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惊蛰 陈瓷终于死了,她在最后一点神识飘散之时在心里松了口气。 这肮脏不堪又可怜至极的一生,终于结束了。 之前她从没觉得原来死是一件如此痛快的事情,若早知道,或许她早该想方设法将自己弄死,好歹能逃过后来各种生不如死的处境。 是了,生不如死。 这个词可真恰当。 眼前的一片青灰色渐渐清晰,却不是什么虚无之地,而是一顶绣着小鸭子的天青色床帘。 她缓慢地眨了两下眼睛,盯着床帘顶上活灵活现成群结队的小鸭子出神。 过了许久,她精神一振,忽然意识到这状况不对劲,自己之前明明已经死了。 难道是被人救了?可是又有谁会为她找神医来妙手回春呢? 而且她身上一点儿也不疼,就是动不了,好像是被鬼压床了一样,能活动的只有眼睛。 陈瓷想挣扎,默默用了很久的力试图挪动手,出了一身的汗也没成功。 她累极了,想先喘口气,谁知道一张嘴发出来的竟是哭腔,似是而非地嘤咛一声,惊动了床帘外不知道什么人。 来人伸手撩开帘子,带进来外面的一小阵风,吹得陈瓷的眼睛又干又涩,她又眨了几下眼睛。 来的是个穿绿色对襟小袄的丫鬟,见她眨眼忍不住笑了起来:“呀,姑娘醒了。” 还没等陈瓷作出反应,她又把帘子放下去了,步履匆匆地跑了出去,外头隐隐传来:“元胡,去跟夫人说一声,姑娘醒了!” 姑娘。 多少年没有听到过这个称呼了,她的人生自十二岁以后就变为了人间炼狱,十二岁前被喊作姑娘的日子反而像是昙花一现,远不如加于她身的伤痛来得深刻,连她自己都快忘记了。 她动动指尖,慢慢感受重新掌握这具身体的感觉。 外头又传来急匆匆的脚步声,一个藕荷色缠枝莲褙子的少妇重新撩开了床帘,大概是来得太急头上的栀子珠花都摇摇欲坠,别有一种娇弱美感。 陈瓷一时之间没有认出来这是谁。 直到少妇坐到床边用手抚摸她的脸颊,温柔地道:“我儿还有哪里不舒服?” 陈瓷僵住了。 早就病死的母亲,为何又重新出现在她眼前? 这是梦?还是死后的去处? 那只香香软软的手还在探她的额头,陈瓷有些不适,把头别开了。 “蓁蓁?怎么了?”徐秋雨感到奇怪,凑前些想看看女儿情况如何。 陈瓷下意识地又往床里侧躲了一下,她很不喜欢跟人有皮肤接触,几乎是一碰就感到恶心的状态,即使眼前的人是自己的亲生母亲她也无法亲近。 陈瓷的异常让徐秋雨开始焦急了起来,转身吩咐丫鬟:“茯苓!去外院请周大夫过来瞧瞧!川乌,你去打盆热水进来。” 候在外边的丫鬟领命而去,院子里有一会儿的杂音,片刻又安静了下来。 这样嘈杂的声响让陈瓷慢慢清醒过来,她仔细看了看床顶上用金色丝线绣的小鸭子,每一条丝线纹路都清晰可见,再真实不过。 可是她的左眼之前被火熏坏了,看东西都是朦胧的,而今却是两只眼睛的视力都完好无损。 处处正常,因而处处奇怪。 “蓁蓁,让娘亲看看你退烧了没有?嗯?”徐秋雨尽管担忧,但说话还是尽可能温柔,仿佛在哄一个三岁小孩“娘亲就轻轻摸一下额头,好不好?” 陈瓷这次忍住了没有躲开她的手,两只眼睛冷静地看着眼前的母亲,她病逝太久了,久到陈瓷对她的记忆已经慢慢模糊,甚至连她脸上的神态也感到陌生。 徐秋雨探了探她的额头,又摸摸自己的,暂且松下一口气:“退烧了,谢天谢地。”她把滑下来的被子掖回去,只把陈瓷异常的沉默寡言当成了病后不适,“蓁蓁乖,让川乌给你拿热帕子擦擦身子,这样病才好得快。” 陈瓷张张口,说了醒后的第一句话:“不要。”她讨厌任何人碰到自己。 徐秋雨愣了一下:“你睡觉发了汗,不擦会着凉的。” 陈瓷久睡后的声音还有些沙哑:“让她们打热水来,我自个儿洗。” 徐秋雨没有多想,顺口就应着:“好,让川乌伺候你沐浴。” 陈瓷坚持:“不要川乌,我自个儿洗。” 徐秋雨到底依了女儿,让丫鬟们把沐浴的东西都准备好,挡上屏风给她自己洗了。 陈瓷褪掉衣服站在影影绰绰的铜镜前,许久都没有动作。 镜中的少女还没长开,完全不似后来羸弱的自己,风一吹便要倒,即使是病后也看得出奕奕神采。 这确实是她陈瓷。 但却是十二岁前的陈瓷。 所有一切看似不合理的地方此时都变得合理了,她没有死,而是回到了一切噩梦开始之前。 时光回溯,却不知是给她的惩罚还是奖赏。 “阿嚏!”赤裸着在铜镜前站了许久,晚秋的凉意先给她来了个小惩罚。 陈瓷吸吸鼻子,钻进了还冒着腾腾热气的浴桶。 待她沐浴完,川乌喊了小丫鬟们去倒水收拾澡盆,自己上前来拿出一小盒白玉膏要给她擦身子,再次被陈瓷敏捷地避开。 川乌拿着小盒子站在原地,颇委屈地问:“姑娘,奴婢做错什么惹您不高兴了吗?” 陈瓷有些尴尬,干咳一声:“我不爱擦这个,黏糊糊的不舒服。”见川乌把白玉膏放回去又在找什么东西,赶紧先声夺人:“你先出去吧,我累了,要再睡会儿觉。” 川乌一步三回头地出去了,她才躺回床上,或许是真的精神不济,不知不觉又睡了过去。 这次的梦中带着一股轻柔安神的香味,像母亲的手,温柔地在她的头顶抚摸,在她背上轻拍,一下又一下。 转瞬间,那只柔软的手变成了骨节分明到有些嶙峋的手,一把掐住了她的脖子,还有人在怪笑:“我最爱看你们这些小东西挣扎,却怎么也逃不出我手掌心的样子,陈瓷,你是这些东西中最可爱的一个,我该好好犒赏把你送来的陈家,当真深知我心。” 一声惊喘,她从床上坐了起来,双手还在空中挥舞了两下。 坐在床边的徐秋雨吓了一跳,伸手去安抚她:“蓁蓁怎么了?做噩梦了?没事的没事的……” 谁知手刚碰到陈瓷的肩膀,就被她一巴掌打掉,“啪”一声脆响,只听声音就知道打得不轻。 陈瓷自己也被这一巴掌吓到了,转头看向徐秋雨的眼睛里还带着些许惊惶,那双眼睛太无助,让手还隐隐作痛的徐秋雨一点儿也不舍得发脾气了,笑着哄她:“我们蓁蓁做了什么梦被吓成这样了?嗯?自己拿手揪揪耳朵,就不怕啦。” 陈瓷看着母亲许久,自己没发觉,却听见徐秋雨问她:“哭什么呀?只不过是个梦,忘掉就不怕了,娘亲在这陪着你呢。” 只不过是个梦,忘掉就不怕了。 她真的能忘掉吗? 明明清楚地知道,那些苦痛都是真实发生过的,甚至将来还有可能再次发生。 “娘亲对不起。”陈瓷半天只说出这么一句。 徐秋雨笑了,忍俊不禁地道:“病了一场真像回到了三岁一样,眼泪鼻涕糊在脸上也不知道擦。” 她身后的川乌递过帕子,徐秋雨接了给陈瓷擦脸,那帕子刚浸过热水,还冒着暖气,贴在脸上热热的很舒服。 擦完脸又吩咐人倒了温茶亲手喂给陈瓷。 久未享受过这等待遇,陈瓷简直浑身不自在,但不想被母亲看出异样,只能强忍着乖乖喝了。 外头元胡通报道:“夫人,二夫人过来了。” 屋内的人俱转头,就看见一个百花流仙裙的女子快步跨过了门槛,未语先笑:“蓁蓁醒了?看来我来得正是时候!” 徐秋雨倒是不太热络的样子,起身行了个礼:“二嫂来了。” 二夫人云氏也不介意,自顾自地上前看看坐在床上的陈瓷,过问几句:“退烧了吧?精神好点没?” 陈瓷没理她,徐秋雨接话:“退了,刚刚让人打了热水沐浴,精神还不是太好。” 云氏闻言打量陈瓷一会儿,却被她黑凌凌的眼睛唬了一跳,笑容差点没挂住:“蓁蓁还没睡醒?怎么连句话也不说。” 徐秋雨瞟陈瓷,后者立马喊道:“二伯母好。”但眼睛依然直勾勾的盯着她的脸。 这张脸陈瓷可太熟悉了,尽管没见过几次,但她仍然刻在心里从没忘记过。 二夫人,就是她人生苦难的开端。 第二章 冤债 院子里响起茯苓的声音:“夫人,周大夫来了。” 徐秋雨上来掖了掖陈瓷的被子,确认她看起来妥当,才道:“请周大夫进来。” 年约半百的周大夫低头进来,口中说着“失礼了。”一边目不斜视走到陈瓷床边给她把脉。 趁着安静的时候,陈瓷用余光打量站在母亲旁边的二夫人云氏。 陈家人丁不算兴旺,老夫人膝下只有二子,其中陈之昌居长,在朝为官,六品闲职,还算是个小人物,次子陈之荣不入官场,在家打理庶务,娶的是衢阳云家之女云映裳,就是现在的二夫人云氏,因为陈老太爷觉得本家子嗣单薄,在陈之荣十岁那年从旁支过继了陈瓷的父亲陈之肃。 因为陈之荣在家打理庶务,老夫人就将内院也交给了云氏,一般家里有个什么鸡毛蒜皮的事情,都由这个二伯母出面打理,是而陈瓷生病,云氏也得特地过来一趟,以示周全。 衢阳近京城,是个常出京官的好地方。陈家在衢阳不算什么显赫大族,但也是根深蒂固的百年之家,往前算三四辈还出过拜阁入相的人物,陈家老太爷虽然已经致仕,在当礼部左侍郎的时候也结交下不少人脉。 云家曾经也是衢阳的名门,后来逐渐式微,云氏嫁过来,算是高嫁,且因为家中守孝的原因过了最佳婚期,二十岁才嫁给陈之荣,进门后小心谨慎,勤勤恳恳做媳妇好不容易才拿到内院的管家权,探望陈瓷这种面子上的事,她是绝不会忽视以落人话柄的,尽管自从父亲早亡后,陈瓷就变成了陈家可有可无不讨长辈喜欢的孩子。 “四姑娘之前是风寒症状,现在不再发热就是快好了,夫人无需太过担忧,老夫再开点祛风的药,吃完两剂就能全好了。” 徐秋雨看了川乌一眼,川乌就掏出一个银锞子塞给周大夫,嘴里谢道:“多谢大夫,请移步偏房,等您写好药方奴婢随您去抓药。” 云氏在旁边等着川乌送周大夫出去了,这才笑道:“既然没什么大碍,那我也就放心回去禀报老夫人了,弟妹若是需要什么药材和吃的尽管遣人跟我说,如今蓁蓁的病好了,正是需要养气补神的时候,千万不要客气。” 这话说得倒也无可指摘,徐秋雨颔首领了这个情:“多谢二嫂。” 云氏也不介意她没站起来相送,笑了笑径自转身出去招呼丫鬟离开了。 她这样子看起来真的像个处事妥当的长嫂,陈家的下人也少有说她不好的,若不是陈瓷上一世无意中听见她跟于嬷嬷的对话,她可能到死也不知道自己那之后的悲惨境遇全是拜二夫人所赐。 那时她被陈家关在薿水轩那个不见天日的密室里,不知年月几何,久病在床实在觉得喘不过气来,强撑着去开那扇镶着铁栏杆的小窗,想透透气。 平时寂静的院子里那日却响起了两个人杂乱的脚步声,陈瓷被关的密室在半地下,那扇小窗对着的是外头院子的地面大概四五寸之处,墙根处有杂草遮挡,在外头很难发现这里还开了一扇窗。她看见了一双绣着白梅缀东珠的鞋子和一双家里仆妇惯常穿的厚底棉鞋。 大约不知道此处关着人,两人就停在那扇小窗子不远处争吵了起来,陈瓷很久没见过人,一时半刻没听出是谁的声音,倒是她们说的话中透露了自己的身份。 稍微年轻些的女子声音带着急怒:“于嬷嬷!你不是说老太太绝不会知道是我出的主意吗?你怎么敢背着我跟她讲那些话!” 被称作“于嬷嬷”的妇人比较冷静:“二夫人息怒,老夫人向来痛恨阳奉阴违之人,老奴在老夫人面前当差,若是把与你合谋之事泄露出去只有死路一条,怎会做此等自寻死路之事?” “那你说!老太太怎么会知道徐秋雨吃药的事!” “老奴正想问二夫人,当初给徐氏煎药的那个婢女,您是真的处理掉了吗?” 年轻妇人迟疑了一下:“香桃是我母亲点给我的婢女,我怎么忍心让她为我办事又杀她灭口……” “夫人太过妇人之仁!难道您没有想过留着这样一个人活着,是送到别人手上的把柄吗?这样一来四姑娘的事也可能瞒不住!” “香桃是我的心腹,而且也已送到城郊的庄子上了,她不会背叛我的。” “若是有人拿她全家人的性命威胁呢?” “……我只是怕老太爷拿我儿去送给魏公公,不得已才出此下策,走到这一步非我所愿,于嬷嬷,是你跟我说陈家要送一个女儿给魏欢,我才使计让陈瓷入老太爷的眼的,徐秋雨的死也是你我二人合谋,你可不能在背后卖我!” “二夫人,当务之急是找到香桃,而不是与老奴在此吵闹已经过去的事情,只要瞒住了三夫人的死因,四姑娘的事也就无从查起了。您当时究竟把香桃送到哪个庄子里了?” “……在我母亲的陪嫁庄子里,元丰县。” …… 陈瓷倚在地下密室的小窗子边,彻底想明白了自己的遭遇。 她在出生之时就不得老太爷和老太太的喜爱,只因借住在陈家的半仙断言此女与陈家八字相冲,煞气覆宅,将使陈家百年基业尽毁,家破人亡。 后来陈瓷两岁时父亲陈之肃外出遇到山崩,尸体都没找回来,陈家隐隐又开始流传之前那半仙的说辞,徐秋雨不想让女儿遭受非议,就主动带她搬到了西南边的沉香苑里,远远避开了正院。 父亲过世后母亲的身体一直不好,断断续续喝着药,因此在她十二岁母亲病逝之时,并没有人怀疑过是药的问题,她年纪尚小,更不懂得猜疑他人,连母亲的娘家哥哥都以为徐秋雨是早年丧夫心中苦楚,没有熬过去罢了。 但没有了母亲庇护的陈瓷就变成了陈家手中可随意宰割的羔羊,她还在西南边的小院子守孝,就被老太爷派人关进了薿水轩的密室,被迫喝下各种药汁,几乎每天都在生病,身体一日比一日虚弱。 没有人跟她解释这一切,若不是听到了二夫人跟于嬷嬷的争吵,她还在猜是不是自己做错了什么惹老太爷震怒。 原来她受的这些苦,不过是因为陈家想将她包装成一个讨好上位者的礼品。 她不知道谁是魏欢魏公公,但她知道了原来陈家可以为了利益毫无底线地卖女儿。 陈瓷在薿水轩数着日子,大约在她十五岁那年,她被一辆马车送进了京城的府邸。 魏欢是当朝司礼监,多得皇帝的青眼,权势滔天。此人有一不可为外人道的嗜好,喜欢肤色苍白身体羸弱的女子,因其自身是个阉人,就算是个玩物也要自己能制得住的,因此许多人为巴结他而送来的女人少有能入他眼。 陈瓷这样专为讨好他而养出来的女子便尤得魏欢的喜爱,阉人无法行事,但他们自有折磨人的手段,每被魏欢施暴一次,陈瓷就多恨陈家十分,恨不得刻在骨头上提醒自己别忘记今日之苦是拜谁所赐。 …… “蓁蓁饿了没有?娘亲叫汤嬷嬷给你熬了点肉糜粥,你吃点儿好不好?”徐秋雨的声音把她从回忆中拉出来,让她慢慢放松不自觉紧绷的身体。 陈瓷实在不习惯这样的温柔关怀,便胡乱点头,看着母亲轻快地站起来去门外吩咐茯苓把粥端进来。 雪白的栀子珠花在她耳边一晃一晃,温柔又多情。 这样年轻的母亲,自己当初怎么会觉得她的死如此理所当然呢? 她的记忆里,很少有母亲精神百倍的样子,记起的多是她生病卧床,让汤嬷嬷赶她出去,以防过了病气。 年幼的陈瓷没有玩伴,便天天跟着母亲院子里的燕嬷嬷,看她侍花弄草,掌勺翻锅。 沉香苑原本没有小厨房,是燕嬷嬷看不过陈瓷年纪小小却只能跟着大人吃些不像样的饭菜,擅自在耳房搭了个小土灶,给陈瓷熬羹熬粥,偶尔还给她做些小零嘴吃。 后来燕嬷嬷返乡照顾孙子,陈瓷便再也没有见过她。 而今想想,燕嬷嬷走得也太过突然,连母亲都是事先不知情的样子,透着一股蹊跷。 想到这,陈瓷掀开被子下床穿好鞋,跑到母亲身后扯她的袖子。 徐秋雨回头见是她,微微弯腰笑问:“怎么啦?” 陈瓷震惊地发现十二岁的自己个子居然这么矮!还不到母亲的胸口,说话需得仰着头。 “嗯?蓁蓁?”徐秋雨弯腰的动作深深刺伤了陈瓷的自尊心,但也就是同时,她忽然意识到,自己现在还是个可以无理取闹的年龄。 于是她理不直气也壮地抬头道:“我要燕嬷嬷!” 第三章 燕嬷嬷 徐秋雨只当她是孩子话:“燕嬷嬷回乡下去照顾小孙孙去啦,娘亲让茯苓陪你玩儿好不好?” 陈瓷摇头,坚定道:“我要燕嬷嬷。” 徐秋雨纳罕:“怎么忽然要找燕嬷嬷?之前娘亲问你愿不愿意让燕嬷嬷走,你自个儿也是同意了的。” 同意?她什么时候同意的?陈瓷一点儿也不记得了。 见她不说话,徐秋雨察觉到些异样,轻声细语地试探她:“蓁蓁,是不是有人跟你说了什么?” 陈瓷一听就知道母亲在怀疑有下人在她面前嚼舌根,但事实是她的记忆隔了一世,很多细节根本没办法记清了,燕嬷嬷的事情只记得她是不声不响就走了,具体走前发生过什么,抑或者有谁询问过自己意见,陈瓷根本不知道。 但是她没急着解释,做出一副犹豫的表情来。 徐秋雨眉头一蹙,还未开口,旁边的茯苓就上前道:“姑娘可是想燕嬷嬷做的吃的了?奴婢特意跟燕嬷嬷学过,想吃什么可以吩咐奴婢。” 陈瓷看了她一眼,茯苓是母亲身边的大丫鬟,跟在母亲身边久了,说话做事都颇有母亲的风范,说话也是温温柔柔的,叫人讨厌不起来。 不管燕嬷嬷的离开是否有人在暗中作怪,现在也不是个算账的好时机,因此陈瓷摇摇头,跟徐秋雨说:“我只是想燕嬷嬷了。” 徐秋雨暂时放下心,笑她:“嬷嬷走时你也不去送送她,如今只不过几天,又开始想,真是还没长大,想一出是一出。” 茯苓在旁凑趣道:“夫人事事为姑娘想得周全,姑娘才能养成天真纯稚的性子,招人疼呢。” 徐秋雨笑叹一口气:“蓁蓁出生时老爷跟我说,女儿要养得像一朵娇滴滴的富贵花,做父母的就当那永远挡在花儿头顶的伞,护她风霜不侵雨雪难淋,如今蓁蓁倒真像朵娇花,我这把孤伞却不知还能再为她撑多久。” 茯苓宽慰:“夫人莫说丧气话,您还年轻着,必定能看姑娘从风光出嫁到儿孙满堂呢。” 陈瓷在旁直直地站着,心里滋味难辨。 十二岁的躯壳,内里却早已不是天真纯稚的芯子,只剩下一个遍尝世间之苦而变得坑坑洼洼的孤魂。 