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且作良人 元狩四年,漠北大捷。 大将军卫青与霍去病班师回朝,汉武帝大肆封赏,冠军侯拜大司马,与卫将军同掌军政。 皇后卫子夫摆宴柏梁台上,邀宫妃臣妇,共庆江山宁和。 宴席间,各贵妇明艳优雅,觥筹交错,纷纷举杯祝贺皇后的亲弟弟卫大将军又立军功,位高权重。 有心思细腻机敏的早就备好了珍宝敬奉,惹得卫后满面春风。 卫后视线落席之偏隅的刘青婉,见其手握一盏瓷杯默不作声,与宫妇们推杯换盏间,独不见她的笑意,心中微微一沉,凤目流转间,已讳莫如深。 此时,这位汉武帝与卫皇后最疼爱的女儿刘青婉正在回忆儿时的一次邂逅。 那时,她偷喝了酒,结果路过花园支撑不住,醉醺醺地摔了一跤,正好碰到了一个男孩。 男孩将她扶起,想要将她身上的沉泥拂去,却被身后急忙跑来的侍女抢先一步。 宫女们跪倒一片,连连叫着公主,请罪,也惊了男孩。 男孩手擎在半空,微有顿滞,便立刻收手整容,跪拜道:“霍去病参见长公主。” 她垂眸望跪地之人,玄色衣袍下,看不清面容,但听着声音,是个翩翩少年郎。 她本纯良,奈何生为天女,很早便知温良在这后宫中镇不住任何人,语气沉下,“我听父皇说起过你,是个良才。起身吧。” 少年起身后,约莫高过刘青婉半头,瞧着也不过比她大一两岁,面色俊逸,肃肃如松下风,高而徐引。 他回头望向身边一众跪俯在寒地的下人,再度作揖,语调不沉不扬,“公主不让他们起身吗?” 她愣神片刻后,面上懊恼稍纵即逝,沉吟一声,便唤下人平身,“你们退下,我不需要你们跟着。回我宫中候着就好。” 等下人悉数退下,霍去病才正视刘青婉,见她人小鬼大,嘴角笑意明显,低眉抿唇。 刘青婉将霍去病的笑容尽收眼底,不置可否,迟疑问:“你笑什么?” 霍去病轻咳一声,微有收敛,淡淡道:“公主还是个九岁的孩子,性情本善,不必如此傲寒。” 刘青婉面露不悦,似是被人看穿了心事,悻悻道:“我是帝姬,应让他们畏我惧我。” 霍去病不急不徐,只是从怀中掏出个泥人,揣在刘青婉怀中,临行告别前,留下一句,“为君者,以德治天下,以威平四海。苛责身边比自己弱小的人,不是贤君所为。” 画面停留在那年梅花树下,正值腊月寒冬,少女的羽衣轻动,手里的泥人攥得颇紧,自以为攥住了一生。 “霍去病”。 便是这个名字,一念、一惦挂,便是六年。 “青婉,青婉。” 刘青婉的思绪被召回,酒宴人散,独留卫后与她二人。 她心思玲珑,不必多言,便知她的心意,藏不住了…… “母后。” 刘青婉低垂着脸,料想卫后应当训诫自己。 念着不该念的人,想着不配想的事。 “来母后这儿。”卫后将自己女儿的伤情尽收眼底,柔声召唤。 她知刘青婉自小敏慧大成,可是谁天来就会做长公主呢? 世人都以为,在这皇宫中,要风得风,要雨得雨。 可他们眼底的苦,又有谁能慰藉呢? 刘青婉走到卫后身边跪伏,将头枕在卫后的膝盖上,泣不成声。 她极力抑制自己的声音,因为她是长公主,代表着皇家威仪。 卫后轻拍着刘青婉的身子,细声问,“你可后悔?” “婉儿可有资格后悔?”她抹去泪眼,整理完妆容,才抬头望向卫后。 那一问,不是期许,是讥讽。 汉宫之大,她只不过拥有天底下最华贵的囚牢罢了。 “母后可替你……” 未等卫后说完,刘青婉便打断了她,“朝中势力纷杂,卫家势大,却也成为众人的眼中钉。父皇的心早被权臣赐下的美人勾走,若不是舅父与霍将军,母后的后位早就摇摇欲坠。母后切莫为了婉儿做傻事。” 她居深宫、享荣华,受万人敬仰又如何?刘青婉却从未感到过一日的安逸。 卫后怎样?嫡公主又怎样?不过是帝王其一的嫔妃与其一的子女。 她步步惊心活了十五年,但心里却如明镜一般洞悉朝局,知天子之心易失,却不易得。 “母后不知,我的婉儿竟在很早之前便已经长大了。”卫后轻抚过少女的泪痕,感怀无数。 天之骄女,刘青婉被上天青睐,给了一张绝世的脸,至高无上的地位,与聪慧的头脑。 而自由,是作为帝女的代价。 刘青婉站起身来,重回公主之姿,收拾好自己微有皱痕的裙摆,说道,“母后,霍将军如今身拜大司马,我且问您一句,卫家能够荣宠几年?父皇疑心多,舅父与霍将军共掌兵权,只会招来杀身之祸。若是您此时让父皇赐婚,无疑加速卫家的败落,青婉言尽于此,从此今后,青婉只是曹将军未过门的妻子。” 她有些微醉,摇晃着下了台阶,吩咐宫女送她回殿。 出了宫宴门,清风拂过,酒意微醒。 她抬头望月,终究逃不过一轮圆缺,往事回首。 “曹襄吗?” 那时汉宫宴客,父皇邀群臣夜游,她与最好的姐妹淳芷偷溜出酒宴,本想夜游宫湖,却看见几个男子廊桥上论朝事、争兵法,凌然自立。 她们凑上前去偷听,瞧见一男子冷言少语,但每每开口,都令人惊艳。 甚有两条治国之论,与她曾说的,无出其右。 “诶,青婉,那人与你说的话,竟是全然相同。”淳芷从小便欢脱,她听到曹襄的言论,兴奋地拉着青婉来到他们的面前。 那时,他们两人还未曾订婚,她带着长公主的身份,与陌生男子心意契合,恐说出去惹得流言,拉扯着淳芷逃离此处。 转身之际,她偷瞄了一眼曹襄,陌上人如玉,公子世无双,说的兴许就是他吧。 刘青婉重作精神,安慰自己道,“也算良人,可斩情根。” 她回到寝殿后,便从自己最珍爱的匣中,取出那个泥人。 六年匆匆,泥人的后背开始起了裂痕,就好像她与霍去病的感情一般,一步错,步步错。 她散退宫女,来到当初见面的桃树下,亲手将云泥挖起,将装有泥人的匣子埋在最初情开始的地方。 那里留下的,是一个汉朝帝姬对往昔的诀别。 第二章 酒肆之遥 夕阳西下,夜色晕染,亭台楼榭间印刻出秋日旖旎。 “公主,有您的信函。”贴身侍婢从一个宫人手中接过信函,凑到刘青婉身旁 刘青婉失神的眸光重回明亮,嘴角的笑意也是向上扬去,她迫不及待地拆开信封,望见几行娟秀字迹: 小青婉,我回来了!速速安排我与你相见。 刘青婉的精神瞬间高涨,她脑海里闪过许多念头。 这么多年,在淳芷那丫头的身边,医术没有学到分毫,糊弄人的鬼主意倒是已经出师。 “锦儿,去,找医女为我诊脉,我胸闷不顺。”刘青婉窝在床榻上,装出气若游丝的模样。 小宫女吓坏,立刻领命跑了出去。 未过一个时辰,小宫女便领着一个看着不过二八,神色灵动,面色姣好的女子进了公主殿。 她俩对视一眼,便漫开眼底的笑意。 刘青婉装出病态,吩咐道,“你且退下。” 等到身旁侍从悉数屏退后,刘青婉猛的从床榻上做起,笑得天真烂漫。 “你这丫头,不说一声便随军出征。瞧你这皮肤,不知道还以为淳家生了个傻小子呢。”刘青婉打趣淳芷,她多少嗔怪淳芷不与她道别,便去了边疆凶险之地。 可她又何尝不羡慕呢?哪怕是匈夷之地,也比这幽幽深宫让她觉得自由。 “还不是那……哼,我此番随军,发生了好多趣事。”淳芷想起自己军医身份被发现后,被某人非人的虐待,心中便气不打一处来。 “哦?可是遇上了俊俏少年郎,让你春心萌动?”刘青婉自小与淳芷熟识,还没见过这丫头为谁生如此大的气,便好奇问道。 淳芷立刻反驳,作出嫌恶的脸色,“那霍去病,我瞧他这一辈子都娶不着姑娘。你可知我入营第一天,便被他发现我的女儿身,我本以为他怜香惜玉,容忍我些。谁曾料想,他明知道我不会骑马,非逼着我骑,我差点摔死在边疆。” “你可有事?”刘青婉听到霍去病的名字,心中微微浮动。 “我无碍,霍去病后来救了我,他自己被马踹了一脚,那模样,哈哈,你若是看见了,必定绷不住架子。哼,还骠骑将军呢!”淳芷绘声绘色地给刘青婉描绘着当时的场景。 她的笑容天真烂漫,惹得刘青婉也忍不住与她一起开怀。 可笑容的背后,刘青婉微微发现,霍将军与淳芷,应该是萌了青芽。 刘青婉心中酸楚,却也沁出丝丝甜意。 也好,至少是我爱的姑娘,被你爱上。 瞧见淳芷的活泼模样,刘青婉很是羡慕,问向军中趣事。 “你可不知战场杀敌的模样,我瞧那霍去病,平日里看着小白脸,杀起匈奴来,那是眼都不眨。哦,对了,你还记得那日游园时的文弱书生吗?曹襄!他也上了战场,履立奇功呢!”淳芷回想起刘青婉与曹襄的婚事,生怕惹她不快,声音也逐渐微弱。 刘青婉听到曹襄的名字,心下一动,便装作好奇地问,“他是如何立下功勋的?” 淳芷瞧着刘青婉没有什么异常,便放下心中的担子,回想起战场的故事,“那日匈奴夜袭我军营帐,想要焚尽我军粮草。被曹襄发现了踪迹,我本以为他会上报卫将军,却没料想这人什么都不说,就这么纵着敌军的狼火燃尽我军的粮库。” 刘青婉不言一句,只是心里暗想,此人行事怪诞,哪怕是心中再有谋划,也未免过于胆大。 “我刚开始还以为他是间谍呢!后来听闻霍去病与他装出连夜安排战术的模样,放消息出去,即是粮草不足,后日清晨必须出兵。后来,他们子夜便攻进敌营,取了匈奴首领的脑袋,还将敌军的粮草占为己有。”淳芷兴奋地解说着一切,“哦,还有,原来大军驻扎当日,他便去找霍去病提出将粮草转移,我军有了两倍粮草,气势高涨,挥军直下,尽显我天朝风范!” 好一派英雄谋划,玩弄敌军与股掌之间。 刘青婉内心暗许此人心计深沉,行事大胆。 她浅笑着听完这段谋划,重新想起那个湖畔论君王之道的男子,嘴角也在不经意间扯出一丝欣赏。 “我看春心荡漾的人,是你吧!你还未嫁,就已经露出一派我夫君就是天下无双的痴情模样。”淳芷打趣刘青婉,她从不知刘青婉心上有人,所以如今的神色也难怪她小题大做。 刘青婉收起那一抹赞许的微笑,看向被自己束之高阁的那一纸婚约,她莞尔道:“曹襄,是良将,也是谋臣。” 刘青婉与淳芷并肩促膝长谈,直到雍门待关,无奈下放淳芷离开,因宫中规矩医女在公主殿内过夜不符规矩,恐遭来非议。 不过,二人临别前悄悄约定,明日一早易容出宫。 此时,时间正好,雍门大开,淳芷如约而至,身背大箱药物,惹得宫女慌神束手,纷纷相问长公主可是染了什么厉疾。 她应对如流,简言之,无过是调理之方,家传不可外露。 刘青婉在旁听后,不禁莞尔,也不知淳芷这忽悠人的功底到底是与生俱来还是后天所培。 “淳医女,我可否瞧瞧你的家传良方究竟为何?”待宫女退下,刘青婉对着淳芷的包袱欢切笑侃。 淳芷卸下包裹,已是一身狼狈,瞧着刘青婉的奸诈模样,撇嘴闹曰:“无非是些,让公主倾国姿色转眼变得粗鄙丑陋之物。” 此言,确是不假。 淳芷的拿手易容之术,便是将刘青婉画作个十足的男人,那膀大腰圆的敦厚模样,连她自己都不禁怀疑铜镜中此人,可真是国色天造的刘青婉? 两人很快便逃出了公主寝殿,至雍门时,东市已开,一墙之隔下的长安,已是热闹非凡。 淳芷也不知从何而来的铭文宝碟,不辨真假地晃过士兵眼前,一派天成。 士兵晃眼而过,瞧见淳芷气势凶猛,应是高官之位,恭和相问:“不知大人出宫为何?” “帮太子置办公物,速速退开,莫惹得我二人误了回宫时辰。”淳芷兴许真是出门随军时与霍去病学了些官家军威,这摆出来的架子,与霍去病无出其右,颇有几分军命不可违之意。 这一通唬弄,二人竟很快过了雍门。 第三章 缘来难挡 刘青婉漫步在闹市,左右相观,无一不让她心神荡漾,左边酒旗招摇,香气飘过鼻息,多了一丝人间烟火气。右边香粉店内的脂粉香味多有劣俗,但在她的心中,已是绝美。 她贪婪的想要将一切风光收尽眼中,香卷帘胧,花飞花谢。 “诶,我们去那儿瞧瞧,我听闻那里有卖琉璃盏。”淳芷拉着刘青婉向着东市最繁华的地方走去。 不过是些民间小物,西域进贡的琉璃杯盏乃是当世绝顶,可刘青婉拿起一盏摊支所成的杯物,也觉得天下无双。 “小青婉!快别看了,找个地方躲躲!”淳芷拉着刘青婉的手匆忙逃窜,莫如过街之鼠。 刘青婉顺着淳芷的方向望去,闹市尽处,有两位翩翩少年郎,逐马而来,或青衫佩玉,或乌袍执剑,莫敢与凡尘之色相比拟。 她一眼便知,那两人是霍去病和曹襄。 一个,是她放在心口温养数载的期许;一个,是她今生往后合葬皇陵的男子。 淳芷拉着已经失去思考的刘青婉,匆匆来到一家酒肆。 她们前脚方踏进酒肆门前,便望见霍去病、曹襄二人,下马正准备往酒家之处走来。 无奈之下,只能逃到二楼,寻了个听书之处,慌乱坐下。 “我都还未紧张,怎瞧你好似被父亲捉住尾巴一般胆怯?”刘青婉缓神过后,瞧见淳芷躬身窝在人群中,模样古怪,神色恐畏。 此番作态,丝毫不像那个不怕天地给自己捅出窟窿的张扬少女。 淳芷咬牙愤慨地说道,“你不知,那霍去病与我相克。他若再见到我假扮男身,非又想出什么招数折磨我。而且,我的男儿模样,整个军营只有霍去病一人知道,若给曹襄望见,落到他人耳朵里,是杀头的罪。” 刘青婉细想之下,淳芷此言不差,曹襄此人,对于他的了解仅限于心藏洞天之略,君子心性又是如何,是否值得相信托付,还犹未可知。 “这次我家的封赏,也算是福泽后代。” 刘青婉地思绪被一阵猖狂笑意打断,循声望去,乃是一楼堂前正中之桌。 几个纨绔子弟围着一个锦衣宽袍的男子,挤笑迎合道,“昭平君家世无双,自是天下女子皆相思之人。” 男子听罢,心情大好,似是那句“皆相思之人”正中他的心意,随手便赏了块碧绿翡翠。 “那块玉佩。”刘青婉轻声低喃。 她眯眼望去,只觉得那块翡翠甚是相熟,似是幼时祖母赐给隆虑公主的珠宝之一。 那此人,应是隆虑公主之子,陈霖。 “小青婉,你认识那个败家子?”淳芷向来看不上这般卖弄家世之人,本不愿多去关注,却被刘青婉拉回视线到陈霖身上。 “嗯,确是无用之人,识与不识,都不能扰了我们今日游湖的兴趣,我们悄溜出门吧。”刘青婉瞥眼淡然,她自小就厌恶陈霖的靠近,所以也不愿在他身上多费口舌。 “我家世显赫,自然是招人喜爱的。不像那曹家长子,你瞧,陛下封赏千军,独独漏了他,还不明显吗?与长公主的婚约恐怕也是一纸成烟。” 刘青婉正准备转身离去,便听到陈霖自以为是地言辞,她蹙眉低咒,“曹襄配不上我,你又算是什么人杰?” 她心中不知为何,平白生出一股怨气,生坐在二楼长椅上,听着楼下之人“指点江山”。 淳芷瞧见刘青婉有意逗留,便也落座于她身边,她听着陈霖话外之音,显然是有意刘青婉,对曹襄多生醋意。 “小青婉,他此话虽俗鄙,却也不无道理。若你婚约真能解开,你也有机会寻你自己的如意郎君不是吗?”淳芷静坐下思考片刻,对刘青婉欣然说道。 刘青婉笑意深沉,她清抿一口白茶,余香氤氲。 “鼠辈妄想论朝纲、知天意,不用挂怀。”她一双凤眼轻撇过楼下之人,便专注于自己手中的壶杯,敲打间,自成一曲。 帝意之深,又怎是如此狂傲之徒可轻言之? 刘青婉心下念想,漠北之战,李广将军指挥不当,无颜于大汉,乃自刎于疆场,此成旷世之传。然英雄豪杰辈出,霍去病少年得志,遭来妒恨是情理之中。至于曹襄,料想父皇应是有意疏远曹襄,验考群臣。 楼下之人酒意微深之下,醉意更甚,只听陈霖扬声道,“我瞧那霍去病也没什么能耐,若不是他的舅舅与卫家相衬,骠骑将军?不过是军中杂资而已。“ 刘青婉眉眼上扬,她倒是有些好奇陈霖衬着醉意,还能说出多少胡话。而在这酒家之中,深藏功与名的两位贵公子,心中是何等滋味。 她扫视一周,也未见到霍去病与曹襄的身影,玩昧间颇有些扫兴。 倒是淳芷,一听到霍去病的名字,便炸开了毛,她怒气自言:“霍去病战场上为国抛头颅洒热血,英姿不输那些草原匈奴,不是他这种小人可以诋毁的!“ 刘青婉将一切听在心里,便知淳芷心中也有那么一人,带春草来年结芽,方可煮一壶红豆相思。 “你倒是护短。”刘青婉清刮着少女撅起的粉唇,沾着的马毛胡须微微脱落。 淳芷的气方顺些,就听到楼下之人愈发狂言,“公子,您说那曹襄的驸马之位没了,接下来该由谁顶上呢?” 此句疑问倒是巧妙,问的是陈霖,答的却是随从。 “自是我家公子,与长公主佳偶天成。” 陈霖受尽马屁,便高昂起头,祝酒曰:“借各位吉言,来日我若与长公主大婚,必不会忘了请各位来吃酒。” 刘青婉听罢便哑然失笑,原来圈子绕的如此之大,也无非是妒忌曹襄的驸马之位,如此想来,这酒楼中听罢一切的那个人,倒是委实憋屈。 淳芷心性单纯,爱鸣不平,瞧着刘青婉的笑容自坐下就没停歇,多少有些替曹襄不值。 她忿然问道,“小青婉,你当真会嫁这种人吗?” 刘青婉被淳芷问的愣神,她只觉得淳芷单纯可爱,便逗趣道,“我觉得不错啊,曹襄的确失了我父皇的心,此人才貌双全,为何不可一试?” 谁料,此话不说便罢,说出口淳芷便如火山岩泉,喷泄四溅。 她从二楼长椅之上跃起,指着陈霖所在之处,高声骂道,“曹襄才不是他说的那种人,他有勇有谋,为人低调,高瞻远瞩是君子之风,而台下之人,句句讥讽,无非是不满皇上的指婚,如此小人,青,唔,你。” 淳芷这么一闹,酒肆所有的目光全部聚焦在她们一隅。 陈霖等人在讲视线转向他们二人,若不是刘青婉捂住淳芷的嘴,很快整个长安城的百姓都知道大汉长公主跑出皇宫游山玩水,不务正业了。 只可惜,有些话,如泼水难收,招来的只是一身更脏的污水。 果然,陈霖一行人听罢便争先上楼,瞧见她们二人装扮不过寻常百姓模样,出口便是粗鄙之语,“哪里来的市井泼皮,你们懂什么朝政?滚一边去,莫等我们陈大少爷心情不佳,扒了你们的皮。” 淳芷本应着刘青婉的眼神,心下刚有些平和,被陈霖的侍从一激,不管不顾地争论起是非,“曹公子知孔孟大道,明贤者不言他人之秽语,而你们呢?如街犬狂吠,不休不止。” 那人被淳芷激怒,本欲拔剑,后想起此番出行,得应着陈霖的心意行事,如今曹襄失宠,若是皇帝真有心换驸马,陈霖必是第一人选,不可闹出人命。 他随即抢过店小二的一壶滚水,本欲向淳芷泼去,瞧见淳芷早有准备的模样,便朝着刘青婉滚滚而来。 “呲”。 刘青婉闭眼等待着皮肉之苦,却听茶壶哐当在地,她也无丝毫反应,只觉自己似是被抱在怀中,温暖惬意。 她缓缓睁眼,瞧见一宽厚胸膛为自己挡住了所有的茶壶,视线上移,那人朗月清风之姿,眉色玄青,飘风而相离,云淡而色御。 “你,无碍吗?”刘青婉红晕微上,香靥凝羞。 男子猛然松开,退身三步,躬身曰:“曹襄无意冒昧,望公主……望公子见谅。” 第四章 浅情深算 霍去病未等楼上所有人反应,反手拎起淳芷的衣领,抛于街头。 一时间,刘青婉与曹襄两两相望,啼笑皆非。 刘青婉本无意起风闹事,也不愿摆出公主架子让那些纨绔难堪。掠过陈霖揣度不安的神情,翩翩下楼。 她故意端出一派天成的将相君王模样,倨傲清寡,加之方才曹襄与霍去病出手相救,想必陈霖再傻也猜出了她的身份。 她此番作态就是要给陈霖一个警告,妄论公主的婚事,可引殃及家族之祸。 曹襄跟在刘青婉身后,全然忽略陈霖恨恶的眼神,只装作置身事外的清高模样。 他却在转身的那一刻,听到陈霖身边小厮不识趣道,“公子,您要放过那不知天高地厚的臭小子吗?” 陈霖的面子早就被身边的狐朋狗友与自己丢尽,也顾不得在刘青婉面前装出君子岸然之态,他怒吼道,“给我滚。 刘青婉出了酒肆,便瞧见淳芷被霍去病拎在手里,动弹不得的可怜模样,她很不厚道地捂嘴失笑。 “小青婉,你快帮我骂他!你可别笑了,再这么挂着,我要被自己的衣领勒死了。”淳芷如五六年岁的小孩一般,挣扎着想逃出霍去病的手心,却终究是敌不过司马大将军的力气。 刘青婉方意识到她与霍去病离得如此近,自那次相见后,她们再没私下说过一句话。 她怕自己失了体统,手指狠嵌在手心中,借着疼痛找到一丝清醒的平衡。 “司马大将军可否放了淳芷,是我求她带我出来游耍的。”刘青婉盈盈一礼,不续前缘,而是用公主的身份要求霍去病。 她疏离着自己与霍去病的关系,在曹襄面前扮演一个无暇的角色。 霍去病虽是武将,但也知君臣有别,即是军命,莫敢不从。他很快便放开淳芷,于刘青婉一拜,恭敬回道,“即是如此,那这丫头也不算疏于职守。闹市人杂,鬼心居多,公主您万莫小心。” 虽是贴心体己之词,但刘青婉已然听出面前的这个人,早已不是当年那个教会自己年少当无知的哥哥。 他早已忘记当初桃花树下的女孩,轻易的用一个泥偶换取了刘青婉六年的相思。 字字句句间,是对公主身份的敬畏与对淳芷的挂怀。 等到双手麻木,刘青婉已然完全懂得掌握分寸,她伪装着调侃道,“多谢将军关心,将军与淳芷,倒是关系甚密。” 淳芷方整理完衣领,听到刘青婉的戏语,怒气回道,“我和这个匹夫关系非常差!” “你!” 兴许是第一次听到有人骂自己匹夫,霍去病的面色被气的铁青,单字出口,却也说不出下文。 刘青婉与曹襄观了一场好戏,便不约而同地笑出声来。 她们留神回望,对上双方的眼睛,却又匆忙撇过。 淳芷似是注意到了二人的默契,虽是心中气结未愈,也不忘笑称,“我瞧着小青婉与某人的关系才是匪浅,可是姻缘将至啊?” 她还在没心没肺地看着好戏,却被霍去病猛然拉入身后。 方才曹襄的心神全然在刘青婉身上,自然也顾不得淳芷的身份,可眼瞧着淳芷贸然出现在曹襄面前,曹襄必然能认出当时的军医便是淳芷。 女儿身入营,若是被传入皇帝耳中,必是重责。 淳芷方反应过来,曹襄未必会为自己隐瞒身份,慌乱无主地窝身霍去病的身后。 顷刻间,刘青婉意识到淳芷麻烦将至,方欲开口求情,只听一人声色清雅,磬音万籁。 曹襄瞧见霍去病与淳芷的互动,便已知二人心事,他慨然允诺,“二位放心。曹某只认识宫廷医女淳芷,至于医女日前去了何处编排,曹某全然不知。公主与医女金兰之交,曹某自然应对淳芷姑娘敬重才是。” 刘青婉神色流转,她撇过曹襄的脸,却发现曹襄也在看自己。 她多有惊异,曹襄是她生平所见中,心思最为剔透之人。 不过是顺水推舟之情,一言一辞间,却让霍去病与淳芷,甚至是自己都欠上他的人情。 刘青婉莞尔垂眸:“那便多谢曹公子今日顺水推舟之情。” 她此番语意,明摆着是要揭穿曹襄的心机。 她生平最痛恶城府深沉之人,在剑戟森森的皇宫中,她早已受够了猜度。 可奇怪的就是,曹襄的万般作为无一不让她警惕,却又仍旧觉得此人心怀洞天,朗月清明。 曹襄安之若素,神色坦然,转言道:“公主可有被滚水烫到?” 刘青婉方回念到曹襄替自己挡下了一整壶滚水,虽知曹襄此言在为自己领功,却诚然有几分担忧,“我无碍,倒是公子这几日要受些皮肉之苦。” 曹襄似是念及何事,慌忙摸索着衣襟深处,他拿出一只木质簪花,交由刘青婉手中。 本是应对如流的风流公子,如今也不由郝然失声。 淳芷从霍去病身后探头,她不由评论:“啧啧,这簪子长公主宫里的宫女都不会佩戴,瞧这做工,曹家应当还未失势啊,你也太过吝啬。啊!你踩我作甚!” 霍去病狠踩了身后人一脚,那人才捂嘴安分。 曹襄听罢,面色没有丝毫怒意,神色几分慌乱,“我第一次做这个,做的不好请公主见谅。无非是个物件,公主不喜欢,也可收在匣中,不理便是。” 刘青婉玉指缓缓摸过木簪的所有纹色,双目澄亮,本欲将木簪插在自己的发髻之上,奈何眼下是男子装扮,于是藏于袖口,微笑道,“多谢曹公子心意,我甚心喜。婉儿必当爱护。” 本想着曹襄也不是什么稚嫩少年,绝不会因为刘青婉的话,面红如此。 却见曹襄当真有几分局促,惹得刘青婉也多有绯红。 淳芷第一次见刘青婉如此娇羞姿态,轻点霍去病,说笑道,“小青婉这是被某人的木簪锁住了吗?” 霍去病瞧着二人的暧昧模样,即是再不懂情中原委,也知二人心意相许,爽朗大笑道,“哈哈,宇宁兄指点沙场之时,确是从未如此慌神。” 待刘青婉与曹襄反应自己是对面二人的戏语主客之时,已是委实晚矣。 刘青婉端出平日里的清雅姿态,与曹襄、霍去病二人欠身告别,便引着淳芷朝宫门走去。 曹襄与刘青婉温雅告别,一言一行间皆体贴入微。 直到二人的身影消失于闹市人流,他方敛下神色,微有所思。 他眯眼凝望头顶烈阳,慌眼却有安神之效,他若有所思道,“刘青婉。” 曹襄深知自己并未有表现的深情,可利用感情夺取的权势地位,让他不由低看自己。 曹氏的压力,与皇帝的心意,都不可忤逆,可刘青婉的余生,自己又怎么忍心去辜负呢? 第五章 帝王之心 淳芷与刘青婉入宫已过午时,二人刚入寝殿,便听到宫女传报。 皇帝要传召刘青婉。 “父皇。” 建章宫内,铜凤双对,壁门骨刻金仙二人,高五尺,饰黄金。 龙腾盘旋于皇座之上,刘彻一身玄衣佩冠,盛气咄人。 刘青婉方欲叩拜,便被皇帝制止。 皇帝宠爱刘青婉世人皆知,宫中嫔妃,皇子公主皆畏惧他,唯有刘青婉,自幼剔透玲珑,为刘彻所娇宠。 “来父皇这儿坐。”刘彻收起帝王架势,神色间更具几分寻常百姓家的温情。 刘青婉端坐在刘彻身边,不声不响。 自漠北大捷,皇帝封赏群臣,唯独漏了曹襄一人之时,她便有预感,她的父皇应该是在伺机考察,也是在揣度她的心意。 “朕老了,婉儿也大了,到了出嫁的年龄。”刘彻为青婉整理着多余的碎发,虽不至于老态龙钟,却也破有岁月沧桑,一逝不收之意。 他的目光最终停在刘青婉的木簪之上,瞧着应是手雕而成,思绪纷转。 “父皇千秋万代,永不老矣。”刘青婉娇声慰藉。 “哈哈,你这丫头,嘴里抹蜜。父皇啊,倒是真不愿意把你那么早嫁出去。”刘彻听了刘青婉的话,果真心情大好,便平铺直叙的说出他此番召来刘青婉的寓意。 刘青婉心下慌乱,难道父皇真如外界所传,对曹襄起了离心? 不知为何,她的心一瞬微滞,酸楚不息。 “父皇。” 刘彻的眼神愈渐明朗,再撇过那支木簪之时,心中已有定数。 他巍然笑曰:“哈哈,看来我的婉儿愁嫁啦。你且放心吧,过些日子,父皇要让天下人看着我大汉的嫡长公主风光出嫁。” 刘青婉方心中长舒一口气,她不禁暗问自己心意究竟何许。 曹襄真有如此能耐吗?单是今日一眼,便已定情相许? 虽是不安如此轻易地将己身附在一个权谋之臣手中,刘青婉的心却仍旧方寸间感到心安。 等到她回到寝宫之时,瞧着那许久之前就已动工,却迟迟未曾继续的嫁衣,笑意攀上心头。 天边晚霞透过暮云重重,打在那金丝云稠的锦裳之上,似有好事将近之意。 然则,曹府上下,却是人心惶惶,终日不安。 曹襄前脚方踏进正堂,便远望三两宗亲,有意阻在门前与他一谈。 避之已然不及,叹息一声后,曹襄坐落堂前,恭顺问曰:“叔父今日有空来我门前续茶?” 他端起玉杯,轻抿一口,唇齿留香,神色惬意消愁。 “你还有心在此品茶?你可知外头如何说你与公主婚事?我且问你,我曹家复盛,可还有戏?”一长须老者,约莫不惑之岁,愤慨怒斥曹襄不急家族利益。 曹襄不怒不喜,只是品完手中的茶后,方淡然回,“叔父莫急,我有心长公主,日月可鉴。” 他明知宗亲要的答案绝非他对长公主的心意,答非所问,却是断了许多人追问的心思。 果然,那些宗亲想罢,便无奈一叹,“你也莫怪叔父心急,陛下确实偏袒。为何你屡立战功,却不见封赏,着实不公。” 曹襄放杯一掷,单听落桌之声,便知曹襄心中有气,却不是对皇帝,而是那些多嘴多舌的宗亲,“叔父此言差矣,圣心自有天定,为人臣子,我但未朝堂献力已是足够。” 宗亲愣怔在原地,忿然离去,临行前纷纷指责曹襄傲慢无礼,失了长辈的敬意。 但曹襄心中明了,也不过是气愤他不为曹家争光添彩罢了,所谓的不孝,待一切事定,便会被扭转。 这世上,乾坤从不相转,唯一变的,只有懦弱的人心。 他早已习惯了这些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宗亲,只不过曹氏的兴旺,又何止是成为驸马如此简单呢? 远观当今朝局,卫家势大,兵力集中在卫青、霍去病二人手中,庄青翟半握朝中大权,若是曹家想从中分一杯羹,必要得到皇帝的信任。 成婚之事,他万不可心急。 曹襄神态平和,唇角轻勾,望着桌面的黑白棋局,不知所思。 大军方入长安,他连府门都未回,便被皇上召来入宫觐见。 即是秘密求见,他便知此事事关朝政,变数颇大。 果真如他料想,皇帝龙椅之上,神色庄严不可违逆,待他如空谷龙吟般念出几询名字后,他抬眸望向曹襄,问道,“替朕去调查他们,你可愿意?” 那几个名字,皆是三朝老臣,随文帝一起治天下,安民心,皆是受世人敬仰的德高望重之人,君王有心整治,必是要将朝中势力腾转一番。 “曹襄愿意。” 曹襄的声音于偌大建章宫内回旋三尺,如万钧雷霆,掷地有声。 他心下已有定数,曹氏家族是继续落寞还是腾云而起,便是皇帝给自己的一个机会。 成则,达天下之高,福泽府门;败则,为百官之虏,祸及家门。 第六章 陌上年少 辰时初,昨夜秋瑟枫落,群雁南去,似是寒风将至,恼得刘青婉一夜未得安枕。 宫墙赤色,红叶纷零,寝殿内香烛攒动,人影憧憧。 “锦儿,你让她们别在我跟前忙活了,人晃着,我头昏。”刘青婉扶额起身,素手青衣下略显病态。 宫女们识趣退身后,独留下宫女锦儿替刘青婉梳妆,她走至锦烛罩前,换上另一盏香灯。 “今日,这烛火倒是格外显眼些,那味道也带着几分安神。”刘青婉淡扫一眼,莞尔轻笑道。 “公主有所不知,这蜡烛是曹将军送到宦侍手中,再交由我的。”锦儿跟随刘青婉数载,自然看出刘青婉对曹襄送来的诸类小物件不尽满意,便帮着曹襄美言几句。 刘青婉黛眉轻挑,心里悠悠念道:“又是他。” 自那日东市得见后,刘青婉便总能收到些稀奇物件,无非是民间寻常人家闲来的逗趣玩意儿,却颇得刘青婉欢喜。 她不禁感慨,曹襄此人,心思细腻如此,若不是那日的羞怯模样,倒真让人怀疑他是个情场浪子。 刘青婉的嘴角笑意更深,眉眼温柔,轻问道,“为何不直接找你?还要借他人之手。” 锦儿细思几许后,方回:“听那宦侍说,曹公子怕与公主走近了,给公主无端添出糟心的绯事,恐女儿家声誉有损。如此,得当些。” 刘青婉不置可否,她对曹襄始终藏着一颗揣度的心意,所以总是将一切的好意解读为曹襄此人的心机深沉,八面玲珑。 她的长公主身份,自幼便会被流言所困,日子久了,她便也不在乎什么女儿家的声誉。只是,曹襄此人事事周到,哪怕是攻于心计,也可算作得体之人。 “那宦侍还说,这些蜡烛是曹将军亲手所制。曹将军向淳医女打听后得知公主每当秋冬交替之时,便会头疼不已,这些蜡烛有安眠之效,可缓解公主的病症。”锦儿的神色间分明是对曹襄的赞叹,让刘青婉不由思索原来人心可以在不动声色间便被收买。 “你这丫头,看来已是站在曹襄那儿,恨不得我早日嫁过去。”刘青婉柔声打趣。 她今日心情实属不错,便任着锦儿为自己描眉梳妆,连服饰也比平日里繁杂些。 原本,若刘青婉不见客,便一切从简,几乎连珠钗都不愿带着,可今日,她凤眼轻瞥过一只木质头钗,红唇微勾,轻声曰:“今日,就带这支吧。” 浮云蔽日,浓荫幽晦时候,五更不过,乍暖还寒,百官来朝。 “上朝——”汉宫乌沉,峻色冷冽,建章宫外传来宦臣一声细尖鸣耳之声。 百官整装以待,入建章宫论政,其皆诚惶诚恐。 自漠北大捷后,刘彻本应心情大好,奈何朝中时局瞬息万变,老臣们纷纷上言汉武,卫家势宠过大,兵权旁落,恐遭叛乱。 其后的阴诡人心,无非是为己身所虑,触怒龙颜罢了。 “臣有本奏。”一缎袍宽袖的老者,立于建章宫内,声声掷地。 “允。” 皇帝正声厉语,他早知庄青翟这个老狐狸,应是坐不住了。 庄青翟花须微乱,端出老者姿态,声声动容,作出事事为国所思姿态,“廷尉告老还乡,如今职权空落,应由陛下断决,究竟何人顶位。” 刘彻浓眉轻挑,睥睨群臣后,凌人问道:“众卿认为何人能担此重任?” 庄青翟气态祥和,不作评声,只是视线轻移至身边几位老臣之下。 还未等刘彻再次发问,站于庄青翟右侧的郎中令讪然开口:“陛下,丞相之子,庄尧已是不可多得的少年人杰。” “哦?所以郎中令要举荐的人是庄相之子,庄尧?”龙吟空悬于朝堂上空,怒意漫散。 郎中令冷汗涔落,手中的朝笏轻晃,不敢作声。 