药,族人们哗啦啦跪倒一圈,连季小竹都跪下了,就剩两个人立着。 高先生不算,另一个正是仲杳。 “杳少!” 仲长老跪在旁边,咬牙低语:“这时候了还跟你爹斗气?他要走了啊!” 仲杳心说我也不想的,谁让你们跪得太快! 再跪已经晚了,仲杳看着仲至正,两人四目相对。 仲杳淡淡的道:“父亲,走好。” 仲长老和叔伯们气得七窍生烟,七八只手伸过来要扯着他跪下。 仲至正哈哈笑道:“好!是我的儿子!人总有一死,哭哭啼啼做什么!” “你……” 还想再说,手又晃起来,仲至正惨笑一声,仰头服下丹药。 在担架上抽搐片刻,仲至正没了气息,脸上黑气尽退,神色变得安详。 天井里哭声骤起,传到门外,引发了更大一波哭声。 高先生给仲至正合上眼帘,深长叹息:“诸位节哀,还得尽快焚化遗体,免生意外。” 此世风俗也是土葬,讲求全尸,但在紧临魔魇的地方,风俗得向现实低头。不火化的话,尸体也可能被魇气侵蚀,变成更可怕的尸魇。 仲长老颤巍巍站起,老泪纵横:“自是我来料理……” 看看尸体,长老悲呼:“白发人送黑发人啊!” 看到呆然无泪的仲杳,长老的泪水流得更急。 此时的仲杳,心里正有一黑一白两个小人闹着。 小黑人说:“真是太好了,你爹死得其所,这下祠土有着落了!” 小白人说:“哭啊,你得哭啊!哪怕干嚎几声都行啊!” 仲杳尝试调动情绪,却只发出奇怪的呜咽声,只好捂嘴咳嗽。 没办法,地球那一世就是个码农,压根没练过演技。 而且他根本酝酿不出情绪,甚至有些幸灾乐祸。 便宜老爸你吃什么不好,非要吃花面狸。 四 前路惘然唯有吃土 仲家人跟魔魇打了千年交道,说不上看淡生死,但也没寻常宗族那些讲究。 即便是重规矩的仲长老,也把仲至正的丧事操办得风风火火。 仲至正当天就被火化,骨灰送入后山族墓,等着刻好牌位准备齐全,第二天在祠堂祭奠。 全堡上下六七百人都动了起来,仲杳更不能置身事外。陪同火化、收敛骨灰、送入墓穴、封墓诵经、整理遗物,忙到入夜才告一段落。 在主楼里的饭堂草草吃了冷食,披麻戴孝的仲杳回到房间,坐在椅子上捶腰思索。 贵为少堡主,身边连丫鬟小厮都没有,这地方的人活得真难。 更难的还在后面…… 祠土明日就能吃到,《九土转德经》二转在望,到时会有什么变化,很让人期待。 可便宜老爸暴毙,魔魇进逼,前景就不妙了。 七年前季家覆灭,仲家还能坚持几年呢? 说起来贯山周边不只仲季两家,还有山北的伯家庄和东面的叔家镇。 伯仲叔季四家,千年前是一个祖宗,分出四支,散落在贯山各处繁衍生息。 据说四家身负秘密使命,必须扎根在贯山,一旦迁徙,就会失去祖宗家神的护佑。 这个世界,是有神灵的。 有山神、土地、水伯、城隍,有受了香火却无神位的草头神,也有宗族家神。 可惜贯山被魔魇侵蚀,早没了神灵,四家由盛转衰,祖宗家神已成传说。 至于什么使命,对凡人来说,百年就已人事皆非,哪有守得住千年的使命? 所以这事也就变成“据说“了,从长老到堡主,都不知道祖宗当年交代了什么任务。 不过族谱清晰,牌位俱全,这就是传承。 传承既在,既压着使命,也栓着希望。 四家都不愿迁走,世世代代咬着牙在此苦撑。 何必呢…… 仲杳慨叹,这世上还有什么使命,能比家族存亡、血脉延续更神圣? 那些翻江倒海、只手摘星的仙人大能,求的也是长生啊。 明天吃了祠土就跑路? 这毕竟是个修仙世界,按正统套路,就该斩断尘缘,一心向仙。 季小竹的身影骤然浮现,然后是一张张脸。 兄弟姐妹、叔伯婶姨、叔爷长辈、家仆伙伴,以及无数叫着“少堡主”,恭谨朴实的堡民。 他成为仲家人只有七年,跟仲至正关系恶劣,但严格的说,仲至正并未亏欠他,其他人对他更是付出多多。 仲家,仲家堡,有恩于他。 人之为人,的确要讲忠孝仁义啊。 这跟修仙世界的画风不符,可仲杳觉得,违背本心的话,也修不成什么仙。 等《九土转德经》修到二转,看有什么变化,再琢磨怎么应对魔魇逼近的危机吧。 总之这个堡主的位置,他决定接下了。 打个呵欠,正准备入睡,房门被轻轻敲响。 只敲了两下,门就被推开,窈窕身影闪了进来,是季小竹。 少女不是亲族,以外侄身份服丧,只是一身白衣,衬得她清丽出尘。 “阿杳……” 她温婉的道:“对不起,早上说的话太重了,你没生气吧。” “我看你整天都呆呆的,一滴泪都没有,这是伤心到了极点,不好。” 她走到仲杳身边,把他抱进怀里,轻轻拍他的背。 “哭出来吧,阿杳,不然会憋坏的。” 仲杳先是一楞,再啼笑皆非,接着感动不已。 季小竹对他面上严厉,心里却是关切至极。 不过还被她看做小弟,就不合他心意了。 仲杳闷闷的道:“没有,没有泪。” 也没有胸,伙伴们背地里叫她“竹竿婆”,就是因为她又高又平。 “为什么?” 季小竹放开他,很严肃的问:“你还在恨你爹?” 仲杳反问:“你不恨吗?” 七年前,仲至正带着仲杳拜访季家谷,恰好魔魇爆发。 季谷主夫妇将季小竹交托给仲至正,可那家伙居然自己跑路了。 不仅丢下季小竹,还丢下了仲杳。 两个小孩相互扶持,艰难逃命,不慎摔下山崖,却幸运的避开了魔魇。 就在那时,真正的仲杳魂飞魄散,由他取而代之。 等他们被救回仲家堡,见到早早跑回来的仲至正,那家伙居然说是他们自己走丢了。 那时候季小竹惊魂未定,仲杳刚转生几脸懵逼,都没觉出异常。 随着年岁增长,细细回想,才明白过来。 “以前还有些,后来想通了。” 季小竹说:“仲堡主是你爹不是我爹,我哪有资格恨他?” “我只恨自己……” “阿杳,你也没必要恨。你爹生你养你,并不亏欠你。” 仲杳哼道:“生我的是我娘,关他何事。” 他提这事只是敷衍:“我也不是为那事恨他,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嘛。” “我是恨他对娘的态度,连我娘埋在哪都不说,还把我当儿子吗?” 少女握住他的手,柔声劝道:“这都是小节,你爹并不会因为这些事情,就不是你爹了。” “你娘已经不在了,现在你又没爹了,就剩你一个……” 下一刻她就激动了,捏得仲杳的手咯咯作响:“你该好好想想以后的事情啊!” 仲杳龇牙咧嘴要叫唤,抬头看她,一时愣住。 月光自窄窗投下,正好映在她脸上,让那双泛着泪花的深幽眼瞳晶莹迷离,仿佛里面转着星河。 他忍痛笑道:“不是还有你吗?这下我们一样了。” 少女又气又急:“可我保护不了你!魔魇到来的时候,每个人都只能靠自己!” 她抽起了鼻子:“明天你就是堡主了,能不能努力一点,哪怕只是……只是装出努力的样子呢?” “你曾经说过,会跟我一起夺回我的家,找回我的爹娘,你忘了吗?” 仲杳心中生起涟漪,隐隐景象在其中荡漾,那似乎是七年前的记忆,却支离破碎。 他试着碰触那些碎片,却像水中捞月,只得到类似惊惧的冰凉触感。 少女忽然把他拉起来,眼里闪动热芒:“现在就去练习!说不定你爹娘的在天之灵会保佑你,让你一下子突破了呢?” 仲杳无语,姑娘你这是听修仙故事听出魔怔了啊。 哪有这么突破的,吃土才是正道! 没得到回应,热芒自少女眼中消退。 她勉强笑道:“是我昏头了,你该好好休息,明天还有……还有更大的考验等着你。” 她放开仲杳的手,笑容更加僵硬:“到了明天,就得叫你堡主,再不能这么随便了。” 说完转身,步履沉重的走了。 仲杳看着她的削肩,沉重得像扛着一座山,他明白,少女也在思考以后的事情了。 “小竹……” 他轻声唤道:“明天,明天会不一样的。” 少女转头,眼睛又渐渐亮了。 她脆声应道:“好!” 仲杳很快入眠,甚至做起了噩梦,梦到陶碗变成大山把自己压在下面。 圆楼低一层的某间屋子里,一家人还在说话。 英武少年立得直直的,回答中年人的问题。 那中年跟仲至正相貌略似,气质要阴沉些,听完少年的话,捋着颌下短须说:“是吗,当着你们,小杳也没落泪啊,真怕他憋出问题。” 中年身边的妇人下巴尖尖,孝服衬着颇有姿色,闻言道:“有什么问题?” 妇人尖酸的说:“我瞧他好好的,哪有半点伤心的样子,这会说不定正跟他的青梅竹马快活呢。” 少年低头拱手,很严肃的说:“娘亲自重,怎么说这种污言秽语?杳弟和小竹向来守礼,他们是清白的。” 妇人噎住,恼怒呵斥:“仲善存,你还教训起娘来了呢?” 又鄙夷的道:“谁不知道他俩是一对,以后你得叫她堡主夫人了,仲家堡啊,早晚变成季家堡!” 中年人是仲善存的父亲仲至强,仲长老的儿子,他向仲善存摆手:“好了,你去歇息吧。” 等仲善存走了,妇人念叨:“瞧瞧我家善存,论模样,论修为,论品行,哪点差了?却要服侍那个又懒又恶的堂弟,这仲家堡啊,怕是要完!” 仲至强拧着眉头训斥:“让善存当堡主?亏你想得出,别说胡话!” 妇人是仲善存的母亲佘氏,起身叉腰:“什么胡话?当年你要听我的,胆子大一点,争取到你爹支持,哪还轮得到仲至正当堡主?” “现在好了,除了修为高点啥都不行的仲至正没了,他这个一无是处的儿子又要上台。轮到儿子重蹈你的覆辙,又要和你一样,一辈子活在庸人的影子里!” “何况他娘来得神秘,去得蹊跷,就连他的名字,都没按咱们族谱取!” 仲至强冷笑:“妇道人家,就知道盯着面上的名分,以为那是花花衣裳?魔魇又涌动了,把善存推上去,是要他打头去死吗?” 佘氏一呆,气势顿时弱了:“这、这里真的要完?那咱、咱们是不是先想好搬……” 仲至强沉喝:“闭嘴!不想被爹扇成猪头就别说那种话!背着说都不行!” 想到公公仲承业的为人,佘氏缩起脖子。 呆了会,她抹着泪花说:“我们死也就死了,可怜善存啊,他才多大,还没娶媳妇啊。” 又不甘的道:“那让仲杳当堡主又有什么用?他才筑基二层,连管马厩的王马夫都不如!” 仲至强压低声音:“修为只是其次,有这身份就行。眼下这形势,靠咱们仲家肯定撑不住,只能跟另两家联手。” “所以……这个堡主,就是用来联姻的工具。白天的时候,我和至重已经分别联络伯家叔家,约他们头七过来谈这事,爹也默许了。” 佘氏宽慰的吐口气:“也好,找媳妇还是得找小家小户的,让善存去伺候那两家的跋扈姑娘,我可舍不得。” 旋又蹙眉:“可仲杳不会那么听话吧,季家姑娘又是个先天高手……” 仲至强晒然一笑:“那可由不得他们。” 五 那可由不得你们 晨光大亮,数十人披麻戴孝,更多人白衣素缟,出仲家堡后门,去往后山。 一路萧瑟埙笙凄楚,铙钹鼓钟肃穆,哀乐响彻仲家堡内外。 仲杳抱着牌位在前,仲长老和“承”字辈老人簇拥,“至”字辈和“善”字辈跟着,不姓仲的眷属在后,男女加起来不到百人。 堡主壮年暴毙,仲家族人如此凋零,让老堡民们泪眼婆娑,追忆前代的兴旺盛景。 沿着百级石阶爬上后山,穿过爬山虎附满的大门,进到祠堂的外堂。仲至正的牌位放上供桌,只等受完祭拜,就送入内堂,陪伴祖宗。 仲杳跪在供桌旁,听着仲长老念长长的祭文,心里痒得像有一个加强连的耗子在抓挠。 早点完事好吃土啊! 仲长老把祭文念得声情并茂,高潮迭起,泪点连连,仲杳着实不耐,转头四下打量。 后山地势比石堡高出不少,修了圈石墙围在山腰,俯瞰就是仲家堡的延伸。 这里平时封闭,有族卫看守,仲杳也不让进,每年祭祖才进来一次。 山头平出大片坪坝,种满松柏,郁郁荫荫,都是至少百年的苍劲大树。正值初春,这里依旧寒气沁人。 祠堂在坪坝正中,外堂是大号的木质凉亭,内堂是座石屋。相隔二十来丈,中间有口水井。 绿叶环绕,枯枝相间,深青爬山虎附满石屋和凉亭,连井口都绕了几圈,好一副人与自然的和谐美景,拍下来能卖给旅游杂志那种。 仲杳很清楚,这里看起来生机勃勃,其实草木和土地都在衰败。不只是这里,仲家堡周边方圆百里,乃至整个贯山都在衰败,原因正是魇气的侵蚀。 高先生就是这么说的,其他人不信,仲杳却信。七年来他吃过的每一口土,都含有稀微的魇气。 这些魇气没有直接危害,却在侵噬土地灵气,进而腐蚀草木。而仲家堡吃的麦子粟米,牲畜禽蛋,直接间接来自这片土地。这里的人自出生开始,就被魇气缓缓侵蚀,所以仲家和依附于仲家的堡民,才会子嗣不兴,人丁渐减,难得长寿。 目光穿透林木,跨过石墙,看到山腰一抹翠绿,仲杳不由自主的翘起嘴角。 那是片竹林,里面有座坟墓。 竹林是他和季小竹种的,坟墓是他和季小竹堆的。 坟墓并没有埋尸骨,连衣冠都没有,只有一副季小竹画的父母遗像。 转头再看祠堂外,无数素白身影中,一眼就找到季小竹。 那如青竹般跻然出众的身姿,泛着青光的黑亮长发,实在显眼。 离得老远就感应到仲杳的视线,少女不迭摆手,示意他不要胡乱张望。 仲杳也能感应到,她在微微笑着。 仲长老忽然沉声咳嗽,仲杳赶紧回头垂目,知道又惹这位老叔爷生气了。 冗长的祭文念完,再是依次祭拜,一束束线香插入香炉,让供桌上烟气冉冉。 仲杳不断磕头回礼,身为人子,这是起码的义务,即便心不甘情不愿,也得干。 折腾大半个时辰才拜完,在仲长老的引领下,仲杳捧着牌位前往石屋。 在石屋里看到高低错落、密密麻麻的牌位,心中也有些震撼。 仲家的千年传承,就由这些牌位,在他眼前林落展现。 将牌位放到最低一排正中,又磕了一连串头,整套程序才算走完。 出了石屋,仲杳暗暗吐口长气。 按住心中增长到一个加强营的耗子,他说:“我想在这里待会。” 仲长老讶异的看他一眼,以为这小子浪子回头了。 老头眼眉舒展,语气和缓的道:“好,我们就在外堂等着。” 等老头走远,仲杳如饿虎扑食般跪下,挖起一块土塞进嘴里。 这一天等得太久了! 略有不同的暖流渗入气海,直落陶碗。 【青犹土,下土之一。粒如羊粪,四施为极,在山在野皆见泉。适种大华、细华,白茎黑秀。蓄殖果木,不如中土十分之五。】 眼中刷出这行字,正是陶碗对这块土的分析。 吃了七年的土,《九土转德经》早已烂熟于心,仲杳知道这句话的意思。 这种土叫青犹土,下等土里的第一等。 “一施“等于七尺,也是可以种东西的最浅深度,四施就是说这种土最深能有二十八尺。 这种土不管是在山上还是在平原里,往下挖必然有地下水。适合种高而纤细的树木,以及浅色茎深色花的作物。如果种能结果实的树木,产量只有中等土的一半。 这陶碗到底是教他修行呢,还是教他种田呢? 第二行字刷了出来,这才是关键。 【祠土,蕴宗族血亲之灵,固结根土所需。】 紧接着刷出的字,让仲杳大喜。 【根土固结,九土一转,德成。】 陶碗浮现,碗中黄气旋涡骤然扩展,牵引着一股浩荡而浑厚的力量,自魂魄中涌出,冲入气海,瞬间将其撑裂,向全身经络乃至骨肉奔腾而去。 仲杳只来得及暗叫卧槽,身体里就像钻进了一个加强团的孙猴子,挥着金箍棒在每处角落里扫荡。 巨大的疼痛让他差点昏了过去,他跪在地上,拼命拿脑袋撞地。虽然完全不能减轻疼痛,至少得做点什么证明自己还活着,还是清醒的。 远处外堂里,仲家族人正在低声议论,仲杳的动静引得他们瞩目。 仲长老捋着长须,欣慰的道:“杳少……哦,堡主终究是清醒了,未来可期啊。” 又叹气摇头:“可惜已经十五岁,经络快凝封了,很难修到炼气。没到宗师的堡主,要怎么服众呢?” 另一个三十来岁,方脸细眉的男子跟着叹气:“修为不是最重要的,不过……太低了也确实麻烦。” 接着的话有些怪异:“谁让小杳就是独子呢,有个弟弟的话,还有得选。就像大哥那会,就是我陪衬嘛。” 这是仲至重,仲至正的胞弟,仲杳的亲叔。 仲至强说:“往事不要提了,小杳成不了宗师也没什么,伯叔两家最关心的不是修为。” 仲长老眉头深皱:“至强、至重,你们昨天飞鸽传书,今早应该都有回信了吧?” “联姻之事还是其次,护堡大阵的材料,就指望他们两家帮衬啊。” “还有至薇,得派人过河找她,不然头七赶不回来。” 他们说着,不再关注仲杳,并没察觉仲杳的异变。 仲杳已从崩溃边缘恢复过来,以头抢地的时候他又啃了几口土,发现九土转德经自动运转,化土为气,给了他顶住酷烈痛苦的力量。 他只觉从内脏到骨头,再到肌肉,乃至每个毛孔都在痉挛。但痛苦间又觉清灵畅快至极,像从内到外褪了层皮。 这是好的变化,还有个坏的变化。 他的气海碎了! 气海是修行根基,破碎的话必死无疑,他怎么还活着? 试着催动九土转德经,真气居然转动起来。不是像之前那样自气海升起,而是体内卷起了旋涡,无处不转! 难道他的气海其实并没碎,而是扩展到身体四处,他整个人都成气海了? 还没明白,眼中又刷出了字。 【《九土转德经》开启二转,可十倍吸取土中灵气。】 这就是一转二的好处,可以吃更多的土? 千盼万盼,还以为二转后就天高云阔了,结果就是这个? 仲杳沮丧至极,一拳捶在地上。 浑厚沉郁的气劲脱拳而出,渗入土中,荡出无形涟漪,瞬间扩展到十数丈外。 刹那之间,土中小虫蠕动,土下水流潺潺,以及吃下土时获得的各种信息,大半坪坝内,细微到丝毫的动静都在心中呈现。就连井中的水波,族人的低语,都感应得清清楚楚。 仲杳举起拳头,感应消散。 他呆呆看着沾着土的手,张大了嘴巴。 刚才是真气外放了? 还获得了通过土扩展感知的神奇能力? 为了确认不是幻觉,仲杳摊开手掌,按在地上,催动真气。 气劲入土,四面展开,各种动静再现。 依稀听到“季姑娘”三字,仲杳心头一动,凝神细听,声音渐渐放大,变得清晰。 “伯家庄主长子见过季姑娘,很是中意,回信特别提到了这事。” 说话的是仲至重:“只要叔家娇女对小杳没有恶感,三家就能重归一体。” 叔伯长辈们纷纷赞同,说这是三全其美。 仲长老有些犹豫:“把堡主跟季姑娘分开,堡主肯定不愿意,怕会生出事端。” 仲至强说:“小杳既已幡然醒悟,就该明白身为堡主,不能再随性而为,得为仲家尽责。” 仲长老还是没信心:“他俩情谊非同一般,不太好办啊。” 仲至重不以为意的道:“季姑娘还不是宗师,小杳才筑基二层,搞不出什么乱子,总之由不得他们。” 掌管田林事务的老叔爷仲承林提醒道:“堡主得尽责,咱们逼逼也占理,可季姑娘是外人啊。” 仲至重语气更阴沉:“这个好说,我有办法。” 听了仲至重的“办法”,仲长老苦涩的道:“也只有如此了,只是我们身为长辈,还拿小辈来换取家族平安,真是愧对祖宗啊。” 仲至强宽慰道:“祖宗已经不在了,只能靠我们自己。” 仲承林长叹:“不是祖宗不顾念,就连山神土地这些神灵,也都不在了啊。” 仲杳在远处听得一清二楚,先是惊怒,又渐渐平静。 也怪不得他们,谁让魇强人弱,仲家堡必须寻求外援呢。 不过今非昔比了,仲家堡的事情,哪能让你们说了算。 你们自然不乐意,那可由不得你们! 仲杳正要起身,另一股感知撞入意识,异常阴冷,还带着缕缕血腥气息。 他愕然停住,继续探查。 就在地下,好粗,好长、还动起来了! 是被自己的探查惊动了? 什么东西? 仲杳回头看水井,看到深青藤蔓自水井中探出,绕了几圈,贴着石砖地板,爬上外堂凉亭,再一路延伸到祠堂大门。 藤蔓枝叶茂密,郁郁葱葱,正是仲家堡无处不在,代言着沧桑的爬山虎。 六 我是堡主我说话 “贯山完了,仲家……也完了。” 远处山脊上,青衫老者遥望仲家堡后山,淡然低语。 老者赫然是高先生,负手傲立,仙风道骨,哪还像个郎中,就是位世外高人。 “魇气暗侵,群妖蠢动,最迟不过半月,魔魇就会来袭。” “这不是贯山一处的动静,整个摩夷洲的魔魇都在涌动,又一场浩劫啊。” 他另一手举着根钓竿,可此处并无溪流水潭。 更怪异的是,鱼线竟是向上伸展,没入数丈高的空中。 他手腕轻抖,鱼线如蛇般蜷缩,鱼钩自虚无中跳出,带着一团灰黑烟气。烟气翻滚不定,仿佛裹了什么怪物。 他吐出口稠黄光气,化作一只手没入烟气,揉搓了片刻,与烟气一同碎裂消散。 “没有……” 高先生摇头:“没有变化,先天灵气还是没有变化,三十年枯守,一无所获。” 旋又自失一笑:“其实已有收获,我这是太贪心了。” 手一松,钓竿、鱼线和鱼钩同时震成淡淡烟气,随风而散。 高先生蹙眉抚须,又在犹豫什么。 片刻后,他有了决定:“虽与我守候的无关,但与我有些情分,还是给他一个机缘。” 一道金光自天而降,在半空凝出一位甲胄鲜亮,威风凛凛的神将。 “高真人!” 神将拱手:“情势危急,府君请真人即刻上任!” 高先生看看远处的仲家堡,无奈叹息:“这机缘只能由你自取了。” 他向神将稽首道:“贫道这就赴任,不过此处尚有尘缘未了,还得烦劳神将。” 神将再拱手:“真人不必客气,交代便是。” 高先生取出卷轴,吐了口黄气,卷轴化作一道清光,射入仲家堡中心的石楼。 他再叮嘱一番,神将呵呵笑道:“小事一桩,定为真人办好。” 高先生身影渐渐转虚,只余下幽幽叹息。 山脊这边光影大作,仲家堡内外数百人却视而不见。 仲杳正走回外堂,他的步伐很慢很稳,神色异常凝重,乍看真是洗心革面了。 谁也不知道,他其实是在体验“船新版本”。 他发现自己不是非得用手按着地注入真气,才能获得那种奇异的感知,用脚一样行。 现在全身都是气海,用混元鸣金功修出的筑基二层没了,不必按照那套功法引导真气,而是用九土转德经直接催动,真气自然就外放了。 真气一动,他还是习惯性的用上了混元鸣金功,丹田气海如大鼓鸣响,穴窍处处震动,让他愕然不已。 鸣鼓、窍动,筑基前两层一气呵成,势头还没停下。并不像以前那样,真气被牢牢卡住。 不过这股真气比九土转德经的真气弱得多,运转也很阻涩,更无法外放。 仲杳异常笃定,现在他可以突破到更高境界了。 此时不是突破的时候,他得继续探查地下那团异样的气息。 停下混元鸣金功,换为九土转德经,整个身体又变为气海,这个气海该叫“九土气海”。奇异的是,之前的丹田气海并未消失,只是隐到暗处。 这下真气自脚底渗入地下,充沛畅快,仲杳步步交替,就能维持方圆数十丈内的感应。 唯一的缺陷,是后天真气不像生生不息的先天之气,无法长时间维持。 长辈们见他过来,议论顿止。 “小杳,趁着都在祠堂,顺便把另一件事办了。” 仲至强招呼道,他是仲家堡的庶务房管事,相当于仲至正的副手。 又吩咐仆役:“把大家叫过来,季姑娘也一并请来。” 仲家眷属和季小竹都过来了,仲杳这时才分出心神。看到季小竹有些忐忑,对她笑笑,少女便安心了许多。 数十人聚在凉亭中,头上缀满爬山虎,仲至强的妻子佘氏一脸知道会是什么事的表情,无聊的拨弄枝叶。 仲至强咳嗽一声,朗声道:“至正已去,堡中不可无主,小杳是至正独子,继任堡主,大家可有异议?” 仲长老扫视众人:“可有异议?” 这只是过场,哪会有人反对,父子相继是仲家传承铁律。即便知道这届堡主不行,有长辈扶持,也不会出乱子。 仲长老为首,长辈、眷属和子弟们向仲杳拜下,仲杳大剌剌的受了,连点场面话都没说。 仲长老牙痛般的抽气,想教育一下仲杳,却被仲至强打断。 仲至强再道:“另外,季姑娘在我们仲家住了七年,已经亲如家人,跟小杳……哦,堡主情同姐弟。趁着列祖列宗来接至正的机会,就让堡主认季姑娘为姐,好让季姑娘入仲家族门,改姓为仲。” 季小竹低呼:“什么!?” 她看向仲杳,眼里满是惊讶和疑问。 仲至强劝道:“季姑娘,季家早已……” “等等!” 他被季小竹和仲杳同声打断。 季小竹指着仲杳说:“我要他说。” 仲杳说:“我要说话。” 两人又是异口同声,默契得长辈们酸牙,晚辈们暗笑。 仲至强有些恼火还想开口,被仲长老摆手止住。 面对季小竹的殷殷目光,仲杳说:“这个提议其实不错,你真的不考虑下?” 季小竹凤目圆瞪,难以置信的道:“阿杳,你是认真的吗?” 眼瞳蒙上泪雾,少女凄声道:“你当了堡主,就忘了我们的约定?” 仲杳苦笑道:“你听我解释……” 少女可没按套路来,玉白脸颊涨得绯红:“不用解释!我日夜修行,不是为了抛弃自己的父母,抹掉自己的姓氏!” 她还很冷静,朝着远处石屋深深鞠躬:“对不起,至正叔,还有诸位仲家祖宗,我不是有意打扰你们。” 再朝众人拱手:“七年来承蒙长老和诸位叔伯婶姨照顾,季小竹没齿难忘,他日得归,定当回报,告辞!” 说完飞身一掠,几个起落,跃出了后山。 这边仲家人都傻住了,出主意的仲至重更是嘴巴大张,一直合不拢。 别说他,众人都想不到她会有这么激烈的反应。 她一个孤女,只在仲家有些人缘,离了仲家,伯家叔家即便愿意收留,也不可能看重。先天高手是强,终究只是筑基,出了贯山,可算不得什么。 仲至强顿足,招呼仲杳:“还不快去追?” 仲杳目送那抹白影消失,还在赞叹不已,这姑娘真是一身飒爽之气,不输男儿啊。 他摇头说:“不必了。” 他知道少女的性子,倒不担心真会跑掉。想想接下来的麻烦,让她先避避也好。 转回视线,仲杳扫视众人,最后看住正跺脚的仲至强。 “至强叔……” 他淡淡笑道:“现在你们该明白,想把别人安排得明明白白,先得明白自己明不明白。” 这一串明白,非但仲至强,就连仲至重和仲长老也是一愣,心虚的转开视线。 “我也理解你们是为仲家着想,不过你们犯了两个错误。” 仲杳的语气很平淡,还带点没睡醒似的慵懒,寻常他就是这样。 “第一,我是堡主,我说了算。” “第二,仲家堡的麻烦,不只是……” 尖酸的女声打断了他:“我说小杳啊,如果你是炼气宗师,说这种话倒还顺耳,光有堡主的身份,未必能服众哦。” 不少人都低低笑了,仲杳咳嗽两声继续:“第二……” 他又被长辈们的劝诫打断了,仲长老都在说:“堡主啊,你还太年轻,太单纯。” 仲杳无奈的道:“叔爷你就直说吧,我的修为太低,当堡主得乖乖听话。” 仲长老还呃呃啊啊的忸怩,亲叔仲至重说:“修为的事情,难道不是事实吗?” 仲杳点头:“事实啊,你等等。” 他吐出一口浊气,催动真气。 不是用九土转德经,而是用混元鸣金功。 九土气海退到了后台,丹田气海转到前台。 真气转动,从仲杳的脚面、膝弯、腰内腰外、腹部尾椎、胸肋脖颈,一直升到头面,缕缕气劲自穴窍溢出,震得麻衣处处鼓荡。 仲长老和仲至强,以及其他长辈都讶异的看着,这是筑基三层,开穴! 紧接着,仲杳的关节噼噼啪啪爆响,明显可见的气流在他皮下游走,将之前跳动的穴窍串联起来。 众人眼瞳紧缩,仲长老更眨起了眼睛,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 筑基四层,展经! 关节爆鸣不断,气流开始横向游动,在仲杳的麻衣上撑起明显纹路。 筑基五层,织络! 仲杳胳膊一甩,自指尖吐出道稀薄白气,在石砖上击出一道浅痕。 仲长老剧烈咳嗽,仲至强和仲至重等人直抽凉气。 仲善存举着拳头欢呼:“筑基六层,通脉!” 还没完,真气自仲杳体内涌出,裹在他身体周围呜呜旋转,激荡出一层无形的屏障。 女眷和子弟们惊呼出声,仲长老指着仲杳想说什么,可喉咙里像卡着浓痰,呜呜的出不了声。 筑基七层,周天! 依旧没完,真气收回仲杳体内,连绵不绝,抽动得周围的空气都在向他汇聚,让他整个人变成人形涡流。 仲至强仲至重两人异口同声叫道:“反周天!” 正反周天,直指先天。 仲杳的面色终于不再平静,他龇牙咧嘴了一会,散掉涡流,叹道:“先就这样吧。” 其实还能继续,只是真气不足了,他又不能现场吃土。 周围一圈人呆呆的,刚才的涡流似乎将他们的魂魄卷了进去,一直没吐回来。 后面有谁嘀咕:“扶我一下……” 其他人也觉得两腿有些软,先就这样? 你的意思是其实还能到先天,甚至直接筑基圆满!? 你还是人吗? 七 水井藤妖 仲长老脸涨得通红,指着仲杳的手指晃得筛糠一样。 他终于有力气说话了:“仲杳!你瞒得老夫好苦!” 老宗师气怒攻心,连规矩都不要了。 接着如释重负的长吐了口气:“你藏得好深!” 仲善存和兄弟伙伴们都握着拳头,用崇敬加喜悦的目光看着仲杳。 反周天,筑基八层! 虽然还没到炼气宗师,但在仲家堡里,仅次于仲长老和另一位宗师,以及季小竹了。 按年龄算的话,这是“天赋异禀”都追不上的进度,未来不可限量。跟季小竹一样,有很大可能在二十岁之前步入炼气,成为宗师。 谁也想不到仲杳其实是现场突破,从筑基二层直接冲到八层。还以为他是暗中修行到这个境界,一直瞒着大家。 仲杳问:“至重叔,看到事实了吗?” 说实话仲家的混元鸣金功并不适合他,虽然冲到了八层,但真气运转异常艰涩,损耗颇多,大概跟功法偏向金系有关。 仲至重还神色呆滞,一脸难以接受现实的表情,他自己的修为仅仅是筑基六层。 一旁仲至强的眼睛也直直的,他是筑基七层。 “是啊,我隐藏了修为,就是不想让父亲高兴。” 他随口胡扯,解释了自己隐藏修为的原因。气得众人纷纷翻白眼,仲长老更是想吐血。 “可你是怎么瞒过的我的探查?” 仲长老还有怀疑,他每次探查修为的时候都很确定,仲杳只有筑基二层。 不等仲杳回应,老宗师自己就有了答案,唏嘘的道:“高先生……” 多谢老叔爷脑补! 仲杳敷衍说:“眼下不是计较细节的时候。” 他把话题拉了回来:“总之你们该明白,我这个堡主,不会是个没有本事,上不了台面的傀儡。” 长辈们愣愣看着仲杳,觉得这位新晋堡主无比陌生。 数落了多年,已经当作家中笑话的废物,骤然变身天才,搞得自己成了笑话,这样的转折一时难以消化。 仲长老没再追问,自然是脑补齐全了。 高先生修为不高,但博学多才。仲杳算是高先生的半个学徒,从高先生那学到了隐藏修为的法子,说得通! 而且还有什么好问的呢,老头都想扯起嗓子大喊:“天不亡仲家!” 仲至强和仲至重悄悄交换眼色,脸色发白额头冒汗,这下非但谋划破灭,还不知仲杳会怎么报复。 十五岁的堡主,筑基八层,已经够骇人了。居然隐瞒修为多年,连仲长老都没察觉,这份心计比修为还可怕,令人毛骨悚然。 仲至强的妻子佘氏缩着身子退到凉亭角落,扯着爬山虎的叶子,默念“看不见我看不见我”,想从仲杳的视野里消失。 她恨不得狠狠抽自己几嘴巴,自己到底是犯了什么迷糊,非要去嘲讽仲杳啊。 自己得罪了仲杳不要紧,儿子被牵累了,在仲家混不下去,那可是难以饶恕的罪孽。 仲杳可没计较这些事情的功夫,一口气冲到筑基八层,也不是为了装逼。 他只是想让这帮亲戚闭嘴,好好听他说话! 他自顾自的说:“刚才我说到哪里了?哦,第二点。” “第二,仲家堡的麻烦,不只是西面的魔魇……” 瞅到佘氏整个脑袋都埋在爬山虎的枝叶里,仲杳瞪眼喊道:“佘婶娘!快出来!” 佘氏吓得蹦了起来,这就开始报复了? 就在此刻,腥湿冷风骤然降下。 爬山虎的枝条刷刷抽动,如触手般伸展,将佘氏缠了个结结实实。 佘氏惊恐尖叫、凄厉惨叫,像砧板上的鱼一样扑腾。 爬山虎的枝条急速变粗,将佘氏举到半空,枝条上的尖刺撕得孝服片片碎裂,白花花肌肤暴露在外,再被划得皮肉翻卷,喷出丝丝血雾。 众人惊得浑身发麻,仲长老怒喝:“好个妖怪!” 他下意识拔剑,却发现今日出丧,并没带着本命灵剑。 手中溢出丝丝白气,他准备以手为剑,劈出剑芒。 仲至强和仲善存父子俩同时惊呼…… “手下留情!” “那是我娘!” 仲长老一楞,醒悟爬山虎跟佘氏混在一起,动手必然伤到人。 爬山虎的枝条已粗得如人的手臂,泛着晶莹的血红光晕。 佘氏身体瘫软,脑袋垂下,似乎没了气息。 下一刻,发丝乱飞,佘氏抬头。 两眼血芒闪烁,脸上泛着青黑如鳞的光泽,此刻的佘氏狰狞至极,就如魔怪一般。 仲长老惊呼:“不好!魇气!” 众人像被无形巨手拍了一巴掌,不迭后退。 佘氏张嘴,吐出蛇信般的猩红长舌,足有好几尺长。 她手臂前伸,手指暴突出尺长的爪刃,同时发出低不可闻,却似乎能撕裂心口的嘶叫。 若干尖刺枝条自她背后四处伸展,仲长老再顾不得,一掌劈出。淡白剑芒尖利啸叫,斩断一侧的几根枝条,喷出大片青黑腐臭的汁液。 另一侧,仲至强和仲至重也劈出咻咻剑芒,却比仲长老稀薄羸弱得多,只打落了若干枯叶,两人还被震得倒飞而出。 根根枝条如蟒蛇般扎入地面,一时地砖纷飞,烟尘弥散,将整座凉亭罩住。 就在烟尘中,枝条举着佘氏逼近仲杳,长舌与爪刃同时袭去。 仲杳似乎被吓呆了,一直没动作。 仲长老真气耗尽,急得直喊:“快躲开!” 眼见长舌和爪刃要透体而入,仲杳还没动。 他呆立着可不是被吓的,而是在转换天赋……不,气海。 原本他也想催动真气,劈出剑芒,但看到仲长老的剑芒,觉得这不是好的选择。 于是他凝神入念,气定……陶碗,从丹田气海转到九土气海。 转换时气海、穴窍、经络、气脉都在收缩,有些难受,他只能呆呆立着。 等到长舌迎面爪刃临体时,仲杳才完成转换。 这时候再躲也来不及了…… 真气自脚底入地,方圆数十丈内,不仅地面,地下二三十尺的气息都感应得一清二楚。 水井之下有团异常浓稠的妖气,那该是妖怪的本体,爬山虎不过是它探出的触须。 他顾不得理会佘氏,像之前聆听族人说话那样,凝神专注。 杀人先杀马,擒贼先擒王。 神念如网,碰触到那团妖气。 仲杳还没到炼气境界,当然不可能以念为刃,不过刚才妖怪就是被他的神念触动,应该有效。 凉亭中的枝条猛然哆嗦,扯得佘氏后退,长舌与爪刃也落在空气里。 仲杳一口浊气喷出,暗道侥幸。 这就是仲杳想跟族人说的事情,魔魇逼近还有些时日,眼下正有一只妖怪,一只可怕的藤妖潜伏在仲家堡里。 世上既然有神魔,就有妖怪。而且神魔不常见,妖怪很常见。各种飞禽走兽化妖就不说了,就连草木也有化为精怪的。 仲杳吃土时,经常品出妖气,很多还是热乎的,似乎妖怪刚刚遁走。 天地灵气枯竭,按理说不该再有妖怪。 可传说在创世之初本无人类,都是各类先天灵怪。而后渐渐演变,化为亿万植物动物,最后化形出人,创生出人族。 这意味着世上万物都蕴有先天灵性,只要机缘巧合,就能生出灵智,进而修行,这就是妖怪的来历。 传说在另一面也有侧证,凡人血脉似乎也蕴含了万物之灵,机缘巧合就会异变。比如凡人被魇气侵蚀,产生魇变时,便会显露出一些非人迹象。之前仲至正魇变,眼下佘氏魇变,都是如此。 仲杳修成九土转德经的一转,能以真气引导神念入土探查,结果碰触到这只藤妖,激得它暴起。 看这妖怪动静大作,无比狂乱,目标其实只是仲杳,佘氏不过是牺牲品。 趁着烟尘大作,仲杳张嘴,自残破地砖的缝隙里吸起一股泥土。 九土转德经修到二转的最大好处,就是不必再趴在地上啃土吃了,直接以气御土,就能把土从地上吸起来吃。 老实说这似乎算不上什么好处…… 泥土入口,化作汩汩暖泉,流入仲杳已近枯竭的气海。 跟以前不同,他的气海涨大了无数倍,这一口仅仅塞了点牙缝,只能暂时应付下。 听到仲善存凄声喊着“娘亲“,仲杳心说得先把佘氏救下。 至于怎么救,他顾不得多想,凭空一抓,一块地砖跳到手里。 既然能以气御土,那就能以气御石,只是消耗大一些。 握着板砖般的石砖,发现真气毫无阻滞的渗入,仲杳更增信心。 他终于动了…… 仲杳两步跨到佘氏身前,抡起板砖,重重砸出。 板砖砸中佘氏胸口,蓬声闷响,缠住她的枝条根根爆裂,腥臭枝叶如雨点般洒下。 两声惨叫合为一声,一声尖锐,一声低沉。 枝条缠着佘氏上升,撞上凉亭的顶架,似乎要带着她退走。 佘氏却再度尖叫,长舌抖动,爪刃挥舞,身上溢出灰黑烟气,拖着枝条扑下。 仲杳旋身展臂,避开攻击,板砖如铅球般跟着他转了一圈,狠狠抡中佘氏。 这次准确拍中面门,板砖粉碎,喷出烟尘般的稀薄黄气,刷过佘氏全身。 枝条寸寸崩裂,佘氏飞出凉亭,撞进人群里,又引发了一波惊呼。 “娘——!” “他娘——!” 仲善存仲至强父子冲过去,只见佘氏面门血肉模糊,身上的黑气和异状却消失了。 凉亭中还烟尘弥漫,众人急切的寻找仲杳的身影。 又一道剑芒自烟尘中射出,尖啸着入空而去。 就听仲长老叫道:“小杳——!“ 无数粗壮枝条从凉亭外抽出,狂乱飞舞,抽得凉亭的木栏木柱碎成纷飞木屑。 枝条缠住一个身影,撞破顶架高高飞起,落入水井,砸起浑浊水柱。 那身影正是仲杳,众人同时惊呼:“小杳/杳少/杳弟/杳哥/少堡主/堡主——!” 八 青竹之种 “阿杳……” 后山侧面,山腰处的竹林里,季小竹摘了头带和袖套,白衣俏立,腰悬长剑,立在一座由碎石堆成的坟墓前。 嘈杂叫喊声自后山祠堂传来,大概是仲家人在吵闹,她懒得关心。 她看着墓前的石碑,凄苦低语:“这就是你昨晚想说的?” “让我改姓作你的姐姐,嫁给伯家或者叔家的人,安安稳稳的过日子?” “你该知道,这根本不是我想要的,但你还要我考虑。” “你长大了啊,一夜之间,就知道用堡主的……思维,来考虑问题了。” “所以我在你眼里,也变成筹码了吗?” 少女眼睛红红的,却没落泪。 她哼了声,抬起下颌,似乎仲杳就在眼前:“阿杳,你以为我的价值就是个先天高手?还真是小看我啊。” “你变了,我没有变,我会让你变回来的。” “我会带着你离开这里,去寻仙修行,你不是经常说这个吗?” “仲家堡少了我们也没什么影响,让他们群龙无首,自己散掉,其实也是救了他们。” “等我们一起修成金丹,再回来重建仲家堡,那不是更好?” “还有季家谷,我们说好了的,会一起夺回我的家,找回我的爹娘,你休想耍赖!” “我们的约定天地可鉴,除非泉水倒流,竹子开花!” 她走到墓前,拨开碎石,掘墓取像。 少女在此孑然一身,只有一柄剑、一副遗像,哦,还有个仲杳。 既然要离开这,当然得全部带走。 竹林忽然飘摇荡动,根根青竹发出微微噼啪声,细密连绵,像被雨点洗刷。 少女小嘴张得圆圆的,看着竹叶片片收缩,吐出朵朵白花。 小花转瞬由白变粉,再与叶片一同枯萎,缩在枝条上,压得枝条根根垂落。 她难以置信的嘀咕:“竹子……开花了……” 大地轰然震颤,就在竹林外,泥石喷飞,一股浊泉冲天而起。 “泉水……倒流了……” 少女两眼发直,身体开始摇晃。 浊黄水柱里晃动着粗壮枝条,枝条中间交织缠绕,裹出个巨大的瘤子。 枝条像蟒蛇般扭曲抽动,无比狂乱,还不断从地下拔起更多枝条,拉出一条烟尘长路,转瞬就深入竹林。 竹林里片片青竹倾倒,连季小竹身前的坟墓也被掀开。 碎石泥土纷飞,一副画像高高飞起,落向她身后。 季小竹转头,视线盯在画像上,那是她亲手画的父母遗像! 少女拔剑,窈窕身姿闪电般射出,却朝着相反的方向而去,毫不犹豫。 那是枝条肆虐的地方,那个大瘤子里裹着个人,正在嗷嗷叫唤。 她听得非常清楚,是仲杳! “阿杳不要怕!” 少女呼喊:“我来了!” 尽管被仲杳背弃,尽管不明白仲杳怎么遭了难,这可怕的怪物又是怎么冒出来的,少女心中一片清灵,毫无杂念。 她得救仲杳! 至于能不能打赢,更不在她的考虑范围内了。 “清风洗灵剑!” 长剑劈出道道淡青剑芒,将根根枝条斩断。大瘤子破碎,一团人形淤泥落下,正是仲杳。 他嘴里还咬着断裂的枝条,咬得浑身肌肉勃发,喉咙里发出猛兽般的吼叫。 “呃……” 他发现挣脱了束缚,靠在清香柔韧的怀抱里,气息和触感是如此熟悉。 “你怎么样,受伤了吗?” 少女急切的问,一只手将他揽在怀里,毫不在意白衣沾上大片污泥。另一只手放平长剑,指住把竹林变成炒锅的藤蔓妖怪。 “我……呸……” 仲杳吐掉嘴里的枝条,他正咬得上瘾,快把那妖怪吸死了呢。 听到少女的声音,心中无比安定,就知道这姑娘不会自个跑掉。 时间回到片刻前,仲杳一板砖拍飞佘氏,真气也耗光了,被藤蔓缠住,拖进水井里。 呛了两口水,仲杳有些慌乱,九土转德经催动,丝丝暖流竟然从水里抽出,渗入气海,稳住气息。 陶碗显现,刷出一行字。 【仲家堡井土,无所属,乡土之一,二转所需。】 原来二转需要攒的土叫“乡土”,井里的土恰好是其中一种。 后面还附了数量要求,仲杳顾不上细看。 就是这点土,让他又得了些真气,可以维持更长时间的内息,不至于被溺死。 藤妖还在疯狂收缩枝条,勒得仲杳的骨头咔咔作响。尖刺撕开皮肉,染红了井水。 他赶紧推转真气,渗入枝条之内。 枝条有了反应,卷动变得迟缓,尖刺也渐渐脆弱,乃至根根脱落。 更多枝条自水井外拉下,层层交织,把仲杳裹成了一个大瘤。 情急之下,仲杳一口咬住枝条,催动九土真气,把枝条当成土一样猛吸。 他并没吸出什么,不过枝条急速干枯,表面不断开裂,溢出黑黢黢的汁液。 汁液混着碎裂藤皮入口,恶心得仲杳想吐,下一刻却化作丝丝清凉,冲刷得身心激爽不已。 美味! 有些像折耳根,就是少了酱油、醋、蒜蓉、白糖,哦,还有胡豆。 【未知灵种,藤属,所植之土与乡土有关者三,潭土、河土、祀土。】 又刷出的信息让仲杳讶然,吃这玩意得不到真气,但能得到跟乡土有关的信息? 原来一转之后,还能从其他东西里得到土的信息,真是不错。 还不是高兴的时候,他继续咬住枝条,藤妖则疯狂抽打,把井水搅得沸锅一般。 这次枝条不再继续勒着仲杳,而是想远离他。 奈何枝条打了若干死结,把仲杳裹在瘤子里,根本挣脱不得。 藤妖发出无数叠音的凄厉尖叫,拽着仲杳,沉入泥土,向水井之下潜去。 身旁从水变成稀泥,再变成干土,偶尔还撞上石头,仲杳吓得不轻。 生怕就此埋在了地下,他疯狂运转九土转德经,将涌上来的泥土股股吞掉。 眼中刷过一行行字,真气一股股冲刷气海,让他似乎重归地球世界的码农人生。 不知过了多久,身体一轻眼前一亮,藤妖裹着他破开土层,喷到半空。 然后,落到季小竹的怀里。 吐出满口黑乎乎的汁液泥水,仲杳抹了把脸,看到混杂着惊讶与关切的清丽俏脸,咧嘴笑道:“我没事,就是有点……撑,嗝儿……” 藤妖正在急速远离,扬起的烟尘已经过了竹林,沿着山腰,朝更远处的山脚缩去。 “那是什么?” 季小竹放开他,紧握长剑,作势欲追。 毁了她堆起的墓,弄坏了她画的父母遗像,最重要的是差点害死仲杳,她哪会罢休。 仲杳揉着肚子吐水,随口说:“还不清楚,大概是只藤妖。” 季小竹一愣,扬起的剑尖垂下。 她难以置信的道:“藤妖?就是堡里,还有祠堂里到处都是的那些爬山虎吗?怎么会是妖怪呢,我一点也没感觉,这不可能!” 别说你,就连历代堡主,还有仲长老那样的高人,都完全没察觉。 吐完肚子里的积水,他抬头远望,想看清藤妖的去向。 竹林被搅得七零八落,淡粉飞絮漫天,如樱花般悠悠飘落。 仲杳愕然,竹子开花了? 对了,藤妖的枝条肯定连着地下的竹鞭,刚才跟他厮斗的时候,抽取了竹子的灵力,才让这片竹林提前开花。 季小竹摊开手掌,接住片片飞絮。 她黯然叹道:“这是我们种下的大青竹,才活了七年啊。” 仲杳想说我们再种就行了,一片飞絮落进嘴里,带着细小颗粒,那是竹米。 嘴里一暖,竹米竟然化入了气海。 【青竹之种,植入根土,可化土为木。】 【是否植入?】 哟,还能吃种子了? 仲杳欣喜不已,完成一转的好处真不少。 不太明白“化土为木”指的是什么,但应该有益无害。 选择了是,陶碗再现,一点青光投入碗中的黄气,黄气涡流加速转动。 身体骤然变得沉重,九土气海转到后台,把丹田气海推到前台。 仲杳此时才觉伤口火辣辣的,肌肉无比酸痛,浑身骨头,尤其是肋骨刺痛不已。 意识开始模糊,眼皮缓缓落下,感觉自己又被抱进怀里,少女惶急的呼唤。 九土转德经可不是永动机,他的神魂支撑不住了。 休息,休息一下。 九 天子守国门堡主守堡门 仲杳醒来,发现自己躺在比以前大了一倍的床上,房间异常宽敞,还是套间。 这是仲至正的房间,也是历代堡主的居所,在主楼最高一层。 阳光自狭窗投下,看起来是午后。 身体被收拾得干干净净,还裹了药膏,肌肉的酸痛和骨头的裂痛几乎没了,只觉状态极佳,就是脑袋还有些晕。 仲杳凝神内视,确认自己维持着丹田气海的状态。 神念穿透了气海,看到那只陶碗,黄气涡流的转动迟缓了些,旋涡中心隐隐有青光闪烁。 那颗青竹之种还在长,看来得继续吃土,才能长出什么。 对了那只藤妖…… 感应到屋外有人,仲杳咳嗽了几声,自外间套房探出一颗小脑袋。 是个十二三岁的小女孩,梳着双丫髻,五官秀丽,两颊婴儿肥满满。 小女孩揉着惺忪睡眼,嘀咕着什么,忽然呆住,转身就跑,一边跑一边叫:“堡主醒啦!堡主醒啦!” 是王马力啊,仲杳心说当堡主就是好,身边总算有丫鬟了。 这个名字响亮的小姑娘算是他的小侄女,王马夫的女儿,母亲是仲家庶女。 王马力一喊,隔壁和楼下躁动起来,片刻后一大群人进了屋,打头的正是仲长老。 仲杳问:“我没躺多久吧,那只藤妖呢?” 众人苦笑,仲长老说:“堡主,你已经躺了一天一夜。” 一天一夜! 怪不得脑袋发晕呢,是睡得太久加饿的。 见他目光巡游着,仲长老再道:“是季姑娘把你背回来的,帮你收拾干净,裹好药膏,一直守到早上。确认你一切安好,才回房休息。” 完蛋,被那家伙看光摸光了! 仲杳老脸暗红,想想还小的时候两人耳鬓厮磨,还经常一起泡澡,才稍稍心安。 再看到仲长老眼里血丝密布,其他叔伯,包括仲至强仲至重都满脸倦色,知道他们操心了一整天,之前那些不快消散了不少。 “那只藤妖……我追到了西面三里外,发现它缩进山脚下的水潭里。我没有贸然出手,让族卫潜在附近监视。” 仲长老满脸还是余悸:“藤妖暴起后,满堡的爬山虎都枯死了。真是没想到,遍布仲家堡的爬山虎,居然会是一只妖怪。” “我还小的时候,昌字辈的先祖说过,那些爬山虎在他们小的时候就已附满全堡,算起来至少有两三百年历史了。” “还好堡主及时发现,若是等到魔魇来临,才让这只藤妖暴起,我们仲家堡人人都死无葬身之地。” 老宗师又欣慰的道:“以我的身手,都未必能稳稳制住它,堡主不仅打得它逃回老巢,还全身而退,真是……” 亲叔仲至重腆着脸接话:“少年英雄!小杳不愧是少年英雄!” 你这态度转得太快啊,都不给我留点刷逼值的余地。 仲杳摆手说:“一般一般……咳咳……” 他又问起佘氏的情况,仲至强感激的道:“魇气入得浅,没什么遗留,只有些皮肉之伤,多亏堡主出手相救。” 真的只是皮肉之伤? 两板砖下去,不管是胸部还是脸面,恐怕都拍平了吧? 仲杳有些心虚,又问到高先生。 那老头见多识广,说不定他知道藤妖的情况。 众人面面相觑,仲长老叹道:“昨日我差人去找高先生,只在他的茅庐里找到一张纸条,说出门远游,不再回来了。” 那老头居然跑路了? 仲杳很意外,甚至有些伤心。那老头跟他算是半个师徒,一句交代都没有就跑了。 很快他又想通了,虽然有些薄情,也怪不得老头。老头可没跟仲家共生死的义务,更没扎根贯山绝不放弃的使命。 “无妨,高先生不在,还有我嘛。” 仲杳给大家打气:“形势危急,咱们得好好捋捋现在的处境。” 他揉着肚子说:“在这之前,我得先吃东西。” 仲长老转头吩咐,仲杳补充:“我要吃菜,各种菜,还有水果,各种各样,越多越好。” 长辈们又相互对视,传递着某种默契。 这小子当了堡主,不仅本性暴露,还变本加厉了! 就是这本性,怎么如此奇怪? 既然能从藤妖身上“吃”到跟乡土有关的信息,那么也该能从其他植物上吃到同样的信息。 刚才内视陶碗的时候,他看到了乡土所需的各种土,又是林林种种好几百,还有数量要求,吃多少土涨多少修为。算算他得很努力的吃,才能在三五个月内吃到二转一阶,这还不算找土花费的时间。 