此时说着这些话的母亲哪里能料到就在不久后,自己就将命丧黄泉,如果没有改变,她的女儿还会沦为奸佞的玩物。 如果没有改变。 陈瓷精神一振,有种豁然开朗的感觉。没错,若是接下来的事情发展还依然像前世一般,那么她为何不能改变呢?母亲的死因,她的遭遇,以后会发生什么她早已一清二楚,若是重来一遍依然不能逃脱,那她重新回来又有什么意义? 她的心跳开始加快,忽然想到的可能性让她热血上涌。 越是头脑发热,她越是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慢慢在脑子里梳理接下来该要做的事。 徐秋雨只是跟茯苓闲话两句的时间,就又被陈瓷拉住了衣袖,低头一看,女儿水汪汪的眼睛里难得有几分哀求:“母亲,可以让燕嬷嬷回来吗?上回她说教我种藿香都没有教呢,我想她回来。” 茯苓接话道:“姑娘千金之躯,怎么能做这些粗活,您想种藿香奴婢帮您种就成了。”不仔细听还听不出来语气稍微有些急。 陈瓷不理她,只顾扯着袖子看母亲:“母亲好不好?我们多给燕嬷嬷家里一些银子,让燕嬷嬷回来陪我吧!” 徐秋雨皱眉看看她,转头给茯苓使了个眼色,嘴里道:“蓁蓁乖,燕嬷嬷虽是我们的家仆,但她也有自己的儿孙,我们不能只为了种藿香就不让她回乡享天伦之乐呀,嬷嬷年纪大了,也是时候颐养天年了。” 陈瓷把她给茯苓的那个眼神看在眼里,心里明白母亲没有那么好糊弄,她这样闹只会让母亲觉得是有人跟她说了什么,而不是怀疑有人暗地里做手脚遣走了燕嬷嬷,尤其茯苓还是母亲身边用惯了的大丫鬟,什么事都交给她办,到时候燕嬷嬷能不能回来,也就在茯苓嘴边的两句话。 这样不行。 她等着茯苓领命出了院子,才对母亲说:“娘亲,我跟你说个秘密。” 徐秋雨顺从地把耳朵附过来,听见女儿趴在她耳边说了一句话,脸色大变。 陈瓷说:“我生病前听见二堂哥说我是个连嬷嬷都不愿意待在身边的丧门星。” 徐秋雨气到连嘴唇都在颤抖:“他们怎么能!怎么能……”再看看仰头一片天真的女儿,心里仿佛被狠狠地捅了一刀,疼得她眼泪往外冒。 母亲的泪水把陈瓷吓了一跳,凑上前拿帕子给她擦:“娘亲别哭……” 徐秋雨把她搂进怀里,默默流泪。 陈瓷不禁有些后悔自己话说太重了,她清楚母亲的痛点在哪里,所以想用此法来激她把燕嬷嬷接回来,但她前世太久没有被人关怀过,几乎快忘了,曾经的自己也是母亲手里的宝,轻轻戳一下就会痛很久的那种。 徐秋雨抱着她头靠在她的肩上,那块位置的衣料几乎被泪水打湿,陈瓷心里也难过起来,一时之间母女二人都没有说话。 但是话已出口,不能无功而返,她率先轻轻推开母亲,问她:“那您答应让燕嬷嬷回来了吗?” 徐秋雨用帕子轻轻擦拭脸颊,再说话时气势隐隐变了,带着些为母则强的凌厉:“你想让她回来就让她回来,大不了多给燕家些银子,哪里值得因为这事让你被那些人说道!”说完仿佛依然气不过似的,摸着她的头道,“蓁蓁,下回再遇见谁这样胡说八道,你就直接让元胡上去撕了他们的嘴!你是陈家堂堂正正的四姑娘,绝不能被人这样欺负!” 陈瓷乖乖点头,心里在想,我不撕他们的嘴,我要上一世把我送给魏欢的陈家老爷子再也握不住手中的荣华富贵,我要因为一己私利害死母亲的二夫人再也没有为非作歹的依仗,我要整个陈家分崩离析,家破人亡! 被徐秋雨支使出去查是谁在背后撺掇陈瓷的茯苓一直到了傍晚才回到陈瓷的小院子里,仿佛真的去尽心尽力地打听了似的。 但究竟有没有这样一个人,陈瓷心里最为清楚不过,眼下见她回来跟母亲复命,也没急着拆穿她,就在一边看着准备听听她要怎么说,又找了哪只替罪羊。 茯苓伏在母亲耳边轻语了几句话,陈瓷在床边坐着自顾自玩手中的九连环,也听不清她说了什么,但是下一刻就在余光看见母亲听完后用复杂难辨的眼神瞥了一眼这个大丫鬟,吩咐她:“把那叫春芽的小丫头叫上来。” 陈瓷稍微安心了一些,母亲并不傻,已经从她口中得知了要燕嬷嬷回来的原因,眼下茯苓又找出了个撺掇她的人,这两边一比较,自然不可能信丫鬟不信自个儿的女儿。 茯苓闻言稍微有些迟疑似的,看了她这边一眼:“夫人,是不是先让四姑娘到厢房避一避……” 徐秋雨顺势往女儿那边看去,十二岁的少女已经初初长成,上身穿着银红色圆领短袄,下面是深靛蓝色蝙蝠云纹马面裙,脖子上还挂着一串翡玉镶银的璎珞圈,显得她娇憨可人。偏偏她垂着眼睑把玩九连环的神情冷淡安静,像小姑娘的身体里装了个大人一般,跟外表形成了奇妙的反差。 徐秋雨当然不知道是这具身体的灵魂重生了,她只会觉得女儿慢慢长大,到了可以自己分辨是非的时候了。 所以她摆摆手,示意茯苓去带人:“不必了,也是时候让蓁蓁学着如何御下了。” 茯苓只好欲言又止地出去了。 她的样子也太过明显,陈瓷手里胡乱地拨着九连环,心中思忖,不知道茯苓的异状跟后来害死母亲的人有没有关系,若是有,那上辈子的母亲死得也太冤了,竟败在一个连表情都藏不好的丫鬟手中。 事实上燕嬷嬷长什么样陈瓷都已经忘记了,之所以坚持要让她回来,不过是想借此揪出沉香苑里某些心怀鬼胎的人,燕嬷嬷跟汤嬷嬷同为母亲的陪房,都是母亲最信得过的人,二夫人要给母亲的药做手脚,必定绕不过这二人去,燕嬷嬷这关键时刻的离开,很能说明一些问题。 那茯苓究竟是叛主,还是因为一己私利被人当刀使了呢? 正想着,茯苓带着人回来了。 一个瘦瘦小小头发蜡黄的小丫头在母亲面前跪下,用头顶地:“见过三夫人,见过四姑娘。” 徐秋雨温声道:“你叫春芽?先起来吧。” 小丫头从地上俐落地爬起来,抬头,一双大得惊人的黑亮眼睛看过来,显得冷静又无惧。 坐在床边的陈瓷一怔,嘴里几乎无声地喃喃两个字:“恩娘……” 清脆的嗓音犹在耳边,是个小丫头满不在乎的语气:“我可不能告诉你我叫什么,万一你以后连累我了怎么办?你要想叫,就叫我恩娘吧,你不是说我对你有恩?男子叫恩公,女子就是恩娘咯!” 第四章 恩娘 依然是薿水轩被关在密室生病的日子。 陈瓷躺在床上高烧不退,意识模糊,忽然听见那扇靠近外边院子地面的小窗传来一声惊呼:“呀,这怎么会有个人!”随后就没了声响,仿佛是怕被人听见。 陈瓷眼皮沉重,用了好大的力气睁开眼睛,却一个人都没有看见。 ……大概只是个误闯进来的丫鬟。薿水轩是陈家的禁地,陈老爷子命人把守得很严,若是被人发现有人闯进来过,那人决计活不到明天。 不过这跟陈瓷都没什么关系,她自己都像个被关在黑屋子里的人偶,哪里来的力气去管别人。 大概过了一个晚上,小窗边又响起了悉悉索索的动静,有人压着嗓子用气音问道:“喂,你还活着吗?” 不怪那人这么问,陈瓷生病后每天就只能躺在床上,没有治病的药给她吃,只能靠身体硬捱,有时候太难受连动都不想动,在别人看来大概像具尸体。 陈瓷偏了下头,往窗外看去—— 一双又大又黑亮的眼睛也从小窗外往里瞅。 是个小丫头,蜡黄的头发挽成两个双髻,在头顶支棱着,其中一个还扎歪了。后来的陈瓷经常想起她,就觉得恩娘这个丫头性格就跟她的双髻一样,看似不像样实则有自己的一套行事准则,固执又顽强地在这个世上活着。 见她有反应,那小丫头轻轻呼出口气,原本蹲在窗边的腿一松,直接瘫坐在地上,自个儿在那嘀咕两句:“我昨儿回去就老想着你,想着这个院子居然藏着一个人,也不知道是活着还是死了,怪不得外边院子天天有人守着呢。” 陈瓷没说话。 小丫头就问她:“哎?你为什么一直躺在床上啊?” 陈瓷老实回答道:“生病了。”声音虚软无力,也难为那小丫头居然听清了,又问她,“那你为什么不吃药?” 想到隔一段时间就要灌给她喝的汤药,陈瓷嘲讽地挑起嘴角:“只有吃了生病的药,没有治病的药。” 窗外的人好一阵子都没说话。 陈瓷等了一会儿没听见她继续开口,又往小窗边看了看,那小丫头就蹲在窗口看着她,扎着两个双髻的脑袋像是框在了小窗口一般,眼神复杂难辨。 两个人就这么对视着,那小丫头的嘴里开始念念有词:“完了完了,你肯定是陈家藏起来谁都不能知道的东西,现在被我发现了,我不会被灭口吧?” 陈瓷没接她的话,躺在床上跟她遥遥对望,毫无情绪波动。 她从没指望过会有别人救自己出去,她没有父亲,母亲也死了,二伯母是害死母亲的幕后推手,祖父祖母是把她关起来的主使,她在这个世上举目无亲,又怎么觉得能凭一个不知道哪里来的小丫鬟把自己救出去呢? 窗外的小丫头霍然站起,从小窗边跑走了。 床上的陈瓷收回目光,重新闭上了眼睛。 谁想到第二天,扎歪双髻的小丫头又来了。 “啪”一声响,她从窗口扔了什么东西下来,陈瓷从床上起身,过去捡起打开那个小纸包,看见里面是一团卷起来的草根茎叶,一时有些不明所以。 蹲在窗边的小丫头给她解释:“这是藿香,我从厨房那边的菜地薅的,我以前生病了戚大娘就给我拔这个煎水喝,吃了准好!”说完一脸期待地看着她。 陈瓷低头看着手里那团明显是刚从地里折下来的茎叶,无言以对。这样拿过来,是让自己生啃? 偏偏小丫头还瞪着双大眼睛盯着她,仿佛要亲眼看她吃下去才行:“快吃呀,你都病成这样了,再不吃药可不行。” 陈瓷艰难地吐出几个字:“怎么吃?” 小丫头用手虚空抓了一下,然后递到嘴边,张开嘴一口咬下去。 ……还真让她生啃草根。 陈瓷犹豫了会,到底没想出谁说过藿香不能生吃,就捻起一根草叶放进了嘴里——“噗……呸!”好难吃! “很难吃吗?”小丫头睁大眼睛,跃跃欲试地:“给我尝尝看。” 陈瓷举起纸包,看着她伸手进来抓了一根藿香塞进嘴里,然后——“呸呸呸!” 不知怎么的,忽然很想笑。 小丫头还在那说着:“明明煎的水不是这个味道啊……唉,要不是端着碗太引人注目,我就把它熬好再拿给你喝了。” 陈瓷心里有些感激,反过来宽慰她:“算了,我也不是大病,如果真的到了快病死的时候,他们不会放着我不管的。”毕竟她活着才有价值。 小丫头脸上又出现了那种不忍的神情,迟疑着道:“要不你就直接吃掉吧,不是说良药苦口利于病吗?难吃是难吃了点,病能好才是正事。” 于是那天下午,陈瓷就顶着她期待的目光慢慢地把纸包里的生藿香给啃完了。 自那之后,小丫头就时不时地出现在窗边,偶尔给她些糕饼,偶尔给她带些不知从哪里摘的花,偶尔就只是过来看看她还活着没有。 陈瓷劝她不要再来,薿水轩是陈家的禁地,她这个四姑娘更是陈家埋藏在最里层的秘密,万一被人发现有个小丫鬟闯进来过,难保不会为了保守秘密杀人灭口。 恩娘是个惜命的小丫头,听了她的话以后渐渐地就少来了,但是大概一个月还是会有一次过来看看她。这个小丫头很奇怪,她怕被连累,连名字都不肯告诉陈瓷,却意外地对陈瓷有怀有慈悲的恻隐之心。 若不是恩娘,陈瓷不知道自己这样一直被关在密室的日子会不会把自己逼疯。 恩娘并没有能力救她出去,但是却让困于囹圄的她还能稍微感受到外面的一点点生气,让她知道自己还活着。 虽然后来她常常想不如早点死在薿水轩,好过被魏欢那样折磨,但是恩娘来的每一次陈瓷都是开心的,那点开心藏在她心底最柔软的地方,在后来的苦痛中被拿出来反复回味,赖以度日。 时过境迁,被陈家送出去后的陈瓷直到死也没有再见过恩娘,如今回到十二岁,竟然在这个时候与她重新相逢。 茯苓凑到徐秋雨耳边低语几句,隐隐约约能听到“燕嬷嬷……亲戚”几个字。 陈瓷坐在床边没有动,看着徐秋雨顺势问道:“你是燕嬷嬷的远房亲戚?” 春芽坦然点头:“回夫人话,奴婢该喊燕嬷嬷一句表姨奶奶。” 徐秋雨又问:“怎么我从前没听燕嬷嬷说起过她还有个亲戚在陈家当差?”看看春芽身上的粗布衣裳,“还是个在厨房打杂的小丫鬟。” “奴婢的祖母虽然是燕嬷嬷的表姐,但是一向与母家那边不亲近,出嫁后更是没有来往,后来荒年吃不起饭,爹娘才把我卖来陈家做工,燕嬷嬷应当是不知道的,奴婢也只是听过爹娘提起过一句表姨奶奶也在陈家,再多的就没有了。”在厨房打杂的小丫鬟并不像个只知道打杂的小丫鬟,说话条理清晰,答话的态度也不卑不亢,倒是让徐秋雨高瞧了一眼。 一边站着的茯苓忽然对她发难:“既然连燕嬷嬷都不知道你这个侄孙女在陈家做工,为何我去打听时,厨房里的其他人都说你是燕嬷嬷的亲戚?” 陈瓷猛地抬头瞥向茯苓,有星点怒意蒸腾而起。这个茯苓当着母亲跟她的面还敢这样给人挖坑,真不知是急疯了还是被纵容太过。她这样问,摆明了是说春芽故意隐瞒与燕嬷嬷的关系,至于为何隐瞒,这里头的说法可就太多了。 事已至此,陈瓷已经大概清楚,茯苓针对的只是燕嬷嬷一个人,否则母亲让她找嚼舌根的下人,她不会特意找一个与燕嬷嬷有亲戚关系的小丫鬟,她最终目的不过是要在母亲面前抹黑燕嬷嬷,让她永远无法回陈家而已。 至于为何要针对燕嬷嬷也很好猜,沉香苑只住了母亲和她两个主子,在院子里管事的人是有限的,汤嬷嬷惯常伺候在母亲左右,而燕嬷嬷是照顾陈瓷的人,这两人不走一个,茯苓这个大丫鬟就永远也无法站到沉香苑下人们的上头。 但是她在沉香苑做事已经四五年,偏偏在这个时候起了挤走燕嬷嬷的心思,很难说是不是有人故意挑起她的野心利用她使计遣走了母亲的心腹。 小丫头清脆的声音打断了陈瓷的思忖,春芽好像不知道茯苓话中的意思似的,坦荡直言:“回茯苓姐姐的话,我身材弱小力气也小,刚来时常被厨房的人欺负,燕嬷嬷是三夫人面前的红人,我就想着借表姨奶奶的名头一用,厨房那些人就算不愿意相信也能多少收敛些,我好能安安稳稳地在陈家做工。”说的是仗势欺人的话,却理直气壮地好像她才是受委屈的那个人。 陈瓷又想笑,努力绷了绷嘴角才忍下来。 没错了,眼前这个春芽就是上辈子那个爱信口胡说还满脸正气的恩娘。 母亲也忍俊不禁,无奈地摆摆手道:“罢了,你先下去吧。”她心里已经确定这不过是茯苓不知从哪抓来的替罪羊,懒得继续追究了。 春芽规规矩矩地行了礼,正要退出去,就被一个声音喊住了:“慢着。” 屋子里的三个人都冲陈瓷望去。 在春芽眼里,一直坐在床边不声不响像朵安静的花的四姑娘扬起下巴,示意她:“你过来,给我把这个九连环解开。”语气倨傲,声音娇软。 第五章 盯梢 清晨的雾气还没散,陈府的大厨房就陆陆续续有忙碌的身影劈柴烧火,袅袅冒出些烟火气来。 时值深秋,天气骤然变冷,春芽起床的时候发现露在被子外头的嘴巴已经可以呵出白雾来了。她动作迅速地把被子叠好,去厨房弄了点儿热水洗漱。 戚娘子看见她,多问了一句:“春芽,昨儿四姑娘屋里的茯苓把你叫去是做什么呢?” 她笑嘻嘻地答:“没啥大事儿,就是叫我去问话呢。” 戚娘子狐疑:“你天天在厨房干活,能问你什么话?莫不是沉香苑那边对吃食不满意?” 也不怪戚娘子这般多虑,厨房的活一向是油水足风险高,主子们满不满意吃食倒在其次,就怕宅门里的一些阴私事儿借着吃食做手脚,到头来连累的还是他们这些做下人的。 春芽就说:“照顾四姑娘的燕嬷嬷回老家去了,三夫人听闻我是她的亲戚,把我叫过去问一些燕嬷嬷的事情。”说完忽然想到那天开口让自己留下来的四姑娘,脸上有一闪而过的迷惑。 戚娘子又问:“没什么别的事儿?” 其实是有的,但想起临走时四姑娘叮嘱她的眼神,春芽也明白这绝不能说出口。于是她以一贯的语气摆摆手:“嗐,能有什么事儿呀。” 到了领早膳的时候,各院都陆陆续续有丫鬟婆子来了厨房,有些爱说闲话的丫鬟们等在门口叽叽喳喳的,却在看到一个精瘦的婆子过来时不约而同闭了嘴。 “于嬷嬷。” “于嬷嬷安。” 精瘦婆子一路走过来,一路就有人跟她行礼,地位高下,一眼分明。 春芽在厨房做工,自然不会不知道于嬷嬷是谁,在陈老夫人跟前服侍了十几年的陪房婆子,陈家内院庶务虽然握在二夫人手里,但陈老夫人积威犹在,她的陪房婆子在陈府也地位超然。 不过对于这位于嬷嬷,下人里颇有些微词,此人好大喜功,经常仗着老夫人的势抢别人那些油水足的活儿,偏偏抢了自己也不干,而是分给自己的亲戚让他们办事,自己从中拿好处,可谓是空手套白狼,两边都不落空。 之前有人不服她,想要状告到二夫人面前去,谁知道二夫人也是看老夫人脸色吃饭的,又怎么会轻易得罪她身边的嬷嬷,至于直接闹到老夫人那就更不可能,于嬷嬷就是老夫人门口的一道门槛,长得比天还高,只要她伸手一拦谁的声音也传不进老夫人的内院去。 于嬷嬷是来拿老夫人的早膳的,要说她独得老夫人欢心也并不是没有道理,反正自打春芽入陈府以来,陈老夫人的每顿饭都是于嬷嬷前一天亲自来厨房交待,细到煮饭用什么米,鱼头豆腐是清汤还是辣汤,葱丝要切到多细,糕点上印什么图案,金齑玉鲙,不一而足。 在哄主子开心这方面,于嬷嬷是从来不嫌麻烦:“老夫人的碧玉梗米粥熬好了吗?” 戚娘子赶忙上前递上装好的笼屉,陪着笑道:“好了好了,哪敢让于嬷嬷催,今儿一早就放米下锅,慢慢小火熬了有一个时辰了,还有您昨日吩咐的青瓜凉菜和油炸小笋,都一并装在里头。” 春芽在旁边添柴,一边竖耳听着。 