庄青翟神色自若,如祥和一片,置身事外。 他缓缓俯身拜问:“臣子尚幼,仍需历练,不知陛下心中所何?” 满堂皆默然,噤若寒蝉,唯留下庄青翟与君王对峙相抗。 “朕自有安排,不过郎中令所说非假,庄尧也是为国效力的年岁,传朕旨意,庄尧天惠聪颖,人品贵重,朕心甚慰,乃封奉常,助朕共扶社稷。”字句间透露着王者不可违逆的威严,皇帝不是在与庄青翟商讨,而是敷衍了一个官职给他。 为官数十载,庄青翟怎会不知三公九卿间,唯有奉常之职,且不说并无实权,而掌权者当朝已有五六,外加之前朝老臣在里混杂,庄尧并无出头之日。 庄青翟虽是心下愤慨,却也不能发作,只能感恩戴德地领下这份“赏赐”。 他暗念,皇帝这是要重整朝纲,三公九卿的位置上换上自己的人。 而刘彻既有意分割他的势力,必有人在替他铺路埋荒,看来此人非曹襄莫属。 朝上众人,字字为大汉碎首糜躯,实则臣子野心,满目疮痍。 营营九天,万般尘尽后,拨开云雾的却不是青天,而是豺狐之心。 “昭平君,请留步。” 庄青翟在下朝后将陈霖拦于午门,神色亲蔼。 “庄相?何事?”陈霖本就无心朝纲,他为隆虑公主长子,与那些权臣生来不同,故而这是第一次被庄青翟拦下议事。 庄青翟语中带着规劝之意,叹息俄顷后,缓缓曰:“陈公子可知曹襄与公主婚事将近?” 陈霖向来阴险有余,思虑不足,又怎么是庄青翟的对手? 他立马冲动答曰:“胡说!陛下今日疏远曹襄,庄相你还看不出端倪吗?” 庄青翟丝毫不介怀陈霖失了礼数,反倒是更添一份语重心长,“你莫怪庄叔未提醒你,陛下这是在考验曹襄,有时候,失了便能得。” 他瞧着陈霖非信非疑的脸色,便已知鱼饵自挂其钩,须发中藏着不尽奸诈,他轻问一句:“那曹襄究竟是靠什么得到帝心的呢?如若他在京城中,遇到些麻烦,失了长安第一公子的名声,此事便也另当别论。” 陈霖的眼中一寸寸阴下,仿若阴霾笼世,江河覆地,他终于在庄青翟的挑拨中,失了最后的分寸。 一时间,长安流言纷起,字字轻浮淫逸,却都指向一人——曹襄。 “曹兄,我看今日长安百姓观你的眼色,恐是带皆带着猜疑。”霍去病与曹襄出城点兵,策马而归时,已听到流言纷纷。 “你可听说了,长安第一贵公子曹襄,他流连青楼,甚至有了相好。” “当真?他不是与长公主有了婚约?” “不知真假,我瞧着曹公子性质顺和,不若那般好色之徒。” “却是听说他不受陛下重用,看来与长公主的婚事也要作罢,去青楼,借酒消愁罢。” 曹襄慢路而返,神色自若,淡笑孑然,笑看风云。 “霍将军可知传言之人何许?”曹襄扬马而去,尘土飞扬,寡然一语留在微风中,不答便已明了。 好在,曹襄名声正气,此事虽流传至长安遍地,却也未真的污秽到曹襄的名声。 “你当真不放在心上?”霍去病与曹襄双双下马进曹府议事,他自然清晰,此事必是陈霖所为。 二人先前在酒肆得罪过他,被如此针对,也不无道理。 “我若现在便放在心上,那日后的指控,我又该如何应对?”曹襄神色收敛,言语刚毅凌然。 他也并非愚善之辈,若是陈霖有意做对,见招拆招固然为好,但坐以待毙也绝非他处事风格。 曹襄委身于身边的侍从,不知说了些什么,眼瞧着侍从领命离开,留下的只有怔懵原地的霍去病。 曹襄笑言,“司马大将军战术无双,奈何官家之争,仍是稚嫩。” 霍去病不置可否,与曹襄征战沙场的这几个月间,他便知道曹襄此人诡计多端,虽有君子磊落,却也是不可招惹之辈,他只盼陈霖的代价不会过大。 少顷,他与霍去病的府上皆传来消息,明晚醉仙楼上,陈霖宴请宾客,从论军事,望得指教。 他与霍去病相视一笑,眼射星辰,列峰如翠。 骑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 霍去病与曹襄至醉仙楼的那一刻,江上明月照,胭脂香溢近。 那浓烈的俗粉香韵让霍去病不禁晃头,他嫌厌道:“为何论兵事要来此等烟花之地?” 曹襄撇嘴轻笑:“你当真以为陈霖好问古今,要与你我二人论天下事?” 他凝神平息,虽是厌恶烟花之地,却也候着今晚好戏上演,更何况他还是主角。 “曹公子,你当真是好久未来了呢。”曹襄前脚方进醉仙楼,一女子便向他走去,身着红稠锦缎,纤腰妩媚,不尽风骚。 曹襄避之不及,被那女子缠上脖颈,他心下作呕,连带着身体疆挺,丝毫不顾君子儒雅,用力将女子甩开,面色冷冽。 “本将莫管你受何人指使,今晚你若再敢靠近一步,我便将你的双手双脚剁了。”醉仙楼中人皆膛目结舌,曹襄质纯良,性温淡,绝非阴沉狠决之人,如今想来,应是为了长公主,洁身自好。 他与霍去病快步走入陈霖所布的酒宴之中,选犄角之隅,定坐安神。 陈霖见霍去病与曹襄二人脸色凝滞,便知方才之事,令他们平升戒备之心,也就不便再做安排。 “各位将领,陈某向来崇尚武学,今日有幸将各位宴请至此,乃陈某幸事。来人,斟酒!”陈霖开场话倒是客套,那些武将本就自命不凡,听了陈霖的言辞更是欣喜。 待醉仙楼的女子一连几杯酒喝下,便也顾不得是否是军宴,花天之处,荒颓不堪。 霍去病与曹襄的脸色愈发阴沉,斟酒的女子在旁不敢轻举妄动,却又不得不听从陈霖安排,怏怏贴近曹襄的身子,柔声细语,“公子,喝杯酒吧。” “滚!” 酒宴散场,淫靡不绝,霍去病与曹襄中途便离席而去。 陈霖奸计事成,笑意连谲,便也任着二人不辞而别。 月满梢头,红霄云溢,酒色凝脂,连亘歌舞。 二日清晨,曹府门外,闹市之处,一女子衣碎布靡,嚎绝不息,“曹公子,您开门呐!您昨夜分明答应奴家要娶奴家为妻,君子一诺,驷马难追啊!” 本是晨宵未尽,街中无人,百姓却终究被凄厉哭声闹醒,纷纷探头张望,之间一女子衣冠不整的跪在曹府门前,向曹襄寻求名分。 一时间,空街纷扬,流言四起。 “曹公子,果真干了苟且之事?” “瞧这都上门哭闹,不应有假。” 曹襄端坐在床边,听着门外传报的忧急声音,泰然自若。 “公子,那女子再闹下去,长安百姓都要知道您昨晚干了那档子事。”门外的侍从焦急问讯曹襄的意思。 “将她发落衙门,按我那日吩咐你的去办。”曹襄从容问曰,安神闭眸道。 “是!” 顷而,府外的动静平歇,半数好事的百姓随着曹家门侍去了衙门断案,也不知那侍从哪儿来的证据,竟是一早上的时间便将女子出身来历全然摸透,到最后更是查出女子是受醉仙楼的用意,才作出此等下作之事。 一时间,京城流言方息,蜚语又起。 传言曹襄为了迎娶长公主,守身如玉,不近女色。而那日去醉仙楼也是先行离席,一派正然君子所为,是当嫁之人。 “哦?外面真如此传言?”刘青婉听罢,抿唇浅笑。 淳芷微愣,她今早方起,就听侍女说起街外流言,心下很是气恼,恼得是曹襄流连青楼,本想着要让刘青婉择婿之时,再加留心,却未曾想她如今笑意盈盈。 “青婉,你不恼吗?” 刘青婉勾唇欣然,素手捻花,细品芬芳后说:“我恼什么?恼他被旁人暗算,去了青楼却又临阵退场?还是恼他为名节恶惩青楼女子?” 她转身望向宫墙之外,莺莺燕燕又怎会入他之眼呢? 刘青婉将捻下的红梅颂吟一番后,嫣然一笑,落梅吹满头,陌上谁家年少?足风流。 第七章 树敌杖责 汉宫上空漫开寥寥乌烟,黎明未起,光明既没。 天际之下,汉宫的大殿硬寒清冷,麒麟双座于大殿左右而立,凶煞之色可辨忠奸。 “上朝——”,宦官代武帝旨意,传召百官议政。 百官俯首叩拜,殚心竭虑的背后,莫不是一刃长柄垂挂在自己脑袋上,悬悬欲坠。 波谲云诡的好戏,终于开场,高唱一曲暗世盗名,清浊狼心。 “臣,有本奏。” 曹襄巍然立于朝堂,声色从容,俯仰建章大殿,似有宏图伟略,不可动容。 龙椅之上,双龙勾刻、金蛇缠袍,翠玉嵌镶。皇帝傲座龙椅,威严沉郁,怒意横生。 “允,报。” 刘彻眉色不动,龙威燕颔,他目光转扫向殿内百官,望见人心阴诡,浮云翳日。他声色如地狱冷暗,带着警示之意,入骨寒涩。 “禀陛下,将军陈数,于大军危急存亡之际,误军机、吞粮草、藏金宝,此般种种,皆有账簿为证,望陛下明鉴。”曹襄声音威悬于大殿上空。 语罢,朝堂百官莫敢作声,狐眸流转间,各怀鬼胎。 其皆惊于曹襄引火上身的作为,纷纷暗忖此事背后深意。 陈数一事,若单单牵扯武将污藏粮草,便也作罢。可朝堂之上,多的便是牵一发,动全身之事,陈数的头上,恐怕还牵扯着三公九卿的利益。 此事一旦深究,多少的谋臣猛将受到牵扯,曹襄这厢是要将文武百官得罪干净。 刘彻将曹襄呈上的账簿匆匆查阅,十米之距已能感受到龙颜怒愤。 “陈数好大的胆子!漠北之战,处处锥心之际,我朝将领臣民近乎死于他手。来人!卸去陈数军职,由卫青暂领。” 百官装出诚惶诚恐之色,匆匆跪叩。 恐怕今日曹襄得罪了这朝堂上半数大臣,此后为官仕途,可就此囹圄。 他们心下讥讽曹襄过于表现,却又不讨好处。眼瞧着皇帝发落陈数,却也未将大将军之职冠于立下赫赫战功的曹襄身上。 此事最大的牵连者,莫过于庄青翟。军机种种,表面只是陈数一人贪恋金银,然上搜于权臣,陈数只是替罪羔羊罢了,若真搜瓜陈府,找到的也是零星。 而此事若不给皇帝一个交代,必是要层层上寻,到最后,庄青翟也是逃不脱干系。 “曹襄,此事便交由你去查办。”刘彻神色轻瞥过庄青翟,言语凌厉,莫敢违逆。 曹襄不作领命,似是另有打算。 庄青翟并非如此轻易便可铲除之人,他既是此事主谋,层层拨油之下,也必是庄青翟独占其鳌,若是能借此从他嘴里吐出些东西,充盈国库,也算是妙计一桩。 皇帝有此意,曹襄便做顺水推舟之举。 “禀陛下,曹襄位卑人幼,不若寻一个有威望的大臣查办此事,也可省去诸多繁琐。”曹襄静等片刻后,恭敬一拜,言语恳切,细听之下也只是处处周到的人臣之礼。 庄青翟老谋深算,又怎会不知,这是汉武帝给自己的一个脱罪机会,也是曹襄下的套,可他如今也无法不闭眼跳下这个圈套。 “老臣愿为陛下分忧。”庄青翟缓缓从百官列队中走出,身姿老态,一派为国分忧的忠心之色。 刘彻鹰眸微抬,眉宇间带着一丝事成的宽忧,横眉冷视道,“那便,辛苦丞相了。” “为陛下分忧,乃臣之所幸。”庄心翟心下阴恨,如豺狼披衣,却演一出赤胆忠心的人臣角色。 墨云渐散,却不得晨曦,眼望着青天郁郁,似有落雨瓢泼之兆。 曹襄回府已是午时,他与霍去病城外练兵不过几个时辰,未等他落轿府前,世家便已传开,他今日所为,几近得罪整个长安官场,日后仕途岌岌可危。 此举不得君心,反遭群臣愤起,仿若跳梁小丑,惹尽冷言。 曹府世家纷纷聚于曹府堂前,急迫寻他要个答案。 曹家多年前便由曹襄掌事,曹府众人,皆是沽名钓誉之辈。长者,便借着年岁讨曹襄的恭敬与奉老,幼者,也无非在外花天酒地后,向曹襄讨些物什。 若是曹襄倒台,曹家之势便也一落千丈,岌岌可危。 “此事当真?你为何非要淌这趟浑水,如此闹得一身腥臭。”平阳公主端出母亲的仪威,心下急切,便也顾不得礼教。 曹襄眼眸流转,不知其深意何许,心下苦楚。 他近乎月余未瞧见自己这位母亲,俗说无事不登三宝殿,看来自己这位母亲也是担心曹家失势方如此迫切心急。 他后退一步,礼数完备后,方徐徐说道,“孩儿自有成算,母亲不必过于忧心。” 平阳公主怔愣方许,缓缓叹气道,“你自幼心思沉重,曹家上下全是你一人担着,我是担忧你。” 她身为曹襄的母亲,又怎能不知曹襄对自己尽全尽善的孝道,是因为疏离呢? 因为当年之事,她却是愧对于这个孩子……. “母亲心意,孩儿全知。朝政之事,瞬息万变,也许有时失便是得,孩儿只盼母亲切莫冲动妄为。”曹襄的语气逐渐带着些暖意。 他从平阳公主的眼里望见期盼与忧神,那是一个母亲的关心。 等到日升月落,又是一轮更替,朝中臣子野心此消彼长,无一日安宁。 “陛下!曹襄已然三日未上早朝,自那日事后,居高自傲,乃是将之大忌。” 近日,朝中对曹襄的微词颇多,大臣的奏报明里暗里也都指向曹襄。 多的是为报曹襄举报之仇,更有些只为给庄青翟卖个薄面,让他心里好过些。 刘彻本不理会了几日,眼瞧着曹襄三日未上早朝,便也装出龙颜大怒之姿,戾声呵斥:“曹襄如今身在何处?” 那些因曹襄从前的功绩封了个闲职的曹府世家如今眼瞧着曹襄被众人所唾,便也不敢应下皇帝的问题,只留满朝寂静。 刘彻声色俱厉,“来人,传曹襄。” 曹襄被传来之际,听宦侍所言,于曹府家中与门客对弈,欢畅甘霖,乃忘早朝之事。 曹襄跪叩殿前,莫敢相辨,只留下周身酒气漫散。 刘彻双手搭在龙椅之上,来回摸触几下龙头,乃威声下令,“来人,将曹襄拖下去,杖责三十大板,闭门思过一月。” 但听殿外木板落身之闷响,声声掷地。 曹襄未曾求饶只字,甚至连面色都不曾改过。 也就只有朝堂之上这些庸臣欣然以为曹襄失了君心,暗自窃喜。 三十大板,皆落于曹襄之身后,天光破晓,连下了四五日阴雨的长安城,也终于放晴。 曹襄被领回家中休养,两三卫兵将曹襄抬回曹府之时,已是蜚言四起。 一时间,长安大小街巷皆传闻,第一公子全然失了帝心。 遥天沧沧,新月茫茫,汉墙宫柳上,一曲琴怨,彻骨悲扬。 秋千架下,女子容华桃李,眉眼戚戚,素手挑拨三两,筝入心悲凉。 刘青婉今夜心事微重,本应着满月清秋,可作闲赋几句,消解忧虑。 今日晨起,便听闻曹襄之事,本是官场风云,她揣摩二三后,也知父皇心意并非如此。可今日与卫后请安,便听宫女议论,曹襄伤势颇重,那日杖责,已是见血斑斑方停。 “咣。” 刘青婉拨出最后一个音节,已是错漏百出,她心下闷烦,挥手扫弦,便听碧落闷响一声,着实难以入耳。 “我大汉长公主,自幼秀色掩古今,绝世而独立。一曲骊山月,更是天下皆知,悠扬万里。如今听来,也倒不过如此。”淳芷从寝殿外徐徐走来,语气颇带几分调侃之意。 她走进方知,刘青婉如今黛眉深锁,满目愁色,颇向深闺怨女,日日望夫之态。 淳芷不禁笑侃,“你当真如此着急,何故不去探望?” 她将手悄伸进袖口,数载姐妹,早知刘青婉心已系于曹襄,便早早为她备好药物,就等着对面那人开口。 “我去见他,恐招惹是非。”刘青婉红晕上妆,素肌郝然。 她一听到曹襄被杖责便想着去慰问一番,可又念及曹襄此番作为的深意,便打消了念头。只是日子渐久,却不听得他有好转,心中愈发急切。 “那便如上次一般,偷溜出宫!”淳芷水眸流转,神色机敏,一望便知又是什么鬼主意入住她的脑海。 未等刘青婉表态,淳芷快步上前,将手中的药膏送入刘青婉的手中,笑意深远。 刘青婉面露羞色,却暗暗将手中药物揣紧些,她确有偷溜宫门之意,不过是今夜淳芷让她确定了自己的心意。 少女眼波流转间,脉脉含情,百媚悄生。 “陛下,望您体谅我儿孤苦,解了他的禁足之令吧。”平阳公主跪于刘彻身前,仪态大乱,毫无天家之仪。 刘彻扶起平阳,敛起威严神色,轻声宽慰道,“过些日子,我便会解了他的禁足。你也莫太过伤情。” 他惩戒曹襄,其中目的,无非是将陈数之事翻篇。百官心头仍记着曹襄的恶气,不得出,便无所入。 如今国库富盈,也皆是曹襄事事得当所致,又怎会真心苛责? 不过只是曹襄此人处事八面玲珑,毫无破绽,上演一出懈怠朝堂的戏码,让皇帝降罪于他,堵上百官之口而已。 然则,他暗自让曹襄盘点国库,他手中便已有了点拨大汉金银的实权。 曹襄终不像霍去病、卫青出身,若是一回朝便得了个二品将军的位置,军队上下必当多言,也是平白失了英才。 他处事机敏,不轻浮急躁,确有大成之望。 假以时日,必能掌军权,历国事。 平阳公主终究不谙朝政,只以为是汉武帝的慰藉之词,并无重用曹襄的打算,声声哭竭,“陛下可知,襄儿年幼丧父,平阳再嫁。他年幼担起府中百余人的仕途生计,确是难得之才啊。望陛下明鉴,给襄儿一次机会。” 刘彻被缠得没了说辞,便转念想起青婉近日似有探望之意,却也不见动作,便顺势说道,“你且回府,明日一早我让婉儿去探望一番。” 此言,便是给了平阳公主一个暗许,曹襄与刘青婉的婚事,不如外界质疑那般动荡,而是得他支持。 平阳公主会意,也知今日不便再做纠缠,心中总是得些宽慰,便悻悻告退。 偌大寝殿中,只留刘彻一人,望见月色勾连,思绪纷飞。 轻喃一句,“婉儿,也到了出嫁的时候。” 第八章 冷面情愫 玉树琼楼,三许烈阳,闹市纷茫,满城秋意落汉桑。 女子从马车上缓缓而落,襦裙翩翩点地,缓步移莲。 她黛眉墨色,朱唇点樱,榴花璀璨。 “公主,这也太无礼教了。您来了,曹府连个接待之人都没有。门外清冷如此,依婢子之见,不嫁也罢。”锦儿从马车下,瞧见曹府清冷素朴,门客冷落,与往日那个世家相攀的曹府果真是地下天上之差。 刘青婉娥眉淡蹙,心下愤然,曹家还未失势,那些狗仗人势的东西就演起狡兔死、走狗烹的戏码,着实令人作呕。 “进了曹府,切莫失语。”刘青婉柔声提醒,便只身进曹府,无意端出公主架子,所以除了锦儿,再不带一个侍从。 “姑母又美艳几分,仪态不可方物。”刘青婉按着规矩,先至正堂拜访长辈。 她与平阳公主幼时熟络,宫内宫外诸多姨娘姑母中,就属她与平阳公主关系甚密,外加上她嘴若糖蜜,甚讨平阳公主喜爱。 平阳公主已过三十,虽保养得当,也终究是岁月无情,听到刘青婉的赞言,欣喜交加。 “你这丫头,自小就得我心,若是真能成为我的女儿,当算天下美事。”平阳公主言送秋波,语轻意深。 刘青婉又怎会听不出此中真意,实在试探自己究竟心意何许? 她愣神稍许,便盈盈笑曰:“在婉儿心中,姑母与母后是一般尊敬的。” 一时间,平阳公主不知如何回话,便也只是笑着牵引刘青婉至后院品茶。 二人于庭中花圃观秋赏景,曹府虽不比皇室建筑宏伟繁华,却是另一处世外桃源。 书香气浓,花色郁葱,清风稍动,玉竹错落出声,如埙声阵阵,淡泊清雅。 看来曹府主人品性淳元,实属温良恭和之人。 “这院子,是襄儿亲自打理而来。平日里,下人一步都不敢踏进,这里的每一片落叶都是襄儿的心血。”平阳公主瞧见刘青婉眸光流转,似是对这个院落甚至新奇,便顺势说道。 刘青婉一眼便知这院落是曹襄风格,外面的市井俗匠做不到如此大方之气。 平阳公主见刘青婉似对曹襄有意,心神荡漾,牵过刘青婉的手,叹惋道,“姑母再嫁,襄儿自幼担起曹府琐事,你可知这曹府虽不及汉宫浮华,可内里的阳阴两面却是一般类似。” 刘青婉眼眸含光,将手握的紧些,细声慰藉道,“婉儿自知姑母之不易。” 平阳公主念及旧时,已是泣诉不止,“可襄儿的不易又有谁人能知呢?我再嫁那年,襄儿只是垂髫,他送我出嫁之时,不哭不闹,可眼眸中哪儿还有一个九岁孩子的稚气啊。” 刘青婉忆起幼时,自己不爱与曹襄亲近,可不论自己如何逗弄欺辱,曹襄都立于原地面色不改,着实令人生厌。 如今细想,乃是经历使然,心下几分酸楚,如层层波澜晕开,湖下藏着的是少年的隐忍。 平阳公主素手向东指去,目光悠悠,说不尽多少凄苦,“那地方是我先夫所居,我搬出之后,襄儿便搬去了主殿,却留了一间侧房,我想他始终是念着我的。只不过日子久了,很多话也就不便说出口,婉儿,若是,姑母是说若是将来有可能与襄儿携手同心,你定要替姑母给襄儿些许温暖,可好?” 刘青婉抬眸望去,虽是曹府主殿,却是异常清冷,唯绿竹青松相伴,未免过于凄苦。 她不知如何回答,只能怔怔点头,思绪万千。 瞧着父皇的意思,他应会是我日后的夫君,那我呢?对曹襄几分欢喜,几分怜悯,几分爱? 霍去病在她的心里现在又有多少地位呢? 好像,如今想起霍去病,她的心中已经再没有酸涩与苦楚。 “姑母,我去望望表哥吧。”刘青婉用丝巾轻拭去平阳公主脸上的泪痕,言语温顺,似有嫁娶恭敬家母之意。 平阳公主瞧见刘青婉的反应,暖意滋流,欣然应下。 刘青婉出亭阁后沿廊桥而去,寸寸踱步向前,嫣然心动。 “进。” 刘青婉三声叩门后,门内传来一声响应。如春后新雨,润色无声,却入人心。 她进门后,微微有些局促,虽尽力端出落落大方的模样,终究是第一次进男人的内室,心下波澜万千。 “何人?”曹襄由于挨了板子,背身于外门,一直保持着倚躺的姿势,却无半点落魄之态。 刘青婉忍俊不禁,语中含笑,娓娓道来,“我受父皇之命,前来探望你。” 她话方说出口,便见床榻之上,那人跃起而坐,身板硬直,仿若见了饕餮凶兽的模样。 刘青婉不满曹襄反应,闷声问,“曹公子是觉得我打扰了你休息,才如此惊吓吗?” 她抬眸对上曹襄的眼睛,只见那人原本盯着自己,会上片刻,便立刻躲闪。 可面上的表情却是一如即往的清冷温孤,仿佛谁都无法打开他的心。 曹襄正坐床前,冷汗已经浸湿衣衫,他的伤口被刚才的动作牵扯出另一条血口,白衫之下渗出丝丝红印。 “啊,我去叫太医替你诊病。”刘青婉哑然一惊,方寸大乱,可心里却仍旧犹疑,这般痛楚,那人究竟是如何忍下的。 “公主,不必。我无碍,况且,况且……” 曹襄低垂着头,表面平静,可言语却步步慌忙,惹得刘青婉戏意幽增。 “况且,为何?” 她本局促不安驻足于门前,如今瞧着曹襄手无缚鸡之力的模样,便想逗弄他几分。 “况且,公主容色倾城,并不令曹襄惊吓。”他的声音细听之下带着几声刻意,虽是平铺直述说出对于刘青婉的赞美,却让人猜不出神情。 刘青婉几乎要走到床前,眼瞧着再上一步,便是曹襄床榻,她匆匆收起迈开的步子,细语温温,“若是如此,曹公子可欢喜我来望你?” 刘青婉含笑低吟,粉唇轻勾,待曹襄抬头之时,只见女子神色悠扬,如天仙入凡,不忍玷污,却又,想要更多。 想要占有她的温柔,嬉闹与妩媚。 曹襄只觉得心中被绒羽挠得心痒,喉咙深处愈发干涩,整个人的身体也慢慢生起红晕。 “我这是怎么了?”曹襄不禁自问,自她到的那一刻,自己便促局不安,原以为是伤势病情作祟,却见她步步靠近,竟真的想要她再近一些,直到…… 脑子里被一些污浊的想发占据,他猛晃几下,告诫自己应当清醒自持,方为君子之仪。 “你,怎么了?我望你全身通红,可是伤势感染,得了炎症?”刘青婉悠悠伸手,向曹襄的额头探去。 曹襄若是方才见刘青婉第一眼时,动作过于惊人,那此番举止便是当真视刘青婉如洪水猛兽,如求道之僧望见心中所有的诱惑化身,无法自持。 “我无碍,公主仍未出阁,我不可毁了公主名声。”曹襄躲在床榻一角,字字规劝之意。 刘青婉不禁有些滞懵,自己究竟做了何事让他如此警戒? 她望着曹襄的面色确是通红,冷汗也已将衣衫打湿,若不出吃痛,又为何现在连神色都恍惚不明,不愿看自己一眼呢? “你,可是讨厌我?”刘青婉一身襦裾随风轻扬,头挽银丝月娥发带悠悠入风,门外兰竹骚动,却如一点星火,要将曹襄心中寒川融尽。 他抬眼望去,刘青婉水眸雾起,怜动灵秀,心下沁出怜惜之情,正声曰,“非,非也。实乃曹襄枉负数载圣贤书,无……无法自持。” 他的声音愈渐微弱,刘青婉却听个完整,一时间她本以为曹襄对自己颇有妨意,竟是此等缘由吗? “噗,哈哈。”刘青婉一时失态,笑意欢畅,腔调调侃道,“我竟未料到长安第一公子会是如此原因谢绝我的拜访。你说,我现在当走不当走?我是否该给公子留下方寸缓缓心神?” 她戏语酣畅,便后退几步,手里端起一壶清茶,悠悠品起,笑脸盈盈。 曹襄见对面之人,如得逞的年幼稚子一般,笑意盎然,冰冷的面上不由也生起几许喜色。 “你可知,我父皇有意将我许给你。”刘青婉粉唇轻抿,唇印留在赤色杯器之上,不算显眼,却被曹襄一眼望尽。 曹襄怎会不知,刘青婉与他婚事既定,此番试问,只是想要再看自己出次洋相。 他不做对答,只是反客为主道,“公主可知,那盏茶器,平日里是我一人所用。” 刘青婉慌忙放下杯器,她扫过一眼桌上摆件,却是只有这一盏茶具,如小鹿乱窜,不得自安。 “你又何需我赔你一盏?”刘青婉自知此局已败,字字切齿,妆面桃红,颊色更羞,心下叹然道,曹襄不愧是长安风流公子。 曹襄嘴角轻勾,只觉得刘青婉不似平日所想,那段天家仪态,不食人间烟火,如今方知,她当许月下牡丹,夏之橙花,满目缤纷。 “不用,曹某,不甚荣幸。” 刘青婉心下暗念,此人总是能轻易地讲将自己波澜不惊的心情起出层层涟漪,就好比如此,一本正经的脸上说出如此轻浮的话,也显得格外真诚动容。 “曹公子可知,若不是您这张脸生得绝伦,方才那些话,是登徒浪子的口中禅。”刘青婉回嘴道。 曹襄淡扫一眼门外,瞧见那偷窥的身影再无从窗格透出,方知平阳公主得兴而归。 他无奈摇头,恐怕面前之人还不知自己所言所思尽入平阳之耳。 他念及一事,神态不似之前轻漫,他不等刘青婉反应,支撑着下床,坐落于椅塌之上,沉声问,“你当真愿意嫁我吗?” 他自第一眼相见,只觉得刘青婉得天独厚,被世人爱戴,应是个刁蛮公主,却见一日比一日年长,生性也愈渐幽静。 可此等性子,不是女儿家的温顺,他再熟悉不过,那是对世俗纷扰的凝练,她的心境处事,处处得当婉转,仿若一个阅尽沧桑的老者,再不是如今这个十又五过的刘青婉。 所以,曹襄知道,她与自己一般,隐忍,彷徨,于滔天权势之下求一出安身立命之所,只是想要尽力守护自己身边之人,哪怕,哪怕是牺牲自己的终生幸福。 曹襄并不愿意她委屈了自己。 刘青婉眼眸流转,她抬头凝望,见曹襄深情款款,却又带着疏离。 一时间,她也无法明了自己的心意,霍去病,还是曹襄? 可是她又有的选择吗? 刘青婉沉吟须臾,点头道,“曹公子容貌世无双,温润如玉,品性也是优良,为何不愿?” 她对答真挚,确是给自己留了出路。 旁人的当世无双,与她刘青婉又有何干呢? 俄顷,她望向曹襄,却见曹襄神色凄冷,她知曹襄听出了自己的言外之意。 有时候,温润如玉并非是绝佳的妙赞。 因为,玉为冰肌,刺骨寒凉。 曹襄不做应答,片刻便敛起那一抹不足以察觉的孤寒,柔声道,“那便好。” 他笑意如三月春风,似乎能融尽冰雪,可暖阳怎知,那一抹春风,从冰雪而来,周身霜冻。 他自知沦陷于刘青婉,是件轻易之事。 许是年幼不识,初见月色之下,少女从长乐宫门向他走来,那时刘青婉不过一二。他误以为是广寒仙娥误入人间。 或许是帝王定情,他方知自己心意何许。 再或是女扮男装,她执扇羁傲,扇起清风朗天,发丝飘摇,入他心后,也是只盼朝朝。 世人皆传自己断袖抑或不满婚约,方才对长公主无动于衷。 可他却是怕刘青婉错付自己,一纸婚书捆住刘青婉与他的一生,他盼与刘青婉白发同心,更盼刘青婉余生畅意。 况且,他一直便知,刘青婉的心中住着一个人,虽不知为谁,却知她日前处处伤情,百般流连,也不过是为了一人。 第九章 惊马居心 暮色迟迟,残霞绮锦,天边火烧云燃尽人间繁华,落一地凄凉。 屋内二人相顾无言,唯清茶复暖又凉,三杯两盏,何处尽欢。 三旬又过,言语试探几轮,只惹得记忆勾连罢了,牵扯出的却是丝丝缕缕的痛苦缠绵,可若无法交付真心,即风月无边,又如何向对面共赴鸿蒙? “天色不早了,曹公子即无恙……便放心了。恕婉儿先告辞。”刘青婉将手中一杯清茶饮尽,只觉得甘涩回苦,她峨眉微蹙,却又匆匆舒展,不愿曹襄看出自己心事,故作轻快。 曹襄单手支撑着梁柱,另一手负身背后,隐去眼中流连,淡淡一句,“谁会担心?” 刘青婉本已转身至门前,素手方推,愣滞在原地,不知如何作答。 谁会担心?若说是自己,他可会信? 本应着父皇之意来慰问,若说是父皇体恤臣子,又是否得体些? “自然,是我……与父皇。”刘青婉转头望见曹襄神色黯然,遗世独立,却又自舔伤痕,拒人千里。 “曹襄在此谢过陛下与公主好意。” 他哪怕身负重伤,依旧站挺,做全礼仪规矩,向刘青婉代鞠一躬给皇帝,方才默然回身。 屋外暮色更深,天际交黑,确是到了回宫之际,可只有刘青婉知道,见那个人如此孤凄之色后,离开他需要多大的气力。 她目光空洞,神色忧忡,与平阳公主再做寒暄几句后,便怔怔离开了曹府。 曹府门前,锦儿附在刘青婉耳边忿忿说道,“公主,我瞧那曹公子对你不好。” 刘青婉抬眸望向锦儿,见她确有其实的模样,便狐疑问,“为何如此说?” 锦儿从衣袖中拿出一株玉簪花心,嘴角微撅,似有告状之意,“世人皆知公主独爱牡丹,我瞧着曹府花匠移植大片玉簪,我便顺势问道,谁料想那花匠说是曹公子吩咐他们种下的,说公主你见到定当欢喜。” 刘青婉呆看着那一株近黄透白的玉簪,应是被摘下良久,早就失了鲜活,她柔荑轻捻那株玉簪,神色浅淡,若有所思。 曾几何时,她几乎骗过自己,以为她当真喜欢牡丹。 她一出生便受众星捧月,可富贵荣华之后,也要付诸代价。 幼时不懂,当母后约众宫妇赏春游园之时,一位姨母问公主们独爱什么花类,只因自己的姊妹喜爱牡丹,而自己选了平凡人家常见的玉簪,那位公主因她牵连被禁足三月。 事后,母后将她宫中所有玉簪尽数撤去,面色阴沉:“对于嫡公主而言,言行举止,傲然岁月,都必须高人一等,你若不愿,在你身后的众人便得迁着你的身份,自降一分,这便是皇家的规矩。” 时至今日,她再见玉簪,竟是恍若隔世,惊鸿之间,那片片雪白,似是将她心中的城墙倾碎,生出汩汩暖意。 昨夜花神出蕊宫,绿云袅袅不禁风。刘青婉回头望向曹府内阁尽处,内心柔软至极。 那个人如今可是在床前看着株株为她所栽的玉簪? 锦儿瞧见刘青婉的脸色不怒反柔,呆愣不已,她怏怏问:“公主,您不生气?” 刘青婉将那株玉簪细手襟口,卷睫轻扇,酒窝若现,道“回宫吧。我如今,也爱玉簪。” 马夫挥鞭,卷连起秋风落叶,玲声轻扬,脆响回肠。 曹襄立于窗前,瞧着屋外的花匠前后奔忙,面色清淡。 为了给刘青婉一个惊喜,自他回朝,便派人下江南,将所有能入眼的玉簪全部移来,只盼她他日嫁入曹府之时,能与他一起观这场旖旎风光。 当年,游园之时,他随平阳公主进宫面圣,却在汉宫再见刘青婉,一个小小的身影,手里紧攥着一支玉簪花,低声抽泣。 可宫人匆匆,她只得止住哭声,揉了揉红肿的眼睛,将手里那株玉簪扔入宫河,远望它离去。 曹襄如今想到那时刘青婉娇嫩的脸上那两行泪痕,仍会心中悸动,他对她的怜惜,不知何时起,已是刻骨深。 半里宫门,闹市泱泱,车粼马萧,人流如织。 车外霞光烈灿,刘青婉只觉得有些晃眼,却又眷恋宫外的风光,不愿阖窗,笑看人间浮光掠影。 “驾!保护公主!” 刹时间,马车猛然急转,未等刘青婉反应,再往街巷尽头撞去,同波涌浪翻,轰声不绝。 马车外,另一烈马发狂怒冲向她的马车,声声嘶鸣,马蹄翻腾,鬃毛飞扬,如豺狼见到猎物一般,势要将刘青婉的马车撕碎。 刘青婉在内间只觉得翻江倒海,似是时刻便要脱车飞撞,一时间她心绪慌乱,失色空拍。 “公主!小心!”马车外一人疾声喊道,刘青婉本以为是马夫,便未作理睬。 直到透过窗缝闭合间,片刻人影闪过,那人,似是陈霖。 俄顷,马车似乎再无动静,烈马长嘶倒地,外面的人潮也归于平静,方知是陈霖平稳了马车。 她方欲下车答谢陈霖,便听到陈家下人声声俱厉,“公子,公子,您醒醒啊,你若是有事,您让公主可如何是好啊?” 刘青婉玉足微滞,她脑海闪过一丝蹊跷,手又收回,眼波流转,向早已惮然失色的锦儿正声吩咐道,“去找曹襄,说我出事了。” 锦儿神色方回,见刘青婉神色肃然,便也不敢耽误,待刘青婉下了马车后,趁着众人不注意速速向曹府奔去。 “你家公子,可有大碍?”刘青婉下车后细观街外景象,见一烈马中剑倒下,鲜血汩汩,血泊中还有另一人,那便是陈霖。 眼瞧陈霖倒在地上,面色虚白,看来受伤确是不假。 陈家下人瞧见刘青婉,哭声不止,更是声声竭戾,其势恢宏,引来闹街几乎所有被烈马惊吓的百姓,“公主,您可要为我家公子做主啊,我家公子对您如何您不是不知,他是拿命救您的啊。” 刘青婉本还未将此次意外与陈霖相勾连,眼见那陈家下人要掀动满城风雨的架势,也知此事必有人谋划。 可真当她是三岁幼儿?她便真能纵着阴谋诡计步步落于自身,还全当不知吗? “先送你家公子回府医治。”刘青婉沉下脸色,言语庄森,不容违抗。 