通过蔬菜水果找土是个不错的途径,当然这只是个开始。 随便吃了点东西,仲杳有了精神,在主楼顶层的议事堂里,召开新一届仲家中央领导全体会议。 “我们为什么非得蹲在贯山呢,往河东去的话,还有大片荒地可以垦殖吧?” 仲杳先提了这事,在他看来,举族搬迁是最明智的选择。 长辈们气得个个面如猪肝,仲长老更是高呼:“祖宗之法不可变!” 仲杳追问,祖宗到底留下了什么使命,大家又支支吾吾,无言以对。 还是仲至强的话很有说服力:“贯山以外,三面都是杜国之土。杜国虽是小国,跟我们贯山三家比,仍是庞然大物。” “如果我们弃土退入杜国,别说仲家堡,说不定连仲家都维持不了。杜国定会将仲家拆解,当作爪牙驱使。我们这些人或许还能安享富贵,堡主你就得屈从于国君,甚至只是郡守之下,为奴为仆了啊。” 至强叔你修为不高,政治点数挺高的嘛,真不是张昭鲁肃之流穿越来的? 仲杳明白了,这虽是个修仙世界,但天地灵气枯竭,修士境界低微,国家还是统治凡人的主体。 贯山三家能自立于杜国之外,不纳贡缴赋,俨然世外桃源,不是因为力量有多强,而是正好挡住魔魇。杜国乐得有这个缓冲,才不插手贯山。 谁都想当山大王土皇帝,而不是国君郡守之下的奴仆。现在仲杳当了堡主,屁股决定脑袋,他也不愿意啊。 那么跑路……不,举族搬迁的事就不再提了。 仲杳接着要谈魔魇的事,另一个老叔爷仲承林却说起了调整房务的事。 仲家族人虽少,其下产业却不少,还有一百多户人家依附于仲家,形成外围的仲家堡。 围绕着族人族业,堡民田土诸项事务,仲家设立了若干房来管理。 比如仲承林是田林房的管事,仲承业是族卫房兼修行房的管事,仲至强是庶务房的管事,仲至重是账房管事。 加上织造房、石瓦房、厨药房、器物房、畜务房等等,小小的仲家堡,就有接近二十个“相关部门”,恰好对应在场长辈的人头。 仲杳抚额,官鸟主义的光辉普照多元宇宙啊,连修仙世界里这么个小小家族,都没逃掉,只能说这是人类的本性和局限了。 他下意识的想精兵简政:“我觉得吧,分得这么细太麻烦,不如合并一下。” 长辈们又个个面如猪肝,轮到仲承林老叔爷叫:“祖宗之法不可变!” 仲杳呲牙:“那你们说的调整房务是什么意思?” 仲至强低声提示:“堡主新任,应该轮换下各房管事,彰显堡主权威。” 就连“一朝天子一朝臣”,都被你们玩成了形式主义? 仲杳陷入沉吟,他忽然意识到,继续依靠仲家原有的体制,恐怕啥事都做不成。 眼下形势危急,贸然动刀也不好,仲杳决定另辟蹊径。 他意兴阑珊的道:“既然是惯例,我就懒得管了,你们自个商量好,让我点个头就行。” 接着语气变得强硬:“不过另外一件事得依我,我不住这楼里了,在堡外给我盖座木屋。” 众人又是一惊,这完全出乎他们的预料,堡主不住主堡,那这仲家堡拿来干什么呢? 这座宛如军塞的石堡,是仲家最初几代先祖斩荆披棘,历经百年修葺而成的。那时候贯山盗贼横行,妖魔肆虐,没有这样的石堡,无法防范。 现在嘛,不管是魔魇还是藤妖,都不是石堡能挡得住的。大家还住在这,不过是习惯使然。 大家纷纷劝解,都在说安全堪忧,仲杳瞪眼:“我筑基八层!宗师在望!” 老辈们又说不成体统,仲杳说:“天子守国门,堡主守堡门,天经地义。” 等仲长老忍不住又说起“祖宗之法”,仲杳伸手:“把祖宗说过堡主必须住哪的文字拿给我看!” 仲长老噎住,哪可能有这样的文字。 仲至强打圆场,说堡中有事要找堡主的话,太不方便。 仲杳说:“木屋盖大点,设个……外书房,让善存当管事,要找我就让他跑腿。” 仲至强脸色一正:“堡主英明!” 仲杳态度异常强硬,又有仲至强支持,连仲长老也拗不过,于是全票通过。 仲杳心满意足,这是个好的开端。 他老早就想搬出这座监牢般的石楼了,阴暗潮湿不提,一到晚上,吱吱嘎嘎的木床响动,极力压抑的喘息声不绝于耳。还跟排班似的,远近高低轮着来,天天不同。 以前季小竹跟自己睡一块的时候,小女孩还很天真的问是啥动静,天知道他是怎么相敬如宾,没被那位杀气纵贯诸天的大神抹灭的。 现在又多了个原因,他要吃的土更多了,还住在石楼一点也不方便。 至于跳出仲家原有格局,另开局面,就是地球世界的古人故智了。 十 仙缘与我无缘 会议继续,仲至强仲至重对视一眼,出列请罪。 谁想得到这个废物少堡主竟是个修行天才,城府又如此深呢。拿他和季小竹当筹码这事,就是胁主犯上,不摆足认罪的姿态,可过不了关。 “不怪二位叔叔……” 仲杳很大度的说:“既然你们已经发出邀约了,也不必修正,等伯家叔家的人到了,我自己来处理。” 两人稍稍安心,又有些好奇,仲杳要怎么把三家联合在一起。 其他长辈也在追问,这可是目前最要紧的事情。 仲杳此时哪有什么想法,不过是敷衍:“事有轻重缓急,藤妖的麻烦得先解决掉。至于魔魇,魔魇将近也只是猜测,还得进一步确认。” 见仲长老欲言又止,补充道:“当然也得加紧准备,护堡大阵要重启,还缺不少材料吧,这也得到头七,等那两家的人到了再说。” 护堡大阵是祖宗唯一留存下来的宝贝,可以把各种灵基的灵气聚为一体,撑起抵御魔魇的屏障,这是各家祖宗能在贯山扎根的最大底气。可惜大阵并非坚不可摧,否则贯山四家也不会变成贯山三家。 再商量了一些细节,确定明日去水潭探查藤妖的情况,会议结束。各房管事风风火火忙起来,去张罗仲杳要求的“外书房”。 仲杳先离开了,仲承业仲承林两个老辈还在犯嘀咕。 仲承林说:“小杳对祖宗之法很不上心啊,这可不好。” 仲长老叹气:“非常时期得有非常人嘛,就是……” 老宗师捋着花白胡子,不以为然的道:“什么外书房,这时候不该努力修行吗?还想着看书,不务正业!” 仲至强仲至重则在走廊里低语,仲至重低沉的道:“外书房就是个新的庶务房吧,以后什么号令,都得从那里出了。小杳这心思真是深沉巧妙,不落痕迹啊。” 仲至强勉强笑着:“咱们正好换房,那是你头痛的事了。总之得收起长辈的做派,小心行事。小杳刚继位就揭破藤妖,我爹都惟命是从,气势比至正还足啊。” 仲至重心有戚戚的慨叹:“小杳看似宽和,其实比大哥强厉得多。七年啊,生生忍了七年,这心性真是非人。” 仲至强振作起来:“也不要想得那么偏,小杳不是点了善存当管事吗,要相信善存的品行,他会辅佐好的。” 仲杳要知道自己得了个“阴忍非人”的评语,肯定得喊冤,这不是基本操作吗? 他猜得到长辈对自己没什么好评价,不过也不在乎,大权在握就行。 回到原本的房间收拾,仲杳意外的发现桌上多了副卷轴。 手刚碰到,卷轴就溢出缕缕彩光,凝成一行字。 “要寻仙缘,便启此卷。” 字迹异常熟悉,正是高先生的。 仲杳深深抽了口凉气,压着嗓子,不让自己叫出声。 高先生,果然是个世外高人! 那一刻他鼻息都是灼热的…… 仙缘! 这是仙缘! 是他在这个世界,本该享受到的正统门径! 他拿起卷轴,正要打开,一个激灵,又止住了。 自己哪还需要仙缘呢,体内的陶碗就是啊。 没猜错的话,展开卷轴就有奇遇,细节不清楚,但自己肯定得离开这了。 卷轴忽然变成烧红的烙铁,仲杳手一抖,把卷轴丢回桌上。 他背着手,绕着桌子转起了圈。 转了几十圈,他又拿起卷轴,却塞进了包裹里。 先不急,等他解决了仲家堡的危机,再来决定接不接这份仙缘。 自己还真是苦命啊,仙缘就在眼前却不能接,还得勤勤恳恳的吃土。 仲杳正在喟叹,有人敲门。 只敲了两下门就推开,自然是季小竹了。 一身白衣的少女进来也不说话,就瞪着仲杳,瞪得他汗毛起立。 少女忽然骈指为剑,低喝“接招”,射出道薄薄清光,直袭仲杳胸口。 仲杳举掌运气,稀薄白光还未在掌心聚起,就被清光射中。 啪的一声清响,掌心多了条血痕。 “哎呀!” 少女跳过来,掏出手绢给他裹伤,嘴里数落道:“真气这么弱,光有境界管什么用啊!” 清香幽幽,仲杳心头无比安宁,这点疼痛根本算不了什么。 他用的是混元鸣金功,真气当然很弱,如果换成九土转德经,那就不一样了。 现在不是泄露跟脚的时候,而且他自己都不知道那陶碗是什么来历。 少女一边包扎,一边闲聊般的说:“你连我也瞒住了,是怕我知道,就要逼着你去跟魔魇斗?” 仲杳挠头道:“不是我故意瞒你,是高先生……哎哟!” 少女故意使劲,勒得他呼痛。 她丢了个白眼:“我就知道跟高先生有关,那老头神神秘秘的,就不是好人!” 仲杳暗竖大拇指,说得对! 高先生还真是位世外高人。现在又跑路了,一切不清不楚的事情,就一股脑全扣他头上了。 少女再道:“既然答应了别人保密,就不要跟人说,我也不行,总之……” 少女眼眉舒展,异常开心:“是我冤枉你了,成天呵斥你,你还真忍得住。” 包扎好了,拍拍他的肩:“不过你还是没赶上我,得继续努力!” 仲杳看看她,的确,不光是修为,就连身高都没赶上她,现在还矮她小半个头。 “这只手还能动吧?” 季小竹牵起他:“走!咱们好好对练下,拿出真本事!” 于是木剑翻飞,仲杳又在草地上摔了个仰八叉。 “就这样可不行啊……” 季小竹拉起他,一边拍灰一边叹气:“要让伯家叔家对你另眼相看,最好是炼气宗师。不行的话也得跟我一样。” “剑招都还不提,至少真气得足实。你现在的真气虚得很,对上根基稳固的筑基六层,都未必打得过。” 仲杳摊手:“高先生说我是土灵根,仲家的功法偏向金系,并不适合我,可他也没有土系功法教我。” 季小竹蹙眉:“什么土灵根,又在说怪话了,不过你的真气的确有点别扭。” 她无奈的摇头:“你还真是个怪物,我们季家的清风洗灵功是木系,其他两家是水和火,加上你们仲家的金系,剑修就是这四系。从没有土系的剑修,你的相性却偏偏是土。” 此世的凡人并没所谓的灵根,至少摩夷洲没有,练什么功法就是什么属性。当然也有相性的差别,季小竹以为仲杳说的土灵根只是相性,并不在意。 听季小竹这么说,仲杳心中一动,只要青竹之种长成,他的根土就能化土为木,那时该能获得很好的木系相性。 九土转德经只是用来吃土,修炼出的真气基于九土气海,无术无招,非常怪异,旁人必然会生疑。 要掩人耳目的话,就得用现有的功法,仲家的混元鸣金功跟他相性太差,会季家功法的话就好办了。 仲杳一说,季小竹楞了下:“你认真的啊?” 她踌躇起来:“可你不是季家的人……” 仲杳开玩笑:“那我改姓季好了。” 少女眼中一亮:“说得对!” 喂喂你还当真了啊! 少女拉着他说:“也不必改姓,咱们就在这里叩拜天地……” 仲杳心口一跳,心说虽然有过这样的憧憬,但进度会不会太快了? 少女继续道:“结为姐弟!” 仲杳甩开她的手,摆起臭脸:“不行!” 少女诧异:“为什么不行?这样我就能教你季家功法了啊。” 仲杳抱着胳膊哼道:“昨天让你改姓仲,当我的姐姐,你不是不愿意吗,其实我也不愿意,那时只是敷衍长辈而已。” 少女低头认错:“是我不好,我太冲动了。” 她眨着浓密的眼睫,想了片刻,凤目眯成月牙,格格笑道:“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了,你休想!” 仲杳一颗心直往下沉,这是出师未捷身先死啊。 少女又道:“你就是比我小,该当弟弟!瞧,还没我高呢,想当哥哥,做梦!” 仲杳:“……” 闹了会,季小竹敛容道:“想想真是可笑,还在乎这些规矩做什么,我教你,而且你……” 仲杳肃然点头:“我会跟着你一起,找回你的爹娘,重建季家谷。” 季小竹嗯了声,握着他的手又用上了力,痛得仲杳龇牙咧嘴。 少女瞬间变脸,成了往日那个唠叨而严厉的教头:“那么,从站桩开始!” 斜阳将落,仲杳揉着腰,步履蹒跚的来到石堡大门外。 就在大门外侧,更高的山坡上,堡民们正在捶打木桩,准备倚着斜坡造屋。 这里就是仲杳指定的“外书房”所在地,比石堡略高,距离堡门二三十丈,正好俯瞰山脊下的练功场,以及更下方的大片田地。 英气勃发的少年正在监督施工,居高临下,刚才仲杳跟季小竹的对练看得一清二楚,忍住笑拱手行礼:“堡主。” 这是仲善存,他钦点的外书房管事。 仲杳摆手说:“存哥别多礼,咱们兄弟讲究这个干嘛。” 仲善存很认真的道:“人之为人,讲的就是忠孝仁义礼……” 得了得了,知道你是个小长老……不,比仲长老还要刻板。 仲善存是同辈里的楷模,十六岁,筑基五层,为人方正,比仲杳更受大家信赖。 “还没谢过堡主救我娘亲的大恩……” 接着仲善存就要跪下,被仲杳一把扯了起来。 仲杳刻意省掉了“礼”:“既然知道忠孝仁义,就该知道惟命是从啊,说了别见外。” 仲善存说:“自该如此,不过乱命不受。” 说完跟着仲杳一起笑了,少年是刻板,但也没到榆木脑袋的程度。 仲杳开玩笑:“就记得爹娘,怎么不记得我提拔你的恩德呢,你现在也是管事了哦。” 仲善存很淡然:“堡主不是说过吗,堡主之下,大家都是一块砖,哪里需要就往哪里搬,跟地位无关。” 仲杳使劲拍他肩膀:“善存啊善存,你真是人如其名哪。” 这话就让仲善存摸不着头脑了,好在他早习惯了仲杳的说话方式,听不懂的直接忽略就好。 他看看已经立起的木桩,问道:“堡主搬到这里住,是有什么深意吗?” 仲杳反问:“你觉得呢?” 仲善存皱着眉头,很认真的想了会,摇头叹气:“想不出来。” 仲杳哈哈笑道:“是有很多深意,不过最外一层很简单,那就是……难道你不想?” 仲善存呆住,渐渐的脸颊微微发红,有些想说但又不好意思说的样子。 好一会后,他决然的道:“我、我既然是这里的管事了,那是不是可以……” 仲杳眨眨眼:“当然可以,不仅是你,还有善羽、善芒、善飞、静静、玲玲、小竹、尤三、巴大、马力妹、他们都可以搬来住。” 饶是少年老成,仲善存也忍不住握拳欢呼:“太好了!” 仲家子弟,连同家生子里的伙伴,谁都不想住在那座拥挤嘈杂,没一点私密的石楼里。 仲善存再问:“那下面一层呢?” 目光掠过木桩,仲杳看向西面的山脊,低声说:“仲家堡……还有所有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人,他们的未来,得靠我们这一辈撑起来,就从这里开始吧。” 十一 藤妖疑云 又是晨光大亮时,距离仲家堡三四里外,山脚下的水潭边,仲杳吞着口水,努力压住挖块土往嘴里送的冲动。 周围还有十多个人,仲长老、季小竹、仲善存都在,其他则是精选的族卫。人人仗剑屏息,严阵以待。 藤妖是迫在眉睫的威胁,仲长老本想等仲家另一个人到了再动手,那也是个炼气宗师,奈何她还远在杜国,只能硬着头皮上。 两个族卫合力将一块大石扔进水潭,直到涟漪平复,依旧没有任何动静。 仲长老皱眉道:“两日来没有一丝动静,莫非是跑了?” 仲善存说:“水位降了至少一半,那只藤妖应该藏不住吧。以前我们经常来玩水,也就十来尺深而已。” 想到那会藤妖就在脚下,英武少年的脸色也变得难看。 季小竹回头看看,深十多尺,宽五六尺的长沟自石堡延伸而来,接入水潭,她摇头说:“就算水位没降,也藏不住那只妖怪。” 仲杳蹲下,从水里捞起一把淤土:“高先生教过我闻土辨气的法门,我试试。” 他把土凑到嘴边,像嗅花蜜般抽动鼻子,其实是借着遮掩催动九土真气,吸了几缕入嘴。 吃个土也得考演技,他真是太难了。 【仲家堡潭土,无所属,乡土之一,二转所需。】 跟着信息之后,还有“一钱/一百斤”的提示。 卧槽,得吃一百斤!? 仲杳暗骂,一转的时候,吃得最多的稷土也不过二十斤啊。 想起前天吃的井土,意念一转,井土的提示刷出来,果然也是一百斤。不过前面的数字是十七斤,是他跟藤妖在井里缠斗时吃下的。 祠土墓土之类有特别意义的土一口就行,这种纯自然的土就有量的要求了。 算了,一百斤就一百斤吧,反正二转后每天可以吃十倍于以前的土。 被若干道视线烧灼着,他不敢再吃,继续装作嗅土,暗中将九土真气输入地下。 鱼苗游弋、螃蟹爬动、蚯蚓钻掘、水草飘摇,水潭中无数细节在仲杳心中呈现,每一缕细节就如一条波纹,荡动间将水潭之下的景象勾勒出来。 这个能力真是神技,就跟雷达一样。 仲杳将神念沉到更深处,立刻有了发现。 再查探片刻,确认无误,仲杳起身,心痛的丢下泥土,指着水潭某处说:“下去两个人,把水底的东西拉上来。” 见众人吃惊,他解释说:“藤妖不在这了,我很确定。” 仲善存当仁不让,带着一个族卫下水,没一会两人就出了水,拖着粗如手臂的枝条。 是藤妖的枝条,不过皮枯茎裂,显然已经死了。 这肯定不是藤妖的真身,只是弃掉的部分。 “水下有个洞!” 仲善存说:“很深,不知道通往哪里。” 众人同时转头,看向东面。 水潭之外是杂草丛生的荒地,一两里外,水声涛涛,正是条河。 那条河与贯山同名,叫“贯水”,不过大家更习惯叫灰河。 “几百年前,这里还是灰河的河床。” 仲长老恍然道:“藤妖竟是自河里来的!” 仲杳打了个响指:“走!” 乡土里的“河土”也有着落了…… 这条河也是仲家堡的生息之河,因为河水浑浊,一年四季都是铅灰般的水色,所以有了这个名字。 灰河不大,初春时最宽处也不过百来丈。按仲长老的说法,几百年前的灰河是条大河,至少有现在的三倍宽。 仲杳在河边故技重施,吃下一钱河土,要求的量还是一百斤。 他尝试感应,这次失败了。水气太丰沛,冲乱了土气,完全搞不清河里的状况。 “找人在河边、水潭边,还有祠堂的井里挖土,各要至少二百斤。” 仲杳交代仲善存:“带回外书房,我要细细辨别,搞清楚藤妖的情况。” 仲善存拱手:“遵令!” 当堡主就是好啊,一声吩咐就有土吃了。 季小竹和仲长老也没露出意外之色,有高先生背锅真好,再怪异的事情也没人怀疑。 不过当着大家吃土就不是怪异,而是骇异了,这锅高先生也背不了。 季小竹还是忍不住道:“怪不得你总是动不动就趴地上呢,原来跟高先生学了这么奇怪的本事,就不怕别人笑话?” 仲杳把手掌竖脑袋上,对着季小竹叫道:“汪汪!” 少女噗嗤笑着,拍掉他的手:“不许这么轻贱自己!” 仲长老苦口婆心的劝谏:“这法门虽然巧妙,总是微末之技,修为才是最重要的,堡主可不要偏废啊。” 仲杳面上应着,心说你若是看到我吃土,岂不是要当场脑溢血。 剿灭藤妖行动就此结束,虎头蛇尾的没什么收获,大家却如释重负,藤妖应该是跑掉了。 回到仲家堡,原本满目青绿的爬山虎已变作枯黄枝条,挂在外墙、石楼、哨台和钟楼上,让石堡充满了萧瑟之气。 堡民和仆役们架着梯子,举着长杆清理枝条,远远还听到仲至重吆喝:“钟楼那边别管,当心弄塌了!” 钟楼在石堡西面,有十多丈高,破损不堪,早已封闭。 仲杳扫视石堡,心里疑云未散。 总觉得那藤妖有些奇怪,但又说不出奇怪在哪里,可惜已经跑掉了。 主楼议事堂里,仲杳跟各房管事商量下一步行动。 “决计不可!” 仲杳说到他的打算,新任账房管事仲至强激烈反对。 “就算此次是意外,魔魇并未逼近,我们早做准备也是好的。” 仲至强说:“如果不是意外,说明魇气已经逼近山神庙,堡主你去查看,太危险!” 仲杳的打算就是去便宜老爸出事的地方看看,确认魔魇是不是真的涌动了。 仲至强的意见是老成持重之道,但仲杳不愿坐等。 这次各房管事轮换,唯一没动的田林房管事仲承林说到另一个情况:“堡里传言四起,人心惶惶啊。” “魔魇来了,我们还有护堡大阵,可以把人稳在堡里。魔魇没来,皆大欢喜。不管哪一个,都得尽早确认情况,继续拖着,会有人跑路的。” 满面皱纹,俨然就是个乡下老农的老叔爷忧心忡忡:“再过小半月就要春耕了,这田到底种不种,是个问题。” 仲长老沉吟不语,这种要权衡折冲的事情,老宗师可不擅长。 仲至重也提到个问题:“去山神庙该比今日更危险,能打的都得去,万一藤妖杀个回马枪,那可如何是好?” 提到这茬,仲长老有了盘算:“等至薇回来再说吧,多个宗师,做事也宽裕些,就是三五天的事,堡主意下如何?” 等那个疯婆子回来? 仲杳暗暗呻吟,仲家上下几十口人,只有一个让他忌惮,就是那个仲至薇。 想想也只能如此了,他还没楞到自己去玩大冒险的程度。 等等山神庙…… 记起藤妖关联的三种乡土里还有祀土,“祀”说的是祭祀神明而不是祖宗,仲杳有些迷糊了。 山神庙在贯山深处,离仲家堡有十多里,离灰河更远。 如果藤妖关联的祀土是跟山神有关,这妖怪的尺寸也未免太大了吧。 如果不是,难道是跟河神有关? “灰河是有河神的,不过那也是几百年前的传说了。” 不明白仲杳为何转到这个话题,仲长老还是努力回忆:“河神庙早已荒废,谁也不知道在哪。” 仲承林忽然道:“土地庙倒是还在,只是一点也不灵验,上百年前就没人拜了。” 仲杳赶紧问地方,仲承林笑道:“就在钟楼底下啊,早在你们这辈出生前就封了,所以你们都不知道仲家堡里还有座土地庙。” 仲杳眼睛亮了起来,只哦了声,转回之前的话题:“那就再等几天吧。” 入夜,石堡外的山坡上,木桩加土石的地基已经赶工完毕,一圈木板栅栏围着,里面的厚实木板上搭起一座圆帐。 帐篷里,仲杳一脸惬意的张嘴,从背篓中吸起股股淤土,转出缕缕真气,冲刷酸痛鼓胀的身体。 急着吃土,即便外书房还没建好,他还是搬出来了。上午开完会就被季小竹抓去练功,一练就是一整天。 成效很不错,他又把季家的清风洗灵功练到了筑基八层。跟仲家的混元鸣金功比,清风洗灵功要顺畅凝实得多,他感觉完全可以冲到筑基九层,也就是先天。 怕引起季小竹的怀疑,面上他把进度压在六层通脉。就这样还是让季小竹惊叹不已,说他本该是她亲弟弟,却投错了胎。 似乎的确有这种可能…… 季小竹还很费解,说仲杳既然是土相性,为什么木系功法的相性比金系功法还要好。 仲杳说土生木,被季小竹教育了一番,分明是木克土,土生金才对。 仲杳厚着脸皮说,或许在他这就不一样了呢,季小竹居然就信了。 “是啊,每个人都不一样。” 当时季小竹这么感慨,倒让仲杳有些摸不着头脑。 有了新的修行方向,仲杳也很欣慰,决心加快进度,直接吃土用九土真气恢复。 潭土河土各吃了七八斤,已是以前食量的十来倍,九土气海撑得难以转动,神魂也疲惫至极。 仲杳正要休息,陶碗有了动静,凝神查看,黄气旋涡之中,一片翠绿芽叶探了出来。 等芽叶带着一小截如碧玉般的竹根浮出旋涡,眼中也刷出提示。 【青竹之种培植为青竹灵种,可转植于上土之沃土,发为青竹之灵。也可转为灵基,令他人成就先天青气。】 这就是说,既可以拿出来种地里,也可以当做灵基给人用。 可惜这两个选项都没意义,贯山这里别说上土,中土都找不到。至于灵基,这个“令他人”说得很明白,对仲杳没用,陶碗应该就是他的灵基了。 对了,给小竹倒是很适合,灵基跟她名字,还有她修行的功法都很般配。 接着刷出提示,问他是拿出来转植,还是暂时存放,仲杳选择了后者。 翠玉竹根化作绿光,落到陶碗的碗沿,变成古朴的图案,寥寥两笔却神韵十足,很像水墨画。 陶碗沉入神魂,仲杳疲惫至极,倒头酣然入睡。 朦胧中,只觉四周渐渐阴凉,一道纤细身影在前方摇曳,发出模糊低声。 “救我……救我……” 仲杳懵懵懂懂的,下意识唤道:“谁?” 身影悄然裂开,一变二,二变四,片刻就密密麻麻一大群,如海草般飘荡。 “救我……” 这次是无数低声叠在一起,宛如恶鬼耳语。 十二 土来!砖来!嘴也来! 条条身影蠕动逼近,抽搐扭动,荡出层层渗人的血腥寒气。 下一刻,这些身影亮起猩红之色,根根尖刺如恶鬼獠牙。 陶碗浮现,真气流转,仲杳猛然清醒。 他从床上一跃而起,若干枝条如剑,笃笃插入床板。 “土来!” 仲杳念如闪电,两手凭空一抓。 背筐里的淤土股股飞起,在两手间聚成一个大泥团。 这会的仲杳,看起来真有些像屎壳郎。 小命要紧,顾不得形象了。 没想到这只藤妖金蝉脱壳、暗渡陈仓,潜伏在石堡外趁夜偷袭。 枝条撕裂床板,根根贲张刺向仲杳,却陷进了泥团里。 更多淤土裹上来,压在枝条中段,将它摁在地板上。 泥团里的枝条狂躁舞动,挣开淤土,像抱脸虫的肢脚,扑向仲杳脸面。 枝条之中黑气游离,勾勒出一张面目,难以看清。 “砖来!” 仲杳再伸手,一块压帐角的石砖落入手中。 仲杳抡起石砖,灌入真气,朝着那如骇人大口的枝条正中狠狠拍下。 石砖碎裂,炸出的烟尘中隐见淡黄光芒,刷得枝条高高扬起,在啪啪脆声中喷溅出大片汁液,褪下块块碎片。 有如人声的无数惨叫同时响起,枝条后段剧烈翻卷,竟然从淤土之后自行拧断。丢掉被淤土压住的中段,以及遭受重创的前段,剩下的断枝急速缩出帐外。 “哪里跑!” 仲杳掀开帐篷追了出去,现在他确认这只藤妖并不强大,没有什么特别的能力,就靠枝条本身攻击,充其量只是血条……不,枝条长而已。 出帐时倒没忘再吸了块石砖在手,顺带感慨一下,别人都是用剑,他却是用砖,真是土得掉渣。 刚出帐篷,差点跟另一人迎面撞上,就听仲善存急呼:“堡主!出了什么事!?” 这小子就守在外面? 应该是担心他的安全,跟族卫换了班。 仲杳低喝:“没事,你就守在这,不要声张!” 说完他朝石堡西面急奔而去,仲善存张嘴要喊,却机警的一巴掌捂住。 循着真气感应,仲杳追到西面的堡墙下,在一座高塔前停步,正是仲家堡的钟楼。 听老叔爷说钟楼下面有座土地庙的时候,仲杳就有所猜测,跟藤妖有关的祀土应该就是土地庙的土,土地庙可能是藤妖的一处巢穴。 本来计划明天来查探,没想到藤妖自己送上门。 钟楼底部是外墙的一部分,巨石堆砌,非常厚实。上半截是木头搭的,已经朽坏了。 仲杳催动真气,探查地下的动静。 神念沉到地下十来尺,猛然落入空旷之处,碰触到腐臭阴冷的气息。 那气息如无数条毒蛇聚成的蛇潮,朝着他神念扑来,惊得仲杳一个激灵,真气溃散。 脚下剧烈晃动,地面破开一个大洞,喷出大股泥土裹住仲杳,将他吞进地里。 坐了长长一截旋转滑梯,等仲杳扶着石壁站起来的时候,九土气海已经充盈得快爆炸了。 他又饱食了一顿,可惜全是些下等浮土之类的杂土,并没有祀土。 置身狭长通道,脚底、头顶和壁面土石相间,有人工凿挖的迹象,附满藤蔓苔藓,让仲杳异常惊奇。 略略感应,这至少是地下十来丈深的地方了,土地庙可不会在这。 真是没想到,仲家堡里还有这样的秘密世界。 更让仲杳惊奇的是,头顶和壁面密密麻麻长着发光的苔藓,让他能看清很多东西。 苔藓上有明显的枝条拖曳痕迹,仲杳捏紧了手里的石砖。 这是请君入瓮的伎俩…… 他转身准备离开,叫齐人手再来。 下一刻,又转了回来。 之前就有诸多疑团,加上今夜遭遇,让仲杳觉得,事情恐怕不是敌我那么简单。 这只藤妖潜伏在仲家堡起码两三百年了,那时候先辈强得多,炼气宗师满地走,时不时出个结丹大宗师,却没留下一点跟藤妖有关的传闻,说明这家伙根本没活动过。 现在之所以暴起,完全是因为他用九土真气探查。 在祠堂里,藤妖的目标直指自己,并没伤害仲家族人。 佘氏可能只是个意外,仲杳清楚记得,在他一板砖之后,藤妖本来就要退走的。之后的攻击更像是佘氏所为,那时候她被魇气侵蚀了心智,而不是被藤妖控制。 今夜更奇怪,藤妖如果不先装神弄鬼,而是直接动手,就算他有陶碗庇护,也要吃个大亏。 那时候藤妖在说什么? “救我……” 幽幽低声自尽头传来,让仲杳起了满身鸡皮疙瘩,没错,就是这个。 踌躇片刻,仲杳举步,朝通道深处走去。 通道看似直,却有些弧度和坡度,差不多是绕了一个大圈,又向地下深入了好几丈,尽头被交错扭结的树根挡住。 吸走树根周围的土,仲杳钻进缝隙,来到一处怪异的洞穴。 壁面铺着片片黯淡金光,给整个洞穴镀上一层霞光。这些光亮像是无数萤火虫汇聚而成,时刻都在闪烁游动,散聚往复。 洞穴的各处角落里嵌着巨大树根,仲杳猜测头上可能就是后山。山上那些松柏大树,是在这里盘根错节。 看清洞穴深处的壁面,仲杳头皮发麻。 那是无数粗壮枝条,如蛛网般密密麻麻交织着,中间隆起一团瘤子,包裹着接近人体的什么东西,多半就是藤妖的真身。 藤妖没什么动静,仲杳乍着胆子靠近。 等他走到十来丈远的地方时,枝条窸窸窣窣动了。 那团瘤子被枝条撑着,缓缓迎向仲杳。 一根根枝条展开,瘤子里的东西露了出来,居然是座神像。朽蚀得看不到任何细节和颜料,就是团人形黄土。 神像哗啦崩解,烟尘中,两根枝条伸向仲杳,有些像手臂。 手臂之后,模糊身影显现,又发出那种低语:“救我……” 没等仲杳回应,那两根枝条扭结成尖利的长矛,带着隐隐黑气,刺向仲杳。 “你特么做的跟说的不一样啊!” 仲杳侧身避开,抡着石砖劈砸,石砖中的九土真气让枝条颇为忌惮,还没触到就赶紧偏开。 洞穴壁面的枝条大网震荡起来,抽出根根枝条,加入到围攻中。枝条上泛着淡淡黑气,散逸的气息仲杳很熟悉,正是魇气。 “救我——!” 藤妖攻击更急,同时呼声也更急。 小竹说得对,就不存在什么土系剑修。 仲杳颇为恼火的想着,他知道这只藤妖的处境了。 可他自保有余,攻击不足,毕竟九土真气没有什么招数。 “有诚意的话就把脑门送上来让我砸啊!” 他抡着石砖,逼开越来越密集的枝条,对枝条后面的模糊身影喊:“没脑门的话面门也可以!” 洞穴震动,后方壁面上,整张枝条大网都扯开了。 无数枝条哗哗涌动,自半空纷纷扬扬射落。 仲杳不得不加大真气的输出,九土真气在他体外旋转鼓荡,凝成隐隐的灰黄光膜,枝条纷纷避让,在地上射出团团烟尘。 顷刻之间,藤蔓枝条织成一圈网笼,将仲杳封在笼中。 真气即将告竭,仲杳正在发急,那个身影挤入笼中,自上方探下了头。 那依旧是根根枝条,只是更为纤细,编织成近似人脸的样子。发丝如瀑,却又如细蛇蠕动,类似美杜莎的形象吓了仲杳一跳。 枝条人脸张嘴,吐出同样是枝条编织的长舌。 “我……来……” 藤妖呢喃着,舌头却扭成尖刺,刺向仲杳额头。 “死——!” 藤妖张嘴咆哮,发丝变作长针,也跟着刺下。 距离太近避无可避,仲杳只能举起石砖,挡偏舌刺,再朝藤妖的面门砸去。 石砖砸中藤妖的额头,碎成无数细小碎石,刷了个藤妖劈头盖脸。 藤妖脑袋高仰,带得发丝飘飞,仲杳见是机会,一把抓住还没缩回去的舌刺。 深吸一口气,仲杳张嘴、低头,狠狠咬住由细嫩枝条编织成的舌刺。 九土真气推转,他使劲吮吸,像在祠堂水井里干过的那样。 藤妖发出有些像哭泣的尖利嚎叫,舌刺后段啪啪断裂,又要断枝而退。 仲杳哪肯放过,抓着舌刺发力猛拽,把藤妖的脑袋拉到嘴前。 吐出已经枯裂的枝条,仲杳抱住藤妖的脑袋,一口啃下,该是鼻子的部位全进了他嘴里。 景象有些不堪,不过咬的是枝条又不是人,而且口感味道都近似折耳根,仲杳没一点心理障碍。 就是魇气的浓度有些高,像吃了满口的小米辣,呛得仲杳涕泪皆下,咽喉胸腹如猛火灼烧。 这是陶碗给他带来的另一个好处,他根本不惧怕腐、毒、瘴、蛊之类的侵害,魇气也一样。七年来他吃的土里,各种有害物质累积起来足以干掉仲家堡里所有人上百遍,却不能侵蚀他丝毫。 不过只谈毒性不谈剂量就是耍流氓,魇气太浓的话,仲杳也不敢肯定自己不会中招。 藤妖奋力挣扎,罩住仲杳的粗壮枝条震颤抖动,拧成根根长矛。 长矛将要刺下时,仲杳的九土气海也转得如飓风般猛烈,他改吸为推,将激流般的真气送入枝条中。 藤妖剧烈颤抖,枝条急速褪色、变脆、散落,周围的长矛枝条僵在戳刺的姿态,却再落不下半分。 噼噼啪啪脆响不断,人形枝条外层剥落,露出无数乌黑黏稠的枝条,仿佛褪去了皮肤的恐怖血肉。 若干枝条又如手臂般伸出,上面的黏液凝固成狰狞尖刺,就如无数刺剑,带起股股令人晕眩的腥风,劈头盖脸的卷向仲杳。 “土来——!” 仲杳手一抓,从地上拉起粗壮泥蛇,冲散尖刺枝条,撞得乌黑人形连连后退。 “砖来——!” 另一手又抓起块石头,追上去照着面门拍下。 黑气溃散,像鲜血飞溅,乌黑人形被拍倒在地上,嘶叫连天。 “区区折耳根,还敢这么嚣张!老老实实当食材不是很好吗?” 仲杳得势不饶藤,直接扑到那家伙身上,抡起石头左右开弓,砸得黑气股股喷溅。 十三 藤萝灵种 乌黑枝条编织的人形小巧瘦弱,远远看去很像个小女孩,双膝跪压在它身上,抡着石头猛砸的仲杳似乎是个无比残忍的变态罪犯。 仲杳却是接近麻爪的状态,完全停不下来,也不敢停下来,就怕它散成无数枝条再度跑掉。 怪物还维持着人形,趁仲杳高举石头的刹那,张嘴喷出浓稠黑气,冲刷得仲杳满头满脸。 这下子仲杳再也受不住,泪如雨下,剧烈咳嗽。 不过他手上没停,又一石头砸下来,力道还更大了,石头又蓬的碎成无数块。 碎石带着九土真气,深深扎进乌黑人形的枝条脑袋里,它如触电般颤栗着,发出更尖锐的叫声。 “砖来——!” 仲杳稍稍缓了口气,随手一抓,入手的却不是石块而是石片。 顾不得挑剔,他顺手将石片戳进怪物的嘴里,尖锐的石片透颈而出,将怪物钉在地上。 黑气弥散,枝条散开,尖叫声渐渐远去,像沉入了地府。 仲杳却没放松警惕,他看到脖子部位的枝条在扭动着,怪物又想断枝自保。 再抓来几块石片,如铆钉般根根扎下,将怪物固定住地上。 这个乌黑人形应该是藤妖被侵蚀的核心,解决了它,就解决了藤妖。 乌黑人形还没散开,织成脑袋和身体的枝条都在微微蠕动。仲杳抓起石头噼噼啪啪一顿乱砸,砸得枝条根根糜烂,黢黑汁液流得满地都是。 九土气海的转动越来越艰涩,真气即将枯竭,仲杳每天能吃的土也是有限的,不可能无限吃土化气。 正觉难以为继,整个乌黑人形剧烈抽搐,枝条根根散落,却没有遁走。 仲杳找了块薄而尖利的石片当刀子,准备将这具枝条人形剖开。 股股黑液自枝条中溢出,枝条急速变色,先变回正常的翠绿藤蔓,再枯萎干裂,最后变成一团乱七八糟的干枯滕条。 点点紫光自藤条之下升起,在仲杳眼前扩展出一个模糊人影。 那是个有头瀑布般长发,清纯与美艳兼具,难以言述其美丽的女子。 “你还是来了……” 她发出空洞的叹息:“但是……晚了……” 人影消散,紫光聚为一点,落在仲杳手上。 是颗藤蔓种子,泛着浅浅紫光。 仲杳瘫坐在藤条上,喘了好一会,将这颗种子送进嘴里。 既然能吃竹米,应该也能吃藤蔓种子,只有吃下去,陶碗才能做出鉴定。 【藤萝灵种,藤属,已被魇气腐坏,可植入根土净化。】 眼中刷出这样的信息,让仲杳如释重负,果然是那只藤妖。 不过藤妖并没有害人之意,而是被魇气侵蚀,一直在地下沉眠。在他的九土真气探查下惊醒,惊恐狂乱,才会袭击他。后面冷静了些,发现自己或许能救她,才又来找自己。 可惜,自己也救不了她,只能帮她解脱。 所以她才会抱怨,说自己来晚了吧。 仲杳内视陶碗,涡流中心一点紫光闪烁,正急速吸取着黄气,让涡流转动得更为剧烈。 青竹之种培植后才成为青竹灵种,现在这个直接就是灵种,净化之后又是一个灵基,可惜仍然不能为他所用。 做人呢,还是不要太贪心。 仲杳自我安慰着,至少彻底解决了藤妖,清除了这个大隐患。 陶碗里的根土正在运转,压得神魂异常沉重。 仲杳挣扎着起身,准备离开,洞穴深处的壁面忽然哗啦啦垮塌,堆起老高的土堆。 潺潺水声和莹莹紫光在土堆后亮起,竟然还另有天地。 仲杳精神一振,莫非这才是掉落环节? 希望自己手红点…… 爬过土坡,看清坡下的景象,他骤然呆住。 脚下一崴,仲杳滑下土堆,在石板铺成的天井里咕噜噜转了好几圈,撞在花坛边才停下。 这里是座小小的三合院,灰墙灰瓦,像是在整块灰岩里凿出来的。院中的天井不过十多步方圆,中心的花坛栽着株一抱粗的树。 树身窈窕,伸展到两三丈高处,在同样是灰岩的顶壁伸展开密密枝条。 这些枝条开着浅紫小花,莹莹生辉。一部分穿透灰岩,向上伸展,引下细细水流,沿着枝条流下,汇聚在树下。另一部分贴着顶壁向外延伸,探入垮塌的土堆里,正是那些已经枯死的枝条。 仔细端详水坛里那株树,仲杳深深抽了口凉气。 树身隐隐能看出似人的轮廓,正是之前见到的那个长发女子。她高举双臂,在呼喊着什么,那缀满紫花的枝叶就是她的长发。 这哪里是树,是一株很特别的藤萝,正是藤妖的真身! 自顶壁流下的水浑浊不堪,水坛里黑气蒸盈。树身正变得灰黑,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枯萎,似人的轮廓渐渐模糊,紫花也片片黯淡。 这株藤萝失去了灵种,只残存了些许生机,还在急速消退。 藤妖果然是被魇气侵蚀了,即便灵种逃离了真身,却还是没逃过魇气。 一切都结束了,仲杳却难以释怀。 藤妖这一死,留下了更多谜团。 这只藤妖到底是什么来历,为何默默无闻的躲在仲家堡下面几百年? 而且它偏偏躲在后山祠堂地下,没猜错的话,这处天井的正上方,就是祠堂的水井。 对了,它还跟土地庙有关联,之前枝条包裹着的那尊泥像,应该就是土地公的。 如此种种表明,这只藤妖跟仲家关系密切,而且很大概率不是敌人。 他扫视左右和前方的三排石屋,决定一探究竟。 左边是柴房灶房,右边是饭厅客厅,正房三间,分别是卧室、书房、静室。 所有器物都是藤条石木所制,柴房没柴灶房没烧火痕迹,饭厅客厅都只有一张桌子两把椅子两套餐具茶具酒具,卧室只有藤条编织的床柜,没枕头没被褥,书房也只有书架没有书。 忽略这些异常,仲杳生出强烈的既视感,他似乎跳下了断肠崖,置身小龙女的居所。 这座小院像是个心灵手巧的女子亲手打造的隐世小家,卧室的门框上吊着一个细藤丝编织的双心结,应该是藤妖的手工。 仲杳回到天井,看着即将完全枯死的藤妖真身,一股异样的悸动充塞心胸。 这只藤妖和这座小院,说不定藏着一出跨越了千年时光的悲情大戏,还跟仲家先祖有关。 可惜,藤妖被自己吃了。 正发呆时,气海之下震动,陶碗有了动静。 陶碗中紫光流溢,一颗种子熠熠生辉。 【藤萝灵种已净化,可转植于上土之沃土,发为藤萝之灵。亦可转为灵基,令他人成就先天青气。】 又获得了一颗灵种,但跟青竹灵种一样,对仲杳没什么用处。 看着藤妖本体,辨认出残存的面部轮廓,她大张着嘴在呼唤什么,是在向她等待了几百上千年的那个人求救吗? 这处居所的种种细节,都印着等候之意。 仲杳忽然生出强烈的冲动,什么悲情戏,他不忍心,他不喜欢。 “所谓的‘他人’,必须是人吗?” “差不多等于尸体的存在,也可以起效?” “灵种是不是就等于妖怪的魂魄?” 一连串问题浮现,仲杳向陶碗发问。 他想救活这只藤妖…… 陶碗毫无回应,他却得到了答案。 他必须尝试,必须赌。 想了想,仲杳笑笑,他有本钱赌。 就算失败了,他也没什么损失,最坏的情况不过是再来一次。 仲杳从土堆里找出长而坚韧的枯枝,将藤妖本体上方的枯死枝条打断。 把泥土搬运到水坛里吸收黑水,再清掉黑泥,露出本体下方的根茎。 尽可能去除了魇气,仲杳心中默念,左手掌心一热,散发着浅紫光芒的藤萝灵种显现。 在根茎下方找到一处缝隙,仲杳将灵种塞了进去,灵种在缝隙里停留了片刻,缓缓沉下。 仲杳直直的盯着,眼睛都不敢眨一下,生怕出什么意外。 他一直在催动九土真气,感应那颗灵种的状况。 隐隐有什么波动自灵种散发出来,极有节奏的起伏着,仿佛是人的心跳或者呼吸。 波动渐渐明显,灵种渐渐扩展,像是在与根茎相融。 过程漫长得仲杳渐渐迷糊,眼皮难以遏制的落下,他的神魂又撑不住了。 本想警醒,可淡淡的幽香入鼻,心中安定无比,似乎天塌下来都有人帮着挡。 仲杳头枕胳膊,侧身睡着了。 那股波动还在继续,渐渐从根茎扩展到树身,树身悄然开裂,褪下块块灰黑朽烂的树皮,溢出片片浅浅紫光。 等整个树身褪尽,紫光凝结为如瀑发丝,无风而动,高高扬起。 “是你……” 紫发中,稚嫩女声呢喃:“我等到你了……” 缕缕紫发如灵蛇伸展,裹住仲杳,整座小院似乎活了过来。 “我等了好久啊,等得石头都开花了。” 十四 藤妖紫萝 “不!你不是他!” 下一刻,紫发激荡,把仲杳喷了出来。 不要啊! 仲杳摔了个滚地葫芦,美梦破碎。梦里他正被小竹拥在怀里,幽香如兰滑腻如玉。 猛然惊醒,满眼紫光,差点被亮瞎了。 接着才看清,那是漫天的浅紫发丝。 发丝缕缕飘落,如紫绸般顺滑垂下,一个粉妆玉琢的小女孩立在他身前。 小女孩还不到十岁,顺直紫发,厚齐刘海,五官秀致绝伦,暗红眼瞳又让她妖魅非人。 她愣愣看着他,让仲杳惊喜交加,救回来了! 他正要问,小女孩却先开口了。 她下巴高高抬着,目光也斜着掠过,并没落到他脸上。 她淡淡的说:“你,就是吾的……主人吗?” 虽然身上不着一缕,但这睥视苍生的架势,这冷漠非人的语气,俨然是位自九天降下的仙女。 仲杳脱下孝服外层的麻衣给她裹上,顺口答道:“你觉得是就是吧,那你是谁呢?” 小女孩并没反抗,依旧维持着那副姿态。 等仲杳把她裹得像只麻袋后退开,她又问:“你的名字。” 仲杳指着自己:“我叫仲杳,伯仲的仲,杳无音信的杳。” 再指着她问:“你呢?” 小女孩说:“你是主人,吾名由你而定。” 仲杳有些不确定了,她到底是以前那只藤妖,还是完全新生的? 说话倒是千年老妖的口气,难道是失忆了? “你不记得自己的名字了吗?” 他半跪下来,让两人视线相平,继续站着,小女孩的娇俏鼻尖快要对着天花板了。 小女孩的语气变得不耐烦,用语也变了:“你是不是傻啊,我才生出来呢,能记得什么呀?” 你这伶俐口齿哪是刚生出来的? 小女孩又揉着额头呻吟:“你这么一说,脑子里翻腾起来好多事情,乱得要命!” 果然是藤妖重生,只是灵种被净化过,记忆都破碎了。 仲杳笑着说:“好吧,我给你取个名字。” 看看那头清汤挂面般,长得足以当曳地礼裙的淡紫发丝,他心中一动:“就叫……紫萝吧。” 女孩呆了呆,暗红眼瞳渐渐变亮,神色也怔忡起来。 好一阵后,她矜持的点头:“好吧,我就叫紫萝。” 她转头打量这座小院,目光迷离。 仲杳也在打量她,努力压着跳起来大笑三声的冲动。 这个紫萝,竟然是只大妖! 他听高先生说过妖怪的事情,妖怪里的草木类非常特别,它们修行到化为人形之后,原本的草木真身并不会消失。因此它们必须很小心的藏匿真身,直至结成妖丹,将真身完全融入人形后,才能隐去跟脚,免去真身暴露的危险。 花坛里只有大堆枯黑树皮,并没有新生的藤萝,紫萝的人形就是真身。这意味着她至少是结丹期第九层的丹成境界,在妖怪里算是大妖。 妖怪里的大妖,放人族里就是金丹真人,在摩夷洲两只手就数得过来那种! 不过仲杳不敢完全肯定,刚才她气势十足,自己却没一点被震慑住的感觉。面对足足高出自己两个大境界的存在,不该是这样啊。 跟她的灵种由自己净化,被她当做了主人有关? 问题是,他并没感应到两人之间有什么主仆契约之类的特别关联,自己手背上也没令咒。 见紫萝还在张望,仲杳问:“记起什么了?” 紫萝摇头:“很多、很乱,不像是自己的事。” 仲杳赶紧再问:“修行的事情呢?你知道自己是什么境界,还有什么能力吗?” 紫萝暴躁起来:“你很烦呢,主人,搞清楚自己的地位好吗?” 仲杳讶然:“这个……我不太懂你的意思,会不会刚生出来,还不太会说话?” 紫萝收住四下巡游的目光,哼了声,缓缓升起。 长得离谱的紫发飘荡起来,根根发丝飞舞,她冷声说:“看来我们之间有些误会。” 她咧开嘴,露出编贝般的细牙,阴冷的笑道:“我忘了很多事情,但有件事情是不会忘的。” 无数发丝骤然变作枝条,带着片片翠绿嫩叶卷向仲杳,把他结结实实缠了好几圈。 紫萝笑意更浓:“对我来说,主人这种东西,就是乖乖提供养分的存在啊。” 枝条抽动,细密尖刺如针,穿透衣服刺入肌肤。 微微痛麻感自附满全身的尖刺传来,仲杳忍不住呻吟出声。 好……好爽! 他回想起在澡堂子里搓背的经历,那个老爷爷简直就是搓背宗师! 现在的感觉,是两个宗师在身前背后一起搓! 每根头发、每个毛孔都在震颤的激爽让九土气海猛烈转动,九土真气随之汹涌而出。 噼噼啪啪连绵脆响,裹住仲杳的枝条圈圈落地,上面的翠叶变得枯黄。 九土真气如一溜……不,无数溜火光带闪电,顺着枝条跳到发丝上,紫萝啊啊惨叫,根根发丝直立,原本的清汤挂面头变成了爆炸头,让她像顶了团巨大的刺猬毛球。 紫萝悬在半空,直直看着仲杳,吐出口白烟,身体一软,脸朝地摔下。 仲杳心痛她那娇俏的小鼻尖,抢上前抱住。 藤妖果然是藤妖,攀附吸血的本性没变,还真吓了仲杳一大跳。 终究是自己种出来的妖怪,天生被自己克制。 他戏谑的问:“我真的误会了吗?” 紫萝的娇小身躯还在抽搐着,她努力扯开嘴角,陪着笑说:“是、是我、误、误会了……” 藤妖果然是藤妖,脊梁骨气什么的,是绝对不会有的。 这一场主仆交锋还另有收获,仲杳确认紫萝的修为最多也就筑基圆满,跟自己差不多。真要是大妖,他早跪在地上喊误会了。 只是筑基圆满,就能化形,而且人形与真身相融,感应不到任何妖气,异常古怪。 想到自己,仲杳释然,应该还是自己的锅。陶碗里根土的净化,肯定不是祛除魇气那么简单,而是让那颗藤萝灵种从跟脚上有了蜕变。 现在关系改善,紫萝应该能正视自己的地位了,仲杳正要继续问话,隐隐的呼喊声自洞穴外响起,仲长老、季小竹、仲善存乃至诸位叔伯都有。 仲杳牙痛般的抽气,仲善存没能瞒住,还是找来了。 他扶起紫萝,左右张望,看能不能找地方让她躲起来。 紫萝像猫一样甩动脑袋,巨大的刺猬毛团摇曳,变回顺滑的直发。 她托起长发用手一划,将发丝自腰下截断。 握着那段发丝,顺手捋直,发丝成辫,如灵蛇般缠在仲杳左手的手腕上,缩小成像是紫草编织的腕环。 “我得躲起来,人族坏得很。” 紫萝说完顿了顿,补充道:“主人除外。” 紫发荡动,将她卷作一道弧光,投进草环里。 还自带住处呢,真方便。 仲杳正嘀咕,紫光再闪,紫萝又蹦了出来。 挥动发丝,她从卧室门框上取下那个藤丝双心结,再化光投入草环。 过了好一会,洞口树根被劈开,冲进来十多个人。仲长老、季小竹、仲至强、仲至善以及仲善存等人都在,仲家堡里修为在筑基六层以上的人几乎都到了。 洞穴深处,仲杳坐在土堆上,悠悠的道:“你们来得真慢。” 他都编好三个版本的故事了…… 等现场收拾完,故事讲完,已经半夜四更了。 “外书房”仅有的那座破烂帐篷里,季小竹还在数落仲杳。 “清风洗灵功还没练到先天,剑招也没练过,更没称手的剑,就一个人跑去斩妖除魔,你当自己是高先生讲的那些故事里的主角啊!” “还有你,善存哥!阿杳糊涂,你这个当管事的也跟着糊涂吗?” 见堡主大人耷拉着脑袋乖乖挨训的样子,仲善存很辛苦的憋笑,也被少女捎上了。 “明天我也在这里搭帐篷!好好守着你!” 训了好一会,季小竹才气咻咻的离开。 仲杳的故事很简单,她倒没怀疑。 水潭那只是藤妖金蝉脱壳,它的真身躲在地下洞穴。趁夜来偷袭他,被他反杀打伤,再追踪到巢穴,连根拔起。 这完全就是事实,但也完全隐去了紫萝的存在。 这个世界人妖殊途,誓不两立,即便自己是堡主,也难以扭转世人的固有观念,所以仲杳不能让他人知道紫萝的存在。 不过这个故事太简单,还是留有诸多疑问,比如仲杳到底是怎么搞定如此可怕的藤妖的。 