于嬷嬷淡淡地“嗯”了一声,接过笼屉就转身离开。春芽左右张望了一圈,随手拎起木桶也跟着窜出了院子。 她还没走到水井边,就看见前面的于嬷嬷被一个婶子拦下来,两人站定说起了话。 春芽偷偷摸摸靠过去,站在拐角处隐蔽身形听了一会儿。 那个婶子是于嬷嬷的儿媳妇任娘子,压低了嗓音说话,隐隐约约只能听见什么“采买……低价……”之类的字眼。 于嬷嬷倒是没有多大顾忌,用稍大的声音训儿媳妇:“瞧你这什么糊涂脑筋!我早说过,你从谁的份例里捞油水都行,老夫人那里的绝不许动,采买的炭火一概要最好的,那商家忽悠你两句说价低货好你就信?到时候在老夫人那里出了问题还不是我给你担待!” 任娘子被训得抬不起头来。 于嬷嬷不再跟她多说:“你自个儿想想清楚,是要为了贪多那十几两银子丢了以后的差事还是老老实实按惯例采买,要捞银子从谁那儿不是捞?三房的炭火就是全给你克扣了也没人敢说话,何必在老夫人头上捋虎须?” 任娘子点头哈腰称是。 没人看见角落里一个瘦小的身影又拎着空木桶溜回了厨房。 到吃饭的时候,春芽不由得端着碗出神。 昨日四姑娘把她留下来说是解什么九连环,她哪里会这些,不知所措地摆弄了半天也没解开,直到三夫人带着丫鬟离开了屋子,四姑娘才袒露真实的目的。 她叫她盯着老夫人身边的于嬷嬷,只要于嬷嬷来了厨房,那天她给老夫人点了什么菜,跟谁说了什么话,都记下来一一跟她复述一遍。 春芽对她忽然交待的任务一头雾水,她不明白为何只见过一面,四姑娘就把这样有些隐秘的事情交给她,一般这样的事不都该让心腹丫鬟来做吗?难道她长着一张很可靠的脸? 又想起四姑娘那双不管说什么事情都平淡无波的眼睛,她一点儿也不像外表那样娇软可人,反而让人有些捉摸不透。 此时让人觉得捉摸不透的四姑娘陈瓷正坐在行往乡下庄子的马车上。 马车走得不太平稳,颠簸的时候挡着窗口的帘子也不停抖动,偶尔露出外头的田野和小路,秋风卷起凉意刮进了马车里,徐秋雨看见她鼻尖冻得有点红,吩咐元胡:“把姑娘那头的帘子压好,别被风卷起来了。” 陈瓷听见后抬起头制止:“不必压,我不冷,我想看看外面。” 大概是上辈子被关太久,她对外面的世界有种近乎执念的向往,从十二岁起被关在薿水轩的密室的三年,再到被送给魏欢囚禁在他府邸的两年,她几乎觉得自己这辈子也许就只能囿于这方寸之地了,就算她愿意死,也只会死在他们圈起的那一块地方。 后来侥幸被崔先生救出,他不限制她的自由,但因为在魏欢那里她还是逃奴身份,也很少能肆无忌惮地出门,一只手能数清的几次外出都是戴着幕篱帷帽,生怕在计划开始前被魏欢抓了回去,躲躲藏藏,隐隐秘秘,活像只躲在阴沟里见不得光的老鼠。 回到年少时候,反而能名正言顺地跟着母亲出去到庄子里打理事务,一路上掀开帘子四处张望,没有人想抓她,也没有人在意她。 于是就连深秋的冷风刮在脸上她也觉得舒服自在。 马车经过通往乡下农庄的黄土小路扬起一路尘土,田间有零零散散的劳作者弯腰收割,黄牛拖着犁慢吞吞地在地里踱步,几个小孩儿蹲在水沟边玩闹,不远处的矮屋上飘起缕缕炊烟,白日当头,碧空如洗。 看得越多,陈瓷就越可怜从前的自己。 一件带着兜帽的浅粉色斗篷搭上她的肩膀,扭头看是母亲亲手给她披上的,斗篷内里是上好的棉绒,贴在身上很暖和。 徐秋雨偏头打量着她,半哄着低声问:“不是答应你接燕嬷嬷回来了吗?怎么还闷闷不乐的。” 闷闷不乐?陈瓷怔了下,没有想到自己习惯性地不在脸上带表情竟然会让母亲误解,她刚重新活过来两天,好多作态一时半会没法都纠正过来。 她弯起两边嘴角,黑白分明的眼睛里仿佛汪着一潭水,盈盈欲语:“我没有闷闷不乐,娘亲。”她笑着,“我很开心。” 此次去乡下庄子里是因为到了收成的季节,庄子的管事原该把整理好的账本送到陈府给母亲过目,但秋收正是忙碌的时候,田庄里都腾不出人手,徐秋雨不忍让他们来回奔波,就决定亲自来看看,顺便把燕嬷嬷接回来。 母亲的陪嫁庄子大部分在青州县,燕嬷嬷一家也安顿在其中的一个田庄,她的大儿子做着田庄的管事,也算是给燕嬷嬷多年劳苦的恩典。 听闻徐秋雨带着陈瓷亲自过来,燕嬷嬷早早带着一家子候在田庄门口,燕管事殷勤地跑前跑后把马车解开,牵马喂草。 陈瓷站在母亲身后,看到一个穿着厚厚长袄头发花白的老妇人迎了上来,嘴里说着:“见过夫人,见过姑娘。”就要往下拜,被母亲两只手扶起,制止了行礼。 徐秋雨温柔地问:“燕嬷嬷近日可还好?” 陈瓷吃了一惊,母亲的两个陪房中,燕嬷嬷是外祖母给母亲陪嫁的,年纪比汤嬷嬷大了一轮有余,但印象中的燕嬷嬷并没有现在看起来这么老呀?她不过回乡几天时间,怎么会跟自己记忆中的样子相差这么多? 老妇人笑着应道:“托夫人的福,一切都好。” 陈瓷上前一步,轻声喊了一句:“燕嬷嬷。” 谁知老妇人看着她,侧侧耳朵,大声问道:“四姑娘您说什么?老奴没听清。”竟是连耳朵都不灵敏了。 第六章 得罪 徐秋雨更为吃惊,着急问她:“燕嬷嬷,你的耳朵怎么了?” 燕嬷嬷听得费力的样子,一旁穿着黄色比甲的妇人忙替她回答:“之前卞大当家带人来田庄闹事,婆婆上前去拦被他们打了一巴掌,耳朵就听不大清了。”听她说话,应该就是燕嬷嬷的儿媳邱氏了。 “闹事?!”徐秋雨难得提高了音量,有些气不过的样子,“谁给他们的胆子来田庄闹事?还对老人家下如此重手!不怕你们告官吗?!” 陈瓷看到燕嬷嬷连忙用手扯了下邱氏的袖子,不让她再继续说,回头对母亲说道:“夫人不必挂心,不过是些小事。”说着让人撩开门帘,“请夫人和姑娘进屋,里头烧了炭,暖和些。” 徐秋雨大概也觉得站在外头说这些不大妥当,点点头就先进去了。 陈瓷紧随其后,在要跨过门槛的时候侧头瞥了一眼,看见邱氏的脸上带着明显的焦急,不住地看自己的婆婆,但是燕嬷嬷一眼都没往她那瞅,浑然不关心似的。 看起来像是邱氏想求母亲什么事情,而燕嬷嬷不让。 田庄的屋子收拾得还算齐整,燕嬷嬷一向是个会打理的人,从她能在经常被克扣的沉香苑里把陈瓷照顾得好好的便可见一斑,相比起大房二房,三房的日子过得可以算是清贫朴素了,不过全靠徐秋雨的嫁妆支撑着,否则陈家那点月例拿在手里,连打赏丫鬟都不够。 邱氏没有跟进屋,徐秋雨坐下后还没发问,燕嬷嬷就先跪下了:“是老奴管家无方,夫人恕罪。” 徐秋雨一下子又站起来了,忙伸手去扶:“嬷嬷说的是什么话,这么多年多亏你在旁边帮着我,劳苦功高,我如何能让你为这些事情下跪,快起来。” 燕嬷嬷就着她的手起身,看了看一边坐着的陈瓷,说一句:“姑娘瘦了。” 陈瓷心里一动,她生病时燕嬷嬷已经回庄子了,这边地处山南,消息闭塞,若没有人特意传达是很难知道陈府的事情的,何况她病了这件事在陈家根本没有掀起一丝波澜,几天时间更传不到燕嬷嬷耳朵里。 她却能一眼看出陈瓷消瘦了。 徐秋雨叹息:“天忽然冷下来,蓁蓁冻病了一场,眼下才刚刚好全。” 燕嬷嬷上前来伸手轻轻探了探陈瓷放在膝盖上的手背,皱眉道:“姑娘怎不多穿些,手还这般凉。” 她的手掌温暖干燥,还带着做活做出来的厚茧,抚在陈瓷娇嫩的手上,触感粗砺。 陈瓷有一瞬间忘记了自己对皮肤接触的厌恶感,只闻到了燕嬷嬷身上儿时熟悉的某种味道,那种气味很难形容,是夏日躺在凉席上燕嬷嬷给她打扇时的味道,也是冬日她缠着燕嬷嬷做好吃的时那个小土灶的味道,令人格外安心。 或许是燕嬷嬷从小陪她长大,她竟不反感她的靠近。 “燕嬷嬷。”陈瓷轻声喊了一句。 “嗳,姑娘有何吩咐?” 陈瓷抬起手指向她的耳朵,状似困惑地道:“你的耳朵能听清啦?” 徐秋雨怔了下,才发现自己刚才并没有大声说话,但是燕嬷嬷依然与她们正常交谈了。 燕嬷嬷意味深长地看陈瓷一眼,脸上带了点笑意:“姑娘长进了。” “燕嬷嬷,你的耳朵没坏?”徐秋雨高兴又有些困惑,“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恕老奴无状私自隐瞒,田庄人多眼杂,实在是迫不得已。” 陈瓷忽然问:“卞大当家是谁?” 燕嬷嬷没有犹豫,直接跟她解释:“是卞府的管家,每个月都会到青州县来查田庄的账,前不久我的小儿子因故得罪了他,才有了他带人来庄子上闹事这一出,对方来势汹汹,老奴只能先在大家面前示弱,他们才碍于脸面没有继续为难我这个老婆子,算是权宜之计。” 好一个权宜之计,怪道燕嬷嬷在她们面前还演这一出,不过是做给周围的人看,卞大当家仗势欺人,还对一个老妇动粗,若是再纠缠下去难堵住泱泱众口,他是卞府的管家,连累的也是卞府的名声。 陈瓷又问:“那之前说嬷嬷有了新的小孙孙也是……” 燕嬷嬷错愕:“谁说我有了新的小孙孙?当日邱氏找得急,怕卞大当家再来闹事,老奴托茯苓姑娘与夫人说了有家事回乡,并没有说是孙子出生。” 陈瓷心道原来茯苓的作用在此,如果不是她忽然提起要接燕嬷嬷回去,母亲可能真就以为燕嬷嬷回乡照顾孙子,更不会知道青州县的田庄发生了什么,就此瞒天过海了。 卞府…… 陈瓷知道这个姓氏,大名鼎鼎的太后母家,在京中也颇有一席之地,虽则当今太后没有实权,但是也不容小觑。 燕嬷嬷的小儿子是如何得罪卞府管家的呢? 像是知道她在想什么,燕嬷嬷主动说了缘由:“今年收成不错,燕成就多跑了几家米铺,把米价稍微压低了些卖给他们,好能多换些好种子来年播种,谁知道卞大当家遣人来说,因为我们把米价压低,让他们田庄的几百石米都卖不出去,让燕成按原价将他们的几百石米都买了,如此大的数额,谁能做得了主,何况我们也不是傻子,自然是回绝了,一来二去就这样跟卞大当家把梁子结下了。” 陈瓷挑起眉毛,在心里呵了一声。 那可真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这个找茬的借口随便得让人一眼就看破,既然今年收成好,那粮食的价钱肯定会下跌,不止是徐家的田庄,别的庄子想必也不会宁可把米烂在仓库里的,卞大当家为何偏偏就来找燕成的麻烦呢?要说欺小,徐家的也是官家田产,母亲又嫁入了陈府,就算是欺小也欺不到她们头上。 燕嬷嬷忽然压低声音对徐秋雨道:“夫人,老奴怀疑此人是冲我而来。” “又或者是冲我跟母亲而来。”少女清亮的声音倏忽响起,话中的意思直接果断。 燕嬷嬷跟母亲都转头看她,陈瓷笑笑:“莫非母亲和嬷嬷还当我是小孩子?这般简单的事情,我也能看出来。” 也许燕嬷嬷跟母亲一时半会还想不明白卞大当家针对田庄的理由,但历经两世的陈瓷已经理清思路了。 卞大当家忽然找燕成的麻烦,是为了让燕嬷嬷不得不回田庄,这样母亲身边就只剩下汤嬷嬷一个心腹,有心之人才能从中寻找缝隙在母亲喝的药中做手脚,母亲病逝后,自幼失怙的陈瓷就变成了陈老爷子眼中送给魏欢的最佳人选。 这一切都是二夫人跟于嬷嬷的合谋。 原本陈瓷是这么以为的,然而现在却发现跟卞府扯上了关系,她又有些不确定了。 难道是卞府利用了二夫人和于嬷嬷吗?可是卞家家大业大,为何要算计她一个小小的陈府之女呢? 崔先生的话言犹在耳:“官场朝堂的局势瞬息万变,能看出他们真正所向阵营的,往往是一些看起来毫无关联的小事,万不可只着眼于一处。” 从这一串事情的结果来看,是陈家把她送给魏欢搭上了魏欢的线,卞府在其中推波助澜,必定是从中有利可图,那这个利是陈家给的,还是魏欢给的呢? 或许于嬷嬷这个人是关键。 陈瓷忽然改主意了:“嬷嬷愿不愿意为我和母亲再演一出戏?” 燕嬷嬷看过来,眼睛里是欣慰而坚定的光:“姑娘但说无妨,老奴奉老夫人命照顾夫人和姑娘,若能派上用场为主分忧,那是再好不过。” “我想请燕管事为嬷嬷办一场新丧。” “蓁蓁!你在胡说什么!”徐秋雨霍一下站起,极不赞同,“嬷嬷年纪大了,怎么好说些如此晦气的话!” 反而是燕嬷嬷没什么大反应,安抚徐秋雨道:“夫人稍安勿躁,且听听姑娘如何说。” 陈瓷便接着说:“我们眼下无法得知背后的人究竟想做什么,也不能让对方知道我们已经起疑心,既然卞大当家的目的是要牵制住嬷嬷不让你回陈家,买米的事情就没那么好解决,我们暂且顺他们的意,唯一脱身的办法就是让他们以为你再也没办法回去,这样一来自然也不会再纠缠什么米价高低了。” 燕嬷嬷点头:“我们在明敌人在暗,不给他们动手的机会永远也无法捉住他们的狐狸尾巴。” 徐秋雨还有些犹豫:“这样燕嬷嬷以后还怎么能现身人前?” 燕嬷嬷笑道:“能得夫人这般惦记是老奴的福气,但此事牵连到卞府,恐怕不那么简单,若是不能顾好夫人和姑娘的安危,老奴到了地下也没脸见老夫人了。” 陈瓷郑重道:“母亲放心,等此事一了我们就把燕嬷嬷接回来,我必定奉养嬷嬷至百年。”转头对燕嬷嬷,“只是也要委屈嬷嬷到别的庄子住一段时间了,在揪出背后之人前,万不可露面。” 燕嬷嬷低头应喏:“全听姑娘安排。”抬头的时候神情隐有感叹,“姑娘属实长大了。” 徐秋雨闻言往陈瓷脸上看了一眼,少女说话之时毫无迟疑,仿佛早已把所有事情都在脑子里过了一遍,想了个周全。 又想到昨日的女儿还扯着自己的袖子撒娇耍赖喊着要燕嬷嬷回来,眼神不禁掺了些异样:“可今日众人都知晓我带着你来了田庄,难保卞大当家不会对丧事起疑心。” 陈瓷的食指在膝盖上点了点:“嗯,所以我们走之前还得再演一出戏。” 第七章 脾气 安静的田庄内,主屋忽然传来一声杯盏破裂的乍响。 随后一个怒气冲冲的少女撩开帘子走了出来。 在外头待命的元胡见了她赶忙上前问道:“姑娘怎么一个人出来了?怎么了?”说话间去看她的手,刚刚那声摔碎茶杯的声音她也听到了,担心陈瓷被割伤哪里。 陈瓷却不把她放在眼里,气急败坏地就要往田庄外走。 还没等元胡跟上,帘子一掀,徐秋雨也出来了,疾言厉色地喝住她:“陈瓷,你给我站住!” 外边的元胡跟川乌都傻了眼,她们在沉香苑做事也有四五年了,哪里见过徐秋雨气成这样过,平时说话温声细语的人,生起气来更让人提心吊胆。 见陈瓷不管不顾仍然往外走,她愈加火冒三丈,抬手胡乱一指:“川乌元胡,去把你家姑娘给我拦下来!” 两个人微言轻的婢女左右为难,她们是陈瓷的丫鬟,本该只听陈瓷的命令,但徐秋雨是陈瓷的母亲,这两人一起冲突,还真不知该怎么办。 还没走远的陈瓷听见这话立马转身了,语气不耐:“母亲何必为难她们,不就是一个耳聋的嬷嬷,也值得你对我这般!” 徐秋雨用手点点她,气到手指都在发抖:“我是怎么教你的?燕嬷嬷从小照顾你,你不感念她的情也就罢了,哪里轮得到你嫌弃她!但凡是个有教养的姑娘,都说不出你这样的话!” 几个丫鬟都脸色煞白,徐秋雨这话说出来极重,说女儿没有教养,更等同于在骂自己,也不知是发生了什么让夫人生这样大的气。 下一刻陈瓷的话让她们明白了缘由:“我不过是不想叫燕嬷嬷回去,哪里错了?谁家的姑娘身边跟着个耳朵都听不见的嬷嬷,大堂姐三堂姐,你倒是随便挑一个问问她们愿不愿意!”说着眼泪蕴在眼眶要掉不掉,“现在家里的人都偷偷说我是天煞孤星,若是他们知道我身边跟着的嬷嬷耳朵坏了,还不知会说些什么!” 正在母女争执之时,脸色苍白的燕嬷嬷也从屋里出来了,俯身跪地,对徐秋雨跟陈瓷行了个大礼,嘴里说道:“是老奴没有福气再侍奉姑娘,恳请夫人与姑娘莫要争吵伤了骨肉之情。”以头顶地,长久不起。 徐秋雨也落下泪来,伸手要扶她,燕嬷嬷却难得执拗一回,不愿起身:“夫人看在老奴侍奉您多年的份上,切莫再与姑娘置气了。” 陈瓷站在一边看着,语气生硬地抛出一句:“燕嬷嬷好生在田庄颐养天年,你照顾我多年,陈家也不会亏待了你的。”说罢扭头就走了。 元胡跟川乌左右看看,急忙追了上去。 接燕嬷嬷的事情就此作罢,也就半天时间,陈家四姑娘嫌弃燕嬷嬷耳朵听不清要把她放养在庄子里的事情便传出了几里地。 陈四姑娘脾气坏任性胡闹的名声也传了出去。 彼时回到沉香苑的徐秋雨重重叹了一口气:“我真不该配合你演这一出,传出这样的名声你以后还如何嫁人?” 陈瓷坐在红木椅子上托腮喝茶,悬空的脚一晃一晃:“我年纪还小,而世人忘性大,过个两年,保管他们连我姓陈还是梁都记不清。” 徐秋雨盯着她小巧精致的鞋子上自己亲手绣的凌霄花,沉默良久,忽然开口问:“蓁蓁,之前你缠着说要燕嬷嬷回来,真的是因为你二堂哥说了那些话吗?”当时的她因为气懵了,没来得及多想,但后来看女儿吩咐燕嬷嬷该如何行事的样子,分明不像是只为了别人一句话就无理取闹的姑娘。 她对上女儿黑淩淩的眼睛:“你病了一场后,仿佛变得不太一样了。”这种变化不知从何说起,明明蓁蓁还会跟她撒娇,该笑的时候笑,该不高兴的时候不高兴,但是就是哪里不一样了。现在看着,也许是她的眼睛变了。 从前的女儿一派天真纯稚,眼神是清澈无邪的,浅显得可以叫人一眼识破,现在乍眼望过去,好像浸入了一汪深潭,幽黑沉静,探不到底。 