她眼眸藏火,一眼望去,似是能将人心望穿。 “是,是。” 陈家下人领了刘青婉的命,也不敢多在此逗留,他们被刘青婉望了一眼,只觉得毛骨悚然,她双眼寒凉,声色果决,仿若有本领洞察人心,穿透阴暗,直达他们内心深处的魑魅地狱。 “给我查这匹马的线索,本公主不信全城找不到片鳞只甲,我倒是要看看是怎么滔天的权谋能算计到本公主的头上。”刘青婉高声呼吓道。 她有预感,陈霖只是一个很小的角色,真正操控这场风云的人物,如今躲在暗处看她如何败下棋局。 她就是要让满城百姓与那个人知道,汉朝的长公主,绝不是个能令人摆布的棋子。 “婉儿!” 街巷尽头,马鸣嘶哑,人声也急。 刘青婉转头望见曹襄策马而来,那人的神色紧张,如心中至宝坠于悬崖般,惶惶不安。 她一时间竟从曹襄的眼中望尽人间相爱,不过如此。 曹襄从马上一跃而下,顾不得半点伤势,他全然抛却礼仪体统,在众人眼中将她挽入怀中,细细检查着她的伤势。 “我无碍,只发未损。” 刘青婉轻推开曹襄,示意他如今身处闹市街巷,明日之后,必是流言四起。 曹襄见刘青婉确是无碍方回身,意识清醒后,方觉自己大乱作为,匆匆后退。 刘青婉心中甜然,一消方才怒火,虽是羞怯万分,但也乐见对面那人全身郝然。 待人群散退,刘青婉将事情来龙去脉告知曹襄后,只见曹襄脸色愈发阴沉,似有洪涛要发,默默隐忍。 “我已派人去查此事原委,定不会就此罢休。”刘青婉眼中含光,她望向曹襄郁结于心的神色,轻声宽慰。 “不论是陈霖抑或是他人,都不可就此罢休。”曹襄抬眸,望见街上人流不息,不知何时,某双眼睛便在盯着他们的一举一动,双目重现盛气,决然道。 长安巷尾,一缕烟柳,若无随风间,只听楼阁一间中,声如鬼魅,“此事,已办妥。” 那日后,流言入三月柳絮,轻摇便飞,纷纷扬扬,自此不息。 “你听说了吗?陈家公子至今未醒,对长公主真心日月可鉴,我猜与曹将军婚事必当作罢。” “可那日曹公子策马赶来之时,与公主眼眸含情,必是早已私定终生,又怎会留恋他人?” “未知未知,陛下杖打曹襄为实,必是对曹襄颇为不满,又有陈公子舍命相救之功,我瞧着那一纸婚书要就此烟消喽。” 长安各大酒楼,如今对刘青婉与曹襄的婚事传得离奇,甚有些女子不满刘青婉一人霸占长安两大潘安公子,竟传出刘青婉是狐媚妖女的传言。 流言即起,无论是皇家威仪或是公主名节,都颇受影响。 “我瞧那位公主,必定是勾引陈公子在先,后又与曹公子藕断丝连。不过是长了张好看的脸,也能如此不谙妇道吗?” 淳芷拍桌正欲跳起,便被霍去病压下。 只听酒楼一声空响,却又不得其人,众人便巡一周,瞧见并无不妥,便再度议论开。 “也是,她那日下车之时,对陈公子可是没有一丝半点的怜悯,果真是最毒妇人心啊。” 淳芷忍无可忍,便一口咬在霍去病捂住自己嘴的手上。 霍去病吃痛,哑然闷哼,却不放手,附在淳芷耳边,低声说:“你现在与他们大吵一架,能改变什么呢?只是再将长公主名声更加败坏些罢了。” 霍去病的声音低沉雄厚,于淳芷耳边发声低吟,微微作痒,她方发觉由于方才霍去病紧急捉住她欲意相抗的身子,所以她整个人如今载在霍去病宽厚的胸膛里,无限暧昧。 身子遇见滚烫,满脸绯红,挣脱地从霍去病怀里坐起,柳眉横挑,“你,你可知男女授受不亲。” 霍去病瞧见淳芷面色羞红,朗朗开口,“抱歉,你男儿之身,我竟忘了,原来你也有女儿家的羞怯。” 他暗忖道,平日里与将领练兵,也无今日之情绪。如今怀里空荡,多少有些失神。瞧见淳芷女儿羞红,心下仿佛漏拍,不知其解。 淳芷怒视愤然,瞧见霍去病躲闪自己,心下发闷。 她稍稍镇定心神,方问,“那便坐以待毙吗?我瞧那陈霖便没安好心,我听小青婉说,当日烈马失志,必是受人操控。他们怎知那陈霖方醒未醒,我应当冲去陈府,给他扎上几针,才知那人究竟是舍命相护还是人面兽心!” 霍去病垂头低笑,只觉得淳芷天真可爱,单手抚着淳芷的脑袋,宽慰道:“你放心,曹兄不会让这件事伤害到长公主的。” “你又怎知?”淳芷面色不屑,狠拍下霍去病的手。 淳芷愤慨悄念,明明不大自己虚岁,非装出父亲模样,净当她三岁小孩哄骗。 原本见着小青婉似对曹襄有意,她也便对曹襄不作敌意,甚至还替小青婉制药相赠。 谁料想,曹襄与陈霖不作区别,把小青婉推之风口,自己便不会给好脸色。 霍去病见淳芷粉唇微嘟,面色不满,方忆起一桩往事。 那时,大军已作战三天三夜,将士们疲惫不堪,可就差那么一步就可以直捣敌军腹里,夺下那一关,漠北之战,也算大功告成。 只差那么一步,他和卫青将军还是决定回营修整,大军累疲不堪,成便罢了,若是不成,那便是全军覆没,千古唾然。 可那日夜里,曹襄单坐在床席之上,缄默无语,郁结难展,他盯着大军部属图,一夜未眠。 直到二日清晨,他见曹襄仍是一样的坐姿,仿若坐定归去的模样,正声问询后,曹襄只单回了他一句话。 “此战,我们必胜,大汉可以败,我不能败。只有赢了匈奴的曹襄,才有资格迎娶她。” 第十章 李氏恩怨 朝歌夜弦,浮云悠悠入帐帘。明月三轮,今夜清风润酒醇,瑶洫满樽。 长安酒肆中,舞罢兴起、推杯换盏间,便是一场污言秽语云集之地。 “前些日子我家老爷子上朝奏报,听闻陛下已经将曹襄官复原职了,看来陛下有意近日完婚。”酒肆旁隅,一登徒子弟酒罢兴起,便重提刘青婉婚事。 这几日的长安,应着长公主的情事,酒家生意都兴隆些。 平日里那些不见影子的名家弟子,也常来探问一番帝心之选,究竟为何。 这本是一桌酒友的下酒之趣,却在酒肆二楼,厢阁之中,有一男子乌发如泻,瑟赫冰寒,如昆仑雪山间一株白莲,娇媚流连,花开艳盛。 “放肆!”男子声色俱厉,惨白的面色下一双细黑的眸光如雏鹰猎食,冷光漆漆。 身边侍从跪地,皆俱冷汗染衣,似是对面色男子畏惧不已。 世人皆知,李将军府中,乐安侯之孙李修,自幼孤僻,面色绝尘,却不喜任何人近身,安乐侯对其孙宠爱有加,哪怕李修武艺不精,却从未苛责半句。 然,李府上下,皆知李修此人不言不礼,却独对长公主刘青婉一人上心,茶饭不思,到痴狂地步。 男子本是温文儒雅,眉目清秀,不似阴冷之气,如今月色勾连下,只觉得不寒而栗。 “公子,长公主婚事既定,您也该放下了。”侍从言语劝解,微微颤颤,却不敢抬眼看座上之人一眼。 此时李修已是双拳紧握,面色狰狞,唇色透白。 厢阁之中,茶具落满一地,碎碎惊心。 未等李修心下平稳,只听酒肆之下,闹声蜚然。 “看来我们来日该拜访曹襄喽,前些日子与他疏远,也是不知今日变局,未来驸马爷的地位,看来他是稳坐如山。” “我听闻陈公子至今未醒,若是因长公主落个终身不起,长公主又怎可能于此时成婚?岂非让天下人唾骂?” “兄台此言不虚,我听闻隆虑公主已数次进宫面圣,面色俱竭。瞧那曹襄却如没事人一般,校场朝堂两不误,也未见真替长公主着想半分。” 李修将楼下流言听尽,面色方显几丝人烟,他冷眸低垂,问向地下跪俯之人,声色冷寒,“你说,曹襄也算良人?” 被问之人早已头汗涔涔,他深知长公主是李修心头的一块肉,碰不得、说不明,又怎会在此时不顺着李修心意? 他讪讪说道,“曹襄绝非真心对待公主,属下瞧陈霖也属鲁莽冲动之辈,丝毫不顾全公主威仪,如今长安大小街巷,流言四起,与此二人脱不得干系。” 李修听罢,不作死忖,墨袍长展,风过无痕。 他起身冲于门外,留厢阁侍从面色交觑,不知所何。 李修对长公主的情意,与曹襄不同,并非幼时得见便再难忘怀,而是一言相定。 他自幼虽有过目不忘之技但资质平平,见身边亲友无不扬名天下,只独他一人,无功无过,须臾半生。 那日宫内设宴,应着朗月清风之情,刘彻闲趣正起,便让大臣子弟对诗助兴。无非是些宏图大志的诗词歌赋,为的不是彰显才情,而是让帝王心悦,字句间,无不是自己有意国事的矫揉造作。 李修不满诗中字字藏阴,却又秉着李氏将门的面子,偶作一句,“月色墨染兮长安,将军立名兮塞北。对诗不过两三词,何来吟啸江山泄?” 他本做好无名之辈,得过且过的准备,却听到对座之上,一女子莺莺笑曰:“好诗,比起那些无趣逞能之辈,这是本公主今夜听过最妙的诗句。” 他抬眸望去,只见女子芙蓉妆撑,翩若惊鸿,声声细软,如清风沁进香阁窗缦般,一入心,便是不敢相忘之情。 天边晚云渐收,淡色琉璃。星辰不着,明月落于城郊野外。 “曹襄!” 长安城外,汉军校练之地,李修四处遍寻,终于在南面一角,见男子身姿挺拔,虽污尘上袍,却是清风卷起,玄纹云袖,赫赫威风。 李修直冲上前,似有勾拳一击之意,谁料曹襄战场杀敌成惯,对于后身的袭击,只是迅速转身便躲过了李修的攻击。 李修更是恼怒,他怯于在众多将领面前与曹襄比试,却更是妒恨曹襄事事长他一分。 “你若是正人君子,就正面与我比试,这是校场,我军阶高你一位,便由不得你以下欺上。”曹襄声色凌烈,冷言打量几巡后,不做理睬。 李修自知理亏,却也不愿轻易离开,他本就借着酒气,行为比平日里乖张大胆,他怒意冲冲道,“你想娶长公主,可这长安城流言四起,皆是由你而起,你又可知自己斤两,当配青婉?” 将领私下观瞻,皆不敢出声,曹将军在军中地位斐然,而李修更是李蔡将军之孙,无人敢得罪。 一时间,气氛僵滞,他们莫敢言,也莫敢动。 曹襄面色一沉,原本淡然无怒的眼中,也燃起星星点点火焰,他扫视一周,冷言一句,“你们且退下。” 将领们得命,似是有了脱身的借口,便速速告退,校场之上,独留李修与曹襄二人对峙。 “我不配得上长公主,却也莫想为求亲前,玷污了她的名节。青婉,可是你能上口的吗?李修,收起你那些邪念为好。”曹襄抬眸对望,语气决绝。 李修方思及自己语中透出端倪,对面之人必然已知自己对刘青婉的情意,他一时气急,也再不作遮掩,“我恋青婉何妨?我祖上战功彪炳,赫赫威风,总好过日渐落魄的曹府,妄想靠你驸马爷之位,重得圣心。” 曹襄冷哼一声,面对李修的挑衅无半分怒意,只是轻挑眉眼,语气平淡却带着不可违逆的霸气,“陛下婚纸今高挂我曹门,明日成婚或是后年得亲,皆是圣意,却容不得狐犬之辈说我当配不配!” 李修怒意冲天,高声撕戾,“陈霖之辈,好歹为她献身,而你呢?只会躲在暗处,借着她的身份,得世人赞扬。青婉绝不可能喜欢你这等小人。” 曹襄自幼听惯冷言讽语,对于世人评论,不作声色,却见李修处处向往刘青婉的贪狼模样,心生酸意,他讥笑道,“若不是李公子暗夜偷袭,曹某竟不知小人定义。” 李修心下愤怒难平,再顾不得上下位卑之分,随手握起练兵刀刃,朝曹襄顺势而去。 曹襄负手轻闪,刀光剑影在他看来只是步步愚钝,跳梁小丑的把戏。 他闪至李修身后,抬腿横跃,惯性而下间,已将李修撂于寒地。 曹襄轻拍汉袍,掸去尘埃,见地上之人应是冲撞间昏厥倒地,淡瞥一眼后,鄙夷喃喃,“高门府地,受尽宠欢的公子哥,又怎会知道一子不可错的道理呢?” 待曹襄出校场之时,远望两三侍从,似是在军中找寻何人踪迹的模样。 沉吟少顷,曹襄便派将士通知李府侍从,将他们公子抬回李府修养,莫再入兵家重地,丢了军仪威严,闹到汉武耳中,便是另一桩事。 月如弯钩,野狼空嚎,今夜李府注定不得安宁。 李修被横抬进李府之时,已是戌时三刻,长安名医皆入李府问诊。 “好个曹襄!平日见他为人恭和,叔父还赞许他天资自成,今日他便露出狼性,将修儿打伤,也不入李府致歉。”李敢于正堂怒吓,本是心中之气无以发作,今日见李修受伤,又与曹襄不睦,便顺势大闹。 自漠北战后,李广老将军因战情殉身,他于李家地位便开始偏移。本是当家之子,如今也只能小心得全,倒是李修此人,无大成便罢,仗着李蔡宠溺,处处招惹是非。 然,李敢自战后,便开始怀疑卫青一党,是自己父亲战败的罪魁祸首,如今卫家势大如此,他便不信卫青、霍去病等人未从中起任何作用。 至于曹襄,想来与霍去病交好,李敢便自动将其归于卫家一党。 他瞥过李蔡,只见李蔡于正堂面色凝滞,威严肃肃,李府上下莫敢做声。 “叔父,您明日必要去状告曹襄不可。”李敢瞧见李蔡面色带怒,便知李蔡心中已然愤慨,于堂前佞言。 李蔡老矣,却仍是中气常存,他鹰眼紧盯李敢,冷冷问,“你是为了自己私心状告曹襄还是为了修儿?” 李敢对答无言,只好收回自己外露的野心,暗自辱骂李蔡老眼昏花,不敢与年轻人相抗。 李蔡轻触花须,叹惋几巡后,方说,“修儿莽撞,无法自持,你虽功绩卓然,却也野心外露,实不惹帝君所向,不可托付。我李家一代,就要在今世断送吗?自兄长去后,老夫便在朝堂敛神退身,你可知为何?因为帝心所向早不在李家,他信卫青,信霍去病,却不信老夫与你。” 李敢神色微滞,听罢后,只觉悲怆不已,呜咽问,“那就让修儿平白受气吗?” 李蔡瞧着屋内往来医者,凝望月色,满目苍凉。 良久,他开口道,“曹襄此人,确是有胆之辈,难怪陛下重视。” “叔父何来此言?”李敢言语轻蔑,似是觉得毛头小辈,不足入李家之眼。 李蔡身旁侍从挑眼示意,见那人从身后捧场烙铁玄刀,做工粗糙,根本算不得良品。 “你看着可眼熟?城外校场的刀,侍从说曹襄让人抬走修儿之时,让人把这把修儿手上的刀刃一起带回,你可知何意?”李蔡眼中风霜渐显,神色说不上赞许,却带着意会的隐忍。 “叔父此言,敢儿不知。”李敢言语逐渐恭敬,生怕再惹得李蔡不快,李家基业便更不可能交由他的手中。 李蔡将刀刃接过手中,细细端倪,语态龙钟,“修儿不请自来,已是一错,不礼不恭便罢了。可他进的并非寻常百姓家,他进的是校场,这件事若传到陛下的耳朵里,你以为他会苛责曹襄为人轻浮,误伤修儿?他只会怒意指责我李家将门一代,怎会出了修儿一个藐视军纪之人。曹襄,是在给老夫留最后一丝微面。” 李敢细思不语,他只觉得曹襄此人心计深沉竟当如此,而此事曹襄既然有意压下,他不如借此机会,为自己出口恶气。 他也好在霍去病这些小辈面前立足军威,校场之地,李修去不得,他还去不得吗? 旭日东升,朝霞渐起,李修伤情不重,早在半夜便已清醒,李府上下忙得不可开交,便也再无人瑕空管李敢去处。 晨光熹微,云雾漫散,校场练兵之际,应在卯时时分。 山间青草透黄,万籁俱寂间,数千将领同时喊号,嘹亮摄魂,将心可震天地。 “将军!李敢将军于营外求见,似,似是要……”将士语气怯怯,愕然慌乱。 曹襄似是心中早有料想,面色不改,淡然问,“似是要与我比试?” 那将士见曹襄声色不动,心下为难不止,惊诧之余,只好怔怔点头。 曹襄沉思俄顷后,起身正言,“不见。说我大病一场,不便会客。” “将军。”将士寸步不挪,面色为难。 李敢今日所来,气势汹汹,若是此刻他前去禀报曹襄有病在身,不便相见,恐怕自己日后不可好活。 曹襄见其面色慌张,便知李敢势在必得,要与自己较量一番。 且不说,此番较量是赢是输,传出去,必会折了军纪森严。皇帝对他的行事作风向来满意,他不可在此时,自乱阵脚。 若是赢了,得少年英雄名风又能如何?失了尊从高长的礼仪,才是大事;若是输了,他日后军威何立? 曹襄想罢,便闭目淡言,“你且下去,不作通传也罢。过些时辰,请两三医者前来替我诊病,他便会意。” 第十一章 戏中假意 闹巷街柳,正值秋霜层降,百花凋零之际,一隅廊阁小庭间,艳色争鸣,似有永开不败之意。 清风忽起,香芜拂过美人鼻尖,沁色透骨,将忧愁融为缕缕香风帐暖,道化人间。 “你这丫头,自小便是如此,但凡有什么心事,就来我这百草堂,一坐便是一个晌午。”女子从草集间走出,晨光落洒在她的脸上,虽是三十有几,却也看得出当年应是容姿冠绝,如今依旧靡颜腻理。 淳芷眼眸辗转,话至口中,又再落下,良久后,只是轻唤女子一句,“母亲。” 宋芍将淳芷的心思看在眼里,不急不缓,只是兀自在她身边坐下,采弄医草。 淳芷望着母亲岁月沉淀,却依旧不改娇容,却也见她眉间纯澈,不禁发问,“母亲,你医术冠绝天下,而父亲,如今……你当真心里无丝毫落差吗?” 宋芍眉眼轻挑,敛起悲伤神色,淡尝草香满园,悠悠对答,“人都有自己的宿命,当年你的父亲也是壮志凌云,只是天不遂人愿罢了。而我是否冠绝人间,早已是往事,医术再高,不过闲职,不应与你父亲相比。人这一生,须臾几轮便过去了,一辈子,定要与你相爱的人一起厮守。” 她的眼中带着丝丝悲欢流连,似是忆起当年往事,不知此番话,是在开导淳芷,还是自己。 飞花落扬,当年往事在目犹存,淳平宋芍,乃是另一桩游园戏子的场外闲言。 宋芍与淳芷一般年岁时,已稳坐汉皇医者之巅,四海天下,无人不知宋芍针灸名冠天下,有起死回春之称。 汉景帝当世之时,有意将宋芍许配给王侯世家,以求宋芍医术能为皇室所用,婚书即下,却是惊鸿一瞥,再难相忘。 淳平与宋芍,单是长乐宫门外的回眸擦肩,便知此生若能与此人相伴余生,再无任何怨言。 于是,宋芍抗旨不尊皇命,景帝大怒,有意将宋芍发配边军。 淳平那时身在关外,滔天的权谋算计下,只留下宋芍一人,违抗天意。 许是上天垂青宋芍,今王太后病重,宋芍落狱,偌大的太医鉴束手无策,眼望着王太后离鬼门关只差最后一步时,也是宋芍与淳平一线生机之时。 宋芍不眠不休照顾王太后月余,终于,王太后病愈。景帝再无脸面拆散有情人,便下旨赐婚宋芍与淳平二人。 天机乍转,淳平领军大败匈奴,景帝高兴之余,便封了淳平二品将军之位,与宋芍太医令之职。 一时间,长安巷尾,都为这对有情儿女高歌助舞,甚至连戏台之上,也无不是这桩风雅之事。 淳芷自记事以来,便是父母相爱,家族兴旺的无忧情势。 然,有情儿女的故事,终将是跌宕回肠,淳芷的父亲在一次战役后,中伤卧榻,男儿壮志无法疏解,便开始了饮酒作赋,哀怨忧天的日夜。 她只见着母亲从不忧扰,一边繁锁着太医所之事,一边无条件的纵容淳平的酗酒劣性。 淳芷无忧无虑活了十载,养成了活泼烂漫的性子,却也知母亲的不易,与不愿被拆穿的伪装。 她自幼不信十全的爱情,明月自古圆缺,又何况是人心的懦怯呢? “母亲,曹襄会对小青婉好吗?”淳芷思虑少顷,终于决心想问,她卷睫轻扇,双眸辗转,似懂非懂。 宋芍素手微滞,心中方知淳芷所忧所思竟不是自己,而是长公主,刘青婉。 她阅世几十载,阅人已有千万,说不得曹襄乃天选之人,却也知他性本淳善,乃是可托付之人。 她终算明白,淳芷担忧曹襄会与自己的父亲一般,在女强男弱的道德扭曲之下,变成如今作态,可是人无完人,曹襄是否能摒弃流言,独为真心,她又如何轻易断定呢? “这取决于长公主是不是他心头朱砂,燎原之火。”宋芍颔首轻笑,面色如水般无色纯清。 淳芷思虑片刻,唇瓣嘟起,不情不愿道,“我听霍去病讲,曹襄为了小青婉,在漠北之战时,差点葬身沙场,也要夺得功名,让他们的婚事顺理成章些。” 淳芷从不瞒宋芍任何事,她尚不能完全理解女儿心思,说起外家男子之时,不作任何掩埋之意。 宋芍呷呷一笑,眼波流转间似是意会什么,却不愿多说,只是单单为淳芷解答道,“一个能将女子看得比功名利禄更为重要之人,必是可托付之人。长公主,确是寻了位良人夫婿。” 淳芷心中暗念曹襄,世人皆说他真心,霍去病如此,母亲如此,就连小青婉也是如此。她虽知曹襄心意不假,却总念着能为刘青婉再做把关,如今看来,曹襄此人,是当世无双能配小青婉之人。 “母亲,我知道了。我现在便去宫中!”淳芷不作逗留,拍马便走,似是心情舒畅,扬歌顺风。 独宋芍一人在百草园中凝神安意,她对风喃喃,“傻丫头,霍去病,会成为我的后路啊。” 风过无痕,扬马策奔,长安闹街,人影憧憧。 雍门一入,淳芷便再不将自家忧扰带进汉宫,她与刘青婉,交心至甚,便是不言,也知对方不易,所以言语中常带着嬉闹解闷,只是希望于寒宫中,给她们一丝慰藉罢了。 “小青婉!我给你带来了你未来夫君的最新情报。”淳芷高声呼号,惹得公主寝殿所有下人纷纷抱窜,此话大不敬,被刘青婉听到便罢,若是传到皇上皇后耳中,必是遭罪。 刘青婉坐于秋千架上,闲书略翻,不解心中烦闷,听见淳芷的声音,眉间蹙起的纹理瞬间展平。 “你可是想被我母后罚跪祠堂?”刘青婉柔声威吓,瞧见对面之人面不改色,便含笑摇头,全无办法。 淳芷见刘青婉久居深宫,两耳不闻窗外之事,饶是些军法国论已是目不暇接,便收起刘青婉腿上的竹简,逗趣说道,“你可知曹襄近来的风月?” 刘青婉美眸轻睨,唇角勾起丝丝笑意,故作姿态道,“哦?何等风流韵事?说来听听。” 淳芷见刘青婉饶有兴致,便调声作态,眉眼装腔道,“曹襄啊,打了乐安侯之孙,李修。” 刘青婉本是笑意勾连,听罢恍然一惊,便起身急问,“这般,所谓何事?” 淳芷细想之下,面色带着些许狡诈气息,打趣道,“一个希望当你夫婿之人被你未来夫婿打了,你说所为何?” 刘青婉本是面色紧张,瞧见淳芷笑意匪然,便也知此事得以平息,松气后方徐徐道,“好淳芷,莫卖关子,快告诉我究竟为何。” 淳芷听了软话,心中窃喜,便将事情来龙去脉一一和盘托出。 只是,说书人说的胆战心惊,听书人面色确实笑意满盈。 “小青婉,你不觉得曹襄做事不论后果,有些莽撞吗?”淳芷不解问道,若是往日里的刘青婉,必会蹙眉喃喃,此事不尽周全,惹人把柄。 “莽撞又能如何?解气便罢,李府上下会安然吃下这个哑巴亏的。你当真以为我父皇日理万机之余还有闲情管臣子家事?聪明的大臣会知道保全家族的第一条纲领便是不给帝君添麻烦。”刘青婉踱步几巡,头悬玉树,脚踏青石,玉质金壑。 淳芷悠悠望去,只觉得刘青婉与曹襄是一类人,好言之,为聪颖绝世,换言之,便是阴险狡诈之辈。 她不禁啧嘴,“我看小青婉,你与曹襄挺配,豺狼就当配猎狐。” 刘青婉笑意不减,眼神凝练间,带有一丝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情意。 她回想当日马车癫作之事,笑意顿收,只是寒光四起。 至今,都未查到背后之人…… 难道真是陈霖一人自导自演,演一出极有可能将命搭上的戏码,就为了她的垂怜? 刘青婉心中疑绪千千,线匝一团,理不清,看不明。 那日后,她派出去的人,搜寻无果,现场再无第二个可疑之人。陈霖那日的相救绝非偶然,但一切太过顺理成章,反倒让他怀疑幕后更有人在操纵着一切,甚至,操纵到帝女的头上。 陈霖所求,无非驸马威风,公主容貌,少年风流。 而如若陈霖的背后,当真有人,那人所求,还会如此简单吗? 刘青婉思绪纷飞,目中寒气森森,似是要将秋凉望穿,转眼将为寒霜。 “小青婉,小青婉。你在想什么呢?怎么目色深沉如此?”淳芷担忧问道。 刘青婉敛起阴郁神色,重回嬉闹状态,朝中政局复杂,她本不希望淳芷过多牵扯,单回一句,“无碍。” 正当二人嬉笑无常之时,宫女匆匆走来,面色紧张,语气也带着怪异,“公主,陛下有请。” 刘青婉二人不知其解,面面相觑,瞧着时辰,应是刘彻刚下朝之余,如今国家富态安和,又是如何烦扰,能让皇帝请到刘青婉呢? 犹疑不断,然圣命难抗,刘青婉留淳芷于寝宫中,而自己去见父皇,一探究竟。 刘青婉脚方踏进正殿,便见一华服贵裳女子跪叩在刘彻脚边,声嘶力竭,惹人生厌。 她抬眸望去,果真刘彻此时冷眉如山峰沟壑,阴沉闷烦。 “父皇。”刘青婉不缓不慢走向刘彻,欠身一礼,周全温顺。 皇帝龙眼稍抬,见刘青婉进殿,神色方微微安和。 他闷对一声,“嗯。” 刘青婉环顾四周,宫女宦侍皆退,一眼望尽,便知殿堂之上,跪叩之人,所闹非轻。 她凤眼辗转,面色不改,将事事料想完后,悠然再礼,“隆虑姑姑,近来无恙?” 待她声音空荡方寸,隆虑公主方抬头正对刘青婉,只见她泪痕双行,忧虑忡忡。 隆虑公主竭哭不已,“长公主何出此言?难道皇宫不传,我儿命在旦夕吗?” 刘青婉早便猜出隆虑公主此来深意,心下无丝毫波澜,却不得已碍于公主体面与皇室亲情维存,她扮出惊讶不已之态,“表哥病情当真如此严重?可有传太医?宋芍医女可有去过?” 刘青婉故意说出宋芍之名,便是为了一探究竟,果真,她余光中,见隆虑公主身体微震,似有心虚之意。 她不动声色间,心中已知自己为笼中金雀,面前之人只待自己步步上钩,到最后无奈之下,选择了个“利于”自己的情态,便就此罢休。 刘青婉心中怒忖,可真当自己无还手之力?即是要斗法论计,她奉陪便是! “长公主若当真在乎我儿性命,又何不前去探望?我如今跪求陛下,也无非是希望陛下允公主见我儿最后一面。毕竟,毕竟我儿也是为他心爱之人葬身黄泉。”隆虑语罢,幽念回旋于大殿之上,声具泪下。 她此言,乍听之下,无非是一位母亲恳求刘青婉见自己儿子最后一面,全当了却他余生所愿。然则,是将刘彻与青婉推向不仁不义之地。 一乃,刘青婉与曹襄早有婚约,若是刘青婉此时探望,便是在昭告外界,待陈霖病势一好,婚约全当作罢,以身相许才是正道。而陈霖病情是否好转,天地皆知。 二乃,此计刘彻一早便看出陈霖在此作梗,他不做理睬,已是对陈家最大的仁慈,如今隆虑公主以天下道德再压君王一头,便是在龙头拔须,辱尽皇家威仪。 “放肆!”刘彻怒声定论,声音悠荡于青龙双柱,龙眼森森,舌尖馋态,盘梁欲坠。 刘青婉见君王发怒,而隆虑公主一脸誓死无畏的状态,便知此事再作僵持,也是帝心触怒,她本可以置身事外,然则不愿父皇为自己失了天下美誉,只得拦下这桩麻烦。 她向刘彻踱步而去,轻声附耳宽慰,“父皇若信青婉,便答应青婉去探视便是。” 刘彻沉声默然,负身而立,只留背身龙袍金绣,赤色相称,唯我独尊。 良久后,他方言,“青婉,你便去探望陈霖。” 未等刘青婉领命,隆虑公主原本俯弯作态的姿势已然跪挺,脸上堆满了得势之窃喜。 刘青婉将此尽收,不声不响,只是恭和领命便去。 她踏出正殿,望青天万里,灿阳夺日,心中可笑至极,“墙上青狗,欲攀天枝,寻二三劣计,便妄论脱俗成仙,实乃贻笑大方之趣谈。“ 第十二章 图谋不轨 烈日灿阳,直照人心两面。树影耸然,远处群山连绵,掩盖这一场盛世繁华之下的尔虞我诈。 刘青婉脚步停滞于寝宫之中,她闷火难消,眼眸烦意勾挂眉梢,美人如画,确是泼墨之下一笔劣迹,失了观赏之韵,独留愁云惨淡。 “小青婉,可是发生了什么事?”淳芷在宫殿久坐不见刘青婉回宫,便想着出去探听一番消息,刚打开铜锈宫门,便见刘青婉负身立于宫前,蛾眉不展,深邃忧然。 刘青婉抬眸相望,三分无奈,七分排忧,她长叹一声后,弱声道,“隆虑公主叩见父皇,拿着陈家功勋要挟他,去见陈霖最后一面。我明知此局险关重重,却又无法不入。皇室亲族,自出生后,就不该妄想有和乐安宁。” 她眉目淡然,忧愁仍挂,却是自我排解下,冷淡黯然。 淳芷心知,刘青婉心中已是凄色点点。 她听罢,多少有些心疼面前这个只有十六岁的姑娘。 本是无忧客,偏作皇室囚。 她沉心想着破解此局之计,一时间,二人相顾无言。 “有了!”淳芷打破片刻的沉寂,兴奋从衣袖中努力掏出一瓶瓷器药剂,只见青花白底,描纹勾刻的笔法,应不算太医鉴之属。 “这是?”刘青婉疑声相问,结果此剂,方欲打开一探究竟,就被淳芷急声阻止。 “别动!这是迷魂散,闻后晕厥三天,大梦不醒。”淳芷细心护好瓶口,不让刘青婉有机会接触到,轻声悄答。 刘青婉知淳芷医术向来高超,绝不会在此事上出什么岔子,便安心收下,以备不时之需。应着淳芷给自己的一线机会,寻找能破局之法。 俄顷,刘青婉眼波流转,如黠兔一般圆溜地转过一圈后,唇角一勾,声带邪媚道,“淳芷,你替我去曹襄那儿一趟,事务原委全都交代了,我今日便要见见我这两个姑姑,究竟谁的翅膀更硬些。” 淳芷似懂非懂,正欲问其下一步何解,便见隆虑公主从后院悻悻走来,脚步匆匆,似有急切不可待之意。 “快去,你撞上她,可不是什么好事。”刘青婉笑意不改,只是露齿闭合间,悄悄交代淳芷此事不可拖延。 淳芷向隆虑下礼后,便立刻扬马而去,不留丝毫周旋时间。 “这么兴致匆匆,是要去哪儿?”隆虑公主见淳芷只是向自己欠身一礼,便逃窜没影,试探问道。 刘青婉知这后宫女子,都是成精的狐狸,个个精明不可戏弄,若不能拿绝伦演技说服她们,必是顷刻间,就能被窥探其破绽。 她凤眼一勾,装作平淡无奇的模样,正声道,“宋芍医女传淳芷去为祖母诊病。” 宋芍与淳芷向来都是太后的专侍,而瞧着淳芷行走方向与长乐宫无异,隆虑方放下心中疑虑,转言道,“快起身吧,天色再晚些,就来不及了。” 刘青婉黛眉浅挑,细品着隆虑此言深意,来不及了,究竟是指为何。 她心中对陈霖人品从无半点相信,眼见着隆虑惯宠陈霖到无畏龙怒地步,她不禁寒触,他们可真会出此下策? 刘青婉笑意更深,只是眼中带着警戒与公主威仪,声音轻缓却阴闷道,“不知隆虑姑姑说的来不及是指?” 隆虑公主对上刘青婉那双仿若来自地狱的深瞳,不禁迟疑稍巡,赔笑道,“不过是怕雍门一关,你入不了宫门罢了。再说,我那可怜的儿,也不一定能挺过今晚。” 她手中执帕,似有抹泪伤情之意,腕帕之下,恐不是泪色戚戚,而是心机灼人。 刘青婉接过隆虑此话,心中料定陈家母子疯魔如此,不惜赌上陈家十载功勋,求一场盛世富贵。 她声色高扬,于悠悠天际,涅槃显光,霸气对答道,“姑母心思细腻,青婉自也不用姑母担心。大汉律例,雍门关也罢,不关也罢,青婉乃是大汉长公主,也是大汉第一个嫡公主。青婉说今夜何时回宫,便不信天下有第二人敢挡青婉去路。相应,青婉说嫁何人,也不会有第二人敢毁青婉婚事。” 语罢,隆虑公主的脸色已是铁青,她虽是公主身份,地位却不比刘青婉尊崇。自知刘彻对这个女儿的宠爱,若是今日事败,不知龙威该是如何发作。 “青婉说的极是,我们,不,公主,你与姑姑可能出发了?”隆虑公主敛起恨妒神色,心下一沉,似有决然之意。 刘青婉见隆虑公主没有再悔之意,暗自拂着袖中药剂,便昂首摆衣,凤仪大方,生花步步,于陈府。 她心下悠悠,曹襄,我与你是否缔结良缘,便看今日能否共克难关了。 天色乌云墨染,乌沉连山,前刻还是灿阳当空,如今下一刻便有倾雨之势。 雷声轰鸣,陈府轮廓于暗色之下,更显阴郁。 “霖儿,你心心念念之人,来看你了。你若对长公主是真情,必能睁开回生,母亲相信你对长公主的爱,能超越生死。”隆虑公主进陈霖内室,便疾步入陈霖床头,似有掩盖之意。 刘青婉将一切尽收眼底,细品隆虑公主上演的母子深情,只觉得自己步步入套,可他们当真以为自己手无缚鸡之力? 嘴唇一撇,傲视幔帐之下,陈霖装的命数几没,却听见她的名字后,指腹微动,似有苏醒之意。 好一场游园把戏,舞得是神采动人啊。 刘青婉鄙夷讥讽,神色冷漠,全然不顾隆虑公主哭嚎之态,淡然相问,“姑母逾矩了,我与曹公子婚事在身,怎可说是表哥心上之人?” 隆虑公主见刘青婉毫无怜悯之色,只觉她心狠非常,却又不能发作,忍下怒意,轻声求道,“我见霖儿听到你的声音,逐渐苏醒之兆,姑母也求你单独与霖儿说几句?” 刘青婉早知其谋,又怎会羊入虎口,蠢钝至此? 她欠身一礼,向门外退上一步,柔声道,“孤男寡女终究不妥,若将来长安再传谣言,青婉百口莫辩。” 刘青婉转身方走,只听隆虑公主幽幽一句,“陈霖若是今日不醒,我明日再去找陛下,我乃先帝之女,他若动刀亲族,便会受天下人叱骂。” 刘青婉脚步顿滞,心沉暗念,原来是仗着父皇如今赦天下,为求千古帝君之称,才仗势如此。 她负身而立,冷冷一哂,便装出柔和神色道,“那便从了姑母的意思,我与表哥单独聊聊。” 刘青婉重字吞吐,她与隆虑的较量到此。 不过算算时间,隆虑公主真正的麻烦恐怕将至…… 淳芷马术不赖,她自小与刘青婉便由前朝大将亲自教授马术,自是不输男儿分毫。 少顷,她便扬马至曹府门前。 “你家公子呢?”淳芷不顾女儿姿态,拉着一门童便问。 