但没人深究仲杳的故事,洞穴里那座小院带来的冲击太大了,“先祖可能跟藤妖有一腿”的可能性,着实颠覆仲家人的三观。 这会仲长老还在帐篷外面吹冷风,说脑子太乱得冷静冷静。 仲杳送走季小竹,见仲长老还在帐外仰望星空,问他有没有想起先祖结交妖怪的传闻。 “绝无可能!” 老宗师吹胡子瞪眼:“先祖就是在妖魔横行的贯山里杀出这片基业的,怎么可能跟一只藤妖不清不楚不明不白?” 说得这么大声,那就是有可能了。 仲杳再问:“会不会先祖在记述里提到过,但用了很隐晦的说法?我现在是堡主了,应该有资格查阅先祖们的记述了吧?” 后山祠堂放牌位的石屋同时也是“藏书阁”,存有笔记之类历代先祖的记述,但只有堡主、长老之类的人才有资格查阅。 说到这个,仲长老目光游离,像在夜幕上找天顶星:“啊,那个啊,不会不会。我以前看过,如果有肯定有印象。” 仲杳拔腿就走:“我去看看。” 仲长老扯住他的衣袖:“堡主……小杳,别去了。” 十五 人形灵基 面对仲杳的疑惑目光,仲长老深深叹息:“其实先祖没留下什么记述,平常这么说,不过是哄你们晚辈的。” 仲杳瞠目,历代先祖居然没留下一点文字? 仲长老的身子佝偻起来:“文字倒是有,历代堡主留下的文字都在,大部分都是账册名录,剩下的不是练笔时的作业,就是各种鬼画桃符,小人打架那种。想想你爹吧,除了会写自己的名字,还有画圈之外,还曾写过什么?” 仲杳的眼睛瞪得更大了,这么一说还真是呢,他那便宜老爸就是个文盲! 眼睛又眯了起来,也就是说,仲家历代先祖,其实都是文盲? 这特么画风不对啊! 修仙世界不该人人玉简在手,天生能读会写,出口成章,牛掰的还有出场诗乃至诗号吗?怎么到他这,居然就有文盲这种破坏画风的存在了? 想想自己,仲杳又释然了,靠吃土修行的自己不是更破坏画风么。 仲长老避着仲杳的视线,到避无可避,又挺胸抬头了。 “仲家人的手是用来拿剑的,不是用来拿笔的!” 老宗师说得正气凛然,下一刻又偏开脑袋。 “会背口诀会算账就够用了,学那么多没用嘛,又没谁去当教书先生、游方郎中,更没人去当官。也就堡主你天纵其才,不仅修行神速,还有闲功夫读书认字。说起来高先生那种人,也不是一直都有的啊。” 老宗师碎碎念着,还是知道做文盲不光鲜。 仲长老说的仲杳也明白,修行才是第一,修行所需的口诀和技巧,有仲家代代亲口相传,不需要什么功法书籍,又何必耗费时间去读书认字。 仲家堡里,除了仲至强仲至重等管事,还有仲善存那种预备管事懂得记账,略通文墨外,其他人还真是大字不识。 “藤妖的事情,只能成为秘密了。” 仲长老决定不想了,不然脑仁要炸。当然,地下洞穴必须封闭起来,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等仲长老跟仲善存都走了,仲杳回到已经收拾好的帐篷里,摩挲手腕上的草环。 秘密么,那倒未必。 等紫萝找回藤妖的记忆,事情就能水落石出了。 摩挲了好一会没反应,仲杳推转九土真气,渗进草环里。 草环渐渐褪色,直至变得枯黄,看上去就是用普通干草编的。 紫光一闪,还带着哇的一声惨叫。 娇娇小小的女孩蹦出来,顺滑如绸的淡紫长发又变成爆炸头。 她把仲杳给的麻衣撕碎了,用根根枝条串联起来套在身上,看起来就跟渔网装一样。 “谁啊?活着不好吗!” 女孩张牙舞爪的,见是仲杳,僵在当场:“是主人啊。” 她打着呵欠,睡眼惺忪的问:“主人有什么吩咐?” 这个紫萝,真的被自己收服了吗? 仲杳捏着下巴寻思,或许是刚从卡池里捞起来,好感度不够? 看到紫萝胸口挂着的双心藤结,仲杳问:“你肯定想起了什么吧?” 紫萝揉着额头呻吟:“一想就头痛,为什么要自找苦吃去想啊。” 她还埋怨起来了:“我现在只想睡觉,想知道什么不能等我睡够了再说吗?我还是个才出生个把时辰的婴儿!” 等你睡够?再睡个两三百年? 仲杳直视着她说:“没想起也不要紧,我告诉你。你被魇气侵蚀,彻底没救了。是我净化了你的灵种,借你之前的真身孕育了现在的你。” “不过我的处境也不好,我们仲家堡……就是你楼上这家人,正面临魔魇的威胁。” “我父亲刚死,我临危受命接任堡主,想挡住魔魇,保护这里的人。” 他的态度异常诚恳:“我不关心以前的恩怨,更不会追索什么。只想知道魔魇、贯山还有仲家先祖的任何事情,知道得越多,才越有可能找到办法。” “如果你能记起一些事情,哪怕只是一点,都是在帮我,也是在帮大家,我会很感激你。” “你还能打的话更好,不过你原本也不怎么强,这方面就不指望你了。” 紫萝的红瞳又渐渐亮了起来,她很惊奇:“干嘛对我解释这么多啊,还请求我,你是我的主人呢,要我做什么下命令不就行了?” 是谁之前说主人就是用来提供养分的存在啊? 仲杳撇嘴:“下命令有用吗?” 紫萝异常淡然,仿佛说的事情跟她无关:“命令没用就强迫啊。” 她恍然的哦了声,投来异样的目光:“你不会是……对小女孩有特别的癖好,所以不忍心?” 不要用这种老司机的表情谴责别人变态! 仲杳没好气的道:“我不会威胁你,也没有什么特别癖好,只是把你当人看待而已。” 紫萝咧开小巧樱唇,很是鄙夷:“那还是跟我长成什么样子有关嘛,如果我不是现在这个样子,而是很可怕的怪物,你就不会把我当人看待了。” 刚出生就这么牙尖嘴利,以前是啥德性真不敢想。 仲杳很有耐心的回答:“是啊,的确会有不同,我终究是人,人的审美……呃,好恶限定了我的好恶。” “不过好恶只是情绪,不会主宰我对所有事物的判断。只要可以沟通可以理解,没有不共戴天的矛盾,我都会平等对待。” 紫萝的瞳光明暗闪烁:“其他事情我还记不起来,但我记得……人和妖是不可能平等的,你这些话真是奇怪。” 仲杳深深叹气:“你还没明白吗?不仅是这些话奇怪,我这个人难道不奇怪?” “可以净化你的灵种,栽种在你前身的尸体里让你获得新生,这样的人你应该遇不到第二个了。” “我不知道你记起了多少事情,只知道你还有些不肯接受现实。或许你还没搞清楚自己到底是谁,或许过去发生过什么让你不信任我。这都不要紧,我不会逼你的,你可以慢慢想。” 紫萝跟他对视,瞳光完全黯淡,呆呆的像失去了灵魂。 她机械的道:“是啊,你这个人,真是太奇怪了。” 说完她跑到帐篷角落里,抱着腿蜷缩成一团,发起了呆。 仲杳是真不急,七年来他吃土的最大收获,就是耐心十足。光是一转里的稷土,就得春夏秋冬、雨雪霜炎换着花样吃,他足足花了四年才完工。 眼下的进度还不错,不过祀土还没吃到。离开洞穴前,他从那尊土地公的泥像上偷偷挖了一块吃下,并不是祀土。 已快拂晓了,仲杳又沉沉入睡。 角落里,紫萝抬起头,定定看着睡得香甜的仲杳。 “你这个人,真是太奇怪了。” 紫萝低语着:“是他,又不是他,你到底是谁?” “莫非是你夺走他的力量,冒充了他?” “对了,有个办法检验。” 缕缕发丝穿透木板,深入地下,变作根根枝条。 枝条再挤出地板,伸展到仲杳上方,绽开朵朵紫花。 紫花又散出无数细丝,细丝汇聚成顺直如瀑的长发,角落里的紫萝渐渐消散,又在枝条上渐渐显现。 紫萝就这么挂在枝条上,跟仲杳面对面,近得气息相融。 她的红瞳又变得炽亮,面目也狰狞起来。 “杀死你!” “我是杀不死他的,能被我杀死的就不是他!” 发丝扭结成蛇,悄然伸展,极为柔和的贴上仲杳脖子。 紫萝没有马上发动攻击,她推转气海蓄势待发,准备来个雷霆一击。 就在此时,淡淡黄光自仲杳体内溢出,沿着发丝之蛇而上,渗入紫萝体内。 黄气投入紫萝气海,让她身体一颤,呼吸浑浊。 她发觉情形不对,可那缕黄气将她跟仲杳联为一体,推送来股股奇异力量,让她无法自拔。 于是她眼睁睁看着淡淡青气从自己的气海里转出,顺着发丝之蛇渗进仲杳体内。 青黄两气来往交替,极有规律的微微振荡。 大片红晕在紫萝脸上染开,她吐着粉舌,呼哧呼哧的喘起来。 她两眼晕迷的呢喃:“先天……先天灵气……” 心神一松,她从枝条上落下,扑在仲杳身上。 仲杳手腕上的草环如灵蛇般伸展,将她囫囵裹住,还将手脚倒绑在一起。 “不可能!” 紫萝失声叫道:“这是我的灵丝啊!” 仲杳睁眼,跟她四目相对。 陶碗里的根土正在加速转动,鼓荡得气海充盈,胸口还砸了个娇俏萝莉,哪还睡得着。 两人对视了好一会,小女孩眨眨眼睛,露出假到发齁的笑容。 她怯怯的说:“如果我说……我把你错认成失散多年的父亲,所以忍不住扑到你身上,你信吗?” “信你个鬼头!” 仲杳呵斥:“你还真把我当成养分提供者啊!” 面上虽然生气,心中却在雀跃,跟紫萝竟是这样的关联。 他清晰感应到根土与紫萝之间的循环,看来自己对她而言,就是个人形灵基。 不过他掌握着主动权,神念一动,就切断了根土与紫萝的关联。 “让我吸啊!” 紫萝瘾君子般的叫道:“我还要!” 十六 奇怪的叔叔 天已破晓,紫萝乖乖坐在桌边,仲杳坐在床边,打着呵欠审问。 “还是不想说吗?” 问话的时候,他摆弄着手腕上的草环。 拜紫萝“偷吸”所赐,他发现了草环的妙用。 草环伸展成纤细长鞭,一会竖得直直的,一会像蛇般盘绕扭曲,还变成水草,像在激流中摇曳生姿。 看仲杳换着花样摆弄草环,紫萝呲牙咧嘴,想跳过去咬他却又不敢。 她用自己发丝编织的这个“住处”,已经被仲杳夺走了控制权,成了他的法器。 草环完全随仲杳的心意而动,高兴的话凭空织出文字都行,真正的能力应该是捆人缚妖。 见紫萝还在抗拒,仲杳宣布:“这件法器就叫……捆妖索好了!” 紫萝终于爆发:“这是我的发丝,根本不是什么破烂法器,起码是件灵器!” “还有啊,要起名字的话,也该是我来取,得叫紫萝灵丝!” 连器物名字都要计较,处处强调等级资历,果然是千年老妖。 仲杳笑道:“那就先叫……捆妖萝丝,只要你老实交代,就换成你的名字。” 紫萝嗤声冷笑:“把我当什么了,小孩子吗?” 也是小孩子,只有小孩子才强调自己不是小孩子。 帐篷外鸡鸣狗吠,仲杳无心跟她玩闹:“不想说就躲起来吧,待会就有人来了,我还没想好怎么解释你的来历。” 紫萝刚松了口气,仲杳又说:“你什么时候交代清楚,什么时候才能……吸灵气,这不是开玩笑。” 那其实不是什么吸,而是她与仲杳的根土建立先天循环,从循环中获取先天灵气,对仲杳来说并无损失。 人族里的妖修是把妖当做灵基,到他这却反过来了,他成了妖怪的灵基,还好他掌握着主动权。 紫萝小脸抽搐,痛苦的天人……不,天妖交战。 最终她颓然叹气,顺从本心。 她低声说:“我的确忘了很多事,不过跟魔魇有关的事情,还是知道一些。” 她的语气变得严肃:“你想挡住魔魇,那是痴人说梦。真的想保护这里的人,就尽快带着他们搬走,走得越远越好。“ 仲杳摆手:“你当然害怕魔魇,只是一点魇气就把你……以前的你弄得求死不能,还得找我帮忙。我不是征求你的意见,只是想从你这知道一些事情,有没有用也不由你判断,就把你还记得的所有事情都说出来吧。” 紫萝气得紫发飞扬:“你……” 她撅着嘴转开头,哼道:“就算我只记得一丁点事情,也不是三五天能说完的。你想知道什么就问我,记得起来的自会告诉你。” 仲杳想伸手摸她的头,这才是乖孩子嘛。 “你知道我们贯山仲家吗?” “你认识仲家先祖吗?” “你为什么躲在我们仲家堡下面,还正好是祠堂的位置?” 一连串问题,紫萝的回应都是摇头,暗红眼瞳满是茫然。 “我只记得自己很早就睡在这了,那时候上面连活人都没有,哪来的死人呢。” 她的记忆异常破碎:“具体是什么时候我也不清楚,只记得我跟……总之做了很多很多的事情,跟很多很多东西……还有人族打过,交了很多很多朋友,人族也有,但什么仲家,完全不记得。” 渐渐的她脸上浮起恐惧:“我一直在做噩梦,我想醒过来。可那种黑糊糊的雾气越来越浓,我越来越没力气,越来越……像裂开了,看着另外一部分变成可怕的怪物。” 仲杳问到时间,她完全没有概念,但提到了一件事。 她骄傲的拍着胸口说:“以前的我尺寸大得很哟,别说现在的小小山头,整座贯山的地下都有我的枝条!” 说着她又陷入了迷惘:“好像还有河,我的一半泡在水里呢,那是我吗?” 仲杳呵呵:“你就吹吧……” 先不说贯山那么大,就说什么水陆两栖,那你到底是藤萝妖还是水蛇妖? 他用不经意的语气问到关键问题:“你在等谁?” “当然是……唔……” 紫萝差点就说出口了,下一刻赶紧咬舌头,咬得眼泪花都出来了,捂着嘴哀怨的瞪仲杳。 瞪了好一会,紫萝转开头说:“那是我唯一记得的事情,也是我的使命,我不会说出来的。而且跟你们仲家无关,你要逼问,就别怪我编故事了。” 都说得这么明白了,仲杳追问也没意义,他换了个问题:“为什么要藏着土地公的神像?土地庙也在你楼上,你是在冒充土地公吗?” 紫萝鄙夷的冷笑:“冒充?我还需要冒充土地?真是好笑!” “我曾经是……” 说到这她呆了呆,抱头呻吟:“我曾经是什么……记不起来了。” 仲杳追问:“是河神?山神?” 紫萝猛烈摇头,好一会才平静下来。 她眨眨眼,恍然的道:“对了,你真想挡住魔魇,就得先解决掉山神。” 咦,真的还有山神? “我不知道那还是不是山神,只是有隐约的感觉,贯山仍然有主。” “它肯定已经被魇气侵蚀,变得非常虚弱,也非常危险。” “不先解决掉它,等魔魇到来,它会变成非常可怕的怪物,金丹真人都不是它的敌手。” 仲杳神色渐渐凝重,紫萝说得没错! 她的前身只是睡在仲家堡地下,就被魇气侵蚀得快完蛋了,贯山如果真的还有山神,处境必然比她还糟糕。 而且他的便宜老爸是在山神庙外吃花面狸完蛋的,那里一直是绝对安全的地方,从未出现过成型的魇气,偏偏就中了招。 这么一想,魇气不就是山神庙里放出的? 看来必须去一趟山神庙,还得尽快。 仲杳正在沉思,帐外响起脚步声,紫萝不待他吩咐,化作紫光投入藤萝。 帐篷里多了圈藤萝,还得费口舌跟大家解释,仲杳头痛的叹气。 紫光闪动,紫萝又跳了出来。 “今天得给我再吸一口!” 她凶巴巴的威胁:“不然我什么事情都会忘光的!” 仲杳终于忍不住揉了揉紫萝的头,这头紫发还真是丝般的柔滑。 他用宠溺的语气说:“行行,还可以免费续杯。” 终究是他净化的藤萝灵种,算起来该是他的女儿。 紫萝打了个寒噤,叉腰骂道:“还说你没有特别的癖好!” “堡主堡主!” 紫萝刚躲起来,脆嫩的叫声就自帐外传来。 这是另一个小女孩,他的丫鬟王马力。 “我把你要的水果带来啦!” 木阶梯踩得嘎吱摇晃,一个大得出奇的竹筐顶开帐门。 娇娇小小的丫头,顶着满筐的苹果、梨子、山竹、桑葚进了帐篷,起码六七十斤重的竹筐被她轻巧的搬到桌子上,末了拍拍手,呼的吐出口长气。 仲杳要吃遍贯山四周的蔬菜水果,被长辈们看做是贪吃本性发作。不过这点嗜好对一堡之主算不了什么,也就尽心在办,却不知他是要寻找二转所需的各类乡土。 “你也吃,随便拿。” 仲杳随口说着,却暗自咋舌。 知道这小丫头力气大,以前还小看不出来,今天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更奇异的是,她这身力气不是修炼来的,而是天生的。 她爹王马夫就以力大无穷著称,名字叫……王双牛,意思是能拉得两头牛倒走。生了个女孩,觉得就算是女孩,力气也不能比马小,于是有了这个名字。 听到自己也能吃,王马力很高兴:“谢谢堡主!” 小小胳膊往筐里一圈,居然抱起接近三分之一的水果。她呆了呆,偷眼瞅瞅仲杳,晃着胳膊,左甩一个右落一个,去掉了一半,才恋恋不舍的出了帐篷。 直到她出了帐篷,都没注意到那圈藤萝,看来全副心神都在那筐水果里了。 仲杳故意咳嗽,帐外哎哟一声,哗啦乱响。 仲杳忍着笑说:“以后叫我杳叔,不准叫堡主。” 王马力慌慌张张应道:“是,堡主……不,杳叔!” 她捡着水果,低声嘀咕:“堡主……杳叔……没差多少嘛,真是奇怪的叔叔。” 仲杳在帐内听得清清楚楚,暗说是啊,喜欢逗小姑娘的家伙,都是怪蜀黍。 帐外又响起熟悉的脆声:“马力啊,抱得起吗?” “不,我不吃,你小心点。” “阿杳!练剑了!” 这是个大姑娘,逗她会付出惨重代价,但仲杳乐在其中。 十七 剑招就要简单直接粗暴 季小竹是个严厉的教头,哪怕昨晚发生了那么大的事情,到凌晨才沾床,她也不管。说好了每天练习,她可不会松懈。 仲杳知道她性子,不敢偷懒,而且他也有计划,得找季小竹学剑招。 如紫萝所说,山神是个极大隐患,必须尽快铲除。但跟紫萝前身一样,山神被魇气侵蚀,不是一般修士能对付得了的。 仲杳不想让其他人冒险,打算自己独自搞定。 他的九土真气没有术法招式,两次对上藤妖都是用土挡、用板砖砸、用嘴咬,靠这三板斧对付山神,估计得凉拌。 能指望的就是清风洗灵剑了,学到高级一些的剑招,才有更可靠的依凭。 练武场上,握着练习用的木剑,仲杳将九土气海转到后台,推出丹田气海,运转清风洗灵功。 气脉中润凉真气汹涌转动,鼓荡得衣衫猎猎飘飞。 没等仲杳警觉,丹田气海自然而然的倒转,将真气走向逆行,带动得身体之外的气流回旋,弥散出薄薄清光。 季小竹楞了楞,欢喜的道:“你把清风洗灵功练到筑基八层了!” 早就练到了,刚才忘记了遮掩,不过此时正好。 仲杳昂首道:“别说八层,就算是十层,我想练就能练到,不信你看……” 他还想继续冲关,少女止住:“别光盯着境界,先看看你的木系真气。” 感受着气海中汹涌澎湃的真气之潮,仲杳嘿嘿笑出了声:“你会刮目相看的。” 真气比昨天练习的时候强了好几倍! 跟混元鸣金功练出的金系真气比,更是强了十倍都不止! 看来这就是净化了藤萝灵种,还跟紫萝人妖双修……不,建起先天循环的好处了。 一时仲杳心口发痒,今天说不定能翻身把歌唱! 木剑交击、身影交错,清光凝作剑芒,隔空冲撞。 这似乎是场精彩的对决,不过刚开了个头,就被高高飞起的木剑终结了。 仲杳又如往常那般倒飞而出,在地上摔了个仰八叉。 他也确定了一件事,剑招什么的,他是真的学不来。 “你吃了什么仙草灵果吗,怎么真气一下子变得这么浑厚了?” 季小竹甩着手说,仲杳剑招稀烂,真气却很足,已经能把她的手震麻了。 “所以我说,你还是别忙着提升境界。” 季小竹在他身边坐下,脸颊红扑扑的,水灵得像王马力送来的红苹果。 少女自顾自的说着:“你的木系相性确实比金系好得多,真气又这么充沛,现在就突破到先天也是可以的。” “可到了先天,就得张罗灵基的事情。如果长时间找不到灵基,对气海损害很大。” “你不像我从小就有柄木系的本命灵剑,仓促之下,到哪去找木系灵基呢?” 她说着又激动起来,掐仲杳的胳膊:“灵基还是其次,你对真气的掌控实在是太差了!连最普通的手经足经双回旋都做不到,那只是三洗而已啊!等你练到十洗,怕不比仲长老还老了!” 仲杳哎哎叫痛,自己也颇为郁闷。 大概是他的陶碗过于神秘强大,此世天道就在其他地方用上了挫刀。 他有境界,真气也强,却无法灵活调度。用起剑招格外笨拙,复杂一些的剑招更是干脆用不来。 决定剑修有多强的自然是修为境界和剑,然而决定能不能干掉敌人的,却是剑招。就像战舰的大炮,口径再大打得再准,没有炮弹或者只有装着沙子的训练弹,也只是打个锤子。 仲杳觉得,可能跟自己的丹田气海只是九土气海虚拟出来的有关,气海如此,练出来的木系真气,也只是九土真气的虚拟。 他问季小竹:“为什么剑招非得用那么复杂的方式调度真气呢?像一洗剑那样,直接走完一个周天就劈剑,为什么不能有更大的威力?” 季家的清风洗灵剑跟仲家的鸣金斩魔剑一样,都是用几洗几鸣来代表剑招层级,最强十层的剑招据说能用到结丹后期。剑招层级越高,对真气或者灵气的调度就越复杂。仲杳连清风洗灵剑的三洗都做不到,至于鸣金斩魔剑,更是两鸣都无望。 季小竹白他一眼:“不复杂,怎么能让气力充盈到足以用出剑招呢?” “想让一洗剑就有三洗剑的威力,很简单,让真气再强十倍……不,百倍吧,那就行了。” “可你真气真有那么强了,又何必再用一洗剑呢?直接用二洗剑三洗剑的话,威力不是更大吗?” 仲杳没说话,眼睛却亮了起来。 取来新的木剑,仲杳深深吸气,把丹田气海推到后台,转动九土气海。 “你想蓄多久就多久,不过别把自己当成无底洞了。” 季小竹垂着木剑,在他对面气定神闲的说:“后天真气可不是先天灵气,没办法生生不息。” 仲杳笑笑,他都不知道自己的九土真气到底是真气还是灵气了。 真气在体内奔腾,涡流卷起,浸透了体内每一处角落,完全没有经脉的区分和周天的概念。随着涡流的加速,真气急速充盈,片刻间就让仲杳体内鼓胀不已。 这起码是十斤土的份量…… 仲杳暗暗将九土气海压下去,让丹田气海换到前台。 丹田气海转动,推着真气流转各条经络气脉。仲杳没有急着完成周天,而是保持将通未通的状态,只让真气沿着分隔的气脉转动。 气海急速枯竭,就在仲杳略略发晕的时候,微弱暖流自暗处渗入,将另一股真气推入气海中。 这是来自九土气海的真气,就这么简单的变成了丹田气海的真气,而且是清风洗灵功的木系真气。 渗入的速度有些慢,不过丹田气海本就不大,很快就变得鼓胀。 仲杳将新获得的木系真气推入脉络,仍然没有完成周天。 如此往复,等仲杳转换了三次,将第四股新生真气灌入经脉时,感觉整个人都快爆炸了。 “还没好吗?” 季小竹笑道:“你到底在做什么呢,用眼神杀人么?跟别人对决的话,你已经被杀了几十次了。” 仲杳很辛苦的蠕动嘴唇:“好了,小……小心……” 抬起木剑,仲杳跨步急冲,同时松开对真气的压制。 周天汇聚,强大的气劲自手部经脉透入木剑,仲杳只觉自己点着了一枚大号钻天猴,被它拖着向前飞。 在季小竹看来,仲杳则是几乎人剑合一,带着嘶嘶风声,朝自己激射而来。 少女脸色微微一变,又微微笑了,既是欣慰,又是自信。 她侧身转剑,真气透剑而出,剑尖吐出尺长剑芒,却不是与仲杳对刺,而是随着剑身转动,如风刃般回旋。 场外响起热烈的喝彩声,那是躲在远处偷看的伙伴们。 仲杳凌厉霸道的一剑已经很震撼了,季小竹这一招化解,更是柔和精妙。只有力量技巧胜出对方不只一筹,才可能这么举重若轻。 眼见回旋剑芒就要绞住动静嚣张的木剑,仲杳忽然喊道:“快闪开!” 少女呵斥:“不许耍无赖!” 她还以为仲杳又在使诈,企图扰乱她的心神,以前可没少干过。 话音未落,仲杳的木剑猛烈震颤,啪啪炸成无数木刺。 仲杳被这股力量震得倒摔出去,碎裂木刺带着真气,刷向少女全身。 季小竹眼中精光闪动,竟然毫不退避,剑芒如蝴蝶翩跹,转出匪夷所思的弧线,在身前织出一圈又一圈青光。 沙沙细响声不绝,木刺被绞得纷飞零落,转瞬就消解了一场意外。 场上仲杳,场外众人刚松了口气,季小竹身体一晃,胸口渗出殷红血迹,在素白孝服上急速扩大。 仲杳惊得冲过去扶住她,她却摆着手说:“没事……” 血迹瞬间止住,她拔出胸口的木刺,笑着说:“阿杳,你能把准备时间缩短到十分之一的话,这招还是可以用的,不过得换把好的木剑,不然承受不住真气。” 仲杳忧心的问:“真的没事吗?” 季小竹抬起下颌,如紫萝那样睥视着他:“以你的能耐,怎么可能伤到我呢,所以我肯定没事。“ 你这标准也太唯心主义了! 仲杳心急不已,扯着她的衣袖说:“不要逞强了,至少得让我看看……噢噢!” 少女的脚跟碾上他的脚尖,转了一圈。 她咬着牙低声说:“光天化日的,怎么说这种话啊?就算我是又高又平的竹竿婆,也不可能在这给你看!” 看她转身直奔山脊而去,步伐还算稳当,仲杳稍稍松了口气。 刚才她说什么来着?没仔细听,好像错过了什么。 仲杳没太在意,心思转到刚才那一剑上。 的确得换把好剑,不过所谓的“好”,不仅是能承受足够强的真气,还得很便宜,废掉不心痛。 刚才那一剑给了他太多启发…… 首先是很有效,加快九土气海与丹田气海的切换就能缩短时间,这只需要反复练习。 其次是他觉得真气都灌注到了剑上,人再跟着剑一起动就多余了。完全可以站得远远的,直接把灌满了真气的剑射到敌人身上,就跟飞剑一样。 这当然不是真正的飞剑,真正的飞剑叫御剑术,用的是灵剑,靠先天灵气运转,飞剑能自去自回。 御剑术得到炼气境界才能施展,练成即能百丈外凌空杀人。到了金丹真人那个级别,飞剑更能上天入地,千里外取人头,有莫大威能。 仲杳想的这招“飞剑”完全不入剑修法眼,却很对他自己胃口,简单、直接、粗暴。 他的飞剑,就不考虑飞回来的事情。 所以季小竹说的本命灵剑那个路子,并不适合他。季小竹的本命灵剑叫风影月竹剑,是季家在她很小的时候就准备好的,而仲家给他准备的重锋虎啸剑他又用不了。 什么材料既能承载木系真气,又比普通木头更坚韧,还很便宜呢? 仲杳这么想着,瞥到后山一抹翠影,心头一动。 自己的木系真气是靠藤萝灵种强化的,但最初化土为木,却是靠了青竹之种。 用竹子准没错! 十八 谁都有秘密 练功场上方,外书房所在的木墙小院里多了顶帐篷,季小竹在帐内解开衣衫,看着胸口还冒出一截木刺的伤口,苦笑道:“这个家伙到底藏了多少秘密啊,两天就把清风洗灵功练到筑基八层,还能积蓄出这么强的真气,都快赶上我了。” 伤口处清光流转,木刺被一点点顶出来,看长度已经伤到内脏。刚才她只是折断木刺,让仲杳以为刺得不深而已。 合掌一搓,木刺化为碎屑,她又摇头低叹。 “谁都有秘密,阿杳,你不说肯定有你的苦衷,我也一样。” “不过跟我的秘密比起来,你的秘密根本算不了什么。” “现在还不是说出秘密的时候,我还不够强,背负不起我们会因此面对的命运。” 她解开马尾,长发如瀑洒下,黑亮似绸,粼粼生波。 两指夹住一缕黑发,眼中幽光闪动,发丝化作一柄细窄长剑,晶莹翠绿,宛如玉竹。 这才是她的本命灵剑,平常挎着的木剑只是遮掩。 她闭上眼帘,长剑泛起清光,扩展到身上,连人带剑荡起微微涟漪。涟漪之下玉光闪烁,令她成了尊浸在秋潭中的玉雕。 胸前伤口急速愈合,略显苍白的脸色也浮起淡淡红晕。 玉光消散,涟漪退去。她睁眼吐气,眉宇间的一丝柔弱褪下,回复了平日的飒爽英气。 将灵剑的剑身贴在脸上,少女赞叹加怜惜的摩挲。清凉与温润的气息渗入气海,在经脉之间游走,灵动的牵引着真气,这种先天灵气与后天真气交缠的美妙感觉,令少女入迷。 “月竹啊月竹,我一定会配得上你的。” 季小竹正花痴般的低语,帐外响起急促的脚步声。她将灵剑变回黑发,顺手扎回马尾,还来不及整理衣衫,帐门就被掀开。 仲杳急冲冲进帐,兴高采烈的递来一个东西:“我找到了!” 少女本要嗔怪,见到东西,大喜过望。 是她埋在空墓里的父母画像,之前找过却没找到,还以为被藤妖弄碎了,没想仲杳找了回来。 仲杳又拿出一件东西,献宝般的说:“我还找到了称手的剑,竹剑,刚刚试过,压上四倍真气都不会裂开!” 看着竹皮竹刺都没清理干净的竹条,少女没好气丢给他一个白眼,心中更是喜悦。 “高老头你别得意,阿杳终究还是我教出来的,连用的剑都和我一样!” 少女正自得,发现仲杳忽然呆住,两眼直直盯着自己的胸口。 “喂!” 少女举手遮掩,轻嗔道:“你在看哪里啊!” 仲杳骤醒,想起正事,目光不仅没偏开,整个人还凑了上来:“伤口呢?让我看看!” 季小竹本想挡住他,可跟仲杳七年来耳鬓厮磨,如此这般只算小节。 她扯着衣领掩住胸口,只露出中间那片玉白,转开头说:“看吧看吧,跟你说了没事,我可是先天高手呢。” 说话的时候脸颊微微发热,暗道自己和阿杳终究已经长大,得找机会提醒他男女之防。在外人面前不注意的话,可是要丢丑的。 仲杳此时心头一片清灵,并无杂念,只想确认少女的伤势。 看到伤口已经愈合,连疤痕都只剩微微一缕,他终于放下了心。 下一刻,心口嗵嗵乱跳起来。 那脂玉般的肌肤,那幽幽的温香,让他意识到自己享受了什么福利。 少女也生出异样的感觉,呼吸微微变粗,红晕自脖颈染开。 羞意难以遏制的上涌,少女正要提醒他,仲杳忽然深深叹息。 他啧啧摇头,痛心的说:“怎么没一点长进呢,还是这么平。“ 冷冽狂风骤起,季小竹如雌虎般咆哮。 “仲——杳——!” 木栅栏外,仲善存和王马力仰着头,目送一人冲出帐篷高高飞起,越过栅栏噗通落地。 听到哎哎的叫声属于堡主大人,仲善存咳嗽着说:“马力妹,你什么也没看见。” 小丫头王马力乖巧的点头:“我什么也没看见。” 她又嘀咕道:“堡主……哦,杳叔那姿势,就是他说过的平沙落雁式吗?” 帐篷里,季小竹俏脸通红,咬牙切齿:“别人叫我竹竿婆也就算了,连你也跟着起哄!” 拉开衣领,自己瞅瞅,她也泄了气:“真的很平啊。” 拢了拢手臂,看到那道浅浅沟壑,少女如释重负:“还是有沟的嘛。” 她整理着衣衫,不屑的哼道:“平又怎么了,舒坦!非要像佘婶娘那样托着一对香瓜晃荡,用起剑来不累赘吗?” 知道季小竹不是太在意,仲杳才用一招平沙落雁式逃过收到弟弟卡的悲剧。 他知道少女还没什么男女之事的想法,自己在她心里,仍然还是那个需要保护的弟弟。 不过他的痛心也是真诚的,少女的个头够高,胸口够平。 回到自己的帐篷,仲杳收住心猿意马,开始盘算山神庙之行。 今晚他就能把清风洗灵功提升到先天境界,先天就是在真气完成正反周天之后,擎领经脉,返照丹田,凝练出一缕先天本灵。有了这点本灵,就能碰触先天灵气。 对常人而言,从正反周天到先天是个极为艰难的过程,哪怕有功法秘籍,有良师面授,有无数资源。这个境界涉及的是凝练本灵,是让凡人肉身挣脱后天束缚,等于一次蜕变,难度虽比不上结成金丹,却比后者更为关键。 对仲杳而言,先天却不是什么门槛。他甚至怀疑九土转德经的一转,其实已经让他突破到了炼气。只是九土转德经大异于此世的修行法门,难以对等比较而已。 他的清风洗灵功和混元鸣金功只是九土转德经模拟出来的,既然九土转德经已经修到炼气,那么别说筑基九层的先天,筑基十层的圆满境界都能修到。 自己不惧魇气,可以吃土回蓝…… 至少是先天境界的清风洗灵功,威力大了若干倍的清风一洗剑…… 还有能灵活化用的紫萝灵丝…… 实在不行了还有“土来“、“砖来”、“嘴来”这三板斧…… 仲杳觉得,对上魇化山神,胜算还是很大的。 紫萝也说过,在被魔魇完全吞噬前,魇化山神的状态很虚弱,跟她的前身一样。 仲杳拍拍额头,他还有个帮手啊,紫萝! “要我帮忙?” 帐篷里的藤萝已经伸展到好几丈长,都能在帐篷里绕两圈了。仲杳夺了紫萝的“紫萝灵丝”,她自然不愿住在随时会被电醒的地方,就用自己的发丝当做种子,长出这株藤萝。 紫发小姑娘跪坐在藤萝占据的帐篷角落里,拈着淡紫花瓣,花与发相映,宛如一副仙女图卷。 可谁想得到,这个俏丽出尘的小仙女,其实是个千年老妖,还怠惰成性呢。 仲杳把她招出来,谈到解决山神的事情,她的反应异常冷淡。 “你是主人,掌握着我的灵基,你说去就去嘛。” 紫萝懒洋洋的道:“那个山神被魇气侵蚀,懵懂无智,力量大减。就算是结丹初期,以你的能耐,也能捡个便宜。” “不过我觉得那毫无意义……” 紫萝举着小手掩嘴打呵欠,倒不像装出来的,应该是灵种还没完全融入神魂。 她接着说:“打倒了山神又如何?魔魇涌来,金丹真人都得退避,你又能做什么?” “我提前跟你说啊,到时候我会跑路的。” 仲杳开始习惯她萝莉身老妖魂的做派了,并不在意:“如果我把贯山三家联合起来,就能集合至少六个宗师,还能开启护堡大阵,挡住魔魇十天半个月应该没问题。” “我再亲自出动,清除魔魇里那些棘手的魇怪,剩下的小怪就不足为惧了。” “只要坚持一段时间,魔魇无法形成魇窟,自然会退缩回去。” 他问紫萝:“你觉得这个办法如何?” 紫萝虽然恹恹的,却在听着,闻言叹气:“你这不是办法,是赌博。” 白嫩手指一根根竖起,她开始批驳。 “其一,区区炼气,只是沾染到魇气就难以自保,没办法进入魔魇冲杀,多少都只是菜。” “其二,护堡大阵听起来威风,可威力多大,全看结阵的人有多强,只靠炼气修士,最多挡挡散逸的魇气。” “其三,就算你能击杀魇怪,阻止魇窟的形成,可你凭什么认定魔魇涌动只持续十天半个月?” “其四,麻烦可不只是魔魇和魇怪,别忘了,贯山不只有山神,还有很多妖怪。” 紫萝摇头叹气:“说不定魔魇还没到,仲家堡就先被逃难的妖怪踩平了。现在的贯山虽然没有大妖,但肯定有结丹期的妖怪。” 仲杳一巴掌拍额头上,居然忘了这茬! 是啊,妖怪要躲避魔魇,也会从贯山深处跑出来。它们跟仲家堡乃至伯家叔家撞上,可不会讲什么大敌当前携手抗敌。 仲杳有些灰心了:“也就是说,仲家堡绝对保不住了?” 紫萝用开玩笑的语气说:“那也未必,只要你能凭空变出新的山神、土地、水伯,有神明罩着的地盘,妖怪是不敢侵犯的。只要解决掉那些棘手的魇怪,就能暂时保住这里。” 仲杳苦笑,这个玩笑不错。 随即他难以遏制的生起一个念头,为什么是玩笑? “山神水伯太悬乎,土地的话……” 仲杳说:“只要有人供奉香火,不就有土地了吗?” 紫萝用看怪物的目光看着他,看了好一会,咯咯笑道:“没有土地公,就自己封一个?主人啊,你是胆大包天呢,还是无知者无谓?” 仲杳愕然:“你懂这个?” 紫萝起身,仰头负手:“我当然懂,因为啊,我已经想起了一些事情。” 她的娇俏小鼻尖又指向了天花板:“我就是前……不,该是前前前……不知道多少代之前的贯山山神!” 仲杳本来被吓住了,没想到还有小尾巴。 紫萝的声音跟鼻尖一同低下来:“座下的巡山小妖。” 十九 摩夷四杰 贯山之巅山高林深,不闻鸟鸣。石阶遍布苔痕,盘徊而上,止于一座破庙前。 午后时分,斜倚的庙门咣当落地,砸起冉冉烟尘。 四人鱼贯入庙,个个目光如炬,步履轻灵,竟是修行中人。 灰衣壮汉,绿衫青年,黄裙女子,黑袍中年,入庙后头尾相护,左右照应,默契而谨慎。 黑袍人拄着木杖,沉声道:“这里太靠近魔魇,难保不会潜伏些魇气,得万分小心!” 目光在地上的灰堆上扫了扫,落到正墙下的供桌,又道:“有人拜过山神,几天前的事。” 女子抬手晃晃,露出腕上的玉环:“不必担心,护心玉没反应。” 看到供桌后那尊泥像,她笑道:“连个人形都没有,拜的是谁啊?别是鼠妖捡了神位冒充山神吧,在咱们贺州就出过这笑话。” 泥像就是堆下粗上细的黄土,完全没有细节。 壮汉松开按在刀柄上的手,咋呼起来:“管它是啥呢,山神庙不都这样吗?“ “还说鼠妖,刚才是谁吓得不行,进庙子就像耗子进猫窝一样,真是落咱们摩夷四杰的脸面!” 这话显然不是说黄裙女子,她掩嘴笑着,看向绿衫青年。 青年没好气的训道:“就你胆子大,咱们都像你这样,早成摩夷四鬼了!” 接着皱起眉头:“不对,离魔魇这么近,怎么可能还有山神?” 壮汉耸肩,不以为然:“山野愚夫懂个鸟,怕不是以为多烧点香,就能把山神老爷请回来。” 黑袍人再扫视了一圈,才走到供桌前:“不管有没有,既然有人拜,我们跟着拜拜总是好的。” 桌上还有不少没烧的线香,黑袍人拿起几根撮成束,手一晃,指头冒起火苗,点着了香。 “本洲修士方天德,为访异宝而来,借贵地稍歇,求神灵护佑平安。” “若能得宝而还,定然重塑金身,保香火不绝。” 黑袍人恭敬拜下,另三人对眼看看,过来跟着拜了。 “我乃赵霸刀……” “筑基修士吕渺剑……” “小女子黄小梅……” 拜过之后,黑袍人说:“先休息一下,养精蓄锐,不要急着下去。” 绿衫青年附和:“咱们快马加鞭,穿山越岭,四天就到了这。他人便是得了消息,也未必来得这么快,明天下谷也来得及。” 四人卸下背囊,捡来枯枝草叶,燃起篝火烧水歇息。 庙中阴暗,火光摇曳,映得四张脸飘摇不定。 黄裙女子唏嘘道:“真不知我发了什么昏,跟着你们跑来这里。也不奢望拿到那宝贝,只要能平安回去,我就找人嫁了。” 三个男人同时咳嗽,壮汉嚷嚷:“每次你一说这个,咱们就得遭难!最轻都得扒层皮,灵验得很!” 女子白他一眼:“你这不还活着吗?” 壮汉晃着蒲扇大的巴掌:“这里不一样,是魔魇之地!” 这话出口,连黑袍人在内,四人都不由自主的侧身溜眼。 还是光天化日,却觉隐隐凉风拂背,似乎有什么鬼魅就在身后。 青年咳嗽两声掩饰,问黑袍人:“说起这宝贝,我还是有些怀疑。真是上品灵基,别说我们这些筑基修士,就算是金丹真人也会眼热,为何几十年来无人理会?” “那藏宝图……会不会是个陷阱?” “我知道路上说过几次,眼下到了地头,还是有些不放心。” 黑袍人矜持轻笑:“原本我和你们一样心里打鼓,昨日到了叔家镇,就再无怀疑。” 他从怀里掏出块血迹斑斑的鹿皮,丢进火堆里,正大口嚼着干肉的壮汉,以及摩挲着手腕玉环的女子都惊呼出声。 黑袍人说:“这是假的……“ 伸手要去捡鹿皮的壮汉和女子呆住,青年虽然没动,眼里也精光闪烁。 黑袍人再道:“为兄一直瞒着你们,并非存有不轨之念,而是怕你们知道后多了份担待。这毕竟是金丹真人身边流出的消息,那等大能,难保不会掐指一算,就算到有谁与此有关。” 三人脸色骤然凝重,不约而同的点头。 “现在置身魔魇之地,天机混淆,自不必担心了。” 黑袍人捋着颌下短须说:“天材地宝,有缘者得之。真人苦寻三十年未得,那就是无缘,也怨不得我们。” 女子低呼:“昨日在叔家镇,老方你问到的那个高先生,莫非就是……” 黑袍人和绿衫青年同时竖指嘘声,女子也警醒的闭嘴,没把名字说出来。 “没错,就是那位。” 黑袍人说:“他可不是闭关三十年,而是在这里寻了三十年宝。” 另三人相互对视,震动不已,却并未怀疑。 论修为黑袍人不是他们四人里最强的,论消息他是最灵通的,有时候灵通得匪夷所思。 比如某位金丹真人一口气铲平横山十八妖巢,不是为了惩恶除妖,而是凑一味治痔疮的药材。 最初他们压根不信,金丹真人怎么可能还得痔疮? 直到后来,这位真人与另一真人翻脸,对方当做笑话广告天下,才让他们心服口服。 “那位隐匿踪迹三十年,五日前忽然出现在岱山镇魇大阵。身居阵主高位,却神色郁郁。跟旁人闲聊的时候,自嘲的说……枯守贯山三十年。” 黑袍人傲然的道:“这摩夷洲内,三千年来尚未寻获的宝物,为兄恰好知道不少。不知下落的宝贝不计其数,值得真人苦寻的就那么几件。跟贯山此处水土相符的,便是那件了。” 女子两眼发亮:“天外飞石!” 黑袍人点头:“所以我才带着你们披星戴月赶过来,在叔家镇问到确有那位的行踪,呆的时日也吻合,那就确凿无误了。” 壮汉咧嘴笑着,想到什么,笑容渐渐消失。 他颓然叹道:“咱们每次都能抢先赶到,可每次都会出些莫名其妙的岔子,没一次拿到过宝贝,这次……我觉得也一样。” 他怒视女子:“说不定就是你黄小妹带来的霉气!” 女子挥袖,发出一股无形气劲啪的拍在壮汉脸上,怒声说:“赵疤刀你还好意思说我?哪次不是你冒冒失失惹的祸!” 壮汉呼痛:“说了别打脸!” 两人撕掰起来,另两人习以为常,并不在意。 绿衫青年皱眉道:“这次我们会不会败在来得太快,不谙本地水土人情这点上?昨日我就提过,山下有个仲家堡,应该先去那打探一下。” 黑袍人先是叹息,再扬眉振作:“我们四人草根出身,气运不足,屡屡受挫,这很平常。” “吕秀才你考虑的也是,不过那仲家堡的堡主新丧,新堡主只是弱冠少年。我们现身,只会令仲家警觉,说不定会阻扰我们寻宝。” “贯山此处人人修行,哪怕只是一家小小的寨堡,也有炼气宗师,何必徒增烦扰。” 青年想想也是,无奈点头。 女子插话道:“昨日我听到饭庄老板提到那仲家,说新堡主马上要成他们叔家姑爷,得多治备食材,候着办婚宴。” 青年笑道:“你是无意间听到,我是有心打听过。” “那位新堡主年方十五,修为低微,才筑基二层,贪吃贪玩,就是个少年纨绔。” “仲家前堡主是炼气二层的宗师,正当壮年,七年前救援另一家落下旧伤,前几日复发暴毙。现在仲家堡就剩个老宗师撑着,我看那个叫仲杳的少年,就是仲家堡最后一代堡主了。” 青年摇头叹息:“叔家娇女才貌双绝,并非池中之物,竟要嫁给仲家那纨绔,真是可惜。” 女子取笑:“哪是什么可惜,我看你是馋那叔家姑娘的身子!” 青年尴尬咳嗽,黑袍人说:“可惜的是,仲家千百年来蹲在宝贝边上,到头来却是帮咱们守宝。” “贯山毗邻魔魇,几千年了都没被完全吞掉。七年前魔魇涌动过一次,却只吞了一家,我看就是这宝贝镇着。” 壮汉居然面露不忍:“那我们拿了,他们岂不是要完?” 女子合掌垂目,作祈祷状:“等得手了警示他们,劝他们搬走,也是件功德。” 壮汉摇头:“怕是不会信。” 又摊开手笑道:“那就怪不得咱们了。” 黑袍人摆着手说:“说得像捡块石头般轻巧,谁知道有多少凶险。” 话虽如此,目光也有些发飘。 壮汉豪气勃发:“咱们好歹都是筑基后期,还有小妹的护心玉示警,拿了宝贝就跑,魔魇还能飞不成?” 女子憧憬道:“真能拿到,不求修到结丹,能到炼气圆满,青春常驻,就已无憾了。” 青年晒然:“小妹你志气太小,炼气哪够,我此生誓结金丹!” 壮汉搓着下巴嘀咕:“炼气宗师就能横行天下,吃香喝辣了,一辈子耗在修行上恁是无趣。” 他拿胳膊肘撞撞:“老方,你呢?” 削痩阴桀的黑袍人幽幽道:“我没你们那么多念想,只为活得更久……” 庙外忽然响起窸窸窣窣的细声,四人一跳而起,灭火扯背囊躲门边一气呵成,毫无声息。 八只眼睛透过门缝,瞅到一头小兽自庙门外溜过。小兽头尖尾大,鳞片覆体,步履迟缓,在地上嗅来嗅去。 壮汉吞了口唾沫,低声说:“鲮鲤……我又饿了。” 黑袍人说:“小心……” 幽绿剑芒瞬闪,小小兽头高高飞起。 无形气劲袭出,将无头的鲮鲤卷进庙门。 青年舔着嘴唇说:“我也馋了。” 女子笑道:“正缺鲮鲤尾鳞做药。” 看到脖颈断面骨白血红,黑袍人松了口气,不再说话。 小半个时辰后,烤肉香味飘出,庙内欢声笑语。 笑声顿了顿后继续,庙外出现一个少年。 少年披麻戴孝,背着大背篓,一步一个脚印,走得异常沉稳。 闻到香味,少年神色骤变。 再走了几步,透过大开的庙门,看清里面有三男一女,围坐在火堆旁边吃边聊。 四人愕然转头,气机却早已蓄势待发。 少年略略扫了四人一眼,目光落在烤架上,那里只剩一小块烤得金黄流油的背脊。 再看四人,满嘴油光,一地骨头,还有鳞片毛皮之类的杂物。 少年摊手:“哦豁……” 二十 一伙人就要齐齐整整 “这是个咒修!” 黑袍人喊道:“打断他的咒语!” 壮汉铿锵拔刀,踩碎一圈地砖,冲出庙门。 别看此人身材魁梧,行动却异常矫健。单刀拉出凛冽寒气,朝着少年当头劈去。 “等等……” 少年没有任何发力动作,也没有溢出丝缕气劲,连人带背篓飘退好几丈,让那冒出尺长气芒的一刀落空。 壮汉跳到一侧惊呼:“这是鬼是人!” 绿衫青年跟着掠出庙门,长剑抖出幽绿剑芒,如灵蛇般袭向少年。 青年低喝:“管他是鬼是人,杀了再问!” 少年随手挥出一缕紫光,轻巧拍碎剑芒。 青年抽着凉气说:“至少是个先天!” 少年叹气:“我说……” 又有人打断了他,黄裙女子跳出庙门,张开纸伞,伞骨化作道道寒芒激射而出,将少年上下罩住。 少年袖中紫光急旋,裹住寒芒。叮叮细响不断,根根伞骨扎在少年脚下,四根四排,异常整齐。 女子转着伞遮掩身形,闪到另一个方位,娇呼道:“我看是个炼气宗师!” 少年没好气的说:“你们……” 此时黑袍人也出了庙门,将符纸插在杖尖,吐出口舌血,低喝:“缚!” 一圈烟尘在少年脚下升起,地面骤然变作泥浆,将少年陷到脚踝。 少年不得不闭嘴,挥袖将紫光轰在地上,震起浓浓烟尘。 等烟尘稍散,少年还在原地,脚下却多了个浅浅的圆坑,泥浆消失无影。 黑袍人的声音微微颤抖:“竟能破我土缚术,难道是个大宗师?” 此时四人分踞左右,如斗般正面兜住少年,结成某种阵势。 “我知道你们听不进去,但得尽点地主之谊。” 少年终于有机会说话了:“你们再催动真气就没治了,相信我。” 他说话的时候,还有稚嫩脆声在他耳边低语,那四人却听不到分毫。 “你刚才那声哦豁是什么意思,看看把他们吓得够呛,还以为你是咒修呢。” 少年正是仲杳,他郁闷的道:“我只是想表达一下惋惜和遗憾的情绪,当然还有一点点幸灾乐祸,谁知道他们是这反应。” 脆声是紫萝,她正隐在仲杳的紫草腕环里。除了最后一下是仲杳借着烟尘吃土外,刚才那种种应对,都是她操纵灵丝办到的。 紫萝无所谓的说:“反正是小角色,随手处置了好当肥料。” “地主……” 绿衫青年定睛打量,看清仲杳的衣着和年纪,神色再变:“你是仲家堡的人……不,你就是新堡主!?” 女子瞠目:“不是说只有筑基二层吗?” 壮汉咬着牙嘀咕:“依我看炼气二层都不止!” 黑袍人身子一晃,嘴角泌出血丝:“来得真快啊,仲家堡主。” 他苦涩的说:“为兄对不起你们,这是个陷阱。” 仲杳满脸懵逼,这是在跨服聊天吗? 昨天他定下收拾山神的计划,做了若干准备,今天找借口哄过众人,孤身上山,却撞见这四个外来修士。 看他们刚吃了鲮鲤,好心提醒他们,却被当作驴肝肺。 黑袍人扬手丢出一张符纸,又是一口舌血喷上,冷喝道:“起阵!” 符纸瞬间烧作飞灰,在仲杳的感应里,异样的波动扩展开,将四个气机融为一体,张成大网,如层极为稀薄的气膜,将他锁住。 这就是阵法? 仲杳正好奇,气膜上溢出腥冷气息,急速浓烈。 魇气! 这四个家伙,果然中招了。 黑袍人并未察觉,法杖顿地喊道:“起!” 另三人动起来,却出乎黑袍人所料。 壮汉咽喉呼噜作响,两眼渐渐血红,脸上冒起片片兽毛。 青年两手撑地,屁股高高翘起,呱呱叫着。 女子则神经质的高声尖笑,脑袋急速左右摆动,快得拉出了虚影,像只栖在枝条的麻雀。 三人状况各异,脸色却是一样,都蒙上厚厚黑气。 黑袍人两眼暴突,想喊“魇气”,一张嘴却喷出大片黑液,身体如筛糠般剧烈哆嗦,连法杖都脱手落地。 仲杳从背篓里拿出一块石头,这是他在山下溪流里捡的鹅卵石,很扁很长,正适合用来拍脸。 “你要救他们?” 紫萝好奇的问:“这四人一看就是探宝杀人的邪派修士,有必要吗?” 仲杳说:“有必要,等他们完全魇化,就是四个麻烦。” 紫萝没好气的道:“那就抢在魇化前干掉他们啊!” 仲杳有些讶异:“要杀也得有正当理由啊,比如进贯山没买门票。现在啥都不清楚,哪能说杀就杀呢?你以前可不是这个性子,就算被魇气搞成了失心疯,也很克制的没有伤人。” 紫萝噎了噎,理直气壮的道:“以前那个不是我啊,现在的我不是你种出来的么,性子不好也是你的错。” 仲杳心说你就装吧,分明已经记起自己是谁了,还藏着掖着。 他已经抱定顺其自然的想法,懒得追究,吩咐道:“你拉过来我动手。” 紫萝讲起了价:“刚才是免费试用,现在得续费了,一个一炷香。” 山神庙离仲家堡只有十来里地,仲杳一早出发,午后才到,并不是游山玩水,而是在路上跟紫萝练习。 紫萝藏在“捆妖萝丝”里,替他操纵这件灵器,比仲杳自己操纵便利太多。 