陈瓷从没打算瞒着母亲自己的变化,她以后要做的事避不开母亲,若还装作天真的性子,怎么让她相信自己不是小孩子在胡闹呢? 时间太紧了,过不了多久二夫人就会对母亲下手,或许现在陈老爷子已经动了要巴结魏欢的念头,她不能再小心翼翼步步为营,也没有时间让她慢慢来。 若破不开这个困局,她可能就再也没有重来的机会了。 “不是因为二堂哥说的话。”她坐直身子,“是因为我无意中听到二伯母身边的香桃跟于嬷嬷在密谋要给您下毒。” 徐秋雨脸色大变:“你说什么?谁要给我下毒?你没听错?” 陈瓷一字一顿地重复:“我听得清清楚楚,二伯母跟于嬷嬷想合谋在您的药里下毒。” “哐啷”碎瓷在地上迸开炸裂的声响,屋内二人抬头看过去,站在门口的茯苓白着一张脸神情惊惶,立马跪倒嘴里喊道:“奴婢手拙,夫人恕罪。”仔细看身子还在瑟瑟发抖。 徐秋雨脸色难看至极,陈瓷倒是淡定得很,坐在椅子上用手托着腮,眼睛都没多眨一下。 茯苓爱穿丁香色的裙子,裙边绣蝴蝶,好认得很,她还没走到门口陈瓷就看到了。 在她端茶水进来的时候故意说出来,也是为了试探这个大丫鬟听了会有何反应,现下看到她这般作态,陈瓷确定了心里的猜测。 茯苓必定跟于嬷嬷和二夫人那边的人有牵扯,但她不知道那边的谋算,只是被人当了刀使,否则一个早已与人勾结要叛主的人,听到这话哪里至于抖成这样,不过是怕自己因为那些牵扯被当成害人性命的共犯罢了。 真是不堪大用。 陈瓷摇摇头,本想反过来利用她给对方布置些障眼法,现在看来,这种心境不堪一击之人,不给她惹麻烦都算自己运气好了,如何能成事。 原本徐秋雨想直接发落了这个大丫鬟,但说话前下意识看一眼女儿,又把话吞回了肚子里。 陈瓷没有留意母亲,从椅子上跳下来,慢吞吞走到跪趴在地上的茯苓面前,用脚尖踢踢她的胳膊:“怎么这么不小心呢?茯苓姐姐。” 少女平静的语气像是某种催化剂,给茯苓如烈焰煎熬的心上又添了把柴。 “把头抬起来。”陈瓷命令。 茯苓哆哆嗦嗦地抬起头,还没等看清眼前站着的少女,就觉耳边扫过一阵风,“啪”一声脆响,左边脸颊开始火辣辣地疼。 她怔住了,保持着脸被扇到右边的姿势,好像还在发懵。 十二岁的小姑娘,明明方才还甜甜地喊她茯苓姐姐,下一刻就用力扇了她一个耳光。 陈瓷不再吓唬茯苓,抬脚越过她走到门口,把元胡和川乌都叫了过来。 川乌被屋内的一地狼藉吓了一跳,停在门口不敢进来,元胡比她稍微稳重些,先问了陈瓷:“姑娘有何吩咐?” 陈瓷指指地上的茯苓:“你俩架得住她吧?给我关到柴房去,用我放衣服的箱笼上那把锁锁好柴房门。” “姑娘饶命,姑娘饶命……”茯苓睁大眼睛,眼泪扑簌簌掉下来。 陈瓷毫不动容:“饶什么命?我又不要你的命。”看看元胡,“还不快点带下去?” 两人不敢上来触霉头,忙不迭地过来将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茯苓架了出去。 陈瓷又到门口让汤嬷嬷叫人将地上的碎瓷清理一下,这才转身跟徐秋雨说话:“茯苓姐姐犯了错,这些天就让青黛服侍母亲如何?”语气轻巧,仿佛刚才打人又处置丫鬟的不是她一般。 “蓁蓁……”徐秋雨神色复杂,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陈瓷笑了:“母亲是想问我为何变化如此之大?”她重新走到八仙椅边坐上去,坐直了腰背,“我原先以为就算父亲早逝,我还有您,还有燕嬷嬷和汤嬷嬷,我们安安稳稳在沉香苑过自己的日子也未尝不好,不管我是什么样,您总是护着我的。” “谁知让我听见了香桃跟于嬷嬷的话,我没想到就算我们愿意自个儿过自个儿的,也防不住有人包藏祸心,我生病的那些日子,反反复复地想若是您真的喝了她们的毒,我是不是就再也见不到您了。”陈瓷垂下眼睑,“我已是个没有父亲的人,不愿再失去母亲。” 她说话的样子很冷静,眼里也没有泪水,但在徐秋雨看来,女儿不落泪比落泪更让人心痛,让她心里一阵酸楚。 是她这个做母亲的没用,才让年纪小小的蓁蓁被迫长大,反过来为她操心这操心那。 陈瓷没有放纵徐秋雨黯然神伤太久,又提起了旧事:“我打了茯苓,对沉香苑的人就都说是她做事不周到触了我的霉头,起码在揪出下毒的人之前,不能让她有通风报信的机会。” 恰好,沉香苑在陈府的西南角,除了她们院子的人少有人经过,离正院其他主子住的地方也远得很,茯苓关在沉香苑的柴房,就算喊破天也不会引起别人的注意。 第八章 请安 天还没亮,春芽就从床上爬起来,轻手轻脚地避着还在呼呼大睡的丫鬟娘子们溜出房门。 月亮还挂在天边,深色的天幕隐隐泛出丝丝橙光来,大约再过两炷香,就到仆妇丫鬟们起床的时间了。 整个陈府都还静悄悄的,春芽一路小跑,去的是往西南的方向。 没过多久,瘦小的身影就出现在了沉香苑的矮墙边,她拨开蔷薇丛,灵活地从墙缝里一个豁开的洞口钻了进去。 “吱呀”一声轻响,院子里东边的房门打开了,陈瓷披着披风,里头还穿着睡觉的绸衣,明显是刚从床上起身,听见动静出来开门。 她看看春芽冻得有些红的鼻尖,轻声道:“进来吧。” 屋里只有她一个人,原该有丫鬟值夜,但陈瓷昨夜提前将她们打发回房睡去了。 春芽进来后机敏地把门关好,屋内烧了火炉,暖和得多,还弥漫着女儿家闺房的不知名香气。 陈瓷懒懒靠在床边,打了个哈欠,病愈至今她都睡得晚,如今早起竟然还不习惯:“打听得如何?” 春芽开口就报了一长串菜名,都是这些天于嬷嬷到厨房吩咐给老夫人做的膳食。实则她也不晓得记这些菜名有何用处,不过四姑娘说要记,她就都记下了。 报完菜名她歇了口气,陈瓷看见她的嘴唇有些干裂,走过去桌边倒了杯冷茶递给她:“先喝口水润润嗓子。” 春芽也没顾忌,接过杯子就咕嘟咕嘟地灌了下去。 她给四姑娘办事,也合该喝她两杯茶,有什么大不了的。 陈瓷看着她,早起的烦躁莫名其妙就消失了,心情无端好起来。 自重回年少,她多少还是有些顾忌周围人的眼光,怕被他人看出什么异常将自己认作邪祟之物。连她自己都说不清为何能重生在十二岁,更别提让其他人相信这种说辞了,是以在母亲面前她也只以听到下毒之事心性大变来解释。 唯有在这个小丫头面前,她就算什么也不说明,随意支使她去做些常人想不通的事,她也一点儿都不在意,拿着陈家的月银,听从陈家主子的指令就是她的行事准则,至于别的,通通不在她脑子里。 这个小丫头其实胆子大极了。 陈瓷甚至觉得若有一天陈家哪位主子让她去埋个尸体,这丫头也能吭哧吭哧挖坑,埋完后一抹脑门转头又去厨房吃饭去了。 她不会觉得自己埋了死人有愧疚感,因为杀人的又不是她。 在这个当口,陈瓷能放心用的唯有她一人。 耐心等她喝完茶水,陈瓷才开口继续问:“有看见于嬷嬷还跟谁接触了吗?” “有的有的。”春芽放下杯子用袖子擦擦嘴,“两天前我看见于嬷嬷的儿媳任娘子拦下她说话,说的是炭火采买的事情,任娘子想用低价买次等炭,于嬷嬷训斥她说老夫人的份例绝不能省,要克扣就克扣三房的。”她嘴很快,说完后才后知后觉眼前这个就是三房的姑娘。 陈瓷倒没有发脾气,三房的份例好克扣,在陈府早已是心照不宣的事情,她父亲陈之肃只是过继过来的,还英年早逝,母亲徐秋雨是众所周知的软和性子,从不跟人红脸,上哪找这么好欺负的主子去? 但是于嬷嬷坚持不让儿媳在老夫人的份例里动手脚还是让陈瓷高看了一眼,这老婆子确实拎得清,想也是,她能在陈老夫人面前得脸几十年,靠的不就是这份心眼儿么,谁能动,谁不能动,她心里门儿清。 这般谨慎,倒是不好下手。 陈瓷又心烦起来,心不在焉地用手指叩桌面,一点一点,叩出轻响后又嫌声音吵,停了手站起来在屋里来回踱步。 春芽站在桌边看着她走动,晃得她有些眼晕:“四姑娘,我该回去了,厨房的人起得早,干活时发现我不见了就不好了。” 陈瓷这才回过神,轻颔首:“好,多谢你,请你回去继续帮我盯着,等此事一了,我送你个好东西当谢礼。”她不愿对春芽说“赏”字,自己曾经沦为阶下囚,比谁都明白这世间的所谓身份不过是表象,任你王公贵子,世家小姐,还是贱民奴仆,平头百姓,归根结底不过都是人。 春芽虽是丫鬟,但活得比她像个人。 所以她不愿意用对待奴仆的方式对待她。 但春芽显然没有把这个“谢礼”放在心上,嘴里只应着:“好嘞,奴婢告退。”就退出屋子离开了。 陈瓷倒回床上,叹了一口气。她很想把春芽带到自己身边,但是眼下她确实没有办法,也不是时候,一切都要把悬在自己跟母亲头上的那把刀解决了才能再议。 过了两日吃朝食的时候陈瓷主动跟母亲提出要去福寿堂给老夫人请安。 徐秋雨愣了下:“这……你祖母早就免了你的晨昏定省,这样贸然过去恐怕老人家会不喜。” 陈瓷在心里冷笑,她当然知道陈老夫人不愿见她,原因不过是因为她出生时那半仙说的那些话,生怕离她离得近了也会殃及池鱼,干脆给个恩典叫她们母女都不必请安了。 但她必须过去露个脸,即使讨人嫌,也得跟这位祖母要个好处。 “母亲忘了?于嬷嬷是祖母身边的人,我们要防着她,就得先摸清她的底细。”尤其是要搞清楚她与卞府之间有什么关系。 徐秋雨暗道自个儿迟钝,立马站起身到箱笼边捣鼓一阵,拿过来一小包碎银钉子,装在香囊里递给青黛让她收好:“若要打听事情手上可不能小气,我们如今的处境不便与人结怨。” 陈瓷喊了声:“等等,青黛姐姐,把银子给元胡拿着罢。”转头又对徐秋雨道,“母亲就不必去了,女儿是过去讨嫌的,您何必还跟着来,何况现在沉香苑不知还有没有二伯母那边的人,还是留个人看着的好,省得被人趁虚而入。” 徐秋雨与她对视片刻,还是无奈地点头。 两人说话都没有避开青黛,陈瓷记得上辈子母亲去世后,青黛是被发卖出去的,后来也不知所踪,若是她与二夫人那边有牵扯,哪里能落到这般结局。而徐秋雨是因着青黛是从徐家跟着她陪嫁过来的,对于自个儿的娘家人,她天然有种信任。 实则青黛也是大丫鬟,不过茯苓会看眼色又机灵讨巧,更得徐秋雨的欢心,慢慢儿地就被挤到一边去了。 现在想想,机灵讨巧不如忠心耿耿,还是这样老实点儿的丫鬟更令人放心。 母女俩说完话,陈瓷就带着元胡往福寿堂去了。 还没走到堂屋,里面的笑声就透过帘子传了出来,听着就觉得和乐融融似的。 陈瓷让元胡撩起帘子,头一低走了进去,里头的笑声戛然而止。 她仿佛没察觉到自己的出现不受欢迎,嘴一弯挽起个乖巧的笑对长辈行礼:“问祖母安,问大伯母、二伯母安。” 堂屋静了片刻,还是二夫人先打破沉默,笑着道:“蓁蓁啊,身体好些没?病刚好怎么不多休息几日啊?” 陈瓷对她笑笑:“已经全好了,多谢二伯母关心。”言罢她抬起头看向堂中太师椅上坐着的陈老夫人。 这一眼唤起了她对祖母稀薄的记忆,她还是在十一岁那年的元宵见过陈老夫人最后一面,上辈子直到死都没再见过她,这辈子整整隔了快一年才又见到面。 堂上的老妇人戴着一条镶玉的抹额,绿色的寿字团花织金袄,嘴唇很薄,看起来精神很好,却很瘦。 即使不是亲生的,她也该喊她一声祖母。 但一想到若没有老夫人的同意,于嬷嬷是如何也不可能直接对陈老爷子提议将陈家的女儿送给魏欢的,她就忍不住在心里恨得咬牙切齿。 站在老夫人身后给她捏肩的大堂姐陈毓也笑道:“妹妹可来得巧,父亲刚遣人送回来一筐熟透的柿子,好吃得很,既然来了就正好尝个鲜。” 三堂姐陈盈撇撇嘴:“不就是几个柿子,也好意思拿出来招待人。”她嘀咕得不大声,但陈瓷站得离她近,正好听见了,不由得多看她一眼。 她从前没在意过这些旁枝末节,都没发现原来大堂姐跟三堂姐不和至此。 大堂姐陈毓是二夫人所出,说话处事都像她母亲的风格,八面玲珑,三堂姐陈盈则是大夫人所出,大房与二房一直不大对付,连带着陈盈也看不惯陈毓,有事没事就要阴阳怪气呛她两句。 老夫人身边服侍的丫鬟雪铛从瓜果盘中拣起几个柿子,送到了陈瓷手边的桌上:“四姑娘请坐。” “我不是跟你母亲说过免了三房的晨昏定省吗?身体不好就多休息养养病,何必来回奔波吹冷风。”等她坐下,陈老夫人才不紧不慢地开口。 陈瓷低下头,敛起笑意:“孙女有事相求,求祖母给个恩典。” 陈老夫人扫她一眼:“何事?” “母亲病了,如今食不下咽,吃什么都没胃口,孙女想求祖母嘱咐一声大厨房,能让母亲每日点道想吃的菜。” 第九章 耗子 “又病了?”陈老夫人皱眉,端起手边的茶抿了一口,“请周大夫来看了吗?” 陈瓷面不改色,张口就来:“前几日去庄子里查账,吹了风着凉了,前夜就开始头痛,昨晚吐了几回,早早睡下了,还没来得及找周大夫。” 她没把症状说得很严重,就算她们去看母亲也看不出个所以然来,更别提恐怕压根没人想去看望,一个个避之尚且不及呢。 此番特地过来在老夫人面前扯谎,只不过为了给暗中筹谋的人一个讯息——下手的机会来了。 二夫人关心道:“如今天气冷了,怎么还往庄子里跑,叫那些管事干什么吃的?查账这等小事,让他们送来陈府就成了,自个儿的身体还是要当心。” 大夫人此时哼笑一声:“别是衣裳不够穿了罢,前些日子叫成衣铺剪裁新衣,二弟妹可有问过三房那边要多少?”这话纯粹就是给二夫人添堵的,话里话外讽刺云氏假惺惺。 陈瓷在旁冷眼看着,心底发笑,大夫人对云氏阴阳怪气的样子倒是跟她女儿陈盈呛陈毓一模一样,要不怎么说有其母必有其女呢。 陈老夫人捏捏鼻梁,状似精力不济的样子,对陈瓷挥挥手道:“那你从这回去的路上就顺便去请一下周大夫给看看吧,三天两头地生病,就是铁打的身子也要被拖垮。” 陈瓷不经意往二夫人那边瞥了一眼,云氏坐得稳稳的,表情还有些忧虑,仿佛真心为徐秋雨担心似的,一点儿也看不出心里在打什么算盘。 想想也是,若云氏是个好对付的,前世她与母亲又怎会着了她的道。 “没什么事就快去请周大夫吧,我这儿没什么大事,你母亲的病拖不得。”陈老夫人发话赶人。 陈瓷又提了一句:“那大厨房那边……?”不得到允诺誓不罢休似的。 陈老夫人哪里愿意因为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儿与她歪缠,传出去别人还以为她苛待过继儿子的家室呢,当即点点头,不愿多谈:“就按你说的办,雪铛,你跟着四姑娘去一趟大厨房,交待一声。” 雪铛低头应喏,率先走到门口撩起了帘子:“四姑娘请先行。” 目的已达到,陈瓷也不乐意继续在这待着,行过礼便走了。 去大厨房的路上她跟雪铛搭话:“雪铛姐姐,劳累你陪我跑一趟了。” “奴婢不过粗鄙之人,谈何劳累,能为四姑娘分忧是奴婢的福气。”这个大丫鬟说话倒是滴水不漏。 陈瓷朝元胡使了个眼色,元胡会意,从怀里掏出徐秋雨给的香囊摸出一小把碎银子来塞给雪铛:“雪铛姐姐慢点儿走,这些给姐姐买些头花儿戴。” 雪铛在老夫人身边伺候久了,哪能没见过这些场面,也不多推脱,笑笑就收下了。毕竟巴结老夫人的多,她作为贴身伺候的,只要不在明面上张扬,收些小恩小惠也不会有人追究。 陈瓷又看元胡一眼,小丫鬟嘴角抖了抖,嘴里发苦面上还要堆着笑,把整个香囊带里头剩下的银子都塞了过去:“刚刚的给姐姐买花儿戴,这些是想问姐姐打听些事情。” 雪铛这回没有立刻收,万一收了,问到自己不能答的事情岂不是得罪人了吗?她虽想赚点零花,但也不是什么都贪。 陈瓷当然不会问让她难做的问题,脸上也挂着笑,有些讨好地对雪铛道:“雪铛姐姐莫担心,我是听说近来采买炭火之事是于嬷嬷的儿媳任娘子办的,这不天已经冷下来了,母亲又带病在身,想问你打听打听任娘子好说话吗?我想请她帮我采买些好的银丝炭。” 这种小事确实不为难,雪铛听了就把香囊收下了,拿在手里掂了掂,脸上也有了笑意:“四姑娘这可找错人了,炭火采买之事任娘子可做不了主,她婆婆厉害着呢,没见任娘子做什么事儿都得先跑来问过于嬷嬷吗?您这事儿直接找于嬷嬷是最好的。” 陈瓷低下头,有些踟蹰:“可我不晓得于嬷嬷好不好说话?我不常出沉香苑,这些事情我也不懂的。” 或许见她小小年纪一片孝心,雪铛多提点了几句:“于嬷嬷这人,看起来难说话,实则你的礼若送到她的心坎上了,事儿也没那么难办。” 一旁听着的元胡都惊呆了,收礼收得如此光明正大,也是世间少有,可见于嬷嬷在陈府是何等的作威作福。 陈瓷又问:“姐姐是老夫人身边的人,与于嬷嬷一同伺候,一定知道于嬷嬷喜欢什么吧?” 雪铛意味深长地笑了:“能喜欢什么呀?世人所求,不过是些阿堵物罢了。”只要金银钱财摆得足,什么事儿是求不成的呢? 陈瓷却轻蹙起眉:“可我囊中羞涩……怕是给不了于嬷嬷想要的。”她这也是实话,沉香苑已经过得够清苦的,哪里来这么多钱去填于嬷嬷的胃口,有这个钱都够自个儿出去买几斤银丝炭了,现在求上于嬷嬷,不就是想用公中的银子给母亲添些好炭么? 这道理雪铛自然也明白,不过除了一声可怜的叹息也不能多说什么了。 但陈瓷犹不死心,缠着她问东问西:“姐姐可知道于嬷嬷是哪里人?有什么爱吃的?