门童杜口木舌,惶惶道,“书,书房。” 淳芷听罢,便扔下门童向曹府内院冲去,下人都知淳芷乃长公主亲近之人,而曹襄对淳芷也是恭敬有礼,便不敢横加阻挠。 “曹将军!曹襄!” 曹襄于书院静坐,便听庭中热闹,他剑眉一蹙,前去观望。 淳芷方见曹襄,便急切对言,“你快去!青婉被隆虑那个歹毒心肠女人困于陈府,她说你定有办法相救。” 曹襄本是面色寡淡,事事无心,却在听到青婉二字后,面色阴虑,他暗想片刻,分析隆虑此计,必是有后路。 不然她怎敢在天子眼下操弄权势? 而隆虑公主的后路不过是皇权不敌天下舆论,一个失身的公主又怎会再嫁他人? 隐忍相嫁,才能保全名声。至于陈霖,救她性命,二人缔结姻缘也不过是遂了天下人的美言。 “好一桩妙计。” 曹襄语调沉重,周遭气氛凌厉瘆人,惹得淳芷寒颤不止。 她总觉得,比起隆虑公主与陈霖这般狐狗之辈,曹襄才是更该畏惧之人。 “你可有解围之计?”淳芷轻声相问。 曹襄虽未与刘青婉筹谋于此,却也互通心意,知刘青婉所思所想,他闷哼一声后,便说,“你且随我母亲一起去陈府拜访,记住,无论如何都要进陈府。” 淳芷懵愣片刻,便见曹襄通传下人,请平阳公主入陈府一拜。 她与平阳公主共至陈府门前,只见陈府大门紧关,似有粉饰太平之意。 “也不知她哪儿来的雄心豹胆,敢与我争儿媳。”平阳公主自知刘青婉之事后,便是怒火不息,直到陈府门前,仍是愤然不止。 她全然不顾公主架子,于门前狠叩三声,见无人应答,便高声扬呼,“即是不开,来人,给我把门撞开。我倒是要看看我那姊妹是要脸不要。” 只见陈府巷柳人烟集聚,声色犬马皆是沸扬,门内之人也不便再装默然,便只得敞开门府。 “平阳?你今日怎会来我门府?平日里,你不是最嫌陋陈府建修之风的吗?”隆虑在平阳公主敲响第五声后,终于开门,却不做请宾之态,而身挡门前,声音露拙。 平阳公主狠睨一眼,疾言厉色道,“山水之风,你们修不得便罢,我瞧着为人之道,你们也是不通。今日我来,便是要与妹妹论论古道,妹妹可请姐姐进去?” 陈府门前看客不断,加之平阳公主带着数十家侍,声势浩荡,隆虑公主暗忖,再拖下去,只是折了自家颜面,她也只能咬牙道,“今日怕是不妥,姐姐还是请回吧。” 铜门欲关,摩擦声烈明刺耳,陈府前两头麒麟石像怒目圆睁,爪牙锋利,遇势待发。 “慢!我禀着陛下圣意,来见见我侄儿伤情,今日妹妹不允,我便带着府中百十家丁,坐于妹妹门前,陈霖伤势若真是药石无医,我便寻陛下要一道圣旨,早日寻个墓穴葬了也罢。”平阳公主放声高言。 一时间,街巷流言纷起。 “果真如此严重了?那是否陈家绝后?” “原想着陈公子一表人材,也可寻个时机当朝之栋梁,委实可惜。” “我瞧不假,见隆虑公主脸色,也知陈公子再无回天之意。” 隆虑公主面色铁青,心中早是恨透平阳公主,她这一闹,日后陈霖怎能寻个顺理成章的理由借口病愈? 世人又怎会相信,陈霖是个健全无碍的男儿? 平阳公主若再不进府,恐怕是要闹到长安街角,她的儿子已是废人。 “姐姐,请进吧。”隆虑公主怒目而视,字字切齿,却无半点法子。 淳芷与平阳公主顺势进府,只见平阳公主面不改色,昂首扬裙,颇有操纵流言之傲态。 淳芷于一旁将二人争论尽收,方知曹襄为何自己不出面,而是请自己母亲代劳,平阳公主确有无惧天下流言之勇色。 她不禁暗生钦服,跟于平阳公主身后,掩去身份,装作随行婢子,伺机找到陈霖内室。 隆虑公主将他们安排于正堂,处处提防着平阳的一举一动,却见她兀自喝茶,不紧不慢的淡然神色,心下犹疑。 “姐姐来,就是为了向我讨茶?”隆虑公主心中万般愤慨,却碍于今日体面,只能稳住情绪,幽幽问道。 平阳公主扫视周身,不见淳芷其人,嘴角狡黠一勾,淡淡道,“当然不止,我那侄儿还能撑上几天?” 隆虑自知平阳声声挑衅,心下怄血不已,面色再藏不住郝怒,“姐姐话说的太过难听,霖儿再过几日,便能苏醒。” 她语罢,便惊惶自己失言,对上平阳得逞的神色,便知自己入钩。 平阳浅笑道,“哦?那妹妹在陛下跟前哭的惊天怵地,我都以为要上禀祖先了。原来,事事不过妹妹心中盘算,几日后,便能起死复生。” 隆虑自知理亏,再不多言,只盼平阳再无行动,她暗算道,再拖一个时辰,便是大计已成。 “公主,我回来了。”淳芷从堂外漫步归来,将一早备下的头巾扯下,露出庐山真面,笑意深沉。 隆虑大惊,她拍桌惊起,心下已知,大事不妙。 只见平阳公主缓缓起身,再望隆虑之时,已是不屑神色,正声道,“走吧,我们去瞧瞧,我那危在旦夕的侄儿。” 第十三章 情丝缠连 “青婉。” 隆虑公主前脚方踏出陈霖内室,屋内床榻一方便有了动静。 骚动片刻,陈霖的声音从床边忽起,带着刻意的颤抖,似有故作虚弱之意。 陈霖声音不似曹襄温良,听得人心神安宁,似是岁月也能温柔以待,陈霖只让刘青婉觉得心下呕作。 刘青婉退到门前,不声不响,凤眼单眯,好整以暇看着床上一人艰难起身。 “青婉,我很高兴你来见我。”陈霖声色沙哑,带着一份野心与私欲,如荒野饿狼,饥馋漉漉,嚎声畏人,虚无之下,却是丝丝阴谲。 刘青婉冷眸环视,面色鄙夷,却不想撕破最后一层面皮,假意问道,“那日你救了我,我来见你,是还你情谊。父皇说了,会许你日后锦绣前程。既是你早醒了,孤男寡女,实属不便,我先走一步。” 她方欲开门,就见陈霖只穿一件单衣,胸膛外露,飞快向她扑来。 她本欲闪躲,却见推门无果,只听见门外锁链勾结,金属声声碰撞,惹人心寒。 门,被锁起。 刘青婉面色更添一层霜雪,她不喜欢算计,更不喜欢愚蠢之人自以为是的阴谋。 她匆忙躲开陈霖,与他保持三步之遥,手负身而去,语气淡漠,“表哥应当注意风化,青婉即日会与曹将军成亲,你我二人应当保持距离。” 陈霖似是真有伤在身,面色也确是比平日里苍白些,他声音抖颤微怒,“青婉,你可知我对你的情,我愿为了你以命相护,你当真铁石心肠吗?” 他说罢,心口一闷,郁结于胸,猛咳三声,踱步至床榻边,缓缓而坐,神色故作悲怆。 刘青婉讥诮,贫贱心意,再是华裳佩珏,也不过是走马观花,不可细磨。 转身的那一刻,陈霖的鹰眸中,寒光四射,他心下已定,如若刘青婉当真不从,今日也当生米成熟。 伤情确是不假,可他自己也为料想会被那畜生伤到。 也不知庄青翟那老狐狸是当真要他性命不是,真安排一匹疯马也就罢了,他方欲躲闪,被人推至马前,胸膛受击,几乎咳血而出。 遥想那日,醉仙楼封查,他气绝拍案,三日不朝,实则只是找了个托辞告病在家,免得面上受损。 庄青翟却是无事不登三宝殿,自曹襄回朝后,似有意与他结盟,时常敲打。 他本想将计就计,借庄青翟的手铲除曹襄,阻挠他与刘青婉的婚事,可刘彻动作太快,若自己再不行动,恐怕刘青婉就已是他人妻。 无奈之下,自己只好受了庄青翟的计,安排母亲隆虑公主,与自己共演这一出伤病把戏,才能换回刘青婉的心。 陈霖思绪飞扬,神色阴诈,他只等刘青婉发话,便进行下一步行动。 刘青婉将陈霖故作伤痛的神色看尽后,淡淡问,“表哥当真觉得父皇会坐视不理,任由你与隆虑姑姑骑在他的颅首上,操纵风云?” 陈霖背后发寒,却已知如今势在必得,情势不容更改,便敛起恐慌之色,扶床而起,声色更烈,“青婉,我便问你一句。曹襄,你要嫁不嫁?” 刘青婉手轻轻触到药剂瓶口,素指捻去瓶塞,唇角微勾,无限妩媚。 她正声道,“曹襄,青婉不知。至于表哥,青婉便是死生轮回百转,也不嫁。” 说罢,她抬眸望向对面之人,只见陈霖胸膛起伏,似是怒火不息,有意强犯自己。 他步步紧逼,直到与刘青婉只有一寸距离之时,方才停下。 陈霖俯身近刘青婉的身子,似是贪恋的闻着属于刘青婉的香韵,神色**,“那你莫怪我了。” 他方欲伸手将刘青婉纳入自己怀中,便被刘青婉扬手一挥的粉末迷了眼睛,正欲逃离之际,只见视线逐渐模糊,到最后,意识也是浅淡。 “这是什么?”陈霖身子逐渐瘫软,料定刘青婉必是给自己下毒,慌张相问。 刘青婉不语,居高临下的望着陈霖,如高山仰止上,龙吟凤仪,望见人间微尘,渺小轻浮。 此时的陈霖,在她眼中,不过屈之蝼蚁,自不量力。 她良久后,缓缓开口道,“人,贵在自知。” 陈霖的意志终于被滔滔袭来的困意夺取,身卧寒地,双眼阖眸。 刘青婉在房中静坐片刻后,便听见屋外似有人声沸沸,不绝反昂。 “姐姐,你未经我通知,便兀自走进,莫怪我不顾姐妹情谊,我陈府也绝非可欺之辈。”隆虑公主面色忧虑,紧跟在平阳公主身后,暗暗吩咐下人,安排府中家丁前来阻挠。 平阳公主被挡在陈霖院外,不进不退,正是尴尬处境。 刘青婉在屋内将一切听罢后,眼角撇过坐塌旁几盏茶盅,笑意悄然。 “啊!” 一声撕心叫喊从陈霖内室传来,其声之高,哪怕是隆虑也找不到说辞不进去一瞧究竟。 声音刚罢,紧接着便是几声瓷器烈碎,旁人听来,屋内情势理应焦灼不可待。 “妹妹,还不进去看看吗?若是长公主在妹妹府上出了什么岔子,姐姐也保不住你。”平阳公主面色故作急切之意,实则心下笃定,甚至带几分窃喜。 隆虑公主再无法阻拦,只得任由平阳公主门侍汹涌冲进园中。 “怎么还有一把锁?给本公主撞开,这把锁留着,本公主倒是要看看是哪个狗奴才有意辱没长公主与我那侄儿清誉,此事必是要彻查到底。”平阳公主至门前,见陈霖门外一门拴牢扣,借机发挥道。 果然,隆虑脸色大变,她不声不响间,便横眼示意下人,其中深意,已是青天白日。 “是,是婢子的过错,前日大夫说公子体寒畏风。公主本意将公子内门修葺,婢子懒怠,随意,随意找了把锁栓,就想了事。”不知从何而出的陈府下人,已是认罪领罚,声声惨戚。 平阳公主不做理会,斜眼轻眯,而后幽幽一句,“妹妹也真是养了些忠心的狗。” 她与隆虑争斗数十载,又怎会不知隆虑所思所想? 她不做理会,只是对地上叩俯之人,轻声一句,“你可打算,给本公主开门?” 果然,地上之人微抖的身子猛颤,抬头望向隆虑公主,只见隆虑眼含警告,她便缓缓躲闪而过,带着哭意领命。 房门大开,所有人蜂拥而上,以隆虑公主此等做贼心虚之人为最。 “霖儿,霖儿,这是,这是怎么了?”隆虑公主将失去意识的陈霖扶起,声声急促,不再如之前那般假意,似是未曾料到是这般局面。 刘青婉被淳芷等人护住,于一旁看戏,禀着礼仪与结亲关系,见到平阳公主之时,已是欠身一礼。 少顷,她低望地上之人,淡然道,“他只是晕了。” 隆虑听罢,方知自己失态,马脚毕露,她迅速敛去慌张神色,反言道,“霖儿必是身体虚弱,再次晕倒。公主可是与霖儿说了缠绵之话,方让霖儿病愈?” 刘青婉鼻嗤不语,心下暗忖,隆虑公主也真当是阅历深沉,才能不羞不切的颠倒是非真相。 隆虑此言,便是要昭告府中众人,她与陈霖有情在先。 刘青婉方欲开口驳斥,便被一旁怒意直冲的平阳公主抢先,“青天朗日,妹妹可还认是非青白?陈霖衣衫不整如此,还用青婉说吗?我本以为我那侄儿也只是平日里风流些,却未曾想,色胆也可包天。” 眼见平阳公主再欲冲上前与隆虑公主争论黑白,刘青婉便推出淳芷,声色威仪,“如今,应先当诊病。” 淳芷接命,便主动靠近陈霖,藏一探究竟之意。 隆虑公主见骗局逐渐拆穿,方显出阴沉本色,矫作道,“谁敢靠近我霖儿!” “本公主敢。” 一时间,内室人声皆没,死寂悄然。 刘青婉向前一步,沉声望向已是草木皆兵的隆虑公主。 她垂眸凝目,眉色冷冽,凤鸣鹤唳。 淳芷顺着刘青婉的话,便不管不顾隆虑阻挠,迅速为陈霖诊脉。 她片刻迟疑,演技拙劣,却是场中之人,无人再敢拆穿,“陈公子病重,恐撑不过三日。” “信口雌黄!我儿病势早就稳定,淳医女可是要定辱幸皇室之罪?”隆虑见计,便草草想要论罪淳芷,面目已是狰狞难看。 淳芷不惊不怕,只是收回诊脉的手,从袖缝中拆出几根银针,未等隆虑反应,便朝着陈霖穴位而去。 她将几处穴位定上针迹后,方徐徐开口,“隆虑公主不必多虑,我乃我母亲嫡传医术,天下间我治不好的病人,其余医者也是徒劳。我为陈公子定上的这几针,三日之后再拔,便可药到病除。切忌,若是多一日或是少一日,陈公子恐怕就要在九泉之下瞑目了。” “你!”隆虑早是怒目圆睁,却被淳芷这丫头片子把计谋全部拆穿,如今她百口莫辩,还要多谢淳芷“救”了陈霖性命不成? “摆驾回宫。”刘青婉见隆虑发作不能,悻悻讥嘲,再不做理睬。 谁知,隆虑似有气急妄为之意,她高声召集府内侍从,将陈霖门外牢牢堵死,不由得任何人进出。 “今日,长公主必要在这给我一个交代。”隆虑多少有些失心,全然不顾后果,如今局面,刘青婉兀自离去,已是给足了她这个姑母面子。 只盼她不做纠缠,如今倒是要将事情闹到无可收场地步,且不说平阳公主进陈府前早就自带卫侍,她们还有…… “隆虑公主可是还将陛下放在眼里?”一声空冷从远处传来,如山谷烈焰,夺势逼人。 刘青婉转眸相望,远处天际转晴,乌云尽散,灿阳已是夺目,却不及那人万一。 曹襄从远处徜徉而来,肃然厚宽,却带着无敢抗拒的威仪。 他与刘青婉四目相对,今日万事扰人心神,却是那么一瞬间,刘青婉只觉得分外温暖。 她知道,自己被眼前之人,护在手中,由不得任何人冒犯。 她眼眸辗转,于曹襄浅笑莞尔,似有心意相通之意。 曹襄已知刘青婉心中所想,心下暗自摇头,只叹刘青婉事事聪颖过人,掌控局势竟能在一瞬之间。 刘青婉阖眸,在众人面前惶惶而倒,若不是曹襄手快,将她护住,她早是脑颅着地。 屋内众人乍然沸急,连隆虑公主在内的众人,皆提心吊胆。 若是长公主真出何事,皇帝就算再想要仁君名声,也会将他们陪葬。 隆虑身子瘫软,已是冷汗竭出,心下幽幽,不知刘青婉真晕还是演戏。 可是,盘算之下,刘青婉根本无时间与曹襄通谋。 暗念之后,隆虑公主目光涣散,心神俱乱,悲叹不休,自己如何去面见圣上?这场戏,难道要整个陈家与自己作陪? 曹襄斜眼扫视屋内,人心皆惶,他一把将刘青婉抱起,怒斥门前侍者,“再不让开,本将就让你们以死谢罪!” 第十四章 彩云蓝田 彩云连山亘,蓝田勾情深。 宝马香车于悠悠闹街,扬鞭洒然,盎然千里。 车外,是熙攘人间;车内,是郎情缠绵。 “公主还要装睡到几时?”曹襄眸光流转,面色依旧闷冷,但是言语中却带着无限宠溺。 他只盼,能这般望着对面女子的容颜,绵延千年,也丝毫不悔。 可是女子似是沉睡安然,却也透着几分苍白面色,卷睫不动,眉目紧闭。 曹襄等了少顷,见刘青婉没有丝毫醒来的征兆,浓眉墨眼深深一蹙,他凑近些,柔声问,“公主,公主。” 刘青婉的身体瘫软,好似当真失去了意识,马车颠簸之下,横直向曹襄的另一边倒下。 眨眼之间,曹襄已将刘青婉揽入怀中,担心溢出眉宇,他轻拍刘青婉的肩,再顾不得君子之礼,“婉儿,婉儿,你能听见我说话吗?” 婉儿?他叫我婉儿? 刘青婉思绪飞乱,她本想整一把平日里面冷如冰的曹襄,却未曾想到曹襄会如此着急。 她如今进退两难,若是刹那睁眼,自己整个人都瘫乱在曹襄的怀里,成何体统? 可若是不睁眼,曹襄事后知道自己故意而为,可会怒发瞪目? 正当刘青婉不知如何自处之时,她只觉得身子失重,似是被曹襄横抱而起,出了马车。 只听曹襄声色急切,怒吼车夫,“去医馆!将长安所有的医者请来。” 刘青婉心下恐乱,睁开水眸,身子挣扎着从曹襄手里出来,一跃马车,她怯怯说道,“不,不用了。我醒了。” 曹襄微滞片刻,便也跟上马车,却见一只小小的身躯缩在车中角落,一改往日雍容闲雅。 他不禁闷笑,刚刚的怒火也瞬间化成暖流,扬洒心头。 “公主还知道怕我?”曹襄重整仪态,再次端出往日里世家公子的形象。 刘青婉眸光流转,睨向曹襄的那一刻,红晕上脸,动人可爱。 她将面缩在胸间,垂头讪讪,“我只是,只是,闲来无事。” 曹襄被刘青婉的回答压到无以相驳,气笑道,“闲来无事,便想看着我为你着急?” 话方出口,二人四目相对,皆是面色郝然。 车内情愫漫散,刘青婉已是含羞鼻红,她想起那句“婉儿”,更是低头畏臊。 曹襄见刘青婉垂眸不知所想,怔闷不已,暗自思忖刘青婉必是对自己无意,却不知如何拒绝自己的心意。 “曹某逾矩,望公主勿恼。”曹襄将身子退距刘青婉一寸,声色冷淡,却透着失望与苦戚。 刘青婉猛然将头转向曹襄,见他却有退却之心,脱口便出,“你没有逾矩。” 曹襄滞愣,似是还不明白刘青婉言下之意。 刘青婉见状,心下暗骂曹襄书孺呆闷,不知风月。 她只好幽幽再添一句,“曹公子,以后唤我婉儿可好?” 曹襄笑意难藏,哑然痴痴,眼眸温情难藏,他不做应答,单是点头。 刘青婉已知,一约既定,此生曹襄都不会忘记,刘青婉不止是公主,也是寻常女子。 灿阳可改,墨云可至,人心可变,那一刻的二人,却是流年再难相忘。 曹襄见天色不早,刘青婉脸上已挂疲惫,便将她安然送回宫中,望见她身影消失于雍门之内,方徐徐离开。 “别笑了!再笑下去,我都怀疑我是不是在你身上撒了含笑散。”淳芷从后院踱步至刘青婉身边,本想惊吓她一声,却未料想美人赏花之余,满面春风。 “啊,是你!陈家现在如何了?”刘青婉被突如而至的声音颤神,回头相见淳芷,方想起曹襄与自己离去太匆忙,甚至没有考虑到淳芷与平阳公主还在陈府之内。 淳芷面露倦态,倚躺在刘青婉身边,悻悻道,“隆虑公主本想拿下我给陈霖诊病的,却未想曹襄前脚方离开,后脚就百十门侍进了陈府,护送我与平阳公主离开。你说他这般公然与平阳公主为敌,是为何意?我若不为陈霖诊病,隆虑公主必是要滚弄风云,她还能眼睁睁瞧着她那宝贝儿子死在你我手上不成?” 刘青婉听罢,唇角微勾,她已知曹襄其意。 处处周全,甚至公然立敌,无非是为了让她完全脱离这场摆布之中,安然孑立。 “若是没有你的药,陈霖几日能醒?”刘青婉答非所问,眼中透出狡兔的光,媚眼勾魂。 淳芷不止其解,嘟嘴答,“三日吧。长安除了我母亲,无人能解。” 刘青婉寒光以放,仰首远处,含笑道,“那就好。让她来求我。” 淳芷只觉得隆虑近日必不安宁,她从小便知刘青婉,厌恶招惹是非,更痛恨自己参与其中的权谋。 可,若是有还手的余地,刘青婉必不会心软。 晨曦微朦,疏影婆娑间,雍门外已是绿绣华车候着,只待门开。 隆虑公主连夜召集了长安城中所有医者为陈霖诊病,却是药石无医,甚至连病因都无法入手。而宋芍与淳芷,只是找了个夜宿长乐宫的由头,便拒绝了陈霖的病诊。 隆虑方才想起淳芷所言,陈霖活不过三日之说,她也绝非蠢笨之人,必知这是刘青婉的阴谋,可她如今把柄在手,如鲠在喉,只得吞下这口气。 雍门既开,隆虑公主于马车中,怒气横冲,“去公主府。” 刘青婉被殿外宣扬闹声吵醒,一听那尖锐涩哑的声音,便知殿外何人。 她笑意轻勾,动作缓缓,由得殿外之人撒泼刁蛮。 “长公主起身前,奴婢却是不便打扰。望隆虑公主恕罪。”锦儿欠身礼至,却是直言不讳,丝毫不畏惧隆虑。 隆虑见自己被下人看低,心中气闷难已,扬手欲挥,却被一声悠扬却带凤威之声顿住,“我的婢女不劳隆虑姑姑管教。” 刘青婉从寝殿缓缓而出,眸光坚定,不容任何人质疑其威。 隆虑忿恨放下扬起的手,稍稍敛取阴冷面色,细声道,“霖儿遍寻名医无果,我想请淳医女去瞧瞧。” 刘青婉淡笑回以,负身至梅树前,戏弄花蕊,声带疑懵,“哦?当真如昨日淳芷说的如此严重?那姑姑快去寻淳芷,还在婉儿这逗留为何?” 只见隆虑咬牙不语,一时间不知是走是留。 刘青婉笑意渐冷,深沉淡言,“这梅树正在花开之际,表哥也是大好男儿。梅树不该只开在我的寝宫,风一扬,便去了千里之外。那表哥的心,又何苦在我这儿呢?宫中女儿争奇斗艳,更胜春花,姑姑何不找与表哥匹配之人,缔结良缘呢?” 隆虑心中凄苦,自己又怎不知陈霖是在飞蛾扑火?只是为人母,只是希望自己的儿子借着刘青婉的权利能更上一层楼,却不想落得如今下场。 “婉儿说的极对,姑母是时候替你表哥物色物色妻子之选。”隆虑声色渐柔,语中透着惋惜。 刘青婉知隆虑决心放弃,便回首相笑,她示意锦儿去寻淳芷,眉眼淡冷,“姑姑是明事理之人,但君臣终有别,可别让外人说笑了,笑我这个嫡公主不守妇道。” 隆虑见锦儿已出殿外,自己也不愿多留,平白被小辈教训一顿,已是心下怒恨,为了陈霖只好隐忍道,“是姑姑失虑。” 待隆虑公主走出殿外,刘青婉方心情盛艳,远望南方天际,地寒夜冷,也是渐渐回暖,确是,确是嫁娶之时。 “你说什么?长公主毫发无损的从陈府走了?”屋内瓷杯遍地落碎,声音凌厉,让人不禁生寒。 只见暗侍跪地颤颤,声色恐荏,“是,陈公子方醒,曹襄去救,二人,二人似是定情。” 庄青翟面色冷沉,一时间屋内只觉森森寒栗,喃喃自言,“废物!陈霖墙泥难扶,若是让曹襄与长公主结亲,卫家势力更是稳固。不行,老夫得想办法,动摇帝心。” 语罢,庄青翟眼至棋盘,将白棋吃下后,从自己手边接过一子,寒声道,“曹襄,战功确是斐然啊。” 乌云遮日,骤风乍聚,朝堂之上,又是一场阴绝较量。 庄青翟朝服盛装,于正堂之上,举头望上空正堂,笑意阴沉。 他寒意渐起,眼神流转间已转向于另一侧的李敢将军身上。 “皇上,臣有本奏。”李敢直言而出,挺身立于大殿之上,霎时,群臣相望,莫敢作声。 “允。”刘彻横眉微皱,下颚稍扬,他将庄青翟与李敢的神色交流受尽眼中。 李敢屏息,吐纳之间,方高声而言,“曹襄自漠北战后,便无封赏,臣望其少年功成,勋功钵满,乃替其请功,以镇军心。” 语罢,君王龙杯摔落,金鸣地震,一时间,百官卧跪,战栗不已。 李敢手握笏板,颤颤冥息,不敢抬眸望龙颜大怒。 庄青翟于一旁不身不响,操弄风云间,却是得意之形。 四日前,他特召李敢进府议事,甚至都不需要他主动要求李敢为自己做事,但听曹襄坐上驸马爷之位,日后必是位高权重,便露了狼尾。 李敢叩求庄青翟保他军中威望,李家能否得势今朝,便全指望在他的身上了。 庄青翟见奸计得逞,便旁敲侧击道,“陛下最恨臣子勾结,官官相护,你何不为曹襄请功?陛下必会疑心曹襄求名禄,便不会安然将长公主交托于此人手中。我可听闻,你那侄子,心心念念着刘青婉呢。” 庄青翟老态龙钟,却是一步一计,未给李敢任何思考的余地,便再开口道,“你也莫担心陛下降罪与你,你父亲的名望仍是显赫,他动不了你。” 李敢遥想当年父亲李广驰骋疆场之时,四海皆臣,将志一心之盛态,便决心要赌一把。 自古君王,可错杀一千,不可独留一个有野心的臣子。 放眼望去,朝殿之上,四壁穹顶,鳞龙铜像半坐扬尾,似有吞噬天地之气魄。 一啸山河动,雄风憾九州。 “李将军着实爱护将领,朕又怎能拂了李将军的美意?传朕旨意,曹门长子,曹襄质美品和,胆色过人,领军有功,特赏黄金百两,修葺阖府,并着日操办长公主与其婚事。”刘彻龙眼勾抬,神色威凛,凌空而起,落至有声。 李敢于正堂之上,不敢相信自己所听所闻,只见皇帝身边宦侍下堂传命,方回神悟悔,触怒龙心的,不是曹襄,而是自己。 他暗自退至朝队之中,回眸望向庄青翟,只见他蹙眉冷眸,遍地生寒。 朝罢,婚约飞扬,长安流言纷落又起,曹襄最终为刘青婉夫婿,乃人心所至。 就在天下子民皆恭祝刘青婉与曹襄佳偶天成之际,唯有二人,于阴沉地狱,举目四望,郎天明月,也是夜色催更,血色腥寒。 床榻之上,一人昏睡已是三日,方被淳芷救醒,便听闻刘青婉婚事既定,天下奔走间,已成事实。 他方欲发作,却听母亲隆虑公主寒声相问,“你是要刘青婉一人,还是你日后须臾岁月的荣华?若是你要刘青婉,便别在这为难母亲,去曹府摘了曹襄人头,看看陛下可会允你这桩婚事,若是你要富贵权谋,便别在这发作,丢人现眼。” 陈霖自记事以来,便被隆虑公主宠在手心,打不得,爱难舍。这是他第一次见隆虑怒斥自己,可句句皆是箴言,虽心下痛作,却也是皇命难违。 “儿子谨记母亲教诲。”陈霖于床榻阖眸不起,神色戚戚。 然,真心绝非,他所叹惋的也不过是嫡公主的驸马爷能尊享的荣华,世人皆知刘彻独爱刘青婉一位公主,其余公主的夫婿,也不过尔尔,怎会入皇帝的眼? 想罢,陈霖只觉心下闷燥,于身边作乐的公子哥曾夸下的海口,如今更是戏谑。 他以病闭府,半月不出。 而另外一人,真心错付,可人心,却渐没…… “少爷,少爷。你撑住啊。”李府管家将消息带给仍在床榻修养的李修,语未罢,便见床榻之上,一人口吐鲜血,心急如焚。 一时间,他意志朦胧,口中喃喃无非刘青婉闺名,痛扉沉闷。 可佳人已许,莺飞草长,不过是流年相行相远,剩下的只有口中浓血,腥臭呕人。 “曹襄,我与他,不共戴天。”李修咳血不已,任着血迹斑斑床榻,容色狰狞,切齿相恨。 佛有三悲: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 其悲可造化人间,将原本忠善之人的心恶化至怪诞诡谲地步。 有时,人心之黑,便只看求之不得之深。 地狱之中,又多一人,于乱世朝堂,波谲云诡,风云四起。 第十五章 十里红妆 山河萧萧,暮色白头老,一夜长安梅枝开,红妆十里冬雪来。 彩舟云淡,星河鹭起,月下美人折腰微步,含笑如春水荡漾,皓洁飘渺洒落人间。 “小青婉,你明日出嫁,我都未来得及准备。”淳芷于秋千架下观月色苍苍,心中几番滋味云涌。 冬霜将至,梅树红妆,确是良辰美景。 刘青婉笑意流连,黛眉开娇,她回眸望见淳芷,不解问,“你不为我高兴吗?” 淳芷匆忙摇头,幽幽思索,不知如何作答,半晌后,撇嘴嘟囔道,“小青婉,曹襄是你心喜之人吗?” 刘青婉滞愣片刻,神色稍暗,眸光辗转于月色之间,似是有缠绵情丝,无以排遣。 她渐显犹疑,婚讯来的太快,未来得及细细盘算心中所思,一时间涌上心头的只有点点期盼,可若说往后余生,是否只此一人,自己又是否能做到举案齐眉? 那人,自己真能相忘吗? 曹襄,自己真愿与他并进一生吗? 明知日后,宫中缠斗,绝不会止于一时,权势错落间,曹襄又如何护她周全呢? 刘青婉哑然失语,她对上淳芷眼眸的片刻,凝聚着丝丝凄楚与释然。 她在淳芷的眼中,想起霍去病的笑容,记忆里桃树之下,告诉她自己不过是个小孩,不必事事逞强,不必善良,不必大方…… 可那人,所思所想,心中惦挂的绝非是自己。 是淳芷,她甘之如饴,潜心祝愿。 “淳芷,你陪我去一个地方吧。到了那儿,我想我就有答案了。”刘青婉眸色带水,如秋凉湖面一点星光坠下,人间流连,欢喜忧戚皆参杂。 淳芷抬眸相望,面色不解,却也怔怔点头。 她很早之前,就明白刘青婉心中有一人,藏得深切,爱得也真诚。 只不过,她不问,因为她清楚,刘青婉是一个公主,是帝王笼络朝臣、牵制朝堂的一枚棋子,其次再是一个人。 一枚棋子,最忌讳的便是感情。刘青婉享天下奢欲,入青史传世,却终究心不由己。 深宫寒月锁清秋,无言韶华,桃枝夭夭,花落何家? 刘青婉一路紧握着淳芷的手,比任何时候都用力,似是想要守护心中最后的夙愿。 她来到桃树之下,春花早榭,枯枝败叶间,不胜凋零。 “小青婉,这是?”淳芷见刘青婉眸光带泪,心下忧虑,不知如何宽慰,她轻声问。 刘青婉将在眼中即将落下的泪水敛去,她浅笑淡然,弯身将桃树之下的泥土掀起,白裙落于泥埃中,却是仙梦天娥,尘霜沾染。 不过三两下,一个木盒被刘青婉挖出,里面装着三瓣枯黄难辨其色的花蕊与一个干裂而开的泥偶。 刘青婉玉指已满是淤污,她轻轻拍去泥偶之上的尘埃,用心之至,方徐徐开口,“这是我的童年梦,我寻了一个器皿,将我的梦寄托在这个泥偶之上。如今梦醒,我决心去别处寻归宿,我该抽身而退了,让这个泥偶的主人,曾是我的盖世英雄,我祝愿他得到他该有的女孩。” 她神色黯然,声音起伏平缓,虽然极力将自己的伤神藏起,但淳芷依旧知道刘青婉如今心中悲凄。 淳芷走近些,轻轻拥住刘青婉,柔声宽慰,“你才是世上最好的女子。” 似是记事起,刘青婉一直在做一个为自己遮风挡雨的角色,自己了解她的苦,却远离这一切,独留她一个人承受至今。 想罢,淳芷暗自愤骂她为何为早日惊觉,直到如今,自己当真称不上刘青婉的知心好友。 刘青婉轻轻摇头,于桃树下贪恋最后一阵清风伴香,她笑意盈真,眼望淳芷道,“不,我认得更好的女孩。” “小青婉,我应该多在你身边陪你承担的。”淳芷心觉自己对于刘青婉过多依赖,习惯索取,反望她不过二八,她羞愧的低下头,眼中却透出对刘青婉的心疼。 刘青婉笑意渐深,心情似是好上几分,暖流融化冰霜雨雪,剩下灿灿暖阳。 她将手中的泥偶阖于木盒之中,再不去看一眼,郑重的交给淳芷,正色道,“不,淳芷,深宫中,最无情的便是血缘亲情,尔虞我诈,多到你不禁时刻谨慎,畏惧人尘。你与我虽不是姊妹,却亲如家人,我相信你,我把它托付给你。将他双手呈上给你,我心甘情愿。” 淳芷只当刘青婉送给自己一份祝礼,便郑重收下,并未细想刘青婉心中之人,乃是何人。 少卿,淳芷从襦裙中拿出一个锦盒,是淳家家传的袖箭,以求刘青婉保全其身,盛世安稳。 她却不知,刘青婉送她的不是一个泥偶,而是霍去病,是看穿二人情意后的余生祝福。 刘青婉笑意盎然,抬头凝望,寒风起,秋意涩凉,却让人心神安宁。 她躁动着的期许,只能随风而去的梦想,心中珍藏的宝匣,终于在那一刻,凋零成泥,落于来年春日,等新人走过门前,灌溉一两滴温情,滋养山花烂漫。 而刘青婉的春天,如今在她自己的手中,她便再也不会犹疑。 凝望远方,缠绵情浓,天下共明月,相思既许,她便此生不负。 晨光熹微,绿树蔚然,交错于枝蔓上,金光洒落,光束如星辰点点,绵延千里。树枝摇动,勾挂着胭红纱幔,十步一系,如碧海之下的嫣红云团,微风轻拂,江山四海,不过鲜红一片。 屋内女子着嫁衣雍容款款而来,艳色裂人间七彩,绝尘云霄。她凤冠霞帔之上,绣云金珞,琉璃闪烁。锦茜金丝映光熠熠,彩缎垂落,十八明珠镶嵌其上。翠玉作钗,赤金碧玺作底,漫步之下,如同仙子从墨云之上,飘然而至,人间遍地失色,唯独留她,溢彩流光。 长安满城皆庆,十里红妆,锣鼓喧鸣。 刘青婉于轿中,红盖之下,朱颜酡红,乌发梳至脑后,盘城扬风发髻,两颊胭脂淡淡扫开,妩媚垂怜。 她只觉轿车骤停,应是已至曹府门前。 心下心跳声空跳不已,耳边轰鸣间,已是畏羞难已。 轿外,一男子头戴银管,腰束月金色祥云纹的锦带,再佩珏玉,长发高束于大红直襟长袍,俊脸之下,是溢出心端的欣喜与期盼。 曹襄引赞轿头,礼数皆全后,方拉起骄帘,拱手延请,他小心接过刘青婉的素手,挽入身边,方满足深笑。 刘青婉红盖遮头,不辨脚下风光,却也知曹襄细心呵护,步步谨慎,哪怕是闭眼阖眸,也能将这一段路走的安心。 她缓缓踱步,足底生花,漫野可春。 曹襄与刘青婉走至礼堂前,于天地对拜,三生三拜,许今生一人,恩爱两不疑。 刘青婉透过红帐,只觉身边人海泱泱,不论长安百姓前来曹府讨酒相贺,或是军中将领昂声祝福,嘈闹不绝外,独那一人,让自己觉得岁月静好。 礼成之际,长安鞭仗轰鸣,天际悬裂,星辰山河皆来相祝,这一场盛世佳宴。 似此星辰非昨夜,银汉红墙芳菲尽。 月挂梧桐,三巡酒过,应到曹襄招待尽外宾之际。 刘青婉面色郝红,端坐于曹襄床榻之上,神色羞怯。 她透过红缦,微微可见一室旖旎红光,大红喜字在烛光之下,带着洋洒福意。 妆台桂枣铺尽,取字寓意,早生贵子。 刘青婉心下动触,自己尚未接受成亲之实,可眼望着,月色旖旎,似是要诉尽一夜缠绵也未可知。 想罢,刘青婉只觉心跳不已,羞色怯怯。 “吱。” 曹襄推门入内,只听房门余音未落,曹襄的鞋履已入刘青婉的视线。 清风拂来,刘青婉的红丝头盖微微拂动,隐露出她凝脂肤白,红唇透艳,领如蝤蛴 美人妖艳,惹人形神俱乱。 鼻息间传来浓浓酒气,刘青婉不觉厌腻,反倒是面色更显潮红,她感知到曹襄酒气愈近,带着曹襄独有的清冷韵味之下,无限暧昧。 