能当蜘蛛侠的蛛丝,牵引他飞来飞去,能当绳索远远摄物,还能当兵刃格挡破敌,总之给仲杳的感觉是自己取错了名字,应该叫……侏儒军刀什么的。 紫萝也是第一次做这种事情,跟仲杳玩得不亦乐乎,不过她可不会放过要挟仲杳的机会。 仲杳把她吃得稳稳的:“你一个有编制的正式工,还想拿计件工资?也行,每天一炷香的基本工资就没了。” “捆妖萝丝”自己动了起来,牵着仲杳的衣袖抬起,射出紫光细丝,缚住壮汉的脖子。 紫萝嘿嘿笑着,笑声颇为狗腿:“我是主人的一块砖,哪里需要往哪搬。” 紫丝上荡起微微涟漪,像送去了高压电流,还在剧烈挣扎的壮汉顿时瘫软。 “交给你了!” 紫萝抱怨道:“魇气好辣!” 壮汉被紫丝牵得高高飞起,头下脚上的朝仲杳砸来。 头对头眼见要撞上,仲杳抡起又大又扁的鹅卵石,蓬的拍在壮汉脑门上。 血花飞溅、碎石崩裂,淡淡黄气混在烟尘中,刷了壮汉满脸。 不是仲杳嗜好打脸,他就是用这招驱散了佘氏身上的魇气,没功夫研究是怎么做到的,稳妥起见,原样照搬。 壮汉嗷的一声,整个人倒飞出去,再被紫丝拉回来,像荡秋千般甩了两圈,扔到不远处的山崖边缘,四肢大张,头后脚前的躺着。 这时壮汉已经清醒了,只觉脑门开了酱油铺子,身上开了碾麦磨坊。他浑身酥麻,指头都动不了,不过刚才渗入气脉,迷乱心智的那股腥冷力量却消失了,让他无比庆幸。 就是……好痛,鼻梁肯定断了! 壮汉正在呻吟,就听“啊呀“惨叫,青年噗通落下,脸上血糊糊的,跟他一个姿势,并肩躺平。 青年也是浑身瘫软难以动弹,眼角瞅到壮汉,想说什么,却吐出几颗断牙。 于是两人一起呻吟…… 紧接着听到女子的尖利惨叫:“别打脸!” 蓬啪两声,先闷后脆,女子噢噢痛呼,壮汉青年以为自己又挨了一记,身子同时一抖。 女子摔在青年身旁,口齿不清的哼哼着,姣好容颜成了张又平又花的血脸。 “等等……” 再是黑袍人的惊呼,熟悉的蓬啪声接踵而来,壮汉、青年、女子三个一同发抖。 黑袍人摔在女子旁边,猛烈咳嗽,喷出一股股血水。 四人都在努力挣扎,可不仅身体软麻,气海也枯竭得难以转动。除开紫光细丝的怪异,砸到脸上那一石头,好像不只是拍平了脸那么简单。 一时他们只能喘气,一个字都说不出来,既庆幸体内的魇气被驱散,又被这种粗暴乃至恐怖的“治疗“吓得快傻了。 混乱中看到紫丝又伸展过来,四个人不约而同的发起惨叫四重奏。 还好紫丝不是来整治他们,而是扯扯这个的腿,拉拉那个的手,把他们摆得齐齐整整,手腿的夹角都完全一致。 紫萝忙乎的同时,还对仲杳耳语:“这伙人有男有女,高矮胖瘦完全不同,真不好摆,干嘛不长成一样呢?” 仲杳正在揉手腕,瞅到四人模样,噗嗤乐了:“你这是啥毛病,强迫症吗?” 紫萝是认真的:“一伙人嘛,就要齐齐整整。” 这家伙学嘴挺快的呢,自己的无心之语都被她捡去了。 仲杳招呼道:“别玩了,准备干正事。” 刚才只是热身,接下来要面对的敌人,就非同一般了。 “好咧!” 紫萝元气十足的应着,将紫丝从仲杳衣袖中直直射出,穿入庙门,延伸出无数细丝,缚住神像和梁柱。 “走你!” 紫萝吆喝着,运力一拉,仲杳如脚下抹油,呼的滑进庙里。 “我说的不是这个!” 仲杳被一下子拉到庙里的供桌前,差点跟山神像抱成一团,恼火的呵斥:“别做多余的事情!” 虽然挺方便的,可仲杳完全没有变成蜘蛛侠的想法,这里是修仙世界! 二十一 山神狐妖 仲杳捡起被他撞到地上的香炉,插回散乱的线香,朝着山神像合掌鞠躬,拜了三拜。 前前世的人生让他并不抵触拜神,就当是打个招呼或者买张彩票而已。 再看那尊山神像,已经模糊得只剩一根黄土柱子,跟紫萝前身抱着的土地像如出一辙。 以前也来过山神庙,那时候就是这般模样了。 他问紫萝:“你还是记不起土地像的事情?” 紫萝怯怯的说:“记不起,不过记起了另外一些事情。我猜我……以前的我,是想借土地的香火之力抵御魇气,可香火太弱了,完全没有作用。” 仲杳也是这么想的,不过妖怪怎么能借到神灵的香火之力? 紫萝严肃的说:“我没跟你开玩笑,我以前真是山神座下的藤妖。用你的话说,是有编制的。你们仲家堡那的土地受山神节制,借借他的香火之力很正常啊。” 这倒合理,不过山神土地的编制又是怎么来的呢? 昨天紫萝给仲杳上过一堂课,仲家长辈乃至高先生其实也说过一些,总结起来就是一点。 世上本无神灵,拜得多了就有了……错了,这是仲杳原本的想法。 真实的情况是,天老爷已经研究决定了,而且不准念诗。 世上有无数神灵,都是散乱而自发出现的。跟修士的关系也异常混乱,不存在截然明了的从属关系。既有强大神灵驱使低阶修士,也有主修香火道的符修驱使低等神灵。 世上没有天廷和玉帝,最接近这个概念的,是摩夷洲的岱山神府。据说岱山府君统御岱山九千里神鬼妖怪,是摩夷洲内最强大的存在。但岱山府君的号令出不了岱山,跟高踞弥罗宫,统领漫天仙神的玉皇大帝不是同一层面的存在。 仲杳想过自己造一个土地公,可神灵不是立尊神像,烧香祭拜就能有的。 “天地已无灵气,但天地有灵。天地之灵亘在,不因人兴,不因魔消。” 紫萝解释这事的时候,仲杳想起了高先生的话。 按紫萝的说法,神灵是天地之灵的返照,必须得到天地认可,才能获得神位。 天地的认可就无迹可寻了,善人可以成神,恶人可以成神。助人的妖怪可以成神,吃人的妖怪也能成神。活的可以,死的也可以。并不是被人祭拜就有香火,有了香火就能成神,而是有了神位才能获得香火之力。 仲杳会有自己造神的想法,是以为神灵生灭只靠香火。然而神灵的力量来自神位,香火之力对神灵而言只是进益不是必需,否则荒山野地的山神土地还不得饿死? 神位也分层级,土地、山神、水伯、城隍之类算是基层主官,其上有集诸职于一身的府君,其下则是各类曹吏役值。还有入得了神篆但受不了香火的草头神,以及入不了神篆,但受得了香火的宗族家神。 紫萝说她前身曾是贯山山神的“巡山小妖”,那就是最低一级的“役值”,好听点也可以叫“不良妖”。 至于那位山神是谁,紫萝说那是不知道多久之前的事了,记不起来,反正不是现在这个山神。仲杳搞不清楚这话的真假,能肯定的是早已消散,绝不是眼前这根又圆又粗的黄土笋子。 “虽说是老天爷钦定,但很多土地山神不都是人民……咳,人们缅怀的名人死后成神吗?” 仲杳盯着这根黄土笋子,对自己的造神计划还不甘心。要在魔魇涌动中守住仲家堡,这是唯一还有指望的法子了。 紫萝阴阳怪气的说:“有名的才会流传下来让人记住嘛,主人不信的话,可以死一次试试。” 真是不简单,居然无师自通的懂了“幸存者偏差”这个道理。 “我死了你就没灵气可以吸了……” 仲杳笑着,自脚下凭空摄起一股泥土,送入嘴里。 吃土这个秘密很难瞒住紫萝,索性也不瞒了。反正他既是紫萝的主人,又是她的灵基,两人是一条绳上的蚱蜢。至于秘密背后的秘密,比如体内那只陶碗,自然不会泄露。 眼中刷过浮土之类的提示,并不是祀土。 紫萝忍不住嘀咕:“你为什么能吃土呢?到底是妖是人啊?” 仲杳心说这就为难我了,我自己也不知道。不过有一点很清楚,就算是人,也不是这个世界的人。 他回避了这个话题:“不吃土哪能把你种活,又把你养活呢?” 说着又从神像上抠下一小块土,同时祈祷这就是祀土。 他吃土以来,但凡有数量要求的自然之土都很好找,按字面意义来就行。特殊的土却跟玩解谜游戏一样,得做很多尝试。 吃墓土就是如此,他很努力的克服了心理障碍,趁着进祠堂祭拜的时候跑去坟头挖土吃,结果提示无效。第二年某位长辈下葬,他抱着试试的心态掏了墓碑下一搓土吃,成功了。 【浮土,等外之土,无施无根,诸土弃之而成。】 【贯山祀土,无所属,乡土之一,二转所需。】 得到这样的提示,仲杳松了口气,再想到乡土清单里那密密麻麻的若干种土,心口又沉了下去。 他还没功夫去细看清单,魔魇涌动的危机不解决,他连吃土的机会都没了。 之前还考虑过跑路,真是愚蠢。跑路的话,这些土就别想吃到,这辈子也就是如此了。 他问紫萝:“你记起的那些事情,还需要补充或者修正吗?” 紫萝沉默了片刻才说:“没了,那家伙肯定就在山神庙附近,应该和我一样,正在地下作着噩梦呢。” 仲杳深深吸气,推转九土气海,将真气送入脚下,向四周以及地下伸展。 “好吧,我们就看看这位山神到底是何方神圣。” 原以为探查会很艰辛,说不定得深入到地下几十丈,甚至超过他的极限。 可九土气感刚展开,就撞到一团腥冷气息,而且就在眼前,就在那座泥像里! 那团气息顿时有了反应,泥像喀喇喇开裂。 仲杳下意识退步,泥像哗啦爆开,露出一条巨大的尾巴。 那是条毛茸茸的尾巴,白黄相间,一时分不出是猫尾还是狗尾。 尾巴抖了两抖,又涨大了一倍,直接顶到破烂庙堂的屋梁上,宽度占据了墙面的一半。 白黄相间的尾巴毛发蓬松,顺滑水亮,尾巴尖悠悠晃着,竟是倒立的。 这根大尾巴抖出来,让阴暗的庙子里也明亮了三分。 可转眼间尾巴里溢出淡淡黑气,给根根毛发染上一层黯色,庙内骤然变得阴冷。 地板猛烈震颤,墙壁和顶梁开裂,不等仲杳吩咐,衣袖中的紫丝在仲杳腰间缠了几圈,射向庙外,深深入土,轻轻一牵。 仲杳又如之前避开壮汉那一刀,轻飘飘退出破庙。 两脚刚刚落地,六七丈外,破庙轰然垮塌。 废墟中探出根巨大兽尾,完全没了之前那种毛茸茸的感觉。若干根毛发拧成一根尖刺,如密密麻麻的獠牙向外凸起。尖刺染着灰白或者灰黑色泽,散出淡淡烟气,宛如巨大的狼牙棒。 接着是第二根兽尾探出,让仲杳跟紫萝同时低呼:“两尾狐!?“ 这居然是只狐妖! 碎石瓦砾哗啦啦扬起,烟尘中,一头接近两丈高的巨兽人立而起。 “两尾猫妖?” “两尾狗妖?” 仲杳和紫萝同时推翻了自己的猜测,这次两人意见不一了。 烟尘中那个身影肥硕异常,不仅短腿短臂,肚子上还叠出了好几层赘肉,哪会是狐妖? 可说是猫吧,脸太尖了。 说是狗吧,细长的眼睛也完全对不上。 那嘴脸除了狐狸,啥都不像。 浑身散着灰黑烟气,嘴里也喷出粗浊黑气,眼中猩红光芒闪烁。 那妖怪一眼就盯住仲杳,发出含混难明的嘶叫。 听到这叫声,仲杳和紫萝同时道:“是狐狸没错了!” 是只胖得不成狐形的两尾狐妖…… 狐妖叫了两声,急速晃动脑袋,嘴脸扭曲着似乎要变化,身上的尖刺毛发伸缩不定。 “妮、妮、妮妮……” 它甩出满嘴的黑涎,似乎要说什么。 接着它却就地一滚,屁股猛甩,两条狼牙棒般的大尾巴抖成两条巨蟒,带起呜呜风声,朝着仲杳左右夹击而来。 “交给你了!” 仲杳推转气海,对紫萝说:“我被砸中一下就扣你一天工资!” 紫萝没好气的嗔道:“你就是我的饭碗,我能让饭碗被砸了吗?” 看那两根狼牙棒的尺寸,把仲杳砸成肉酱也就几下的事情。 紫丝自仲杳后腰和肩上射出,没入三四丈外的土里,拉着仲杳如冰上滑步般后退。 空气尖啸,地面闷响,两根狼牙棒落空。 仲杳趁机将第二轮丹田气海填充完,然后推到气脉中,花了四五息时间,这已经是他练习了大半夜的极限。 昨天伤到季小竹的一剑就是如此,仲杳没有继续填充,就用“二倍率一洗剑”试探下狐妖的深浅。 “剑来!” 仲杳伸手,背筐中一柄竹剑跳入手中。 说是竹剑,其实只是前端削尖了的竹条而已。 真气自气脉汹涌灌入竹剑,发出哔哔的细密爆鸣,竹剑并未裂开。 两三息后,仲杳的丹田气海就告枯竭,竹剑在手中猛烈抖动,像箭矢般急不可耐的要脱弦而出。 狐妖起身,踩着沉重的步伐逼向仲杳,拖动尾巴准备发动第二击。 “走你——!” 仲杳向竹剑灌入最后一丝真气,松开了手。 竹剑拉出一道清光,嗡嗡激荡着空气,射中狐妖肚腹。 仲杳拍额:“射偏了!” 本来想射心脏的,可灌满真气的竹剑就是大号钻天猴,很难掌握方向。离得这么近,目标这么大,还是没射中。 裂竹脆鸣,清光炸开,扬起大片黑气。 黑气中血水、竹丝和狐毛齐飞,狐妖脚下踉跄,吱吱的尖声嘶叫。 二十二 四倍率一洗剑 摩夷四杰齐齐整整躺在地上,地面不断震颤,抖得他们渐渐恢复了些气力,嘴皮子可以动弹了。 不过前方的景象实在震撼人心,他们根本分不出心神说话。 他们从未见过个头足足有两丈高,比肥猪还壮硕的狐妖,更没见过如巨大狼牙棒的狐狸尾巴,还是两根。 换了他们对上这头狐妖,根本不能,也不敢近身。狐妖身上散发出的灰黑烟气就是魇气,吸上半口就得跟刚才那样变异失智。那两根狐尾还能伸缩自如,一扫就是好几丈范围,被砸中的话怕不当场破碎飞升。 他们只能离得远远的攻击,但以他们筑基六到八层的境界,并不强劲的真气,想用剑招术法伤到个头这么大的狐妖,还真是痴人说梦。这狐妖不仅尾巴如手臂般灵巧,看它翻滚腾跃的动作,灵巧得不亚于人类,绝不会给他们轻松施展招术的余裕。 这头狐妖居然是走体修的路子,起码是个宗师,境界至少到了炼气后期。 就是如此可怕的魇化狐妖,却被孝服少年打得无比憋闷,根本没有还手之力,宛如后者的陪练。 孝服少年是怪异的另一个极端,他背着背篓,身形却灵巧得像个虚影,进退挪移没有任何依凭,完全超出了常识,似乎是以先天灵气施展的某种神秘身法。 步法如此轻灵,剑招又无比雄浑。 四人头后脚前平躺在地上,看不到全景,只能瞄到空中的景象。 少年斜飞着后退,避开两根狐尾的合击,手中射出浓稠清光,深深透入狐妖的肚腹,撕开血肉翻卷的大口子。 清光自伤口蔓延开,染出一块灰白毛皮,周围魇气翻滚,却浸透不入。 狐妖痛极惨呼,行动快了许多,两根尾巴不再当做狼牙棒挥舞,而是变成肢节,撑着它疾扑而出。 转瞬狐妖从视线右侧扑到左侧,孝服少年却如鬼魅般自右侧掠出,转到狐妖身后。 又一道清光自少年手中射出,这次落在狐妖的后脑勺上。四人总算看清楚了,那是一根细窄如剑的竹条,晃悠悠扎在狐妖头上,将一圈清光染开,在浑身魇气的狐妖身上又印上一片又圆又大的疤痕。 狐妖由左扑到右,少年由右飞到左,给狐妖大腿上扎了一剑。 狐妖倒在地上翻滚不定,再一次扑起时,却冲向了他们,吓得四人同时惊叫。 少年在他们身前升起,一剑射中狐妖胸口,打得狐妖倒滚而出。 如此反复,来来回回,牵得四人的眼珠子左左右右前后前前前,转个不停。 他们也看出来了,少年……也就是仲家堡那位新任堡主,更像是在练习身法和剑招。 “老、老大……” 壮汉艰辛的说:“咱、咱们还是逃、逃吧。” 女子也带着哭腔说:“这不、不是我们能掺和的事、事啊。” 青年叹气:“还得感、感谢仲堡主,他救了我们一命。” 黑袍人悲怆的叫道:“老、老天不公啊!” “我……不……服!” 无数次探宝,总是败在各种奇奇怪怪的事情上,这一次也不例外,黑袍人心态炸了。 “嗷嗷——嗷——!” 狐妖忽然仰天长啸,身上黑气喷涌,爆出无数寒光凛凛的尖刺。 尖刺如水银融解,化作片片甲叶,转瞬覆满全身,变作一身威风凛凛的银亮扎甲。头上也多了顶飞翅红缨盔,即便面目不堪,也摇身变为雄壮威严的神将。 可下一刻,黑气冉冉,抹去盔甲亮色,神将变为魔将。 狐妖两臂一分,拖在屁股后的两根尾巴落到手上,仍然保持着狼牙棒的形貌,却不再摇曳晃动,而是如铜铁般坚实沉凝。 “这是神印!山神的神印!” “狐妖就是山神!” “我们刚才拜过的啊!” “果、果然不是我们能掺和的事情。” 摩夷四杰们惊恐的低呼,奋力耸动腰臀,想赶紧离开战场。 神灵是走神道修行,与凡人修行有本质不同。单论修为,神灵有高有低,并不由神位决定。不过神灵在主场有神位加持,有神灵法术,便是金丹真人,也不愿轻易得罪。 神灵若是狂乱,自有天地之灵夺其神印,削其神位,可无辜者遭难乃至丧命,就只能自认倒霉了。 惊恐之余,黑袍人还在嘀咕:“莫非这头狐妖也是偷了山神的神印,才坐上神位的?“ 狐妖显出山神真身,还是被魇气腐化了的状态,行动大异于之前的兽妖形态。他高高跃起,抡着两柄狼牙棒砸向少年,风声呼啸,势大力沉。 少年后掠、横挪、折返,也比之前迅捷了许多,狐妖连续几击都落空,在地上砸起股股泥石尘柱。 躺平的四个人被震得离地而起,落下时横七竖八的压在一起。 女子被压在最下面,尖叫道:“吕秀才你嘴巴搁在哪里!还有赵疤刀,你那是什么东西戳得我胸口好痛!方老大你……手能挪开一点么?” 轰隆巨响,地面再震,四个人被抖散了重新堆在一起,这次轮到壮汉咆哮:“吕秀才你在咬什么!” 紧接着震动更为猛烈,这四人压成了一堆,换黑袍人模模糊糊的叫:“吕秀才你的嘴好臭!” 绿衫青年的嘴一直被堵着,无法申辩,只能咿唔低叫。 震动越来越猛烈,地面都在喀喇开裂。四人已经看不到战斗的景象,只觉置身急速旋转又猛烈颠簸的怪异涡流中,别说身体,连意识都快抖散了。 山崖轰然坍塌,滚滚土石带着四人向山下滑落。四人看到少年的最后一幕,是他冲天而起,手中蓄积的清光更粗也更亮,如雷光般发出令人身心酥麻的嗡嗡振鸣。 雷光轰在狐妖的肩胛处,打得狐妖脚下趔趄,身体转了半圈。 再转回来时,狐妖的肩甲已然碎裂,混着黑气的血水染红半边身体,伤口处扩展开一片有狐妖脑袋大的灰白印记,中心血肉翻卷,深可见骨,还有一点小小的青竹之色。 这一剑深入体内,让狐妖尖声嘶叫,变得更加癫狂。 仲杳轻盈降下,还没落地就被紫萝牵退,正好避开狐妖的狼牙棒抡砸。 “我快不行了!” 紫萝呼叫支援:“赶紧让我吸一口!” 仲杳气息也浑浊起来:“吸吧,正好我也得吸你。” 紫萝顾不得谴责他变态,转动气海探入仲杳体内,一人一妖建起先天循环。 黄气青气交错流转,浇灌着已经干涸的气海,两人又恢复了不少气力。 先天循环催生出的灵气不仅能助紫萝恢复,仲杳的九土气海也运转得更顺畅。不过他还没到炼气境界,至少是丹田气海还没到,维持先天循环就如吃土一样,会损耗神魂,是有极限的。 刚才的一击压了四倍丹田气海,这是仲杳昨天反复练习后的极限,差不多将满盈的九土气海消耗完,但只是重创了狐妖,并未打倒。 加上之前消耗的,仲杳已经用了相当于十斤土的九土真气,积蓄只剩一半。 现在又跟紫萝建起先天循环,损耗神魂,能继续吃土补充真气的额度也不多了。 仲杳低声嘀咕:“不能继续周旋了,得速战速决。” 紫萝讥笑他:“谁让你刚才玩得兴起啊,你是来解决山神的,还是找他练手的?” 仲杳尴尬的咳嗽,填充气海,逼压气脉,射出竹剑的感觉确实很舒服,还有紫萝牵引着远远放狐妖风筝,没有半点危险,一时有些沉迷了。 “不练得手熟又怎么解决这家伙?” 他嘴硬道:“你看他居然还能显露出山神真身,按你的说法,他应该跟以前的你一样,虚弱得只能挨打啊。” 狐妖抡着狼牙棒又一次冲过来,紫萝牵引着仲杳灵巧避开,语气有些严肃:“说明他的情况比以前的我好得多,连神印都没丢掉。” 神印就是神位的证明,并不一定是印章之类的东西,各种物事都能做神印。看眼前这头狐妖的形态,这身甲胄多半就是山神的神印。 仲杳一愣,刚聚起的九土气海差点散掉。 他惊讶的道:“这家伙现在是清醒的!?” 紫萝念叨起来:“清醒的又怎么了?人家和我……我的前身一样,在地下睡得好好的,被你那真气一滋,还能笑呵呵起床跟你打招呼么?知不知道你那真气比魇气还辣,激爽得很!” 重生了怨气还这么大,那会肯定是印象深刻。 “妮……妮……” 狐妖一击未中,开始说话了:“你、你们……好、好大胆子!” 原本尖细的嘴脸也消失了,就如手足一样都变回人样,可惜面目被迷乱黑气遮掩着,看不清楚。 话语变得流利,声音倒是清朗:“胆敢冒犯山神,还不束手就擒,休怪我……窝……” 可惜狐狸嘴脸又暴突出来,嘶嘶尖叫。 狐妖运力跺地,狼牙棒一掀,大股泥土凝结成石,朝着仲杳劈头盖脸砸来。 无数块石头罩住仲杳左右前后,再靠灵丝挪移躲避是行不通了。 不等仲杳行动,袖中灵丝射出,散作无数股。每一股射中一块山石,牵引着撞作一处,在山石之潮中破开一个口子。 滚滚山石掠过,自后方的山崖砸下,仲杳只被若干细小碎石砸中。 “好样的紫萝!” 仲杳赞叹道,他正准备用御石术解决这些石头,紫萝的应对更巧妙轻松。 “全力一击!” 紫萝昂扬的叫着,像是被仲杳一赞,心气爆表:“这家伙最多是炼气后期,神印的威能根本发挥不出来。连土遁都不会,肯定是偷来的,你能解决掉他!” “现在他全力施为,魇气侵蚀得更深,再不快点,他完全魇化的话,你和仲家堡就都完蛋了!” 仲杳哪会不知后果,从地上牵起一股泥土,入嘴化作陶碗里的黄气,推转九土气海。 仲杳感觉身体开始滞重,意识也有些发飘。 先天循环自然加快,从紫萝那吸入缕缕青气,让她哇哇叫道:“你吸慢点!” 九土气海像加足了润滑油的马达,卷动身心,真气再度充盈。 将九土真气灌入丹田气海,变作木系真气,压进气脉。 一倍率完成,接着是两倍、三倍…… 二十三 胖狐涂糊 狐妖吱嗷嚎叫,自甲胄中蒸盈出大片稠黄烟气,在身外转了好几圈,搅成涡流转到仲杳身前。 烟气沉地,仲杳双脚骤然沉陷,层层厚重之力从土中溢出,要将他拖进地下。 紫萝提醒:“土缚术,山神的法术!” 又是土缚术,能比那个黑袍人强多少? 只要是跟土有关,仲杳心里就充盈着强大的自信。 “连土都没吃过的家伙,还敢用土来对付我?” 神念稍转,一股九土真气自脚下渗入土里,与那道厚重之力相撞。 束缚之力破碎,泥土喷发,仲杳毫发无损。 见法术无功,狐妖叫得更为尖利,抡着狼牙棒,迈着沉重的步子冲过来。 仲杳终于将第四倍真气压入气脉,但他觉得还不够。 招呼紫萝,要她牵引后退,紫萝却哼哼起来:“好……好舒服,我好软……动不了啦。” 这家伙沉迷在先天循环里了! 四倍真气压在气脉中,仲杳只觉万蚁噬咬,身体完全动弹不得。 狼牙棒横扫而来,顾不得紫萝,仲杳将九土气海换到前台,奋力冲刷捆妖萝丝。 紫萝从灵丝里喷出来,拉成一道紫光,带着尖细惨叫激射升天。 灵丝褪色变成枯草,如万蛇出巢,胡乱交织成巨大的草球,挡在仲杳身前。 狼牙棒扫中草球,仲杳跟着草球高高飞起。 不比草球小的紫色毛球飞下,紫萝磨着牙的埋怨:“咱们扯平了!” 她也知道自己误了事,没敢追究仲杳。 紫萝化作紫光投入草球,枯草变作紫丝,缕缕如灵蛇般伸展,将仲杳拉回地面。 等仲杳落地,他又压进了满满一丹田的真气,让气脉中充盈的真气达到了五倍。一时只觉满眼金星,不远处肥硕狐妖的身影都有些模糊了。 看来这就是极限了…… 仲杳有些不甘心的招出竹剑,松开气脉,憋了许久的真气如怒潮般转过一个周天,涌入竹剑,震开仲杳的手。 一发清冽光炮直射狐妖,带起闷雷般的振鸣,剑光所经之处,浮土沸腾,杂草拔地而起,地面划出道清晰剑痕。 狐妖领教过四倍率清风一洗剑的厉害,他并未闪避,将两根狼牙棒交错横在胸前,想要硬抗。 轰隆震响,大片黑气、白毛黄毛还有血水四下飞溅,狐妖连连退步,两根狼牙棒断作四截,胸口亮着一点清光,正是那柄竹剑。 又一阵噼噼啪啪脆鸣,那点清光在狐妖扎甲上迸出条条裂痕,溢出缕缕稠黄之气。 黄气凝结成薄薄光膜,自狐妖身上褪下,收缩成一点黄光消散。 狐妖不甘的怒嚎,变回狰狞的魇化怪像。两根只剩半截的尾巴收到身后,伏地一掀,上千斤重的大石朝着仲杳当头砸来。 “漂亮!” 紫萝赞道,却不是为仲杳这一剑,而是他的计划。 紫丝射到石头上,仲杳不仅没有退避,反而飞身迎向石头,两脚踩住。 九土气海转到前台,剩余真气尽泄而出,石头喀喇喇暴出无数裂痕。 紫丝又射到狐妖身上,如蛛丝般紧紧黏住,拉得狐妖向前一冲。 仲杳后脚猛压,大石在空中划出突兀折线,掉头飞向狐妖。 轰隆巨响,一圈浓烈尘土荡开,混杂着游离的黑气。狐妖被大石砸倒在地,脑袋都嵌进地里。 “所以说你这个人真奇怪……” 紫萝感慨的道:“用石头打脸就能驱散魇气,这是啥本事?” 仲杳立在石头上,素麻孝服在劲气中鼓荡,说不出的潇洒淡然。 “因为我是……打脸怪。” 他正努力的忍着痛,脚掌和腿骨都快骨折了,痛得恨不得在地上打滚。 “说笑的,哪有那么神奇,真能完全驱散魇气的话,你又何必重生?” 吐了口浊气,心说总算干翻了这家伙,可以跟他好好谈谈了。 石头又震动起来,紫萝赶紧拉着仲杳倒飞出去。 巨石崩裂,狐妖从地上拔出细长嘴脸,这会已经血糊糊的短了一截。 他两眼喷吐着猩红光芒,身上又溢出淡淡黑气,发出的咆哮不再尖利,而是如苍茫荒原中的远古猛兽。 咆哮振荡着空气,似乎还偏转了光线,让四周黯淡下来。 狐妖身体各处扭曲耸动,冒出一个个肉瘤,毛发片片脱落,露出如树皮般的粗糙表皮,凸起如藤蔓的血管。 “这家伙狂化了!” 紫萝叫道:“力量要提升一大截,说不定会变成结丹期的妖怪!” 仲杳倒很淡定:“不要慌,既然是狂化,就不可能持久。只要你带着好好的我飞,周旋一阵子,他肯定会倒下。” 紫萝叫得更大声:“你还真是对我有信心啊,可我已经没力气了!你让我吸的话我又会发软,更顶不了事!” 仲杳骂道:“真是个软骨头!你就不能硬起来拼一把?” 紫萝倒很诚实:“我是藤萝妖啊,天生就是抱别人大腿的,你还想把我当大腿抱?” 你说得真是太有道理…… 仲杳暗暗叹气,看来只能动用后备计划,把这家伙风筝到山下了。 情况忽然有了变化,山神庙那堆废墟上,瓦砾碎石沸腾起来,一头头小兽钻出来,嗷嗷唧唧跟着吼叫,响应狐妖的咆哮。 狐狸、野猫、花面狸、鲮鲤……林林种种,成百上千,连黄鼠狼都有好几窝。 这些小兽溢出股股黑气,染得像从墨缸里捞出来似的。又个个两眼泛着猩红血芒,龇牙竖耳,探爪摆尾,凶狠异常,令人不寒而栗。 这头狐妖不仅冒充山神,还在山神庙下挖了个兽窝? 小兽们出现,狐妖却安静下来,眼中红光消退,看着这股兽群,呼哧呼哧喘气。 喘了一会,狐妖咚咚迈步,高高跃起,砸落在废墟上。 落地后狐妖伏在地上转起了圈,两条断尾如铜铁绞轮,在兽群中绞起漫天血水。 仲杳一时呆住,连紫萝都从灵丝里探出脑袋,看得忘了整理自己那毛球般的头发。 狐妖一边转着一边发出怪异的唧唧叫声,那些小兽呆呆的全无动静,乖乖任由狐尾绞过,断成几截破碎血肉。 山神庙的废墟上升起一股烟尘旋涡,血水、兽毛、碎裂骨肉在旋涡中沉浮不定,持续了不知多久。 直到狐妖自旋涡中走出,仲杳和紫萝才回过了神。 紫萝呲溜缩回灵丝,仲杳眨眨眼,怀疑自己看错了,那是狐妖? 走出旋涡的是个胖子,很寻常的人族胖子,肌肤白皙,大腹便便。一身素青文士袍,透着股文质彬彬的书卷气。 细看这胖子却不寻常,五官端正甚至说得上俊秀,如果缩水到正常体态,仲杳觉得恐怕比自己还要帅几分。 狐妖化为人形算是基本操作了,以这家伙的境界,还没化形才是奇怪。 在这世上,化形是妖怪修行根基,化形后才能踏上修行正途。所以妖怪的化形期,就等于人族的筑基期。化形成人,才能获取先天灵气,使用各类法门。 不过化形需要特定的功法,修炼也异常艰难。大多数妖怪不是不愿意,就是没条件化形。这些妖怪只能走妖体自成的修行之路,终生受限于草木禽兽的形态,乃至沦为妖修的灵基。 能够化形的妖怪,功法来源无外乎血脉传承、机缘巧合和自力更生这几类。狐妖应该是靠血脉传承,紫萝没说自己是从哪学的化形,仲杳猜测跟她等待的那人有关。 让仲杳意外的是,这头狐妖还真是公的。 紫萝驱使灵丝股股探出,像触须般扭动着,蓄势待发。 仲杳低喝:“先别动手。” 胖子很自然的走过来,仲杳没在他身上感应到一丝敌意。 “贯山涂糊,糊涂的涂,糊涂的糊,见过少侠。” 胖子来到近前,向仲杳长揖到底:“救命大恩,不敢言谢,涂糊愿衔草结环以报。” 这么有礼貌,真是只有素质有教养的狐妖。 “这家伙用的是化名……” 紫萝跟仲杳咬耳朵:“意思是涂山的狐妖,涂山狐妖都是公的,不过我可没见过胖成这样的狐妖。” 涨知识了,以前只知道青丘的狐妖,还以为狐妖都是母的。 仲杳摆手道:“本意也不是救你,不必放在心上。” 山神,狐妖,还有这群小兽,仲杳满肚子疑问。 “听口音……少侠是贯山人士?” 狐妖涂糊的俊秀胖脸上露出笑意,让人只觉友善亲切:“咱们是老乡啊。” 他感慨的道:“自古人妖不两立,少侠手下却留了一线,还帮我减轻了魇气,我在贯山呆了上百年,少侠这般人物还没见过几个。” 狐妖和仲杳一样,并不在意人妖之防,那么就好沟通了。 仲杳拱手道:“我是山下仲家堡新任堡主仲杳,家父五日前去世,原因是在此处中了魇气,我是来查探情况的。” 涂糊退了一步,不迭摆手:“我一直在睡觉,绝对不是我干的!” 看刚才那一大窝魇化的狸猫黄鼠狼,不是你干的,也跟你有关系。 身为人子,为父复仇是责任,仲杳必须担起来。不过眼下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这事只能先放放。 他接着问:“看你也中了魇气,应该是沉睡时中的招。不过你竟然借用山神的神印,还受其香火,是想做什么?借山神之力抵御魇气吗?” 说到后面,语气变得肃重:“冒充山神,这可是大罪。” 再看废墟上大片凌乱破碎的兽皮兽骨,仲杳脸色更加阴沉:“你还在山神庙聚族而居,有何企图?即便我不在意人妖恩怨,如此行径,也绝难容忍!” 涂糊赶紧作揖,只是肚腩太大,看起来像不倒翁在前仰后合。 他惶恐的道:“少侠……呃,堡主,容我想想,我现在还糊涂着呢。” 涂糊左右打量,跑到一株断木前观察了年轮,惊讶的道:“居然过去七年了!” 他嘀咕道:“我是七年前睡下的,一直睡得好好的,忽然被辣椒水还是什么呛醒了。” “我这个人有点起床气,刚才多有得罪,堡主海涵。” 说到这再朝仲杳作揖:“不过堡主真是年少有为,修为高强。我已是炼气八层,还有山神的神印,却被你打得毫无还手之力,连神印都丢了,现在脸上身上哪都在疼。” “嘶……鼻梁好像断了……” 两股血丝从鼻孔里流下,涂糊白白嫩嫩的胖脸变得青一块紫一块的,左眼还挂上了厚厚的黑眼圈。一张英俊帅气的胖脸,变成了谐星受难脸。 幻术破灭,涂糊也没在意,眼睛直直的,陷入到沉思中。 好一会后他哦了声,眨眨眼睛,目光也转到山神庙的废墟上。 看到恍若屠宰场的景象,涂糊深深叹息:“造孽哟……” 二十四 我是山神? “七年前是你阻挡了魔魇!?” 狐妖涂糊说起往事,听到这,仲杳高声打断:“你如何能阻挡魔魇?“ 狐妖在贯山偶得机缘,踏上修行之路,到现在已经上百年了。 七年前魔魇涌动,自西向东侵吞贯山,狐妖带着大群兽类迁徙。见魔魇吞噬万物,诸灵生不如死,于是跑来山神庙拜神祷告,祈求神灵护佑。 没想到山神的神印附在他身上,驱动神力,挡住了魔魇。 “我只是被神印驱使,充当山神的傀儡,替他布撒神力而已,论起来并非我的功劳。” 涂糊倒很谦虚:“山神之外是否还有他人出手,我也不清楚,只是道出我所知的事情。” 仲杳沉吟不语,他之所以反应这么大,是因为跟自己有关。 七年前他跟季小竹坠入山崖,期间发生的事情他已记不清了,只模糊知道是季小竹背着他爬出了深谷。那时魔魇已经退了,如果魔魇真是涂糊阻挡住的,那可是自己和季小竹的救命恩人。 紫萝嘀咕:“这种胡话主人你也能信?什么时候狐妖变得如此义薄云天了?” 是啊,狐妖生性狡诈,凶残异常,怎么可能做出如此义举? “堡主不信也无妨,我涂糊自小知书达理,行正影直,所言所行,无愧于天地!” 狐妖仰头负手,慷慨而言,如果不是那张脸被揍得像猪头一样,气势还挺足的。 “当年也是这般景象……” 狐妖对着屠宰场般的废墟感叹:“无数生灵被魇气侵蚀,靠着最后一丝清灵,聚到我身边,想求得我的帮助。” “不忍心见它们被魔魇吞噬,我就把它们带来山神庙求助。” “神印意外附体,以我为炉鼎驱使神力,挡住了魔魇。等我清醒之后,才发现它们受不住魔魇与神力的冲撞,都已死了。” 说着狐妖陷入追忆里,气质也不再那么猥琐了。 “神印压在我的神魂上,让我疲惫至极,我钻到神像下面歇息,以为最多睡上几天,没想到一睡就是七年。” “这些小兽应该感应到了魇气的侵袭,像当年的先辈那样来求我庇护,所以在山神庙下挖洞潜藏。” 狐妖咧了咧嘴,笑得很难看:“它们却没想到,我已被魇气侵蚀,反倒害了它们。” “它们虽是灵识未开的兽类,却终究是条命,不忍心它们受魇化之苦,刚才送走了它们。” “说什么无愧,其实我……哎……” 说到这狐妖眼里泛起泪花,一屁股坐在地上,长吁短叹。 仲杳的三观有点颠覆,好一阵子说不出话,这狐妖还真是个悲天悯人的善人……不,善妖? 紫萝煽风点火:“你爹终究是他害死的。” 如果狐妖的话是真的,又哪里怪得了人家呢? 就像刚才那四个外地修士,会中魇气也不是狐妖故意加害,而是他们嘴馋。 真正的罪魁祸首,还是魔魇。 不管这家伙的话是真是假,仲杳决定向前看。 他问起山神的事情,涂糊倒是知无不言。 “山神早就不在啦,我在贯山呆了上百年,从没感应到他。我认识的妖怪里有活了两三百岁的,也和我一样。七年前我是走投无路,才抱着姑且一试的念头去拜,没想到神印还在。” 涂糊的神色严肃起来:“至于堡主的忧虑,恐怕是真的。我身上带着神印,还是被魇气侵蚀了,魔魇应该又开始涌动了。” 想起神印,仲杳脚下展开九土真气,感应到不远处一个奇异物事。 伸手凭空一摄,一团土裹着那物事飞到仲杳手里。 涂糊赞叹道:“堡主原来是土木双修,难怪能破解山神的法术。” 仲杳嗯了声没多说,从土中捡起一块像是陶片的东西。 褐黄暗色,黑斑点点,上面就写了两个字:贯山。 这就是山神的神印,仲杳刚才的攻击并未将其击碎,刚才感应时就有异样感觉。 涂糊还在抒发感慨:“神印无主,有德者居之。我能得神印青睐,应该是平素行善积德,老天都看在眼里吧。” 行善积德的狐妖…… 仲杳摩挲着陶片问:“这个神印就是在山神庙里,然后自动落到你身上的?” 这一点仲杳还很怀疑,山神庙修在这,只是方便凡人进香拜祭,不等于山神就住在这。 涂糊果然支吾起来:“这个……我也不是很清楚,兴许是神印有灵,自动飞过来的吧。” 紫萝却在帮涂糊说话:“就算神印是这家伙偷的,但能动用山神的法术,就说明他是好妖,神印并不排斥他。” 仲杳嗤笑:“哪怕吃人成性,只要神印认可就是好妖怪?” 紫萝理所当然的道:“当然啊,难道非得对人好,才能叫好妖怪?” 仲杳被呛得呆了呆,忽然一个激灵。 他再问涂糊:“所谓有德,指的是什么?” 狐妖小心翼翼的解释:“德就是功德,对天地立下的功德。” 又赶紧补充:“当然还得有能,没本事的话,又怎么承受得起神印呢?” 清冽激流自仲杳心底涌出,让他身心颤栗,如醍醐灌顶。 他明白了! 神灵的出现并不是无章可循,而是必须有功于天地! 没错,是有功于天地,而不是有益于人。 这个道理本来极为简单,仲杳却下意识的将神灵与凡人香火绑定在一起,觉得神灵必须有益于凡人。 “天地有灵,不因人兴,不因魔消。” 仲杳低低念着这句话,再想到另一句话。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他继续问涂糊:“你说你平素行善积德,不会是治疗受伤的鸟儿,放生蹦到岸边的鱼,救下被豺狼追逐的兔子这些事情吧?” 涂糊呵呵笑道:“堡主说笑了,这等小善哪能叫善?弱肉强食是禽兽本分,也是天地之道,我为什么要违背这样的道理,只为满足那点怜悯之心呢?” “在贯山这一百多年里,我杀了成千上万被魇气侵蚀的禽兽,避免它们举族覆灭。我挖掉了不知道多少腐树植株,避免魇气沉积,形成魇窟。” “我还用障眼法吓走了不少樵夫猎户,不让他们深入到魇气浓郁的地方。偶尔遇到不慎魇化的人族,我不着痕迹的杀死他们,让他们免受痛苦。” 狐妖淡然的说:“贯山虽然不是我的祖籍之地,却是我得到机缘的地方,在这生活了一百多年,我已经当做自己的家乡。我在尽量拖延贯山被魔魇完全吞噬的时间,哪怕只是一时半会,也算尽了自己的本分。” 仲杳深深颔首,他的理解是正确的。 对贯山这方土地而言,最大的威胁就是魔魇。狐妖会被神印看中,就是因为在这事上立了功德。 他举起那块陶片问:“这神印现在是什么状况?被我打坏了吗?那我岂不是成了贯山的罪人?” 涂糊苦笑道:“神印哪会这么容易坏掉,我终究是才具不足,或者德不配位,神印只是暂居在我身上,借我驱策神力而已。本就不稳固,被堡主……教训一番,自己又差点魇化,神印自然就离我而去了。” 狐妖转头远望,目光越过山后深谷,投向西面。那是魔魇肆虐的地方,魔窟遍地,魔物横行,已无任何正常的生灵。 他深深叹道:“山神虽然早已不在,留下的神印还在守护贯山,只是时光侵蚀,这份力量越来越稀薄了。” 紫萝也在嘀咕:“什么意思?难道在他之后,就再没山神了?” 看来你比狐妖睡得更久,两三百年都不止。 仲杳问她:“你不认识这个?” 紫萝迟疑的嘀咕:“不认识,没一点感觉。” 贯山的山神是谁,仲杳完全没概念。长辈们从来只以山神称呼,也说和土地一样早就消散了,还真是个谜。 仲杳摩挲陶片,注入一缕九土真气。 刚才感应的时候,这块陶片就如夜幕中的一盏明灯,格外耀眼。 一个想法不由自主的从脑子深处蹦出来…… 他的陶碗,跟这块陶片,莫非有特殊的关联? 再想到陶碗附带的九土转德经,要他吃遍贯山的土,难道陶碗就是山神的真身? 自信一些,仲杳对自己说,既然是猜测,可以更大胆点。 转生为仲杳之前,自己的记忆模糊破碎,似乎处于非人状态。 紫萝的前身一直沉睡,最后一刻清醒时说“你来了”,按她现在的情形看,她一直在等待的,不就是贯山的山神? 诸多线索汇作一处,加之这陶片的感觉,仲杳的心跳变快。 莫非……自己前世是贯山的山神!? 陶片忽然变亮,褐黄外皮片片剥落,露出柔白如玉的晶莹之色。 仲杳和涂糊瞠目结舌,同时看着褐黄陶片变成白玉瓷片,上面的“贯山”二字也消失了。 “这是怎么回事?” 情况完全超出仲杳的预料,九土真气没能渗到陶片深处,只是洗掉了外层,跟自己的陶碗显然不是一个路数! 涂糊惊骇的看住仲杳,嘴里语无伦次:“你、你……我、我不知道!什么都不知道!” 紫萝也在嚷嚷:“我也不知道!算起来我只是出生三天的婴儿,我能知道什么!?” 顿了顿,紫萝又说:“现在我就知道一件事,山神彻底没了!” 涂糊转头一看,也叫了起来:“事情大发了!” 天地深处似乎有无形的震动,紧紧揪着仲杳的心,令他生出强烈感应,发生了什么大事! 顺着涂糊的目光看过去,仲杳一巴掌拍额头上,事情真的大发了! 山巅远处,深谷对面,黑气冉冉,冲天而起,如股股倒流的瀑布,直接云霄。 魔魇开始涌动了! 二十五 狐父猫女 “看这架势,最多再过六七天,魔魇就要跨过深谷,吞噬这边的土地。” 涂糊的声音微微颤抖,对着仲杳又是一个长揖:“我得赶紧通知大家马上迁徙,这就告辞。” 仲杳倒没忘正事,他叫住涂糊:“你们准备向哪里迁移?会夺占人族的居所吗?” 涂糊愣了愣,叹道:“我和几个好友自然不会,但其他妖怪……他们没什么顾忌。” 危难逼近,仲杳的脑子越发清醒,他沉声道:“若你刚才的话都是真的,那你该是知恩图报之人。我也不要你衔草结环,只要你劝住那些妖怪,让他们不要与人族起冲突,你可能办到?” 涂糊胖脸抖着,似乎就要答应,旋又苦笑:“我们几个倒有藏身之处,可以暂时避避。但那里太小,容不下太多妖怪。要约束住他们,又没有庇护之所,这就难办了。” 他摇着头说:“若是我修为高一些,杀光他们倒也不惧。奈何我在贯山群妖里不过平平无奇,办不到啊。” 听他这么说,仲杳反而觉得不靠谱,为了报恩就去杀同类? 你是一根筋到底呢,还是真的没脑子,或者当我没脑子? 顾不得深究,仲杳将他仓促之间想到的说出来:“我准备建座护山大阵,幅员虽小,护不住整座贯山,让一些妖怪暂避魔魇还是够的。” “你只要劝住他们,在仲家堡外等候,七天……不,五天之后,自有消息。” 说完他伸手从背篓中摄出一柄竹剑,并指为刀,吐出真气,在剑背上刻下“仲杳”二字。 将竹剑递给涂糊,仲杳说:“以此为信。” 涂糊咬咬牙道:“也是件大功德,涂糊做了!” 狐妖晃晃脑袋,一对长长狐耳在头上蹦出来,配搭着那张猥琐与俊秀兼具的人脸,以及赛过肥猪的身体,真是喜感十足。若不是大事不妙,仲杳都差点笑出了声。 狐妖从两只耳朵上各捋下一搓毛,揉成团递给仲杳:“等堡主准备好了,将这团毛烧掉,我便会知道。” 一人一妖换过信物,涂糊匆匆离去,紫萝还在念叨:“真的就这么放走了?这是害了你爹的狐妖哦!” 仲杳很严肃的回应:“人之为人,得讲忠孝仁义,现在这事,孝就得让位给义了。阻止妖怪攻击人族,就是眼前的大义。只要有一丝可能,都该尝试。” 紫萝哼道:“就跟你忽悠人家一样,护山大阵……你哪来这个啊?” “我说有就有……” 仲杳懒得解释,吩咐道:“把我带到后山深谷边,好好看看魔魇的情况。” 紫萝小声嘀咕:“咱们……是不是忘了什么事?” 眼角瞄瞄山神庙外垮塌的山崖,仲杳心虚的问:“什么事?” 紫萝呵呵笑着,笑得同样心虚:“没、没什么。” 主仆俩打着哑谜,其实心中透亮。 忘了那四个外地修士! 看情形就算没摔死,也被活埋了吧。 是紫萝把那四人摆在山崖边,求个齐齐整整,她是直接凶手。但用灌注了九土真气的石头拍得他们动弹不得,而后大战涂糊,震塌了山崖的,又是仲杳。 主仆俩没有杀人之心,那四个倒霉蛋却是因他们而死,心中有愧,心里有鬼,干脆默契的装失忆了。 紫丝牵着仲杳飘向山神庙后,山下的大堆土石里,一蓬泥土喷发,黑袍人从地下爬了出来。 黑袍人满脸血污,顾不上收拾,四下找寻,很快把另外三个人挖了出来。 四人相互扶持,仓皇离开,没一人回头。 出了山林,眼前是一望无际的平缓山脊,黑袍人终究不甘心:“这一趟连宝贝都没见到,真的就这么走了吗?” 壮汉瓮声瓮气的嚷嚷:“不走还干什么?那小子好生厉害,被他袖中的丝线一碰,我就泄光了!” 女子捂着脸附和道:“我也一样,我是说真气。方老大我真陪不了你,现在我这脸怕是平了吧。得赶紧回去找药膏,不然这辈子都嫁不出去了。” 旁边青年咿咿唔唔的,大着舌头说不出话,刚才像是咬得东西太多,连自己舌头也咬了。 女子没好气的说:“吕秀才你想说什么我可清楚得很,把我当便宜捡,没门!你哪不咬,偏偏咬那、那里,简直毫无廉耻!” 壮汉哼道:“我看他不是没廉耻,是没人性,连我……咳咳。” 刚才四个人叠罗汉的情形着实不堪,连壮汉都觉说不出口。 黑袍人还在努力挽回:“小妹你别担心脸,我这有药膏。我们可以先回叔家镇休养,观望一下风色。” “我也想通了,这并不是针对我们的陷阱。贯山藏龙卧虎,不是善与之地。一个小小寨堡的堡主,还是个弱冠少年,就深不可测,必然是凭借了异宝。” “这说明天外飞石是有的,只是本地人不在意,对我们而言,这恰恰是个机会!” 黑袍人说得起劲,鼻血又挂下两行:“方才仲堡主还驱散了我们的魇气,这是个善缘!我们完全可以借道谢之机,跟在他身边伺机而动!” 青年呜呜叫着,颇为急切,可惜连个囫囵的字都吐不出来。 壮汉犹豫起来:“那小子是个好人呢,这么欺瞒人家,不太好吧?” 女子语气无比消沉:“换在以前倒没什么,现在我这张脸,哪见得了人呀?让人家嫌弃的话,真是想死的心都有了。” 黑袍人先对壮汉说:“我们又不是要对他不利,就是找宝贝而已,到时帮他做点事情,宝贝到手就走,两不相欠。” 再奚落女子:“小妹你别想多了,人家年少有为,还有娇妻待娶,哪会多看你一眼?在叔家镇咱们远远见过叔家嫡女,那是你能比的?” 女子恼怒跺脚,青年继续呜呜呜。 伙伴心气都不高,黑袍人更卖力的鼓舞:“为什么我们次次寻宝都受阻呢,还不是因为我们机缘巧合,练成了四象元灵阵?” “能让四人气机相融,灵基共用,这等法门本身就是逆天的宝贝,我们已经遭了天妒啊!” “不过修行就是逆天而为,有进无退!只有找到天外飞石这等异宝,我们这辈子才能安稳!” “眼前这点挫折,连伤筋动骨都算不上,就此退缩的话,就不怕抱憾终身吗?” 默然片刻,女子叹道:“总之先回叔家镇吧。” 壮汉则揉着肚皮说:“得去吃顿好的,暂时不吃肉了。” 青年揉着嘴巴,呜呜点头。 摩夷四杰绕过仲家堡,灰溜溜直奔叔家镇而去,贯山深处,狐妖涂糊也回到了自己的巢穴。 密林洼地的角落里,涂糊散去人形,变回一只黄白相间的狐狸。除了尾巴大点,肚腩肥点,四肢显得短了些,看上去还是只普通的狐狸。 像是近乡情怯,他在一丛灌木前徘徊了许久,唧唧叫了两声,闭着眼睛纵身一跃。 蓬的一下,狐狸头下尾上,直直卡在洞口。 小短腿蹬着,大尾巴晃着,肚腩一点点挤大,最后变成一坨浑圆毛球。 尾巴急速甩动,带着身体转起了圈,啵的一声响动,他终于钻进了洞里。 地下深处,类似紫萝凿出的灰岩洞穴里,狐狸夹着尾巴,小心谨慎的前进,不时凑到地面墙上嗅探一番。 挤过若干洞口,避过各类机关,进到一处空旷洞穴。 顶壁嵌着若干夜明珠,投下白昼般的光亮,洞内水潭清冽、小溪潺潺、木屋连檐,竟是片世外桃源的景象。 狐狸呆呆望着这片美景,眼里渐渐升起泪雾。 看到木屋前晾着被褥,还铺着各种坚果,狐狸龇牙咧嘴,竟然露出了笑容。 他唧唧叫着,四腿翻飞,朝着水潭奔去。 胖狐狸高高跃起,眼见要投进水潭里,黑黢黢毛茸茸的尾巴骤然自半空中浮出,呼啦一抽,正中狐狸的脸。 狐狸惨叫着高高飞起,升到顶点,烟气弥散,变成人形。 “黑黑!” 顶着一张猪头脸的胖子涂糊落地,惊喜的叫道。 水潭前,一只黑猫落地,尾巴直直竖着,朝涂糊嘶嘶哈气。 细看这猫不是全黑,隐有豹纹般的块块花纹,眼如碧玉,耳朵圆圆短短,煞是可爱。 烟气升起,黑猫变成少女,她身材娇小,留着短短的瓜皮头,还残有猫的特征。两只圆耳朵依旧支在脑侧,细长猫尾在身后游动不定,宛如灵蛇。 “你还知道这是你家吗?” 少女的嗓门尖尖细细,愤恨的道:“七年了!你已经七年没回来了!我也长大了,不再是黑黑,我叫涂黑!” 涂糊看着少女,笑得无比灿烂:“我还是回来了嘛,看来他们照料得不错,你真的长大了。” 少女怒哼:“师傅们对我很好,不像你,根本不在意我,不在意这个家!” 涂糊伸展双臂:“是是,是爹的错,来,让爹抱抱,就像以前一样。” 猫尾摆在身前,急速摇动,少女抱着胳膊说:“我是猫妖,我爹哪会是狐妖!” 涂糊的笑容渐渐消失,盘腿坐在地上,哀苦叹气:“爹也不想离开你,可魔魇太凶恶了,爹为了照顾你那些小伙伴,只好去了山神庙,然后陷在那里,一睡就是七年。” 猫尾一僵,少女惊讶的道:“爹你就在山神庙?我去过那好几次烧香拜神,求山神老爷护佑你呢!” 涂糊呆了呆,嘀咕道:“那些狸猫黄鼠狼什么的,是你带过去的吧?” 少女愣愣点头:“我看周围没有虎豹豺狼,就招呼它们去那搭窝,怎么了?” 涂糊先是苦笑,再变作灿烂,摇头说:“没什么没什么,你看还不是叫我爹了?” 少女抽了抽鼻子,转头说:“你都错过我化形的时候了。” 涂糊哈哈笑道:“还有机会,你还没化形圆满呢。” 少女呼的一下闪到涂糊身前,张牙舞爪的道:“最重要的错过了!” 