她是因为什么在祖母面前得脸的呢?” 雪铛收了银子,也不好不耐烦,一一给她解答道:“奴婢只知道于嬷嬷是跟着老夫人陪嫁到陈家的,应当与老夫人一样是京城人,爱吃什么倒是不清楚,不过之前曾听老夫人提过几句,说于嬷嬷是她娘家姐姐送给她陪嫁的婆子,恐怕她在老夫人面前得脸也有这一层缘故罢。” 娘家姐姐? “祖母的娘家姐姐是谁?我怎么从未见过这位姨奶奶?”陈瓷状若好奇的问。 雪铛想了想:“是位大官的夫人,好像……是嫁入了卞府。” 卞府! 原以为还要再与雪铛周旋几句的陈瓷突然得到了想要的答案,一时停住了没有再说话。 这样说,于嬷嬷是卞府那边送过来的了?怪道老夫人如此器重她,娘家姐姐的夫家位高权重,即便于嬷嬷是对方送来的棋子,她也得好生用着,打好与卞府那位姨奶奶的关系呢。 陈瓷又想起前世在薿水轩听到的对话,按于嬷嬷与二夫人争吵的内容来看,陈老夫人对她们给母亲下药之事是不知情的,所以当时二夫人得知老夫人知道了什么后才会那样慌乱。 那么,于嬷嬷便是背着老夫人在为卞家做事?为了达到目的,还拉上了二夫人借势? 倒是打得一手好算盘! 见陈瓷没有再问,雪铛也乐得个清静,三人不知不觉就走到大厨房的院子外。 雪铛停住脚步转身道:“四姑娘留步,厨房污糟之地,油烟火气大,莫熏着了姑娘的眼睛,奴婢进去吩咐一声就行了。” 陈瓷点点头,就在院子外边站定了。 院子外有棵银杏树,秋风吹过满树金黄,落了她一身银杏叶。 元胡上前来伸手给她轻轻拈走,头发上也有,乍眼看去仿佛挂了满头的金叶子,古里古怪,又别具一格地好看。 元胡便对她说道:“姑娘回头可以让夫人给您打个银杏叶花样儿的金簪子,漂亮又不俗气,正配您。” 陈瓷笑了,心情稍微回暖了点儿,逗元胡:“我不打,等有钱了倒是可以给你打一个。” 元胡一张小脸都闹红了,连连摆手:“不行的,姑娘都没有,奴婢怎配戴?” 陈瓷抬眼看枝繁叶茂的银杏树,因为叶子的颜色,连透过树叶缝隙洒下的阳光都像是金色的,天空湛蓝,一片秋高气爽。 她语气平静:“没有什么配不配的,只有喜欢不喜欢,你若喜欢,凭什么不配戴?”都是花样年华的女子,含娇弄俏再正常不过了。 忽闻窸窣声,两人回头一看,正好撞见春芽从墙角钻出来,与她对上了眼睛,面面相觑,寂静无声。 然后没一会儿就听见院子里头传来一阵嘈杂,有人喊着:“这大冷天的哪来这么多耗子!” 戚娘子的声音:“把菜都拿东西盖上!别被耗子啃了!快快快,往炉灶跑了!赶紧抓住!” 丫鬟婆子们“哎哟哎哟”叫唤着,不知磕到了哪儿,还听到碗盘打碎的响声。 一时间扫帚挥打声,叫声,脚步声乱成一团。 雪铛也匆匆从厨房出来,一脸惊魂未定地与陈瓷行礼告退:“事情已经吩咐好了,厨房闹耗子,四姑娘赶紧回去吧,免得让人冲撞了。”她刚刚不幸看到一眼,好几只耗子,又肥又大油光水滑,也不知是在厨房偷吃了多少好东西,这回不知谁捅了耗子窝,全跑出来到处乱窜,吓死人! 陈瓷“哎呀”一声,往元胡身边紧紧靠过去:“耗子不会跑出来吧?元胡我们赶紧走吧。” 说着紧挨着丫鬟,与雪铛分两条路急忙离开了,瞧着是怕得很的样子。 剩下春芽一个人站在原地,莫名其妙地摸摸后脑勺。 不是四姑娘吩咐她逮几只耗子放到厨房的吗?怎么反倒被吓成这样? 第十章 蟹肉 做戏做全套,陈瓷又带着元胡去外院请了一下周大夫,三人一同往回走。 一路上元胡欲言又止地,大约碍于周大夫在,不好开口问。 陈瓷知道她在想什么,但也无意跟她解释,跟母亲私底下商量的事情越少人知道越好,这也是今日她带元胡出来而不是川乌的缘由,元胡性子稳重些,就算心里疑惑也不会随便问这问那。 回到沉香苑,她喊住周大夫:“大夫稍等,我先进屋看看母亲起来没有。”说罢径自跑进徐秋雨的屋子,过了一会儿才出来请他进去。 屋里点了熏香,门窗紧闭,徐氏躺在床帐内,看不见身形。 周大夫依然是目不斜视地低头过去,让徐秋雨伸出手腕为她请脉。 过了片刻他直起腰:“夫人没什么大碍,以脉象来看不是风寒,是郁结于心导致肝火太旺,怕是晚上也常睡不着觉,老夫开几剂疏肝和胃的药,按时吃几日看看如何。” 郁结于心? 陈瓷愣了一下,母亲白日看着好好的,难道因为她说的事情夜不能寐? 她垂下眼睑,感到有些难受。若早知道会这样,她便不告诉母亲了,一个人解决也许不大容易,但也比把母亲牵扯进来焦心要好得多。 床帐里传来一声温柔的“蓁蓁”。 陈瓷抬起眼睛,听见母亲温和的,缓慢的声音:“我好得很,莫要多想。” 眼睛蓦地开始发酸,她匆匆别过头,对周大夫道:“我送您出去。” 隔日清早春芽又偷摸过来报菜名儿,背到一半被陈瓷打断:“等等,昨日早膳吃的什么?” 春芽随口就道:“胭脂西施乳。” 陈瓷再问:“大前日早上呢?” 春芽想了想,也睁大眼睛:“胭脂西施乳。” 陈瓷蹙起眉陷入沉思,陈老夫人向来食不厌精脍不厌细,重复吃同一道菜确实有些反常。 春芽还等在屋里,陈瓷回过神对她说:“若真的是隔一天就吃一次,今日于嬷嬷来时肯定会吩咐戚娘子备下新鲜的西施乳,你到时找机会放只大些的耗子到装西施乳的盆里,一定要盯着别让它全吃光了。” 春芽很机灵地得出结论:“就是要把它弄得不能吃,又要留下是耗子作乱的证据!” 陈瓷笑了,夸她:“你可真让我省心!” 春芽走前犹豫了一下,还是开口问了:“四姑娘,您究竟是怕耗子还是不怕呀?” 陈瓷坐在桌前慢悠悠给自个儿倒了杯茶,眼皮也没抬:“你猜?” 碰了个软钉子春芽也不生气,嘟嘟囔囔地边走边道:“我猜您肯定不怕。”话音还未落人就跑不见了。 陈瓷笑得不行,好不容易缓了口气,坐在那儿回想起一些不堪的往事。 她其实很怕耗子。 被魏欢囚禁那几年,她经常惹他不高兴,尝遍了各种各样折腾人的刑罚手段,其中有一个最令她无法忍受。 他命人将她与十几只耗子关在一间小屋子里,屋子没有窗户,屋内空空如也,只有她一个大活人与一群吱吱乱叫的耗子。 他们不给这些小畜生投食,只关了不到两天时间,那些耗子就开始爬到她身上啃食,她饿得浑身没有力气,只能徒劳地蹬着四肢甩开它们,甩开一只又冲上来两只,甩开两只冲上来四只,好像永远也摆脱不了这群啃噬血肉的东西。 那时的感觉,每想起一次就让她浑身发抖一次。 但她始终明白,可怕的不是耗子,是用耗子折磨她的人。 等着吧,这次她重新活过来了,势必要叫那些该死的人一个一个偿命。 翌日清晨,大厨房响起了戚娘子骂骂咧咧的声音:“该死的贼种!杀都杀不完!竟然连盖着的盆都能揭开偷吃!老娘要被这些小畜生害死了!” 春芽躲在人后探头探脑,好奇地问:“戚大娘,怎么了?” 戚娘子火冒三丈:“你们这些吃干饭的捉耗子也捉不干净!老夫人早上要吃的西施乳被耗子偷吃了!我这下去哪再找新鲜的回来?!” 秦娘子也焦头烂额:“再过一炷香于嬷嬷就要过来取早膳了,是不是遣个人先去请她过来,看看能不能换道菜?” 厨房里一团忙乱之时,有个娇娇柔柔的声音在门口响起:“这是怎么了?” 戚娘子跳起来:“哎哟!四姑娘!您怎么进来了!早膳叫丫鬟来拿就行了,别脏了您的鞋!” 陈瓷偏偏头,笑得乖乖巧巧:“母亲想吃燕嬷嬷做的猪肉包子,我来跟厨娘说一下做法用料。” 戚娘子没工夫多管,招招手:“春芽,你过来听四姑娘吩咐。”说罢匆匆出了院子。 陈瓷笑意分毫不变,与春芽走到一旁细细交待了,这才走出厨房站在外边与元胡一块儿等着。 厨房的人都在忙活,没人管她,元胡不知从哪找了个小杌子,仔细擦干净了让她坐在角落墙荫处。 灶内逐渐传出各种食物的香味,氤氲的热气从里头飘散出院子来,显得热腾腾的。 等了有一炷香时间,戚娘子领着于嬷嬷进来了。 两人都走得很快,戚娘子弯腰赔笑,于嬷嬷脸上严峻得有些过分,立眉竖眼,看起来极为不虞。 陈瓷就在院子里坐着,于嬷嬷也板着脸直接走过,不知是没看到她还是压根不想理会,进来便开始怒斥:“你们究竟是如何办事的?好好的怎么会闹耗子?!这可都是要给主子们吃的东西,连干净二字都做不到你们最好趁早收拾包袱都滚回家!” 秦娘子叫苦不迭:“嬷嬷恕罪,这耗子不知是哪里来的,前两天闹过一回,奴婢们已经一只一只都捉干净了,谁知昨晚又窜进来了。” 于嬷嬷用手点她:“既然已经闹过一回耗子了,你们居然还不把耗子洞找出来堵上,难不成非要酿成今天这局面才知错?” 戚娘子与秦娘子一块站在她面前挨训,半句话也不敢再说。 陈瓷在旁看得饶有趣味,于嬷嬷这反应有些出乎她的意料,不过是一道菜没法做了,按说换一道也不是什么大事,哪里值得她发这么大火? 莫非这胭脂西施乳里头还有什么不为人所道的说头? 戚娘子大着胆子插嘴:“嬷嬷要怎么骂奴婢们都听着,但快到老夫人用膳的时候了,是不是先把该换的菜换上……?” 于嬷嬷重重“啧”了一声:“现在灶上做着的都有什么?要马上能出锅的。” “这……”戚娘子回头看一眼,“老夫人爱吃的那几样少说也要再有半个时辰……” “蠢货!”于嬷嬷又骂道,“去请我之前难道不晓得先备好?!” 戚娘子欲哭无泪:“西施乳要在出锅一盏茶内送到老夫人桌上,不能太早做好,待我们发现的时候已然晚了……” 陈瓷站起来拍拍下摆,过去喊道:“于嬷嬷。” 于嬷嬷正心烦,回身不咸不淡地行了个礼:“见过四姑娘。”可见之前是早看到她坐在那儿了的。 陈瓷并不介意,挂起乖巧可亲的笑:“嬷嬷若是不嫌弃,我今儿早让厨娘蒸了一笼鲜肉包子,据说是燕嬷嬷之前在我外家常做的,味道与寻常的包子不大一样,本想给母亲开开胃,倒是可以先给祖母上一屉。” “哦?”于嬷嬷看了过来,“是什么馅儿的?”后面这句话问的是厨娘。 躲在后头的厨娘赶紧上前回话:“回嬷嬷,是猪肉馅儿的。” 陈瓷温和地又问了一句:“包子也快蒸好了吧?” 厨娘连连点头:“好了好了,马上就能出笼。” 于嬷嬷便道:“那就拿那屉鲜肉包子。”转身对陈瓷行礼,态度倒比之前和气了些,“老奴先谢过四姑娘了。” 陈瓷笑了,用手虚扶一下:“嬷嬷实在不必谢我,只当是做孙女的为祖母尽一点孝心。” 要谢,就谢从前那个居心叵测不怀好意的你自己。 早膳后不过半个时辰,陈老夫人病倒的消息就传遍了整个陈府,连远在西南角的沉香苑都听到了风声。 陈大老爷亲自出府去为母亲请御医,查清病因后才知道原来竟是因为误食了蟹肉,导致全身发起斑点红疹,看着可怖至极。 负责老夫人吃食的于嬷嬷被陈大老爷迁怒,拖出去打了十个大板,一时之间老夫人面前的红人于嬷嬷要失势的传言如秋风一般在陈府下人间卷起。 与其有宿怨的不知道在背后笑了多少声。 而此时趴在床上假装昏迷的于嬷嬷却翻来覆去也没想明白,老夫人不能食蟹一事只有自个儿跟她知晓,连陈老爷子和亲生儿子都不知情,因着老夫人小时候曾发过一次病,后来视此为隐疾,不愿意让他人知道,所以才特地让她每餐都亲自去厨房吩咐菜色,避开螃蟹这个食材。 只是怎么这么巧,刚好在她缺一道菜的时候四姑娘就送上了那屉包子呢? 若这是精心策划,那背后之人的心计也太过可怕。 她并没想过是陈瓷有意下的套,在于嬷嬷眼里,三夫人与四姑娘不过是任人摆布的棋子,连威胁都谈不上。 臀部疼得她浑身冒冷汗,如枯松般的手紧紧抓住褥子,于嬷嬷咬着牙,在心里盘算要如何将背后阴自己之人揪出来抽筋扒皮。 第十一章 尾随 元胡跟陈瓷复述打听来的消息时,徐秋雨也在旁,等元胡退下屋里只剩母女二人,她才开口问女儿:“蓁蓁,若是你祖母要追究蟹肉的来历,因此厌了你可怎么好?” 陈瓷叹了口气:“难道我什么都不做,老夫人就会喜欢我不成?” 徐秋雨怔住了,在她的观念里,无论如何那都是蓁蓁的祖母,以后女儿的婚事还是要仰仗她的,可陈瓷说的话让她转念一想,因着一个来路不明的算命先生的卜卦就恨不得把三房打发得远远的,蓁蓁从小到大几乎从无过问的“祖母”,真的可以仰仗吗? 思及此她便不再纠结这个问题,又提起另一件事:“你怎会知晓你祖母不能吃蟹?” 陈瓷早已想好说辞:“从小到大的中秋宴,无论蟹有多肥,老夫人从来不碰,去年我看到有布菜的丫鬟夹了点蟹炒年糕到老夫人碗中,于嬷嬷马上就喊人连碗都换了,我只晓得祖母大概不喜欢吃这个,也没想到她吃了会发病。” 这个回答在徐秋雨的理解范围内,蓁蓁自小便乖,就是如今得知有人要害自己的母亲,也不是那种为达到目的不择手段之人,想必她真的只是想在吃食里掺点儿祖母不爱吃的菜,给于嬷嬷吃个小教训,老夫人会发病,连徐秋雨自个儿都没料到,女儿又怎么知道呢? 看母亲的脸色陈瓷就知道自己过关了。 重回少年与母亲相处久了,她才发现原来母亲是个这样的人,恪守礼仪道德,总是对他人心怀善念。 上辈子的她过得太苦了,常常想起早逝的母亲,想若是她在,自己大概不会沦落到这般田地,因着自己的恨意一日比一日深,心中刻画的母亲的形象便一日比一日狠戾强大,她太需要一个精神支柱了,她总觉得,只有这样的一个母亲,或许才能保护得了她。 而现实与她想的大相径庭,她反而彻底把前世的想象放下了。 这个母亲虽然柔弱多病,太过善良,但依然会拼尽一切力量保护她,就算有时候这些力量会显得微不足道。 陈瓷有些理解为何前世的二夫人和于嬷嬷要拐这么大一个圈子先除去徐秋雨了,一个正常的母亲若活着,怎么允许眼睁睁看着别人将自己的女儿送给一个阉人。 她已然不是需要保护的小孩子了。 既然母亲愿意相信美好,那这些搬弄心计表里不一的事,只脏她一个人的手便足够。 陈瓷知道陈老夫人不能吃蟹,当然是因为上辈子。 她在崔先生那躲着的第二个秋天,陈老夫人去世了。 死因很离奇,据说是中秋宴时不慎误食蟹肉浑身发红窒息而死,一时为当时的上流圈子津津乐道,以至于基本不出门的陈瓷都听闻过这个消息。 她听崔先生说,有的人就是会对某种东西过敏,不一定是食物,他以前还曾见过闻见花香就不停打喷嚏的,照着太阳就会浑身瘙痒的呢,陈老夫人的症状说离奇也不算太离奇。 当时的陈瓷惊呆了,这么说来,有的人一辈子也不能闻花香,还有的人一辈子都只能待在太阳晒不到的阴暗角落。她忽然觉得世人皆苦,苦得花样百出,自己的经历好像也不算特别值得说道。 她这次使计让陈老夫人吃蟹肉,就是料准了无论如何,于嬷嬷这个全权负责吃食的人都逃不脱问责,但陈老夫人若死了,动静便太大了,恐怕到时候查起来整个厨房都要遭殃,她们这不起眼的三房说不准还要被二夫人推出来堵陈老爷子的口,那这买卖就太不划算了。所以她只让春芽吩咐厨娘在馅料里放了很少很少的那么一星点。 足够让她卧病在床,却不足以致死。 陈瓷没有想过仅靠此事就能将于嬷嬷打发了,此举是为了试探陈老夫人,看她愿不愿意为了卞家而继续容忍于嬷嬷。 但这些都没有必要让母亲知道。 陈老夫人病倒的几天里,陈府的下人们皆是夹紧屁股做事,生怕出什么错漏让上头的主子拿来杀鸡儆猴。 陈瓷从那次去过福寿堂请安后就不再去了。 反正也没人在乎她在不在,不如在沉香苑安安稳稳睡个懒觉。 元胡轻手轻脚进来时,陈瓷还在床上半睁着眼睛神游,听见响动往门口看去。 元胡便站在那,轻声喊她:“姑娘,夫人说该让您起来吃朝食了。” 陈瓷打了个哈欠,懒怠地从被窝里伸出一小截手腕朝着元胡的方向,手上的细银镯子从小臂滑下,坠在腕间,空荡荡银晃晃,不及她肤色白得耀眼。 她伸手是要元胡把衣服拿过来的意思。 这些天被人伺候惯了,天气也冷,陈瓷连起床走几步路都不愿意。 由俭入奢易,她如今算是体会到了。 到母亲那吃朝食已经过了有好一会儿了,徐秋雨见她姗姗来迟埋怨一句:“怎么越睡越晚,粥都要凉了。” 陈瓷假装没听见,径自在桌边坐下,拿起勺子喝粥。 徐秋雨拿她没办法,也舍不得多骂两句,只能由她去了。 陈瓷却忽然想起一事:“娘亲,庄子那边还没消息来吗?也是时候了。” 徐秋雨明白她说的是燕嬷嬷的假丧事,曾经是跟在她身边的人,若是对外宣称殁了,也合该来通报她一声。 正说着,外头青黛就进来了:“夫人,青州县来人,说是燕嬷嬷没了。” “当啷”一声响,是徐秋雨手中的勺子掉进碗里的声音,她转头与陈瓷对视一眼,眼中思绪复杂,随后重重叹了口气。 燕嬷嬷与她们母子间的情分不同,这场丧事她们也该去一趟,正好给外头那些观望着的人坐实燕嬷嬷去世的消息。 于是徐秋雨去给二夫人说过一声后,翌日便带着陈瓷出门了。 陈府侧门边,陈瓷带元胡站在那里等着车夫套好马车,徐秋雨则在让青黛把要带给燕管事一家的东西搬上车,燕嬷嬷不在,能给她家补贴一点是一点。 离侧门不远处的一个小角门有人进出,陈瓷漫不经心地扫了一眼,一下顿住了。 是个穿着粗布衣裳的老婆子出了门,身材精瘦,行动不便的样子。 即使用面巾挡着脸,陈瓷也立马认了出来,是据说还躺在床上养伤的于嬷嬷。 什么事让她宁可带着伤也要出门?还这般鬼祟。 眼见那个身影要穿过巷子了,陈瓷立马回头对母亲道:“娘亲,庄子我就不去了,您路上小心些。” 