刘青婉心跳四乱,眸光流转间,已是阖眸等待红盖被揭。 却见曹襄迟迟不肯动身,只是滞愣的凝望自己,直到月色浓绵,情丝缠连。 “婉儿,我必这一生,一心相待你一人,换你与我白头共行,可好?”曹襄的声音低沉,于她耳边轻轻出口,仿佛诗人吟诵,惹人心痒。 刘青婉眉眼含春,慧黠眸光中透露柔情,她怔怔点头,回应曹襄的深情。 曹襄见刘青婉许下此诺,凝声哑笑,芙蓉帐暖,合卺酒盏。 他缓缓将刘青婉红盖掀开,只见美人既醉,玉颜羞花,唇绽樱红,榴齿含香。 曹襄凝视无言,眉宇含情,如脉脉春风,冰雪消融。 “叩叩,公子,军中传急。” 正当二人默然不语,相顾传情之际,门外骤然声声急促。 刘青婉匆匆将视线收回,转而睨向别处,欲盖其羞。 反倒是曹襄喉结微动,敛去些许奇异神色,不满的向门外威声道,“何事?” 只听门外侍从声带犹疑,讪讪而言,“韩,韩将军。恐是撑不过今夜了,军中传报,望公子,前去一会。” 曹襄浓眉紧蹙,声色更急,“韩兆吗?” 门前下人回应一句“是。”便匆匆领命落荒而逃。 公主大婚之际,他于门前扰人良宵本就是罪事,而故人病重,今夜欲归西山,此等大不敬之言,若是刘青婉有心追究,他百辞莫辞。 屋内二人端坐不言,一时间气氛戛然,些许冷凝。 “将军不去吗?”刘青婉心中些许失意,但极速藏起自己的失望,端出一派落落大方的天女之姿。 曹襄转眸细望,刘青婉的脸上看不出不满、悲伤或埋怨,只是结着一层淡淡的霜,让人无法进入她的心扉。 他不忍新婚之夜离她而去,毕竟他前一刻还真切的希望自己能给她余生安稳与温情,却未曾料想女子最重要的一夜,他便要让刘青婉失望。 可是,漠北之战,与匈奴厮杀之际,匈奴长将策马奔至自己身后,他本是面前五六敌军,腹背受敌之际,是韩兆替自己挡下一刀。 他身后血水汩汩流淌,韩兆当真男儿豪杰,不言不语下,仍是奋战疆场。 事后,军医替韩兆缝针三十,肉绽皮开间,处处瘆人。曹襄问韩兆,自己与他并无深交,何故以命相救。 韩兆独回一句,因为大汉,需要有贤臣明将所领。 曹襄知其乃朝中某位权臣棋下一子,心中触动,却无以可诺。可当世豪杰,俱往矣,风流人物,何谈出身?只谓真心。 曹襄思绪万千,今夜韩兆必是有要事托付于他,方急召自己。无论如何,他都要去。 刘青婉对上曹襄犹豫不决的神色,见他心中不忍辜负自己的模样,心中微微苦楚却沁出丝丝甜意。 俄顷,刘青婉抬手牵起曹襄,只觉曹襄的手粗厚温热,由于常年握剑而形成的茧子于手心却带给刘青婉无限钦许。 她搀着曹襄出门前,将临行时淳芷赠予自己的配身袖箭交与曹襄,望他危难时可保全自己。 曹襄一眼未落,凝盯着刘青婉,愧然羞对,心怜万分。 “将军并非儿女情长之人,手足之义,青婉理当明白。青婉无怨,将军可安心离开。”刘青婉于门前娓娓道来,其实心下多有涩酸,不过只是慰藉曹襄与自己的说辞罢了。 她想要将自己的真心托付,可面前此人,确是可以厮守一生,期许来世之人吗? 刘青婉笑意挂眉梢,却未入心甜。 可能连刘青婉都不知道,她当夜的委屈与无奈,再烟淡云轻,入时光轮转,不再清晰。 唯独曹襄,将刘青婉的清淡神色与故作大方的姿态入骨刻心,谨记着自己欠刘青婉一场红宵香怜。 曹襄留下只言片语,便隐身离去,临行前,他正声许诺,“婉儿,今夜我对你的亏欠,我用一生去还。” 寂寞空庭,星河破碎,月色寒风中,女子影色徘徊,独望一夜红帐,惊起回头,雁过无影。 良人可作,真心相诺吗? 第十六章 以心相付 昨夜长安繁花尽,今朝寒雨凉人心。 一夜清雨,曹府后庭繁花凋落,点点湿濡,恼人安眠,却不知是心中烦丝千缕还是窗外雁过无痕。 天际玄光撕裂,金阳照地,墨色渲染间,晨曦点缀,掩盖去一夜黯然。 刘青婉倚躺床榻之上,说不出心中何许,她盼了曹襄一夜,又等了一个清晨,而等来的只有府中婢子前来为自己洗漱。 “公,公主?将军昨夜不在吗?”婢子面色惊恐,将内室扫视一周后,匆匆放下手中的喜盆,然手腕虚晃间,水洒盆落,已是满地狼藉。 见状,婢子随即伏地而跪,垂头不敢相望。 曹府上下,谁人不知长公主刘青婉最是得皇帝宠爱?她下嫁曹府,曹府上下必应事事谨慎周全,又怎会料到曹襄新婚之夜,入喜房却不留? 婢子已是身躯瑟瑟,她实则担心刘青婉一怒之下,闹到君王面前,莫说自己,实属蝼蚁之辈,哪怕是整个曹府也会因此受到牵连。 刘青婉心神烦闷,然苛责下人实乃她心中不苟,生而为人,没有人要为自己没做错的事下跪。 她扶额眉蹙,声色暗淡,“你下去吧,让锦儿来伺候就好。” 婢子抬头望去,脸上充满了讶然,愣神片刻后,方虚惊起身,转身便退。 “且慢。” 刘青婉声音再高,拦住即将消失无踪的婢子。 她美眸中透着帝王威赫,盯着隐惧的婢子,居高临下道,“这件事,我若是从第二个人耳朵里听见,你知道会有什么后果。” 婢子一愣,旋即摆出受惊模样,猛点三下头,神色紧张,确是被刘青婉威吓到。 刘青婉见状,便转眸,微微望向地上透干的水渍,神色疲惫,悄然道,“退下吧,叫锦儿来。” “公主。”锦儿叩门即进,声色也不如往日嬉笑,恐是从那婢子惊慌的神色中察觉出什么,方进门后,见曹襄未在喜房,无丝毫惊色。 “替我洗漱吧,今日理应去拜访平阳公主。”刘青婉只觉声色沙哑,似是昨夜狂风后,偶感风寒,她心力皆猝。 锦儿虽面上无异,却已是心下暗骂曹襄千遍,她本欲开口,转见刘青婉疲惫模样,便不忍再扰她安宁。 刘青婉见锦儿今日心不在焉,似是比自己更懊恼三分,稍稍恢复些气声后,笑侃道,“你这丫头,面色还可再沉重些吗?等会儿你要陪我去拜访当家主母,你若驮着这般神情,别人会怪我长公主贴身侍女毫无规矩。” 锦儿梳妆的手怔愣一刻后,放下乌铅,跪地而言,“公主,皇后在您出嫁前吩咐过锦儿,若是您不得曹襄喜爱,哪怕将曹府翻个惊涛骇浪,也要得您的心意。曹襄如今这般作态,我们今日大可不必前去敬祖。扬长公主的威风,才不会被府中下人低看。” 刘青婉眸中光亮褪去三分,她单望镜中之人,自她出生起,便被赞颂天之骄女,颇有翩若惊鸿之色,可她如今想来,也不过是世人过于称颂。 她到底,只是一届女流,得按着尘世里一步步繁琐而冷漠的步伐去过好她这一生。 她怎会心中无半点委屈?曹襄一夜未入门,这件事传出去,她会成为多大的笑话?可她如若不去敬祖,便是她恃宠而骄,入青史又会被后人篡改成怎样刁钻形象? 既然一子不可错,心中的那些委屈又算得了什么?不过也是随着昨夜狂风远去,今早枝头凋落一地的残花一般身不由已。 “锦儿,若是我不去,你又知明日长安的戏台上会演一出怎样精心编纂的戏码?”刘青婉极尽疲乏后,却透出淡淡笑意。 锦儿双眼闪过一丝疑虑,她敛取隐隐忐忑,小心试探道,“小姐,曹将军是否心中有人?您又怎知新婚之夜,曹将军去的是军帐还是别家香帐?” 刘青婉眉眼凝寒,默然不语,转眸之间,上下将锦儿打探完全,知她内里忠贞,可此话细听之下,终觉冒犯。 她方想起,当年自己出关雎宫时,母后便派了锦儿伺候自己,一晃五载,自己都忘了锦儿是母后的人,而非自己。 刘青婉细细忖度锦儿话中之意,恐母后在自己出嫁前吩咐锦儿的,怕不止锦儿所说的那些吧,当年与曹襄的婚事定下后,母后便细心替她筹谋一切,无非是不希望她出嫁曹府后,吃亏受罪。 锦儿今日扬言不去敬祖,恐是卫后所嘱,要让她在曹府立威,让平阳公主日后不得高出自己一头。 这本是卫后苦心一片,可刘青婉只觉得,后宫女子,深算了一辈子,她们依仗家族也好,求取帝心也罢,骄奢淫逸的,乖巧怜人的,到了最后,都是忘了自怜。 母后须臾这些年,从未要求过父皇片刻真心,自从她坐上后位,父皇与她的距离便一步步攀离,她一步步望着那个人天下求美,后宫花枝盛艳,她只得装出一副千古贤后的气派,时时隐忍,到了最后,规矩体统占据了她的所有,她便忘了自己出了大汉皇后的身份外,还是卫子夫。 刘青婉知道,母后是希望自己不步她的后尘吗? 她转身示意锦儿继续梳妆,莫错过了时辰,言语平淡间却是无比坚定,“锦儿,我不立也不退,我信曹襄。他若以诚相待,我便以心相付。无惧无悔。” 天下女子都只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不过她们机关算尽,连自己都丢了。 刘青婉从深宫而出,来到曹府,不愿再做笼中之囚,扮演丑角也好,旦角也罢,她只想做刘青婉一人。 锦儿见刘青婉心意已决,兀自梳妆,不再多言。 庭院深深,又深几许?乱红秋千下,杨柳堆烟,身形难辨。 帘幕无重数,男子门外候待几时?自有落花知。 曹襄自门外将一切听尽,面色沉暗见恢复几分暖意,他嘴角笑意终勾,脉脉温情。 “婉儿,我陪你一同去拜见母亲。”他缓步香茵,婉转流连间,满是对刘青婉的感谢与爱意,让人一时沉醉于眼眶情切。 锦儿见状,识趣退下,独留刘青婉与曹襄二人于房内,相顾而情渐起。 刘青婉见自己方剩一遍眉黛未施,连忙转头避开曹襄的情意,双颊郝然。 曹襄快步上前,接过刘青婉手中墨铅,眼中情浓,他柔声道,“我来。” 刘青婉不做推辞,只是端坐于妆台前,见镜中那人,勾画之间是深情凝望。 “婉儿,今日的胭脂格外好看。”曹襄笑意更深,嘴角带着戏弄的轻佻。 刘青婉方欲开口犹疑自己未施胭色,便对上曹襄戏谑的眼,她不语不言,似是娇嗔着责怪曹襄。 不知为何,明明整夜未得安眠,今日头昏身乏,却在见到曹襄的那一刻,所有的委屈与困意,皆变成了对于日后生活的期盼,她心头回甜,暖流缓缓而淌。 “韩将军,如何了?”刘青婉打破内室的安宁,声色带忧。 只见曹襄腕脖一滞,笔铅生断,他神色戚戚道,“今天天光未现时,归了。” 刘青婉虽是惊异,但也有预感,曹襄若不是要护好韩兆最后一程,绝不会一夜不归。 她垂头片刻后,面含羞色却坚定的握住曹襄的手,无声宽慰。 曹襄只觉柔荑入手,软润如玉,心下好友离世的苦楚渐得回转,他回握住刘青婉,十指相扣。 辰时正刻,二人候在平阳公主正堂前,刘青婉颇有几分紧张,身寒体热,方寸未乱间,曹襄已是看穿她的心思,细声道,“不用紧张,母亲很高兴,我能得偿所愿。她会待你像我一般好。” 刘青婉红扉上颊,只觉曹襄平日里温婉公子的形象实属伪装,从前怎看不出他情话绵绵,颇有几分浪荡公子之质。 俄顷,平阳公主照汉礼上堂接受二人斟茶,礼成后,方悄色问,“昨夜,你们二人可好?” 本是一位母亲的关怀,可刘青婉与曹襄二人面色却凝,一时间,堂上气氛低落。 平阳公主自是过来之人,见刘青婉面容滞愣,不似寻常女儿羞怯,便知昨夜因有事发生。 她转眸瞥过曹襄,尽是苛责与冷冽,神色中在替刘青婉要个公道。 刘青婉将平阳公主的爱护收入眼底,未等曹襄开口解释,便温温而言,“母亲放心,婉儿和,夫君一切都好。” 语罢,堂上众人,目光皆聚向刘青婉。 平阳公主显然面带喜色,因为刘青婉的称呼,二人四目相对时,欣慰而和睦。 而曹襄更是喜形于表,自己捧在心尖,不敢触动的情深,在那一刻,得以回应。 不过是一声夫君,在日后的须臾岁月中,曹襄心中已是装不下第二个人。 曹襄将刘青婉的手攥握在胸膛之上,十一月的长安,已是寒霜渐临,风过萧萧,却在此刻,刘青婉知春暖何时。 平阳公主眼中含泪,碍于体面,只得重整仪态后,正声吩咐曹襄,“对青婉好些。还有,上柱香给你父亲吧。” 刘青婉心思细腻,听见曹襄父亲名字时,转眸间曹襄于身侧面色不改,神情却带着几分清冷,只是在对于自己的承诺时,方郑重点头。 刘青婉与曹襄行至公主府侧室灵堂前,见堂上画像,男子威盛雄极,与曹襄眉目间分外相像。 她料想曹时死时,曹襄仍是襁中稚子,谈不得有多少伤切,终究是带着遗憾罢了。 简单叩拜后,二人便离开公主府,时近正午,巷柳人烟集聚,马车驶至乌泱闹市中,二人未言一语。 忽如一阵颠簸,刘青婉身子跌宕起伏间,已被曹襄护在肩上,跌入曹襄怀中。 刘青婉方欲逃脱,却被曹襄用手拦住她的腰,紧抓不放。 “曹襄。” 刘青婉羞怯万般,声音于男儿怀中闷轻,却带着娇柔糯软,勾人心神。 她能感知到自己头顶上方,曹襄的喉结微动,似有情意翻涌而来。 一时间,她心跳极速,身子发颤,不知如何回应。 良久后,曹襄将刘青婉放开,神色敛去些许隐忍,他眼神稍转,望窗外烈阳正灿,寡淡而言,“婉儿,我再给你些时间吧。” 刘青婉不知何解,她微微察觉曹襄心神不悦,莫名道,“是我哪儿做的不好吗?” 曹襄一时不知何解,他想要在刘青婉面前做一世君子,做她的天。可刚刚那一刻,他的内心渴望刘青婉,哪怕…… 哪怕是知道,刘青婉心中藏着一个人。 而那个人,与他没有丝毫的关系。 他自从回长安后,便时时注意着刘青婉的动向,偶尔打点宫中宦侍,想要知道她的近况,便时常能听到刘青婉总一个人在月下望着宫中一颗桃树愣神。 至少月色清寒,心中再载不下自己的酸涩心事后,方离去。 自那时起,曹襄便知,刘青婉心不在他。 可他仍旧装作无事模样,去等待着皇帝的诏书下达,去娶她。 他非君子,哪怕心中千次万次鄙夷自己,他依旧没有成人之美。 昨日婚礼,虽是韩兆将军身故,他必去送行,可他依旧知道,昨日的他,心中有了些许的轻松。 自己已经绑住了刘青婉的人,又怎么忍心在刘青婉不愿之时,强要了她? 曹襄心忖着,也期盼着,他想要等到刘青婉愿意接受他之时。 马车上静默片刻后,曹襄将思绪从熙攘闹市中抽回,神色隐去不甘与伤情,又是往日里那般敦厚模样,“婉儿多想了,你如今终与我不甚相熟,你心中的胆怯我全然知道,我等你可好?” 刘青婉怔懵方寸,才知曹襄所说的“等”,是指为何? 她心中片刻舒心,些许羞色,又略过丝丝惋惜。 曹襄将她轻护在怀中,任马车百转颠簸,刘青婉只觉如平地安稳,借着曹襄的体热,她舒心睡下。 不知是梦中,或是现实,曹襄哑然失笑道,“可别让我等太久。” 第十七章 边疆图册 “曹襄见过韩兆后,可有异常?”墨色玄天,月色掩光之下,一声阴戾打破山间寂静,惊起山鸟飞腾。 军营三里外,沟壑纵横,兽鸟千般姿态,暗夜下,鹰飞狼醒,人间诡谲皆可作祟。 一人跪于庄青翟身前,神色胆战,循循方寸,犹豫间,怯声道,“手,手下并未发觉有何异样。” 庄青翟身披玄袍,眼中寒光四起,如远处奇峰山狼,阴狠在骨。 他负身而立,眼望远处,如地狱招魂,只言片语间,杀心既起,“看来,你也无任何再用的价值。” 那人瞳孔大张,似是已知杀身将至,方欲起身逃离,利剑悬空而落,穿喉而过,血落山草,滋养鬼魅亡灵。 血色引来山头群兽,似是腥臭味勾起他们体内的兽性,嚎呼之间奔腾而向地上的尸体,弱肉分食,白骨森森。 庄青翟面色不改,他孤高而望,身后两三黑衣从林间窜出,狠色转为不屑道,“你以为,老夫手中只有你一个内应?无用的棋子,若是不除,只能成为心腹大患。” 他眉色透白,华须微动于夜寒清月之下,只让人愈发觉得毛骨悚然。 庄青翟心下阴毒暗忖,“曹襄此人,绝非蠢钝之辈,甚至可能成为阻挠自己大业的关键人物,若是一时不能除去,日后必是心腹大患,如今多事之秋,未雨绸缪方为上策。” 云雾未散,鹰瞳窥伺,鬼眼悚栗。 天际嘶鸣间,一声苍老掩于鸟兽间,“庄尧,是时候离开长安了。” 山头扬雪,绵延千里不绝,又是一年冬雪初落,掩埋人心肮脏,血色骨骸。 “今年的冬雪,似是来的比往年早些。”刘青婉于窗边观苍茫大地,素裹银装,淡淡欢喜,只觉雪皓心洁。 曹襄昨夜便移步书房,履行他之前对刘青婉的承诺,临别前,他眼含流连,轻拥着刘青婉说,“明日,我陪你归宁。” 刘青婉安枕一夜,今日晨起,也觉昨日疲乏散尽,心中无限期许。 “你坐在窗前,若染上风寒,如何是好?”窗外一人站立寒风之中,身子挺拔,入皓雪不输,飘渺云尘。 刘青婉见曹襄一身乌青长袍,修身挺立,腕袖之上双雀贺喜,只觉得他今日心情畅然,故意为之。 刘青婉眼中含羞,笑意盈盈,声色娇媚些,带着一丝撒娇意味,“我自幼畏热贪凉,也独爱这自然风光下的素裹银装,你且由我望上几眼可好?” 曹襄听罢,面露无奈,却依旧合上窗格,进屋后给刘青婉披上一件裘雕长袍,待她体温渐渐回温后,方顺着刘青婉道,“所以你每至夏冬交替,头疼不已。竟是这般不爱惜自己。” 刘青婉心中暖意滋生,原来,曹襄一直记得自己点滴,她曾以为那是趋炎附势下的讨好,如今想来,竟是事事关切的情意。 柔光润色,红颊妩媚,粉唇张合间,玉嫩秀靥,一颦一笑皆令曹襄心神荡漾。 “公主,驸马。” 锦儿从门外快步而来,连叩门的礼数都忘脑后,神色匆匆间,似是有大事宣说。 “行色匆匆,发生何事了?”刘青婉狐疑望向锦儿,面带不解。 “庄相的公子,庄尧,昨夜殁了。” 锦儿今日清晨起身,替刘青婉打点出宫行装,吩咐诸多事宜,眼瞧庄府管家披白戴麻向皇宫赶去,似有要事禀圣。 她心下怒愤,公主婚事未过三日,满城仍是红灯彩环,独此人脸色凄苦,衣装晦气。 锦儿拦下细问,才知庄尧身殁,竟是由于庄府昨日走水,庄尧内室一干焚尽,独留下一具面目全非的干尸。 她旋即赶来,询问刘青婉的意思,今日究竟作何安排。 新娘遇丧,那是大不利之事,刘青婉若是今日不回汉宫,也是情理之中。 “庄尧?”刘青婉愣神片刻后,方想起此人乃庄青翟幼子。 庄相老来得子,宠爱无以复加,此人行事确是荒唐风流,如今此事忽来,总愈发觉得透着几分蹊跷。 她转眸欲问曹襄心意,却见曹襄俊眉紧蹙,似有滔浪席卷之态,忧然多虑。 “此事蹊跷?”刘青婉当下便明白曹襄不信庄尧身死之事,她虽不过问朝堂,却慧黠敏锐,朝堂狼争虎斗间,必是步步诛心。 曹襄回神相望,心中不禁赞叹刘青婉心思犀锐如此,他方郑重点头。 并非故意相瞒,只是不希望刘青婉卷入朝堂纷争,他只愿给她一世安宁罢了。 刘青婉眼过曹襄,便了然他心中所想,正声道,“我只愿你知我除了是你的妻子,还是能为你遮风挡雨的港湾,不必事事藏心,我非娇花。” 曹襄叹惋间,将刘青婉身上垂肩滑落的长袍重新寄好,方说,“我并不知太多内情,只觉朝堂即将翻滚云涌,陛下近年开路辟战,外势动荡,内忧不减。” “朝局向来如此,当时秦皇威慑天下,四海皆臣,又是如何呢?帝王之座,万年岌岌,内忧外患更是寻常。看来,庄青翟也是按捺不住了。”刘青婉转眸望向窗外粉雪,声色飘扬,心中不免忧虑,只觉日后需步步警戒。 霜雪依旧耀白,只不过惊觉天地掩盖于一场瑕白阴霾下,晃眼幽暗。 “锦儿,收拾收拾,今日我们照常归宁。”刘青婉声色凝练,毅色决然。 她与曹襄四目相对间,默然胜千言,对方心意已知骨入心。 香车碾雪,路道狭狭,本应着归宁之日,飘雪来贺,可作旖旎无限。 却带着阴谋算计的谨慎筹谋中,刘青婉的面色凝重,忧虑溢表。 她只觉身体渐温,回神间曹襄将她露在寒风中的手温在胸膛前,细细替她回暖。 她眸光流转间,见曹襄一语未发,不似领军征战时威赫一时,而是脉脉含情间在做一件细致入微的事。 原来,良辰,不分时机,不需初嫁那夜;美景,不分风光,不需冬雪一场。 刘青婉笑意不藏,心绪悠扬,车内沉闷气氛迅速回温,化为浓烟情绪,绵连香远。 车入未央,雪色渐融,宫墙攀赤,华裳锦绣下,寒气更盛。 公主归宁与寻常百姓礼节不同,卫后与皇帝于龙座凤椅之上,宫妃家臣两侧而观,当然,也包括陈霖与他未过门的妻子,夷安公主。 大殿之上,气氛异寒,宫妃似是听到什么闲言碎语,对卫后的态度更是藏鄙漏粗。 刘青婉抬眸望去,只见高台之上,卫后仍是金钗云瑶,凤仪不改。 可刘青婉心中终究涩酸,她知道母后端庄静雅的一生,有多么举步维艰。 就如同今日,她容发皆是国母之姿,神色安若,如惊世牡丹,一支独艳。可她的夫君,却是新宠旧爱间,早有取舍,她只能独芳自赏。 可高傲如国母又如何?如今也只能忍着宫妃对她的鄙嗤,单单是因为她女儿的夫婿新婚之夜未入喜房,她的脸上又一次添上灰埃,辱其光芒。 刘青婉抿唇暗怒,眉眼藏愤,眼底满是对卫后的心疼。 “今日驸马爷陪公主归宁,倒是让我等委实讶然。”陈霖见时机至,便扬声昂言,一句简单寒暄,却是引起万分情绪。 未央宫殿众人,恐除刘彻之外,皆心知肚明陈霖意欲何指。 一时间,厌恶的,看戏的,皆将眸光转向曹襄与刘青婉二人身上。 曹襄立于殿中,波澜不惊,缓缓反问,“这是曹某应做之事,何来讶异?” 陈霖嘴脸渐露,刁钻讽笑,再而戏谑道,“京城众人皆知,你对陛下婚事不满,不然,也不会……” 刘青婉听罢,冷眸放去,却只见陈霖小人得志的阴恶神色。 “不若又何?”刘彻沉声开口,语带不满。 大殿默然无声,死寂之下,除陈霖无人再敢开口。 “不若驸马爷也不会将长公主一个人放在新婚之夜,不做理睬。”陈霖一鼓作气,声色间满是得意,似是料定下一刻刘彻便会严处曹襄。 刘青婉心下大惊,此事终究还是传扬而出,父皇宠爱自己,不忍她受半点委屈,又何况是这般耻辱? 她料定父皇会怒罚曹襄,甚至会累及曹府上下,未等刘彻怒气横冲,便争先开口道,“信口开河!” 语罢,刘彻怒拍桌台,杯盏落地而碎,龙怒惹众人悚惊诚惶。 刘青婉见状欲跪,求父皇宽恕,身子方曲,便被曹襄拉回。 曹襄从袖中掏出一纸笺图,双手呈供,面色不惊不喜,淡然独立。 见他胸有成竹,刘青婉虽心下犹疑,便不做言语,静等刘彻望罢纸笺后,神色忽变又平。 “即是有隐衷,便不能怪你。日后,不可让婉儿再受委屈。”刘彻声色平和,帝威仍存。 曹襄轻睨过陈霖,转眸望向刘青婉,于皇后、皇帝面前郑重扬声,“是。” 陈霖面色俱青,不信曹襄仅凭一纸书笺,便使得君王饶过他此番辱天大罪。 正当众人犹疑曹襄所呈究竟为何物之时,刘青婉唇角媚勾,假意相问,“表哥婚事将近,本公主还未来得及祝贺。夫君昨日偶作山水美人图送赠青婉,想来自己未读大雅,所识终究不比表哥,不如请父皇赐名,便权当贺礼,望表哥与家嫂举案齐眉,白首不离。” 曹襄于刘青婉一侧,嘴角勾出星辰温柔,流水乡梦,如歌声悠扬于小桥人家,殷殷今日,盼待明日。 他知,刘青婉言语凛冽,实为护他,她从不屑于陈霖论一时长短,如今却字字讥诮,心下暖意盎然,转眸含情。 陈霖将这对郎情妾意看在眼里,却觉自己才成天下笑话,不禁沉下面色,心中诡谲云涌,四散不收。 “今日归宁,本是大喜,却遭逢噩耗,不宜操办盛重,且作家宴,不必拘束。”刘彻声色渐柔,不似平日威凛,倒添一份家父温情。 刘青婉与曹襄只静听身边来往祝贺,不论多少人心暗冷,在此刻,也终装作和睦之宾。 斟斛醉酒,艳色歌舞间,高台之上,卫后笑意欣然,与刘青婉相视,眼眸殷殷,便转眼睨向别处。 刘青婉望得真切,卫后在此场合下,不便多言,恐过帝君风势,却含真情,是对她未来的期许。 望她无岁月回头,共一人白首。 她轻睨向远处曹襄,会宴世家,人人嘴角带嘲,曹襄孑然而立于霓虹酒色下,杯盏满斟又清,却无一丝凡尘烟气。 今夜楼雪扬千里,天仙狂醉,白云方碎,人影朦胧成双对。 曹襄与刘青婉回府时,已是午夜时分,曹襄酒意微醺,一路阖眸不语,似是得了头疼。 “锦儿去给驸马准备醒酒汤。”刘青婉未落马车,便跟在曹襄身后轻声提醒锦儿。 她方欲踏足而下,便见曹襄勾腰将她抱起,与他一同落马车后,扬袍入府。 下人行色匆匆,跟于二人身后,面色皆诚惶诚恐。 “你放我下来,成何体统。你是嫌你我二人的蜚言说的不够多吗?”清风明月,眼望近处之人,玄袍于光晕之下,不甚勾人,刘青婉面色潮红,娇懦道。 曹襄根本不理,兀自将手挽得更紧,似是不满刘青婉的挣扎,带着几分孩子脾气,轻吼一句,“别动!” 刘青婉不禁好笑,只觉得曹襄酒醒之时应觉满目荒唐,她便不声不响地任着那人将她放至床榻之上,兀自睡下,似是当作孩童一般轻拍着刘青婉入睡,却自己昏昏而卧。 她笑忖道,等那人明日酒醒,不知作何神色。 锦儿的醒酒汤片刻端上,曹襄已是昏沉睡去,刘青婉见那人如三岁幼孺一般,睡态稚嫩骄爱,眸光流转间,沁出情意缠绵。 “让他睡吧。别去打扰他,今夜我们去偏室。”刘青婉将房门合上,细语轻声道。 锦儿于门前似有犹疑,俄顷方曰:“公主,皇上旨意方落。赏韩兆将军府上妇孺良田百亩,追封二品护国将军。” 刘青婉神色渐淡,思忖今朝恐是多事之秋,那人恐已听闻曹襄上供边疆部署图给皇上,他还能安然多久? “无妨,一年冬雪终来,春朝也至。” 第十八章 冬雪人间 新雪初霁,晨寒不减处,梅枝透艳,落红处天地自白,人间尽染。 曹襄醒酒时,已是辰时三刻,头昏未醒之际,却见自己在主卧之塌上,安枕一夜。 “你醒了?”刘青婉从庭院外走来,罗裙粉霞,领如蝤蛴,齿若瓠犀,漫步星辰间,粉黛无色。 曹襄一时不知天上或是凡间,只痴痴望着刘青婉绾髻若飞仙,不染烟火而垂怜人间。 “怎不回话?”刘青婉凑近而望,狐疑曹襄可是仍在醉梦,神色竟有些顿滞,呆望着自己。 曹襄回神后,见刘青婉慧眸转动间,在问自己动作滞愣缘由,可他若说自己是因为妻子过于美艳,一时不知人间几何,可是要被天下耻笑? 他微咳三声后,面色染上层红,勉强绕过刘青婉的话,转问,“我怎会睡在此处?” 他确是失忆,昨夜零星记忆仍在慌宴与王公贵胄推杯换转之际,至于自己如何回来,又是如何在此处睡下,片刻不存。 刘青婉面色憋坏,笑意藏敛,正声相问,“你可知你昨夜对我做了什么?” 她假意逗弄曹襄,即昨夜之后,只觉得曹襄书生温顺模样全是伪装,想借着失忆的档口,见曹襄作何反应。 谁料,曹襄慌神下床,身子摇晃间,满是懊恼,他欠身作礼道,“我可是轻薄于你?” 刘青婉只觉好笑,心忖若是再不说出实情,曹襄的圣贤之道好似在今晨便顷刻崩陷。 “无妨,我见你贪床,昨夜就在你书房安寝罢了。不过,曹公子,确是做了些有违君子纲常之事。”刘青婉声色逗弄,娥眉含春,娇俏妩媚,颇有几分诱人风情。 曹襄见其双眼流转间,满是狡黠,便知其目的,他不恼不羞,反而纵着刘青婉的剧本,继续配合道,“曹某并非阴鼠之人,若是昨夜真对公主做了什么,实乃,情之所至。” 刘青婉本意逗弄,却被曹襄一句“情之所至”扰得心神不宁,她郝色瞬然上颊,粉唇欲张却闭。 柔风甘雨未留,浅情软语却留,寒气屏退,刘青婉对上一人,只觉岁月静好,万物不负。 “你可用过早膳?”曹襄见庭外人影稀疏,不像是往日用膳之时,便不由发问。 刘青婉摇头,转身望向窗外园墙,稍许绿意攀上云霄,惹人心神旷平。 曹襄见刘青婉眼中无限憧憬,便知她心事为何,他束腰间衣带,寻两件长袍,为刘青婉披上后,方穿衣配靴。 “我们今日不在府内用膳可好?我瞧着“引新楼”早茶样式新颖、意趣颇多,不如我带你去那儿用早膳?”曹襄配上一珏青碧玄玉于腰间,抽手将出城门符放置枕边,连带着的还有军中令牌。 刘青婉见其常服素衣,负身而立之态,心下喜意逶迤不绝,漫连千里,神色却不敢声张,垂头低语,“你应去军营,莫为了我耽了将士们训练。” 曹襄笑色不改,将刘青婉的手圈进掌心,稍待温度相契后,方十指相握,想了方寸后道,“我思及霍将军无妻无子,前途无量,确是应多在军中树立军威,今日之事,有他代劳再好不过。” 刘青婉一时汗颜,只觉曹襄此人心计颇深,不是谙于算计之人,又怎可把怠懒去校场之事,说得如此正义凌然,不减愧色? 思罢,曹襄替她将添上的衣袍束紧,以防漏风须臾,携手与她共进,一时间柔情四起,脉脉温顿。 楼上望天地一片亮银,流转纷呈,伴着古绣木铜,冬雪人间,眼中人,可作心上人。 “你如此望着我,便不怕别人说大汉长公主痴情驸马,着实卑婉?”曹襄被刘青婉盯得不自在,温柔戏语,相视间,眼中聚于一人,深邃专情。 刘青婉被曹襄挖苦,转眸不怒,反倒大方回应道,“驸马爷玉树临风,任人都会定睛望上几巡的。” 曹襄于香阁间怔愣片刻后,哑然不语,只是兀自为刘青婉添菜加茶。 应着今日晨阳灿烈,风霜作娉,刘青婉的心情大好,食欲也比往日好上一分,一桌的早膳,几乎是被她一人食尽,所剩无几。 她放下食箸才醒神自己未故作矜态,恐被曹襄笑话,垂头暗自丧气。 曹襄将一切收尽眼底,眼眶温柔化水,只觉刘青婉娇媚可爱,他轻轻抹去刘青婉嘴角的水渍后,轻声道,“你应多吃些,我不嫌厌,反倒希望你多些重量,好过风起身摇的怜瘦模样。” 刘青婉不做声色,只是想起那时母亲过午便不食,她原以为是母亲不饿,等长大些,方知为了留住一个不属于自己的心,她这些年付出了多少努力。 可这些年,后宫年老的便安然寄希望于自己的孩子,年轻的尚可肆无忌惮讨要宠爱,得宠的更是惺惺作态,以为自己艳冠天下,其实都是君臣交易间最可悲的棋子。 刘青婉本以为女子就该矜持,装作顾盼生姿的仙人之态,惹人注目,可眼前之人,似乎从不在意自己所做之事,受不受世人认定,他眼中是非善恶,皆由她一个人而定。 刘青婉神色殷殷,敛去些许哭意,笑意盈盈,“我们回府吧。” 第十九章 百花争艳 莺鸣人家,勾一处情窦欲开处,墨色描红,水染情深。 二人方欲离开香阁,便听堂下蜚语流言,声声惊叹间,说的又是他们二人之事。 不过,这次,似乎曹襄成了众矢之的。 “此话当真?曹公子,当真好男风?”一人惊叹高声,言语间满是逢场作戏的惊异。 “话应不假,公主大婚之日,他不入喜房,便是,便是好男色之徒。” “嫡长公主岂非所托非人?莫敢想驸马爷身子挺翠,容色冠绝,确是断袖。” 刘青婉匆匆合上二楼门阁,楼下泱泱之声却是掩无可掩,声声讥弄尽入耳中。 曹襄身起又座,执筷翻弄剩下的鱼炙,却在听到断袖二字时,再也按耐不住内心的怒意,生将鱼骨碎成零丁之状。 刘青婉回身见曹襄暗敛怒意,却仍是暗沉阴郁神色,虽心中觉得谣言可笑,却也再不敢讥嘲,她柔声宽慰道,“无非市井,不必挂怀。” 曹襄顷刻褪去震怒之色,只是不满陈霖一而再三的散播谣言,惹得流言蜚语四起,安宁不得。 刘青婉见曹襄面色转晴,方调皮讥潮道,“驸马爷是否真对我有何不满?” 曹襄见刘青婉憋笑脸色,方觉得她没良心,自己是为了她的真心隐忍至今,不去动她分毫,如今她倒是与楼下之人一同嘲弄自己断袖之言。 他咬牙切齿,悻悻而言,“公主是望我今夜向你证明些什么吗?” 语罢,刘青婉蜷于宽衣中,只留一双圆溜眸子,如灵动月兔,稚嫩娇俏。 曹襄拿她没办法,只能摇头无奈间将刘青婉整个人从宽衣中放出,叹息中声色已是渐柔,“走吧,回府。” 诗酒闲赋,戏语人间,问鼎天地,长安之盛世,春华秋实,天下归宁。 “小青婉,你夫君呢?”淳芷入曹府已是家常,自刘青婉嫁入曹府后,淳芷几乎日夜登门,惹得曹襄有一夜甚至有些酸意。 刘青婉正于玉簪树前,挑琴弄弦,意趣不昂,见淳芷落落而来,已是含笑。 “你找他何事?他正在军中练兵。”刘青婉见淳芷面露狡诈,比不是什么值得欣然之事,便一心护夫。 显然淳芷已将曹府权当自家门庭,细品一口曹襄为刘青婉准备的糕点,神情间满是得意,缓缓细曰,“你可知长安上下,对曹襄的风评?” 刘青婉自见淳芷,便知她心中所想,不作惊讶,轻睨一眼后拍下她欲拿第二块糕点的手,“无非是些好男风的谣言?” 淳芷似乎惊异刘青婉深闺内院,消息却比自己灵通,一边做讶然之色,一边迅速拿起糕点迅速入嘴,唔囊几句,“唔,这不错。若是配壶清茶便更好,不会噎人。” 刘青婉见其吞咽不得的可爱模样,不禁笑意更扬,起身去里屋倒茶相送,声色轻责,“无人吃桃酥会一口入嘴。你这丫头,即是知曹襄风言鼎盛,便帮我寻寻法子。” 淳芷暖茶相送,方咽下糕物,喘息间幽幽道,“你每次都说我出的是鬼主意。可是,谁又这般阴损,尽做些碍人姻缘之事?” 刘青婉见淳芷终究涉世未深,双眸三眨,单纯无忧。 她终究有些羡艳,一般的年岁,自己却是步步惊心,满盘深算。 而淳芷,却是心思玲珑,却不涉阴诡。 “你又认为何人会独针对曹襄一人,只为毁他名誉?”