涂糊抚着少女的黑亮短发,满足的道:“黑黑还好好的,这是最重要的。” 少女的泪水终于下来了,投进涂糊的怀里,带着哭腔喊道:“爹——!” 二十六 凡人封神 狐父猫女相拥,好一阵才平复下情绪。 涂黑问:“爹你是怎么睡在山神庙的?” 涂糊转着眼珠说:“其实……还是黑黑救了我啊,记得你不知道从哪捡来的那块陶片吗?那其实是山神的神印。我和你的小伙伴被困在山神庙,我向山神祷告,结果神印就显灵了……” 他无奈的道:“可你那些小伙伴,我没有保住。” 涂黑赶紧安慰:“爹你已经尽力了,而且你好好的就行了。” 她的小脸浮起余悸:“还好你只睡了七年,我听师傅们说,跟神灵沾上关系,动不动就是百年千年的事情。” 涂糊感慨的道:“是啊,我差点没醒来,要不是仲家堡的堡主救了我,我还要睡下去。一直睡到被魇气侵蚀魂魄,变成魇狐。” 涂黑噘嘴道:“爹你变魇狐,我就变魇猫!” 涂黑呵呵笑着,笑得口水都流出来了。 记起正事,吸溜吞回口水,他严肃的道:“魔魇又在涌动了,那几个家伙呢,他们没说什么吗?” 涂黑点头:“师傅们说了魔魇的事情,不过说还有一段时日,昨天他们出发去找鹰王,想求他帮忙。” 涂糊一拍大腿:“嗨!那帮笨蛋!” 他跳了起来,急切的道:“赶紧收拾家当,我们这就离开,我会想办法通知那五个家伙。” 涂黑乖巧的哦了声,又蹙起了眉头:“爹,那块陶片……哦,神印呢?既然是神印,就能用来抵挡魔魇啊。” 涂糊摇头说:“仲堡主把神印从我身上打落,然后拿去了……” 说到这神色骤变,深深抽了口凉气。 涂黑却不高兴了:“那是我给爹的啊,他凭什么抢走?得找他要回来!” 涂糊赶紧劝道:“那个堡主可不简单,爹都打不过他。” 涂黑瞅瞅涂糊的猪头脸,咬牙说:“他竟然把爹打成这个样子!还抢走了我的东西,他完了!” 声调扬起,猫女傲然道:“爹你做什么都畏畏缩缩的,打架当然不行!我可不一样。就算还没化形圆满,我也能把他打成猪头,他还不知道是谁干的!” 涂糊很严肃的警告:“人家真不是一般人,而且还是爹的救命恩人,神印就送给人家了,不许去找麻烦!” 见涂黑不爽的噘嘴,又道:“现在要紧的是躲避魔魇!还想保住你的那些收藏,就赶紧收拾!” 说到收藏,猫女终于急了,冲进木屋里叮咣忙乎起来。 涂糊如释重负的嘀咕:“猫丫头知道什么,那家伙……” 想起仲杳随手抹掉神印上的字迹,狐妖那本来就难看的脸色,变得一塌糊涂:“那家伙,就不是人啊。” 离开已成废墟的山神庙时,仲杳的脸色异常难看。 一路紫萝牵引着他借林木腾跃,直接下山,紫萝也乖巧的沉默着。 深谷对面翻腾的魇气给了他们极大震撼,立在几里外看着,都觉得那是比地府还要恐怖的炼狱。 林木中百兽蠢动,虫蚁如溪流动,更没听到半点鸟声。 想到是自己让残留的山神神力尽数消散,加快了魔魇涌动的速度,仲杳的心沉重得像一大块铅坨。 回到仲家堡所在的山脊还是下午,没过申时,仲杳本想直接回到外书房找人议事,见到山脊下的田野里,已有零零星星的堡民在翻耕土地,停下了脚步。 紫萝试探着找话:“你那个护堡大阵,是还在打土地公的主意吗?” 仲杳淡淡笑道:“还要笑话我么,尽管笑话吧。” 如果挡不住魔魇,让仲家堡乃至另外两家覆灭,自己还真是要成穿越者之耻了。 所以不管有多可笑,只要有一丝可行性,他都会努力争取。 紫萝却道:“我不是笑话你,是觉得……现在说不定能行呢。” “山神的神印像是件灵器的一部分,之前得了山神的神位,才会变成那个样子,刻了贯山的字样。” “你把字抹掉了,还让它露出原貌,说不定可以拿来当土地公的神印呢。” 仲杳呆了呆,这萝莉老妖,脑子还挺灵活的嘛,跟他想到一块了。 涂糊代理山神的经历,神位来自功德的醒悟,以及手上这块神印瓷片,让仲杳有了新的想法,他的确又打起了土地公的主意。 之前的想法很简单,就是重建土地庙,重塑土地像,让大家来烧香。现在知道那不过是妄想,神灵可不会凭空出现,得有适合的人选。 这个人不仅必须有功于天地,还得由天地授予神位。这块瓷片是山神的神印,至少是一部分残片,本就含有天地眷顾,算是能通天地之灵,只要人选合适,应该就能立地成神。 仲杳现在是这么想的,但还不敢肯定可行性,于是佯作不解:“可以的话,要如何做,总不成由我区区一个凡人封神吧?” 紫萝这时候笑话他了:“你当自己是谁啊,山神还是府君?” 她认真的解释起来:“不过封神也不是什么大事,上神就能封下神,我以前当的巡山小妖,那也算神……好吧只算神差。” “没有上神的话,就得由天地封了。问题是天地无心,不会主动抓谁做神灵,那些做了神灵的,基本都是机缘巧合。“ “这个机缘就有很多说法了,你手上的瓷片就是机缘。那应该是前任山神的灵器碎片,多多少少带着点天地眷顾。就像我以前是巡山小妖,所以能借土地公香火,都是机缘嘛。” “所以呢……主人你这么聪明的,应该明白吧?” 紫萝这么一说,仲杳的思路更清晰了。 这块瓷片就像是检测器和介绍信,只要把瓷片给合适的人,就能重新变成神印。再塑像立庙,烧起香火,土地公就有了。 仲家堡这片土地有了土地公,不就等于开了座护堡大阵吗?比仲家老祖宗留下的护堡大阵靠谱多了。 不过问题又来了,到哪去找合适的人选? “紫萝呀……” 仲杳笑得像诱拐萝莉的大叔:“你曾经当过山神座下的巡山小妖,又能借用土地的香火之力,有没有考虑过转正呢?虽然只是做基层工作,终究是一把手呢。” 衣袖里灵丝抖动,噗的一下,喷出个紫发红瞳的小姑娘,她飘到仲杳够不着的地方,眼里满是警惕。 “休想!” 紫萝很坚决的说:“我的美好妖生刚开了个头哪,为什么那么想不开要去当神灵?” 仲杳叹气:“真的那么可怕吗?你看人家涂糊都能代理山神,你不比那头胖狐妖差吧?” 紫萝使劲摇头,紫发如瀑布般飘摇:“他那是被神印坑了,你再问他干不干土地或者山神,他准保撒丫子就跑!” 果然如此…… 神灵谁都能干,人、妖、鬼都行,大多数时候都是鬼。 不管是谁,只要当了神灵,就跨入神道,断了修行之路。而神道有天地威严,有香火侵蚀,总之是层层束缚,对鲜活生命而言,等于终生禁锢,逃脱不得了。 “而且我是妖怪,当个山神还行,土地公么更多是靠凡人的香火,哪会有人诚心实意的给我烧香呢?” 紫萝反将一军:“主人你是在守护自己的家园啊,不该自己上吗?” 仲杳撇嘴,才明白这家伙为啥事先跑出来。 他是在努力守护家园,但不等于上来就把自己送掉啊。 自己一个有志于修仙的大好少年,跑去当土地公,这是什么画风? 西游记里的土地公过的是什么日子,说出来不吓死……笑死你! 他跟紫萝,还有涂糊一样,都算是修仙之士,有康庄大道可走。当个神差或者代理一下山神倒无所谓,绝不会投入神道自绝前程。 为什么大多数神灵都是凡人死后成神? 因为鬼没得选…… 还有一些化不了形的妖怪,对它们来说,神道也不失为解决就业问题的一条门路。当然它们就很难说得上对天地有功了,多是靠上神提携才能跨入神道。 遗憾的是,仲家堡既没有合适的鬼,也没有合适的妖怪。 仲杳无奈的叹气,要是仲家的家神还在多好,说不定干得了土地公。 紫萝远远摊手,和他一起叹气:“是啊,你们这仲家堡小小的,不管是活的还是死的,我都不觉得能找出有资格当土地公的人。” 仲杳又将目光投向山下的原野,仲家堡所在的这片土地还算广阔,自石堡所在山脊到灰河之间,夹出十多里长、平均三四里宽的沿河坝子。 这片坝子大半还是荒地,务农的堡民近百户,开了接近三千亩田,种了粟(小米)、黍(黄米)、稷(高粱)、菽(大豆)、麻之类的作物,还有若干菜田。苜蓿之类的就放任自生了,另有几户分别种桑和养鱼。 堡民们无论男女老幼,他差不多都见过,甚至叫得出不少人的名字,但在他心里只被归为“堡民”这样一个集合。而仲家的长辈、平辈甚至仆役,却是一个个单独的存在。 大多数时候,仲杳的生活轨迹都是石堡和练功场的两点一线,偶尔有偏离的,不是跟季小竹或者伙伴们玩耍,就是偷偷跑出去吃土。 除开吃土和跟季小竹的来往外,他的生活轨迹完全符合少堡主的身份。终日见到的面孔不是仲家族人,就是族卫、马夫、铁匠木匠以及仆役等有资格住在石堡里的人,跟种田的堡民没有多少交集。 仲杳心中忽然荡起细密的悸动,有些懊恼,又有灵悟。 这七年来他吃遍了这里的土,但对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人,尤其是终年累月耕种田地的这些农人,其实并没有多深的了解。 他又凭什么认定,没人有功于天地呢? 二十七 陶碗的真正意义 紧挨着山脊,离石堡还有两里多地的田地中,一个人正在挥着镰刀除草。 只看衣着分不出男女,都是农人常穿的粗麻短褐,看脑后盘起的发髻,才知是个妇人。 妇人偶尔抬头擦汗,露出枯黄面容,皱纹满面,两手也如树皮般粗糙,看上去至少五十岁了。 远远见到孝服少年过来,妇人忙不迭的跪地叩拜,口称堡主。 仲杳摆着手说:“何姨不必多礼。” 仲家堡的堡民基本都是仲家的佃农,每户二三十亩地,租子三七分,当然是堡民四仲家六。 佃租看似苛刻,但这里不交皇粮没有徭役,逢灾遇险仲家还会宽减,堡民的日子比灰河东岸的杜国农人好得多。加之多年生息,代代相熟,堡民都把自己看做仲家的外亲,对仲家感恩戴德。前任堡主去世,堡民们自发服丧,妇人手臂上还戴着黑袖套。 这何姨也是把仲杳从小看到大的,只是都远远看着,偶尔打个招呼,对仲杳而言算不得熟人。 见仲杳还是少堡主时的语气,何姨乍着胆子亲切起来:“小杳是去巡山了么?太危险啊,一定要小心些!咱们仲家堡上下,现在全都指望你了呢。“ 仲杳笑着说没事,打量何姨正在收拾的田地。 这块旱田也就三四亩,种的是黍,也就是黄米,算是小米的一种,吃起来黏黏的,口感不是太好。仲杳只是偶尔喝粥的时候吃过,却是堡民的主食。 “何姨怎么一个人忙,何叔呢?” 仲杳看似随意的问道:“堡里的牛马今年应该忙得过来,为什么不等着?” 仲家养有耕牛,马也可以拉犁,每年春天都会帮着堡民翻耕,也是令堡民感恩仲家的仁政之一。 贯山四家里,伯家偏重采矿冶炼,叔家擅长营商,季家以林木药草为业,仲家的主业就是种田。 仲杳问到生计,就不再是那个只知玩闹的少年了,何姨佝偻着赔笑,语气也恭谨起来:“老何说今年堡里有点……麻烦,不能再给堡主添麻烦,能做的就自己做了。” 她不太明白仲杳为啥聊起农事,小心的问:“是找老何吗?他在家里打理铁犁,都好些年没用了,害怕锈坏了。” 何姨的丈夫何大山就是个普通农人,没什么特别。硬要说特别,就是他处处都普通得不能再普通,完全是仲家堡农人的平均线。 仲杳摆手说不是找老何,就是随便聊聊。 从何姨的话里能听出,堡民都知道形势不妙了。 “何姨啊,有些人在商量去投叔家镇,甚至过河去杜国西关郡,你们没什么打算吗?” 仲杳接着的问题,直接得何姨讷讷了许久,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对上仲杳的清澈目光,妇人勉强笑道:“那些人定是良心被吃了,就知道跑路,我跟老何绝不是那种人。” 仲杳转头打量田边的茅屋,只听到屋后有铿铿的磨铁声,没见到其他人,淡淡笑道:“何小山分家了,何小树应该还在吧,他人呢?” 妇人看似有五十岁了,其实还不到四十,育有两个儿子。大儿子何小山已经成亲分家,小儿子也已十七八岁,还在家中。 妇人脸色一变,噗通就跪下了,凄声求饶:“是小山吆喝的,我们没想过跑啊!” 正如老叔爷仲承林所说,小小的仲家堡可遮掩不住消息,仲至正是中魇气而死,魔魇可能再度涌动的事情,早已经传遍了。 七年前魔魇涌动就跑了十几户人,这一次要少些,到今天也就几户人不见了。不过剩下的人并不是对仲家有信心,或者决心与仲家共存亡,而是看着魔魇还没动静,尚在观望而已。 如果魔魇真的冲过深谷,自西面的山巅而下,到时候还能留下多少人,谁也不知道。仲承林最乐观的估计,也只是剩下一半。 仲杳将何姨扶起,温和的道:“我不是来问罪的,是来问个明白。为什么要跑,为什么不跑,我想知道你们的想法。” 何姨稍稍平静了些,苦涩的道:“堡主啊,这又何须问呢?一家人总得留个根,小山的媳妇已经怀上了,小树还没娶亲。他们还年轻,得活下去,得传宗接代啊。” “我跟老何真没想过跑,仲家对咱们有恩……” 何姨还在努力辩护着,旁边响起粗闷的嗓音:“这里是我的家,孩他妈在这,屋子在这,田在这,哪能跑呢?” 是何大山,他听到动静过来了。 这是个瘦弱的庄稼汉,头发已经花白,因为常年耕作,背驼得明显,左右肩高低不一。一双大手满是茧子,身上的麻衣处处是补丁。 他那略显浑浊的眼睛,此刻也闪着一缕热芒。 “仲家不会离开这里去避魔魇,堡主你说是吧?” 何大山是个朴实的农人,说话也很朴实,但含着强大的说服力:“因为你们仲家,历代祖先都埋在这里。” 何大山扭头朝田边另一处看去,那是若干不起眼的土包,覆着碎石,隔了片苜蓿地,与何家茅屋毗邻。 “我也一样,我爹我娘,还有好几辈祖爷都埋在这里。现在应该渗到土里,变成了草肥。” 何大山神色沉郁的说:“要去了杜国,外人知道咱们把先人烧成灰埋了,怕是要捆起来打到死吧。” 仲杳看着那片坟头,注意到那还有刚烧完的纸钱。 这番话令他颇为触动,不过他还有话说:“祖先终究与天地长眠了,我们这些后人还得活下去。如果祖先知道我们只是为了守住他们的墓地,就呆呆在这等死,怕是会气得掀开棺材板……呃,骨灰罐的盖子跳出来吧。” 何大山咧嘴笑道:“堡主真不是小孩子了,说的好有道理!” 被媳妇掐了把胳膊,农夫抽着凉气说:“也不是就这么等死嘛,你看我们还在张罗着春耕,不就是觉得仲家……堡主,能带着咱们度过这个难关。” “那些跑掉的人,我觉着也不能怪他们。他们就算能活下来,跑去叔家镇没田,只能干苦力活,那可惨得多。” “过河去杜国的,就更没法说了。那里就算能开田,忙活一年下来,大半都得缴皇粮和郡税,还得拉到远处去干活,能不饿死累死就谢天谢地了。哪像咱们这,堡主哪能让人饿死累死呢,年景好的时候,每月都能吃上一顿肉。” 说到这又瞪媳妇,没好气的说:“我都说了,小山想走就由他,小树得留下来!万一出了事,还能帮堡里干点活!” 何姨支吾着说:“隔壁刘家都说了,魔魇可怕得很,哪怕是宗师老爷,也不敢沾上半点魇气,你看堡主……” 说到这就捂住自己嘴了,何大山赶紧痛骂:“说什么鬼话!等会我得好好抽你嘴巴,把你这张贱嘴抽烂喽!” 还不罢休,气咻咻的训着:“魔魇是可怕,仲家的祖宗,还有咱们家的祖宗,不都在这吗?祖先会保佑我们的,别说烧成灰就没了的胡话,以前仲家的家神都还在呢。” 听到这话,仲杳的目光变得深沉。 像是没听到夫妇俩半真半假的争执,他蹲了下来,抓起一把田土,像在灰河边吃土那样,装作嗅闻,吸进了一小缕。 “这土看上去也不算贫瘠啊,为什么种不出好庄稼?” 仲杳自顾自的感慨道:“种上合适的庄稼,雨水再足一点,可以年年丰收,你们就能积下更多余粮。到时候就能多生养一些儿女,祖宗也会更高兴吧。” 夫妇俩茫然对视,不明白仲杳的意思。 何大山顺着话说:“是啊,我们一直种杜国黍,不管打理得再细,一亩也就收个二三百斤。我爷爷和我爹试过南方的罗国梁、北方的宛国粟,都亏了。秋收后我也试着种过豆子,种子都差点没收足。” 仲杳的话更奇怪了:“是庄稼的问题,也是土的问题,但归根结底,还是人的问题。” 【赤殖土,下土之四,四施为极,甚泽以疏,离坼以瘠薄。适种雁膳黑实,朱跗黄实。蓄殖果木,不如中土十分之四。】 这是陶碗刚才刷出的提示,这块田是赤殖土,下土里的第四等。土粒散落疏松,有裂隙而且贫瘠。适合种植谷物,包括黑粒的籼,也就是旱稻,以及黄粒的红米。种植牧草、果树、林木的收获,不到中土的十分之四。 何大山种错了庄稼…… 不仅是何大山,这片原野上大部分田地都是赤殖土,还有些黑殖土,但都没种对庄稼。 不过就如仲杳说的那样,根本的问题不在庄稼,而在人。 仲杳安慰他们说不会追究两个儿子跑路的事情,迈着大步走了。 “小杳……堡主跟咱们聊这些,是什么意思?还说起了农事,不都是老管事过问这种事情吗?” “不过小杳对土倒是一点也不嫌弃,跟以前的堡主不一样啊,孩他妈你说对不……啊啊!“ 何大山还没回过神来,耳朵忽然一痛。 何姨揪着他耳朵,恨恨的道:“不是要抽我嘴巴吗?你抽啊!” 何大山叫屈:“我那不是帮你遮掩吗,哎哎别拧别拧!” 远远听到夫妇俩的动静,仲杳翘起了嘴角。 他已经从老何夫妇那得到了答案,里里外外想了个通透,心情格外愉快。 原来陶碗对他的真正意义,并不只是个人的修行。 “你找到合适的人了,还是想到了其他办法?” 紫萝在耳边传语:“感觉你高兴得不得了,快说快说。” 仲杳吊她胃口:“秘密!” 紫萝嘁了声,不再说话。 仲杳还以为她忍住了不问,忽觉有异,刚刚止步,一股清风就自头上拂下。 清风柔和,却又含着柔韧劲气,熟悉得彻骨入髓,随之响起的脆声就更熟悉了。 “看剑!” 白衣少女凌空而下,木剑挟着清芒,罩住仲杳各处,封死他闪躲的所有方位。 仲杳握拳上举,沉喝道:“剑去!” 背篓里的十多枝竹剑哗啦啦飞起,虽没带着剑芒,去势也凌乱不堪,却如一层屏障挡住了剑芒。 噼噼啪啪声中,根根竹剑爆裂。少女白影翩跹,落在仲杳身前,收剑负手,沉着脸,横眉怒目。 二十八 不速之红毛客 “你竟然瞒着我去了山神庙!” 季小竹训斥道:“你是怎么想的?以为学会了清风洗灵剑,就比我还厉害了?” 仲杳卸下背篓,赔着笑解释:“我只是偷偷去看看,怕你性子急,遇到什么事忍不住出手,反而更危险。” 季小竹红唇紧抿,将他上上下下打量一番,再扯过手注入真气,查探他的气脉经络,确认没有问题,神色才稍稍缓和。 “不要当我还是小女孩!” 她开始教训仲杳:“你好好跟我说,我会不听吗?” 咱们谁跟谁,还不知道你的性子? 你会听话,假装的,然后偷偷跟在后面。 仲杳暗暗嘀咕,识趣的没说出来。 训了一通,季小竹才问:“有什么发现?” 仲杳正要说他准备好的台词,她却又说:“既然好好的,有什么发现回去慢慢说,现在先解决你的新麻烦。” 少女蹙起了眉头:“伯家少庄主来了。” 仲杳瞪眼,那家伙来了!? 见季小竹一副难受的样子,想到她守在这里等自己,仲杳嘿嘿笑了:“哪是我的麻烦,是你的麻烦吧。” 伯家少庄主,对季小竹情有独钟,每次见面都死缠烂打,让季小竹烦得要死。 仲杳认真的建议:“约他比个武,把他打痛点,看他还敢不敢缠你。” 季小竹叹气:“又不是没打过他,从三年前开始,每年都打过。每次看他躺在地上,分明鼻青脸肿的,却一副快活得想死的模样,我就后悔得不行。” 仲杳抽凉气,那家伙居然贱到了如此地步!? 心中警铃大作,他自然要出手,嘴上还在开玩笑:“不如装作已经……委身于我,成了堡主夫人,让他死心?” 季小竹看看他,捧着胸口装呕吐样,摆手说:“不行,我装不出来。” 仲杳真气了,抬脚就走:“那我不管了。” 季小竹嘀咕道:“你不管他,我就不管至薇姑姑。” 仲杳一身汗毛都炸起来了,那婆娘回来了!? 脚跟骤转,他搂住少女的纤腰,腆着脸笑道:“咱们谁跟谁啊,你的事就是我的事!” “一边去!” 少女推开他,脸颊微微发红,是气的。这家伙多大了啊还跟小孩似的搂搂抱抱,就不把自己当女孩子待? 她捋着发丝,说起了其他事:“你的帐篷里怎么多了株藤萝,就不怕跟那藤妖有关系吗?” 别说那株藤萝,就连手腕里的“捆妖萝丝”,仲杳都准备好说辞了。 听他说是在藤妖小院里发现的,以为会是什么灵器,季小竹没太在意,都没让他用出灵丝见识一番,似乎不觉得是什么奇宝。 “多件法器防身很好,但别当做灵基,藤妖的东西哪里靠得住。咱们剑修,终究得以本命剑为灵基。“ 她叮嘱道:“至于那株藤萝,我仔细探查过,只是普通的藤萝。你种在身边也好,但要记得用真气洗去残留的妖灵之气,避免被藤妖操纵。等洗练好了,还能用来感应藤妖。” 仲杳摆着手走了,离得远了些,紫萝的声音才冒出来。 萝莉老妖忿忿不平的嘀咕:“你的青梅竹马眼光还真是高咧,藤妖的东西哪里靠得住,哼哼。” 仲杳安抚道:“她终究不是我嘛,哪里知道你的深浅呢?” 紫萝嘿嘿贼笑:“可我知道她的深浅哦,主人,你恐怕都不知道她的底细吧。” 仲杳失笑:“她还能有什么底细?” 紫萝本要说话,顿了顿,换了话题:“对了主人,咱们之间并没有本命契约或者道心之誓之类的东西束缚,我叫你主人,不过是看在你让我得了新生,有再造之恩的份上,而且你身上还有能助我修行的先天灵气。” “如果……我是说如果,哪天我不高兴了,就此离开你,你也拿我没办法,对吧?” 仲杳心说就算是千年老妖,也终究是女人啊,这心思说变就变。 他叹道:“是啊,没办法,我也不准备去找什么本命契约、道心之誓的,毕竟我把你当女儿看待。” 紫萝语气变得怪异:“我是妖怪呢,你一个人族,真的觉得没问题?” 仲杳悠悠的道:“真爱……我是说亲情,是不分种族的。” 他一个穿越者,哪在意这个世界里的人妖隔阂。这年头穿越主流都是变妖变魔变各种非人的东西,他还是投胎成人,真是老土。 紫萝尖着小嗓子呵斥:“你这个变态!” 又冷冷的道:“那我不叫你主人,当然你可别想让我叫你爹,就叫你名字,也可以吗?” 仲杳不迭的应下:“好啊好啊,就是因为你总叫我主人,我才会变态……不,有变态倾向嘛。” 紫萝嘿嘿笑了,有些开心的样子。 然后她说:“那你青梅竹马的底细,我也不告诉你了,秘密!” 被季小竹贬损了,就给人家扣黑帽子? 还摆出吊人胃口的架势,让仲杳暗暗摇头,这只萝莉老妖啊,心性还是不够纯良。 远远看到那圈木栅栏外立着一群人,一抹火红在人群中异常显眼,仲杳又头痛起来。 “小竹是我的,还不给我滚!” 什么时候才能如此义正辞严的呵斥那个不速之客呢? “小杳!你终于回来啦!” 那抹火红也瞅到了他,远远就叫了起来。 伯家庄的少庄主,姓伯名明翰,没错,就叫伯明翰。现年十九岁,筑基七层。 个头高挑,五官俊朗,时刻都在动着的眼眉神采焕发,活力无限,被一身火红长衫衬着,整个人就像一丛人形火炬。 更显眼的是他头上一缕红毛,随着脑袋的晃动跳起来,跟撮呆毛似的。 那不是刻意挑染的,是伯家的朱雀焚天功练出来的,等练到结丹大宗师境界,就能满头红毛了。 伯明翰迎上来,两人相会,矮了大半个头的仲杳不得不承认,在他面前自己还真是个弟弟。 仲杳紧密追踪着季小竹的身高,经常丈量,最新的数据是七尺五寸,大概是一米七五的样子,肯定还有得长。 而这个伯明翰,身高应该超过八尺,也就是接近一米九了。 仲杳相信这家伙会看中季小竹,只是因为季小竹的身高配得上他。 “小竹你见着了吗?” 伯明翰拍着仲杳肩膀,开口就不离季小竹:“每次我来都是这样,总是躲着我,小竹这害羞性子还是改不了呀。” 你这自以为是的性子也是改不了啊。 面上仲杳倒是挺热情的,哈哈笑道:“伯少庄主,好久不见,又长高了些,可以扛起伯家庄门的门梁了啊。” 伯明翰没听懂,跟上来的伴当倒是懂,咳嗽着提醒:“少庄主,杳少现在是堡主、堡主了,注意身份。” 伯明翰拍额:“哦哦!都忘了你爹……咳咳,仲伯父英年早逝,小杳你可得节哀啊。” 这家伙就是个缺心眼,纯的。 客套话敷衍过之后,他又变回眉飞色舞的猴急样。 从伴当那取过一柄剑,伯明翰说:“为了祝贺……呃,哀悼小杳你当上堡主,我们伯家庄特意送来这柄镔铁龙鳞剑。” 把剑塞给仲杳,伯明翰低头用胳膊肘撞撞仲杳,挤眉弄眼的说:“这可是我们伯家藏品里排行前十的宝剑,够意思了吧?帮我说动小竹,让她傍晚到竹林边,我要继续领教她的清风洗灵剑。” 仲杳拔出这柄剑,端详着剑脊上的层层鳞光,倒算是好剑,至少是百炼钢打造的。不过说什么排行前十的藏品,就是随口瞎掰了。伯家人历来吝啬,被仲家人称为“铁火鸡”,哪会如此豪爽。 伯家功法属火系,踞有贯山北面的铁矿,擅长冶炼锻造。仲家功法属金系,却只能种田,修行所需的剑还得靠伯家供应。每次都得花大价钱才能拿到一柄好剑,让仲家人对伯家从无好感。 仲杳还在寻思怎么打发这家伙,伯明翰有些不悦了:“小杳啊,我这次来不只是为了你爹的头七,还是为了迎娶小竹的。小竹现在已经姓仲了,就是你姐,我就是你姐夫。不帮我促成这事,咱们伯仲两家联手的事情就不好说了哦。” 仲杳差点被气笑了,挖矿打铁的伯家人向来看不起种田的仲家人,不过这还不是伯明翰嚣张跋扈的主因。在这家伙眼里,自己就算当了堡主,也只是个弟弟。 伴当又咳嗽着提醒:“少庄主,仲堡主已经是筑基八层,先天有望了,不要如此无礼。” 伯明翰哈哈笑道:“八层就八层吧,仲家的鸣金虎啸剑不还得靠我们伯家剑施展吗?我倒想看看,小杳你能不能在这柄镔铁龙鳞剑上激发出剑芒。我们伯家的剑,对金系真气可是挑剔得很,不够强劲和精纯,那是用不动的哦。” “来,现在就试试,让我看看小杳……哦,仲堡主的新境界。” 隐瞒修为的消息还是传出去了,伯明翰显然不太相信,也不服气。 可这个要求正中仲杳软肋,他的金系相性最差,即便有筑基八层的境界,金系真气也弱得不行,在这柄百炼钢剑上激发出剑芒的难度太大。 仲杳风轻云淡的转换话题:“想跟小竹比剑,行啊,不过最近我瞅着好玩,学了小竹的清风洗灵剑。要不你先跟我比比,你如果比不过我这个徒弟,又哪来的资格去找师傅呢?” 伯明翰呆了呆,仰头大笑,笑出了泪花。 他擦着泪花说:“小杳啊小杳,你还真懂得维护你小竹姐。这么不自量力的事情,还是不要做了吧,到时候伤着了你,我可不好向小竹交差。” 仲杳说:“也不必真打,就比比谁的剑芒长,如何?” 伯明翰又呆了呆,脸上渐渐浮起……不忍之色。 他摇头叹气:“好!” 二十九 你这剑不行啊 周围已经围了一圈人,仲善存和王马力都在,还有仲善芒、仲善羽、仲善飞等族兄弟和小伙伴们。有些忿忿不平的瞅着伯明翰,有些则朝仲杳投来渴盼的目光。 “用用你的木剑。” 伯明翰转头看看,招呼个头最高也最壮的巴大。这是个光头少年,跟着光头老爹打理仲家堡的柴房灶火,烧没了头发和眉毛,算是祖传技艺了。 巴大瘪着嘴解下腰间木剑,他的木剑最长最宽,落在伯明翰手里,仍然跟小孩玩具一样。 伯明翰深吸一口气,周身气劲鼓荡,溢出淡淡红光。 手中亮起更浓稠的红光,渐渐伸展到木剑上,越来越明亮。 红光自剑尖喷出半尺长度,如火光般飘摇,又噗嗤一下熄灭。 木剑化作黑灰,淅淅沥沥散落,连带剑柄都烧没了。 “我的剑!” 巴大悲呼着,还想去捡那些黑灰,被伙伴们拉住。 “你这剑,不行啊。” 伯明翰摆着让少年们恨不得揍成猪头的笑脸,拍掉手上的灰:“换成寻常的铁剑,也很难受得住我的焚天真气。用我自己的本命灵剑吧,又太欺负人了,总不成要你用铁剑激发木系真气吧。” ““就这样吧,不必比了,也就小竹有资格跟我比。” 仲杳淡淡笑着说:“用铁剑激发木系真气,这倒是个好主意,我试试看。” 伯明翰哈哈笑着摊手,示意不是自己逼迫的。 仲杳举起刚刚收到的镔铁龙鳞剑,平直指向外侧。 淡淡清光在周身盘旋,如清风绕身,倒让旁边的伯家伴当暗吸一口气。 那伴当正要说什么,清光推送到剑身上,荡起粼粼光波。 “这剑……的确不错……” 仲杳说得颇为吃力,看似用上了全力。 “真的是木系真气,是清风洗灵剑,小杳你令人刮目相看啊。” 伯明翰也略略震动,能外放真气,就说明仲杳的清风洗灵功至少到了筑基六层。而看这清光流转的光景,可不只是刚到六层的修为。 “不错了,比四年前的我还好那么一点。” 伯明翰好心的劝道:“不要太勉强,清风洗灵功终究是木系真气,镔铁龙鳞剑是金系相性,金克木,用它激发木系真气的剑芒,耗十倍力也未必有一倍功,不可能的。” 仲杳抽着嘴角说:“五行你还没学到位哦,金克木只是一般常理,五行相克还有强弱之分,强木是可以克弱金的。” 伯明翰负手笑着,头上的那撮火红呆毛招展不定:“好啊,让我看看你这木系能强到什么地步。” 仲杳一口浊气吐出,周身宛如骤然卷过一道风雷,将凛冽至极的劲气轰进这柄百炼钢剑里。 铿铿的响声由小及大,由疏变密,很快变成嗡嗡的振鸣。 镔铁龙鳞剑剧烈抖动起来,清芒裹住剑身,在剑尖喷出尺长剑芒,伸缩不定。 伯明翰看得两眼圆瞪,伴当则惊呼道:“堡主快收起真气,当心伤到……” 话没说完,仲杳已经坚持不住了,当然不是真气不足,而是握不住了。 他将剑高高举起,猛然松手。 镔铁龙鳞剑带着真气咻的一下直射天空,发出呜呜的凄厉鸣叫,尖锐刺耳。 所有人都仰起了头,呆呆看着这柄剑射到至少百丈高的空中,蓬的一下炸开。 阳光明媚,碎片在空中熠熠生辉,宛如一丛礼花。 “哟……” 仲杳也抬头看着,见到这丛剑气礼花,嘀咕道:“你这剑不行啊……经不起表扬。” 伯明翰还仰着脑袋,使劲的眨眼睛,怀疑自己看到了幻象。 拍拍手,仲杳大度的说:“咱们的剑都坏了,算打平吧。” 他的语气异常诚挚:“只是浅浅学了小竹的清风洗灵剑,你们伯家庄排名前十的宝剑,就受不住我的木系真气。等我换到自家的鸣金斩魔剑,能受得住我金系真气的剑,伯家恐怕拿不出来吧。” 耸耸肩,遗憾的道:“那么就等少庄主胜过了我,再说跟小竹比试的事情。” 他拱拱手:“我这边还忙,恕不奉陪,告辞。” 仲杳迈着大步走了,仲善存王马力喜气洋洋的跟上。 小伙伴们哄笑着去捡那些碎片,连没了木剑的巴大都兴高采烈的,比自己得了把好剑都欢喜。 “这剑不行啊!经不起表扬!” “镔铁剑?我看是冰条剑!” “这剑叫镔铁龙鳞吗?现在是真正的镔铁龙鳞了!” 少年们拿着碎片在旁边奚落,伯明翰终于回过了神。 他一把拧住伴当的衣领,七窍生烟的喝道:“你们准是拿了柄破剑来糊弄人!就没想过会让我丢丑吗?快说是谁干的?” 这边主仆三人走着,小丫鬟王马力嘻嘻笑道:“杳叔这一剑好帅!一定有什么好听的名字!” 仲善存赞叹不已:“堡主这一剑,我仿佛看到了爷爷说过的剑气雷音。” 夸得太过了啊,也就是根钻天猴的动静,跟等于音爆的剑气雷音比,那能是一个层级? “影子而已,而已。” 仲杳摆着手谦虚,心说果然是强木克弱金,他的四倍率清风一洗剑,也就是竹剑能承受得起。 “你这混蛋……” 耳边紫萝还在嘀咕:“都不说一声就猛抽,抽得我又软又麻。” 萝莉老妖你注意下言辞,这么说话会让人误会的! 而且还需要我说么,我这边神念一动,你就自己接上了,完全是你自愿! 仲杳咳嗽着,往捆妖萝丝里送入一缕九土真气,警告这个家伙。 伯明翰迎过来的时候,他就在填充真气了,有备无患。 不过山神庙与涂糊一战,消耗太大,一时有些勉强。只好接上紫萝运转先天循环,将剩下那点积蓄用得精光,勉强压了四倍真气,现在腿脚都是软的。 仲杳还是有些凛然,认真想想,跟伯明翰对决的话,如果不动用紫萝,也不靠九土真气和板砖,自己的赢面还真不大。 涂糊那头狐妖虽然是炼气八层,还有山神的神印附体,却被魇气压制着,心智不够清灵,实力最多发挥出两三成。自己则是仗着紫萝赋予的炼气级身法,才能把那家伙当靶子打。硬碰硬的话,能不能扛下对方一击都是个问题。 伯明翰只是筑基七层,境界比自己还低,但真气强劲,加上本命灵剑,力量完全发挥出来,不比季小竹弱太多。 而自己跟季小竹比…… 仲杳暗暗苦笑,没有紫萝,不用九土真气,那是肯定打不过的。 看来除了提升境界,还得琢磨怎么提升剑招的威力,以及丹田气海的运转效率,增强自己的实战能力。 自身实力仅仅只是守护乡土这个大计划里的一环,计划的根本,还是即将要对仲家族人宣布的一系列举措。 这事的难度,就远远大于扫伯明翰面子这种小事了。 沉思间已经来到小院,木匠堡民们还在忙碌,原本的帐篷被搬开了,木栅栏里立起了几间屋子的梁柱。 一丛藤萝附在专门搭起的木架上,还并排攀着株爬山虎。爬山虎叶片金黄,跟淡紫藤萝交相辉映,煞是艳丽。 “你这是……“ 仲杳悄悄问紫萝:“怎么又牵了丛爬山虎出来?” 紫萝哼道:“只有我的颜色显得太冷,昨晚在地下找到一截爬山虎的根茎,就催发出来喽。早上走的时候就已经长到这么长了,你自己没注意。” 手腕里的灵丝探出一缕,紫萝借着灵丝打望木架上的藤萝与爬山虎,满意的道:“现在冷暖色都有了,好看吗?” 仲杳下意识点头,只有淡紫色的话的确太冷,只有爬山虎的话又太燥,配在一起恰好。 这萝莉老妖,还真是个强迫症。 等新的堡主府建成了,把木架增建成凉亭,藤蔓覆亭,紫金二色相映,倒是赏心悦目的景象。 前提是,自己的计划能够成功实施,仲家堡能够保下来。 他吩咐道:“善存,去通知各位长辈,在堡里会堂议事。” 仲善存拱手应道:“是!” 看着仲善存疾步而去,王马力问:“那我呢?” 仲杳想了想说:“你去背一筐木柴。” 过了会,娇娇小小的王马力背着比她还高还粗的一筐木材,跟在仲杳身后,晃晃悠悠进了石堡。 堡门旁边的马厩里,一个魁梧汉子见到,眉飞色舞的叫道:“好样的!” 他对旁边的伙计咧嘴笑道:“堡主果然知人善任,知道我们家马力的长处,仲家堡看来是有救了!” 三十 祖宗与土地 石堡会堂里,上到仲承业、仲承业两位长老,下到仲善存这位新晋管事,仲家核心二十来人济济一堂。 仲杳和背着大背篓的小丫鬟进了会堂,顿时让众人满脸疑惑。 几乎能掀翻楼板的吆喝声又拉回他们的注意力,高大身影踩得楼板咚咚作响,如五对轮般朝着仲杳碾过去。 “小杳杳——!” 这是个女子,高大肥硕,一张脸却不见肥肉,竟还颇为秀丽。 女子二十多岁,披麻戴孝,双臂大展,挺着雄伟山峦压过来,让仲杳脸色骤变。 下一步就是把他整个脑袋埋进那对伟岸里,挤得他呼吸不能。 仲至薇,仲家另一位炼气宗师,看这体型就知道是个体修,在河东杜国的一家宗门里修行。 “我只是没了堂哥,小杳杳是没了爹啊!” 仲至薇哭得梨花带雨,两眼红肿,一副要倾尽全力慰问仲杳的架势。 心意仲杳领了,这份量却不是他愿意承受的。 仲至薇这个堂姑对他从小就关怀备至,吨位差了若干级数的仲杳被她肆意蹂躏,苦不堪言。 仲杳面对狐妖涂糊那壮硕体型,没一点犯怵,也是拜这堂姑所赐。 现在不是从前,仲杳有力量阻止这尊肉山魔王继续给自己制造心理阴影。不过仲家人都在,他不好出手,而且保镖也到了,他闻到了身后的清幽竹香。 仲至薇是有克星的,正是季小竹。季小竹的清风洗灵剑,加上柔韧轻灵的身法,几乎完克仲至薇。仲杳用紫萝做机动辅助的思路,就是借鉴季小竹的打法。 “至薇姑姑……” 白影一晃,香风轻旋,季小竹挡在了仲杳身前:“阿杳现在是堡主了,姑姑就算是姑姑,也得讲礼啊。承业叔爷不是经常说,人之为人,讲的就是……” 比季小竹高半个头,宽上两倍的仲至薇笑脸从灿烂变成勉强:“小、小竹啊,你怎么也来了,这不是仲家的族会吗?” 季小竹说:“是仲家的族会,也是决定仲家堡内外所有人命运的会,我当然会来。” 她扯着仲至薇的衣袖往旁边牵:“姑姑又学会了什么新术法,等会咱们好好切磋切磋。” 仲至薇哎哎叫苦:“这、这个不急吧,我听说小杳一下子蹦到筑基八层,还想跟他切磋呢。” 季小竹严词拒绝:“他现在是堡主,身上担子重着呢。修为的事情只是其次,姑姑可不要去打扰他。” 仲杳开心的笑着,朝堂姑摆手道别,他也体会到小竹找他抵挡伯明翰的心情了,真是如释重负啊。 季小竹把仲至薇拉到了角落,向仲杳暗暗比了个OK的手势,还发出了无声的唇语,仲杳心有灵犀的收到了。 那是“做得不错”,刚才“镇压”伯明翰那一幕,她自然是远远瞧着的。 仲杳走到会堂前方的堡主正位坐下,小丫鬟将满满一背篓木柴往旁边一放,束手伺立在旁,眼观鼻鼻观心,如尊雕塑般立着。 众人正为这筐木柴疑惑,仲杳一开口就揪住了他们的心。 “魔魇加速涌动了,最多再过四五天,就要到我们仲家堡。” 扫视或者目瞪口呆,或者脸色煞白的长辈们,仲杳语气沉重的说:“这是我去山神庙探查时亲眼所见,山神的最后一缕神力已经消散,仲家堡之前,再无半点阻挡魔魇的力量。” 仲长老顿足道:“小杳你……嗨!” 顾不得责备仲杳只身冒险,老头咬咬牙说:“我这就去伯家叔家,把材料讨来,把人请来。” 众人脸色沉凝如铁,也只有护堡大阵可以依靠了。 仲至重咳嗽一声,先看了看角落里的季小竹,才中气不足的说:“伯家叔家,已不是当年同气连枝的兄弟了。他们各有所求,若是不允,有很大可能隔岸观火。” 仲至强跟着叹道:“当年季家只有我们仲家去救,伯叔两家恐怕会赌魔魇如七年前那般,吞掉一家后停下来沉淀魇窟,他们还有足够的时间。” “伯庄主和叔家主并非短视之辈,只是他们的要求不满足的话,会认为我们不是真心求援,或者没到必须求援的地步。” 角落里仲至薇哼道:“先不说婚配嫁娶是自家事情,小竹是季家独苗,小杳已经是堡主了,他们两家还拿这事要挟,当真以为他们两家是在河东,不是在贯山?” 季小竹依旧淡淡笑着,并不因长辈的话慌乱,她知道仲杳的决心。 老叔爷仲承林嘀咕:“伯家少庄主已经来了,很是心诚啊。而且堡主你总得娶妻,过去千百年来,我们贯山四家相互联姻,这是传统啊。” 仲杳嗤笑:“他们两家也有女儿嫁到了季家,季家遭难的时候,他们去了吗?而且小竹无意于此,我么……先不说我,叔家那位娇女,真的甘心嫁给我?” 一番话说得仲承林抬不起头,仲杳很严肃的道:“之前我说过了,他们两家的事我会解决,叔伯们不必多虑。” 他转脸问仲长老:“护堡大阵齐备的话,可以顶多久?” 仲长老微微摇着头说:“十天半个月吧,而且还得另有人手,对付那些镇不住的魇怪。” “当年父亲在季家也加入了护堡大阵”,仲杳继续问:“坚持了几天?” 他自问自答:“七天!七天而已!” “魔魇此次涌动,我们仲家就如当年的季家一样,首当其冲!” “就算能坚持得久一些,魔魇不吞掉我们,结成新的魔窟,绝对不会罢休!” “把希望放在护堡大阵上,这是自寻死路!” 说到这仲杳摄起一块木柴,捏在手中,清风洗灵功推转,真气入木。 木柴喀喇开裂,碎成若干木条,正好可以用来烧。 连仲长老都被木柴的动静震得一凛,心说这小子摧残小丫头背进来的木柴,竟然是用来干这个的,惊堂木? 仲承林苦涩的道:“除此之外,还有何策呢?难道真的要背井离乡?” 仲杳稳坐太师椅,扫视众人:“长辈们也说过,走,就是散族,只为保命的话,这未尝不是一种选择。” 众人面面相觑,除开仲善存这样的年轻人,大多数人都有些动容,看起来这是唯一的选择了。 蓬的一下,仲长老凌空抓来块木柴,用金系真气炸成木屑。 “仲家子孙,千年对抗魔魇,历代祖宗都被挫骨扬灰,只为扎根于此!” 老头须发贲张,散发出的气势如无锋重剑,又冷又沉的架在每个人的脖子上。 “谁敢言走,当如此柴!” 有了这木柴真是方便,老头暗暗嘀咕,如此气势就更足了。 原本还有人想说话,被这团木屑炸得赶紧闭嘴。 老头问仲杳:“走是不行的,靠护堡大阵也无希望,那堡主还有什么办法?” 有老头作托,仲杳也不卖太多关子了。 当然他还是得铺垫一下:“我是有办法,但这法子,恐怕比把祖宗们挫骨扬灰还要惊人,就看你们受不受得住。” 众人纷纷苦笑,仲至薇却哈哈笑得昂扬:“把祖宗们挫骨扬灰这种事都做了,还有什么好惊讶的?只要能让仲家继续扎根贯山,不管做了什么,祖宗们都会原谅我们,这本就是我们的使命。” 角落里,季小竹也凤目生波,盯着仲杳,看他能道出什么主意。 仲杳点点头,起身负手,踱起了步子。 放平时这副少年故作老成的模样,只会令人发笑,可眼下每一步都踩得心中发跳,只觉即将听到的事情,必然惊世骇俗。 “贯山本有山神,仲家堡本有土地公,但千年来魔涨神消,山神早已不在,土地也在百年前散了香火。” 没想到仲杳话题一转,说到神灵。 “神灵是天地所封,自然能遏阻魔魇,比之护堡大阵,不仅有效,还更持久。” “山神位格太高,我们无法,但把土地公立起来,却是能办到的。” “我的法子,就是神灵之路,立土地庙,请来土地公!” 仲杳此话一出,会堂里喧嚣起来。 一些人说这法子不错,一些人说就这短短几天,怎么可能请来神灵,当然还属仲长老嗓门大。 “堡主……小杳!不要说胡话!神灵岂是凡人能封的?” “就算香火能请来神灵,也不是几天的事情!而且我们仲家堡也就区区六七百人,能烧起多大香火?” “真有那等香火,为何不烧给祖宗,请回我们仲家的家神!?” 老头一通嚷嚷,让众人豁然开朗,都说请家神更现实一些。 仲至薇咚咚拍着胸脯说:“烧香!趁着至正哥头七烧香,祭告祖宗们,重新请下家神!” 仲至重摇头:“至薇啊,看看我们仲家人丁再说这话吧,加上你,咱们至字辈才几个,善字辈呢?要有家神,仲家堡里姓仲的,怎么也得上百才行,现在连一半都没。” 会堂里的昂扬气氛顿时消散,人人耷拉着头唉声叹气。这话可戳中要害了,仲家人丁凋零,哪还可能重立家神。 仲至强接着说:“当年季家也是有家神的,却无济于事,神力差土地公太远。” 所谓家神,也就是凡人宗族以香火供养的祖宗之灵。家神不过是不入流的神灵,能做的只是庇护族祠周边一小块土地,驱散羸弱恶灵,给族人托托梦发发警讯而已,跟有品级的土地公可不在一个层面。 仲承林哀声长叹:“不姓仲的也就那点人,靠他们的香火又怎么请得来土地公?” 仲杳就等在这呢,淡然笑道:“若是我们把祖宗的香火,跟土地公的香火一起烧呢?” 空气凝结住,所有人都觉得这完全是匪夷所思的事情,把祖宗祠堂变土地庙? 连季小竹的凤目都瞪得圆了,小巧樱唇张得大大的。 “这、这个,就算咱们愿意……” 仲长老颤颤巍巍的指出问题关键:“其他人家怎么可能真心实意的给咱们仲家祖先烧香呢?” 烧香是个仪式,真正的香火之力也叫愿力,必须发自内心。逼着其他人家给仲家祖先烧香,那是一点用处都没有。 仲杳终于道出计划的关键:“那就把他们的祖宗请进来,跟咱们的祖宗一起受香火!” 三十一 十柴一心 会堂门口守着两个年轻族卫,族卫大多是仲家仆役之子,也就是所谓的家生子。他们忠诚可靠,自视为仲家一员,可惜都不姓仲,没有进仲家族谱和祠堂的资格。 两人依稀听到仲长老的话,对视一眼,传递着复杂的心绪。 就算是他们,如果不让他们改姓,就进祠堂给仲家祖先烧香,那必然不是诚心实意,但改姓吧,也不是他们本心所愿。 这时候听到少年的清朗声音:“那就把他们的祖宗请进来,跟咱们的祖宗一起受香火!” 两人一个哆嗦,一个啊的叫出了声。 正为失态而惶恐,会堂里轰的一下,喧闹声几乎要掀了屋顶。 “要我们仲家人给那些农夫的先人烧香叩头?堡主你在说什么胡话?” “仲家祠堂岂是能被如此亵辱的?祖宗们死了也不安宁吗?” “这是背祖忘宗啊,堡主三思!” “小杳你这……这也太胡闹了!” “咳咳,承业叔赶紧查查小杳的经脉,看是不是中了魇气,说起胡话了。” 长辈们个个情绪激昂,就连季小竹眼里也满是错愕,仲长老更是准备动手制住仲杳,看他是不是脑子进了魇气。 啪啦脆响,又一根木柴炸裂,会场暂时安定下来。 早知会是如此,仲杳才准备了这筐木柴。 他淡然的抛出又一颗炸弹:“魔魇涌动,贯山深处的妖怪蜂拥避难。我们仲家堡,正好挡在他们的路上。” “若是没有神灵庇护,在魔魇到来之前,仲家堡就先被妖怪踏平了。” 仲长老怒容僵住,揉了揉脸,腰又佝偻了一分:“堡主所言极是,贯山群妖聚集起来,就算伯家叔家尽出好手相助,也是……无济于事。” 仲至强料理族里杂务多年,擅长提纲挈领,他替仲杳做了总结:“眼下形势,想要守住仲家堡,的确只能靠神灵了。” 仲至重却忍不住挑刺:“把佃农的祖宗弄进祠堂,我们祖宗能高兴?两边凑不到一起,这香火是烧给谁的?又如何请到土地公?” 有些长辈还在叫着悖逆人伦什么的,大多数人却附和着点头,他们的思维已经转到了管不管用这个层面上。 仲杳又摄起一根木柴,这次还没爆大家就闭嘴了。 “不要妄自代祖宗出声……” 仲杳说:“不管是我们仲家祖宗,还是佃农的祖宗,他们都有同一个愿望,那就是子孙后代能扎根贯山,繁衍生息。” “往大了说,这也是凡人所愿。山神土地能享得香火,靠的就是人丁繁茂。” 他晃着木柴笑道:“上溯千年,贯山四家是一个祖宗。再上溯万年,凡人也都是一个祖宗,什么人伦悖逆,祖宗震怒,这就是笑话了。” 神色转为严肃,仲杳再道:“贯山不许土葬,死者化灰入土。祖宗当年做出这个决定的时候,肯定也有不少人跟大家一样,完全难以接受。” “千年来的事实证明,这是祖宗们为了扎根贯山,不得不付出的代价。现在,轮到我们为了扎根贯山这个目标,做出更多贡献,立下更大决心的时候了。” “想活下去,守下去,就得有不惜一切代价的决心!” 蓬的一声,他还是把那根木柴震碎了。 会堂里众人身子又抖了一下,被这气势,当然主要是喷飞的碎木镇住了。 “把其他人的牌位都迁进我们祠堂,再一起烧香,能请来土地公当然好。” 还是仲至重出声:“不过总觉得这法子,是不是有些……想得轻巧了?” 仲杳将计划和盘托出:“把祠堂改作土地庙,把所有堡民的家坟都迁进来,族墓改为公墓。” 天地封神只看功德,在贯山这里,能遏制魔魇就是功德。 不管是仲家祖宗,还是堡民先人,他们在此活着的一生就是功德。 他们繁衍子嗣,延续血脉,令凡人在贯山扎根。凡人生息劳作,本身就是魔魇的对立面。 他们耕种田地,培林畜牧,这也是在遏制魔魇,为天地立下了功德。 土地有灵,庄稼与牲畜有灵。千百年来魇气一直在暗中侵蚀,但如果田地没有耕种,土地、庄稼与牲畜之灵没有交汇,而只是深山老林那种蛮荒状况,魔魇不仅侵蚀得更快,还会给魇窟提供土壤。 总之不论是仲家祖宗,还是堡民先人,只要是生于斯死于斯,埋于斯,都是有功于天地的。 仲杳相信,千百年来仲家与住民在此埋了无数先人,总会有一个跻身而出,担下土地公的重任。 他的这个计划看似简单,成型却不容易。最初只有一个“自己封土地公”的模糊念头,而后得到狐妖涂糊启发,再跟老何夫妇谈过,终于完整。 将这个道理讲出来,会堂里大多数人都浮起欣然之色,连仲长老都捋着花白胡子不迭点头:“是这个道理!” 仲至重摇头叹气,说出了少数人的忧虑:“这还是跟赌一样,万一不能成,又该如何?” 仲杳自然不会孤注一掷:“所以我们得照顾两面,而且现在就开始行动。” “一面还是得筹备护堡大阵,这得麻烦至强叔,还有至重叔联络伯家叔家,跟伯庄主叔家主解说利害,求得援手。” “另一面,由承业和承林两位叔爷亲自主持,今日就改建祠堂,动员堡民迁坟。必须在后日,也就是父亲头七时完成,到时候可借父亲之灵,牵动仲家祖先和堡民先人之灵。” 仲长老扬起了白眉:“若是至正来担起这个土地公,那就太好了。” 长辈们纷纷点头,这倒是理想之事。 