徐秋雨诧异道:“怎么忽然说这话?你不去庄子上是要留下来做什么?” 陈瓷无意在此时与她多说,只道:“时间紧迫,等您回来我再与您解释,我先走一步!”说罢示意元胡跟上,匆匆转身追了上去。 她今日为着去那场丧事,身上特地都穿的白色衣裳,站在人群中尤为醒目,于嬷嬷向来警觉,便只能带着元胡远远地跟在后面。 前面那人七转八转,进了一条窄窄的小巷子,巷子左边是一户人家的院墙,右边是客似云来的茶楼。 陈瓷想了想,脚步一拐进了茶楼。 跟于嬷嬷碰头的是一个穿着青色直袍,扎着织锦腰带的中年男人,身材强壮,但是胡须剃得干干净净。 两人也无意寒暄,男子一看见于嬷嬷就问道:“主子让我来问你事情办好没有?魏公公如今正得圣上青眼,若不早做准备,等他彻底起来后再想搭上他就难了!” 于嬷嬷连连点头,全不见在陈府时的颐指气使:“是是是,已经在办了,大当家放心,局已经布好,只需假以时日便可。” 男子看着她,神色稍缓:“嗯,你说的那个燕嬷嬷我接到消息,昨日已经死了,你只要做好陈府的事情,日后主子绝不会亏待你。” 于嬷嬷有些惊讶:“死了?怎么这就死了?” 男子道:“听说是之前你们陈府的四姑娘去了庄子,嫌她耳朵聋不愿接她回去,自那之后就病倒了,岁数大的老人多是如此,平时身子健朗的一病不起没熬过去也是常事,何况之前我找人去青州县闹事,他们一家子本就担惊受怕。” 于嬷嬷安下心来:“那就好,徐氏身边少了这么个人,我才方便行事。” 青衣男子又道:“你在陈府做事当心点,别露了马脚,最重要的是不能泄露主子的身份。” “这我省得,大当家的放心。”言罢,她提起另外一件事,“之前我遣人去给您传信,您可收到了?” “收到了,这不过才一个月,怎么又用完了。” 于嬷嬷擦擦脑门上的汗:“这越往后用量越大,老夫人催得多,我也不敢不给。” 男子从袖口掏出一个药包拎到她面前:“你可千万收好了,这玩意儿若让人发现,死路一条的只有你。” 坐在茶馆二楼窗台后的陈瓷轻轻用指尖敲击手中握着的茶杯,将杯中已经放凉的茶水一饮而尽。 可以让于嬷嬷死路一条的东西? 她倒是很有兴趣。 第十二章 有人 听他们之间的称呼,青袍男子大概就是燕嬷嬷口中的卞大当家了,两人交接完东西后便各自从巷口离开。 陈瓷提前打发了元胡去结账,此时起身就从茶楼出来跟上了于嬷嬷。 前面那个精瘦的身影在人群中若隐若现,看方向应该是要回陈府。 陈瓷蹙眉盯着她的背影,感到有些苦恼。 卞大当家交给于嬷嬷的东西必定事关重大,也因此于嬷嬷不会随便放在可以被人探查到的地方,而自己在陈府人小言微,别说拿到那东西了,就是接近于嬷嬷也是件难事。 她边紧跟着前面的人边思索,忽感腰间有什么东西碰触,条件反射反手一抓,抓到了一只脏兮兮的小手。 是个头发乱糟糟大约七八岁的小乞儿。 元胡反应过来立马也上来揪起他的衣领大声质问:“你要干什么?是不是想偷东西?” 小乞儿拼命挣扎着,不说话也不看她们。 陈瓷摸摸腰间,荷包还在,估计是这小乞儿手艺太生疏刚碰到就被她察觉了。 周围的人皆看过来,陈瓷瞟一眼前面还未走远的于嬷嬷,计上心头,伸手拦住元胡示意她别大声,抓着小乞儿的手腕把他拉到一旁不引人注目的角落,弯腰附耳跟他说了几句话。 小乞儿不挣扎了,转头看看街道的某个方向,又瞪大眼睛瞅她,神色似是疑惑又是意动。 陈瓷任他看着,只是笑笑。 他一咬牙,点点头,转身又钻进了人群。 元胡在旁边急切道:“姑娘,您怎么放他走了呀,敢来偷您的荷包,奴婢非得把他扭送见官去!” 陈瓷还就站在原地不走了,抬手拍拍她的肩膀:“稍安勿躁,在这等片刻罢。” 元胡只好闭上了嘴,安静地陪她一块儿等在小巷口。 没一会儿前边传来一些细微的骚动声,但因为隔得有些远,在她们这里听不大仔细。 陈瓷看着一个小影子嗖一下从自己眼前跑过去,拐进了其他巷子,后面有人追了一段没追上,只好气喘吁吁地停了下来。 一个包着头巾的精瘦婆子在街上破口大骂:“死崽种贼耗子!竟敢当街抢东西!让我逮着了非要把你的皮扒了晾起来,双手剁了喂猪喂狗!” 这个气急败坏的婆子正是于嬷嬷。 帮她追人的路人见状都摇摇头离开。 陈瓷跟元胡早在于嬷嬷追过来的时候就已经避到了巷子里头,听着她口无遮拦的谩骂和无可奈何的焦虑,陈瓷靠在墙边,心情颇好地弯起了嘴角。 元胡想了想,倒吸一口凉气:“姑娘,是不是您……” 少女抬起手在唇前竖起一根食指,眯起眼睛轻轻“嘘”了一声。 元胡立马住嘴了,但从表情来看显然还在心中咂舌。 待到街上的骚乱渐渐平复,刚刚那个小乞儿又不知从巷子的哪个角落钻了出来,走到了主仆二人面前。 元胡啧啧称奇:“小子,你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小乞儿面无表情地用手指了一下巷子深处某个不明显的狗洞。 陈瓷伸出手:“东西呢?” 谁知小乞儿也冲她伸出手:“先给银子。”声音稚嫩,但嗓子沙哑。 倒是很有防范意识。 陈瓷被他逗笑了,从荷包里摸出一小块碎银子,放到他手里:“先给你一块,等我拿到东西再把剩下的银子给你。” 小乞儿没再跟她争执,收起银子就把塞在腰后的一个药包拿了出来递给她。 元胡连忙伸手要接:“奴婢来拿吧,莫脏了姑娘的手。” 陈瓷摇摇头,拦住她自个儿伸手接过来,脸上并无嫌弃。她拿到药包便拆开线,草纸中包着的是一大把暗红色的花叶碎末,但因剪得稀碎,看不大出原来的模样。 余光瞥到小乞儿也往这看了一眼,神色似乎有些变化,她挑起眉毛,问他:“你认得这个?” 陈瓷自己却是不认得的,这瞧起来也不像是什么随处可见的寻常花草。 小乞儿摇头:“不知道。” 陈瓷也没想着能在个混迹街头的小孩子身上得到答案,拿去医馆问问才是正经,便无意与他多纠缠,摘下荷包倒出一半的碎银送到他面前:“喏,给你。” 小乞儿却没接,脏兮兮的脸上两只黑白分明的眼睛格外透亮,满眼写着“我没那么好打发”,盯着陈瓷道:“你说把整只荷包的银子都给我的。” 元胡憋不住了:“你个小乞丐胃口还不小,不过是帮我家姑娘一个小忙也敢要这么多银子!” 小乞儿不服气道:“你说是小忙,那你敢去抢吗?” “我是说过把整个荷包都给你。”陈瓷一点儿也不否认之前说过的话,脸上还带着笑意,“但你刚刚偷我荷包的事,是不是也该好好算一算?” 小乞儿瞪大眼睛,不可思议道:“可我又没偷着!” 陈瓷耸耸肩:“那是你技术不到家,为何要让我替你买单?” 小乞儿惊呆了,一时之间说不出其他话来。眼前的少女把手中的荷包轻轻往上一抛,又接住,动作漫不经心的,荷包上绣着的云纹在他眼里仿佛变成了咧开的大嘴,无声地嘲笑他。 陈瓷不逗他了:“你在街头偷鸡摸狗恐怕不少时间了,也该懂这个道理,无论成功还是未遂,人总要为自己做的事负责的。”又拿荷包在他面前一晃,“这一半银子,就当给我赔罪罢。” 小乞儿气结半晌,涨红着脸憋出一句:“你……你言而无信!” 陈瓷学他说话:“你……你敢做不敢当。” “噗嗤”一声低笑,将三人的注意力拉走,只见巷子口站着两个人,也不知听了多久。 其中一人慢悠悠地拉长嗓音:“抓到了,小贼。”语意含糊,不知道是在说小乞儿还是在说陈瓷。 这话一入耳,陈瓷就脸色变了,连多看一眼那两人什么样都不曾,拽起元胡的手就跑,跑前还冲小乞儿丢下一句:“小乞丐,自求多福罢,被抓到可不能把我供出来!”她动作极迅速,话音未落身影就已淹没在人群中,不见踪迹。 那两人愣了一下,回过神再看,连那小乞儿也不见了。 小巷口轻飘飘地落下一小瓣残红,被修长而骨节分明的一只手捡起,拿到鼻前闻了闻,低语:“雀舌花?” 再说陈瓷拉着元胡一顿飞跑,等到确定后面没人追来的时候才停下,两人都已经喘得不行了。 “姑、姑娘,我们为什么……要跑呀?”元胡扶着墙,喘得腰都直不起来。 陈瓷因为跑得太快,脸上飞红,香汗淋漓,形容都有些狼狈了:“那两人不知道何时站在那的,万一我们说的话他们都听见了,可不得将我们抓去见官吗?” 当街抢劫可不是小事。 说着她又朝来处的方向张望了几眼。 元胡苦着脸:“那我们长什么样子岂不是也被看见了?早知该戴帷帽出门的!” 陈瓷左看右看,暂且放下心来:“他们没有追,估摸着不是什么官差,只是碰巧撞见我们罢了。” 重要的东西已经到手,谁管那么多呢,只要近段时间不出门,就没人知道抢东西的是她陈瓷。 元胡问道:“姑娘,那我们现在怎么办呀?” 现在当然不能继续在街上乱晃了,原本打算去医馆问问手里的东西,但万一又遇到刚才那两人事情反而不好收拾。 陈瓷把药包包好塞进怀里,挥挥手:“回府。”这一趟也不算白跑了。 真正白跑一趟的另有其人,于嬷嬷在卞府后门等了许久才把卞大当家等出来,低头哈腰地将事情说了。 卞大当家面色不虞,当即斥道:“这么大年纪了也不知该如何办事吗?!你当那东西是什么烂大街的药材?想丢就丢,想再要就再要?” 于嬷嬷心里有苦说不出,她将药包挂在腰上确实思虑不周,但谁能想到那些小贼连个药包都不放过,分明大街上那么多钱袋子,偏偏瞄着她一个人抢。 “那条街惯常有贼小偷小摸,是老奴太过掉以轻心了,大当家恕罪,恕罪。”她唯一的办法只有低头挨骂,若是推卸责任,迎接她的只有卞大当家更甚的怒火。 想她在陈府呼风唤雨,到了这却只能跟条狗一样听卞家的下人训话,于嬷嬷脸色铁青,心里的恼意几乎要冲破天灵盖。若不是要靠卞家筹谋的事来提高自己在陈家的地位,她何必站在这里听一个快比她小二十岁的子孙辈的人说这说那。 再忍忍。 她对自个儿说。 等回到陈府要加快那事儿的进度,只有早早将事情办得漂漂亮亮的,以后才不会有卞大当家这样的人踩在她头上。 时候已经不早,卞大当家重新进府拿了一个药包出来交给于嬷嬷:“这回可不能再丢了,此物是外蕃进贡,主子也没有多少,可比你的命值钱。” 于嬷嬷垂着眼皮,敛起怨毒的眼神,低头应喏:“老奴晓得了。” 陈瓷回到沉香苑,还没来得及坐下喝口茶,川乌就过来禀报:“姑娘,茯苓姐姐吵着要见您。” 第十三章 投诚 拎着茶壶的手没有一丝停顿,陈瓷头也没抬:“不见。” 一个没用的棋子,控在手里便可,无需多生事端。 大约是茯苓在川乌面前求了情,她站在门边迟疑了一会儿,多说了句:“姑娘,她说只要您吩咐,她愿意为您办任何事。” 陈瓷“啪”一声将茶壶放下,斜睨立马低下头不敢说话的丫鬟:“我刚刚的话你没听到?我已做决定的事情轮得到你多嘴吗?” 川乌慌了,急急忙忙跪下:“是奴婢僭越了,还请姑娘恕罪。” 实则陈瓷也没表现得有多生气,但她手上的动作稍微大一些,就让川乌莫名觉得胆怯,她总觉得姑娘最近变得不那么亲和了,有时说话仿佛在笑,但那笑一点儿也没到眼里,只挂在皮相上似的,毫无真情实意。 川乌膝盖磕在地上的声音拉回了陈瓷的注意力,听着就疼,且这天气跪地肯定寒风入骨。 她想起自己被关在薿水轩时的日子,他们给她棉衣、大氅、斗篷,唯独不给鞋穿。天寒地冻,她就穿着厚厚的衣服光脚在地上走,不出三日必定又会病倒在床。 然而比起他们灌的药,她更愿意光脚在地上走,这样生病了他们就不会再送那些汤药过来。 恍神不过片刻,陈瓷就抬手示意川乌起来:“地上凉,别跪着。”说罢看着她垂头谢恩从地上站起,轻轻用手将膝盖处的灰尘拍干净,裙摆有褶漾开,上头绣的白梨花若隐若现。 陈瓷自回来后曾想至少在自己手下,不让这些没有异心的奴仆受到苛待,生来为人,谁也无法左右自个儿的家世,她却不能随意对待她们。 但刚刚脱口而出的斥责让她忽然意识到,原来自己骨子里,依然还是个自恃身份的人。 手中的冷茶入口,舌尖上只有涩意和苦味。 川乌还在旁边惴惴不安地站着,陈瓷轻声道:“你先下去吧。” 等到只剩她一个人,陈瓷开始站起来在屋中踱步,许是心烦,连脚步声都听着有些焦躁。 许久后,房门吱呀一声打开,她从里头走出来,脸上的表情已恢复平静:“川乌,带我去柴房。” 便听听茯苓要说什么。 被关了几日,原先精于打扮的大丫鬟发丝凌乱嘴唇干涸,已经憔悴得不成样子,,不过沉香苑没有短过她吃喝,她这副模样多半是因为精神折磨。 跟着来的川乌露出些微同情的神色,陈瓷却没那个工夫体谅一个为一己私利听从外人教唆的丫鬟,她的精力很有限,只能分给该在乎的人。 “见过姑娘。”茯苓看见她进来,老老实实地俯身行礼。 陈瓷摆手示意川乌出去门外守着,便单刀直入道:“听说你想为我办事?” 茯苓感激地看了一眼川乌的身影,随后便低头道:“奴婢这几日想了许久,总觉着姑娘不是恼奴婢听到了不该听的话。” “哦?那还是因为什么?”陈瓷好整以暇。 茯苓抬起头悄悄瞄了她一眼,似乎在判断她的表情:“姑娘是知道燕嬷嬷的事情了吗?” 陈瓷没说话。 茯苓看不出来她是什么态度,只能一咬牙:“是奴婢鬼迷心窍,想挤走燕嬷嬷,才对夫人说了谎。”她在赌,赌陈瓷知道这事,这样一来她的坦白至少能拉回些好感,但若陈瓷不知道,她这就变成了不打自招,等待她的可能是彻底的厌弃。 老实说,敢用这一招来试探,陈瓷对她的看法确实改变了些,或许她并不像自己之前想的那般无用。 但还要弄明白她的目的。 “我本打算过几日就放你出来,遣人送你去庄子上的。若你是怕我软禁你一辈子,那大可不必如此。”陈瓷对折磨一个丫鬟没有兴趣,将其关在柴房不过是为了防止她动歪心思跑出去通风报信罢了,“但为我办事可就不那么容易了,做的不是普通丫鬟的差事,到时也许会挨骂挨打,更甚者还要出来顶罪,即使这样,你也要听我吩咐吗?” 茯苓脸色发白:“会有性命之忧吗?” 陈瓷假装思考了片刻:“唔,也许会有。”随后又朝她露出一个安抚的笑,“不过我会尽力保全你的。” 茯苓垂着头沉默好半晌,才嗫喏着开口问:“奴婢的老子娘都在陈府当差,若事情办好了,能否求姑娘给个恩典让奴婢继续在沉香苑伺候?” “你豁出性命要听我差遣,所求只为这个?” 大概是陈瓷的表情有所缓和,她大着胆子道:“奴婢想在您身边当大丫鬟。” 这个大丫鬟的意义与母亲身边的大丫鬟可不同,父亲英年早逝,母亲独守在沉香苑,她身边的大丫鬟自然也只能跟着守在沉香苑,而陈瓷,过几年可是要出嫁的。 她身边的陪嫁丫鬟,以后就是陪房婆子,等同于母亲身边的汤嬷嬷燕嬷嬷,若是再有心思点儿,变成通房丫头甚至姨娘都是有可能的。 怪不得茯苓想挤走的是燕嬷嬷而不是汤嬷嬷呢,燕嬷嬷是专门照顾她的,走后这个空缺自然得有人顶上,这对茯苓来说就是最好的时机。 陈瓷上下打量了她几眼,才发现这也不过是个十七岁的如花少女,她在五年前被拨来沉香苑时本是要跟着陈瓷的,但陈瓷不爱跟丫鬟待在一起,天天只跟在燕嬷嬷屁股后面跑,母亲就让她去自己屋里伺候了。 元胡和川乌是后来陈瓷大些愿意听话了,母亲才将人领回沉香苑的。 不知道茯苓是想做陪房婆子呢,还是想做姨娘。 陈瓷假意没听明白:“我身边没有大丫鬟的位置,元胡和川乌都是二等丫鬟呢,沉香苑唯一的大丫鬟名额不是已经给你了吗?” 茯苓涨红了脸:“奴婢的意思是,姑娘能让我跟着您陪嫁。” 旁的再也没多说一句,但从她的神色里陈瓷已经猜出答案。 怎么说呢,是她愿意追求的旁人也无权干涉,但陈瓷确实没有想过自己出阁的事情。重回少年,她满脑子只有要如何躲开二夫人和于嬷嬷的阴谋,该怎么样让陈老爷子身败名裂,更远的甚至还有要怎么将魏欢置之死地。 就是没有想过自己要出阁。 上辈子她的遭遇让她失去了嫁人的机会,这辈子她却因为上辈子的事情对与人接触感到恶心。 她不能忍受对方,也没法要求对方忍受这样的自己。 但这些没必要对茯苓说明,她摸摸下巴,问:“茯苓姐姐该清楚沉香苑如今在陈府的状况,难道你真的觉得,老夫人会为我操持一门好亲事?” 茯苓脸色立马一变,犹豫道:“不管怎么说,您都是陈府的四姑娘……” 陈瓷笑了。 也对,但凡正常的人哪里能想得到陈府的四姑娘在陈老爷子眼里不过是一份看起来诚意十足投其所好的礼品呢? 茯苓被她忽如其来的笑意弄得惶惶然,却听眼前的少女道:“若我有办法把你弄去浮雪院,你去不去?” 浮雪院是二堂姐陈盈的院子,与大堂姐一样,在前几年就从她们父母的院子搬了出来,单独辟了个自个儿的地方,吃穿用度都要另外送去一份。 茯苓慌忙低下了头,紧张道:“奴婢就待在沉香苑,哪儿也不去。” 还以为在试探她呢。 陈瓷摇摇头,语气格外温和可亲:“不,你应该去。” 论陪嫁,大夫人所出的陈盈有个当京官的爹,二夫人所出的陈毓有管陈家大小庶务的父母,哪个的亲事不比她陈瓷好百倍,茯苓只会比她更明白这一点。 “但我只会把你送到浮雪院,至于能不能讨得二堂姐的欢心,就看你自己了。”便当是她为自己做事的好处罢,有好处,才会尽心。 见她是认真的,茯苓忍不住喜上眉梢,立马跪下端正地行了个礼:“奴婢先谢过姑娘。” 条件谈妥,陈瓷才问她:“你忽然起了要挤走燕嬷嬷的心思,是不是有谁在你耳边说了什么?” 