刘青婉敛去一丝凄苦,转而用轻快的言语掩盖自己的伤情。 淳芷双眸流言,一步一名,“这可不好说,朝堂之上曹襄树敌颇多,庄青翟啊,陈霖啊,陈霖!必是他妒嫉你与曹襄二人珠联璧合,方动此鬼谲心思。” 刘青婉默语庭前,无声间已是赞同,于情于理,陈霖都比庄青翟更为可能。 “你说他都与夷安今日要完婚了,再动这脑筋,当真情深?”淳芷迟疑间,无解相望。 刘青婉嗤笑一声,她信陈霖心属于她,但落落君子绝不会蓄意纠缠,更不会婚约于身,仍旧做此苟且之事。 陈霖心心念念的,是她长公主的地位之下能给陈家的尊荣。 且不说她受汉武宠爱,不似夷安自小冷落,母妃出身不能给他带来似锦前程。 陈霖也算高瞻远瞩,他深知太子若是日后得权,替卫后清理宫廷之际,夷安的母妃必在其列。 皇室之残忍,莫过于天子之女,一朝公主,若是没了父皇的宠爱,母后的荣华,于烟花巷柳间,无出其右。 与其说陈霖恋之不忘的,是刘青婉其人。不如说,他心下不甘的是她能给陈霖带来的现世荣华与日后显赫。 “我见娘子面色清冷,还以为我惹她生气,如今想来,你方是始作俑者。”曹襄下朝而归,落马便奔向后庭,欲见刘青婉。 细听之下,却是在聊陈霖之事,男风之谣,但凡仔细推敲之下,也只有陈霖会做如此愚妒之事。 而淳芷口中的深情,曹襄不怒,刘青婉却先暗下面色。 曹襄即知,刘青婉向来剔透玲珑,何为深爱,何为深算,天下无能瞒过她的眼睛。 他方安神而来,言语轻松,带着几分哄弄。 淳芷只觉自己过于碍眼,眼神流转间,破口而笑,“曹将军,近几日你还是莫近霍去病为好。你们二人,倒是委实合适。” 刘青婉听罢,细想二人身影并行,沙场共敌之胜景,浮想联翩。 遥想与曹襄长安再见的第一面,便是与霍去病二人一同,那时不曾细细打量过曹襄,却是与霍去病二人,颇有几分般配。 将立寒沙前,风过双影连。群山遮浮现,金鸣作柳面。 她方莞尔,曹襄已将身子曲下,戏声道,“娘子若再想些骇人听闻之事,今夜我便破了这外界传言。好过被世人嘲笑断袖外,还要被某人污蔑。” 刘青婉面色瞬间煞红,淳芷于一旁不知何故,单见刘青婉耳垂透红,低眸不语。 曹襄得势,方玩味而视,挑眉笑道,“娘子可想到法子替我解忧?” 刘青婉心中排诽曹襄,沉下心思想罢,俄顷,笑意上脸,“流言因何起,便由何事消。明日我做百花之宴,邀请长安贵胄妇人赏花游园,你且陪我做场戏,这长安街的女人啊,嘴是最碎的。一日不用,你我二人便可自证清白。” 曹襄意会,便无声赞同。 流言四起,终究对他为官朝圣有所影响,陈霖有意挑动风云是非,他们二人便有能力将云海再掀,且作百花弄忙,今宵不醉。 第二十章 只羡鸳鸯 大地苍茫,山雪连亘绵延三千里,素裹银装间,耀白闪光,刹那恍惚,推开窗帘,竟是仙境人间。 琉璃钟,琥珀浓,把酒东风共从容。 酒香遥遥,香车迢迢,美人昭昭,今朝明月情动处,百花争艳滴酡朱。 今日的长安似比往日更添似锦繁华,马车列至曹府门前,各家高门府第皆招摇阔富,女客锦衣华服,妆色精心。 刘青婉着一袭烟纱罗裾,逶迤拖地,玉簪螺髻,手挽凤翠,仙髻雾鬓斜插梅红一朵,黛眉开娇横远岫,眸含春水如画,笑时倾国一刹。 “小青婉,你可知人间凡尘容不得你如此勾人?” 刘青婉自内室而出,脚点星辰,风若游间,一步一颦笑,一笑一勾魂。 淳芷的目光不转,内心感叹,面前女子是凡尘之客,莫不是被上仙指点,而脱俗九天? 刘青婉轻点脚尖,惬意悠畅,至曹襄面前,许以浅笑莞尔,轻问一句,“将军,可好?” 曹襄此刻眸中只有刘青婉一人,月光如暗,纷呈也淡,唯剩下眼前粉衣女子,含情孑立。 刘青婉见曹襄不语,深邃眼瞳间刻满深情悠然,媚眼笑道,“驸马爷,可回神了吗?宾客还在等着呢。” 曹襄方收回飘落千里的思绪,双眼放光,笑意渐盛,挽起刘青婉的手,于她耳边轻诵,“有佳人兮,绝世而立。” 月色玉白,香远溢飘,百花不知春,却送江南景。曹府运至江南绿枝于庭前,寒冬腊月间,赏一曲春景如画。 满堂宾客远望双人成壁,自庭院而来,步步间皆是深情相许,似是一走便至白头,深情两不疑。 一时间,众人全然忘却近日长安谣言。 刘青婉与曹襄款款而来,她回望一眼,只见曹襄神情间爱意满盛,她于曹襄身边,娇俏一眼,方轻声嘱咐,“夫君,时辰已到,莫让大家挨了饿。” 曹襄笑意不减,神色自若,仿四下无人,唯其二者,将她鬓间碎发理于耳后,露出明亮双眸,方附身柔声道,“我看是你饿了。” 刘青婉神色一怔,她虽与曹襄商量一番后,决定在众人面前做戏,装作一对神仙眷侣,却终究演得刻意,可曹襄言行举止间,不尽自然。 仿若,仿若他很久以前,就一直想这么对待自己。 虽是做戏,却也是红晕上颊,再难退却,眼眸躲闪间,瞥见曹襄宠溺却憋笑的眼神,面色不禁愈发郝赤。 她纤指被宽袖遮于衣下,心下恶趣忽生,当着众人面前狠拧曹襄腰间皮肉,却发现他身上根本没有一丝肥肉,硬肌之下,只剩精肉,壮实精练。 “娘子对为夫身材可还满意?”曹襄压声问道,眼中笑意盛满,戏语之下皆是对刘青婉的宠爱。 刘青婉横瞥一眼,表示不快,羞切之下,只能娇嗔地放下曹襄挽着的手,兀自向前落座。 曹襄一手护在刘青婉腰间,将刘青婉的丝云烟炮卷起,以防她快步流星,摔于堂前,伤了自己。 外人看来,只觉得郎情妾意,不甚幸福。 黎莺枝头,声鸣流水,歌殇舞罢,艳色方绝。 “长公主姐姐与驸马确是珠联璧合的一对,外界如此传言,着实令夷安为姐姐不平。”夷安公主瞥过曹襄与刘青婉自始至终未松开的手,心口愈发闷痛,对比陈霖对自己的态度,语气中更添酸涩。 她故意引出近日京城传言,便是要与刘青婉难堪。 京城之中,谁人不知陈霖对刘青婉的爱意,可又有多少人知她对陈霖的爱意? 遥想当年,往事历历,她对刘青婉的姐妹之情,早被皇室权争消磨殆尽,剩下的只有不甘恨意。 刘青婉自幼高高在上,同为一朝公主,吃穿用度却比自己高过青云,就连不苟言笑的父皇都对她这个姐姐赞许有加。 约莫七八年岁,父皇抽考众皇子孔孟之道,她们二人遥遥于书堂之外。 但见刘彻龙心不悦,眼见就要龙威大怒之时,刘青婉摘下御花园中赵娘娘最爱的花束,向他跑去。 刘彻见到刘青婉时,深眉紧蹙,似是十分不满女子在书堂之上逗留,她心中幽幽窃喜,父皇必是要加罪刘青婉,一解往日自己心有不忿。 谁料,刘青婉将花枝别上父皇的耳后,咯咯大笑,神态娇蛮,丝毫不在意当时处境。 众皇子与宦侍皆跪于书堂之上,瑟瑟寒栗,眼见刘青婉再触龙须,心下皆惧其不知进退。 刘彻方欲拿下花枝,将刘青婉重惩之时,刘青婉矮小的身子慢慢攀上父皇的膝腿,将他牢牢圈住,声音糯软,惹人爱怜,“父皇为何生气?” 刘彻被青婉的娇怜模样勾起温切,神色慈爱,一改往日严训,故作凶狠道,“你知朕怒,还敢做此作为?失了一国长公主的姿态,给朕下来!” 虽是字字严厉,但夷安公主自远处看得清晰,父皇将手护在刘青婉的头颅之上,以防她摇摆之下,摔于座椅之上。 众人寒战胆怯,唯她天地不怕,又怎会不惹人喜爱? 刘青婉对着刘彻天真笑道,“孔孟之道,女儿不懂。但女儿知孔夫子说‘天下大同’的道理。” 刘彻眉眼藏善,声色更是温柔一分,“哦?朕的青婉还知天下大同?来,与朕论论你的大同。” 刘青婉粉唇轻嘟,似是不满皇帝将自己做孩子看待,扭捏着从其怀中跳出,眼见自己兄长亲弟皆跪于君王面前,她便笑意藏深道,“人不独亲其亲,不独子其子,父皇于此训诫哥哥弟弟们不知孔孟,可青婉看来,父皇最是不经此道。” “大胆!” 声色怒唳,鹰飞草长之下,满堂呼吸声滞,皇子们皆将头埋于膝骨间,等待霆威既下。 唯刘青婉一人直对父皇,双眸中除了年少稚气,更多的却是坚决不惧。 “你似乎有话想说。”刘彻怒火渐平,心中暗忖,此等鹰眸天成,若是男儿之身,大汉必后世有人。 刘青婉幼小的身子立在书堂之上,身高不过刘彻的腰间,她昂首而论,“长安百姓大多农耕,众弟弟的年纪已是桑田而作,父皇要弟弟们论君臣之礼,父子之规,为何不设书堂,让大汉百姓皆知儒学?” 刘彻眉眼赞许,对上刘青婉那双毫无惧色的双眸,心中的父爱终于渐流渐露。 他自即位以来,大张军事,武字心头,便注定了他的威慑要让天下皆震慑。 唯独刘青婉一人,不当他是天子,平等相驳之胆色,方是他的女儿,乃称得上大汉的长公主。 “青婉在不知不觉中,已是天之骄女。”刘彻声色渐柔,是夷安不曾见过的慈爱模样。 青婉再度攀上刘彻的腿上,不过这次,刘彻主动将刘青婉抱于怀中,刘青婉天真笑曰,“母后告诉青婉父皇想要的大同,是天下大同。所以父皇日夜殚精竭虑,母后想要父皇开心。” 只见刘彻神色流转,一晃而过的深情与懊恼,是夷安年长许多岁之后才知的,那是一个男人对女人的亏欠。 可她不信,那时的刘青婉是无意为之,至少,在那之后,刘彻重新宠爱卫子夫数载,而她的母亲,再也未被汉武召侍过。 刘青婉,你果然天资而成,可我若如今安然见你幸福悠畅,我又怎能忍得下这口气? 夷安藏去阴毒面色,装作乖顺姊妹的模样,引得众堂宾客皆以为长公主与夷安姊妹情深。 第二十一章 情深至浅 觥筹交错间,心思各显,装的一派淡然,而风声不止。 “不过想来奇怪,你说这夷安公主不久便嫁陈霖,你说她们二人怎还能如此善待?” “恐是夷安年幼,心思不重,不知人心难测,我见长公主与曹襄也只是装作情深,你瞧陈霖此刻的心,还在她身上呢!” “也是,此次宴会啊,就不是好意。曹将军深情一片,她却是一女侍二夫。” 堂上闲言碎语愈发难听,曹襄本不在意女流之间的言语,却听见最后对刘青婉的折辱之语后,拍案而起,声色凌厉,“曹某宴请各位,应着月色与雪色,可称绝色人间。却未曾料想各位言辞不应此美景,但愿各位脱了那层俗套,莫辱了我夫人雅兴,不则,休怪曹某请各位出府。” 刘青婉将曹襄拉于身边,神色从容,似是无半点怒意,心下暗许,她这妹妹,也算长大些。 清冷月色之下,刘青婉举觞痛饮,勾唇笑曰,“各位莫怪,驸马爷酒未品,人先醉。这桂花酿酒意浓醇,特意请各位品鉴一番。” 风雪潇潇,桂花香气袭来,几处落红庭院,谁家香雪帘栊,江南江北一般同。 “此酒香醇,可如今腊月,长公主何处找到此桂花酿酒?”堂前一贵妇细品后,放知此酒绝品,她不禁狐疑发问。 刘青婉浅笑不语,眼中藏深,回眸望向曹襄,示意他告知众人桂花酿来历。 “设此百花之宴,确是为诚邀各位品此清酒。我听闻长公主爱饮桂花酿,每至桂树凋零,秋至冬来之际,便分外想念酒香之气,便特意请人下江南,移了棵桂花树,快马而来。我管不住她,太过贪杯,我本有心,却成了罪过,才有意设宴款待各位,将此酒也不至于浪费。”曹襄面色除了望见刘青婉时脉脉如水,平日里如寒冰玄铁,远观便冻上冰霜。 此等爱意,惹得堂前宾客纷纷啧嘴,女客望刘青婉的眼中,都藏着一份妒意。 刘青婉笑意不减,心中却是唏嘘不已,曹襄的演技精湛,果真未令她失望。 连那份饮酒伤身的急切都演的恰到好处,着实令人叹服。 刘青婉笑意灿灿,勾唇轻挑媚眼,暗中戏说曹襄,“驸马爷不去戏台,着实是我朝的惋惜。” 曹襄酒盅一滞,滴酒洒落案桌之上,笑意微苦,他趁众人酒意微醺之际,柔声反问,“婉儿,有时候,真情是演不出的。可假意,却终会被愈演愈拙,最后,终会被拆穿。婉儿对我,又有多少假戏呢?” 刘青婉本意逗弄,却对上曹襄那副真情款款的双眸,一时间失语凝噎,她只觉曹襄眼中有伤,心藏深情,却不敢外露。 “我……” 刘青婉话未言罢,便见曹襄转眸不去回应,话梗于喉,不知从何说,也不知如何问。 她明知,曹襄于自己真情,可她在逃避,不知心若许,覆水难收,若是被他所伤,自己又该如何自处。 曹襄痛饮一杯,再作温顿模样,于众人面前,假意相笑。 刘青婉方知,何为假意,何为真心。 今宵酒醒,微风冷月,人心若就此寒凉,可还有转机回温? 刘青婉锁眉而望,曹襄背影萧瑟,满目荒唐之下,她心神皆慌。 你方唱罢,百宴终散,月孤空高之际,曹襄与刘青婉携手共送宾客出府,二人笑意依旧,却横生一道沟壑。 “曹将军,留步。”一女子折腰以微步,呈皓腕于轻纱,眼含流连,清波流盼向曹襄而来。 刘青婉送至宾客于府前,方转身回府,心下正是忧虑该如何回应曹襄,便见如此一幕。 她心下暗伤,只见曹襄与女子拥抱于月色之下,女子面朝自己,笑意含情。 “我自幼时,便一直心悦你。”女子水眸流转,脉脉深情,莫不使人心下触动。 曹襄酒气方醒,但闻怀中之人,并不是那一抹熟悉的清香,匆忙后退三步,方见其人,不是刘青婉。 “姑娘逾矩了,曹襄为当朝驸马,心属公主一人。”曹襄负身而立,于月色之下,声色孤寒,不留一丝余地。 春梦随云散,飞花逐水流。 女子不甘不舍,再追一步,方问,“你可是担心公主知后,会加罪于你?若是,若是如此,我为奴为婢,只要陪于你身边,我无悔。” “请姑娘自重,卿本佳人,奈何自贱?我诺公主,此生只娶一人,并非她是汉嫡长女,而是因为她是刘青婉,是我心上一人。”曹襄对月而言,深情自露,庭前落梅,余香飘至刘青婉心中,似有千千结,皆化情意绵。 “可是。” 女子神色戚戚,方欲挣扎,便由一声清冷柔媚断语。 “时辰不早了,姑娘该回自家府上,良缘终至,何必觅闲愁?”刘青婉于门前而出,神色淡然,无华无光。 女子不依不饶,许是烈酒上头,未经思考便破口而出,“你根本不若我那般爱他,你高高在上,享尽一切,陈霖是你的,天下是你的。我只求你,把他一人让给我可好?” 刘青婉黛眉浅蹙,眼眶寒凉,敛去心头愤慨,微笑吩咐道,“不好,来人。将这位姑娘安然送回府中。” 曹襄于一旁不语,只是静默望着刘青婉做主捻客,趁着些微醉意,他一把将刘青婉搂入怀中,酒意飘摇。 “你醉了。”刘青婉闻见曹襄身上充斥着桂花与酒气,不做厌色,反倒心中羞切。 “你当真不怒?”曹襄言语高昂,似是十分不满刘青婉的淡漠神色。 刘青婉方知曹襄如今铁青面色,不是怒自己下逐客令,笑意更深,她轻问道,“如果,我说我不怒呢?” 曹襄薄唇微抿,眼瞳凝深,雪色连绵,白絮飘落于刘青婉的唇角,遇温又融。 “下雪了。” 刘青婉话方休,便感唇角寒凉未减处,暖润唇瓣向她席卷而来,缠绵悱恻间,带着一丝侵略,似是要诉尽所有的爱怜情深。 咫尺间,她心弦颤动,理智自没,纤臂攀上曹襄的腰间,朱唇微启,青涩回应着那抹深情。 第二十二章 情不自知 “我逾矩了,我许诺过你,不做强迫。”曹襄片刻回神,心中大触,嘴角余温仍留,对上刘青婉的水眸,只觉自己多年圣贤,可作付水东流。 他酒气上头,借着瑟瑟寒风,见月下女子,飘逸若仙,那女子,是他心心念念十载的人。 可刘青婉对于女子的告白,根本不动声色,好似无心无情,于他,无半点妒忌。 一时间,他冲动失智,强迫刘青婉,终归是他所不愿。 刘青婉于前,眼含水雾,凝望曹襄不语,她的羞怯回应,根本未被曹襄所察觉。 一时间,她心中忿忿,轻抿被曹襄吻红的唇瓣,月色勾连,不尽诱惑。 曹襄喉结微动,自吻下的那一刻起,他便知收回心神,需用多少勇气,刘青婉于他,是烈酒毒药,一触便覆水难收,深陷其中。 他转身便逃,独留刘青婉一人怔愣在寒庭之下,心中些许委屈,泪珠盈睫,点点低落在人间,开出层层冰霜之花。 三更扰梦,欢喜悠荡,情深向何许,情愫却落不知处。 刘青婉一夜未眠,至寅时三刻,见窗烛照映一人身影于门外,负身而立,似有忧思相诉,方欲叩门,却换来叹息一声,而后便见门前倒影,孑孑身退。 算算时辰,他应下朝回府了。 刘青婉想罢,便起身唤锦儿梳洗,今晨灿阳微光,不忍辜负,她大可街上一游,也省了与曹襄入府相对不言的处境。 “小姐,您不与驸马爷知会一声吗?”刘青婉束起高发,男儿身装,特地从曹襄衣柜中拿了件陈年旧衣,上身之时,却再度想起昨夜缠绵,一时间心下大乱,郝羞不退。 “不说了,我们走便是。”刘青婉思忖片刻,叹息道。 她知曹襄自婚后,先是韩兆将军身故,后是巷柳传言,他日日操劳,几乎未怎休整,便也不愿再惹他心忧。 也许,避退些日子,对他们都好。 想罢,刘青婉便扬袍而走,方至曹府门前,便见曹襄落马而归,真姿绰约,当世独立。 一时间,刘青婉不知是走是留,与曹襄四目相对,转眸退至锦儿身后。 曹襄见刘青婉的刹那,便扫去一日阴霾,朝中今日不得安宁,庄青翟野心愈演愈烈,帝相之争,自古便是地狱魂火,一触即发,人心之阴谲让他不由得心生燥闷。 他细细打量之下,便见刘青婉身着自己十之又二年岁的武袍,玄色落地,双眸灵动,不尽可爱。 他哑然失笑道,“婉儿今日是想出府游玩?” 刘青婉单探出娇小玲珑的脑袋,微微点头,眼眸含羞道,“可以吗?” 曹襄含笑垂眸,心下悠然,只觉刘青婉在身边,再多朝堂纷争,也是过眼烟云,他温声道,“可以,我陪你吧。” 刘青婉暗自欣喜,敛去稍许少女娇羞,怔愣点头。 玉门不度,寒关销骨,二人静默一路,久坐不语。 “婉儿。” “曹襄。” 刘青婉与曹襄打量间,同声而出,语气殷殷。 “你先说。”刘青婉莞尔垂眸,娇羞如芙蓉春色,惹人流连。 曹襄扶额,面色真挚,笑意却带着一丝凄苦,“昨日却是我失礼在先,我与你道歉。往后,不会了,你不必怕我。” 刘青婉愕然相望,却不见曹襄与往日那般深情相望,心下幽幽,“果然,是自己太过青涩,不讨他欢喜。不像昨日的姑娘一般,愿将心事付诸。” 原来,天下男子都是一般,曹襄也终究对自己失去了兴致。 她阖眸藏戚,思索情之未付,何来如此伤戚,俄顷,声色方平,淡然道,“好。” 曹襄转眸相望,见刘青婉如往日般笑意恬淡,心中暗讽自己须臾十数载,自问郎天明月,不算圣人,可有自持,可对她的贪婪渴望竟到了如此地步。 “婉儿,今日长安城有灯会,你想去吗?”曹襄对上刘青婉的清眸,语色化水。 “想!”刘青婉脱口而出,自她长于皇室起,便听淳芷与自己扬洒宫外繁闹,长安闹市更盛,与皇家宴会不做一般,那里,只有寻常百姓的快意悠然,无勾心斗角,步步紧逼。 她自小便心生向往,却从未奢望过有朝一日,自己能亲临长安盛景。 曹襄笑意更深,眼眸间充斥着无限宠爱,轻挽着刘青婉的秀发,于鼻尖,方觉清香足够抚平一切忧愁疲倦,他亲呢道,“那便依你。” 月影横斜,柳枝微浮。 灯会人海乌泱,一男子玄色墨袍,着长衫染画,波涛欲涌,山河也碎,却是眼中含情,望桥廊之上,女子红巾高束,乌发如丝,瀑布而落之姿,天人自成。 他眼含深情,凝望间,仿若星河鹭起,三千余载一晃而落,眼底只有一人。 “我瞧你今日下午怎不见人,原是替我去张罗衣袍。多谢,我很喜欢。”刘青婉于桥廊一头向他跑来,欢喜不已,步步雀跃。 她今日似是心情极佳,于曹襄面前盈盈转身,以示衣裳的合身,却不禁发问,“你又是如何得知我的尺寸?” 曹襄笑意不退,只是握紧女子迎上的手,柔声回道,“婉儿,有时候,一个人的外形是不需要度量的。” 他只答浅层,至于此话的后半句,交由明月清风,岁月悠长,心中暗说一句,“你早就刻在我的骨血里,不曾分割。” 刘青婉兴致盎然,挽起曹襄的手,便四处奔走,似有要将长安美景一夜望尽的贪婪神色,曹襄感到手中余温渐散,刘青婉穿的实属单薄,便停身正色道,“你着实不听话,穿的太过单薄,临走前,我不是唤锦儿给你加件衣裳吗?” 刘青婉方想起锦儿将一件曹襄叮嘱的裘袍交由自己手中,她嫌外衣笨重,便扔在马车之上,不做理睬,如今被曹襄一问,不禁心虚,将头低下以示歉意。 曹襄于她耳边轻轻一叹,脱下自己的外袍,紧紧将她圈进毛裘与他的余温中,以免寒风露体,特系紧些。 “你今夜又要头疼。” 曹襄言语间无不担忧,刘青婉抬眸相对,却见眼底温情真切,不藏一丝假意,那份情意,已是这般深厚了吗? 刘青婉心下暗忖,不知何时起,自己对曹襄的依赖,与对他的感情,已经让她忘记了他们的联姻,只是政治之下的棋子。 她脸色绯红,只觉能与曹襄相伴岁岁年年,也算是人生幸事一桩。 二人方未走至闹街尾末,便听身后议论纷纷,似是针对其二人,她回眸望去,果真双双眼睛对着他们评头论足。 刘青婉不禁狐疑,她凝眸望向曹襄,迟疑道,“甚是奇怪,为何我做了男儿打扮,还是引来众人评头论足?” 曹襄笑意藏深,静默一会儿后,转身扬手向刘青婉示意,只见二人十指相扣,外人看来又是耳畔厮磨,他语中藏诈道,“婉儿,你可知为夫断袖?” 刘青婉霎时明白流言因何起,她本想抽手,离曹襄远些,却见曹襄用比自己更大的力气将她圈在怀中,幽幽道,“我外袍脱于你,若是你再离我远些,我染了风寒,可如何是好?” 曹襄见刘青婉缓缓放手,将外袍的边角圈住曹襄外露的身子,二人一时间停滞原地,不便走动,只是兀自抱着,便哑然失笑道,“婉儿,你甚是可爱。” 刘青婉对上曹襄化作秋水的眸子,却藏着无限得意,方明白曹襄有意戏弄。 她抿唇低眸,遐想顷刻后,媚唇微勾,轻掂脚尖,粉唇落于曹襄面颊之上,柔润仍留,便迅速躲开,一句呢喃私语,已是勾人心弦,无限魅惑。 “如此,便坐实了你断袖的名声。” 第二十三章 月影孤寒 曹襄愣滞于原地,唇角滞顿,一时间忘记笑意如何,只是视线跟随着眼前那个女子,见她的笑容明媚,便知冬寒不过,春花欲开。 月影孤寒起,落雪三成,明朝灿阳至,天地凝练。 长安城里关于曹襄的流言纷起,皆传言有一红巾束发男子,容色天成,媚色无限,惹得曹襄欲与长公主断离,近日几乎日日带他游离长安,大街小巷,毫不顾忌人声纷纷。 “小青婉,你可知曹襄背着你做了什么勾当?”淳芷自今日晨起,本欲去长乐宫拜见太后,却方入雍门,便听闻宫中婢子流言曹襄在外风流,不顾长公主威仪之事,心下愤慨,惊马调头便向曹府。 淳芷本欲直奔军营,向曹襄要个公道,却想起今日霍去病也在军中演兵列阵,不可兀自冲动,便想先与刘青婉通气。 刘青婉瞧她声色张扬,心下已有定数,故意逗弄道,“何事惹得你如此愤慨?” 淳芷脸色微红,气喘须臾后,跺脚嘟唇道,“近日他是否夜夜出府游城?他外面养了一童子小儿,我听着说媚色勾人模样,必是什么狐狸妖物,他还真是断袖不成?” 刘青婉方欲放下手中杯盏,听过此话,只觉愈发好笑,挑眉道,“哦?此等妖物,你必随我去军营一瞧,我今日便要问问曹襄是非黑白。” 她心中念及那日灯会回府时,曹襄允诺自己等休沐之时,便领着自己去城郊狩猎,炙肉奔马,快意人间。可近日除了夜间陪自己兜转长安,也不见他真有什么时日陪自己,莫说休沐,父皇甚至不给他喘息时间。 若是自己乔装成士兵模样,去军营望他,必是一出好戏。 淳芷见刘青婉忍俊不禁模样,歪头狐疑,却被刘青婉拉着换上两套破旧军装,便扬马出了曹府。 二人方落马至军营时,未来得及问人曹襄军帐何处,便听高空传来鸣声阵阵,似是演兵整军的声音。 果然,士兵皆整装奔走,一时间,人海泱泱,二人被如此浩荡场景吓到不敢进退一步。 但听二三卫兵奔走间,警告着二人军中行规,声色敬畏。 “你们二人还愣在原地?若是迟了,必是三十军杖。” “你当真不怕霍将军将你赶出军营?快跟上!” 刘青婉与淳芷方抽回情绪,随大军奔走到西南一角,终究是女流之辈,大军早已整装待发之姿,方阵间无一人松懈,风动人静。 她们躲在后排,远望曹襄与霍去病于高台之上,神色凝滞,面色沉淡。 “最后二人,出列!” 曹襄声色惊鸦,沉声浑然,引得刘青婉不禁寒颤。 她心下幽幽,平日里曹襄作温顺古贤之态,怎在军中变成如此凌风之姿? 军中静默无声,连呼吸都归于寂色。 曹襄自刘青婉二人随军奔来之际,便发现二人不似军中之人,军中戒备森严,将士齐心,新规确立后,无人再敢如此懈怠。 他与霍去病对眸一视,便知其中必有蹊跷,遥望二人身形矮小,为了躲藏身姿,故意往将领身后挪步。 曹襄与霍去病一跃而起,落步无声,顷刻间便来到刘青婉、淳芷面前,见一人垂头藏脸,是别国细作也未可知。 他将刘青婉横于肩上,跃步而起,三丈之高,又稳落高台。 曹襄丝毫不落情面,将刘青婉摔于台上,方欲拔起身上佩剑,便听女声糯软娇怯,“啊!疼,疼疼!曹襄,是我。” 刘青婉瘫软在地,只觉吃痛,一瞬间骨肉相错,惊心之痛,她心下暗咒曹襄百遍,却也知寸步进退,方言语带娇。 曹襄猛然抽手,蹲地而瞧,才见地上一人,果真是自己放在心尖,不忍触碰之人。 他对上刘青婉的水眸,泪珠盈睫,急声道,“婉儿?伤得如何?痛吗?” 刘青婉心中涌起层层奸意,故将泪水盈眶而出,声色戚戚道,“骨头,骨头断了。” 只见曹襄听罢,横抱起刘青婉便走,不管不顾台下千百将士瞩目。 淳芷与霍去病还于大军方阵,见刘青婉似是带伤,匆忙抬头,对上霍去病的眼光。 自霍去病落步之时,他方欲举剑于颅,便闻到风过无痕后一阵百草香气,再见宽袍之下一双素白纤指,便知此人是淳芷。 他摇头无奈,一声叹息,却夹着笑意道,“我拿你没办法。” 只听霍去病扬声凌厉道,“今日演兵至此,给你们一日休整,退下吧。” 话音落后,军中无人敢动方寸,心间都犹疑霍去病所言休整为圈套而已。 自大军漠北之战班师回朝后,大军一日未休,风雪也作,军威即立,又怎可能今日如此轻易放过他们? 霍去病声色赫立,“本将不想再说第二遍,退下。” “是!”只听齐声一字,落于天地山野,余音不绝,惊十里飞鸟,树影摇耸。 淳芷凝望眼前之人,年少扬名,身姿绰约,心下酸楚,自己的心思,他可能瞧得上? 她慌神间,方想起刘青婉伤势,蹙眉急问,“曹襄军帐在何处?” 霍去病拦下几欲奔去的淳芷,宽慰道,“你放心,长公主无碍。曹兄那一下,根本伤不到骨头,最多这二三日有些淤青,他是关心则乱。” 他远望曹襄军帐,笑意藏深。 漠北之战,他与曹襄夜谈军中部署许多不妥之处,军心散漫,若是战败,必是主因。 只见曹襄负身而立,声色凝霜成冰,“人只会服从自己畏惧的人,一个将领要做的,便是立威,若不立,军心必散。你我二人,不可有软肋。” 那日起,他便知道曹襄绝不是外界传闻那般只是翩翩君子如此简单,他的野心与权谋足够支撑他赢得一整个漠北战的胜利。 曹兄,看来如今你也有了软肋。 第二十四章 围猎交心 “医官!” 曹襄将刘青婉安置在床榻上,疾步高声唤营外巡逻卫兵,唤驻军医者替刘青婉诊治。 刘青婉戏谑心头,便不打算顷刻结束此戏,在曹襄床上故作痛哼,惹得曹襄心疼不已。 “婉儿,你骨头伤哪儿了?”曹襄将榻上之人横抱于腿上,轻声哄道,小心翼翼地模样让刘青婉不禁觉得自己是什么稀世珍宝,他不忍心触碰,更别提伤害。 如此娇羞的姿势,让刘青婉面色绯红,一时间忘记装痛,将头颅埋在曹襄怀中,独留两只赤红的耳朵于曹襄视线。 “呵呵。”刘青婉听到耳后的闷声笑意,心中腹诽不已,只好再痛哼几句。 曹襄将怀中之人圈进,心中滋生层层酸苦,转头望向军帐之外,冷声高昂道,“军医怎还不来?” 门外的卫兵好似从未见过曹襄如此紧张,声音发颤道,“在门外候着了。” “让他进。” 曹襄允声而应,便见刘青婉猛然从他的腿上攀起,挪到床榻最远一角,与他保持最远距离。 他只作刘青婉害羞,无奈将刘青婉抱起,摆在床榻枕边,让她靠的舒心些。 医者推帘,便见曹襄对一男装小儿照顾有加,眼底深情爱怜无数,方让他想起近日长安传闻。 “莫非真有其事?”军医心下惶惶,自己若是救了榻上之人,传到长公主耳朵里,他乌纱难保。 可若是不救,瞧着曹将军将那男子当作宝贝的模样,必是要以剑相逼。 思忖间,他踱步床前,已是冷汗涔涔。 “请,请将军将腿衫挽起,我为将军正骨。”军医不知刘青婉职位,言语中更是敬畏谨慎。 还未等刘青婉开口,便听曹襄掷地有声,决然道,“你敢!” 刘青婉回眸望向曹襄蛮横之态,不由心中好笑,虽乐于逗弄他,却终究不忍心让他太过为自己心忧,想罢,她玉指轻捻起曹襄一角,柔声撒娇道,“放过人家医者吧。我腿无碍,你给些铁打药就好。” 曹襄狐疑望向刘青婉,见刘青婉慧黠一笑,便知自己又陷圈套,心中虽闷气不已,却始终抵不过那双星辰月眸望向自己的那一刻,一切便烟消云散。 “你退下吧。” “是,是。”医者退身之际,长吁一气,似是找到了两全之策,不至于丢了乌纱和脑袋,他不由望向床上的刘青婉,声声道谢,“谢谢小兄弟,谢谢。” 刘青婉愣神片刻,方笑意盈颊,她抬眸望见冷脸的曹襄,打趣道,“看来人家是以为你金屋藏娇了。” 曹襄不做言语,只是三步上塌,重新将刘青婉圈在怀中,幽幽一句,“婉儿,你让我等得太久了。” 刘青婉不知其意,抬眸望向曹襄,见他眸中情意缠绵,绚烂弥漫间如江海汹涌,似是要将她的防线悉数剥夺。 “不知,不知淳芷如何了。”刘青婉从曹襄怀中挣扎而出,三步并走后,回眸却见曹襄笑意不减,宠溺更盛。 “你今日来这一遭,若是让你白来,可是亏了你那一摔。我带你去围猎可好?”曹襄起身从柜中拿出三两弓箭,选了把细巧的,交由刘青婉。 他知刘彻圣宠青婉,甚将刘青婉安置在皇子学堂,与皇子一同学习四书五经、驭马箭道,她自小不输男儿,弓箭骑射更是如此。 刘青婉眼中含光,笑意灿灿道,“好。” 风萧寒,草枯黄,崖边二人骋马畅游,悬云吞日,半黄天际,霞光渐染,红光透艳。 刘青婉扬箭于胸膛,满弓而射,箭走千里,速惊猎狗,山鹭不及,马蹄奔塌不停,最后落于寒草之上。 “婉儿箭弓之术,称得上大汉一流。”曹襄替刘青婉捡起一只方才被刺中的山鸟,放在篓筐之中,转身望向那一轮朝阳下,散光于仙的女子。 曹襄虽有意让三分刘青婉,却未能得偿所愿,刘青婉巾帼不输须眉,更不输霍去病等千古男儿,他在那刻方知绝色当指为何。 “婉儿,你今日似是分外高兴。”曹襄策马而追,落日余晖之下,只觉刘青婉的笑颜比江山更娉婷。 刘青婉思索了一会儿,攀高远眺,汉宫四方,宫墙高阖,一道道城墙围住的却不是皇室,而是里面每一个人的灵魂。 他们可以畅然九天,却要屈膝而跪,可以潇洒恩仇,却要阿谀奉承,可以拥有长公主般高贵的身份,却要敛藏能力,生怕超过了不该超越的人,惹得帝心不悦。 谁,不是小心翼翼,才能过好这一生呢? 刘青婉极目远眺,神色凄然,“我是父皇最为宠爱的公主,可我自学箭射那一天起,我便知道我不可赢过父皇最喜爱的皇子。有时候,若他赢你一分,你得到的是殊荣与美誉,可若是你赢一分,你得到的是下一任帝王的疏离与猜忌。” 曹襄见她身形孤寒,好似这些话憋在她心中良久,郁结难抒,可今日说起,方知这么多年竟苦凄至此。 他替刘青婉挽去眼角清泪,无声拥住面前这个女子,四面无声,唯有山风阵阵。 无言也罢,吟诵也好,刘青婉心知曹襄此中真意:我会护你周全。 山河萧萧,惊弓悬马,嘶鸣声唳,于闹市街巷,黑夜未至,人心已暗。 曹襄与刘青婉从山崖归后,见淳芷与霍去病早早在军帐外侧等他们二人,面色极差,似是方惊天大闹一场。 刘青婉见淳芷面色阴沉,本欲与淳芷一辆马车,以免二人再生嫌隙,却见霍去病拎起淳芷的衣领,便扔上与他同行的马车,扬鞭先走,不留余地。 刘青婉与曹襄相视一眼,只作孩子打闹,便不做理睬,上了自家马车,准备回府。 第二十五章 醋意横生 一路安稳,直至闹市街心,马车忽惊,若那日疯马失智般东奔西走,车内有如翻江云涌。 刘青婉被曹襄一路护在怀中,车内玄铁钝器皆砸向曹襄背脊,眼见疯马即将撞向沟渠湖水中。 曹襄将佩剑狠插入木板之上,以定身姿,他将刘青婉托起,送入马车之外,便再难稳定身子,脱剑而随马车颠簸,四处冲撞。 刘青婉被曹襄送出轿外,便见马车之上已无二人管马车走向,车夫似是早早买通,在惊马之前,便离开了马车。 刘青婉横心上马,驾马而塌,控管马车驶离沟渠,她虽有心停下疯马,却终究一届女流,力气不过烈马一二。 “砰。” 天外玄铁青剑横插于轿外,刹那只听木板崩裂之声,惊马脱离了缰绳,奔向闹市人群处。 