仲杳没有说话,暗道便宜老爸那德性,哪可能当得了土地公。那得要天地功德,他有吗? 角落里的仲止薇在观感上几乎压缩了一小半空间,等她咚咚上前的时候,会堂似乎只剩下小半空间了。 她的雄浑嗓音让众人更觉局促:“小杳啊,既是封土地公,不如把杜国的郡守找来。有官府龙气,封个土地应该很简单吧。我可以马上回宗门,找宗主疏通郡守。” 仲至重等人两眼发亮,纷纷出声赞许,这可是好办法。 不等仲杳开口,仲长老和仲至强同时反对。 前者呵斥说杜国哪是好相与,到时候不仅得不到支援,还成了杜国之民,必须为杜国守土了。后者则说官府之事哪可能是两三天能办妥的,远水救不了近火。 仲至薇只好咚咚退回去,会堂顿时开朗,众人都长吐一口气。 “时间太紧了,那些农夫都是愚人,哪赶得及。” 仲至重还垂头丧气的说怪话:“农夫的先人又有什么好指望的, 仲杳手一伸,这次倒没凭空摄来一根木柴,而是把整个背篓扯了起来。 “一个人就是一根柴,脆弱得一缕真气都能碎裂。” 他将木系真气沿着背篓灌注到背篓里,剩下的几十根木柴哗啦啦振荡着,令长辈们尽皆色变。 这可不只是筑基八层能有的劲气,强劲非人啊。 连仲长老都向仲杳投来讶异目光,仲至薇也看了出来,跟季小竹嘀咕着什么,让少女没好气的回了个白眼。 两人自然都看出仲杳施展的不是金系真气,不过眼下还讲究这个,就着实无趣了。哪怕是刻板的仲长老,都只是瘪瘪嘴,没再说什么。 “一柴易折,十柴同心,汇聚起来,就不是那么容易摧折得了的。” 就在仲杳准备弄个山寨版典故的时候,意外发生了。 木框里蓬蓬连响,木柴尽数碎裂,喷出片片碎木。 仲杳举着背篓僵在当场,整个人变成雕塑。 终究是模拟出来的木系真气,控制不够精纯,演出事故! 会堂里又陷入沉默,现场气氛异常尴尬,角落里季小竹和仲至薇都捂着嘴吃吃的笑。 “还有根好的咧!” 小丫鬟王马力活了过来,从地上捡起一根木柴。 那是根没晒干的枝杈,很细,还是完整的,只是爆开了皮。 “我明白杳叔的意思了!” 王马力挥着枝杈,得意的说:“一个人是脆弱的,十个人联合起来,总能活下来一个!” 众人再憋不住,会堂里一片笑声。 仲杳跟角落里的季小竹对视,两人传递着深深的默契。 是的,至少能活下来一个,带着希望活下来。 “善存,跟着你爷爷,马上动起来!” 仲杳一声令下,计划终于开始向现实迈步了。 仲长老、仲至强、仲善存这爷孙三在前,其他人在后,蜂拥而出,分头办事。 这个计划太颠覆人心,仲杳却不担心会被族人抵制。 仲家人……或者说仲家堡所有人都有两点长处,一是解决问题为先,毕竟毗邻魔魇,活着就是挣命,再惊世骇俗,只要不破坏人之为人的根本原则,都敢于去做。 另一点则是有了决议就再无二心,埋头去干。就跟仲家堡主传承都是父死子继一样,在这种地方生息,就容不得内斗。 季小竹体贴的扯着仲至薇走了,仲杳出了会堂,朝外书房走去。 路上一直老实藏着的紫萝终于开口,她低沉的说:“你不是他。” 仲杳没搭理这家伙,定然是记起来了什么,却总是不说。 “他可不会说出一柴易折,十柴同心这种话,他把自己当做整个天地。” “如果他是你,压根不会去想该找谁搭手,只会靠自己。” “他要是觉得扛不下来,就会觉得自己不够强,或者这个世界错了。” 紫萝幽幽的道:“或许这就是他始终没来,你却来了的原因吧。” 仲杳还是忍不住:“记起他了?能问问是人还是妖,长啥模样,比我帅吗?” 紫萝叹息:“很模糊很零碎,仿佛是跟父母一样的存在。” 她又噗嗤笑道:“你这算嫉妒吗?就算我还记得他,也是我前身的记忆。现在的我是新生的紫萝,是个……用你的话说,鲜嫩萝莉。” 仲杳正想辩解说这跟嫉妒有什么关系,紫萝却轻声唤道:“仲杳……” 她认真的说:“很高兴……是你。” 三十二 莫欺少年土 天光大亮,换上白衣孝服的伯明翰登上石堡顶层,长吁短叹,抒发积蓄了一整天的满腔郁气。 送给仲杳的宝剑被人家用木系真气震碎,对自诩铸剑名家的伯家庄来说,自然是颜面大失,但伯明翰倒不是太在意,那剑既不是他铸的也不是他选的。 他郁闷的是仲杳堵了他找季小竹切磋的路子,而找季小竹聊天的路子,又被仲家那尊肉山堵了。 一年不见,季小竹越发出挑了,远远见着她,伯明翰一颗心就像被挑在竹尖上,随风悠悠晃着,晃着。 他对季小竹的爱慕,伯家庄人人皆知,所有人都下意识的的说“个头很般配”。 真是庸人啊,他们哪知道季小竹的好,哪知道这般的仙女,只有自己才配得上。 父亲倒在帮着使劲,把季小竹当做与仲家携手的筹码,换得了仲家人的承诺。 这样是不好,对小竹太不尊重,但只要入了自己的门,自己会好好宠着她,弥补她的。反正对小竹来说,也只有自己这般伟岸如剑的男子,在个头上才配搭得了,她定是高兴的。 仲杳这个小弟弟肯定会阻拦,小舅子嘛开始都是这样,昨天受挫,他也不在意。 可为什么,为什么会是这样? 昨天他找着了仲至强,那家伙居然翻脸不认,说仲杳是堡主,什么事都由那小子决定。 那还是个小屁孩啊! 就算修为涨了起来,那还是小竹教的,凭什么跟自己父亲一般高矮了? 好吧为了小竹的幸福,他忍! 他又去找仲杳,却始终找不到,仲家堡乱得像一锅粥,人人狼奔豕突的,连那些农夫都掺和进来了,不知道在闹腾什么,夜里都没停歇。 睡了个大懒觉起来,心情坏得剑都不想练,伯明翰居高远望,讶然发现,这帮人还没停! 就在石堡北面,更高一些的后山上,仲家的祠堂热闹无比。无数人身着素白孝服,进进出出,大多背着背篓,剩下的扛锄头推车,像在整治什么大工程。 “我爷爷的头七也没这么热闹过啊,仲家人这是在搞什么,快去问问!” 伯明翰动动嘴,伴当跑断腿,许久后气喘吁吁的回来,一脸骇然的嚷嚷:“仲家人疯了!” 听了伴当的解说,伯明翰满脸不可思议。 “他们要把族墓改成公墓,族祠改成土地庙?” “是啊少庄主,这可不是疯了么?” “嘿嘿……还真是有趣……” 伯明翰先低笑了两声,笑声骤然变高:“哈哈,真是有趣!” 伴当还跟着在笑,听到后面脸肉僵住。 伯明翰两眼发亮:“是仲杳干的吗?肯定是他干的,只有他那个小屁孩才会这么肆无忌惮。” 他用再明显不过的赞叹语气说:“太棒了!我得去看看,这么有趣的事情,我怎么能袖手旁观呢?” 铿锵拔剑,他纵身一跃,直接从楼顶跳了下去。 伴当惊呼:“少庄主!” 烟尘升腾,红焰涌动,伯明翰仗剑而出,像自锻炉中踏出。 他朝旁边被吓住的农人走去,伸出大手,要接过对方的背篓:“大叔,我来帮你。” 那个农夫眨眨眼回过神,不迭摆手:“不必不必,里面是我家先人的骨灰盒,该我背的,该我的。” 伯明翰噢了声,挠头笑笑,又朝一个小小肩膀扛了两大捆木料的小女孩走去。 还没伸手,小女孩就脚下生风,吧嗒吧嗒的走了。走了几步,回头冲他扮个鬼脸,不爽的道:“傻大个,瞧不起人呀!” 伯明翰继续挠头,却锲而不舍的又找下一个。 背着骨灰盒的何大山赶紧扯着媳妇走了,夫妇俩刚才可被吓得不轻。 “想了一整晚,还是没明白,你说堡主这是干啥呢?” 何大山低声嘀咕,昨天先是仲善存带着一帮小子,挨家挨户通知,说要通告大事。 到了石堡下面的练功场,发现仲家所有佃农都到了,仲承业和仲承林两个老爷子轮流讲话,要他们马上把先人迁到仲家祠堂安葬。 “非常时刻嘛,管不得那么多规矩了,说起来还是咱们沾仲家的光呢。” “那墓里躺着的都是能放出剑光的大人物,陆地神仙!让你何家先人跟仙人们住一块,有啥不好的?” 何氏捡着她懂的东西说,都是两位老爷子的话。 仲承业修为最高,德高望重,他的话份量比两任堡主都重。仲承林是老管事,经年累月跟他们佃农打交道,亲切温和,说的话大家都听得进去。 不是这两位出头,他们还以为是仲家小辈在搞鬼把戏。 把先人骨灰跟仲家祖宗埋在一起,仲家祠堂改成土地庙,前堡主头七……也就是明天,同时请土地公,闹着玩呢? 两位长老也解释了原因,说魔魇将近,要守护仲家堡,只能靠土地公,也只有这么做,才能请下土地公。 能请下土地公当然是好的,农人们没多废话,各自回家先祭告一番,然后连夜刨祖坟。这是救命救生计,先人不仅不会在意,还很支持。以前把先人挫骨扬灰了,先人不也没说啥吗? 不过大家还是在犯嘀咕,觉得这事有点悬乎。 土地公不是老天爷封的么?现在这干法,有点像自己推出一堆先人,然后逼老天爷选个当土地公,老天爷能答应? 这主意若是两位长老出的,大家还觉得靠谱,关键是长老们说了,这是堡主的主意。 堡主托梦了吗? 哦,忘了堡主换人了,现在是仲杳那个小家伙。 其他农人忐忑得多,相比之下,老何夫妇稍微好些,昨天仲杳跟他们聊过。 何大山傻傻的笑道:“堡主昨天问过我们,当时我就说到了祖宗,难道是堡主把我的话听进去了?哎哎痛啊!” 何氏又揪住他耳朵,啐道:“你能啊,都能使唤堡主了,以后是不是还要上天啊?” 嘴里凶恶,脸上却不见恼意。 妇人想得实在,堡主肯定不是昨天听了他们的话才做出这个决定,但多多少少总有点关系。以后减点租子,多点节赏什么的,能指望吧? 出了堡门,直奔后山仲家祠堂,噔噔脚步声从身后追上来,何大山背上一轻,两个小伙子左右帮他扶起背篓。 “小山,小树……” 何氏低呼:“你们怎么跑来了?” 二十多岁,已蓄了短须的青年躲闪着目光说:“先人迁坟,我们当然得来。” 不到二十岁,更瘦弱些的是何小树,嚷嚷道:“天还没亮的时候消息就传到叔家镇了,我跟哥说爹娘为了保这个家,连先人的坟都迁了,我们做儿子的,就只能跑吗?” 他拿下巴指指他哥:“叔家的人都在笑话我们这些躲过去的,哥哪里能忍呢?” 何氏跺脚:“小树回来也就算了,小山你……你媳妇呢?” 何小山闷闷的道:“回来了,在家里收拾,她也舍不得咱们家的田。” 何氏还要唠叨,何大山哈哈笑道:“回来也好,也好!要死一块死,要活一块活!” “有了土地公,咱们这里怎么也得有个百年安生,再不担惊受怕了。” 何氏还想揪丈夫耳朵,听到后半段,手顿了顿,落到何大山的肩上。 她左右张望,看到一家家人扶老携幼,背着装满了骨灰盒的背篓,一同朝祠堂行去。 她向前看,祠堂大门上的牌匾已经摘了,过去板着脸呵斥人的守门族卫,也在搬运材料。 何氏默默念叨:“祖宗先人们,可得保佑我们啊。” 仲家祠堂,外堂被紫萝前身撑坏后,仅仅只是立起新的梁柱,还没来得及搭屋顶。 就在这无顶的凉亭中,仲杳强打精神,默念着祖宗保佑,快把这只幺蛾子赶走吧。 他正在应付另一位不速之客…… 这是个远远见着就让人挪不开眼的少女,太亮了。 一身白衣看起来像孝服,却是绣了花鸟银纹的上好白绸。腰间、胸口、袖口甚至裙边都缀满了金玉,脖子上还围了圈白狐毛。 衣着再亮也只能扯住一会视线,少女本身足够美才是主因。 这是个很有青春气息,很灵动的少女,肤如玉脂,五官如画,顾盼生姿。笑起来有对浅浅酒涡,一双大眼睛跟桃花似的,扫到哪哪里就亮了起来。 按理说酒涡、桃花眼还有一身金玉凑在一起,哪怕是国色天香都很难扛得起,可放在这少女身上,却一点不觉俗气。 关键在她腰间还挎着柄长剑,剑柄剑鞘通体玉白,没有一丝杂色,顿时让她这身金玉之气成了陪衬。而她本人,驾驭着这柄白玉长剑的主人,则凌于金玉之上,宛如出尘仙子。 对以土为食……呃,吃土修行的仲杳来说,这个少女在他身前一站,他顿时成了土坷垃。 仲杳对少女之美还是欣赏的,不过仅限于欣赏,而且是静态的。即便少女曲线妖娆,跟季小竹比就是泰山与华北平原的区别,但平原广博肥沃,可以种田。 一旦少女开口,在仲杳眼里,那点美感也就荡然无存了。 何况少女姓叔名贲华,这名字实在出戏。 叔贲华是叔家家主叔天雄的女儿,之前仲至重牵线,已经商定两家联姻,由仲杳娶她。按惯例该待字闺中,等着仲家提亲,没想到自己跑过来了。 “我是来退婚的……” 少女保持着那仙女般的笑容,语气却飘浮得如风中飞絮。 雪白下颌抬得高高的,她说:“我知道你隐瞒了修为,原本筑基二层的废柴,变成筑基八层的高手,但在我剑下,都没有分别。” 握紧那柄白玉剑,她放平视线,眼里充盈着与笑容完全不符的鄙夷:“眼下的修为也只是暂时的,我绝对不会把自己的未来栓在贯山这个又小又破,充满了腐臭气息的牢笼里。” 仲杳精神一振,是来退婚的! 可惜紫萝待在外书房打理她的藤萝和爬山虎,不然他真要对紫萝嚷嚷一通。 “我终于被退婚了!” 哎呀这该咋办,是不是要摆出一副快把牙咬碎了的模样,再如受伤野兽般咆哮。 “莫欺少年……土!” 三十三 河东与河西 叔家娇女叔贲华,与仲杳同岁,筑基六层,修为虽然不高,眼界和心气却很高。 还是小女孩的时候,她也曾是仲杳的小尾巴,三天两头跑来仲家堡,缠着仲杳讲故事玩游戏。 四年前叔家把她送进杜国某家剑修宗门,成了宗门大力栽培的对象。自那之后,她再没来过仲家堡。 同在杜国进修的仲至薇打探到了消息,说那家宗门是元灵宗的外门,已将叔贲华列为热门候选,只要在二十岁之前筑基圆满,就荐到元灵宗本门,成为元灵宗本门弟子。 元灵宗……这是个了不得的宗门,即便是仲家堡这等穷乡僻壤之地,听到这名字也觉如雷贯耳。 简单的说,在摩夷洲的修道宗门里,元灵宗的地位,就如岱山神府在神道中的地位。其他宗门加在一起,也不及元灵宗一根指头。光是金丹真人,元灵宗就有六位,占去了本洲的一半还多。 毕竟元灵宗在岱山的前山,后山就是岱山神府。 叔贲华眼下算是元灵宗的“本门预备候补弟子”,当然有资格用鼻孔对着仲杳说话,退婚的要求也在情理之中。以仲杳的身份,哪里高攀得起。 仲杳自然没有叫出那声“莫欺少年土”,他还有很大疑惑。 叔家家主叔天雄很清楚女儿身份非同寻常,怎会同意仲至重的联姻提议? 既然同意了,又怎会放任叔贲华跑来退婚? 这父女俩在玩什么把戏? 他试探着问:“这是你父亲跟我们仲家的约定,你说退婚就退婚,你父亲的面子呢?” 叔贲华摇着头,发簪上的小巧玉坠叮当碰撞,如风铃般撩拨着人心。 “我爹也是个目光短浅的家伙,眼里就盯着你们仲家堡这一亩三分地。说是先订亲,三年后再过门。怕我进不了本门,留着你这个后手。还说只要我进了本门,这门婚事就不般配了,到时再退婚不迟……哈!” 仲杳也暗自冷笑,这是把自己当备胎啊。 “世界那么大,我想去看看。” 少女抱着胳膊,看仲杳的目光捎上了一丝怜悯:“我叔贲华哪会做这种蝼蚁算计,就算进不了本门,也不会待在贯山。” 她催促道:“让你叔叔给我爹传个话,此事就算了结。” 仲杳本要点头,仲承林老叔爷在远处候着,一脸愁苦,像有什么麻烦事。 没想到少女又加了句:“看在以前和你相处愉快的份上,才亲自过来告诉你,劝你看清现实,不要做无谓的纠缠。” 仲杳楞了楞,气得笑了:“我还真要说那句话了,三十年……不,要不了那么久,三年河东,三年河西。” 少女的弯月眉压下了眉梢:“什么意思?” 仲杳摆摆手:“就是你等着的意思,你等着。” 他丢开少女,去见仲承林了。 “贯山是在河西,小姐的志向是在河东。” 少女身边的丫鬟低声说:“他还不服气,在说狠话呢。” 叔贲华负手嗤笑:“说狠话有用,世上为何没有口舌之道的修行法门呢?” 这边仲杳正在听仲承林倒苦水…… 魔魇不是贯山这一处涌动,杜国境内众多魇窟都开始骚动,人心慌乱,粮价大涨。仲家堡靠存粮足以支撑到秋后,但眼下还不开耕的话,秋后没有收成,即便扛过了魔魇,大家也要饿死。 仲杳否决了老叔爷的提议:“魔魇随时会来,不解决魔魇的问题,不可能开耕。” 至于粮食问题,仲杳打保票:“我来解决,绝不会让一个人饿着。” 眼角瞄到正频频投来不耐目光的叔贲华,仲杳心说,正好把本就不会有的婚约卖掉。 “三十万斤粮食,两万斤稻种,还得是宛国的旱稻?!” 等仲杳回来,提了退婚的条件,叔贲华张大了嘴,旁边丫鬟都担心的想帮她扶着,免得落在地上。 少女的白玉脸颊泛起大片红晕,她怒极而笑:“你这是故意亵辱我么?三十万两银子我都能忍下气跟你谈,粮食!?” 仲杳愕然,这怎么亵辱你了?按以往一两银子一石粮的价钱算,一石一百斤,三十万斤粮食也就三千两银子,这是百倍优惠了。 看着他的表情,少女的脸颊已成通红:“你居然是认真的!?” 仲杳赶紧点头,当然是认真的。 仲家也不是穷到这种地步,翻翻家底凑凑,只是卖掉煮鸡蛋之类的也能凑出这些银子。不过时间紧迫,叔贲华又自己上门送生意,自然笑纳了。 “仲堡主,你也是修士,怎么满口说起这等……比黄白之物还粗鄙下贱的东西?” 丫鬟挺身而出,呵斥道:“还用这等东西度量我家小姐,你不是有意亵辱,又是什么?” 仲杳:“我……” 我想说法烤麸可以么? “你还是那个仲杳,脑子挺机灵的,可惜蹲在贯山不出去,目光太浅。现在又成了堡主,钉在这里,这辈子也就这样了。” 叔贲华顺过了气,淡然的道:“我辈修道之人,求的是褪尽红尘,到了炼气后期,便能辟谷,绝了凡俗五谷之气。看看你,满心想的居然是这个,你还修什么道?” 仲杳摊手:“大概是凡人道吧。” 叔贲华摇头叹息:“随你怎么说,条件可以提,要我招来宗门师兄弟帮着守阵都可以,但莫再提这粗鄙之物。初次可以算无心,再提就是有意了。” 仲杳终于明白犯了什么忌讳,仙子哪会拉……不,吃凡人五谷呢? 等叔贲华进了元灵宗,或者行走天下时,这事一传,“叔仙子的婚约就是三十万斤粮食”便成了贴在身上的狗皮膏药,要被耻笑终生了。 若是仲杳年轻气盛,还要继续拿粮食糊叔贲华的脸。可他两世为人,一世是不知道什么玩意的东西,哪还有这份闲心,想的就是解决问题。 有那么一刻,仲杳也怀疑起自己,这是个修仙世界啊,自己怎么会满脑子想着粮食啊种田啊这种事情? 陶碗之中的根土在魂魄之下转动,让他感觉到脚下的土地蕴含着无尽力量与生机,也让他瞬间清醒。 粗鄙之物,凡人不就是靠着这样的粗鄙之物生养大的?有谁天生就是炼气宗师、结丹大宗师乃至金丹真人?不还是一步步从凡人修行上去的? 大道三千,人间烟火为何不能是其中之一?陶碗上的九土转德经是实打实的,你们真是吐羊吐森破,还得好好学习。 心中吐槽,面上仲杳却在为对方考虑。 “等魔魇退了,你央求你爹帮我们一把,让仲家在叔家镇用十枚筑基丹买到这些粮食,那时我便跟你爹提这事。” 仲杳说:“这不算条件,只是交易,只有你我知道,可以了吧?” 说完看看那丫鬟,对方赶紧脑袋埋胸口装作什么都没听到。 叔贲华抿唇想了想,点头说好。 她再问:“还有呢?” 仲杳摊手:“就这个。” 叔贲华瞠目:“只有这个?” 仲杳奇怪了:“就这个,难道你希望我再加点条件?” “不是……” 少女意外得支吾起来:“听我爹说你、你们仲家先提的,难道不是你……你的想法吗?” 仲杳赶紧摆手:“是我接任堡主的时候,长辈们自作主张提的,跟我无关,我一直把你当妹妹看的。” 远处仲善存又在叫他,他拱手道:“那么事情就这样吧,我还忙,告辞。” 看着仲杳的背影,叔贲华胸口起伏渐渐变大,粉面也渐渐蒙上寒霜。 她咬着牙嘀咕:“妹妹……在他眼里,我就是个……妹妹?” 丫鬟煽风点火:“他哪配当小姐的兄长,看他就是拿婚约当要挟,为了那点……粮食。” “不要再说这个了!” 叔贲华恨恨的道:“他哪来的资格说这话!” 扫视正忙成一团的祠堂,又道:“到时候挡不住魔魇,还不是得跑到我们叔家镇去,那会再好好奚落他!” 招呼丫鬟正要离开,看到一群群农夫进来,背着背篓的看不出是干什么的,可那些把东西抱在胸前的,倒是一目了然。 他们抱的居然是牌位,不是仲家祖宗的牌位,而是何、刘、王、赵、孙之类杂姓的先人牌位。 “这是做什么?” 叔贲华吩咐丫鬟:“去问问。” 小姐一张嘴,丫鬟跑断腿,转了一大圈才问清楚。 回来说了,叔贲华的反应跟之前伯明翰一样,怀疑自己听错了。 “这、这……” 她呆呆的道:“这种事情他也干得出来?他还是人吗?” 丫鬟接嘴:“是啊,满口粮食的,哪能是人。” 叔贲华瞪了一眼,丫鬟才回过神来,面红耳赤的掩嘴。 不是人了还提粮食干嘛? “用公墓请土地公……” 叔贲华低语:“这岂不是凡人封神?” 她的眼瞳渐渐迷离:“难道……我看错了他?” 三十四 要遭天谴了 这一日清晨乌云压顶,不见晨曦,西面的天际线黑沉沉的,如天倾地陷。 前日族会统一认识,仲家堡上下所有人忙了一天两夜,今日诸事齐备,头七开祭。 祠堂之后,原本的仲家族墓成了公墓,原本稀疏布置的仲家墓地间挤进了上百座小墓,小得只有一人长宽的土堆,外加一块墓碑。与高大松柏挤在一起,倒不显得凌乱,反而让墓地更显肃穆。 还好仲家堡的习俗是火化,不然后山还挤不下这么多墓地。 祠堂也已改了,内堂的石屋拆了三面,剩下一面墙拓宽了几丈。木匠石匠们忙了整夜,钉出长长的供桌,将农人带来的先人牌位与仲家祖先牌位放在一起。 一眼扫去,大大小小,或黑或褐,甚至还有原木本色的牌位密密麻麻摆开,怕不有上千块。“太乱了,这不合礼。” 仲长老还在抱怨,农人又不像仲家,哪懂得什么祭礼。先不说牌位的形制和文字问题,不少牌位供奉的还是早夭子女,想撤又撤不掉,都是跟先人刻在一块牌子上的。 仲家堡里只有仲家千年相继,早年的外姓要么融入仲家,要么断绝。现在的外姓佃农都是来自杜国、罗国和宛国的流民,大多是四五代祖辈在这的,牌位自然混杂不堪。 牌位杂乱还是其次,更惹眼的是供桌分成了两截,中间空出来的地方竖起一根土柱,只是勉强见人形,没有任何细节。土柱之前是块大了若干倍的牌位,上写“土地公”三字。 仲杳打量着集祠堂与土地庙于一体的混搭风,随口说:“无妨,日后慢慢调理。” 又笑道:“如果有日后的话。” 仲长老不再抱怨,祠堂都拆了,族墓都散了,先祖牌位跟其他人甚至土地公凑在一起,还到哪里去讲礼? 一圈香炉在土地牌位前扇形摆开,所谓的香炉,其实是大号花盆、水缸甚至米缸,填了大半土,等待人们焚香插立。 仲杳再回头看,仲家人披麻戴孝,宾客、近属、族卫、工匠、仆役们一身白衣,堡民们戴着黑袖套,扶老携幼,济济一堂六七百人,在后面也呈扇形铺开。 宾客那一列里,伯明翰和叔贲华都在,他们以伯家和叔家代表的身份出席。 季小竹没在宾客堆里,她算半个仲家人兼半个仲家堡人,加起来等于一个自己人,不需见外。 收到季小竹鼓励兼警告的眼神,仲杳向一旁临时凑起来的乐班头目点头。 鼓点敲响,钹铙铿锵,唢呐悠扬,热热闹闹的祭礼开始。 这次是仲杳唱主角,他抑扬顿挫的念起了祭文。 昨夜他呕心沥血,运用在高先生那学到的文字之才,加上自己前前世的记忆,拼凑出了这篇祭文。把父亲的头七,仲家祖宗与仲家堡先人的群祭,以及土地公的祭文揉在了一起,堪称史上从未有过的大杂烩。 “呜呼……” 祭文从想念父亲开始,说到父亲因公殉职,英年早逝,想必已经与祖宗团聚。 “祖居泉下泥销灰,我寄人间霜作泪……” 再说到对祖宗的想念,缅怀历代祖宗的丰功伟绩,恨不能亲见祖宗们的英姿风采。 “贯山怀先人,灰河作逐孙。祖地肠断处,日夜柳条新……” 又由仲家祖宗,想到千年来埋灰于此的所有先辈。是他们与仲家祖辈刀耕火种,开田建屋,一同在仲家堡这块土地扎根下来,将曾经的蛮荒之地变为烟火之地。 “黑云欲摧山,魔魇绝人寰……” 话锋一转,说到魔魇重来,仲家堡已无抵抗之力,祖辈基业即将毁于一旦,血脉也面临断绝的危险。 “天若有情天亦老,月如无恨月长圆。混沌既开功德显,人间正道是沧桑……” 接着说到虽然天地不仁,人之生死族之兴亡都是常事,但人与天地是有益的,凡人之道也是天地大道的一支,希望天地能垂怜凡人。 “我谏天地重抖擞,不拘一格降神灵……” 最后则是向天地祷告,希望能自祖灵里选取有德有才者,担起土地公重任,守护仲家堡这片土地。 祭文洋洋洒洒上千字,听不懂的只觉高深莫测,听得懂的则被这起承转合带着,一颗心随之跌宕起伏。 “虽然只是听懂一半,但觉得好有道理。” 宾客中,伯明翰换了身白衣,头上一撮火红呆毛依然惹眼,他嘀咕道:“谁给小杳写的啊,真是大才!该请到伯家庄去当我的先生,只有我才配得上这么好的先生!“ 摘下了满身金玉,仍然华丽贵气的叔贲华,目光一直落在仲杳身上。 “还是那个总能说出新奇故事,不把人世伦常放在眼里的仲杳……哥哥。” 心中翻滚着凉热交织的气流,让她下意识抿起了红唇。 “他居然敢劝谏天地,让天地照着他的意思册封神灵,这种事情,师父听了多半要吓得七窍喷出水龙吧。” “师父经常引用师祖的话,说天心不测,神灵自成,岱山府君就是如此。仲杳这个家伙,他到底是狂妄无知,还是知不可为仍然为之呢?” “也罢,就看他会落得何等下场吧。不管什么下场,我都会伸把手,只为他这胆量,还有这篇祭文。” “天若有情天亦老,月如无恨月长圆……多美的诗句,以前追着他讲故事的时候,听过不少类似的诗句,可惜后来一心修行,居然都忘了。” 仲家族人这边,听着仲杳诵念祭文,人人也神色不同。 “小竹啊,你就没觉得小杳变了吗?” 肉山般的仲至薇立在人群后面,就如又高又宽的背景板,她咂着嘴说:“以前就知道玩,傻傻呆呆的,除了可爱再没什么长处。转眼不仅变成了修行天才,还会写这么精彩的祭文,简直是文武全才啊,这还是小杳吗?” 季小竹立在仲至薇旁边,如青竹般修长纤致,消解了背景板的压迫感。 她淡淡笑道:“阿杳一直是阿杳,从没变过,姑姑你觉得陌生,只是从没真正认识他而已。” 仲至薇嘿嘿尬笑:“那是,谁都没有小竹你了解小杳嘛,你们可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少女摇头失笑:“姑姑你想哪里去了,阿杳就是我的亲人。” 看少女投在仲杳身上的目光清澈坦然,肉山姑姑耸肩:“真是搞不懂你们啊。” 背景板之前,仲至强夫妇也在说悄悄话。 脸上蒙了厚厚面纱的佘氏说话瓮声瓮气:“我可不知道土地公还能这样请下来。” 仲至强叹道:“希望能成吧,可以的话我们也不想走其他路。” 佘氏哼道:“不能成呢?甚至一道天雷劈下来,那该如何是好?” 仲至强狠狠瞪了她一眼,压低声音:“要说劈下天雷,祖宗们决定火葬的时候就该劈了!小杳终究是救了你,还把善存提拔成管事,你为何还这么记恨他?” 佘氏低着头,依旧怨气满腹:“把我的脸毁成这样,还不如让我去死!至于善存的事情,不过是照着他爹使唤你的模样来,你还当是好事?善存从前天忙到今天,两宿都没合眼,就是被他往死里使唤!” 仲至强磨着牙低喝:“你闭嘴!” 旁边仲至重接话:“咱们这侄子不一般啊,居然真的敢向天地发话,要天地照着他的意思封土地,是不是太狂妄了?我觉着真的不成。” 仲至强说:“不成了再说,现在急什么,让他做完吧。” 仲至重目光闪烁,恍然的道:“难怪你要我劝叔天雄先别来,就让女儿代表,你也劝了伯洪虎的吧?” 仲至强微微点头:“我爹始终护着小杳,光靠我们争没用。等今天有了结果,明天两家的家主过来,我们的路子才走得通。” 仲至重左右看看,凑得更近,声音更低:“说好了的,你来接手,划给我一千亩地。” 仲至强脸颊抽搐着,苦笑道:“不解决了魔魇,地全给你,你能拿着吗?” 仲至重话外有话:“小杳这思路还不错,他做不了,说明他没资格,找有资格的就行。” 此时仲杳念完祭文,仲长老举起本命灵剑,催发剑气,震荡出铮铮铁鸣,高呼道:“拜——!” 在场数百人同时跪下,五体投地,虔诚跪拜。 这不是跪神灵,而是跪天跪地跪祖宗。 “一拜……二拜……” 九拜之后,仲长老再鸣剑呼喊:“祭——!” 先是仲家人,再是佃农,一家家上前烧香再拜,插香入炉。 不到两刻功夫,座座香炉烟气升腾,萦绕在供桌牌位上,显得真幻迷离。 等仲长老插好香,仲杳捧着线香上前。 没等他拜下,头顶乌云响起连绵闷雷,泄出隐隐电光。 数百人纷乱惊呼,抬头仰望,个个脸色煞白。 “要完!” 伯明翰啧啧的道:“我就说嘛,老天爷哪是好相与的,凡人封神也能忍?这不马上就要遭天谴了。” 伴当急得跳脚:“少庄主,咱们得赶紧走!” 不远处丫鬟也在拉扯叔贲华:“小姐,要降天雷了!赶紧离那个仲杳远点!” 三十五 敢劈你就是贼老天! 这就是天威么? 上天在警告自己,凡人封神是大逆不道,要被五雷轰顶? 仲杳仰头看天,先是震惊,再是狂喜。 这说明法子是对的,可以让祖灵当土地公! 至于上天的警告,已走到这一步,哪可能退缩? 而且你不过是老天而已,天地天地,你只占一半股份,还有个大股东没发话! 仲杳顶着头上正在积蓄的雷光,手捧线香,恭恭敬敬的左中右各拜三拜。 “此方天地啊,我一个天外之人,真心诚意要救下这片土地,守护这些凡人。若你有灵,就允我带领他们自救,而你仅仅只是点个头而已。” 仲杳在心中默念,无比诚挚:“这的确不合规矩,但魔魇当前,事急从权。你经历了沧海桑田,就该明白与时俱进的道理,没有生存,又哪来的规矩可讲呢?” 他上前要将线香插下,乌云开裂,雷光炸响,巨蛇般的闪电就在头顶绽现,震得所有人耳边嗡鸣。 大多数人两腿一软,或坐或跪的下去了,只有少数人还站着。 伯明翰和叔贲华主仆退得远远的,摆出了置身事外的姿态,季小竹抬头看天,嘴角噙着冷冷笑意。仲善存牵着王马力,还在呵斥那些软下去的伙伴。 小丫鬟王马力抱着头惨叫:“天雷要打下来啦!” 仲善存呵斥:“怕什么?你不是想修行吗?既然是修行,就得面对天劫,天雷迟早要打下来!” 巴大捂着光头说:“天、天劫那是我们这种人会遇到的啊?那得是传说中比元婴真君还要高几个境界的陆地神仙才会有的!” 仲善存语气很坚定:“堡主不是说过吗,这或许不合规矩,老天爷会不高兴,眼下不就是吗?我辈修行,不就是逆天而为?眼下我们封神,一样也是逆天!” 王马力缩着肩膀,再没以前扛起大背篓的气势,小脸都拧成一团了:“可、可人被雷打,人会死的啊。” 仲善存正要说,前方仲杳猛然高喊:“这是我仲杳一人之念,一人之行!上天如要降罪,由我一人承担!” 仲长老在旁边佝偻着背,一副要跪又跪不下的样子,听到这话,腰身嘎嘣一下直了。 老头也想喊一嗓子,把罪责揽过来,至少分一点。 没料到仲杳又喊道:“但这哪里是罪呢?!” 老头腰一软脖子一缩,若不是膝盖还有点劲,他也跪下去了。 季小竹疾步上前,想跟仲杳并肩而立,和他同时面对天雷。 仲杳虽然背对着她,却已感应到,摆手止住,继续呼喊:“凡人乃诸灵之长!本是天地所生,天地所养,自求封神以保平安,又有何过错?” 他越说越来气:“魔魇肆虐,都快把整个世界吞掉了,你不打雷。凡人要抵挡魔魇,自己找祖宗来当土地公,你就打雷,你到底站哪边的?” 他干脆指着老天骂道:“这雷若是真劈下来,你就是贼老天!” 轰隆…… 雷光破云而下,半空又绽出一圈电蛇,照得仲杳如聚光灯下的雕塑。 仲杳的手指抖了抖,勉强挤出笑容,小声嘀咕:“真是小气。” 这架势就有些不懂了,刚才是劈下来了还是没劈下呢? 这警告又是针对什么呢,难道并不是针对封神? 把天地分开只是玩笑,所谓的老天爷,自然是天地加一起的。 乌云翻卷,雷光绵绵,仲杳如怒涛中的小小礁石,依旧挺立着,让仲长老、季小竹,连同数百人都看痴了。都以为他强项硬气得老天都不惧,却不知他正绞尽脑汁的想着问题出在哪。 看到供桌中间的土地像,还有土地像前的牌位,仲杳忽然一个激灵。 把这事换个角度看,就像举孝廉一样,总得有个举荐人吧? 他就是举荐人,然而他以什么身份来举荐,又凭什么让此方天地信任他? 他不是这个世界的人,他是天外之人。 仲杳高举线香,遥对上苍。 “我仲杳在此立誓,我必将倾尽所能,为诸灵立命、为苍生开太平!” 魂魄之下的陶碗振荡起来,碗中黄气猛烈旋转,推动得九土真气澎湃翻滚,仲杳已然彻悟,继续道:“我愿倾尽此世身物,立下功德,造化天地,绝无保留!” “如有违誓,教我灰飞烟灭,魂飞魄散,不得好死!” 众人都不明白仲杳为何在此刻赌咒发誓,立下如此宏愿,好像要当土地公的不是祖灵而是他,哪知是仲杳在向天地交保证金。 他们只看到仲杳插下线香,头顶又一道雷光轰响,比之前的更为猛烈,震得他们惊呼连连。 “咦……“ 仲长老的膝盖终究没软,他注意到雷光并没继续下压,而是上升了。 就在此刻,那根高一丈粗八尺,立在供桌中间的土柱摇晃起来,抖落淡淡烟尘,烟尘中夹杂着极为稀薄的点点黄光。 仲杳也有所感觉,但他顾不上土柱的异像了。陶碗中黄气疯狂转动,带动九土气海,转得就跟离心机一样,让他意识发飘,像是魂魄出了窍。 冥冥中响起缥缈乐声,一幕幕景象如万花筒般破碎重组,瞬间往复,璀璨瑰丽。 他隐隐看到一道光降下,看到海退山升,看到沧海桑田,看到嶙峋深沟变成鸟语花香的长谷,看到长谷尽头,笼罩在灰浊烟气中的巍峨大山,看到自山巅远望的无尽雾海。 这是…… 九土气海渐渐平复下来,仲杳稍稍清醒,这难道是自己前世的记忆?是自地球转生至此,以非人状态存在着的那一世? 异样的感应忽然自土柱中传出,仲杳一惊,赶紧收回九土真气。 土柱中藏着他从涂糊那得来的神印,就是那块瓷片,他一直维持着一缕九土真气,感应瓷片的变化。 现在这是…… 大地之下,幽冥之中,黑雾与黑水混作一处。 一个个身影在黑水上蠕动着,这些身影有手有腿,有头有躯干,却面目难辨。有些还能见到五官,有些已变作无面人。 他们飘在黑水上,奋力挥动四肢,像是在摆脱水中什么恐怖。那些勉强能看到五官轮廓的,还能发出高亢的惨叫,无面者只有含混的呻吟,动作也要迟缓得多。 无论高低,他们发出的声音只有一个音节。 “啊啊……” 不断有人被拖到黑水之下,泛起股股烟气,仿若被镪水腐蚀。而在他们头上,翻滚的黑气又不时凝出一具具身体,落到黑水上,呼嚎挣扎。 还能挣扎的其实是少数,大多数像是经历了无数次循环,飘在黑水上,恍若尸体,只是发出宛如叹息的啊啊低声。然而烟气还是自他们身上飘起,冉冉升空,随着身体的微微抽搐,画出道道极为微弱,仿若心跳的折线。 黑水无边,黑雾无际,这些似人的身影也无穷无尽,沉浮循环,就如他们的“啊啊”之声,绵绵无休。 一点黄光骤然破开黑雾,落下股股尘土,罩住一片偌大身影。 每一点尘土沾在一个身影上,就给那身影带去了一丝力量。有如褪去了一层黑膜,五官和身影变得更清晰,呼嚎与呻吟也减轻了许多。 这股力量似乎也聚起了魂魄,让这些身影从无尽的循环中挣脱出来,转身张望四周。 很快,越来越多的身影沾上尘土,清醒过来。 他们不约而同的抬头仰望,看到黑雾之上的天顶有个小小的洞口,厚重而温和的黄光正自洞口投下。 他们并没有完全恢复神智,也不可能,他们仅仅只是一小块乃至一缕残魂。 但即便只剩一缕残魂,他们也向往着那黄光,那里有着他们渴望的解脱。 “啊啊——!” 他们伸展着手臂呼喊,使劲蹦跳着,想要靠近那如昏月的黄光。 无数人相互推挤,正乱成一团,他们身上沾着的灰尘亮起淡淡黄光,安抚住了他们。 “啊啊……” 他们似乎更加清醒,不再推挤,而是轻轻晃动身体,碰撞肩膀和胸背,传递着什么信息。 一些人的晃动很快变成所有人晃动,由杂乱无章变得极有规律,成千上万的人群宛如一片稻田,迎风摇摆。 当他们身上的黄光荡动着,编织出宛如星图的景象时,他们又动了起来。 他们相互靠拢,变得更密集。一些人踩在其他人的肩膀上,层层向上叠起了罗汉。 最下面的都是五官依旧难以分辨的,依次而上,越高处面目就越清晰。或男或女,或老或少,都张大了嘴呼喊。 “啊啊——!” 人体之塔一层层拔高,天顶的黄光也一点点降下,到只差一层的时候,最高层也只剩下区区几个人。 这几个人将某个身躯魁梧,须发贲张的中年托起,中年原本还不愿,这些人叫了起来。 “啊啊——!” 叫声层层传递,最后汇聚成猛烈声潮水。 “啊……” 中年低沉的喟叹,踩上他人肩膀,站到最高处。 他伸展手臂,摸到了那个洞口。 黄光如金液般流下,顿时洗去身上那黑糊糊的污垢,把他染成一尊暗金雕像。 金像似乎变作黄光的一部分,升上洞口,同时洒下更多尘土,点点覆在这座残魂之塔上。 “啊啊……” 筑起魂塔的每块“魂砖”都发出了满足的喟叹,而随着尘土的洒下,摇曳晃动的魂塔骤然稳定,仿若高耸的石山。 无边无际的黑水黑雾中,一丛昏光亮起,与极远处的点点昏光相映,显得无比寂寥。 就在仲杳眼前,土柱骤然开裂,如被无形之力剥下一层。 烟尘中跃出一人,银亮扎甲,红缨翅盔,立在仲杳身前,居然是位魁梧神将。 盔中面目粗犷,虬髯如戟,双眼喷吐黄光,好一位威风凛凛的神灵。 仲杳心中正激荡着狂喜之潮,看清这神灵,讶然失声。 “地……地……” 因为太惊讶,很费力才发全了音:“爹——!?” 三十六 享受土地公级待遇 这身材这面目,不正是便宜老爸仲至正!? 之前开族会的时候,不少人就说既然是仲至正头七,说不定正好把他请出来当土地公。 那时候仲杳还不以为然,以功德论来看,怎么也轮不到仲至正当土地公。 仲至正也是少年接任堡主之位,抛开对仲杳母子的冷漠不谈,在任二十多年,没给仲家堡带来任何好的变化。七年前援助季家的时候,还葬送了几位叔伯和若干族卫,让仲家伤筋动骨,又死得憋屈甚至可笑,何德何能来当土地公? 唯一能说得通的,就是正好头七,仲至正魂气最盛,从香火里获得的助益最大,才让他有能力担起重任。 仲杳镇定下来,安慰自己说,天地看重的并不是仲至正个人的功德,而是只有他能代表身后所有先人之灵,接下土地公的神印。 接着他又开始头痛,便宜老爸成了土地公,整个仲家堡都得靠他守护,自己必须跟他搞好关系,但这又违背了本心。 我真是太难了…… 仲杳正感叹着,仲至正身躯一震,眼中黄光收敛,面目变得生动,目光却依旧呆滞。 他抱着笏板向仲杳深深长揖,愣愣的道:“小神巡曹,见过上神!” 仲杳再度呆住,巡曹?上神? 注意到仲至正捧着的笏板,顶端是片晶莹玉色,正是那块瓷片,还并未像山神的神印那样变成陶片,仲杳抽了口凉气。 看来是仲至正功德或者能力不足,没有被天地封为土地公,而只是土地之下的巡曹,集治安联防城管职责于一身。 至于土地公,这一声“上神”叫得还不明白,自己成了土地公! 刚才那通宏愿之誓只是交保证金,不是要自己上啊! 仲杳一时气血翻腾,就要骂贼老天,魂魄之下的陶碗忽然又有了动静。 这次不再是如激流转动,而是如泉眼般喷涌,渐渐推送出一块白玉般的物事。 正是那块瓷片! 瓷片化作白光,投入碗边,将一小片碗沿变作白玉细瓷。 【根土已通天地,开辟功德神道,获得土地位格,可凭根土运用土地之力。】 眼中显出如此提示,再看仲至正笏板背面“代行土地“四个字,仲杳恍悟。 他并没有成为土地公,至少不是正牌的土地公,只是“享受土地公级待遇”。土地公的实际职责,是由仲至正这位巡曹代理。 笏板顶端的玉片,还有陶碗的那块玉片同时闪烁起来,提示“定名签押”。 仲杳神念如笔,落在仲至正的笏板上,准备写下“仲家堡”三字,然而第一笔就无法落下,冥冥中似乎有什么力量扯住了神念。 仲杳楞了楞,醒悟还叫这个名字并不妥当。 仲家族墓已成公墓,祠堂变为土地庙,自己获得土地公位格,便宜老爸代行土地,拼在一起才是个完整土地公。这不是只靠仲家人托起的,而是靠这片土地上的所有先人之灵共同托起。“仲家堡”一名,继续用来指称这片土地,已经不合适了。 该换个什么名字呢? 再看面目和身躯弥散着淡淡烟气,不似活人的仲至正,仲杳神念又动了起来。 神念之笔在笏板上划动,不断刻出笔画,陶碗中的玉片也同步显现。 梓……原…… 在笏板顶端刻下这两字,玉片骤然染上土色,与其他部分融为一体。 仲至正捧着刻有“梓原代行土地”的笏板,再度深深长揖:“谨遵上神谕令,此地当为梓原,吾当为梓原巡曹,代行土地之职。” 这一声落下,陶碗边缘,那块刻有“梓原”的玉片也褪去玉色,与陶碗重归一体。 梓原,意即梓乡之原,梓乡则是故乡的意思。 但梓乡并不等同于故乡,就如梓宫指的是棺材一样,梓乡指的魂灵之乡。梓原的寓意,即是此地乃先人之灵的居处,这是片魂灵安息的原野。 虽然有点阴气森森的,不过用这个名字,可以让先人之灵享受到最大限度的香火,从而让代表他们担当土地的仲至正拥有更多力量,更好的保护这片土地上的活人。 仲至正长揖之后,束手而立,一副等待仲杳下令的模样。 看他完全不记得自己的身份,压根没认出自己,仲杳用低不可闻的声音问:“你……知道自己是谁吗?” 仲至正拱手:“梓原巡曹,代行土地,等候上神谕令!” 果然不记得了…… 仲杳反而松了口气,这时候来个父子相认,还真是纠结与尴尬。 又猛然醒悟,周围怎么无比安静,并没人发出惊呼? 转身看,仲长老、季小竹,还有后面坐在地上的数百人,目光都齐刷刷的投往一处。 不是仲杳,也不是仲至正,而是供桌中间那根土柱。 盔甲分明,面目绰约,那已不再是土柱,而是尊神像。 这些人居然对仲至正视而不见? 记起高先生讲过的鬼神之事,仲杳恍然。 神灵不显…… 世人看不到神灵,不是因为神灵在世人前隐藏了自己,而是本性如此。就如草木精灵、幽冥鬼灵乃至天地元灵一样,凡俗之眼是看不到的。神灵也可以显世,但得耗费神力,还必须遵从类似天条的律令,否则神灵与凡人都会受损。 不过在场有不少修士,像仲长老这种炼气宗师,还是可以通过先天灵气,多多少少察觉到神灵的存在。 此刻仲长老和季小竹的目光就又转到仲杳身上,震惊中还含着一丝疑惑,似乎已有感应。 仲杳对仲至正说:“归位吧。” 新鲜出炉的梓原巡曹、代行土地仲至正沉声道:“喏!” 仲至正身影化烟,神像微微一震,看似没有变化,却多出了某种气机。 神像前的牌位木屑纷飞,原本的“土地公”三字之上,多出了“梓原”两字。 到得此时,数百人才魂魄归位,清醒过来。 呼声阵阵,含着巨大的震惊与喜悦,不少人甚至喜极而泣。 仲长老和季小竹这才转开目光,重新看住神像。 天顶乌云又翻滚起来,闷雷阵阵,却没有轰下,反而破开一个大口,投下明媚阳光。 阳光罩住神像,香火冉冉,染得如天上的灵台云阁。 “土地爷显灵啦!” “我们有救了!” “土地公保佑!” 人们纷纷跪倒在地,连连叩头。 仲长老和仲善存等人,此刻也都跪了下来。 季小竹却还是没跪,目光依旧落在仲杳身上。乌云的缺口越来越大,阳光已将供桌、牌位连同仲杳都罩住,镀上一层淡淡金光。他呆呆看着神像,身上弥散着淡淡烟气,也如神灵般凛然出尘。 “阿杳……” 季小竹心中忽然涌起悸动,像是在惧怕什么。 “咳咳咳……” 没想到仲杳咳嗽起来,是被香火熏的,让她好气又好笑,那股悸动也悄然消散。 她自不知道,仲杳的咳嗽只是遮掩。 随着众人跪倒叩头,一股沉甸甸湿乎乎又火辣无比的气息裹住全身,像是亿万蚂蚁在啃噬身心,直至魂魄。 这是香火愿力! 香火愿力满含凡人欲念,绝不是凡人魂魄能够承受得起的。不管是走香火道的符修,还是担当神职的神道修士,都不敢直接承受香火愿力,而是通过特定灵基,辅以特殊术法规避香火愿力,从中获取先天灵气。 仲杳不懂什么香火神道,眼下算是误打误撞接触到香火愿力,认真算起来是被陶碗坑进了神道。 不过还好,他终究不是正牌土地,这股愿力刚刚压下,陶碗中的黄气就急速旋转,扩展出一层气膜,自魂魄而上渗入身心,护住了他。 被愿力腐蚀的痛苦还残留着,让他只能猛烈咳嗽,掩饰自己的异常。 陶碗中的根土,也就是那黄气剧烈转动,推转着九土气海激荡全身。根土在转动中缕缕消散,越来越少,仲杳感觉到他可以切断与愿力的关联,但他却没有这么做。 他还有另一种感觉,压在气膜上的愿力正源源不断涌入神像,又通过神像向天地扩展。 头上的乌云急速退缩,缺口越来越大,阳光扩到后山,继续向四周挥洒。 那乌云原来并不是天地之威,而是魔魇涌动的压迫。 就在脚下,也有灰黑烟气不断溢出,再被阳光洗涤,化为淡淡白烟,重新渗回土地。 土地里的魇气也在消散,即便没有被彻底清洗,也不再像从前那样,肆无忌惮的吞噬土壤与草木的生机。 仲杳欢喜得心灵震颤,这片土地有了神灵,正在驱逐邪恶异力,大阵建成了! 摩夷洲中心,群山环绕,层峦叠嶂,中心是座座高耸入云的险峰,巍峨险峻到了极点。 这些险峰看似自然天成,却又巧妙的拼作一圈,像在拱卫着什么。 险峰之后是无尽云雾,其中似乎另有天地,沉寂得不闻鸟鸣。 云雾深处,某座宏伟殿堂里,清朗之声震颤得梁柱都在微微晃动。 那只是一声“咦”…… 一位青袍神灵脚踏祥云入殿,吞云吐雾间拜道:“灵官张全德侯令!” 清朗之声轰鸣:“天机有变,异在贯山。” 青袍神灵道:“下神这就去查看。” 清朗之声变得细密低沉:“不可声张,不可扰动。” 三十七 这一切值得吗? 淡淡烟气自土地中溢出,褪去了灰黑之色,变得清澈纯净,又渗回地里。 这样的景象正自仲家堡后山急速扩展,却不是凡人之眼可以看到的。 他们也无暇顾及,都痴痴的抬头看天。 乌云退散,朗日当空,空气也变得清新起来,仿佛被某种力量清洗过。 紫发红瞳的小女孩坐在石堡顶层的楼缘边,渔网装镶上或绿或红的叶片,成了红绿交织的衣衫。本是无比俗气的搭配,却被她穿得活泼俏丽。 她正打量着烟尘冉冉的大地,同时贪婪的大口呼吸。 “这家伙真的做到了,真的让上天重封了土地。” 紫萝喃喃低语着:“我又料错了,除了他,哪还有凡人能做到这事呢?” “可这家伙确实又不是他啊,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她抬起手臂,肉乎乎小手在阳光下泛着晶莹光泽,又粉粉的洋溢着生命活力。 “真棒啊,从头再来的妖生真是棒啊。” 迷离光彩在红瞳中渐渐凝聚,她也渐渐露出了然的笑容。 “我明白了……” 她抬眼看向后山,人群之前,仲杳与神像一同被云雾般的烟气罩住。 紫萝笑得更加开心:“我真是个笨蛋……” “就像我获得了藤萝灵种,成了新生的紫萝一样。他也是他的新生,既是他,又不是他。” “之前想来想去,想了那么多,连这么简单的事情都没想通,真的是笨啊。” 紫萝晃着小腿,咯咯笑出了声。 “我终于等到你了,混蛋!” “不过已经是从头再来了,以前那些事情就烟消云散吧,我们重新开始。” “你虽然变成了仲杳,可我还是紫萝,是你给了名字的小藤妖。” 阳光下,小女孩抚着胸口的藤丝双心结,笑容灿烂无比。 “这一次我得把你缠得紧紧的,再不会像上辈子那样,傻傻的缩到地下去等了。” 远远看着仲杳的还有两人,最远那个自然是头上有一撮红毛的伯家庄少庄主伯明翰。 他张着嘴,哇啊哇啊的低叫,伴当倒是一直傻着。 直到伯明翰说:“等我回去,也叫爹这么干!咱们那本来也有山神的,照着小杳这法子来,肯定能把山神请回来!” 伴当顿时清醒,不迭的劝着:“少庄主别乱说话,要被庄主打的! “这仲堡主是把族墓族祠毁了,跟农人的祖灵混做一处,才请来了山神,咱们可学不来啊!” “少庄主别忘了,咱们伯家还有家神的!” 