她想了想:“前段日子二夫人房里的香桃姐姐经常来找奴婢说话……” 不出所料。 陈瓷招手让她附耳过来,小声吩咐:“你去找香桃,跟她说你得罪了我,问她能不能想办法将你调去二夫人院里。” 与其坐以待毙,不如主动出击。 让其他院子的人插手母亲喝的药到底是麻烦了些,如果有送上门来的捷径,陈瓷相信二夫人会选择利用跟在母亲身边的茯苓。 在于嬷嬷身上陈瓷已经尝到了点甜头,众人都当沉香苑的三夫人和四姑娘好欺负,就算出了事也压根不会往她们头上想。 “到时候她们让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 …… 第十四章 迂回 早上,母女二人同桌吃完朝食,茯苓端着托盘进来了。 托盘上面是一碗黑乎乎的药汁。 “夫人,您的药煎好了。” 陈瓷抬抬下巴示意:“放桌上晾凉再喝。” 茯苓依言把药放下就出去了。 徐秋雨笑道:“大冷天的离了火片刻就凉了,哪还用晾。”说着就要去端碗喝药。 陈瓷伸手挡住不让她拿:“娘亲,这药是用来引蛇出洞的,可不是真拿来喝的。”言罢端起碗往屏风后走去,一抬手把药汁全倒进了夜壶。 “您呀,晚上睡觉时少想些事,点柱安神香,不用喝药也能慢慢好的。”说到底母亲的病不过是思虑过重所致,陈瓷打算以后都不再跟她说那些烦心的事了。 “唉,我也想好好睡,脑子里就是乱得很,嗡嗡作响的。”徐秋雨无奈。 陈瓷宽慰她:“害人的又不是我们,为何我们要睡不着觉?该睡不着的是那些居心叵测之人才对。” 徐秋雨眉间还是有淡愁:“可我始终想不通,二嫂她……她为何要害我。” 陈瓷不以为然:“世间杀人者众,害人的理由更是千奇百怪,说不定只是您哪天穿得比她好看,惹她妒忌心作祟呢,我们君子之腹怎么度得了她小人之心。” 徐秋雨“噗嗤”一声被她逗笑了,“你呀你呀”半天都没说出下一句来。 “娘亲,您跟我讲讲大伯母的事情罢。”陈瓷托腮等她笑完,才慢悠悠地道。 徐秋雨纳罕:“怎么忽然问这个?” 陈瓷眨眨眼:“上回我去福寿堂请安,看见大伯母跟二伯母好像不是很和。”说着又笑起来,“三堂姐也对大堂姐阴阳怪气说话,跟她母亲仿佛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你说好笑不好笑?” 徐秋雨嗔怪地看她一眼,教训她:“你这话跟我说说就罢了,在外头可千万不能乱说。” 陈瓷连声答应,然后催着她讲:“那您快跟我说说大伯母为何跟二伯母不和呀?” 徐秋雨叹口气:“不过就是为着家中产业那些事罢了。”她温声细语娓娓道来。 原本陈家两个儿子,一个在京中为官,一个在家中打理庶务,表面上看起来各司其职兄弟齐心,但大老爷陈之昌只是个六品小官,又有想往上爬的一颗心,奈何他天资跟出身都不过尔尔,没什么过人的政绩,少不了要给上司或者其他能为升迁说上话的人送送礼行行贿,达官显贵能看上眼的东西必不可能是寻常物件,京官的俸禄就那么些,哪里支撑得起他送这送那,便只能跟家里公中拿钱。 掌管陈家各处产业的是二老爷陈之荣,老实说陈家不是什么大富之家,除开府中各处用度的花费,能节余出来的不会很多,也因此大老爷五次从公中支出银子有三次是拿不到的。大房觉得陈之昌如今是陈家唯一的官,合该举全族之力为他铺路,若朝中无人,陈家在衢阳哪还能有现今的地位。二房则觉得大房不当家不知柴米贵,从不体谅他们的难处,只知道伸手拿银子。 大夫人何青曾想把府中的中馈接过来,好能贴补一些陈之昌在官场上的花费,谁知二夫人死抓着对牌不放,连老夫人也站在她那边,不同意让大夫人管家,让她服侍好大老爷才是正经,家中产业没有二房的同意,大房是无论如何都插不进手去。 两房为着这些事没少闹矛盾,一年年积怨下来,真是神仙都难解。 又是为着利益,陈瓷想。 不过这正合她意。 只有利益才是最靠谱的推动力,大夫人这般与二夫人针锋相对,想必很乐意帮她给对方挖个荆棘遍布的坑。 当然,这个刀柄她会亲自送到大夫人手里。 从母亲屋里出来,陈瓷心情颇好地在院子里逛了逛,沉香苑里有棵长了很久的山楂树,看起来正值壮年,连树杈都探出了院墙外,上面零零散散挂着些没完全红透的果子,熟了的山楂都在前几天被青黛带着小丫鬟们拿竹竿打下来,拿去做糖果子或是泡水喝了。 他们在耳房的小土灶熬糖的香气都飘到陈瓷屋里去了,那香味实在馋人,她晚上起夜时趁没人还溜进耳房里偷吃了好几个,第二天糖果子晾好后青黛端来问她,她却因为大晚上吃甜食腻得反胃,只能摆摆手说自己不爱吃甜的。 现在抬头看着树枝上挂着的有些泛青的山楂果,她肚子里的馋虫又开始叫嚣,想尝尝这酸的果子是什么味道。 也许她从前吃过,但已经忘了。 见她盯着树上的山楂看,元胡试图阻止她:“姑娘,那果子还没熟,不好吃的。” 陈瓷没顾上理她,对靠近库房的川乌道:“川乌,你去取竹竿来。”就算不好吃,她也想试试能难吃成什么样。 等川乌拿着竹竿过来,陈瓷已经有相好的果子了,指挥她去压那杈最低的树枝:“那里,我要摘那串。” 川乌依言用竹竿将那树枝压低,勉强够到陈瓷举起来的手边,但还稍微差那么点儿高度。 陈瓷左右看看,然后忽然跳起,一把将那小串山楂果给捋了下来。 “哎哟姑娘!可不能这么跳啊,仔细崴着脚!”正好从屋里出来的汤嬷嬷见了,忙不迭地喊。 陈瓷笑意吟吟地应着:“知道了,汤嬷嬷!”看起来极为开怀。 摘下来的山楂果表皮有些粗糙,她拿在手里摸了摸,然后没忍住,又摸了摸,莫名玩得有点上瘾。 摸够了她才用手帕擦干净,摘下一颗丢进嘴里。 ——酸! 又酸又涩,还真的是很难吃。 一旁的元胡看她脸都皱起来了,急忙摊开自己的手帕递到她面前:“姑娘,都说了这不能吃的,快吐出来!” 谁知陈瓷眼睛都酸得睁不开了,居然还嚼吧嚼吧把嘴里的山楂肉吞了下去,只把一颗核吐到她的手绢上。 元胡的脸都跟着皱了起来,好像对她感同身受似的:“您怎么吃得下去呀,青黛姐姐之前摘了好多熟透的果子呢,您真想吃也用不着这么委屈自己呀!” 陈瓷努力恢复表情,把剩下的果子递给她:“挺好吃的,你想尝尝吗?” 目睹全程的元胡压根不上当,不停摇头:“奴婢不想。” 陈瓷忍不住又笑了。 她当然知道这果子好吃不到哪里去,心血来潮要尝,不过是想起了以前的事情。 上辈子她的人生乏善可陈,毫无乐趣,被关的日子漫长又无聊,唯一能回忆的不过是十二岁前还在母亲身边的那些事,再来就只有当时的恩娘偶尔对她的一些关怀,但任凭什么事,翻来覆去地回忆又回忆,到后来也没有了趣味。 没有事情可想,没有事情可做,到最后,她甚至连陈家和魏欢都懒得恨了。 不知是不是身体越来越差的原因,她在魏欢的府邸就像个活死人,可以待在一个角落一动不动一整天,心中唯有一个念头越来越强烈——她想去死。 但死是死不成的,她第一回自残后,魏欢就派了人专门看管她,即使是一个玩物,没有他的允许也不能擅自去死。 于是她就连寻死都懒得寻了,一天天熬着,心里期盼着能忽然出来一个人不问缘由将她杀了,或是干脆来一场天灾,将整个京城连她在内一起毁掉。 后来崔先生救她出去,她也只是靠着对魏欢的那点恨意苟延残喘,表面上看起来尽量正常,因为不想被崔先生从杀魏欢的任务中换下来,实际上心里无时无刻不想着死。 奇怪的是,她重回年少,便再也没有过这样的念头和情绪,也没有当时那种浑身无力提不起劲的感觉。 她不想再陷入上辈子的那种状态里,那感觉太绝望了,像陷入了泥沼一般,越挣扎沉没得越快。 这辈子只要能开心,她愿意试着去做任何事,好让自己值得回忆的东西多一些,离无望的情绪远一些。 一颗头发蜡黄的小脑袋在院门口探头探脑,陈瓷看到了,招手让她进来。 春芽蹦蹦跳跳地跟过来进了她的屋,顺手关好门才道:“四姑娘,我留心了您说的那道胭脂西施乳,从那天闹耗子之后,于嬷嬷没法来拿膳食,来的雪铛姐姐点的都是常见的菜,前几天于嬷嬷伤好了来厨房,便又开始隔一天点一道西施乳了。” 陈瓷略微思忖,又问她:“那戚娘子怎么说?于嬷嬷以前是否也点过这道菜?” 春芽点头,有条有理地道:“我问了戚大娘,她说以前也点,只是没有近段时间点得这么勤,因着西施乳不好买,她印象深,刚开始是十几天点一次,慢慢地就是七天点一次,后来间隔越来越短,到现在是隔一天就要吃。” 之前尾随于嬷嬷听到的话忽然出现在脑子里,卞大当家把那个药包给她后,于嬷嬷好像说了句:“这越往后用量越大,老夫人催得紧,我也不敢不给。” 怎么这么巧就对上了呢? 这道胭脂西施乳,可不是越吃越多吗? 第十五章 抛饵 午时各院来拿膳食的时候,大房的丫鬟霜风点了点在角落烧柴的小丫头:“你,过来跟我一起把午膳送回去。” 被点到的春芽麻利地起身净手,拎起两个食盒就要跟着走。 戚娘子见状笑问:“霜风姑娘,今儿大夫人怎么点了这么多菜?可是大房来客人了?” 霜风与戚娘子关系好,并不拿谱,直言道:“是呀,夫人娘家嫂嫂带着一双儿女过来做客,夫人高兴得很,吩咐下来必定要好好招待。” 戚娘子“哟”一声:“那不是何家的公子小姐?早听说极为玉雪可爱,现在大了想必更是人中龙凤了!” 霜风挺受用,笑了笑:“夫人每回见着这对侄儿都很欢喜呢。” 两人闲话几句便别过,春芽两手拎着食盒老老实实跟在霜风后头往大房走。 路过二房的凝霜院时,霜风却忽然停住了脚步。 春芽仔细一听,原来前面园子的一处花丛传来了絮絮低语,显得神神秘秘的。 霜风显然也有些好奇,站在原地一动不动,悄无声息地听着里头的说话声。 “香桃姐姐,夫人万一出了事,老夫人真的不会怀疑到我头上吗?” “你瞎想什么?三夫人常年病弱,就是一时没熬住去了也不出奇,谁能想到这茬?更何况老夫人根本就不关心沉香苑的人,哪有这个闲情查到你头上?” “那事成之后二夫人真的会把我要去凝霜院吗?我,我实在是不想继续待在沉香苑那个无人问津的地方了,四姑娘也不喜欢我,更别提重用我了,我也想跟香桃姐姐一样服侍二夫人……” “放心,你与我关系一向亲近,我定会为你在夫人面前多说好话的,若你为夫人把事儿办得漂漂亮亮的,何愁没有出头之日?不说这个,你每次熬药的药渣都处理干净没有?千万莫要让人发现了。” “处理干净了!我每次熬完就把药渣埋到花园子里的蔷薇丛下,离沉香苑远着呢,谁也不知道的。” …… 过了一会儿,花丛传来窸窣声,霜风和春芽连忙都避到拐角处,悄悄探头,就看见两个丫鬟一前一后地出来分别离开。 是沉香苑的茯苓和凝霜院的香桃。 霜风强忍异样,率先回头警告春芽:“今儿听到的这事,你就当不知道,听见没?” 春芽连连点头,闭紧嘴巴。 霜风这才转身继续往大房走,一路走脚步一路加快,仿佛有些迫不及待似的,赶着想要跟大夫人说这个不小心发现的大秘密。 春芽拎着两个沉重的食盒跟在她后头,经过园子的时候下意识回头一瞧,茂密的花丛背后,露出了一角藏青色裙边,上面隐约能看到精致的云纹图样。 她愣住了,眨眨眼再看,那裙角又不见了。 她在心里嘀咕,那不是四姑娘的裙子吗,她之前去沉香苑时见她穿过。 转头一看前面霜风已经走远了,赶紧加快脚步追了上去。 屋内,大夫人何青正跟嫂嫂虞氏说话。 “这么说,郁尧过几天便要启程去白麓书院了?” 虞氏点头,脸上带着欣慰:“原先你哥哥说要去给崔先生送礼,郁尧死活不肯去,说去了以后要被老师看低,还好白麓书院向来广纳学子,只要通过了学试就可以进书院,郁尧自个儿考过了,可给我争了口气。” 何青殷切地问:“学试的题可难?我也想叫靖鸿去试一试。” 虞氏笑道:“郁尧也没说过难不难,若是靖鸿要去,我叫郁尧与他讨论讨论文章,白麓离衢阳这么远,以后两人在一个书院也好互相照应。” 何青连连称是。 这时屋外霜风过来禀报说有事,何青看嫂嫂一眼,虞氏善解人意地对她道:“你去罢,我就在这喝茶等你。” 何青便起身出去了,见着霜风一脸有大事憋不住的样子,还先轻斥了她一句:“慌里慌张的像什么样,莫要让我在嫂嫂面前丢脸,说我连院里的下人都管教不好。” 霜风凑过来在她耳边低语了几句,何青就脸色大变,随后神情有些古怪地冷笑一声:“好啊,云映裳,可让我逮着你了。”转头看见霜风也不骂她了,轻柔地拍拍她的肩膀,“好霜风,这回多亏了你,待我抓她个现行,回头好好赏你!” “谢夫人!”白捡了个赏赐,霜风难忍欢喜。 院门口有两个少年并肩行来,其中穿月白色袍子的率先朝何青行礼:“见过姑母。” 何青见他面如冠玉,形容举止也颇为得宜,心里很是喜欢,又刚好碰见了“喜事”,对他便笑得格外和蔼可亲:“郁尧啊,可让你靖鸿哥哥带你出去逛了?既来了可千万别跟姑姑客气,想吃什么都吩咐丫鬟。” 陈靖鸿上前一步,笑道:“母亲,郁尧可不是只想着吃想着玩的人,你莫要拉着他了,我要带他去书房探讨文章呢。” 何青当然没有不可以的,直挥手:“去罢去罢,是我讨人嫌了。” 何郁尧被陈靖鸿拉走前还回头道:“侄儿先行告退。”一板一眼的,不像他父亲,倒像他祖父。 在后头慈爱地望着他们的何青目送他们进了书房,这才转头悄声对霜风吩咐了起来。 第二日陈瓷在正房陪母亲说话的时候,隐约听见外头晒柿饼的小丫头们在闲聊。 “昨日大房的霜风从外头领了一只雪白色的小狗回来,说是大夫人买给三姑娘逗趣儿的宠物。” “还有雪白色的小狗?” “我亲眼看见了,真是雪白色的,而且不像一般的狗那样大,看起来小小只的,被霜风姐姐抱在怀里,看起来可乖巧了。” “那应该是刚出生没多久的幼犬罢,以后应该就会长大了。” 徐秋雨留意到陈瓷似乎听得很专心,问她:“蓁蓁?你也想要小狗吗?”说完观察她的神色,似乎又看不出羡慕来。 陈瓷回过神,笑了笑:“不想,我连自己都还养不明白呢,哪会养狗。” 徐秋雨被她逗笑,点点她:“你呀,哪里就需要你养自己了,这不是还有娘吗?” 陈瓷笑嘻嘻地凑过去:“那我就谢谢娘亲啦!” 母女俩抱作一团,和乐融融。 第十六章 假人之手 陈瓷坐在茶桌边,慢悠悠地泡了壶茶,滴溜溜将茶汤倒进白瓷杯里,格外平心静气。 站着的茯苓可就没那个闲情逸致了,她看着眼前的少女不紧不慢的动作,不是世家小姐们百炼千锤的优雅姿态,但自有风度。 看着这样的姑娘,她觉得害怕。 因为如今发生的所有事情,都在按照她的预测走。一环一环,毫无偏差。 陈瓷不说话,她也不敢吱声,就安静地站在原地,陪姑娘一块儿等着。 终于,漫长的沉默被匆匆进门的元胡打破:“姑娘,三姑娘的那只小狗死了!三姑娘哭得不行,大夫人说要找出害狗之人打一顿发卖出去呢!” 茯苓听着心里只有一个念头:荒唐! 不过是一只畜生,只因得了主子的喜爱,便比人命还要珍贵,她忽然想起香桃说的话:“沉香苑一贯不得老夫人欢心,就是三夫人忽然殁了,谁又在乎呢?” 这个待遇与三姑娘的那只狗相比,高下立判。 陈瓷终于露出今日的第一个笑,抿了口茶润嗓子,轻轻道:“上钩了。” 她可不在意陈家有没有人在乎她们母女俩,人情冷漠,自己上辈子早已体会够了。只要能达成目的,那些人喜欢谁不喜欢谁,又与她何干。 “姑、姑娘……”茯苓颤巍巍地喊了她一句。 陈瓷朝她看去,带着笑意安抚她:“别紧张,我不是都教过你怎么说了吗?照我说的做,我会保你性命的。” 思及这段时间发生的事,茯苓的心定了定,没错,四姑娘既然什么事都料对了,难道还不知道后面会变成什么样吗?事情都做了,她已经没有退路了。 门外又来了个小丫鬟:“茯苓姐姐,二夫人院里的香桃姐姐来找你了。” 茯苓闻言又转头看陈瓷。 陈瓷扣上茶碗对她笑笑,轻声道:“去罢。” 此时福寿堂的正厅,大夫人正在义愤填膺地骂跪了一地的下人:“你们这么多人来来往往的,竟连谁常进园子都说不清楚吗?!” 老夫人神色不虞,先出声制止了她的斥骂:“何氏,究竟是怎么回事?” 二夫人匆匆从外头掀开帘子走了进来,仔细看,有支珠花竟还插歪了。 大夫人瞅她一眼,便当着她面跟老夫人道:“母亲,前几日我叫人给盈儿抱了只刚出生的小狗养着玩,今日起来一看竟然死了,我审了看管小狗的丫鬟,她说带狗出去兜圈的时候经常见它在一丛蔷薇架下玩耍,我带人去看,竟然在那丛蔷薇底下挖出了一堆有毒的药渣。” 二夫人脸色一变,立刻反问:“敢问大嫂,你是如何断定那药渣有毒的?” 大夫人轻蔑地看她:“我找了周大夫来看过,他已经说了,药渣里有味药材是慢性毒,久喝必会害人性命!若不是这次忽然死了条狗,谁能知道陈家底下居然如此藏污纳垢。” 二夫人脸色发白,跪下对老夫人认错:“母亲,是媳妇管家不严之过,万没想到陈府竟还有这等恶毒的下人。”说着还不经意地偷偷瞄站在老夫人身后的于嬷嬷一眼,谁知这老婆子到了关键时刻竟然事不关己的样子,连个眼神都没递给她。 大夫人也跟着跪下:“母亲,是不是下人做的还有待商榷,还是先将埋药渣的人找到,再好好仔细审问!”