而骄中的曹襄借着惯性再滑几米,方停下惊动。 刘青婉心急如焚,将骄帘拉开,见曹襄躺卧在地上,声色藏咽,“你还好吗?” 曹襄痛楚不知从何而来,只觉筋骨受损,一声闷哼,虽极力压制,仍被刘青婉听入耳中。 刘青婉小心将曹襄从轿中救出,方见霍去病追上惊马,刀刃滑过马颈,刀刃空白,不见一丝血迹残存,可血如山泉喷涌而出,疯马随即倒下,不做一丝挣扎。 “淳芷呢?”刘青婉检查完曹襄伤势后,猛然想起淳芷不在二人视线之中。 淳芷被霍去病安置在离刘青婉几百米之处,事发之时,根本来不及解救刘青婉,更别提是被疯马所伤,她向刘青婉跑来时,已是人群皆散,惊马已亡。 “小青婉,你没事吧?”淳芷细细检查刘青婉几个关节要害,见刘青婉当真无碍,才肯松懈。 刘青婉见曹襄冷汗已上额,就算他故作镇定,也知必是伤到筋骨,便对转身欲去寻霍去病的淳芷道,“淳芷,你替他瞧瞧。” 淳芷转眸见曹襄身子傲立,一眼瞧去根本看不出病态,却已是面色发白,便知其筋肉顿挫,她沉声道,“我现在便得给你掰回原位,不若你一身武功便废了。” 刘青婉知其事大,黛眉冷蹙,抿嘴默然,反是曹襄温声宽慰道,“我无碍的,莫要如此担忧。” 淳芷已是脱下曹襄外衣,见背脊青黑一片,骨骼顿出,便知其所受之痛何等之烈。 刘青婉心下大怵,泪水盈睫,却不敢流下,嘴上呢喃道,“怎会有人如此之痛还不做声色?为何要护我至此?” 曹襄将她拥入怀中,柔声哄骗,“我当真不疼。再说,我允诺过你,余生安然。” 刘青婉的泪珠终究是滴落在曹襄背脊之上,一滴,许是她这十数载所有的坚强化成须臾,许是曹襄握住了打开她心房的钥匙。 那一刻起,她便知,若是霍去病告诉她,自己不过是个九岁的孩子,不必逞强,不必为了一朝公主威仪,失了自己。曹襄在替自己找回九岁之时的安虞,在告诉她往后余生,她不是孑然自身。 她,有人护着。 时间急迫,淳芷只得无任何准备,于霍去病马车之上,便给曹襄正骨,她摸到背脊之上一个断骨横出之时,双眉紧蹙。 “会很疼。” 她正声提醒曹襄,那般的疼,兴许是将人直接撕碎的疼痛,有那么片刻,她作为一个医者,却依旧迟疑了。 曹襄敛声浅笑,凝望刘青婉的眸子,见她的眼中满是担忧,笑意愈深,他抚平刘青婉蹙起的黛眉,宽声道,“今日,我想吃你做的菜。” 刘青婉顿滞片刻后,点头答应。 曹襄见她允下承诺后,一手将她圈入怀中,一手将她的双眸捂上。 刘青婉本欲挣扎,却听耳后一人声色顿滞,却带着脉脉深情,“别看,你会怕。” 刘青婉方停下挣扎,心中暖意盎然,她回抱曹襄,虽是漆黑,也知那人的脸,那人的眸,那人的所有隐忍与对自己的爱护。 淳芷闭眸摸到那根横出的骨头,狠心倒数,便猛然将它推至远位,未听曹襄一声嚎叫,只是单单闷哼一声后,便再次恢复往日那张清冷如月的脸庞。 只有刘青婉感受的真切,她被曹襄圈进怀中,那一刹那,曹襄下意识的用力,几乎让自己无法呼吸。 曹襄将手松开,刘青婉方见曹襄依旧笑意浅淡,含情化水,她的泪水夺眶,惹得曹襄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小青婉,你……” 淳芷多有惊异,她与刘青婉相交十载,未见过她一刻的袒露自己内心的恐惧,却在这一刻,汹涌而出。 她想起那时问刘青婉可否自愿,刘青婉月下交由自己一个泥偶之时的伤戚,她已知,刘青婉心中必然已有了另一个泥偶,不碎不旧,作永恒之久。 霍去病护送他们二人回曹府,曹襄靠在刘青婉身边,安然自在。 一路上,霍去病有意无意瞥向淳芷几眼,淳芷却回以冷眸相对,不得已,只能收回视线,四人一时间相顾无言。 马车停至曹府门前,霍去病欲意领淳芷回府,见淳芷执意不肯,二人僵持不下。 刘青婉见二人脾气愈烈,没了办法,温声道,“不若,你们二人今晚便在此吃食?” 淳芷听罢,兴致高昂,拥住刘青婉,高声道,“小青婉,你做的醋鱼是天下的一等佳肴。我来帮你打下手吧?” “醋鱼?” 曹襄与霍去病二人同声开口,惊得淳芷愣懵片刻方点头。 刘青婉心下幽幽,她瞥眼望向曹襄,见他眉目淡色,却是失了方才的温情。 “那便多谢款待,我最喜欢的一道菜,便是醋鱼。”霍去病应从未想过与刘青婉有男女之情,所以声色自然,毫不掩藏。 曹襄闷声不响,兀自进房,转身之时,瞥过霍去病,眼含敌意,心中酸楚满溢。 刘青婉一时滞愣,见曹襄吃醋模样,又觉分外可爱,她见门外冤家一对,门内又是醋意横生,垂头无奈,心中却是暖意汩汩而流。 她远望玄袍之人,步步带气,走至长亭之上,却又不舍留恋,方见自己与他回眸一笑,又瞬间撇头而去,孩子心性。 她哑然失笑,长安第一公子,与大汉嫡公主,无非是名称,名可留青史,可他们只愿做寻常人家,炊食而作。 得成比目何辞死,只羡鸳鸯不羡仙。 第二十六章 参错重出 天际空悬一轮明月,长亭流水绕过假山,再攀廊桥,酒盏换杯,玉色清润,香气飘展。 趁月色玄朗,刘青婉特将餐宴安排在长亭之上,四周玉簪花树虽多凋零,几盏珠白伶仃,却也算点缀无穷。 “曹府门庭往日不见这些花白玉树啊。”霍去病一介武将,自然不解风情,狐疑望向原只有阳春三月才会入眼的玉簪树,一时间以为置身江南,可如今曹家几乎全数植被皆是玉簪树。 曹襄面色依旧暗淡,听过此话,眼神流转间瞥向正在与他对望的刘青婉,心中丝丝甜意,如玉簪之香,随风沁心。 他心中悠然,原来他替刘青婉做的一切心意,刘青婉都放在心上。 如此,他便知足。 “婉儿喜欢。”曹襄将头撇过,声色虽淡,眼眸却如三月春风,润物无声。 刘青婉笑意恬淡,不做回应,只是兀自将下人打点的饭菜端上桌案,举止之中,已有曹家女主风范。 淳芷挑了个离霍去病最远的位置坐下,生隔开刘青婉与曹襄二人,情意缠绵。 无奈之下,曹襄只得挑了个离霍去病近的位置,闷声坐下。 他接过琉璃玉盏,与桌前霍去病的酒杯轻轻一碰,便痛饮而尽,不言而畅。 待霍去病将面前烈酒饮尽后,方回眸望见月色清寒下,淳芷依旧皎洁单纯,烟火人间。 许是他看多了杀戮与权争,他对人心从无半点期许,可面前这个女子的笑容似乎能打动他内心最深处的寒冰。 今夜应是烈酒作祟,心弦轻挑,余音却足以振动山河破碎。 “你可是做了什么荒唐事?惹得人家这般不情不愿与你相处?”曹襄本无意管女儿心思,但见刘青婉一直哄着面色涨红的淳芷,神色担忧,方言语带厉道。 霍去病愣神片刻,忆起今日黄昏之时,他在营外教授淳芷箭术,画面浮上心头,晚霞赤红,渲染于天地晴空,顺带着的,是霍去病的双颊。 他替淳芷准备好箭弓,本只想糊弄糊弄淳芷,找个机会让她赢上一弓,料想她必兴奋不已,却逃不过淳芷软磨硬泡,只好答应下教她一箭三发的技巧。 满弓仰天,抡明月不圆,他傲立于山峰之峦,张臂便射,一箭垂落山谷,刺破天地边界,一箭扬空不见,独对青天云霄,一箭直向远方,声色无迹。 他见淳芷似是当真有兴趣要练,便握着她的手给她借力,细心教导法门,却见怀中之人双耳通红,愈发躁动。 霍去病放开淳芷的双手,见淳芷如脱兔而奔,不由心中怪异,心中空上三拍,他声色也愈渐严厉些,“你若当真想学,便认真凝神,若是个半吊子,还不如不学。” 他本无意苛责,却见淳芷咬唇不语,片刻寂静之后,她眸中带上一层水雾,将手中箭弓扔向他,扬声娇怒道,“我不学了。” 语罢,淳芷转身离开,不给霍去病一丝停愣的时间。 霍去病本以为淳芷孩子脾气,过去了便好了,一路跟在身后,默不作声。 直到二人走到军营门外,等刘青婉与曹襄之时,他碍于处境尴尬,开口笑侃道,“你莫生气了,无非是个箭术,学不得便不学。” 淳芷粉唇嘟起,撇头不理,神色却比方才缓和些。 霍去病见势,趁胜追击道,“你医术绝妙,大可不必样样精通。” 淳芷回眸怔愣,迟疑方寸,幽幽问道,“小青婉就处处精通,她才称得上汉长公主的名号,可我在她身边陪她长大,学驭术、学诗画,可终究是个半吊子。天下的男儿,是不是都喜欢她那般模样?” 霍去病眉眼掺怜,见面前之人神色藏戚,心下不知是何滋味,细想淳芷问话,天下男子应是都会对刘青婉有感,可自己为何从不将刘青婉放入心中? 反倒是眼前之人,笑时,他天地开明,万物复醒;恼时,他心中黯然,乌云蔽日。 他只觉百味酸楚涌上心头,是从未有过的缱绻,慌神间,他见淳芷粲然一笑,已是心头大乱。 “你何必与长公主比?你这般女子日后也必能寻个好人家风光出嫁,无论是何家子弟,必不会辱了你医仙名号。”霍去病笑若灿阳,眼眸星辰,闪烁明朗,心中却溢出丝丝凉意,他好似言不符实。 正当他暗忖这般奇异的情绪从何而来时,眸看身旁的淳芷,见她身形顿滞,笑意掺苦眉,黛眉之下,无尽失意。 “多谢霍将军谬赞。”淳芷再笑,却含讥嘲之色,讽的不只是自己还是霍去病。 霍去病不知作何解释,心下方知那声“霍将军”有多么令人心寒,他方欲解释,便见淳芷只身进马车,形单影只,清冷傲寒。 月色勾连,清风散退酒意,天色蒙层,人心也淡。 “时辰不早了,我们该回了。”霍去病起身作礼,一派俊朗得体,他远瞧淳芷拉着刘青婉细说少女心事,声色悠悠,眸光暗敛中,只剩一人入心。 曹襄对头回应,顺着霍去病的视线望去,无奈叹息后,只当作顺水人情,他轻唤道,“婉儿,书房墨砚前日被我摔了,你随嫁的主物里,是否有先秦的仙台砚?” 刘青婉一点即通,笑意浅淡道,“不知,你随我去库房瞧瞧?” 临走前,曹襄于霍去病身边轻拍肩肘,沉声一句,“我该帮的,就这么多了。” 霍去病懵愣片刻,远望被落下于长亭桥末的淳芷,他扬袍三步便到了女子面前,风寒雪加,斑驳陆离间,那女子眼含银河碧波,眸色纯澈。 “我们不闹了,好不好?”霍去病柔声相问,他不知为何,淳芷总是他心中的例外之人。 他注重军规军纪,可她女扮男装混进军营,他却包庇了她。 他不通儿女情长,可她的眼中但凡有一丝暗然,他的心也跟着触动。 他立志于天下,匈奴不退,何以立家?可今日说起婚嫁之时,他望着淳芷,想到了永恒。 那份例外,来之蹊跷,他却甘之如饴。 淳芷本就被刘青婉开解完全,无非是些女儿心思,没被霍去病看穿,有些羞恼,如今那人立于她身前,眼盼期许,耳中藏温,又有多少羞怯是可以隐瞒的呢? 她垂眸浅笑,淡淡点头,声色媚柔道,“那你明日晨起,得把全长安城的糖葫芦全买给我。” 霍去病笑意清朗,滞懵点头,对上淳芷如月双眸,惊鸿一瞥,今夜也作缱绻。 长亭风颂,月夜笙歌,梅红深处,情字如刀刃,刻心头三寸。 曹襄与刘青婉暂别,借言说处理军机之事,今日便不去内室与她对弈品茗。 刘青婉面上虽无波澜,心下悠悠,觉得曹襄终究介怀霍去病之事。 她知曹襄心思细敏,允下这一桩有名无实的婚事,还最多程度给自己自由与信任,许是在等自己打开心扉的那一刻。 可今日旧情被揭露,她甚至来不及为自己辩驳一句,如今虽是清白无二心,却终究躲不过内心惶恐。 待刘青婉三声叹惋后,锦儿犹疑间发问,“公主,可是与驸马不睦?” 刘青婉闻言摇头,急于否认,她不想此事传入卫后耳中,再生嫌隙。 若说当真有什么离间,她还是自己解决为好。 想罢,她拿起白玉棋盘,明声媚色道,“走,我们去驸马爷房里叙茶。” 屏风隔断,窗纸明华,烛光璀绝间,男子身影俊硬隽朗。 “叩叩。” “进。” 男子声色沉厉,言语中多有权谋阴诡的心事。 刘青婉脚步微滞,笑意顿敛,她应声进门后,隔着一道屏风柔声问:“可是有什么忧愁扰心?” 曹襄本身深眉紧锁,望案上书信,百愁千结凝成浓稠墨烟,将他卷入深不见底的阴谋之中。 他听见刘青婉进屋,慌张将案上书信卷起于宽袖之中,匆匆迎上,回以温情一笑道,“无碍。夜如此深,来找我就为了下棋?” 曹襄言语宠溺,接过刘青婉手中的棋盘,牵起她的手走进里屋,双手将她的柔荑握入手心,来回取暖。 “可是今日下午之事,恼你心忧?”刘青婉将手回握曹襄,稍稍收紧,意有风雨无阻,她会常伴左右。 曹襄心中感怀,眉渐平消,他回望刘青婉,郑重道,“我允你之事,万死不辞。” 刘青婉浅笑默语,将曹襄引至书案之上,见他墨砚之上压着一捆竹笺,上面寥寥几字,皆是朝中权臣之字。 她幽幽而念,“庄,李,公孙……” 笔下之名,大汉半数朝堂云卷,三朝老臣,权倾朝野,又或是少年英雄,皆在墨笔之下,锋色透寒。 二人对眼凝望,无言中已知心事斐然。 “看来安宁的代价,是要讲眼前的风波抚平。”刘青婉转眸见窗外乌鹊枝头,绿光寒生,似是躁动三巡后,方树摇影动。 第二十七章 叠雾错错 夜寒池碧,玉盘映月。彼如弓,满弓西射,天狼孤绝,呜咽河山。 窗棂衬影,花艳檐廊,悠悠微风起。 曹府静谧一片,银烛射出幽幽寒光,照映屋内人,满窗心事。 曹襄闭眸凝神,将日里周遭事情仔细过目,心中隐隐了然。 此事并不复杂,却也绝非单纯,三分心思,又是几分漆色阴谋? 曹襄虚晃着撑起自己的身子,来到竹木书架边角,环顾无人,方安心从边角暗格中取出一黑素木盒。 他眸色愈沉,指尖敲击数下,木笺发出闷响,不急打开,孤清站在屋内,思绪万千。 木盒内书信为何自己早已默读百遍,只是所告之人又与今天的事情,有多少干系?从中牵扯出来的朝堂党派争乱,又藏着多少的谙谲不齿? 大汉之中,最机密的账册,如今就握在他的手间,而刘青婉的安危,也在自己的一寸思绪间。 挖矿练兵,权势诱极,朝中权臣…… 这汉室天下,能有此权势之人,不言而喻,庄青翟。 只怕,暗中行事者,仍沾沾自喜自己操控全局,却不知自己只是戏台旦角,曲终人散,那些鼓掌欢呼者,只不过是一场盛世阴谋中的牺牲品。 二次惊马,绝非偶然。连同原因都是如出一辙,未免让人多心。 曹襄五指紧收,眼望窗前寒月,幽幽道:“庄青翟,这一局,即是躲不过,我奉陪便是。” 寒烟月,天狼谲,漠北战,将军邪。 从北塞至长安,玉门寒关,狼烟遥遥,大军归时,歌颂最多的并非霍去病与卫青将军的丰功伟绩,儿歌传颂、曲谣不歇者,乃李广将军治战而败之事。 可细想将军戎马一生,若不是惊马偶然,又怎会成了千古一憾? 恐怕庄青翟玩弄的不仅是朝堂一处如此简单吧。 漠北边境数百里之境,双方落地而战,占山便居。 匈奴军似有决死而战之意,鲜血流于江河一滴,红草遍生,却仍不见戎弩半分退减,直到消磨完我军精力,才做罢休。 那一战,大汉军队三夜未眠。人心恐惶,万念俱灰。 中军阵上,黄沙莽莽,北风烈烈,刀刃已有锈色,镐弩不见方向,大汉数万士兵手携利刃,向匈奴的脑袋上砍去,可手起刀落间,却已是双手发颤,站无稳立。 “匈奴欺我汉家烈土,辱我汉室妻儿!血海深仇!好儿郎可愿随我杀匈奴,立北境!” 霍去病着戎装,金铜铠甲上,虎爪利勾,他窝身而起,半俯身子,站于汗血宝马之上,从西北月到塞阳风,皆一一见证了大汉少年英雄的风姿。 他领军直下,入敌军战营,不退凌厉,杀伐之色令匈奴军闻风丧胆。无数死士血为祭,万人累白骨为奠。 回首望,万般心事尽堆心头,难言。 而自己立于霍去病身后,铁甲战袍,腰间羽箭久不凋零,抬眸望连绵黄沙,誓死不归。 二人烈马向北,横观兵阵,剑指敌营,沙场浴血几巡,大汉男儿纵使颅上架刀,依旧只记一句,匈奴未灭何处可为家? 猛狂北风,融炙似峰。 “吾等誓死追随将军,愿随将军驱逐匈奴,逐出北境,还我汉室太平天下!誓死追随将军!” “谁愿随我入死地?!”曹襄言之。 “吾等愿!”有数十人响应后,那声音便如惊天大鼓,烈土卷风,风尘扬山河惊涛,因冰天滔滔不绝。 沙场刀剑无眼,死士更是百命难还,而今朝一战,必是青史之上寥寥数笔,又有何人知血色漫天,腥浓呕绝。 他心悸面有戚戚色,不因了这致命信任,诸人又如何才肯将性命尽数托付于此。 心中已默下定言,便是万般难,亦要将匈奴驱逐出我汉室北境。 连绵之意,吞天之声,可达天际,无人可撼。 “李广将军人在何处?”霍去病立于烈马之上,急问面前带军将领。 “在此。”李广将军不等通禀,策马便来。 “一切未变,可拿准时机入手。切记,万不可贻误战机!”李广将军领军数年,军中德高,领了主将之名,立刻下战命。 三人所言之计策,正是需要李广将军的最后出手才可一击即中。 “我以死士冲入匈奴营帐之中,便只为引其出。待敌入我方包围圈后,飞将军可率众将士将匈奴尽数击杀。” 战场之上,无分年幼,自己直言命道。 杀敌者,利而诱之,缓而取之,分而杀之。 待匈奴中计,汉军可重重包围后,又如何脱身? 险招之一,绝不可有万一疏漏。不若,一子错,满盘输。 “冲!” 匈奴进攻所领兵者,可做当世豪杰之称,虽是两立,自己却心中依旧敬佩。他绝非鼠兔之辈,不会轻易入我军计策之中。 在数次进攻而不下后,心思已然着急并深色不定。 急躁二字,在两军对战之中是极为危险的存在。 何方急且躁,便已经处于下风,不管所用何等手段,皆是下下之策。只因时机已然不利。 他请命而立,男儿气盛,莫管血汗何洒,率数百死士,着夜行衣冲进匈奴营帐。 三柱香,犹如世纪之末,青萍寒唳,却是偌大敌营,无人方觉。 待到自己回身之时,匈奴营帐火光大量,冲天而放。 “竟敢如此刻进我中军营帐,果真不怕死!” 为首者言辞凿凿,面露不屑,正是匈奴为首领军者,身后已然围成圈,重重士兵若深海利剑。 他站于敌营脚下,身重围困,却镇定不言。 这数百个死士,皆是身经百战者。随便一个拎出来都是各中好手。 他观此周围形态,匈奴已然上钩,自己不做片刻逗留抬手便是下了撤离令。 穷寇莫追,匈奴营帐后方数十里便为阴云峰,正是三人所设伏击之地。 为避匈奴耳目,李广将军应于三更时分入此地。 他算着时辰,领着死士与匈奴一阵厮杀后,汉军一方人数已折损半数余。 正是此时,再不可拖延! “走!”曹襄下令,众人转身急急往阴云峰而去。 匈奴遇此等良机,断断不可轻易将他们放过,正是在身后穷追不舍。 阴云峰上,连山环绝,青烟幽渺,却无半点军队踪迹,四周狼嚎虎啸外,再无汉军之影。 无半点生机,后兵将至,前军却不见应和,他心中大怵,此乃绝境。 “曹将军,这?” 他心间思量,李广将军定是出了祸事! 只怕,此次战机已误。 待匈奴回神后,便可知中了汉军计。 “战机已误,徒增奈何,撤!”曹襄纵遗恨黯难收,也只得匆匆了然于心。 而待他撤军回汉军主营帐,果见李广卧于床榻之上,左腿处血迹斑斑。 “何故?”他快步上前,绝非指责之意,询问之。 “马惊之祸,左腿骨折,无军命,暗中所埋伏于山谷中人便不敢擅动。故而……哎,是我之过也!只是,却如何也想不通为何会有如此之事?烈阳已随我八载从未出过险事。” 李广将军卧于床榻之上,年朽垂暮,此番筋骨错伤,恐是再无战力。 第二十八章 飞蛾扑火 烈阳出事,惊马之故,而战场之上生死之间,后世提笔,只会说李广延误军机,种种猜度间,此番英伟将军,可还有重见天日之际? “沙场之上,将军莫责。”他负手而立,目光灼灼。 他深知,此番劝解,已然无效。 李将军之死,给了后世人的好奇心多了些伏笔而已,叛国也好,无用也罢,寒的只有他们这些当世之人的心罢了。 营帐之中烛火明灭,那小飞虫明知是死,却仍旧做扑火之态。世间事,又如何不是如此。 曹襄心中思量不断,直到屋内房门轻敞,微风吹乱鬓角须发,才微微回神。 刘青婉视线稍定在他手中木盒,不做多言。 只是一眼,曹襄便知,心中人,如明月清风,镜中青天。 玄日未明,恶鬼自然盘旋。 “未到时候,不便所动。”刘青婉言罢不语,拉他坐于软榻之上。 银烛悠悠,便是一腔心意尽付流水,空做意。 刘青婉眸光流转,看向了他的脊背,敛起女儿心思,正声拂骂,“伤势未愈,尽做胡来。” 她玉手探进袖中,拿出一乌青玉瓶,正是最上等伤药。出嫁之时,淳芷赠予她时曾言此药可生白骨,除腐肌,千金难寻。 曹襄只感到背脊未凉,疼痛稍减,心中暖意悠然,片刻便敛。 此番温情,如春风暖意,脉脉私语,可又是否如自己所想那般? 她对自己为何?对霍去病又为何? 郎情妾意深,只恐错付。 “只怕东风是为我而来。倒是让婉儿替我受累受惊。” 曹襄待刘青婉伤药敷完,随即起身而立,束衣远离刘青婉,因着匆忙的疏离,不小心牵扯到了伤口,鲜血再度染红素衣。 “这般介意,那道醋鱼?”刘青婉语带着冷意,眼眸盯着那绽开的红色血花,心中所怨,无非是这个呆子至今还不懂女儿心思。 她本无意依赖于他,奈何他此次接近,剥去自己心房,而当自己有意靠近,却是这般生疏醋意。 曹襄默语,红捎入耳,不知作何解答?也未曾想过,君子男儿,圣贤之道纵使烂熟于心,对于刘青婉却依旧如同孩童无知,只知占有,不论过去。 “霍去病亦为我宗亲故,幼时相识,他的饮食习惯便进了耳中。我今夜做此举,却亦为谢他北漠沙场护你之恩。”刘青婉眼眸温淳,纤手挽起曹襄衣角,轻轻晃动。 刘青婉柔声说,曹襄便字字听。 她言,他便信。 曹襄原本笔直僵硬的脊背,微微有了三分弯曲,随未言明,可刘青婉知,此心结已解。 “药已上好,切莫动之。”刘青婉柔声言之。 曹襄静默不语,三两心思,隐没沉沉暗夜明明月光中。 “马儿何故会突然受惊?那马夫也消失得太过诡异。”刘青婉待曹襄整顿完别扭心思,方轻语。 “我已经让人去查看了那匹马,腹中藏有烈药。平时瞧不出什么名堂,然剧烈奔驰后,那烈药会在马腹中生效,引其暴躁之态。只是药不知何时下入马腹中,只要未曾有人用此马便不会轻易察觉。” 曹襄垂眸神色少戚,心中却已有了较量。 “好玲珑的心思,只在马儿剧烈奔驰后才可生药效。若是在长安城寻常闲逛自是不会引,只有从军营外归长安时。这是算准了你。”刘青婉声中带凉,只觉自己身处棋局,重重围困。 “婉儿可还记得闹市之中,遇到了谁?” 那时,闹市惶惶,人声鼎沸,长安之盛,汉室之隆。 外人入了这长安城,远观雍门,谁不叹句汉室威。 霍去病携淳芷,曹襄携刘青婉四人从南门入,威威烈马众人侧目。只那人群之种,却还有张熟悉面容。 “陈霖?”刘青婉心中早有忖度,无非是事件未曾清明,她不愿宣之于口,平惹是非。 曹襄瞧着眼前人,玉质玲珑,风流尔雅,才情胜绝,可自始至终,他爱的无非是一笑靥如花的女子。 他心中暗许,待此事风波即平,浮华三生,他要长舒眉间结。 “他为何会如此巧合出现于闹市之中,却恰好在我四人纵马经过之处。世间事总有巧合,如此想来却也太过刻意。” 曹襄盯着那银烛之火,复语,“银烛之火,终究不同日月之光,可并肩称王,若心中连此等计量都未曾明算,空度虚日尔。” 曹襄心知此事背后必另有隐情,绝非眼前所见这般简单,可如今还不到最佳时候。却不能告知刘清婉账册的存在。 其中错根据节,盘虬卧龙。若不能一击而中,则腹背受敌,满盘输。 “我信你。”两人执手相看,银烛之火亦滚烫。 若问世间情之一字,便折损烬几多玲珑九曲心肠。又勘破三春几多景,空留一梦归四方。 第二十九章 谣言四起 梧桐落雨,清溪缀色无穷,江南江北一般同,谁家心事朦胧? 酒足饭饱后,刘青婉着一身芍药襦裙,翠色清丽,赤色艳绝。她间院里的木簪花开得极妙,想不到这一般冬雪下,还有几株提前盛开,心情便也随着多少灿烂些,挑了个喂鱼的活,兴致尚佳。 锦儿将鱼食备得甚是妥帖,她芊芊手指捻过几粒鱼饵,纷扬而下,若天庭仙子人间飘雪,乱把白云揉碎。 那一池红尾锦鲤,便若游龙一跃而起。 碧水悠悠,而锦鲤红。鱼儿多贪,偶是三五成群,鱼摆荡出千层水花,佳人莞尔。 又或是,那夜秉烛之话,心中事,万般思,皆为君故。 “小青婉,你如今倒自在。”淳芷出府门过长街,一路急急而来,府门大开迎宾客。 “你今日不是该去同太后请安?何故到了我这府中,专程来寻我开心?”刘青婉被突来的声响惊到,手中鱼食尽数倾下,反惹一池锦鲤争得热闹,引得刘青婉心中更添欢喜。 一片红尾,仿似西天火凤,凰色龙鳞只怕也莫不如是,可燃起烈烈北风势。 “清早便接了旨意,太后感了风寒,身上疲乏。太医丞命清净几日,我自是不敢再去烦扰。幸而未出府门,未入雍门。今日天色倒好,不如去听书品茶?” 淳芷笑得眉眼弯弯,刘青婉心中了然。想必上回一遭两人的心结已解,趁光景明艳,出府游玩,也算乐事一桩。加之,曹襄近些日子忙于惊马事件,便是休沐时也在军营中,闷了这两三日,早想出府,如今得了淳芷的召应,自是点头应邀。 “这时节,难免身上不爽利。来人。”刘青婉转身望向锦儿,不必多言,锦儿已经接旨去屋内准备。 “是。” “我昨日新做的绿豆酥与莲子羹,锦儿送进太后宫中,也给你留些尝尝。”刘青婉水眸敛情,望着一池红鲤食尽便散,终是有些伤情。 淳芷应着刘青婉的心境,脸色也清冷一分,见屋内窗棂上桃花纸饰,衬得内室之中一片清明,只又是否照得那宫中多少温情?想来玄铁寒冰,一步一错罢了。 “你又何必如此,如今你已不在宫中。既是未派人通禀你,便装作不知罢。”淳芷目光沉沉望着刘青婉,却见她低眸浅笑一莞尔。 “如今我已为人妇,便是不为自己计,也理应为曹襄计。”刘青婉接着栏沿爬起,似是蹲久了,微微有些麻木,回的笑容也少了往日的真切。 “罢,罢,罢。你既心中有计量,我又何必多言?空做他人笑谈,为避人耳目还是装扮一番罢。”淳芷眸光流转,扫过放于室内半虚而开的木门,室内有一竹木桑板之上的香樟木盒,刘青婉心中一派了然。 “是,都听淳太医的安排罢!我便是不应声,也无用!”刘青婉脸上浮现少女温婉之态,她自小生于那累累汉室高墙,长公主尊位,瞧着光芒万丈,可脚下是针锋竖立,走的又是多少前人垫下的白骨?她自己都未曾敢想。 也只在于淳芷面前时,才多少有几分少女神态,淳芷于她亲厚,已不是知心贴己可形容,许是人间一点寄托罢了。 “来人,备马。”如今京中正是多事之秋,为避人耳目两人仍旧做那易容装扮。 长街之上依旧人声鼎沸,铺子前各色人来往好不热闹。 众人一派天然神态,殊不知这汉室繁荣昌盛,皆是北境战士同匈奴殊死拼杀而得来,反倒是将恩泽福报,聊成了茶话家宴。 二人行至茶铺门前,勒马而立,那茶铺门前小厮见二人衣着华贵,自然主动些,迎上前,伸手取过二人手中缰绳。 一楼正堂乃开阔之地,设木台,高半丈。两旁为实木踏板,可见这说书台子是临时起意拼凑而成。正中央设一高木凳,鹤发老翁左手持竹节右手为戒尺。正是将到了最精彩之处,一时间整个大堂中,竟无一人开口言。 “如此,正是大司马在此紧要关头从天而降,将那匈奴残余部众击退数十里。我北境才有这太平日子!”那鹤发老翁将手中戒尺高高扬起拍于铃木桌上,一片寂静声。 故而,巨声若连绵惊雷响起,不知是感慨于大汉安宁之幸,亦或是情之所至,只管喧嚣尘上。 “好!我汉室天下有霍将军镇守,实为幸事。这些年,若无霍将军镇守,我等又何来如今的太平日子?少不得都得上了战场上,终日与黄沙为伍。心中再有何等意气之事,不过空空如也!” 高台两侧,所设圆桌之上,有一男子做昂首之态而言。 “此话不为过!能得大司马镇守我大汉北境实为汉室之幸,也当为天下众生之幸运!”另一人将话茬接过而言之。 “说到霍将军,便不得不提前些日子在长街之上的惊马事。可着实吓人!” “惊马处正在我宗亲所设铺子外,长公主受惊马之故险些被马蹄重伤,幸得霍将军出手相救。大司马不亏在沙场征战多年,果然身手了得!” “我可听说,长公主同大司马两情相悦,多年前便已经倾心许之。却不知长公主为何会下嫁于曹襄,曹府失势多年,何况平阳公主早已再嫁。那曹襄照顾一众拖油瓶尚且应接不暇,又谈何与长公主幸福?可笑。” “拖油瓶?此话何解。” “曹府一众宗亲,若无平阳公主福泽庇护,又如何有今日魏巍态势。” “依我之言,长公主同大司马才应是天生一对!那曹襄不过一白衣书生,顶着平阳公主长子的名头。长公主贵为汉室嫡长公主尊位,嫁于此等莽夫草草一生,属实让人叹然。” 刘青婉与淳芷上了二楼刚坐定,耳畔便传来此等狂悖之言。 淳芷方坐落桌前,便是面色闷沉,不复先前笑意,指节微蜷。 刘青婉心中虽是不快,不过无非些市井流言,真正鬼魅的是背后操纵这场流言的人心,她盖上淳芷的手,温暖顺着掌心流过,于她宽慰。 她幼时便倾心霍去病,顺了家族荣昌,将心中情根挥刀斩断,而如今想来,无非过眼烟云,真正刻画心中之人,早已不是霍去病那张脸。 恐是背后之人,还天真以为霍去病是她终生逆鳞,不可轻易言。 二人沉默不语,眼神相对间,淳芷显然释怀,柔声道:“这般坏你名节,可有对策?” “料想这背后中伤之人,同那日的惊马脱不了干系。真是步好棋,我乃大汉公主,坏的最多是风声,日后留名青史,我瞧史书也不敢多言。而霍去病,可就不若如此了。”刘青婉低头凝望台下熙攘听客,股股躁动间,分不清多少计量。 “霍去病又会如何?”淳芷慌张发问,显然声急。 “被帝心所忌惮。” 自刘青婉坐落的那一刻,第一声响直指霍去病的功伟,她便知此事绝非赞歌马屁如此简单,背后之人一套连环,又是多少缜密心思? 第三十章 冷光画屏 外间大堂所言之态,竟若三月荒原燃起。 “这可如何是好?”淳芷再也坐不住,眼瞧着就要下楼揪出背后发声之人。 倒是惹得刘青婉三声清笑,她急忙指住淳芷,莞尔道:“可先坐下,莫是敌人未明,自己先露了马脚。” 淳芷被刘青婉柔声制止,才知自己女儿心思外露无疑,垂头坐着,一言未发。 此处茶铺为长安城最繁华鼎盛之处,正是钟灵琉秀自然佳成。从一楼至三楼最鼎盛时可容纳数千人。以此处为契机,将那星光之火燃成漫天之势,确实用了心思。 “魑魅魍魉罢了,如今又在何处瞧这一场高潮迭起的好戏呢?”刘青婉不做拆穿,任着淳芷与霍去病的情感发酵,倒是抬头望向窗外,语气清冷。 京郊某别院,长安城中有威望显贵人家皆设别院。外围以碧青竹林做掩,将那青瓦白墙层层叠叠掩盖其中。门头不做显贵之态,若不仔细观之恐为寻常百姓家。 一青衣男子做俯首状,推竹青铁门而开。内里之人,竟似习以为常。半分未曾抬头,状为每日之故。竟不做别态,可观此人常进去此院。 “校尉可在?”青衣男子问那扫地小厮。 “校尉已候大人多时,中庭之门推开可入。” 中庭之中,正是小小内室。屏风后李敢端坐于竹木椅上,望向来人。 “事已成,特来回禀。” “你可将我吩咐你的事悉数做到?我要的,是霍去病人头落地。”李敢面上罩着青色眼罩,若非站于面前仔细观之,倒真不辨其人。 “先前所言并非如此,只以惊马之事言霍去病与刘青婉私情。”那青衣男子虽是拱手而立,面上瞧着很是恭敬。口中所言却坚定异常,半分退路也不曾留。 “如今,我竟是已使不动你?”李敢从那竹木椅上站立起来,面上早已罩上冰寒色。 音色深深如夜色水,那青衣男子竟更做昂首之态。 “此事已违我本心,望校尉明了。” “当年若非我父,如今你坟头青草已三丈高。”李敢厉声呵斥。 银烛秋光冷画屏,满腹心事可重重。无云无风曾许诺,半生苍茫负此中。 青衣人低头见地,蝼蚁尚节节高攀,步步峥嵘,而自己如今在这阴诡地狱搅弄风云,可又真遂了自己当时的志向? “莫忘了,你曾允若我父何事。” 他李敢要的从来都是霍去病,生前辱、死后扬灰挫骨,史书功成,也不会再记他一笔! “霍去病所凭借的除了军功,不过卫氏一族罢了。霍去病忘恩负义,急功近利。”李敢目光如炬,腰间黑玉不动而生辉,狠厉似君心。 “只此一次,唯一次尔。今后,你我情意两断。” “我欠飞将的命,五年后自会于青峰下偿还。前尘往事,随风而去,校尉行事还当留有一线生机。此亦为我本人所念。” 风吹草长,半点动静,都在掌权者的掌心鼓动膨胀。 曹襄入了府门,方才坐定。便听暗卫来报,丫鬟甚至未来得及奉上热茶,便已被屏退。内室中只曹襄与暗卫二人,呼吸吐气声可闻。 “谣言四起,且愈演愈烈。” “说些什么,尽数报来。”曹襄抿了一口昨日清茶,甚觉寒苦,复又将茶杯置于楠木雕花角几上。 “言大司马忘恩负义,昔年霍母其舅其姨母皆是平阳公主府中佣人,素有主仆恩情。如今,大司马却将此尽数遗忘,沙场征战中,与曹将无半分情义。回朝面对天子,亦不曾同曹襄多言一句。此番种种,而言明大司马霍去病为忘恩负义之徒。过往不过是平阳公主太过心善,而那昔日受恩惠者,却已忘却。” “又言。”曹襄声色不动,只当戏曲轮回,且听且过。 “言大司马与嫡长公主才是天注定之人,郎情妾意举世无双。正是门当户对可比梁前燕,举案齐眉当如碧湖鸳鸯。” 暗卫一字不落将所听之言禀告于曹襄。 却是一人之名,不可动,也不可说。 他手中琉璃裂玉纹青盏瞬时碎于掌心,只见他面色铁青,做乌铁状。 “长公主嫁与曹襄,如此草草一生,属实不堪。” 曹襄强行压制心中怒意,多年隐忍,连他自己都惊异,竟是旁人之言,但凡是刘青婉的名字,都能激起他万般涟漪? 如今,却似湖水鼎沸,日光照于烈土上,半分都不能压制。 “此等谣言,能散于长安城中,为的就是将我与霍将军的名声散尽,尽做些贻笑大方的蜚言。战士于沙场征战拼杀,马革裹尸不归家。京中便是如此造谣,若是传于军营,寒心至极。” 那裂玉纹青盏碎片滚落青石板上,曹襄面上无光无喜亦无怒,不过是寒气凌烈。 “是否出手?” “先退下。”曹襄以手扶额,面若无常。只藏于短袖中紧握双手暴露心中结,正是诛人者先诛心。心若被诛,其神可灭,其思无可寄托。 顷刻,心中已炸开无端许多思量。 暗卫退下内室之中,只曹襄一人。窗棂衬玉簪树影,灵台清明后似浮现出那低眉浅笑的形容。他忽而想起过往诸多事,自己竟是从未参与过刘青婉过去。 那汉室嫡长公主高高尊位,彼时的他,不过一落魄府门子,何以观嫡长公主容。 便是有只言片语,也隔了旁人的添油加醋。他,竟是从来未曾思量过她的故旧事。 此温柔软意可如噬骨之蛊惑人心,乱人意。可偏偏,甘之如饴。 她,像是从骨血呼吸吐气间长于曹襄心中。那玉簪花开,不过刘青婉莞尔一笑动人心魄。 眉眼弯弯,双眸深意,唇畔七分意,无一不是他心动之感。 蛊之意,惑人心夺人意。情恨深种后,她的一个抬眸抵得过千万蛊惑之虫。 银烛起,冷光可画屏。日光落,暖阳无可凭。 从前不怕生死,不畏帝心,操弄风云,也不过知人心易控,却从不知,自己也竟是如此软弱。 第三十一章 天子一怒 暮色四合,云沉雾起。练兵场上,阵风呼啸,狂风起,军阵乱。 赫赫生风,状若御龙。汉家军阵,也是卫家荣辱的象征,汉室天下最锋利一柄刃,出鞘日,百死无骨可还。 数万名兵士分列数十方阵,正方而成,铜剑在右,远探之下,群山萧然,唯万物生。 千古而来,天下之胜景无出其强汉之风光,军营众兵士早以为常态,犯我强汉者,虽远必诛。 霍去病戎装加身,甲胃天成。傲立白鬃马背之上,马鞍釉彩,手持一柄穿云长枪,左右两端摆尾,震慑众人。 “许久不曾操练兵阵,尔辈这是安逸惯了!忘了匈奴扰我边境子民是的嘴脸,忘了自己兄弟战死沙场的鲜血淋漓!以如此兵阵枉谈击退那些分炙饮血的罗刹,真是笑煞我。今日尔等皆不得午食。” 霍去病甚少发怒,待军队上下皆以真诚待人,从不摆出将军架子,然今晨操练,委实激了他的怒气。 “是!”那千夫长号令排兵,领命上前。 军队上下无感多言,只在霍去病背身将离之际,后尾窃窃私语声响起。 “大司马的架子果真威风,背后有嫡长公主与卫氏皇后撑腰就是不一般,不过小小操练,这阵势与说辞倒是端正。午间不得食,何来气力武动这数十斤重青刃刀?!居于大司马之位,自是不体恤士兵,当真可笑!” “你且还不知,昔年卫皇后和其母皆是平阳公主府中佣人,素有主仆恩情。不过彼时终过,又有多少恩义能被记住呢?沙场征战中,与曹襄无半分情义。猎杀匈奴何等威风,回朝面见天子,却不曾替曹襄多言一句。” “忘恩负义,苛待战士,舔居大司马之位,着实令人嗤鼻。” “都说一将功成万骨枯,这大司马的高位皆是兄弟北境沙场拼杀而来,都言饮水思源当不忘恩。谁承想,竟至如今地步?大司马失德无正,身后一众私事亦如此混乱,谈何行军中横扫匈奴?不过是空留笑谈罢了!” 那谣言若荒原一点火,乘风起,久不息。 午间将要日落时,谣言已蔓延至上下众人,本来无心揣度之人,心中也已有一份决断。便知霍去病所统率行军,可做铁桶围城势。私言碎语入耳,断断不可容。更遑论以已之一人言,而蔓延至军中无数士众? 霍去病同千夫长军帐中议事完毕,方才走出营帐大门,耳畔却落入一阵私语。 “大司马如此忘恩负义,倒不如将司马位拱手让出。曹将军进可安天下,退可挥毫末。若得曹襄统领之,我等何愁无出头日?总好过屈居于忘恩负义之穷徒手,平白虚耗光阴。” “是!世人皆言大司马魏巍态势,却不想吾等居于此穷徒手下,再无出头日。” 这言语属实难听,一字一句尽数落进霍去病耳中,无一疏漏。 “何人在背后议论?枉论主将,是没人教你们军规吗?将那两人拦下,死罪处置。”千夫长斜眼见霍去病面色不改,只好先声呼呵。 营帐外众人鸦雀无声,霍去病向来御下有方。入死地,若身后之人无可倚凭,才是真正死地。百命不能还。 何况总有一句,将在外则君命亦有所不及。若从上而言之,霍去病正是这军帐之天。枉自议论天者,其心可诛其命当死。 千夫长拱手而立,回头向霍去病躬身一礼,身上黑色战袍于光照之下而亮生光。 “大司马,如何处置?” 霍去病目光如炬,双眼不过扫视军帐众人,黑眸底若千年寒铁置于镜湖底而生寒意。 这一身功勋,年少戎马,身上的刀疤皆是与他们出生入死而来,为护住他们的命与家人,累累白骨,却终究抵不过流言。 “我不信会有如此狂悖徒出自军营中?来人,查清身份。收押监看。”一声寂静而凌厉的声音从霍去病喉结发出,无声之下,皆是信任。 “是。”那千夫长领命而下,军营中便再度归于平静。 京郊外九鸣山观风道,后山一派竹林,世人皆说入竹道,品尚贤影。风起,竹摇,月座影,舞乱世纷呈。 清风徐来,拂尽竹叶青青,人间苍茫。 闭双眸清目,幽香入口若凌峰顶雪芽之妙。正是绝佳处,青门大开,恭候香客来。 “平津侯,怎有此闲心来老道观中。”一鹤发老道,手中白节毫拂尘被收拢进怀中。 藤麻蒲团,有一老道端坐其上,席地之姿,宛若仙者天成。 “你知我所找何人。”公孙敖面色如常,睨眼低垂,面色不起波澜,唯独手中之拳紧握不休。 “那二人老道已安插其中,所能做事不过如此。”鹤发老道挥动浮尘,下颌处寸长白胡飘然仙状,一副端掌人间姿态。 “我只要二字,事成。”公孙敖言之,藏于怀中红蜡所封信,置于毛竹木桌上。 “你可知,霍去病治军甚严,此二人乃是多年前老道安插其中。若霍去病发觉,那两人性命攸关,只怕不保。老道多年筹谋尽数毁之。” “信开,你便知我意。”公孙敖不欲再言之,起身后便离。内室中空余那香茶气。 日升月恒里,浮光掠影过。又数日的光阴过,芸芸众生似万物皆静。 应着流言四起,霍去病与曹襄商议,却亦无甚好解决之路。只得作罢,却不知那阴诡地狱小人,欲唱足多久戏码,方堪堪登场。 大殿纵深数十丈有余,数百岩武石堆砌而成台阶踏步。高高台之上,内侍弓腰而立。双手交叠,正是将谦卑之态做尽。 “放肆!何人于背后做此肮脏状!匈奴可恨,此时正在追风之际,正是可乘胜追击。”刘彻端坐于高高龙椅之上,龙威鹤怒,余音悬梁而更添层寒霜。 龙椅上,高处凌云。众生悲悯,可真正悲的,却不止百姓而已,高处不胜寒。 上位尊者,自有定数。天子一怒,可浮尸百步,可血流成河,可众人崴嵬。 “此时于背后生事,其心可诛!”皇帝执裂纹穿云盏摔于岩武石地上,碎裂之声可闻。 这武卫常侍于汉武帝旁,盛怒惊下,涔涔冷汗落下,脊背一派冰凉状。面上不过强行支撑尔,当下敛住心神。事需解决,他只得开口再问。 “陛下,此事如何处置?” “去查清楚此事,此时正在风云交汇之际,有人于此刻在背后生事,定然有其目的。只怕幕后黑手非寻常之人。你且于暗中悄悄调查此事,有任何结果,只进宫回禀朕。除朕以外,任何人问之不可言!” 刘彻少年时便为尊上位,魏巍皇权之下,生杀予夺大权尽揽于手。多年上位者,一朝怒便可震慑众人。他目光灼灼,似烈焰火灼人心。 “是,属下领命。”那武侍正是汉武帝身边第一心腹,多年生死交界挣扎,万人中出一生路。 “定要快速解决此事,绝不可误朕进攻匈奴之路!” 大殿空空而余皇威,玄武坚挺而引血河。 山河破,万灵灭。龙翔九天,怒火人间。 第三十二章 瓮中捉鳖 明黄晨光,熹微浮现,这长安城里最好的时节与风光,都笼罩在一场胜仗的光辉之下。而天边暮色沉沉,太平盛世下的巨大浮沉已要如山河倾斜般注倒人间。 “你这老头,就是不通医理。枯守着那本三十年前的老古董,有何作用?干脆等战场上的将士们都血流不止,一命呜呼了,你再将刺苋加入!” 医室内,淳芷男儿打扮,长发挽起,气宇轩昂间又带着温顿玉色。她捻着二两刺苋,黛眉微蹙,粉唇嘟起,似对眼前的老者极为不满,边与老者论个长短,边抓起药引放入药材中。 “你这小子好生猖狂,竟与我论起医术了。刺苋虽好,但你不料想大军去的是何等苦寒之地,无非烈日曝头,亦或者冰雪披身,刺苋这般娇柔的中草,可能顺利运去?”老头摆出当家作主的架势,劈头盖脸将淳芷教训一顿,时不时摸几下白髯胡须,以示老幼尊长。 淳芷暗叹,母亲说的没错,这军中的医者,比宫廷那些自视甚高的老顽固还要执拗几分,别说是当今早有了刺苋储存的解决办法,就算是没有,他们也绝不会让一个毛头小子骑在自己的头上赢了这场论仗。 “我今日与你相商,无非是刺苋的及时止血……” 话方出口,就听近处纸窗外有几个小卒,约莫是放营休整,寻了个清闲处唠家常的模样,嬉笑讥讽着,她真正在意的人与事。 “今日午食一丝未用,又是站了那么久,我的腿都打颤。” “谁说不是!霍将军真是以为得了陛下宠爱,就处于长盛不衰之地,今日风光,我且看他来年还是否辉煌当初!” “可别在军机重地再说此等大逆不道的言论,没听说吗?今日午时,霍将军拿下了一个在背后嚼舌根的将士。” “我可在乎这些?我瞧他不过是仗着家族全是,给卫后舔鞋屈膝之辈。” 淳芷耳朵靠近窗前,听得再细致些,却闻流言蜚语的源头尽是霍去病一人,茫然间不知时过境迁到如此地步,原本的少年英雄,怎到了这些人的嘴里便如此难听。 她耳根涨红,却不似方才与军医争论那般看淡风云,无非是医术切磋,淳芷现在方觉心中之火熊熊而起,一步踏出房门,只听木质门沿久钝不阖,发出的尖锐响声着实吓到了门外的三个士兵。 “我且听说英雄少年会千史留名,却也不曾料想背后戳人是非,捏造黑白的人,竟有脸在此评论我大汉功臣。”淳芷气急,一时忘记将声音掩藏,此话虽掷地有声,咄咄逼人,听来不过是一声娇柔女音,颇无张力。 那几个士兵被淳芷的话惹急,疾步上前围住淳芷,本是一天的怨气,遇到了个替霍去病说话的冤家,怎能放过报仇雪恨的机会? “我瞧你这男不男女不女的模样,别是霍将军放在军营的姘头。怎么?你今日是有意与我们过不去?” 淳芷见对方来势汹汹,面上丝毫不减愤意,怒眉横挑,反是凑上前去,逼问道:“是又如何?我平生最看不起的男人就是无半点本事,却在背后灭他人之风的败类。” 此话着实刺痛了那三人的脸面,眼见着淳芷誓不罢休的表情,心中怒意轰然直升,拔剑直向,直刀挥去,不带一丝犹豫,似是气急,欲永远堵上淳芷的嘴。 只听刀光剑影下,剑刃被一黑色物体从远处袭来,物体穿剑而过,只留下强韧的余力将士兵的手震得发麻,一时间无力挽剑,剑刃已呈蜷曲状,而刀刃落地一刻,发出的铁鸣之声,将众人视线移回背后黑色物体的来源处。 霍去病立于松林之间,离淳芷二十开外,目光灼灼,除了怒目愤然外,隐去担忧与惊慌,他手中的黑石无意间发颤落地,犹如他的心一般,终于落地。 要是,自己晚到一步,这丫头就没命了! 想罢,霍去病轻功上前,落地之时,已是将淳芷的手挽住,带她离开此地,似有稀世珍宝被人玷辱之慌张感。 淳芷手腕留痛,心中却是滚烫。霍去病的手间,满是常年征战留下的手茧,可紧握住她的那一刻,只觉心中莫过于最柔软的那一寸,被眼前之人握住。 等二人落地之时,霍去病脸色依旧不好看,浓眉双蹙,目光冷寒,视线飘远,似有意将自己躁动不安的心情控制下来,他在极力克制自己不现在一冲动之下,就取了那三个人的脑袋。 淳芷见霍去病视线处,皆无自己,便知他在冷静自我,一双手轻轻攀在霍去病手腕处,柔声宽慰道:“你莫生气了。” 霍去病的怒气散退,只因那声娇媚婉转的悦耳声,拂去他身上所有戾气。他转向淳芷时,那双明媚无暇的眼睛,似将他千年雪封的心敲开一层缝隙,就那么任由阳光洒进,知道侵占他整个心房。 戎马疆场,他已不记得多小的年纪,第一次见到鲜血汩汩而出,那些昨日的白骨,今日的皮肉就那么硬生生地暴露在他的面前,他靠这一刀一疤闯出来的功勋,被人如此讽刺,多少有些心寒,可他却从没想过,会有一个人要将他的委屈替他宣之于口。 眼前这个人做到了,而她双手的温度,恰好是自己打开心中最后一扇门的钥匙,少一分,他足够退却,多一寸,他愈发觉得厚重。 “你真不怕那刃刀,在你脖子上一抹,你的小命可就不保。”霍去病收起之前对待淳芷的逗弄与顽劣,反而是将心口一寸的温度全然释放在眼底的深情中,丝毫不敛去他的担心。 “我未曾怕过,我幼时与小青婉练过防身术,你忘了,我混进军营时,我并不娇气。”淳芷被霍去病盯得多少有些不自在,将握住霍去病的手收回,转而摸摸自己鬓角碎发,心跳怦然。 “知道与担忧是两回事。”霍去病脱口而出,却在说下那一番话的一刻,瞬间清醒,他根本不明了自己的心意,也不敢试探淳芷的所思所想,如此一句暧昧的言语,只是给淳芷平增苦恼罢了,幽幽补上,“我的意思是,你根本不用这么心急。军中上下的留言,皆在长公主计划之中。” 淳芷心中多少失望,见霍去病如今面色如常,根本没有男女情长之意,懊恼间更是迷茫,只见霍去病胸有成竹的模样,她追问道:“这事与小青婉何干?” “你可真是蠢钝。近日长安的舆论哗然,细想之下,无非公主惊马后引起的种种猜测。我的是非,长公主的情思,曹襄的爱恨。这些市井最爱听的缠绵故事,不就是背后操纵此事之人最想要的结果吗?”霍去病狠弹一下淳芷额头,将气氛从暧昧中拉回,虽是敛力不少,到底是让淳芷吃痛三分。 淳芷骂骂咧咧地捂着额头,细想之下应是惊马的幕后黑手暗中操纵舆论,才将霍去病的军营也闹得如此乌烟瘴气。 “可是已知幕后何人?”淳芷见霍去病胸有成竹之状,心急再问。 霍去病不答反而转身向淳芷梳理此事来龙去脉,笑意深沉,却带着无限宠溺,“惊马本就是药物所控,而背后之人,你且当个免费看客,全看长公主如何将这一盘棋局反败为胜。” 淳芷嘟唇不语,显然赌气霍去病闷葫芦个性,先是探额头,后是卖关子,她若是能安心当个看客,今日也不能挺身而出,闹出这后续事情。她狠白了霍去病一眼,大步离开军营空地,远走时扔下一句,“我这就去问小青婉!” 不过是群山之后,军袍披身之人,随风而起,卷沙滚尘间,以至曹府,且等淳芷白马而来,与她在曹府共商大事,况且,长公主此番冒险行为,还有一人尚不知情。 “不行!婉儿,你这是置自己于危难之地。” 曹襄拍案而起,他不过是近日在军中操弄事务,竟不知刘青婉与霍去病之间达成过如此协议。 刘青婉轻抿一口清茶,温声笑道:“这是当下最好的办法,只有这个办法,能将幕后之人引出。而各方势力牵连,是时候为后续的危难先斩去些荆棘。” 第三十三章 死地而生 昭华夕时,汉宫沉敛,几处滴绿惹红,万家入梦。 东厢红袖,香风沾染,春景迟暮,一处木簪树下,白色人间,美人迎风舞,江山失色。 婉儿,人间本应七彩,而你出现后,我眼中只剩下你。 曹襄卧靠在另一株雪树之下,眼中流连,瞳中所有无非一人,冬妆未退,本是清寒苦冬,应着眼前之人的艳美,一时失语,今夕何夕。 “母亲生辰,我以这支祝寿舞送给母亲,她一定很高兴。”刘青婉跃步而飞,雪肌浅露,踝上三颗铜铃,迎风而响,漫步生歌。 曹襄脸色不见兴意,反是沉色,深眉紧缩,欲言却休,别过头去不再瞧刘青婉一眼。 本是万般不愿她以身涉险,可竟是这般没有自持之力,对上她眼睛的那一刻,心中冰雪消融,剩下的只有暖意与想要靠近的贪婪,更别提心中那半点早已消磨殆尽的委屈与不甘。 刘青婉看出曹襄的心思,玉足翩翩,漫雪而停,裸足向他走去,本是自成的高傲与端庄,绝色倾城,如今却也是一人之妻的娇羞与暧昧。 直到她的玉足停在曹襄眼前,曹襄才意识到刘青婉的脚早已被寒冬大地冻得青白,他即刻将刘青婉抱起,不知一步数里,不过眨眼一瞬,刘青婉已在屋内榻上,而自己的脚被曹襄裹在手腕中。 “为何不穿鞋?你本就爱在冬日犯痛症,还这般不爱惜自己。”曹襄本是责骂,可对上刘青婉盈盈的笑意,又气又恼,他知她不过瞧准了自己不会同她生气,才这般娇纵。 刘青婉语中带笑,握住曹襄的手,婉婉道来,“我知你会护住我,所以我不惧。今日,是最好的机会,我必须去。而且,淳芷也在,你无需担忧。” “就算布置周全,就算我召集了我在城中所有的部署军防,就算霍去病告诉我万无一失。婉儿,我在乎的是那个一,你就是我的万一。”曹襄目光灼灼,将心中的话脱口而出。 刘青婉以为他这些日子愤愤不平之事,是她去找霍去病商议而非他,实则不过是他担心她的安危,这些日子他忙于部署,瞻前顾后,谨慎周全却依旧担心着那个万一。 刘青婉一时语塞,将自己埋在床榻一觉,床帘遮去半边脸,掩去耳根的郝羞,她低喃一句,“谢谢,其实我并不知道我的安危如此重要。” 此话说来兴许无人会信,她出身便身披荣耀,她兴许是这个朝代最幸运的女子,可上天不会优待任何一人,幸运的背面就是诅咒,她殚精竭虑着算着被送去和亲的那一天,也殚精竭虑着汉朝的荣辱与衰败,一个公主的贞洁与性命,其实无出其右。 曹襄叹息着将刘青婉从床榻一角搂出,如同哄一个未涉世的孩子,在她耳边叮嘱道:“你记得,舞间有任何和原计划不一样的地方,就放出我和你说的暗号,会有卫兵救你。你切记,不要逞强。来日方长,婉儿。” 刘青婉第一次顺从地点头,感激着那份将她捧在手心的谨慎与小心,反而是安慰着曹襄,轻拍几下。兴许她并非自己所想的那么不畏生死,如今有人和她说,她被担心被紧张着,心中那一份惴惴不安与漂泊无定的心终算落地了。 她开始怕死了。 “公主!驸马!消息放出去了。” 门外一声传言,打断室内二人的暧昧气氛,他们对视一眼,彼此的手握得更紧些,生怕离了此地,今生无二见。 “婉儿,万事小心。” “嗯,我切记着,有人惦挂我。” 刘青婉将舞鞋穿上,从床榻之上坐起,站姿如天仙方才落地,不染尘灰,脱俗万世。她漫步朝门外走去,一步一回,从前她信奉人生在世,当落子无悔,如今她只是怕,这么一回头,自己便再离不开身后之人半步。 平阳公主府,黄雀鹂音,青山绿枝,桥廊蜿蜒,庭院落地自成,按着皇家规格,公主之礼,极尽奢华。 今日的寿宴风光,比往日更风光无限,明眼人都知这公主间的攀比,年轻时是夫婿,年老后就成了儿子。而曹襄向来是所有皇宫内院的子弟中最争气的那一位,如今又娶了嫡长公主,自然是要做足了派头,而今日听说长公主特地为了平阳公主献舞一曲,这长安贵胄又岂有不来之理? “冠军侯到!” “卫青卫大将军到!” “皇后之礼到!” 本来游园之人络绎不绝,却也是走马观花,无非是些咋舌弄嘴之辈,说的最多的也无非是平阳公主的皇家秘史,皇家的生辰宴,从没有过是真心祝福的时辰,各家攀比着今年的年俸,来年的田税,这些说久了,也就乏了,连枝头的黄莺也飞远而去。 而折回的黄莺,许是听到了真正有威望之人,那些在史书之上拥有一席之地的人,他们的到来,才给了这场宴会真正的开场。 皇后给足了平阳公主面子,秉着亲上加亲的关系,卫后向来善于揣度人意,眼见着整个长安都收到了邀请,自然是要来送上一份人情。 “皇后赐画,江山美人图与三步如意,望平阳公主与驸马爷安康生乐。” 传话的是皇上身边的近侍,外加上几个未曾谋面,却是一眼瞧去,就知玲珑懂事的人。此番作态,无非是帝后一起卖给平阳公主薄面,打了传言帝后不和的消息人的脸,又间接告诉所有人平阳公主的礼遇之高。 听罢,平阳公主府里的所有宾客皆望见门外一座座玉璧运来,而紧跟其后的,是大汉最炙手可热的英雄将军,霍去病与卫青。 平阳公主赚了体面,便兴高采烈的从游园中廊迎上,领了帝后的礼与情,又做了甚感其恩的言语,便派人送走了皇上的近侍,等到再去接霍去病与卫青手上的礼物时,刚想招待他们落座,便听到他们军中事务缠身,要先离去的消息。 卫青与霍去病周全有礼,而见他们装束也却是刚从军中出来,平阳公主便不做挽留,她知他们二人能来便是给了刘青婉的面,顺了情又何有强人所难之理? 众人兴致正起,又听门外一声传报,将整场宴会推至高潮。 “汉长公主到!” 刘青婉红衣漫步,纱裙随风而动,如仙境烟尘卷连,血色玉肌,人间独立。她莞尔一笑,朝着平阳公主走去,笑意盈盈,端着一国公主的大方端持。 “母亲,祝您生辰安康。” 刘青婉亲昵地挽住平阳公主的胳膊,又随着平阳公主各种问候叔伯,曹家那些无用却攀亲之人,又是公主府中一些生平素未谋面,日后也必不会相见的亲家,刘青婉都做得得体周全,一派祥和安宁之景,给了曹襄与平阳公主最大的好意,羡煞旁人。 而她眼光流转间,几乎都是生人面孔,有城中的富商,长安城里有权势的大贾,剩下最多的无非是些朝中大臣的妻妾,而来往络绎的,也有曹襄安插在人群中保护她的暗卫。 她扫视一遍后,便兀自上了高台,扬声道:“今日我母亲生辰,我特意为她排舞一曲,以祝母亲福寿安康。” 未等台下众人助兴,笛声已然脆鸣,箜篌鸾起,空鼓层叠,音声渐起,有一美人兮,惊鸿一袅,动楚宫腰。 刘青婉柔媚而动,随乐跃起,步步生莲,一鼓一回眸,一挑一复拢。 眼边红舞春景,白枝离骚,美人一笑,颦颦生媚。流连之间,眼底谋算亦万千。 那日淳芷来与自己商讨最好的时机,她需要给幕后之人准备与下手的时机,而放眼这长安城中近日天时地利人和皆在的日子,便是平阳长公主的生辰宴。 刘青婉吩咐淳芷大肆宣扬自己要给平阳公主献舞的消息,并在城中收集大量胭脂与布匹,极尽奢张。 与此同时,刘青婉召了长安城各坊内的舞姬,传着切磋编排舞蹈的名义,实则是将消息准备而令人信服的传到那人的耳朵里。 这些城中各坊各业的背后之人,皆与长安盘杂的势力息息相关,而舞坊青楼更是如此,只要刘青婉端出认真练舞的架势,那些人必定按耐不住这个刘青婉布置给他们最好的时机。 而今日,他们必会行动,在曲终人未散之时。 终于,笙歌将尽,华裳也停,青烟一缕飘来,这是刘青婉故意安排,为的就是在视线朦胧间,将她轻易劫走,而曹襄早已安排好…… 不妙! 刘青婉只觉身虚力乏,缓缓几步,饶台而踱,眼神再放,只见四周都有人蠢蠢欲动,却不知是曹襄之人还是幕后之人,不过是头疼欲裂,意识混沌的光景。众人只以为曲终之献台罢了,未曾多想,只剩下轰隆掌声。 她努力支撑着自己残存的意志,却已是视线模糊,听力渐没,只剩下身边突然被一个人搀起,在她耳边低声道:“小青婉,我们中计了。这是迷药!我带你走。” 第三十四章 包藏祸心 光斑点点,时圈轮转,梦醒三分处,今夕何夕。不过是岁月辗转之声?亦是身边喘息声,愈见清晰。 仿佛,是在叫自己的名字,却又听不真切,那般的焦急,仿若再不醒来,便是万物瞬息之光景,天转地变。 “青婉!青婉!快醒醒!” 刘青婉强撑起厚重的眼皮,好在室内光线昏暗,不至于睁眼一瞬就被光线刺痛。她只觉自己头疼欲裂,耳中轰鸣仍存,然意识却在一点点清晰,麻木的手脚也在睁眼的瞬间,逐渐开始由着自己的意志而摆动。 这不是中了迷药之人的反应,反倒是身边的淳芷,情势比自己显然严重。 她极力撑起自己的身体,半倚在墙壁上,转眼见淳芷在自己身边虚汗直冒,似是极力忍着苦痛的模样。 她一时心惊,回想起方才情景,自己应在高台献舞祝寿才是,后来,青烟飘渺,周遭三两婢女蜂拥而至,她的意识也就此混沌,只记得临睡前,有一个人搀扶住倒地的自己。 “我们怎么会在这儿?淳芷,发生何事?” 刘青婉的身体几乎恢复完全,而眼见着淳芷却愈发严重,心中隐隐的不安。答案已然在她的脑海拼凑完全,不过是等淳芷验证自己的猜测而已。 “我们中计了。原本你料想他们会在青烟弥漫的时候将你掳走去威胁曹襄与霍去病,却没曾想过幕后之人更加大胆些,他们想趁着你在高台之上,舞步翩翩之际,将你直接掳进长公主府偏院,毁了你的清白。若不是我见高台之下,有一女子鬼祟模样,而之前给太后请安时,正巧碰见过陈霖家的婢女,我也不能将你救出。青烟中,掺了一味迷药。”淳芷冷汗已然涔涔湿透襦裙,不过是靠着腰间香袋中的草药味维持自己的神志,喘吁着将方才的经过叙述给刘青婉。 “我记得你口袋中常备你母亲给你的防身药丸。”刘青婉面带寒意,眼神转向淳芷颤抖的手间,那一点淡黄印迹,已说明一切,她并非不感动,却依旧苛责道:“你应该自己吃。” 淳芷笑意盈盈,微微靠向刘青婉,粉唇已然抽搐,却强忍着疼痛道:“我看上皇后的绿琉璃也不是一日两日了。这次我若能救了大汉的公主,我想她必不会藏宝。” 刘青婉知淳芷从不在乎珠宝银地,可正是因为这份恩情,弥足珍贵,不是因为她的身份,只不过是想护住她清白的心意,所以以身涉险。 她明知道,如果曹襄与霍去病晚来一步,她和自己的清白都保不住。 “曹襄呢?” 刘青婉叹息着将淳芷的手腕握住,有了淳芷的药丸,她几乎已然恢复,不过是不想打草惊蛇,所以同淳芷一起倚靠在墙角,观察四周环境。 “他被陈霖的人困住了,如今这平阳公主府内无非两拨势力,曹襄派来保护你的人与陈霖派来捉住我们两个的潜贼,这是我能挑到最安全的地方了。小青婉,你恢复得差不多就先跑,霍去病按理应在平阳公主后门接应我们。”淳芷分析着局势,宛若从前的她,运筹帷幄间,却忘了最重要的一环,那便是自己的安危。 刘青婉默然,只是兀自阖眼等待着陈霖的到来,淳芷妙算,却算漏了一步,那就是曹襄的人手不敢进内院搜查。 平阳公主的寿宴,又是满城贵胄来临,曹襄的人手绝不会如此逾矩,而为防止平阳公主过度忧虑,她与曹襄根本未将此事透露过半分。如今这内院能进来的下人,几乎都是陈霖提前安排的人手。 “你怎还不逃?” 淳芷有些气急,她自己的安危也就作罢,刘青婉身为一国公主,若是闹出这种传闻,毁的可是大汉的颜面。 她并非在此上演姐妹情深的戏码,若是刘青婉不逃,曹襄与霍去病难从平阳公主府这数百间的屋子中找到她们。 陈霖对她的心思,昭然若揭。刘青婉今日若是逃不出去,必是要毁于陈霖手里。 “我在等陈霖。他快来了。” 刘青婉笑意邪媚,若不是知道她的身份,当真以为是哪个为祸人间的妖灵下凡,做的便是蛊惑君臣的买卖,一笑动人城。 淳芷自小就知刘青婉临危不惧,哪怕眼前毫无退路,前面万丈深渊,她依然相信,刘青婉能带着她越过困难险阻,便将刘青婉的手握得更紧,不做多言。 不过少顷,门外传来窸窣声,似是搜查,抑或是窥探。 果然,门梁之上,一盏瓦片被揭,不过几点光晕打在刘青婉的脸颊之上,唇角微勾处,媚色春光,非汉长公主莫属。 只等确认,门外大门便已悄然而开,风徐徐来,门外不见其人,不过树下之影,如鬼魅随行,而门后传出的轻狂笑声,无非让刘青婉心中愈发作呕。 只等微风吹醒刘青婉所有昏沉的睡意,门前之人身形浮现,乌袍轻佻地靠在门栏之上,无一点世家公子之气。 “婉儿,今日你终于能是我的人了。” 陈霖将门紧锁,只听门外铜锈钝滞声音落下,他便心急地向刘青婉扑来,从前的温润少年郎,如今想来不过是心中恶鬼逐渐长大,日益将最后一点温顿淹没的残羹罢了。 刘青婉头别在一边,将淳芷的半身藏于自己身后,方气若游丝道:“陈霖,我念在你我表兄妹一场,最后一次警告你。你若今日放我二人安然离开,我且当前尘往事随风散。” 陈霖见刘青婉显然中了迷药,如今连抬手之力都不剩下,嚣张大笑道:“哈哈,汉长公主,尊宠一世,如今这般情势,还要端出高贵的样子吗?等你成为我的人,你的人与权,今日曹襄能得到的一切,我全要!” 陈霖怎会轻易罢休?他算的便是皇帝会因为汉宫之辱,而放弃这位公主的清白,压下今日的一切,自然也不会惩戒他。 大汉历史上的兴盛与荣辱,远比一个用来维持君臣关系的公主强多了,这些不仅是陈霖知道,刘青婉又何尝不知? 她笑意未减半分,眼底不见惧色,不过是挑眉一瞬道:“你会为你今日所做之事,付出代价的。” 声音如地狱而来,翻涌人间,烟火转瞬,只剩下焚心之火,滚滚而来。 陈霖多少有些畏怕,稍稍顿住脚步,而后想想自己怯懦无用,竟是连一个身中迷药无法动弹的女人都碰不得,反倒是怒火攻心,猥言道:“我今日要的可不止是你。” 他将淳芷从刘青婉的身后抢出,对于刘青婉的爱而不得,全然发泄在淳芷身上。淳芷吃痛倒地,便再也无力站起身来,只能任由陈霖扯拽着她的乌发,丝丝而落。 淳芷向来也被誉为长安城里数一数二的美人,不过是得太后宠爱,公子哥们看得上,却也不敢提,刘青婉暗念不妙,若是曹襄未及时赶到,淳芷必是…… “若非,我没有淳芷好看,你才不动我?怕了?” 刘青婉媚声轻挑,空气中无限暧昧,一派风尘模样,闻者皆心弦三动,又何提如今色胆包天的陈霖呢? 果真,刘青婉语罢,陈霖的眼里便再也没有淳芷的存在,他悄然向刘青婉踱来,双手放在身后搓动,多年圣贤书,又与青楼嫖客有何差别? “青婉!陈霖!你若是动了公主!他日九蛊巫虫,必然登门造访,我要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淳芷再无气力起身,不过是挣扎着在地上大喊,她的心牵动着而痛哭,方才自己险些被陈霖压身之时,也没有那么畏惧。那份无力,让她生平十数年间,第一次泪水决堤而落。 刘青婉心中感动,却依旧装作姐妹情深,挺身涉险的模样,迎合着陈霖。陈霖对她还算温柔,眼神间满是情欲,将她平放在地面之上,哑声道:“婉儿,这是我近十年的愿望。” 他单膝跪地,便欲将刘青婉腰间的红色绑带解开,眼神间留意着刘青婉的一举一动,生怕她耍什么阴招。 刘青婉慢慢将手附在陈霖胸膛,略带着颤意,装出药效全然未退之意,推搡间不过是亲昵一抚,惹得陈霖欲火全燃。 他干脆将刘青婉抱坐在自己的腿上,双手隔着一层纱布,来回游窜,喘息声欲渐清晰,鼻息在刘青婉耳边分外明显。 刘青婉掩去快要呕出的情绪,只是在背手于身后,将自己的腕袖正对淳芷,再攀上陈霖的肩颈。 不过转息一瞬,淳芷的嚎叫撕裂声,停顿一刻后,转而又烈,而两人已是心照不宣。 陈霖欲将刘青婉上衣褪去,回头望向淳芷,见她不过挣扎欲起,却又因为药效无奈撕心哭嚎的动作,才放下戒备,将后背对着淳芷。 刘青婉的手已在不知觉间,攀上了陈霖的胸膛,她贴在陈霖耳后,妖媚无骨道:“那就莫怪我不念兄妹之情了。” 她狠暗腕中袖箭,数箭齐发,只能三声穿膛的声,袖箭穿过陈霖的肩胸,直射向木门之上,用力之深,余力足以响动门外铜铁。 陈霖的鲜血染透衣衫,方回应过来,他已身中三箭,而自己腿间之人,如今翩翩而起,手中鲜血与红衣相互照应,更添邪媚,她厌恶地将手中鲜血拭去后,居高而望,视他如蝼蚁般,唇角上勾,轻瞥地上痛到卧地之人,方冷声道:“表哥,我仍记得,幼时围猎亦是箭术,我都在你之上,怎得这般不小心,忘了我不输你分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