伯明翰嘁道:“七年前小竹家出事的时候,家神祖灵就跑出来警告了一声,还是晚上托梦,能顶什么事?” 伴当急得跳脚:“这、这终究是拆族破家啊,是大逆不道的,少庄主可千万别在庄主面前提!” 伯明翰脸上的热诚消散,耸耸肩说:“好吧,我明白你的心意。我又不是我爹,伯家庄命运如何又跟我无关。不过什么大逆不道,看看小竹流落仲家的境地,家都没了,还什么逆不逆的,真是可笑。” 另一侧,银纹白衣的秀丽少女眼中荡漾:“凡人封神,他真的做到了,真是不可思议!” 丫鬟有些不安的道:“这不过是天地显灵,他只是适逢其会。最多算个穿针引线的,哪值得小姐看重。” 叔贲华摇头说:“你哪里懂得,我师父说过,修士与神灵交际,在符修之外还有神道之人。他们是以凡人之身任职神灵,而且还是活人,你想象得出那是何等奇异之事吗?” “元灵宗你该知道,岱山神府你就不清楚了吧。元灵宗有类神秘修士,就在岱山神府里任职。即便职级再低,就连金丹真人也得以礼相待,不敢怠慢。” 她的目光又投到仲杳背影,冉冉烟火中,那还显得瘦弱的背影和神像一样缥缈。 “仲杳当然不是神道修士,不过他能沟通天地,引荐祖灵成神,这已有神道的机缘了,未来……” 说到这眉心皱起,丫鬟嗤笑道:“未来不还是仲堡主吗?” 叔贲华叹道:“是啊,他必须留在这,如此格局,真是……可惜了。” 丫鬟再接再励:“就算他以凡人封神,他自己还是凡人啊。为了封这个土地,他干的事情,放在杜国都够得上凌迟之罪了。他也只能躲在这里,跟着这些……丢掉了人伦廉耻的人过日子。” 叔贲华默然无语,虚虚摆手,示意自己清楚,不必再说。 更前方人群中,还有些人稍稍灵醒,却又觉恍若梦境。 “痛吗?哎哎是真的!” 脸上缠着厚厚绷带的佘氏猛揪一把仲至强,见丈夫龇牙咧嘴的样子,惊奇的道:“土地爷真的显灵了!祖宗真的成了土地爷!到底是哪位祖宗啊?” 仲至强抽着凉气嘀咕:“管他是哪位,至少仲家堡能保住了。” 仲至重定睛看看,嘿嘿怪笑:“仲家堡?现在怕是没了,看看土地爷的牌位上写着什么,梓原!” 仲至强眯着眼睛细看,神色也变了变,又摇头苦笑:“这怕是古名吧,名字什么,又何必在意,人在家在就好。” 仲至重唉声长叹:“魔魇还没来,人能不能在还是两说,这仲家怕是不会在了。” 看看土地公神像,再看看左右长长的供桌,想到这面长墙后面,族墓与农人墓地混在了一起,仲至强的神色也渐渐沉郁下去。 既然土地公是靠着祭奠所有先祖之灵的香火请来的,这公墓公祠就不可能是临时摆设,而是永久的布置了。 没了族墓族祠,作为一个宗族的仲家,也就不存在了。 仲至重低沉的说:“这值得吗?” 仲至强也喃喃的道:“是啊,值得吗?” 前排仲长老终于从雕塑状态活了过来,他先看看还在咳嗽的仲杳,再看看多出了“梓原”两字的牌位,然后壮着胆子上前,看那尊有了衣甲和面目轮廓的土地神像。 “这、这有点像至正……” 仲长老嘀咕着,但神像太粗糙,也不敢肯定。 他看看左右牌位,也想到了什么,颤颤巍巍的道:“希望这一切都值得。” 取来线香点上,又拜了三拜,老头转身呼喊:“土地爷已经显灵了,他会庇佑我们,大家重新来拜过!” “善存,好好整理秩序,带着大家依次拜神!” 老头一声令下,众人的腰腿脖子终于有了力气,可以站得直直的,乃至带着浓浓喜气活动了。 人们纷纷攘攘的排起了长队,在仲善存一帮小伙伴与族卫的引导下,一批批来到神像前烧香跪拜。 仲杳还在神像旁边咳嗽,人们都敬中带畏的跟仲杳打招呼,有些人甚至捧着线香朝他下拜,被他不迭摆手赶开了。 九土气海的转动越来越艰涩,陶碗里的黄气开始见底,而压在气膜上的香火愿力,随着越来越多的人烧香拜神,变得越来越沉重、瘙痒、疼痛、火辣。 感应到根土只剩一缕,仲杳再也支撑不住,切断了与愿力的关联。 那块刻着“梓原“的玉片黯淡下去,化作陶色,与陶碗融为一体。但仲杳能感应到,只要自己神念碰触,玉片又会激活。 愿力一去,重压消散,仲杳身体一晃,被拥入纤瘦柔韧的怀里。 “你成功了,阿杳。“ 季小竹紧紧抱住仲杳,嗓音微微颤抖:“不知道你是怎么做到的,但是你成功了,这片土地上的人有希望了。” 仲杳知道她既是欢喜,又是伤感。七年前季家若是有山神或者土地相助,又哪会落得覆灭下场。 轻轻拍着她的手,仲杳说:“还只是希望,要真正保住这片土地,我们还有很多事情要做。” 他牵着季小竹,借烟火的掩护,悄悄退出祠堂。 两人手牵着手眺望西面,乌云已经被压过山脊,以仲家堡为中心的小小一隅,碧空澄净,空气中都闪烁着晶莹光点。 这是魇气被压制后,正在天地逸散的灵气,这般景象,只有身兼人神两道的仲杳能看见。季小竹看不到,但她修为将近炼气,也有清新爽朗的异常感应。 两人正沉浸在这清新而勃发的生机里,远处天际骤变。 那也说不上太远,估计就是山神庙所在的山巅之后,被新生神力迫退的乌云不再退却,而是折头向下,如瀑布般滚滚倾泻。 “魔魇动了……” 仲杳神色凝重的说:“我们得争分夺秒。” 季小竹淡淡笑着:“我可不急,我已经等了七年。” 少女的复仇之心,已经燃烧了七年。 灰河东岸,某处山林里,一位银甲神将正向蓝袍神灵禀报。 “事情便是如此,下神已等了几天,没等到那人接下机缘,却等到这样的动静。如今这里多出位土地,下神不便过河活动,是否就此回府,告之高真人?” 蓝袍神灵面目隐于雾气中,只隐约见清瘦轮廓。 他负手注视对岸的天际远处,将那恐怖的乌云倒卷瀑布看了好一会,才说:“你就等在这里,等着,看着。不可干涉,不可打扰。” 看神将面目,还是个年轻人,拱手问道:“既是张灵官交代,下神自当从命,不过要等到看到何时呢?“ 蓝袍神灵说:“高真人嘱托在前,就以高真人之言为限。” 神将呆了呆,沮丧的道:“是,下神晓得。” 待蓝袍神灵化雾而去,神将也看向那倒折乌云。 “真不知那小子为何还不接机缘,不过魔魇将近,只靠新生土地,哪能阻挡得了。” 神将算计着时间,神色释然:“待魔魇破界,他便不得不接了,也就三五日的事情。” 身影散作雾气,一只灰羽小雀扑愣愣飞起,落到高处枝头,缩起脖子稳稳蹲着。 三十八 梓原乡主 石堡大门外,上方山脊的木栅栏院子里,又是济济一堂。 土地公请下来了,常人虽然看不到土地公,也感应不到天地的异变,但乌云被推了回去,在远处山巅变作倒卷瀑布,却是肉眼能见的。 请下土地公的喜悦也因此消散大半,仲家的长辈管事们不仅记起了仲杳说过的话,妖怪会赶在魔魇之前踏平仲家堡,还记起了即便有护堡大阵抵挡,那些强大的魇怪仍然会穿透大阵,向一切活物发起攻击。 管事们嗡嗡议论着,这个说得马上挖掘壕沟,堆砌土墙,在石堡外建立防线,那个说该马上请来伯家叔家的援兵,看情况魇怪还有两三日才到,而妖怪却是随时都可能出现。 正说得热闹,仲杳一声轻咳,院子里顿时鸦雀无声。 旁边仲长老向仲杳投去感慨的目光,便是仲至正在世,也没有这般威望。 老头自己都心悦诚服,修为还是其次,治服藤妖,探查山神庙,决然迁坟建庙,以凡人之身引荐祖灵,给这片土地请来了土地公。这一连串的功绩,单拎出一桩,历任堡主里都少有能比肩的,而仲杳不仅一个人做到了,还是短短几天内的事情。 “仲家有望了啊……“ 老头心头激荡,可一个转念,又冷了下来。 这一番操作,仲家也不再是仲家了。 苦水在老头心中翻腾,仲杳正说到仲家的事情。 “古人云,凡事无制不行,出战先定号令……” 仲杳说着朝旁边点头,仲善存将手中的卷轴展开。 那是一副图,由上及下分布着若干方块,方块间用线条连接,方块内写着字。 在场众人都是识字的,看清这些方块里的字,不约而同的抽气,这是副“厅房图”。 最上面就一个方块,里面写着“梓原乡主仲杳”。 方块下是条竖线,竖线左侧有两个方块,分别写着“外书房管事仲善存“、”内书房管事季小竹”,右侧有一个方块,写着“庶务房管事王双牛”。 竖线之下接一条横线,再分出若干竖线,连接一排方块。 “庙厅代主事仲承业”…… “卫厅主事仲至薇”…… “户厅主事仲承林”…… “工厅主事罗常”…… “计厅主事仲承启”…… “律厅主事仲至重”…… “通厅主事仲至强”…… 这副怪模怪样,从未见过的图,像又炸开了一道天雷,震得所有人耳边嗡嗡作响,脑子里就荡着一个回声。 不懂、不懂…… 等这回声消失,大家又骤然醒悟,这很简单啊,就是仲家堡新的“房务调整”。 只是变化太大了,除了内外书房和庶务房,其他的房全变成了厅,还换了名字,都认不出来了。 “我来为诸位叔伯解说……” 仲善存上前,滔滔不绝。这副图还是昨晚仲杳一边口述,一边解释给他,心中通透。 外书房负责上情下达,内书房管整个“乡主府”,也就是这座木栅栏庭院,庶务房则负责车马等跟乡主府有关的杂事。三个房直接服务乡主,也即仲杳。 下面各厅各管一摊事,庙厅管土地庙和公墓,这是仲杳直接管,但由仲长老平时代管。卫厅是之前的族卫,交给了回来的仲至薇。 户厅就是以前的田林厅,但管法不一样了,是通过人户去管,还是由仲承林老叔爷管。工厅则是把之前的制药、织造、木工、石工等事务合并在一起,主事是仲家堡的制药师罗常,此人是少数逃出季家谷,被仲家收留的人之一。 计厅是将之前庶务房的财计事务分离出来,专管账目和银钱,由另一个老叔爷仲承启负责。这位老叔爷也是仲家的老账房了,仲家堡里所有会打算盘的人,都是他教出来的。 律厅则是管稽查绩考,监督其他厅的主事。通厅则是以前的外务房,专门负责跟伯家叔家,以及可能会有的宛国、杜国、罗国人打交道。 众人勉强消化了仲善存的解说,脑子就已晕乎乎的,但该有的反应以及疑问倒没少。 “梓原乡主?” 第一个问题自然是这个,为什么仲杳自命梓原乡主? “梓原是天地赐名,也是我们请下的土地公的神名。” 仲杳扯着大旗作虎皮:“此地还小,人不过千,既不是城也不是镇,就叫作梓原乡吧,我也就是梓原乡主。” 仲长老终究还是问了:“那仲家堡呢?” 仲杳侧头看看那座石堡,摇头说:“土地公既然是我们仲家和百户外姓一同请下的,仲家堡就不能再以一姓之名号令此地。” “仲家堡还在,但仅仅只是我们仲家人生息之地,还愿住在里面的,就继续住,不愿住就搬出来,造座舒服宽敞的居所。” 他看了看怅然若失的仲长老,再看表情各异的众人,笑道:“这不等于仲家就没了,相反,仲家融入了梓原。未来说起我们,就不再是贯山仲家堡,而是梓原仲家。” 众人还在沉默,仲至强叹道:“搬出石堡,不等于是分家了?便是要建房屋,土地又如何划分呢?” 这就说到更深一层了,这时候说这个似乎极为可笑,妖怪将至,魇怪在后,正是危难关头,大家却讨论起拆家分田的事情。 可这是必须的,昨晚仲杳拉着仲善存等人做功课,把一应事务安排妥当,就是要让大家认清变化,看清后路。 聚起公墓,打破宗族,这是为了求生。但土地公请了下来,这种特殊状态就会变成常态。如果不把以后的利益分配好,人心安顿好,又怎么能齐心面对强敌呢? 仲家宗族没了,仲家堡也解散了,没有新的说法,没有新的家业,谁还愿留下来?怕不都跑去叔家镇,乃至过河去投杜国了。 仲杳昨晚呕心沥血,将前前世记忆与此世见识糅在一起,打造这套新的格局时,也在唏嘘不已。 自己分明是要修仙的人,先是成了兼职土地公,现在又成了乡长,这是朝着修仙大道的反方向绝尘狂奔啊。 可仲杳也没办法,谁让陶碗给了他一条吃土修行的道路,而自己为了逼天地封神,又许下了凡人之道的宏愿呢。 仲善存这时候已取出另一副卷轴,展开解说。 “以减少一成佃租的代价,从农人手中收回五百亩熟地,再开垦一千亩新田,总计一千五百亩田地,由族中男丁女子均分。不限仲姓,成年每人三十亩,未成年十亩。” “这些田地可自行耕种,也可找农人佃种,若不愿打理,则委托户厅统一打理,每季直接收取佃租。” “每人再享有十亩宅地限额,待诸事平息,可择地建房,户主无须开销,材料人工都由乡主府包揽。” “分配的田地是私产,无须纳租。原有田地的佃租,仍按以往额度分配。” 仲家族人们纷纷扬扬议论起来,这是以往的待遇不变,还能有自己的田地和居所,好事啊。 “小杳啊,连我都能有三十亩田地和十亩宅地吗?” 仲家肉山仲至薇兴奋的道:“这是真的?” 仲杳呵呵笑道:“当然是真的,不仅如此,你还是卫厅主事,会有一份薪俸的。知道姑姑你志在修行,不过正值危难时刻,还得麻烦姑姑担起这份责任了。” 仲至薇笑得浑身肥肉都在抖:“那是当然,我回来就是干仗打架的!” 她骤然敛容,摊手说:“可你这计划似乎有个漏洞啊,历代堡主都想着拓荒开田,添丁加口,却一直没能做到。你给大家分了这么多田,又让谁来种呢?就靠现在这百来户人,哪里种得过来哟。” 不等仲杳回答,立在角落里的季小竹笑道:“姑姑无须担心,有了土地公,就能遏阻魔魇,咱们这里就变得安全了。侵蚀着这片土地的魇气渐渐消散,水土越来越好,就能吸引更多流民来定居。到时候可不是担心人不够,而是田地不够的问题。” 少女说话时还跟仲杳交换着默契的眼神,昨晚她也在,听着仲杳讲解怎么分家,怎么设立厅房,把仲家堡变成梓原乡,听到后面,仲杳要她当等同于半个主人的内书房管事,她毫不犹豫的答应了。 “我看到了回归季家谷的希望,我不能置身事外。虽然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做好,也知道会被别人说闲话,但是……我听你的。” 少女当时是这么说的,仲杳心说你这个内书房管事,就是管家婆呀。其实也不需要你管什么,让大家知道你等于我,这就行了。 少女的话让仲至薇连连点头,把胸脯拍得咚咚响:“是这个理!只要魔魇退散,水土肥美,人丁自然也会兴旺起来。到时候我仲至薇也能开枝散叶,拉扯出一大家子!” 大家都哄笑起来,老叔爷仲承林指着仲至薇,又笑又气,说不出话。 这尊肉山正是他的女儿,都已二十五岁了,因为走体修之路,还嫁不出去。此刻却说出这种女人立家,子孙满堂的话,岂不是荒唐可笑。 仲至薇叉着腰吆喝自己老爹:“别以为我不行啊,到时候找来个上门女婿,看你怎么说!” 大家笑得更起劲了,这话也让一些人有了另外想法。 仲至重看着挂起来的第一幅卷轴,皱眉道:“小竹是半个仲家人,这倒没什么,可管事主事里还有两个外姓,是不是让他们改姓?” 他说的是庶务房王双牛和工厅罗常,这个提议得到了大多数人认同。 仲杳却很坚决的说:“梓原不再是仲家堡,不是一姓一家之地,就如土地公不是只靠我们仲家祖先请来的,靠的是仲家和百户外姓加在一起。” 他从太师椅上站起,语气沉重了许多:“贯山仲家已经变成梓原仲家,由一家变成若干家,我不再是仲家家主,而是梓原乡主,这一点希望大家能分辨清楚。” 仲长老附和道:“这也不是分家,而是壮大我们仲家。只要我们在此生息,死后魂魄还是会去陪伴祖宗,聚在一起。” 数十仲家男女纷纷点头,分家当然好啊,有自己的田有独门庭院,再不必过以前那种挤在一起,什么都由族中分配的局促日子了。只有仲至重等少数几人或者笑得勉强,或者默然不语。 “不赶跑妖怪,逼退魔魇,这都是空的!” 仲至薇吆喝起来:“接下来该谈正事了吧,怎么搞?” 这姑姑代入角色还挺快的,身为卫厅主事,自然要挑起卫护之责。 仲善存又取来一个卷轴,正要展开,光头少年巴大敲门进来,说河边有事,得仲杳亲自处理。 仲杳说:“善存你主持下,昨晚我们都商议好了,细节反复讨论过。“ 仲善存拱手:“是,堡主……不,乡主。” 仲杳走在前,季小竹跟在后,现在她可不许仲杳孤身行动了。 两人也没骑马,推转真气,迈开步子,片刻间就到了巴大所说的地方,正是渔夫的捕鱼木栈。 “河里飘来一个小女孩,还是活的。” 渔夫指着木栈上坐着的小姑娘说:“她说自己是堡主朋友的女儿,家里遭难,坐船来投奔堡主,路上船翻了。” 小姑娘一身破烂麻衣,黑发及腰,厚齐刘海,褐瞳灵动,俏丽异常。 她冲着仲杳使劲眨眼睛,似乎不相信这就是此地的主人。 从怀里扯出一块布,上面有道道泡淡了的血痕,像是份血书,她怯怯的说:“我爹说他是仲堡主的过命之交,我跟他儿子指腹为婚,你……到底是堡主,还是堡主的儿子?” 仲杳牙酸般的抽着凉气,这小女孩还能是谁,正是紫萝! 季小竹原本怜悯的看着紫萝,听到“指腹为婚”,面色陡然阴沉。 三十九 贯山六怪 原本的外书房,现在的乡主府已经初见规模。 光头巴大骑在他爹光头巴火的肩上,将写着“梓原乡主府”的牌匾挂上大门。王马力的爹王双牛在旁边监工,不时吆喝着“左边高一点”、“上去一点”。 大门内,长宽十多丈的木板平台分作三部分,中间只立了梁柱,连屋顶还没搭好的宽敞空间是议事厅。左边三间木屋相邻,由北及南分别是季小竹的卧室、小客厅兼饭厅和王马力的卧室。右边同样三间木屋,分别是仲杳卧室、小客厅和书房。 由仲杳的小客厅延伸而出,还搭有一座凉亭,附满浅紫藤萝、金黄爬山虎和翠绿常青藤,与刚清理了枯藤,露出斑驳蚀痕的石堡遥遥相望。 眼下议事厅只有若干张椅子,卧室就简单的木床、衣柜和木箱,客厅饭厅也是几张椅子,临时凑数而已。然而这个临时凑数的乡主府,已经预定被改为内外书房和庶务房,议事厅会在旁边择地另建,仲杳的居所也会换到山脊更高处。 扩建改建工程还停在一张粗略的草图上,没一个人理会这事,除了挂上牌匾正名立义之外,所有人都为保卫新生的家乡奔忙起来。 最积极的居然是仲家族人,不是带着族卫佃农们在乡主府西面挖掘壕沟,堆砌土台。就是在石堡内清理房间,整备物资。 只要挡住妖怪和魇怪,逼退魔魇,他们就能拥有完全属于自己的家了。 这不是仲杳个人的承诺,是土地公请下之后,肉眼可见的前景。 不过呆在凉亭的仲杳却没什么好兴致,他正被一大一小两个姑娘弥散的寒气罩住。 肇事者缩在凉亭角落里,似乎融入了紫金绿三色的绚丽藤蔓中。 真是没想到,紫萝用上了这种手段洗白自己,堂而皇之的出现在仲杳身边。 仲杳没好气的看着这萝莉老妖,又不得不承认,变了发色瞳色之后,这家伙还真是娇俏可爱,楚楚可怜。即便顶着指腹为婚的名头而来,季小竹也没当场发飙。 但另一个小女孩忍不住了,王马力把指关节捏得咔咔作响,盯着紫萝说:“杳叔身边怎么能有你这种来历不明的人呢,老实说你到底想干什么?” 紫萝可怜兮兮的说:“我是来投靠的,只要有吃喝有住处就行了。” 王马力还不信:“只是这个?” 紫萝点头:“只是这个。” 王马力如释重负的笑了:“那就好,不是来抢我饭碗的就好,我干活去啦!” 小丫鬟扛起大木箱,噔噔的走了。 季小竹可不是王马力,依旧抱着胳膊,冷冷看住紫萝。 紫萝被仲杳暗暗瞪了好几眼,才叹道:“我一个孤苦无依的小女孩,配不上仲堡主,那份婚约作废。” 她指住仲杳,郑重宣告:“仲杳,我们之间的婚约,就此解除!” 仲杳一口老血在喉头转着,想吐又吐不出来,又被退婚啦! 紫萝低下头,对着手指说:“但我还是想留在他身边,做个端茶倒水的丫鬟,这点小愿望,还希望夫人允准。” 季小竹不迭摆手:“我不是他夫人,只是……只是亲人。” 看着清秀俏丽的小姑娘,少女微微动容:“如果你说的是真的,你我还是同命相怜,我岂会说不,不过……” 少女再看看有些心虚的仲杳,柳叶眉蹙着,总觉得哪里不对劲:“你的来历实在古怪,族里没谁听说过你父亲,更不知道有指腹为婚此事,而且你还是……修士。” 紫萝抬头与季小竹对视:“我的确是修士,还是炼气圆满。看你们这魔魇将至,我总能派上点用场。” 季小竹目光闪动,在紫萝与那三色藤蔓之间来回扫着,像是有了什么怀疑。 紫萝嘴角微微翘起,意有所指的说:“我修炼的也是木系真气,我们可不只是同命相连,小竹姐姐,我们……” 季小竹神色微变,打断道:“好吧,你可以留在这里,就跟马力妹住在一起。” 不由紫萝分说,季小竹上前牵起她:“我带你过去收拾下,换身衣服。” 紫萝乖乖跟着去了,负手在后给仲杳打了个“放心”的手势。 仲杳不太明白这俩为啥忽然有了默契,不过能让紫萝以人类身份在身边安顿下来,也算了结一桩心事。 现在得解决接下来的大事…… 仲杳转动九土气海,将一缕九土真气推入地下,他的根土已经化土为木,九土真气能够顺畅穿透木板。 真气扩展开,确认周围无人窥探,仲杳摸出一团黄白相杂的绒毛,取来火镰,焚作缕缕黑烟。 眼下最大的威胁,是从贯山深处逃出的妖怪。不知道狐妖涂糊是否靠谱,只希望还能联系到他,搞清楚妖群的动向。 贯山深处,树高瘴浓的丛林间,一座石山突兀而立。 自天顶倾泻而下的乌云就在石山北面不远处,立在石山上,感觉像是立在瀑布之下的一块石头上。 有这样的对比,那个头生长羽,背展双翅的高大中年,以及旁边六个肥胖壮硕的家伙就不那么惹眼了。 那中年高出旁人一头,面目冷峻,深目鹰鼻,气势如刃。 他冷冷的说:“那些人族,只是动动口舌,就想免掉灾祸,哪来那般轻巧?” “涂糊你休要再说,千年前是有人妖不相害之誓,可监誓之人早已不在,我们能守到现在,已经仁至义尽!” “如今魔魇的势头,怕不是要把整座贯山吞掉,我们妖族已无立身之地。” “我倒是可以一走了之,可我领了贯山妖王这个虚名,总得为妖族做点事情。不管是迁族还是另做打算,人族都挡在我们面前,尤其是那座仲家堡。” “不毁堡伤人,可以,拿出百万斤肉食,还有足够买到各类物资的金银,至少万两吧。” “就是这个条件,涂糊,你与那个堡主去说,若是不答应,就踏平仲家堡!” 自称鹰王的中年背翅一抖,震开凛冽气劲,六个吨位庞大的胖子不约而同退了一步。 文士打扮,面目俊逸,胖得出奇的正是狐妖涂糊,他还想说什么,身体骤然抽搐起来。 他不迭拍打屁股,嘀咕着“见鬼真是时候”,引得鹰王和五个同伴投来诧异目光。 眼见后面已经生烟,一个僧侣打扮,大耳光头的胖子捏指作了个法决,低喝一声“疾”。一股水流凭空落下,浇在涂糊身后,冒起呲呲水汽。 涂糊吐了口浊气,向鹰王拱手道:“仲堡主已布好大阵,足以阻挡魔魇。只要鹰王约束大家,等魔魇退去,咱们还能回到山中,又何必人妖相斗呢?” 鹰王瞅着涂糊,眼中精芒闪烁:“你一睡七年,醒来就跟人族有了来往,吾能信你?” 他鄙夷的道:“山下那些人族一代不如一代,哪来的出息可以建起阻挡魔魇的大阵?你一头狐妖,居然还被人族哄骗了,真是可笑!” 摆手止住糊涂的分辩,鹰王背翅伸展,腾空而起,石山之巅顿时陷入阴霾。 “也罢,就给你一个机会。” 鹰王化作一头巨鹰,从头到尾足有十丈长,在半空口吐人言:“到明日的日落前,那个仲堡主能证明自己的护堡大阵可以挡住穆金牙,吾便与他谈谈。” 巨鹰卷起凛冽狂风,转眼就入云不见。 石山之巅,六个胖子面面相觑。 那僧侣胖子抽着凉气说:“穆金牙不就是那头狼妖吗?那家伙已经冲着仲家堡去了?” 身着短褐,农人打扮的胖子说:“那家伙贪噬凶残,手下不仅有上百林狼,还有好几个妖怪兄弟。他要冲进仲家堡,怕是鸡犬不留。” 另一个大眼龅牙的胖子语速极快:“依我说就别理会那个仲家堡了,时间紧急,咱们得赶紧打理自家巢穴,我还有两个洞的松子干果要收拾呢。” 扁脸细眼的胖子反驳说:“我还有满洞的蕨根和干菇没收拾呢,可老大是人族救的,老大说了要报恩,咱们就得报恩。咱们贯山六怪,一体一心,不准说这种胡话!” 脸大得有三层下巴的胖子有些结巴:“直、直接收拾了金、穆金牙,也算报了恩!那厮手下的鼠妖狈妖经常偷我的蜂蜜,不、不可饶恕!” 尖耳猴腮的胖子摇头:“咱们一露面,那家伙就会跑,然后找鹰王告状,既没帮到人族,也对咱们不利。” 涂糊想了想,招呼五个伙计:“这事我来解决……兔二去劝说那些还愿听我们话的妖怪,岩五去打探穆金牙的行踪,刁三熊四和火六,你们去准备巢穴。报恩归报恩,总不能把兄弟们也搭进去。” 五个胖子同时拱手:“喏!” 嘭嘭连响,石山之巅白烟缭绕,六头兽类或蹿或滚,分头下山。有白黄相间的狐狸、通体灰毛的山兔、黑脸白胸的松貂、通体褐毛的棕熊,还有毛发灰白的岩松鼠以及皮毛金红两耳雪白的红狐。 四十 人神一体 月色初上,仲杳内视陶碗,看着碗中黄气回复到小半,略略欣慰。 白天以“同土地公”的身份与代理土地公……也就是便宜老爸一同将香火转为神力,渗入大地,扩展出大片地域,算是建起了土地结界。 结界之内,不仅魇气会被渐渐驱逐,只要是妖魔鬼怪的大动静,都能有所察觉。而像魔魇这种天地之殇,更会直接拒阻在外。 仲杳下午巡视过,确认了结界范围大概是半径六七里地,往西到离山神庙还有一截的山腰,往北覆盖了一座浅谷,往东与叔家镇遥遥相望,往南就到灰河为界,土地神力过不了大河。 结界拒阻效果视神力强弱而定,仲至正仅仅只是个代理土地的巡曹,不能指望太多,必要的时候仲杳得亲自上阵。 这让仲杳有些忧虑,仅仅只是与仲至正一同建起结界,就快将他的根土消耗一空。趁着季小竹拎走紫萝,两人私下沟通的时候,他狠狠补了一顿餐。凉亭外的地面被他吃出一个大树洞,才堪堪补回三分之一的根土。 碗里有了根土,就像月光族的账户里多了笔闲钱,仲杳的心思也活络起来。 神念碰触陶碗边缘的“梓原”二字,一缕黄气灌入,字迹周围渐渐褪色,变为白玉。香火之力那万蚁啃噬的痛苦骤然降下,又被黄气升起的气膜顶住。 仲杳盘坐在床上,看似打坐行气,其实是以根土驾驭香火之力,继而驱策土地神力。 异常的感应在神念中展开,与肉眼所见乃至九土真气所感都完全不同,仿佛融入了这片大地,一切动静都像落在肌肤之上的触动。 三个略微暖热的跃动最明显,两个异常亲切,另一个要疏远些,但跃动更为有力。 没猜错的话,前两个是季小竹和紫萝,第三个是王马力。 神念延展,更多跃动被感应到,最终多到数百个,要微弱得多,必须细心感应才会变得清晰,获知方位之类的信息。 其中两个跃动相当有力,仲杳细心感应时,对方似乎也有所反应,但即便专心投注,跃动也未有太大变化。 这让仲杳大喜,他又多出一项感应技能,而且还不会像九土真气那样强烈,对方几乎不会察觉,只是范围仅限于土地结界之内。 没猜错的话,这两个跃动应该是仲长老和仲至薇的,他们已是炼气宗师,能触摸到先天灵气,土地神力是比先天灵气还要此等的力量,自然也能感应到。但他们的境界还不够强,无法分辨究竟。 如仲杳所料,就在石堡里,同样打坐行气的仲长老,只是眉头跳了跳,气机都没乱。而在练功场里,拎着一百八十斤大关刀挥舞的仲至薇,以为有蚊子干扰,关刀舞得更快,呼呼生风,水泼不进。 仲杳神念转到另一类跃动上,那是细细密密,有如噪点的微小跃动。当神念落下时,才扩大成或如虫蚁出没的迅疾,或如草木低伏的和缓。 仲杳关注了一会才醒悟,这些跃动应该就是鸟兽、虫蚁和草木的动静,它们都带着一缕灵气,只是太小而已。 这就是土地公“眼”中的世界吗? 仲杳只觉无比新奇,确认这种关注消耗的根土不多,他开始尝试辨别各种跃动,并从跃动的荡漾中分辨出田地、土埂、房屋、石堡以及各类细节。 渐渐的他在感应中描绘出乡主府和石堡的轮廓,神念也延伸到后山。 一个体量庞大,不是跃动而是涡流的存在骤然挤入神念,吓了仲杳一跳。 “上神有何吩咐?” 涡流前一团冷热交织,却又毫无律动的气息传来意念,竟是代理土地公仲至正。 仲杳差点就以神念喊出“爹”了,还好这股气息宛如死物,让他醒悟这不是过去的便宜老爸,而是以残魂受封,失去了凡人记忆的神灵。 仲杳暗暗苦笑,眼下这情况,还真算得上是上阵父子兵。 他随口道:“无事,随便看看。” 仲至正没再追问,继续如门户般堵在那团涡流前。那该是正牌土地公才能涉及的领域,说不定通向幽冥。 仲杳不敢细探,神念转到后山的山腰,一下子陷入凌乱交织,宛如蜘蛛巢穴的所在。 那是被紫萝前身捣毁的竹林,仲杳在那里弄到了竹剑。 通过各种跃动的荡漾,分辨出一根根一团团凌乱交织的竹鞭竹枝,仲杳忽然心中一动。 季小竹的“画墓“被毁了,她画的父母遗像也弄丢了。他去弄竹剑的时候找过,但没找到,现在可以再试试。 排除鸟兽虫蚁,排除各类草木,没过多久,仲杳就在扭曲成球的竹鞭中感应到方方正正的东西,像是个画框,那该是画像没错。 神念投注到画像上,想试试能不能看到。 可惜不能,但似乎能做到其他事情。 仲杳下意识投注更多神念,牵引得根土也向那块玉片涌入。 异常之力喷发,仲杳忽觉整个人被根土气膜先压后捻,拉作一股烟气,自现实中挤出,投入感应中那个玄奥世界,化作其中一部分。 竹林某处,泥土喷发,仲杳破土而出。 看看周围凌乱倾倒的青竹,以及手中抓着的那副画像,他先是瞠目结舌,再恍然低笑。 土遁…… 既然享有土地公位格,果然也能施展土地公的法术。 探查有了,土遁也有了,那么像山神那样御土的本事也该有吧? 仲杳兴奋之下,根土狂涌,以至于陶碗上那块白玉都变作莹莹黄玉。 轻轻挥手,神力澎湃,方圆几丈内,泥土碎石轰隆倒流,带着截截竹根疾冲升天。 一圈泥石流倒飞,仲杳正在高兴,裹住身心的气膜骤然消散,土地神力宣告枯竭,压在气膜上的香火之力随之消失。 “卧槽!” 仲杳暗叫不好,根土空了! 他赶紧催动九土真气,然而这一催,气海不仅没有转动,反而眼前发花,两腿一软。 泥土碎石连带竹枝哗啦啦落下,瞬间就把仲杳埋了。 四十一 猫妖涂黑 一个多时辰后,乡主府仲杳卧室里,季小竹帮刚洗浴完的仲杳束发,没好气的呵斥:“又是不声不响的去胡闹,族卫没注意到的话,你已经自己挖坟把自己埋了!什么时候能省省心啊,整个梓原这么多人都依靠着你呢!再胡闹我真的……” 本是气势十足,说到后面却低了下去,眼中泪光盈盈:“我真的不理你了!” 扎好发髻,少女的声音变低:“能找到这幅画我的确高兴,但这不值得你去冒险。你才是最宝贵的,懂吗,阿杳?” 仲杳赶紧握住少女的手忏悔,被这么误会有些心虚,不过平空得来的便宜嘛,不占白不占。 少女抽出手敲他的头:“再胡闹我就搬到隔壁守着你!” 季小竹又数落了会才离开,仲杳长出一口气,今晚还真是大赚! 就是根土又消耗一空,没土吃快要死了。 仲杳挣扎着起身,又要去凉亭吃土,窸窸窣窣一阵响动,藤蔓自窗外探入,还勾着一大团土。 淡紫小花中紫光闪动,紫萝跳了出来,恢复了紫发红瞳的原貌,笑嘻嘻的道:“知道你饿了,给你带了点吃的。” 仲杳急不可耐的摄土入嘴,一边吃一边问:“你真的没引起怀疑吧?” 紫萝摊手耸肩:“你那个大力丫鬟早就睡得死死的,呼噜打得震天响。你的青梅竹马嘛,也不必担心,我们已经……嗯,有默契啦。” 她不愿说,季小竹提到她的时候也不在意的样子,仲杳就懒得问了。女孩子的事情女孩子自己搞定吧,他一个大老爷们掺和什么。 内视陶碗,根土浅浅盖住碗底,仲杳只觉疲惫至极,准备入睡。 紫萝却没一点出去的意思,被问到还很理直气壮:“刚才不是说了吗,你那小丫鬟打呼噜!吵死藤了,我才不跟她睡一屋!” 那你也别来挤我啊,要知道你这人身连十岁都没到…… 仲杳还没说呢,藤萝窸窣伸展到屋梁上,如蛇般绕了几圈,紫萝则化作一道淡淡紫光,投入了藤萝中。 下一刻紫萝又从藤萝中探出,摆着手说:“晚安。” 老实说藤蔓里忽然探出一颗小女孩的脑袋,再挤出上半身冲你摆手,不管小女孩长得再可爱,笑容再甜美,声音再嫩脆,都会令人汗毛起立。 仲杳只是呆了呆,也没当回事,之前住帐篷的时候,他跟紫萝就是这么共宿一帐的。 打着呵欠,正要上床,窗户拂过一丝凉风。 藤萝忽然咻咻急展,探出无数细丝,缠住一团阴影。 那阴影看上去就是团漆黑烟气,在藤丝间扭曲变幻,还发出呲呲尖利细声。 烟气跟藤丝纠缠片刻,也拉成了长长细丝,带着藤丝一阵乱扭,居然脱困而出,朝着仲杳激射而来。 藤丝扭成了死结,眼见来不及缚住烟气,紫光瞬闪,投入仲杳衣袖。 满袖细丝喷出,如张洞眼细密的大网,将烟气迎头兜住。 这下不管烟气再怎么变换,也无法脱困而出,就在距离仲杳两尺远的地方剧烈挣扎。 仲杳反应过来,正要摄起竹剑,烟气忽然膨胀到人形大小,将网眼撑大了若干倍。 网眼中钻出一道清光,直射仲杳胸口,紫光追在清光后,想要卷住清光,还听到紫萝的急呼:“小心——!” 仲杳却不紧张了,神念一动,用来摄起竹剑的真气落到清光上,同时顺手一揽。 紫萝被他揽在臂弯里,而那道清光显出原形,就是一跟细长竹条。悬在仲杳胸口前几寸,轻轻振荡着,再也进不得一丝。 放下紫萝,拈起那根竹条,转到背面,竹皮上果然刻着“仲杳”二字。 他低低笑道:“原来是涂糊的使者啊,来就来吧,何必打这么热情的招呼。” 网中的模糊黑影显出人形轮廓,就听尖尖细细的脆声说:“你还是完蛋了!刚才要是换成我的剑,你已经死了!” 听起来是个比紫萝大不了多少的小姑娘,就是口音很古怪,她忿忿的道:“把神印还给我!不然我不告诉你狼妖穆金牙带着一群妖怪准备踏平你这的消息!” 仲杳收了捆妖萝丝,看到一只身材娇小,圆耳长尾的……萝莉,顿时呆住。 直到后颈被藤萝上的尖刺锥了下,他才回过神来,再收到紫萝一对大大白眼。 “哎呀我好像已经说了……” 猫耳少女懊恼的捂嘴,下一刻又嘻嘻笑道:“可你们不知道那家伙在哪里!” 这少女一看就是还没化形完全的猫妖,圆圆小脸、深褐肌肤、碧绿眼瞳,比紫萝高不到半个头的身躯裹在黢黑的紧身皮衣里。 她的长长猫尾在身后缓缓荡着,看似悠闲。不过尾巴尖上乍起的毛,还有脑袋两侧微微抖着的圆圆猫耳,却将紧张与戒备的姿态泄露无疑。 “我叫涂黑,涂糊的女儿。” 她抱着胳膊,尽量把尾巴藏在身后:“你们人族没深入过贯山,不知道贯山妖族的厉害。狼妖穆金牙炼气四层,练就一身刀枪不入的本事,一口獠牙能吞铁吃铜,他手下四个兄弟也是炼气境界,还带了上百林狼!” “你们这区区仲家堡,哪是他的敌手?想要活命,就跟着我走,去我爹和我师父们准备的巢穴避难,还有一线生机。” 说到后面,猫耳少女放开了些,尾巴晃得更厉害,耳朵也不再趴着了:“不过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把山神的神印还来,我就给你们带路。那神印是我的,不是涂糊的,他没资格送人。” 仲杳暗暗发笑,一只狐妖,居然有个猫妖女儿,你们贯山妖族还的确厉害。 不等他说话,紫萝不屑的冷笑:“贯山妖族是厉害,可你们这些小小毛妖,哪来的资格自称贯山妖族?我还没沉睡那会,区区狼妖算什么?就算是鹰熊虎豹之类的妖怪,也不过是我们逗弄的毛娃娃。” 她上下打量猫妖,目光在猫耳和猫尾停留得最久:“狐狸野猫什么的妖怪,连做宠物的资格都没有。” 涂黑喵嗷低叫,张牙舞爪的道:“不就是只藤妖吗?刚才是一时失手被你缠住了,现在你再试试!” 话音刚落,骤然消失。 紫萝沉哼一声,发丝无风鼓动,化作根根藤丝,自仲杳身前凭空缚出一团阴影。 “刚才是怕搞出动静,惊动其他人。” 紫萝磨着牙说:“不要以为凭着一点隐匿之能,就能在我眼皮子底下恣意妄为!” 萝莉老妖动真气了,藤丝上绽开朵朵淡紫小花,莹莹闪烁,而那团阴影呼应着闪烁节奏,剧烈震颤,发出模糊的喵嗷惨叫。 都忘了紫萝还有类似吸星大法的能力,小猫妖最多也就是筑基六层,离先天还远,仗着身形灵活有隐匿能力闹腾。在专治灵巧还能吸真气的紫萝面前,就是只小猫。 听涂黑叫得凄惨,仲杳正要劝解,没料紫萝不迭松开藤丝,一副浑身起鸡皮疙瘩的样子,打着哆嗦嚷道:“死猫!臭猫!好恶心!呕呕!” 阴影化作人形,涂黑重现,软得跟烂泥似的趴在地上,却得意得像大胜了一场。 她吐出粉红舌头,舔着尾巴尖,嘿嘿笑道:“你那藤条上的刺能有我舌头上的刺多么?是不是很舒服呀?” 尾巴尖又指向仲杳:“堡主小子,要不要尝尝?我的舌头很厉害的,连你的魂儿都能舔出来哟。” 仲杳赶紧摆手,这种事情就敬谢不敏了。 四十二 猫妖的赌约 微风拂动,一股异常气息在仲杳背后凝结,正是熟悉的神力之气,仲至正来了。 “上神容禀……” 仲至正恭谨的报告,仲杳头也不回,目光飘浮的听着。紫萝没看到却有感应,缩到一边乖巧的不说话。 仲杳听完嗯了声,仲至正消失。小猫妖毫无所觉,还趴在地上,用挑衅的眼神瞪着他。 “我们不会逃的……” 仲杳跟她说起正事:“兵来将挡,水来土掩,那头狼妖在哪里? 涂黑托着下巴晃着小腿,尾巴晃得像风中摆柳:“想去送死我也不拦着你,把神印还来就告诉你。” 仲杳顺着她的话说:“就算曾经是你的,你哪会知道那是神印,只是当做好玩的东西收藏而已,应该不只那一块吧?” 涂黑扬起眉毛:“你咋知道?” 又赶紧掩饰:“我是说你知道个啥,不告诉你!” 这只小猫妖智商成迷,在机灵与萌蠢间横跳,让仲杳暗笑不已,随口套话居然成功了。 涂糊说过,那块陶片可能是某件灵器其中一块,被以前的山神拿来做了神印。如果能找到剩下的,跟现在的土地神印拼在一起,就能提升土地神力,土地结界自然也就更强了。 “要不这样,我们赌一把。” 仲杳趁胜追击,引诱道:“就赌那头狼妖的下落,我说得对,你再给我一块,我说错了,就把我的还你。” 涂黑咧嘴,露出编贝细齿,两对尖尖虎牙倒是很有威慑力。 她鄙夷的道:“你当我三岁小孩啊?你随便说个东南西北那也算赢,我爹说过,赌博这事,谁开盘谁就是骗子!” 仲杳用眼神止住紫萝,一听还有神印,紫萝自然想把这猫妖擒下来搜身。 他很大度的道:“不赌也无妨,狼妖就在北面六里外的山谷里。” 涂黑一愣,尾巴都僵住了:“你、你真的知道!” 那不废话吗? 那头狼妖已经踏入土地结界的范围,仲至正本职就是巡曹,不需动用土地的神力,就看得一清二楚,刚才就是在向仲杳禀报。 仲杳继续说:“那家伙手下有四头小妖,七八十只林狼,正在开烧烤大会。狼妖自己吃饱了,缩在山洞里睡觉,对吗?” 涂黑耳朵跟尾巴都耷拉下来,讷讷的道:“这、这我就不知道了,数目倒是差不多。” 仲杳起身说:“虽然你带来的消息没用,还是很感谢你。” 他可没忘记涂黑的信使身份:“你这就回去跟你爹说,还没说动其他妖怪也不要紧,等明天一早去山谷看狼妖的下场,那时候就有说服力了。” 猫耳猫尾骤然竖起,涂黑瞪圆了猫眼:“你要迎战?” 仲杳比了个噤声的手势:“不是迎战,是偷袭,把他们一网打尽。” 涂黑回过神,瘪嘴道:“你就胡吹吧,我看你最多也就是个筑基先天,炼气都没到,连那家伙的兄弟都打不过,还说什么一网打尽。” 仲杳向她伸过去小指:“一网打尽是夸口了些,干掉狼妖该没问题,要赌么?” 紫萝扭眉毛抽嘴角,她哪看不出仲杳的用心,一时只觉幸灾乐祸。 涂黑一双猫眼骨碌碌转了几圈,咬着牙伸出小指:“赌了!” 两人小指勾在一起,赌约成立,借着力涂黑跳起来,哼道:“你输了我可不会救你,最多帮你跟穆金牙说句好话,留你全尸,好从你身上拿回我的宝贝!” 仲杳点点头,伸手到紫萝头上,紫萝还没反应过来,温热舒爽的气息就涌入体内,不由自主的放出神念,与那股气息交织缠绕。 于是她一翻白眼,身体抖了起来,嘴里断断续续不成语:“混、混蛋……” 片刻后仲杳放开手,只觉得神清气爽,至少又能吃上十斤土了。 紫萝呼哧呼哧喘着大气,投来杀人般的目光,仲杳没理会,从桌子上拿起一柄竹剑,切换到丹田气海,运起清风洗灵功。 木系真气转瞬走过经脉,完成周天,再是反周天,内外两层劲气在衣衫内鼓荡,像有蟒蛇绕身。 经脉中空灵澄清,感应到一缕细微热流自气海渗入经脉,游走其间,顿时只觉这缕热流才是自我,身体恍如外物,污浊而沉重。 等这缕热流走遍手足四经,脱指而出,引得竹剑微微震颤,泛起稀薄莹绿,涂黑晒然:“我没看错吧,就是个先天,还好意思炫耀,我爹可是炼气八层的胎息境界!” 这是仲杳之前练到的境界,还是为了探查山神庙临时练上来的。 现在他决心迎敌,境界就该升一升了。 让后天真气完成正反周天,靠真气对流凝结出一缕先天灵气,这就是筑基九层的先天境界。 这缕先天灵气来自凡人肉身,相当于本身真元,一旦折损,就会元气大伤。再将先天灵气引至体外,自如掌控,就修行到了筑基圆满,也即十层境界,可以冲击炼气了。 “好吧,少算了一层,只是圆满而已。” 见仲杳吐出这缕浓稠清光,如水般游走在竹剑表面,又吞回体内,反复数次,涂黑的鄙夷消散大半,嘴里却还不服:“总还是没到炼气,说什么救了我爹,真不知当时占了什么便宜。” 仲杳继续催动丹田气海,让那缕清光透入竹剑。 喇喇细声中,竹剑丝丝崩裂,到最后只剩几根发丝般纤细的竹丝。 这些竹丝泛着莹莹绿光,宛如翠玉,是竹剑中最为坚韧的部分,容留着极为稀薄的一点先天灵气,才堪堪承受住仲杳的先天灵气。 仲杳衣衫猎猎,丹田气海已催动到极限,牵引着先天灵气回体。 竹丝一点点褪色,最终啪啪炸成竹屑,其中蕴含的灵气大半散逸,只余一小点被仲杳的灵气带回体内。 房间仿佛振荡了一下,紫萝和涂黑都恍惚了片刻,等神识稳住,只觉房间内拂过清新之气,刮得肌肤生疼,却又无比清爽。 仲杳眼中精光闪烁,缓缓吐出浊气。 就在一口气之间,内外两股先天灵气落入气海,掀起惊涛骇浪。经络气脉被冲刷得游动挪移,各处穴窍也在变位,恍若粉身裂骨的疼痛刚刚涌起,就被骤然拓展的又一处气海吸走。 这是膻中气海,步入炼气才会拓出。 果然如仲杳所料,他的九土转德经吃到二转,寻常功法便能修行到炼气。 此刻丹田气海与膻中气海上下对应,真气在经络气脉中的游走完全不同了。筑基时就如潺潺溪流,此刻却如湍急沟渠。 最关键的是,到了炼气,只要灵基在身,就能维持先天循环,以先天灵气施展各类术法。 不过在摩夷洲里,灵基珍稀,除非是生死关头,一般情况下修士都不会动用先天灵气,只以后天真气搏杀。 仲杳探手又摄起一柄竹剑,牵引灵气入剑,尝试牵出灵气,竹剑却比上次还要干脆,直接蓬的一下炸裂。 除非找到足以承载自身灵气的好剑,否则是没办法用出灵气剑招了。 仲杳遗憾的道:“先就这样吧……” 角落里,小猫妖忽然怯怯的道:“那个……我们的赌约,能改改么?” 四十三 叔家的眼界 自仲家堡……该说是以前的仲家堡向东,沿着山脊下的土路而行,道路渐渐与河岸一体,蜿蜒三四十里后出了山脊,拐入宽敞河谷。 已是深夜时分,河谷中灯火丛丛,映出大片灰瓦褐檐,栈桥连憧,再照得船帆叠嶂,投射到缓缓河面,泛起粼粼光影,俨然是座不夜港。 这就是叔家镇,城廓数里住民三千,在这偏荒之地里,已算难得的大镇。 贯山四家里伯家挖矿冶炼,仲家种田制药,季家狩猎和种植药草,叔家是最晚立家的。被三个兄长护在身后,没有什么特产,只好以贸易为生。 千年下来,叔家不仅成了贯山四家通往外界的桥梁,还融入了宛国、杜国、罗国西面的商货水路。灰河在不远处与北面宛水、东面杜江交汇,江口的西关城有上万人丁,是三国的商贸要地。隔河相望的叔家镇,就成了分担西关城船流,以及承载灰色勾当的无法之地。 叔家镇没有“镇主”,只有叔家的家主,毕竟每块地皮每处产业都是叔家的。现任家主叔天雄年已六旬,华发早生,炼气三层的修为并不算高,在邻近三国里却都小有名气。 倒不是坐拥一城,家财万贯,或者有个国色天香的女儿才出名,而是他育有十一个儿子,还收养了二十多个义子。算上族中近百叔姓男丁,作为一家宗族之主,连三国的国主都很难比肩。 叔家镇阔绰好客,养有大批供奉,炼气宗师就有五六个。加之叔家子弟遍布邻近国度的修道宗门,虽远不及世家名门,却非寻常贼匪敢于觊觎。 叔贲华是叔天雄独女,不仅艳丽非凡,还天资禀赋,被元灵宗外门看上顺理成章,也让贯山叔家的地位水涨船高。 叔家镇西面,翻过山脊末梢的矮矮山坡,狭窄土路骤然拓宽了不只一倍,还都是青石铺作的石道。数十骑人马提着灯笼,护着华丽马车,迎上西面而来之人。 富态老者满身金玉,关切的道:“哎呀华儿,都这么晚了还要赶路,是被仲家那个小子欺负了,还是住得不舒服啊?“ 叔贲华扯着老者的袖子晃动:“爹啊,我有急事和你商量,我跟你说……” “不急,不急……” 老者正是叔天雄,把女儿拉上马车,车厢里,悠悠笑道:“仲家堡的事情我都知道了,拆家散族,请来了土地公。你的仲杳哥哥,着实不一般啊,还埋怨爹给你订的这门亲事吗?” 叔贲华脸颊微红,摆着手说:“爹啊,再不一般,还不是钉在贯山,蝇营狗苟一辈子?我可不想到了元灵宗,还被人称呼贯山叔贲华。天地大着呢,我还想超脱摩夷,去传说的海外洲陆看看。” “我连夜赶回来,只是为咱们家考虑。仲杳已经请下土地公,说不定只他一家之力就能挡住魔魇。若是咱们叔家不尽快行动,过后才去援助,这情分就很难挣下了,锦上添花不如雪中送碳。” 叔天雄语气温和,甚至说得上宠溺:“是喽,爹从祖宗手里得来的这点家当,在你这小仙子眼里自然算不得什么。你的前程,那是凡人不敢想的。” 接着又凝重起来:“不过华儿啊,修道之途异常艰辛,看看你的兄长们,没一个到结丹,却有好几个折损在宗门里,都是大好年华啊。” “华儿你天赋非凡,当然比他们强,元灵宗那可不是寻常人能去得了的,就连天才英杰,要进元灵宗,也得百里甚至千里挑一。” “爹当然相信你能进去,不过进去也不等于就万事大吉,反而更加危险啊。你还不知道,魔魇大起,岱山神府立起镇魇大阵,元灵宗弟子纷纷入阵,每日都有死伤,那就是个吃人磨盘!” 说到这脸上升起一丝惧意:“天地是大,但也处处险难,稍不留神,就会粉身碎骨,即便是金丹真人,也不敢大意。越往上走,越是可怕。” “爹先前允下这门亲事,只是怕你没能进元灵宗,给你留条后路。如今看来,那个仲杳居然走出了另一条路,暗合神道,更是可靠的保障,又何必推却呢?” 叔贲华默然片刻,转开话题:“那爹为何不赶紧出手援助呢?” 叔天雄捋着花白胡须,呵呵轻笑:“因为爹既不想雪中送炭,也不想锦上添花,爹要的是力挽狂澜。如此才能把握大局,要那小子没有一丝挪腾之地。” 叔贲华愕然:“就不怕在出手之前,他已经靠土地公逼退了魔魇?” 叔天雄笑声更大:“华儿啊,贯山与天地比,当然小得可怜,但与你比,却还有很多你看不到的地方。” “魔魇还是后面的事,贯山深处是有不少妖怪的,千年前有人妖不相害的誓言,一直待在山中,现在嘛,为了活命,只能逃出来了,据说还有结丹妖王。这些妖怪只能往贯山东面逃命,仲家堡正好挡在他们的路上,有粮有人,你说他们会做什么?” “仲家小子请下了土地公,但这土地公不过新生,要抵挡群妖,必然力有不逮。再算上伯家那帮愣人,也不过勉强持平,又拿什么抵挡接踵而来的魔魇呢?” 叔贲华两眼亮了起来:“那时候我们叔家再出手,就能一锤定音了。” 她低低笑道:“爹你还是这般狡猾,到时候可不只是把握了仲家大局,连带伯家庄也一并纳入囊中,贯山就全入你的手中了。” 叔天雄指着女儿说:“爹不心思灵巧一些,又哪配作你这小仙子的爹呢?” 父女俩相视而笑,传递着默契与温情。 叔贲华还是有些不忍:“但就这么等着,终归不太好吧,也看不到仲杳那边的动静。” 叔天雄又投去“还是你明白爹”的眼神:“是的,所以到晨时,会有两位炼气宗师带着护堡大阵的材料,以及数十名筑基修士驰援仲家堡。我们叔家是贯山三家之一,岂会丢掉同气连枝的名分?” 叔贲华释然点头:“还是爹考虑周到。” 她又沉声说:“由我带队,我要回去,亲眼看着仲杳如何应对。” 叔天雄眯起眼睛,笑意更浓:“仲家小子是你的人,仲家堡是你的地,你说了算。” 叔贲华轻啐了声:“说得女儿前路已绝,都嫁不出去了似的,哪来那么急?” 马车里又传出轻笑,令得护卫的家丁们脸上也露出笑意。 魔魇将至,的确可怕,不过仲家堡挡在前面,怎么也轮不到叔家镇。听家主和小姐的笑声,这场魔魇不仅不是劫难,还是大好机遇。到时自家的日子,想必会更好,至少每月的薪钱会涨几分银子吧。 四十四 突袭无名谷 叔家镇渐渐近了,靠着河岸的客栈里,灯火不绝,笑声也不绝。 客房的饭厅里,四人举杯对饮,欢声笑语。 “谢过了方老大,这杯就谢吕秀才。” 黄裙女子向绿衫青年举杯:“你的塑骨雪肤膏真的管用,两日功夫我就能见人了。” 同桌还有灰衣壮汉和黑袍男子,正是在山神庙差点丢命的摩夷四杰。 “小妹何须多礼,咱们是自家人。” 吕秀才与女子对饮后,又向黑袍人举杯:“还得再谢方老大,不仅救回了咱们,还把咱们留在叔家镇,总算没错过这场好事。” 壮汉唏里呼噜啃着一只羊腿,不迭点头,之前再不吃肉的话显然丢到了脑后。 黑袍人方天德笑道:“也算运气,叔家家主开门招揽,才有咱们的机会。” 黄小妹脸颊绯红,捋着发丝说:“明日去了仲家堡,可要当面谢过仲堡主,也让他正眼看看,我可不是山野村姑。” 吕秀才的笑容有些僵了,嘿声道:“人家也不是山野愚夫,小妹你还是别打多余主意。” 黄小妹白他一眼,哼道:“许你窥伺叔家姑娘,不许我正经报恩么?” 吕秀才咳嗽道:“什、什么窥伺,就是多提了几句。我是读书人,读书人的念想,都是用来写诗文的,那能叫窥伺么。” 连壮汉都笑了起来,方天德摆手说:“定是要当面谢过的,不过情势又不同了。我听旁人说,那仲堡主请下了土地公,我们过去,也就是敲敲边鼓。趁着机会,正好查探宝贝的下落,这才是正事。” 另三人倒不是特别上心,吕秀才叹道:“天地之大,无奇不有啊,我们还是见识浅薄。原以为那少年不过是乡间纨绔,没想到能击退山神,还能请下土地,说不定是个神道修士,咱们在他的地盘上,还是得收敛点。” 方天德摇头说:“你也想多了,神道修士?也就元灵宗有那么一拨,还是岱山神府专门供养的,怎可能流落在外,至于他请下的土地……” 目光转深,他低低的道:“没有龙气托底,就是野生的神灵,有些犯忌讳啊。” 壮汉一大口肉下肚,嗓门大得出奇:“荒山野地,还指望龙气做甚?魔魇当头了,别说土地,就算是判官阎罗,请到一个算一个,哪来什么忌讳!” 吕秀才也叹道:“这也倒是,叔家镇这里,既无土地也无水伯,只有个叔家的家神,济不了事。魔魇要到了这里,我看叔家家主也管不了那么多,请到谁就是谁。” 黄小妹又举起酒杯:“我辈修士,说这些神道好生无趣,来来,喝酒!” 欢声笑语再起,与窗外涛涛水声相融。 同一时刻,丛林深处,山崖边缘,崖下山谷喧闹声不绝,也如涛涛水声。 这座山谷就在仲家堡北面六七里处,谷浅崖矮,并无名称。 仲杳低声说:“不需细看,我知道分布。” 小猫妖放低身体,正准备潜伏过去,闻言一僵。 仲杳又吩咐道:“紫萝引诱林狼,小竹狙杀小妖,安全第一,不要勉强。” 换上了百褶裙、娇俏灵黠的黑发紫萝,一身劲装英气逼人的季小竹同时点头,路上仲杳就交代清楚了。 这头狼妖确是强敌,仲杳不想惊动仲长老他们,只带了季小竹和紫萝过来。 狼妖已踏入土地结界,身为同土地公,还有代理土地仲至正,这里就是他的地盘,仲杳有信心一口气解决掉。 涂黑问:“我呢?” 小猫妖一路急赶给涂糊送了信,又跑回来凑热闹。 仲杳讶然:“为什么要有你?你只是使者,怎能让你冒险呢?” 涂黑不甘的哼道:“我友情相助还不行吗?穆金牙这帮妖怪,跟我有深仇大恨,我恨不得把他剁碎了煮成狼肉丸子!” 仲杳还要拒绝,想起以土地神力获得的感应,有了打算:“你到对面去望风,提防有援兵。如果是人族的话,盯着别让他们捣蛋。” 涂黑稍稍满意:“这个我擅长,我跟着师父们干活的时候,就是干这个的。” 这猫妖还有不少师父呢,经常打家劫舍么? 山谷另一侧,一队人伏于山崖边缘,借荒草遮掩,俯瞰下方景象。 山谷之中燃着堆篝火,四头兽首人身的妖怪围坐在篝火旁,大口啃咬,高声喧哗。数十只林狼趴在附近,妖怪不时丢出一根骨头,引得它们争抢追逐,嚎叫连连。 距离篝火二三十丈外有座山洞,洞口趴着十来只林狼。这些林狼个头更大,更加沉静,泛着莹莹绿光的狼眼四下扫视,警惕异常。 “狼妖穆金牙,必然是这厮,去年我们的三个探矿人都是被这厮吃了。” 那队人的首领低沉的说:“老天有眼,教我在此处截着了他,今日定要生啖这厮的狼心!” 首领身材高大,面目冷峻,头发红白相间,眉毛跟胡须更如焰火般通红,看上去不似真人。 身边的青年跃跃欲试,头上一撮红毛晃个不停:“爹,怎么干?” 青年正是伯明翰,首领则是他爹伯家庄主伯洪虎。 伯洪虎探头看了看悬崖壁面,再看山谷中的狼群,最后看那处山洞,似乎在算计距离,然后用很肯定的语气说:“跳下去,干他们娘的!” 身后的伯家庄人纷纷咳嗽,连伯明翰也道:“是不是谋划一下?那个穆金牙据说是炼气五层的悍妖,咱们得谨慎一些吧?” 伯红虎捋着红胡子,目光沉凝:“明翰你说得也是,能省些力气最好。这样吧,我先跳下去,你们再跟着,干他们娘的!” 伯明翰捂额,有个比性子比自己还爆的爹,作儿子的还真是压力山大。就是因为这性子,伯洪虎跟仲至正一直不对付,头七祭礼都不愿出面,却又偷偷带着庄里好手连夜驰援。 后面的伯家庄人相互递着眼色,已在自行安排,他们倒是习惯了庄主的风格。 伯洪虎霍然起身,正要一跃而下,山谷中情势骤变。 一道清光自对面山崖射下,正中篝火,炸得火光纷飞,妖叫狼嚎。 林狼们蜂拥而出,冲上山崖。这种狼个头不大,极善攀爬,在丛林中行动迅捷,齿爪锋利,又群聚活动,是比虎豹还要可怕的野兽。别说寻常猎户,便是初期的筑基修士,能自一群林狼中全身而退,已算侥幸。 数十头林狼片刻就爬到半截山崖,根根藤蔓骤然自山崖壁面升起,如游动蛇群,将一头头林狼缚住。藤蔓上还带有尖刺,勒得林狼抽搐不定,凄厉惨嚎。 四头妖怪拎着刀锤斧镰跟在后面,也被藤蔓缠住。他们呼喝着身躯涨大,竟都是炼气级别的体修宗师,轻松挣脱藤蔓,踩起团团尘土,朝着山崖顶端高高跃起。 无数藤蔓如狂蛇飞舞,阻拦四头妖怪,仅仅只是减缓他们的速度。 又是一道清光射出,掠过最前面那头鼠妖的脖子,带出股猩红血泉。那头鼠妖捂着脖子尖声惨叫,倒摔下去,脚上又绕了一圈藤蔓,跟还在挣扎的林狼们撞成一团。 另外三头妖怪略略慌乱,两头狼妖压下身形没敢跳起来,那头上肢强壮下肢短细,脑袋扁细的狈妖跃上山崖,两柄大砍刀舞得呼呼生风。也不管看没看到目标,卷起凛冽劲气,径直轰下,砸起老高一股尘柱。 烟尘中清光缭绕,脆亮清叱响起,炫目剑光一闪而逝,狈妖一声都没吭出,扁细脑袋就离颈而去。 这边还潜伏着的伯家人众不约而同抽起凉气,这道真气剑芒好生犀利,简直比得上灵气剑光了。 四十五 天地也阻不了开挂 “是小竹!” 伯明翰一眼认出剑芒,每年都被这样的剑芒教训,他可是刻骨铭心。 “那些藤蔓又是怎么回事,小竹啥时候还会这招了?” 伯明翰还在嘀咕,伯洪虎低喝:“好机会!现在一跃而下,干那穆金牙的娘!” 伯家人纷纷起立聚气,准备跟着庄主冲下去。 这时下方又有了动静…… 大地微微震颤,山洞前,一团烟尘轰然升腾,那十多只守着洞口的林狼四散而飞,在空中无力狂哮。 “谁——!” 伯洪虎暴跳如雷:“又是谁——!” 他咆哮道:“不管了!老子现在就要下去干他娘的!” 话音刚落,微微劲气自侧后掠来,伯家不乏好手,焰火剑芒亮起,将这道劲气搅碎。 “敌袭!” 众人散开戒备,伯洪虎怒气转移,铿锵拔剑,呼哧飙出好几尺长的焰火剑芒,四下张望:“谁!?” 林中荡起嘻嘻低笑,脆嫩嗓音说:“别管我是谁,你们乖乖呆在这,不准乱动也不准说话。” 众人凝神感应,始终找不到人,都觉怪异。 某人长剑忽然滋滋作响,一看不知道什么时候剑尖上串了只老鼠,还是剥了皮清了内脏裹了调料的,已被剑芒炙得爆油,飘起浓浓香气。 他吓得手腕一振,剑芒荡动,半熟的老鼠高高飞起,却在半空消失不见。 “连点火都不借,你们伯家人真是吝啬。” 那脆声又响起,仿佛就在众人身前。 “什么妖怪!” 伯明翰仗剑吐芒,想随便来上几剑,却被伯洪虎拦住。 伯家庄主此时倒变得沉稳了,摇头说:“算了,是那仲杳小子来了。明翰你的消息没错,那小子真的请下了土地。” “之前我在山谷外就有些感应,此处的天地气息隐隐有所不同。现在看来,就是有了土地公守护。既有土地公,穆金牙讨不得好处,咱们就别掺和了。” “不过……” 火红眉毛与胡子一并翘起,伯洪虎说:“仲小子可别以为自己能请下土地公,就能号令土地公。神道的事情,他区区小子,又懂得什么。” “咱们到谷外等候吧,到时候穆金牙那厮,还得由咱们干他的娘!” 伯明翰打望对面山崖那团还在跟妖群周旋的清光,异常不舍:“小竹那边……” 烟尘中清光闪烁,不时喷出股股血水,飞出颗颗狼头。伯明翰没了声音,乖乖跟着父亲走了。 山洞前,仲杳破土而出,顶着香火愿力的侵蚀,将那群林狼震飞。 刚刚站稳,凛冽劲风就自洞中涌出,那是咆哮震荡出的劲气,裹着碎石沙尘,劈头盖脸的刷来。 仲杳微微动念,脚下还在弥散的尘土如涡流般猛烈旋转,将这股劲气卷走。 下一刻地动山摇,一头巨兽自洞中冲出,撞得仲杳倒飞而出。 冷热交织的无形之气托住仲杳,让他稳稳落在几丈外。若是开了神眼的修士,就能看到一位银甲神将托着仲杳滑退,景象颇为滑稽。 巨兽挤出山洞,狼头人身,壮硕异常。满身披挂着铁刺般的鬃毛,腹肌宛如若干块铁板拼出,獠牙贲张,两眼血红。 “哪来的小子,胆敢打扰穆大爷的美梦!?” 狼妖口吐人言,一根獠牙泛着灿烂金光,竟是颗金牙。 他低头看住仲杳,咧开嘴,不知是笑还是怒:“我会把你的骨头嚼成渣!” 两手一拖,竟然从山洞里拖出柄黑铁流星锤,锤头足有三个人头大小,怕不有三四百斤重。 仲杳下令:“动手!” 便宜老爸这么好用,就使劲的用。 “上神容禀……” 仲至正居然没动,碎碎念道:“我等神灵,如非奉天讨孽,杀生有伤天和,功德有亏。” 念叨同时,还托着仲杳继续滑退,避开砸下的锤头。 这该死的贼老天,把人拉进坑连操作手册都不给! 仲杳暗暗骂着,他哪知道神灵还有这些讲究? 问题是他享受土地公位格,被对方攻击,反手杀了还是要扣功德? “上神之上再无上神,只有天地,只能依据天地律条。依律杀生就伤天和,勿论何种情况。” 仲至正语气漠然的解释:“若是杀生能立功德,事后自会补还。” 锤头又轰隆砸下,仲杳继续滑退,心头如闪电般计较起来。 听起来事情是这样的…… 自己跟仲至正这对土地公搭档无依无靠,没有编制,算是野生的,所以只能遵从最基本的天地律条。而这律条就是天地之心,甭管是好是坏,只要是喘气的,对天地来说都是“有”。身为神灵,出手诛灭,那就是变有为无,就得扣功德。 仲杳本觉郁闷,他自然不愿随便折损功德,万一被削得土地结界都撑不起来,那拿什么去挡魔魇? 念头一转,他又有了打算,吩咐道:“你就如此这般……” 仲至正愣愣的道:“这还是有损功德,不过确要小得多,既是上神谕令,小神自当遵从。” 他将仲杳又往后托了几丈放下,身影一闪,没入地下。 仲杳将神念抽离陶碗,罩住全身的香火之力消散,转换到凡人身份。 从腰间皮囊抽出一柄两指宽一臂长的竹剑,这皮囊还是季小竹找来的,临时充当剑匣,可以装二十枚竹剑,该够仲杳一次出战所需。 九土真气推转,瞬间气海充盈,再切换到丹田气海……不,现在仲杳已将清风洗灵功练到炼气一层的引气,拥有檀中和丹田两个气海,该叫五行气海。 双气海同转,不仅真气充盈了数倍,周天运行也加快了不只一倍。仲杳的清风一洗剑只是走了一个周天,就蓄积出相当于之前四倍气海的真气。 对面狼妖两锤落空,正不耐烦,大踏步上前,流星锤舞得旋风一般,抡着呜呜嘶鸣的锤头,又朝仲杳砸来。 锤头未到,劲气就压得仲杳衣衫猎猎,这一锤恐怕有好几千斤力道,换成常人就是一滩碎肉的下场。 紧接着狼妖脚一崴,轰然扑地,锤头咚隆砸落,在仲杳身侧好几丈外轰起一团烟尘。 竹剑嗡嗡振鸣,在真气充盈到极致,竹剑开始啪啪裂响时,仲杳放手。 如撕纸的利响声中,竹剑拉出道清光虚影,射中狼妖脑勺。 大片狼毛纷飞,还夹杂着点点猩红,狼妖一跳而起,痛得嗷嗷嚎叫。 手臂猛扬,狼妖又踏前一步,流星锤横扫而来。 可惜这一步又没完整踏出,脚下再度一晃,脚下又是一晃,偌大身躯又扑了地,流星锤直接砸落在背。 仲杳嘿嘿冷笑着,竹剑脱手而飞,正中狼妖的脑门。 代理土地公就在旁边施绊子,让狼妖一步一摔。 天地律条也阻止不了他开挂! 四十六 毫无悬念 狼妖脑门再中一剑,狼毛尽褪,头皮开裂,成了血糊糊的秃头。 终究是炼气四层的淬体境界,还是体修,这两剑仅仅只是皮肉伤,可能还有点脑震荡,并未将其重创。 这狼牙头壳还真是硬,不愧是专练铜皮铁骨之类术法的,比涂糊还要扎手,居然能连挡仲杳两剑。 仲杳用出的一洗剑虽只是走了一周天,威力却跟之前的四倍率一洗剑差不多,两剑就试出了狼妖的硬度,跟被魇气迷乱了心智的涂糊差不太多。 身后山崖上,藤蔓刷刷交织,清叱声不断,季小竹和紫萝堪堪拖住那些小妖和林狼。山谷远处,被震飞的林狼正挣扎着起身,重新聚团。 时间紧迫,仲杳必须速战速决。 狼妖穆金牙看不见仲至正,但接连被绊倒,哪还不知有人暗中下手。 他一时顾不上仲杳,收拢流星锤,甩出硕大狼尾,像根钉满长刺的狼牙棒,上下呼呼扫击,连地面都被削低了一层。 走体修路线的兽妖果然都是三板斧,个头大力气足,再加上一条尾巴,就能碾压同类别同境界的人族修士。 不过遇上其他修士,这条路线就吃不开了,何况是身怀神秘陶碗,冒充剑修实质是“土修”,同时兼职土地公的仲杳。 对上神灵就更不堪了,他也没练成类似“天眼通”的术法,根本看不到神灵。 折腾了好一会,压根没碰到预想中的敌人,仲至正早就缩到了地下。 狼妖意识到了危险,不再挥舞流星锤,就地一蹲,发出震耳欲聋的咆哮。 狼口那颗闪闪发亮的金牙骤然失色,灰蒙蒙如飓风般的强劲气流脱口而出,卷得泥土碎石哗哗翻飞,径直轰向仲杳。 这头狼妖居然会嘴炮! 气流出口,急速涨大,罩住数丈方圆,仲杳完全来不及躲避。 动用捆妖萝丝吧,没有紫萝,仲杳变不成蜘蛛侠。 好在他是身兼多职,神念一动,激活陶碗上的玉片,香火之力压身,身影拉扯,遁入土中。 十多丈外,尘土喷飞,仲杳再现。 正牌的土遁不会有这么大动静,就如仲至正一样悄无声息,可惜仲杳不是正牌土地公,无法完全化灵入土,只能这般招摇了。 远处嗷嗷嚎叫,那群正在集结的林狼被气流卷走,吐着舌头甩着尾巴,再度飞上了天。 一喷未中,见到仲杳居然靠着土地移形换位,狼妖穆金牙有些慌了。 “你、你是什么人!?” 烟气弥散,狼妖身躯急缩,变作一个尖嘴壮汉,连连退步:“你是哪位神灵?我穆金牙可没有得罪过你!” 果然看出了蹊跷,这狼妖还是有些眼力价。 仲杳冷冷的道:“你是没有得罪我,但你正准备得罪我。” 穆金牙恍然:“你就是仲家堡的堡主?” 他异常不解:“可你怎么成了土地公下的神差?仲家堡那里什么时候有土地公了?” 狼妖一副准备商量的口气,现场气氛顿时缓和下来。 下一刻,狼妖骤然虚化,拉出道灰影潜入夜色,肉眼几乎难以辨别。 原地留下他狠狠的狞笑:“区区神差算什么?哪怕是土地公亲来,我穆金牙也不怕!解决了你,再去砸了神像,谁能奈何得了我穆金牙?” 等仲杳举剑,灰影已掠到头上,一点金光烁目,照亮了满口獠牙和猩红大嘴。 “上神小心!” 仲至正自仲杳身前冒起,准备挡下这一嘴。这不是简单的一口咬下,大嘴喷出的气息令人气脉凝结,别说真气,就连陶碗中黄气根土的转动都缓了几分。 这是灵气术法,狼嘴里那颗金牙熠熠生辉,灵气奔涌,显然正是灵基。 灵气一出,浑身气机似乎都被锁定住,想要土遁再无可能。 “起开!” 仲杳踹开仲至正,毫不慌乱,相反他浑身血脉贲张,只觉这一战总算有了值得全力以赴的时刻。 穆金牙扑来之前,他已经在经脉中压下了两倍气海的真气,手中的竹剑震得快要崩裂。 金牙大嘴如巨大漏斗,自仲杳上方压下,仲杳抬手,竹剑咻的脱手而出,没入大嘴。 蓬蓬连响,大嘴高高仰起,喷出大股血泉,零碎的断牙和血肉纷纷扬扬洒下。一点金光牵引着惨烈的嚎叫,冉冉上天。 仲杳另一手划动,九土真气狂涌而出,自地上牵起一股泥土,裹着大大小小的石头,如土龙般升腾,将身在半空的穆金牙一口吞下。 空中散开大片烟云,穆金牙恢复了人形,细长竹剑自嘴而入,透出后颈,煞是骇人。 狼妖如破烂麻袋般打着转摔下,没等落地就转身而逃,眨眼奔出好几丈远。 仲杳探手入囊,摸出满满一把竹剑,至少有七八枝。 真气急灌,竹剑咻咻飞出,拉出道道清光,转瞬罩住穆金牙后背。 十多丈外,穆金牙已经奔到山崖边缘,数道清光透体而入,将他直接钉在崖壁。 更多清光落了空,在崖壁上击出股股尘土。 “还是得有称手的剑啊……” 仲杳嘴里嘀咕着,心中毫无波澜,跟这头狼妖对上那一刻,他就知毫无悬念。 山谷中与后方山崖悲嚎连连,穆金牙毙命,他手下的兄弟和林狼再无斗志,妖怪抱头,林狼夹尾,纷纷蹿逃。 跟季小竹、紫萝会合,见她们都是一身血水,仲杳脸色骤变。 “是妖怪和林狼的血,咱们没受伤。” 季小竹笑意盈盈,紫萝却忙着用藤蔓卷来林狼的尸体,念叨着狼皮可不能浪费了。 季小竹杀了一头狈妖,重伤一头鼠妖,扛住另外两头狼妖的围攻,以她只是筑基先天的修为,完全就是奇迹。 “我的本命灵剑不一般,可不能光用境界度量我。” 季小竹也近力竭,但看着仲杳的目光莹莹生辉:“你不是也一样吗?只是炼气一层,就干掉了炼气四层的狼妖。” 她欣慰的笑着:“现在你可比我厉害了,得给你找柄好剑。” 呼呼风声骤起,小猫妖涂黑从阴影中跃出,一双猫眼在夜色中亮晶晶的,满含惊奇乃至震撼。 “我才把对面那帮人吓退呢,这就搞定了?” 仲杳正在内视陶碗,看着边缘那块莹莹白玉多了缕昏黄裂纹,异常心痛。这是功德被削,惩罚他亲手杀了穆金牙。还好没有用土地神力杀穆金牙,不然多的就不是一缕裂纹了。 他随口道:“是啊,这等小妖,在我的地盘上还能兴风作浪?” 记起了之前的赌约,他朝猫妖勾手:“咱们的赌约该兑现了吧?包括那玩意的来历,你也得跟我说清楚。” 涂黑低头晃尾巴,小声说:“那是小伙伴们捡来给我的,是在哪找到的我也不清楚。咱们说好了的,我还有两块,输了给你一块,另一块用东西换。” 仲杳自然应下,只要不是人,什么都行。 没想到涂黑要的就是那颗金牙,紫萝当即反对,那是件灵基,她早就用藤蔓划拉到自己衣兜里了。 “给她吧,咱们也用不着。” 仲杳劝道:“难不成你还想吸那玩意里面的灵气?” 紫萝拍胸欲呕,将那枚有两指宽手掌长的金牙给了涂黑。 “仲堡主……呃,乡主……” 涂黑的猫瞳眯成一条线,尾巴竖得直直的,抱着仲杳胳膊说:“不,仲老大!以后我就跟你混啦!” 紫萝磨牙:“臭猫滚远点!” 季小竹也蹙起了眉头:“注意举止!” 山崖后方,伯洪虎与伯明翰父子等人还潜伏在林中。 听到连声惨叫,众人神色一喜,手握剑柄,蓄气待发。 这一待就是许久,始终没见到妖怪影子。 直到夜色转淡,黎明将至,众人等得脚痛脖子酸,除了呼呼风声,仍然毫无动静。 “去看看……” 伯洪虎终于没了耐心,准备带着儿子和族人下到山谷。 刚刚起身,身后窸窸窣窣杂声如潮,片刻间涌出大群身影。 有熊有鹿,有兔有貂,都是兽头人身,竟然是一帮妖怪! 四十七 人妖之誓 晨曦洒下,山谷里三拨人对立,气氛异常凝重。 如果不是地上堆着数十只被砍头剥皮的林狼,还有两具妖怪的无头尸体,恐怕已经打了起来。 蠢蠢欲动的是那队身着红衣的人族,领头的高大男子有副焰火般的红胡子,正朝对面由六个胖子领着的妖怪瞪眼吹着。 “仲家小子,人妖不两立,你既杀了狼妖,又为何勾结这些妖怪?” 伯家庄主伯洪虎懒得跟仲杳客套,开口直奔主题。 仲杳倒是知道这位庄主的秉性,人如其胡,就是个火爆脾气,跟便宜老爸闹得很僵。当年季家谷遭难,伯洪虎也带人去了,却跟仲至正大吵一架,愤愤离去。 真是可惜,仲至正就在这,不过既没了记忆,又处于神灵状态,没办法跟伯洪虎再续前缘。 伯明翰在一旁低头捂脸,他们父子俩本该出手帮忙的,暴躁老爹想看仲杳笑话,却自己闹了笑话,还差点闹出人命。不是那个脆声出现,止住双方,此刻山谷外已是伏尸累累。 仲杳先向涂糊遥遥拱手,同时为涂糊身边那五个大胖子暗笑。难怪涂黑说涂糊和她五个师父并称贯山六怪,这六位不管是从人的角度还是从妖的角度看,都挺怪的。 这么想着,又瞅了猫妖一眼。 猫妖智商上线了,哼道:“我不是体修,才不会像爹和师父们那么胖呢。” “仲家小子——!” 伯洪虎咆哮,手中长剑焰芒飘摇。 仲杳赶紧招呼道:“伯叔亲身来援,小侄感激涕零,且听小侄解释。” 伯家庄是火系剑修,伯洪虎本人更是炼气五层,这股援兵他自然得抓牢了。 “魔魇之下,人与妖并无分别……” 知道不会有什么效果,仲杳还是耐心劝说,希望能以“抗魇统一战线”的思路说动伯洪虎。 人妖不两立是世间共识,贯山人族更有深切体会乃至血淋淋的教训。魔魇的威胁是长期但不是常态,生存的艰难,大多是人妖冲突带来的。 传说四家立足贯山时,曾有过人妖不相害的誓言,那似乎是早年老祖宗与妖族打出来的约定。但时过境迁,人妖之间终究不可能和睦相处,依旧互视对方为死敌。 “妖族也有善恶之分,和我们人族一样,大难之下依然有打家劫舍的恶人。” 仲杳再道:“像狼妖穆金牙这种恶妖,自然是必须铲除的,小侄也亲手做了。但还有一些妖怪,并无害人之心,和人一样只求生存,就该是我们团结的对象。” 这番话中正平和,并无特别,只是缓和下气氛,没想到伯洪虎的反应是红胡子吹得更高:“团结妖怪?仲家小子你头壳坏掉了么?” 伯明翰咳嗽想说话,小猫妖抢过话头:“不管是人是妖,有脑子的都知道团结,以为其他人都像你们这些人一样蠢啊?不是仲老大护着,你们刚才就被一网打尽了!” 伯洪虎咬牙切齿,脑门上跳起一撮红毛,同样竖着撮红毛的伯明翰啊的叫出了声,指着猫妖说:“那时候是你!” 注意到季小竹投来目光,伯明翰又欢喜的招手:“小竹小竹,我们是来帮手的!刚才我都看到了,你的剑还是那么快,真棒!” 另一边涂糊招呼女儿:“黑黑你刚才干什么了,老实交代有没有乱来?” 旁边五个胖子更是七嘴八舌,像一个团的鹦鹉。 “黑黑你啥时候认了个老大啊?” “团结归团结不等于要信任人族得留个心眼!” “快过来让师父看看有没有掉毛!” “黑黑你有没有好好吃东西啊饿着没有?” “你这就被人族拐跑了么那个人族小子有什么好的?” 现场气氛一塌糊涂,伯洪虎哇啊大喝,剑芒暴涨,准备做点什么,却被咻的一声啸叫止住。 是季小竹,她顺手从仲杳的剑囊里摄出一柄竹剑,学着仲杳的用法,当做一发蹿天猴射上了天,在半空炸开。 “不要吵闹,说正事。” 季小竹沉着脸道:“阿杳已经请下土地公,要与妖族携手抵挡魔魇,认同此策者,欢迎加入,不认同就请自便。若是攻击妖族盟友,等同于攻击我们,别怪我们不客气。” 涂糊那边消停了,这边不仅伯明翰,连伯洪虎剑上的焰火都噗嗤熄掉。 伯洪虎讷讷的道:“小竹啊,伯叔叔对不起你爹你娘……” 季小竹摇头说:“过去之事不必再提,只论现在和将来。 作为七年前季家惨案的幸存者,季小竹一出面就稳住了局面。这种狠话,果然只有她来说才合适。 伯洪虎看看那群妖怪,再看看仲杳和季小竹,又瞅瞅地上的妖尸狼尸,脸颊抽搐着说:“人妖就是不两立!既然仲家小子你坚持勾结妖族,老夫就不掺和了!” 仲杳眉头刚刚蹙起,这老红毛又道:“明翰你也大了,要做什么就自己负责,代表不了伯家庄,为父也管不着!” 说完拂袖而去,红衣红发飘飞,几个起落掠出山谷,径直走了。 伯明翰苦笑:“我爹就是这样,小竹小杳别在意。” 他转头吆喝自家人:“我要留下来帮小竹小杳,你们要跟就跟,不跟就马上回去!” 那十来个伯家人面面相觑,倒没一个人离开。 这伯家人啊,也是怪物。 伯洪虎一走,三方会谈就轻松多了,当然只是仲杳跟涂糊两方在谈。伯明翰绕着季小竹打转,涂糊的那帮胖妖兄弟围着涂黑唠叨,其他的妖怪,居然围住了紫萝。 “看什么看?我跟你们又不是一伙的!” 紫萝不耐烦的发丝化藤,赶走那些兽首人身的妖怪。毕竟是草木精怪出身,对这些兽妖打心底看不起。 她还碎碎念着:“这就是贯山妖族么?真是一代不如一代,化形的基本功练成这样。瞧瞧你那鼻子,你那耳朵,还有你那獠牙,哪点像人了?” 这边涂糊向仲杳竖起大拇指:“堡主……不,乡主所言不虚啊,又一次让涂糊刮目相看。现在不仅是我和我的兄弟服你,这些妖怪也被震慑住了。” 跟着涂糊来的妖怪有三四十个,有七八个已是炼气,剩下的都是化形中期以上的兽妖。按涂糊的说法,这些妖怪将穆金牙的死讯传出去,基本能约束住贯山大半妖怪。当然都是无心争斗,只想过自己日子的善妖。 “还有个鹰王啊……” 听涂糊说到好勇斗狠的妖怪都是鹰王麾下,那家伙还号称贯山妖王,居然是结丹境界,仲杳深深皱眉。 涂糊压低了声音:“穆金牙是他放过来试探乡主底细的,这会说不定就在天上窥伺。” 仲杳抬头,晨曦已至,金光洒下,天地沉浸在初醒之中,并无异常。 “无妨,烦劳涂兄再跑一趟,转告鹰王。” 仲杳说:“魔魇当前,我愿代表贯山人族,重立人妖之誓。妖族不侵害人族,人族也不与妖族为敌,至少在贯山之内是如此。” “至于条件,百万斤肉食,万两金银,那不可能。考虑到妖族迁徙,生计艰难,也缺安全的落脚之处,我愿提供一些方便。” 设立一处不会被魔魇侵袭的场所,既是临时的避难所,也是物资交换的地方。妖族可以暂时在此居住,同时用各类特产与人族交易,换到粮食、药草之类生活和修行的必需品。 这是仲杳早就考虑好的条件,人妖隔阂太深,双方即便愿意携手抗敌,也不可能并肩战斗,只能用这种方式有所区隔,同时互利互惠。 涂糊问:“这处场所,会在哪里呢?” 仲杳扫视四周,满意的点点头说:“就在这座山谷吧,这里原本无名,现在就叫……誓谷。” 四十八 魔魇已至 天光大亮时,乡主府门口立着一排竹竿,竹竿上戳着一颗颗张牙吐舌的狼头,靠着大门的两根竹竿顶端是似人非人的妖怪头颅,令人心惊肉跳。 大门外人来人往,路过门口都驻足观望片刻。原本人人脸色沉郁无比,被吓了一跳后,却都放松了不少。 “这帮蠢妖,都不知道咱们有了土地公么?” “不光是土地公,还有堡主的功劳啊,没看到堡主腰上的剑囊都空了?” “杳少真是让人想不到啊,说不定真能挡住魔魇呢。” “去问问有没有多余的狼皮,那可是好东西!” 原本的仲家堡堡民,现在的梓原乡民们嗡嗡议论着,直到一群外乡人出现,才渐渐散开。 “狼妖,昨晚收拾的么,手脚还真是利索。” 叔贲华看着竹竿上的狼头妖头,神色略略复杂。 “贲华妹妹,昨晚不是回去了吗,怎么又来了?” “阿杳还在休息,先到我那待会吧,有什么事就跟我说。” 出来迎接的是季小竹,一身素淡白裙,黑亮长发随意挽作马尾,比叔贲华高出半个头的修长身材,让她更像个翩翩浊世佳公子,叔贲华成了小鸟依人的陪衬。 “贯山……四家,同气连枝,我爹有恙不方便,我当然得代劳。” 叔贲华勉强应着,她跟季小竹本是旧友,去了杜国宗门修行后情谊就淡了。现在有心重拾,可目光平视,只及对方下颌的感觉,让她难以释怀。 “难怪被叫竹竿婆,女孩子长这么高做什么,跟妖怪似的。” 心里暗念,目光滑到季小竹胸口,顿时浑身舒畅。 叔贲华展开笑颜:“阿杳不在也无妨,咱们姐妹好久没叙叙旧了。” 季小竹眉梢跳了跳,却又淡然笑了:“好。” 曾经的儿时玩伴,现在的表面姐妹,在乡主府里努力凑着话,而叔贲华带来的叔家镇援兵,则去了新立起的土地庙烧香拜神。 “这土地公还真立起来了,闻所未闻啊。” 摩夷四杰里的老大方天德拜过之后,端详着神像,嘴里啧啧有声。 黄小妹也异常感慨:“按说以叔家镇的规模,请位城隍还有些勉强,请位土地公应该轻松得多,叔家人怎么就没想到?” 吕秀才嘁道:“别说叔家人,有谁家敢散掉宗族,把祖宗之灵跟外姓混在一起来请土地的?放在杜国,这是大逆不道之罪!” 壮汉赵疤刀颇为不屑:“叔家这般吝啬,什么都要抓在自己手里,有香火自然都去供奉他们家神了,哪愿让土地城隍分薄。” 方天德另有看法:“叔家该供奉的是河神,可惜灰河发源于贯山深处,源头早被魔魇侵蚀,又哪能请得下河神。” 正说得热闹,两位老者上前拜神,正是叔家镇的炼气供奉,仲家那位炼气长老陪同在旁,四人赶紧退开。 “去看看仲家的准备……” 少年堡主还在休息,不见外客,四人跑去石堡前看仲家人干活。他们终究是常年探宝,养成了不做足功夫就闲不下来的习惯,不像养尊处优的叔家供奉,这会已去了石堡休息。 乡主府那座木栅栏小院向西,大约百来丈远处,一道防线正在急速成型。 跟凡人交战的战场不同,并没有砌起一道土墙,而是隔十多二十丈立起大约一丈高的土台,土台前后恰好是取土挖的大坑,并没有填平。 若干座土台由山脊向两侧伸展,有些已经建好的土台上,丁壮们正将大弩拖上去。大弩梁架斑驳,铁件处处锈迹,显然已经存放了多年。 赵疤刀很讶异:“就用这个对付魇怪?” 方天德悠悠的道:“少见多怪,这里是贯山,不是人烟繁华之处,对付魔魇自有人家的一套,否则怎会在这生息了千年?” “这里请下了土地公,就等于得了座阻魇大阵,不仅魇气进不来,那些魇怪也会被压制。弱的魇怪直接就被土地神力烧散了,只会有一些强大魇怪能冲到近前。” “魇怪没有心智,谁攻击就找谁,不需要城墙一般的防护。用弩箭自然解决不了魇怪,却能引诱它们。” 方天德指着土台,继续解说:“台上会立有修士,待魇怪陷入坑内,就以真气灵气遥遥攻击。甚至只需要拦住它,等着神力焚化即可,不需近身肉搏。” 吕秀才恍然点头:“那土台后的坑,就是将漏掉的魇怪引回来。” 赵疤刀不爽:“不近身肉搏,那还有什么劲?” 黄小妹白他一眼:“贴上去了,又跟山神庙那会一样变成怪物么?” 吕秀才压低了声音:“我们四人足以守住一座土台,但若非必要,不要施展出四象元灵阵。” 另三人点头称是,他们能四人一心,靠的就是四象元灵阵。听这名字便知,是跟摩夷洲第一宗门元灵宗有关,虽然并非盗取偷学,总是免不了麻烦。 四人上了一座土台,正比比划划,远处忽然响起浑厚的牛角号声。 乡民们飞奔而出,左臂戴着白袖套,上写大红“卫”字的丁壮纷纷冲上土台,让四人心头剧震。 “魔魇来了——!” 惊惶的喊叫证实了他们的猜测,魔魇到来。 乡主府,仲杳的小客厅里,仲杳休(吃)息(土)过后,正跟小红毛伯明翰交谈。 伯明翰带来了十二位伯家好手,有两位炼气宗师,剩下都是筑基六层以上,可除了这些人以及随身长剑外,再无什么长物。 “我们请来了土地公,不需要护堡大阵,没有材料也无所谓。不过连额外的兵刃都不带,伤药也不自备……” 仲杳可不会给伯明翰面子,说话异常直率:“你们这是跑来打秋风的么?” 季小竹不在,伯明翰又变回那个倨傲的公子哥,仰着头哼道:“真是以小人之心度英雄之腹!我们伯家剑修,人剑合一,贯山无敌,再容不得其他兵刃,更不需什么伤药。” 仲杳叹道:“你们就是穷吧,瞧你这身衣服,都洗褪色了。” 伯明翰卷了卷长衫衣角,将上面的补丁遮住,语气跟目光一样飘浮:“我辈修士,何须在意身外之物?” 仲杳总算体会到了伯家这只“铁火鸡”的风格,也明白了为何会有这样的风格。 终究是跑来帮忙了,仲杳没继续损他:“行吧,药草什么的我们都包了,不过盒饭……哦,饭食就只能委屈一下,跟我们乡卫一个标准。” 伯明翰扫视左右,确认季小竹不在。 “跟那些乡农吃一样的东西?怎么可以!?” 堂堂八尺男儿,推金山倒玉柱,低头屈膝,抓住仲杳胳膊,急切的道:“至少多加个鸡腿吧!” 乡卫又不是一般乡人,每天都有鸡腿吃的。 仲杳正要解释,牛角号声骤然响起。 四十九 何以解郁唯有吃土 天际之西,乌云沸腾,原本倒折而下的瀑布蒸腾起灰白烟云,凝出一道巍峨山峦,时刻在崩解与重组。 仲杳跟伯明翰奔上一处土台,季小竹和叔贲华已经在土台上,目光所及之处,是山脚下一团团蠕动的灰雾。 这魔魇来得真快,不过还好,现在看只是一点前浪。那些蠕动的灰雾就是魇怪,本该是团黑雾,此刻正被土地结界的神力烧灼,散逸出的白烟与黑雾混合,成了现在这个样子。 魇怪就是被魇气彻底侵蚀的灵物,人类妖怪,野兽禽鸟,只要有灵之物,都会成为魇怪。不过一头魇怪并非严格对应一只灵物,魇气神秘莫测,侵蚀凡灵后的变化无从琢磨。一群马蜂聚合成一头魇怪,一具断首尸体会魇化成飞头尸魇和无头尸魇,种种奇异都是存在的。 此刻这些冲入土地结界的魇怪都是山中的禽兽虫蚁,没太大威胁,最先出现的那团灰雾,仅仅深入土地结界几十丈,就瘫在田地里动弹不得,雾气由灰急速转白,直至消散,只在地上留下一团黑灰。 趁着这功夫,仲善存、巴大等少年背插令旗,四处传令,将人手和物资组织起来,准备应对接下来的挑战。 “那是我们的田啊……” 靠近河岸的土台上,何大山苦着脸嘀咕:“还有我们的房子。” 又有好几只魇怪倒下,弥散起的白烟不仅罩住大片田地,连带田地间的房屋都被遮掩了,看上去像烧了起来,正好是山脚下何大山的田舍。 “堡主说了,毁掉的田帮着重耕,比以前更肥,没了的屋子帮着重建,比以前更好。” 这边何小山一边调校大弩,一边安抚父亲。 “不是你的就不心痛!” 何大山训斥儿子:“被魔魇毁掉的田还能长粮食?屋子还能住人?” 何小山不敢回嘴,一个老乡民咧嘴笑道:“老何你担心啥,咱们不是有了土地公么,土地公能把那些魇气烧光的,说不定到时候田更肥了,屋子也更稳当了。” 牛角号一声声长鸣,呼喝声和脚步声连绵不绝,魇怪还在两三里外,气氛却越来越紧张。 另一个乡民吞着唾沫说:“土地公终究是土地公,还比不上山神老爷。这波魔魇就算是山神老爷,恐怕也很难挡住吧。咱们能不能活下来还不知道,哪还有心思想什么田地和屋子。” 何大山顿时转了调,嗓门还更大了:“咱们这的土地公,那是普通的土地公吗?我爹我爷曾爷爷都在呢,有他们在,还担心个叼毛!” 那个乡民耷拉着脑袋虚弱的道:“我又不是说一定守不住,总得多想一层嘛。” 老乡民一巴掌拍上那人肩膀:“这时候还想多的做什么,祖宗就在背后看着咱们呢,干活就完事了。而且咱们也只是干点杂活,真正出力的是这些修士老爷。” 说完还朝土台上四个修士笑着点头,笑得颇为谄媚。 这四人正是摩夷四杰,对老农的巴结都不以然,吕秀才还皱眉念叨:“咱们在这不过是回报仲堡主的救命之恩,又不是为了这些乡巴佬,真是自作多情。” 赵疤刀却道:“秀才你凭什么瞧不起人,乡巴佬又怎么了,人家总是为了守土而战。咱们这种寻宝之人,又高得到哪里去?” 两人瞪眼又要吵架,被黄小妹分别一眼瞪住。 “方老大,你觉得呢?” 黄小妹也是第一次见这阵仗,心头有些慌。 方天德神色只是凝重,倒不见紧张:“魔魇这动静可不小,我只在岱山见过一次,那时候还跟着师父……哎,往事不再提了。总之这才刚刚开始,之后有多凶险,谁也不知道。” “不过此处的土地公倒是不同,遏阻魔魇的力量要比其他土地大得多,该是这位土地公的头上并无上神,可以完全支配香火之力吧。” 朝远处土台看去,见到四个年轻男女,个头最高的青年一身红衣,气宇轩昂,个头最矮的少女衣裙银白,丽质天成,但都不及那个修长纤致的白衣少女抓眼。而披麻戴孝的少年,就像是陪衬,很容易就忽略了。 可方天德知道,就是那个少年,创造了在岱山都不曾见过的奇迹。 “那个仲杳,从山神庙开始,就给了我们……不,应该是给了这片土地惊奇。” 方天德眯起眼睛说:“为兄觉得,他会带来更多更大的惊奇。” 这边仲杳还在排兵布阵,身边除了仲善存这帮小子上传下达,还有仲至正不断传来消息。代理土地公自然更清楚魔魇的压力,以及侵入魇怪的情况。 “先去休息吧……” 他招呼另外三人:“今天的情况不会太凶险,还没到需要修士全力以赴的时候,留下一些人戒备即可,其他人养精蓄锐。” 伯明翰嚷嚷着还没吃早饭,急奔石堡饭堂而去。季小竹本要跟着仲杳走,见叔贲华脚下没动,给仲杳递了一个“你小心点”的眼色,自己先走了。 四下无人,叔贲华低声说:“那个……你要的粮食和稻种,我爹已经在筹备。等魔魇过了,就直接送过来。” 仲杳高兴的搓起了手,还真没想到,一份凭空而生的婚约,能卖出这么高的价钱。 他真心诚意的道谢,不只是为这场交易,也为叔贲华连夜带着援兵赶来。现在已不需要护堡大阵,但两位宗师和三十多个筑基中后期的好手,让梓原的防御强了一倍都不只。 叔贲华转开了脸,浓密眼睫扇着,声音更低:“粮食不是交易,只是我个人给你的一点小小……赠礼。” 仲杳呆了呆,见到少女脸颊浮起一抹晕红,才品出了她的话外之意。 “不是……” 他很意外:“不是说好了交易的么,你这是……不认了?” 叔贲华的脸颊更红,语气却强硬起来:“终归是你们仲家跟我爹提的,说取消就取消,你们仲家不要面子的吗?” 仲杳无语,说这话之前先记起来是谁板着脸要解约,还教育自己是井底蛙的! 沉默中的抗拒让叔贲华感应到了,她也微微着恼:“我就这么不堪么,只配当你妹妹?” 仲杳苦笑:“妹妹可以有很多,妻子只能有一个。” 叔贲华眨了眨眼,也很意外:“那只是订亲,离谈婚论嫁还早,你想得太远了。” 所以我就这么不堪,只配当你备胎? 仲杳自然没把这话说出口,三十万斤粮食,两万斤稻种,当然更要紧的是叔家这支援兵,都着落在这个娇小姐身上。 “魔魇才刚到,现在说这个还早吧。” 仲杳讨价还价,为自己拉扯起的梓原尽量争取:“等魔魇退了,我们再说个明白。” 叔贲华也算冰雪聪明,听懂了仲杳的意思。不管解不解约,都得帮一把,粮食稻种可以后面再说。 她沉吟片刻,点头说:“好,不过记住,你们仲家与我爹作了约定,却还没见到聘礼。若是你要解约,要赔的不仅是聘礼,还有我这份……回礼。” 她又展颜一笑,那一刻丽容倒是令人心蔟神摇:“若是你努力些,眼界放远些,能走出贯山的话,未必没有机会。” 仲杳装作茫然的啊了声,待叔贲华转身离去,手笼于袖,冲着她背影竖了个中指。 这女人的眼睛长在了乌龟背上么? 心头终究不爽,仲杳眺望远处,看着那团团升腾的白烟,暗暗叹息。 白手起家就是这么难…… 罢了,再去吃顿土,纾解满腔的郁气。 五十 紫萝大人 仲杳吃了一整天的土,满腔郁气都发泄到了魇怪身上。 到夜深时,魔魇还在进逼,魇怪不断突入土地结界,在田地中铺开一片片黑灰。 何大山的田地屋舍早就被黑灰埋了,那是成百上千各类魇怪留下的残骸,离得太远,其他人看不清这些魇怪的底细,仲杳却靠仲至正了解得一清二楚。 大部分是熊、狼、狐狸之类的兽类,被魇化成体型庞大奇形怪状的怪物,还有不少人类的尸魇,浑身裹着其他动物的血肉,中间却是人类的骨骸。 这些魇怪除了铺黑灰之外,没有更多威胁,它们根本扛不住土地结界内的神力,几乎没有能坚持到一炷香的。 整个白天里,只有零星几只魇怪制造了些压力,还是心理上的。 要么体型庞大,要么是行动迅捷,总之它们在土地结界之下坚持得更久,冲到了可以穿透白烟,看清魇怪模样的距离。 土台上的大弩射出弩箭,将其引诱到土坑里,在场修士大多是剑修,站在土台上直接用剑气攻击,都不必用剑招,就将其轻易斩杀。 严格说魇怪不是活物,说不上斩杀,只是将其分解,让土地神力更快的烧灼成灰。 魇怪被烧灼时施放出的烟气也是有害的,不过每座土台上都点着特制的线香,这是原本用来构建护堡大阵的材料,现在用在了防线上,可以削弱魇气的侵害。加上土地神力庇护,只要不是被纯粹的魇气浸染,就没太大危险。 仲杳趁机在土台上演练他的“飞剑”,提升到炼气一层的境界让众人惊奇和震动,可他直接把竹剑当作飞镖射出去的剑招,又让大家,尤其是剑修们哑然失笑。 光有境界没有眼界果然是不行的,学不到御剑术,就这么照猫画虎的直接扔,着实可怜。竹剑对付这等魇怪还算凑合,遇上必须全力以赴的对手,没有好剑不会剑招,还这么玩,那不只是送死,还在送笑柄。 仲杳自不理会那道道灼热目光,花了大半天时间练习,从必须握着竹剑对准目标发射,渐渐变成只需要用两指夹住竹剑,瞬间灌注真气,顺手掷向目标。算上五行气海的加速,清风一洗剑的“射速”提升到了一息一发。 到了傍晚,天色昏暗时,其他土台上是用弩箭将魇怪引到台下大坑里,再由道道剑气处置。而在仲杳这边,却是一股股清光直射三四十丈外,将一头头魇怪击散,几乎没几只魇怪能冲到土台下。 这时候剑修们才品出了一丝异味,仲杳的“飞剑”虽然粗鄙可笑,对付弱小杂兵却异常有效,毕竟完全不用灵气,真气虽然损耗很大,补回也很快。而且还不必将目标放到两三丈的距离内,远远的就放倒,稳得不行。 仲善存那帮小伙伴们两眼放光,缠着仲杳要学这招,可惜他们都是土相性,没办法用竹木融合真气,远射伤敌,总不成把石头打磨成剑射出去吧。 “以后会解决的……” 仲杳安慰他们,他也没想过一直用季家功法,作为九土转德经的拥有者,还是兼职土地公,土系相性才是他的本命。九土真气不方便直接用,但再学一门土系功法,在其基础上自创一门土系剑招,那才是理想状况。 到了夜晚,魇怪的来势不减,铺出的黑灰深入到土地结界内五六十丈。很多低阶魇怪都能前进到距离土台不到百丈的距离,被神力灼烧出的烟气浓烈刺鼻。 若干座土台上,火把的光亮照出一条金光大道,弩箭不停发射,剑芒不断闪烁,防御有条不紊,并没看到慌乱景象,也没听到惊恐叫喊。 由仲承林、仲至强和仲至薇三人组成的“前线领导小组”各司其职,仲承林统筹乡民事务,仲至强调度伯家和叔家援兵,仲至薇统领体修和乡卫组成的近战队,用关刀长矛之类的兵刃处置棘手和漏网的魇怪。仅仅靠三分之一人手就将防线维持得稳稳当当,每个人不会太过辛劳,让人们都觉得魔魇也不过如此。 这三个仲家人也在暗自惊奇,有些难以相信自己做到的事情。 等到仲善存等人在防线上来回穿梭,三人才恍然。 能如此轻松,全靠仲善存这些少年传来的消息和命令,解说魇怪情况,调整防线,点出棘手目标,让防线上的人们对前方敌情了如指掌,及时反应,才能以这点人手维持防线。 闲暇时三个仲家人还有空聚在一起聊天,老叔爷感慨的道:“七年前,只是从季家谷那跑过来零星魇怪,就让整个仲家堡彻夜难眠。所有人苦苦熬了四五天,熬垮了一半人,现在却……真是奇迹啊。” 仲至强倒明白关键:“这就是请下了土地公的好处。” 仲至薇拄着百多斤重的大关刀,开怀的笑道:“小杳总是能及时将棘手魇怪的消息传来,让我们好整以暇的收拾掉,这才是关键啊。” 仲承林抽着凉气说:“这就奇怪了,小杳是怎么知道的呢?难道他能很方便的沟通神灵,从土地公那得到消息?” 仲至强呵呵低笑:“这土地公,说不定跟小杳有非同寻常的渊源。” 仲至薇压低了声音:“至强哥也发现了么?那土地公的神像有些像至正哥啊。” 仲承林恍然:“原来如此,那倒是我们仲家之福了。” 正说着,嘘嘘的竹哨声在后方响起,是在召集老弱妇孺。 “神力有些不足了……” 仲至强肃声道:“咱们得提高警惕,接下来会变得辛苦了。” 正如仲至强所言,一队队老弱妇孺来到后山祠堂,开始烧香拜神。 仲长老负责守卫后山,虽不在前线厮杀,职责却最重。 “不管你是先祖还是至正,或者只是哪位堡民先人,既然生于此埋于此,就请全力庇护此地吧。” 老头领头拈香祷告,缭绕烟火中,土地像似乎越加清晰了。 乡主府里,仲杳盘坐在床上,感应到香火之力越加沉重,欣慰的点点头。 借着土地神力,神念延伸到北面,紫萝在那边坐镇,也没什么异常。 看来今晚能睡个好觉,白天土吃得太饱,有点消化不良。 仲杳入睡时,北面的誓谷,紫萝百无聊赖的坐在山崖边,晃着小腿打量谷中动静。 涂糊还真说动了大群妖怪来这里避难,原本荒草遍地的山谷,已经变得热闹非常又古怪异常。 山崖壁面打出了若干座深洞,谷地里堆满了树干、石块和枝叶,垒出若干土堆,点起座座篝火。 上百只妖怪挤作一处,叽叽喳喳吵闹着,还真是难得一见的景象。大多数都是狐妖、狸妖、鼠妖之类的兽妖,若是一窝端了,贯山妖族怕是要折损三分之一以上的妖口。 山谷西面,夜色中隐约见到黑潮涌动,偶尔燃起一股灰烟,那是零星魇怪冲出魔魇后,被土地神力焚烧的动静。这也让妖怪们胆气大增,敢于聚众喧哗,享受难得的平和时光。 这正是他们到此避难的原因,土地山神不会出手杀伤妖怪,也不会庇护妖怪,而这处叫誓谷的地方,只要不越过山崖南面,就能获得土地的庇护,还真是理想的避难所。 “可惜啊,没逃出什么草木精怪,好吧这个玩笑一点也不好笑。” 紫萝遗憾的叹息着,也知道这是妄想。草木精怪又不是兽妖,没到结丹期,本体是跑不掉的。 “以前的我,到底是什么样子呢?” 紫萝无聊的翻捡着前身的记忆碎片,天上忽然出现异样的气息。 那是一头苍鹰,在她头上盘旋着,似乎在观察誓谷的动静。 “那就是鹰王么……” 紫萝顿时紧张了,散去人形,化作一株普通藤蔓,努力收敛气息。 没想到那头鹰降到几十丈高度,绕着紫萝化作的藤蔓打转,还发出桀桀的笑声,似乎在嘲笑这只还没到炼气期的小藤妖。 “这扁毛畜生,只是不想搭理你而已,居然还得寸进尺了!” 不知为何,紫萝心中涌起一股难以遏制的怒气,像是上位者被喽啰冒犯了。 藤蔓骤然伸展,亮起点点淡紫光辉,如若干串灯笼,直冲天际。 那头鹰骤然急降,自灯林中穿出,变为高大人影,落在山崖边。 “哎哟妈呀,闯祸了!” 紫萝吓得又变回人形,拈起一根发丝准备扯断,好向仲杳示警。这还是她从涂糊那学来的本事,可以跟仲杳在很远距离联络。 真是鹰王的话,就是结丹怪物,她是怎么也打不过的。 “紫……紫……” 没想到几丈外,那个高大身影发出不知是激动还是惊恐的低呼。 下一刻,紫萝僵住。 那人噗通一下,滑跪而来,嘴里喊着:“紫萝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