说完又补充,“现在不知这药渣是何人埋的,但府中常喝药的主子也不少,万一要害人的是母亲身边的人,岂不是将您置身于危险之中!” 言及此,陈老夫人才终于变了脸色。 若是下人之间的恩怨倒罢了,但陈老夫人自己也是常年喝药的人,万一是有人要害她,此时不查清楚难道还要等害了她性命再查吗? “查!给我一个个查!” 此时只有大夫人留心了二夫人的表情,面上强作镇定的样子,但握着手绢的手指都在轻微颤抖。 她得意地挑起眉,转头给身后的霜风使了个眼色。 霜风会意上前几步,跪下深深磕了个头:“老夫人,大夫人,二夫人,奴婢有话想说。” 二夫人紧紧盯着她的脸,几乎要忍不住咬牙切齿。 何青! 要给她下套也做得如此明显,直接就让自己的贴身丫鬟上来告密,若不是这回事情是真的,她哪会被这等手段打倒! “奴婢几回去厨房拿吃食,都曾见到三房的茯苓进出花园。” 三房?这事竟牵扯上三房? 陈老夫人愣了下,随即大怒,挥手道:“给我把三房的人都叫过来!” 陈瓷跟在母亲后面过来了,后面还跟着一众沉香苑的丫鬟,但二房的香桃竟也跟在后面过来了。 二夫人显然是吓了一跳,不住地往香桃那边看。 陈老夫人没有注意那么多,众人一进门她就斥道:“徐氏!看看你的人做的好事!” 徐秋雨一脸茫然地见礼:“母亲所言何意?” “那个叫茯苓的是你的丫鬟吧?她埋毒药渣的事情你知不知情?” 陈瓷听着陈老夫人毫不留情的责问,冷冷地垂下眼睑,低头站在后面。 就让母亲好好看看,她平日敬重的老夫人是怎样一副嘴脸。 徐秋雨懵了半晌,转头去看跪在地上的茯苓:“茯苓,什么毒药渣?” 茯苓抬起头,泪如雨下:“奴婢没有想害人……”说话间眼神飘忽,还不住往香桃那边看。 大夫人眼睛尖,立马出声问:“你看二房的香桃做什么?” 香桃见状心里大叹一口气,暗骂茯苓顶不住事儿,座上的都是老人精,她这么看自己就是没事也得有事,思及此她俯身重重磕了个响头,声音响亮坚决:“回老夫人话,是奴婢撺掇茯苓给三夫人喝的药里下毒。” 二夫人第一个从座上跳了起来,不可置信道:“香桃!” 大夫人似乎没想到事情这般顺利,她还没逼问,就有人自己招了。 一时间众人脸色各异,只有躲在后面的陈瓷嘴角悄悄勾起了一丁点微不可察的笑意。 第十七章 收网 茯苓伏在地上,身体轻轻颤抖。 在这个发挥作用的关键时刻,她怕极了。但她不敢抬头为自己辩解,一旦说错话,那前面的所有事情都会功亏一篑。 她想起四姑娘教她如何跟香桃说话。 “香桃姐姐,药渣的事情被发现了,我该怎么办?” 听到消息来找沉香苑找她的香桃比她更着急:“你千万打死也不能认,不然就不只是丢掉小命那么简单了,我近来与你走得近,说不定最后会查到我头上。” “可我进出花园许多人都看到了,香桃姐姐,二夫人在陈府掌家,她一定有办法保我的对不对?” 香桃哪里敢跟她说二夫人跟她撇清干系都来不及,哪里可能上赶着沾惹荤腥。 只听茯苓又喃喃自语:“对,对,只要我们打死都不供出二夫人,那二夫人才可以用别的办法将我们救出来,可是又有谁会相信这只是我们几个丫鬟的主意呢……” 香桃浑身一震,仿佛被浇了一盆冷水。没错,就算她们帮夫人顶罪了,恐怕陈府没有一个人会相信这只是几个丫鬟犯的错,而是会想方设法揪出幕后主使。 如果二夫人也被牵连下水,那偌大的陈家就没有人会费心把她们捞出来了。 当务之急,是要找一个足够分量替二夫人当这个幕后主使的人。 福寿堂里,香桃跪在地上含泪控诉:“是于嬷嬷让奴婢毒害三夫人的,她威胁说若是不按她说的办,就不让我嫁给她的小儿子了。” 满堂哗然。 于嬷嬷为自己的小儿子求娶二房的香桃在陈府里有点耳目的人都是清楚的,香桃把这事拿出来说,多少证明了她所言非虚。 于嬷嬷第一个出声呵斥:“你这丫鬟好生胆大,怎么敢当着老夫人的面随意污蔑人?!” 香桃似乎是铁了心要推她出来,梗着脖子直面她:“奴婢一个在内院服侍的丫鬟如何会有那种慢性毒药?这段时间奴婢有没有出府问问门房都是查得到的,毒药是奴婢从于嬷嬷手中拿的,给三夫人下毒也是听于嬷嬷的教唆,如今既已被发现,奴婢愿一人承担罪责,不敢连累主母。”说罢又深深伏下身去,以头顶地,听候发落。 于嬷嬷不敢再托大了,连忙从后头出来跪到老夫人面前,哭天喊地:“老夫人明鉴啊,老奴有何理由要害三夫人呢?这刁钻丫头莫名其妙攀扯我,连证据都拿不出,老奴冤得慌!” 陈老夫人脑子里却忽然想起了前几天于嬷嬷在私底下跟她说的话。 “魏公公深得帝心,陈家可不能白白放过攀附他的机会,老奴在卞家的老姐姐说有秘闻道魏公公喜爱身体孱弱肤色苍白的女子,若陈家能从家族中挑个模样好的女儿多加培养,既能送到点子上还能体现诚意,何愁魏公公不来结交呢?” 莫非,于嬷嬷是看中了三房的小四? 思及此,她将目光投到远远站在人群后头的陈瓷身上,开始上下打量她。 模样是好,但看起来面色红润,不大有弱柳扶风之态,差了那么点意思。 何况她母亲还健在,真要拿她去送给魏欢,难保徐氏不会撕破脸皮回徐家求救,万一事情闹大就不好收拾了。 难怪于嬷嬷要先对徐氏下手。 但她在自己眼皮子底下耍这样的手段,甚至教唆的还是二房的丫鬟,摆明了打主意万一事情败露要推到二房身上去,却没料到二房这丫鬟还算有点良心,竟将她供了出来。 陈老夫人年轻时候吃过底下人背主的亏,恨透了有人在她面前阳奉阴违,若不是此时跪在这的是于嬷嬷,换做别人她连解释都不会听就拉出去打杀了。 于嬷嬷……还有用处。 大夫人回过神来了:“怎么回事?你一个二房的丫鬟难道不该是为二房做事……” “都给我住口!”陈老夫人手掌往桌上一拍,顿时鸦雀无声。 “来人,将于嬷嬷带下去关起来!”她四周扫了一眼,“这是我房里的人,做了错事理应由我查明惩治,目前事情疑点重重,还不到做定夺的时候,你们都先回去罢,那两个叫茯苓和香桃的丫鬟也一并带下去,待我查明后定给三房一个交代。” 陈瓷猛地抬起头,死死盯着陈老夫人的脸,有些不敢置信。 此次借大夫人的手揭开下毒之事,本可以在老夫人面前踩二夫人一脚,但她让茯苓蛊惑香桃护住指认于嬷嬷,是因为二夫人手执掌家大权,要反咬一口实在太容易了,在没有把握将她跟于嬷嬷二人都置于死地之前,不如只挑一个人往死里摁,只要二夫人在没有攀扯到自己的时候选择弃车保帅,便能让于嬷嬷永无翻身之地! 前面的事情都按她所料的发展,怎么偏偏在最后一环出了错?陈老夫人最恨在她眼皮子底下耍手段之人,按照常理,不管有没有证据有没有动机,此时于嬷嬷也该被她厌透了才对,怎么听这话里的意思,是要保于嬷嬷? 有粗使婆子上前来带人,于嬷嬷低着头不再哭喊,反倒是乖顺地跟着走了,趴在地上的茯苓被吓得眼泪簌簌掉,却连朝陈瓷那里投去一眼都不敢。 “慢着。”有少女娇软的声音轻轻响起,“祖母,为何要把茯苓也带走呀?” 陈老夫人皱起眉头:“她犯了错,在你母亲的药里下毒,是她自个儿承认了的,这样背主的丫鬟难道不该拖下去打死吗?” 茯苓快被吓晕过去了,满脸鼻涕眼泪,惨不忍睹。 “可她没有把药端给母亲喝呀?从始至终,母亲都没见到过药碗呢,我天天陪着母亲,最清楚啦。”陈瓷故作天真地为茯苓求情,“祖母,茯苓肯定是没办法做出这等丧尽天良的事情,所以瞒着所有人将药倒掉了,她的心还是向着母亲的。” 此话一出,所有人才发现之前的盲点。 对呀,既然给三夫人的药下了毒,怎么徐秋雨还好好的站在这呢?那毒性再慢,也不可能慢到一点都看不出来罢? 所以事实是香桃胁迫茯苓给三夫人下毒,茯苓护主心切,表面上应承下来实际上却根本没有下手? 好一出阳奉阴违啊。 被拖出去的香桃瞪大眼睛,冲茯苓叫骂道:“你这个贱蹄……唔!”还没说两个字就被婆子严严实实捂住了嘴带走了。 陈瓷走到陈老夫人面前跪下:“祖母,茯苓一心为我们母女,若这样还被惩罚岂不是寒了下人们的心?求祖母饶她一命罢!” 陈老夫人用手揉额,头痛得不得了的样子:“念她一片丹心,我就不罚了,你们把她领回去罢,以后要好好管教下人,再闹出这样的事,莫怪我不手下留情。” 陈瓷磕头谢过,乌沉沉的眸子里泛起一丝阴霾。 究竟还有什么让老夫人顾虑,不愿意彻底放弃于嬷嬷? 第十八章 雀舌花 自那天后于嬷嬷就被扣在福寿堂,没有出来过,但也没有听说老夫人处置了她。 陈瓷总是把从于嬷嬷那抢过来的药包打开放在桌上,盯着看半天,却什么也不做。 她有预感,老夫人留着于嬷嬷的关键就在这包不知道是什么的花叶碎末里。 但府中人多眼杂,周大夫也不确定可不可靠,她不愿意犯险拿去问他,万一被于嬷嬷知道了,自己说不定会失去这张可以置她于死地的牌。 若不是那天被人发现自己雇人抢东西,她早就能从医馆得到答案了。 如今世间风气虽比前朝时稍微开放些,但后院女眷出门也没有那么容易,更别提她这个在府中从不受重视的四姑娘了。 那日借着给燕嬷嬷奔丧的理由出去,这次又要找什么借口才能外出呢? 一想到自己设的局没有达到想象中的效果,只要于嬷嬷还待在老夫人身边,就会有机会通过老夫人给陈老爷子献策,陈瓷就整个人烦躁得不行。 她猛地起身走出屋子,在院子里瞎转悠,元胡过来问她怎么了,她也没有心情理会,只是一个人绕着院墙转,看看天色,天色让她不顺眼,看看花圃,花圃也让她觉得很碍眼,总之没有一处让她觉着舒心的,看到前几天还夸过硕果累累长势喜人的山楂树,她居然想一把火烧了干净。 出来透气的徐秋雨就看见女儿像一团小乌云,电闪雷鸣的在沉香苑席卷过来席卷过去,还没等她一声“蓁蓁”喊出半个字,那团小乌云就风驰电掣地刮到沉香苑外去,不见了踪影。 她吩咐元胡:“你去跟上姑娘,留心着些。” 元胡赶忙追出院子,茫然四顾。 这么一会子工夫,姑娘怎么连个人影都不见了? 陈瓷去找了春芽。 她想半天,忽然记起春芽在前世也不知道用什么方法连陈家的禁地都溜进去过,还从没被发现,不知道有没有办法帮自己出门。 她去大厨房随便找了个理由将春芽支使出来后,两人就在陈府的某一个狗洞前面面相觑,静默不语。 “这就是你说的,可以随意出府的办法?”陈瓷盯着那个骨架稍大些的人都钻不进去的狗洞,洞口都是脏兮兮的黄泥,随意搭放着的杂乱石块,杂草丛生都快要没过她的头顶,实在不能想象陈家怎么会有这么脏乱的地方。 莫不是前世她也是钻狗洞进的薿水轩罢? 陈瓷忽然想起偶尔几次春芽攥在手里带过来给她吃的糕点,脸色一变。 春芽可不知道她在想什么,很干脆地点点头:“对呀,各个角门都有门房守着,哪里能随意进出呀,这个狗洞是我发现后刨开了点的,不然连我都钻不过去呢,没有人知道这个地方,四姑娘您就放心罢!” 陈瓷心情复杂得很,想骂她一句不爱干净的丫头,但那是上辈子的事情,现在的春芽只是听她的吩咐帮忙想法子出府,又怎么怪得到她头上。 想到前世她让自己生啃的藿香,再看看面前的狗洞,春芽的行事作风还真是一以贯之。 “四姑娘,您还爬不爬呀?厨房快开饭了,奴婢肚子还饿着呢。”春芽睁着她那双大眼睛,仿佛在无声控诉陈瓷耽误她吃饭了。 陈瓷咬咬牙:“爬!”说着就要趴下,被春芽一拦阻止了。 小丫头将衣袖用力往胳膊上撸,撩起裙摆打了个结,示范给她看:“您照我这样弄,才能尽量不把衣裳搞脏。”她的动作很快,显见也是没少干钻狗洞的事。 陈瓷本打算一个人出去,见她这样,又改了主意:“你经验丰富,跟着我一块出府去。” 春芽诧异道:“啊?可是,可是厨房要放饭了呀……”看起来还不是很愿意。 陈瓷在她面前拨弄几下腰上挂着的荷包:“跟我出去难道还少得了你的饭?你愿意吃什么我都带你吃去!” 春芽立马变卦,殷勤地上前帮她挽袖子,嘴里不住地报菜名:“姑娘那我想吃鲜香豆腐脑酥炸丸子酱黄鳝臊子面羊肉馍儿……”连“奴婢”都顾不上自称了。 陈瓷被她逗笑,伸手在她脑门上弹了一个脑瓜崩儿:“行了,快走罢。” 两人忍辱负重地从脏兮兮的狗洞钻出去,偷偷摸摸溜出了陈府。 等到了医馆门前,春芽手里还抓着三串酥炸鱼丸,一边吃一边烫得张嘴直呵气呢。 酥炸鱼丸色泽金黄,香喷喷的,陈瓷看她吃得欢,也有些嘴馋:“你给我吃一串儿。” 春芽下意识手一缩,瘪着嘴护食:“四姑娘,刚才买的时候您自己说不吃的。” 陈瓷觉得逗她好玩儿,假装不高兴道:“你不是还有三串吗?就不能分我一串?” 春芽委屈:“这是您买给奴婢的,那就归我了,怎么还有要回去的道理呢。” 陈瓷:“那还是我出钱买的呢,吃你一串怎么了,值得你这样顶撞我啊?” 春芽犹犹豫豫地,纠结了好一会儿,才嘟着嘴拿了一串递到她面前:“姑娘想吃,我还能不给吗?” 陈瓷噗嗤一声笑了,要不怎么说春芽这个丫头惯会看人下菜碟呢,换作陈府其他主子,她哪里敢这样讨价还价,肯定早就把三串都拱手奉上了,这小妮子不过就是发觉了自己对她有些不一样,会纵着她,才敢这般肆无忌惮。 这几日从没平复过的烦躁心情莫名消散了,她挥手让春芽把丸子收回去,不再同她逗乐,抬脚进了医馆。 医馆坐诊的是个胡须都花白的老头子,拿着陈瓷给的东西左看右看,又闻又尝,这才问:“敢问姑娘这雀舌花是从何而来?” “雀舌花?”陈瓷从未听说过这个名字。 “此花长于外蕃,中原是没有的,只有蕃国使臣来进贡之时才得以一见,因颜色鲜红,形似雀舌,故此得名。在宫中御医常用于镇痛止咳,也有增强精力之效,但多食会上瘾,越往后瘾越大,到最后离不开这东西,一日不食就会浑身疼痒,痛不欲生。像这样多的剂量,老夫生平罕见,因此才多嘴问一句姑娘这是从何得来?” 陈瓷将诊金放到桌上,用手一抄将药包拿了回来:“无可奉告。” 第十九章 芳尘 “哎……姑娘……”身后大夫的喊声渐远,陈瓷一脚踏出医馆的门槛,等在外头的春芽已经吃完了炸串,迎了上来。 “四姑娘,您的事办好了吗?” 陈瓷还沉浸在刚刚大夫的话中,神思不属地随意点了点头。 春芽开心地跳起:“那我们可以去西街吃王婆子家的豆腐脑啦!” 陈瓷一惊:“你还没吃饱?” “饱是饱了……但是豆腐脑也想吃……”春芽摸摸肚子,又开始用言语诱惑她,“姑娘,王婆子家的豆腐脑可是闻名衢阳的,里头加了黄豆瓣,花生碎,香菜末,浇上辣椒香油,可好吃了!难得出府一趟,不尝尝就亏了!” 陈瓷还在听着春芽叽叽喳喳讲话,竟还真被她说饿了。 “前面的两位姑娘留步!”说话间被人从后头喊住,陈瓷停下来往后面看,是一个穿着淡青色比甲梳着双发髻的丫鬟,手里还抱着用草纸包好的几串酥炸鱼丸,热乎乎冒着香气。 陈瓷投以疑惑的眼神,那丫鬟落落大方地朝她行了一礼,把手中的纸包递过来:“这是我家姑娘一点小礼,姑娘说,与人争着吃诚然更加美味,但还是把想吃的都吃个够才不枉出来一趟。” 听这话说的,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什么熟人呢。 陈瓷没接:“你家姑娘是谁?” 那丫鬟就转而把纸包递到春芽面前,笑语晏晏:“我家姑娘是太史令何仲天大人的千金,或许您也听说过罢。” 陈瓷还真的听说过,且知道何仲天与陈府关系匪浅。 太史令何仲天,不就是大夫人何青的亲生哥哥吗?那这丫鬟口中的姑娘,想必就是大夫人那一对外甥中的姐姐何芳尘了。 这人怎么找到她头上来了?以前也从未跟她打过交道啊? 陈瓷又问:“你们姑娘认识我?” 丫鬟显然是事先得了话的,直接回答道:“不认识,只是先前在医馆门口听到二位姑娘拌嘴,姑娘觉着有趣特意吩咐我去买了丸子,想来跟您交个朋友。” 陈瓷视线放远越过她身后,果然看见医馆门口停着一辆雨过天青色车帘的马车,里头大约坐着的就是那位何芳尘何姑娘了。 她轻轻笑了一声:“何姑娘想交朋友却连面都不露,想来也未必诚心,春芽,把东西还给人家。” 春芽这时候动作倒利索,上前手一送就把纸包塞回了那丫鬟怀里。 那丫鬟显然有些慌乱了,她不明白为何都已经报出了自家老爷的名号居然还有人不愿意领情,嗫喏两下嘴唇还没说出挽留的话,就见陈瓷已经带着春芽转身快步往西街的方向走掉了。 待回到马车上,里头的何芳尘也正好放下帘子,恐怕刚才的那一幕都已经看在眼里了,丫鬟绿蕉先低头认错:“是奴婢嘴笨,办事不利。” 何芳尘没说话,盯着她怀里的酥炸鱼丸看了一会儿,才道:“拿过来我尝尝。” “啊?”绿蕉没想到她先来的是这一句,反应过来后忙不迭地把丸子送到何芳尘面前。事实上,她连姑娘为何要特意让自己去结交那两个人都不明白,看着穿着也不是特别富贵,甚至连名字都不知道,只是在医馆门口听她们说了几句话,就忽然打发她去买几串酥炸丸子来。 但她没胆子问自家姑娘,只能默默看着她用纤纤玉手捻起一根竹签,送到嘴边咬了一小口,细嚼慢咽几下就把整串丸子都丢回了小几上,表情意兴阑珊:“也不是很好吃。” 远远往西街去的陈瓷心里也在想同一个问题,那何芳尘连她的名字都不知道,为何要巴巴地让丫鬟上来送吃的?就算自己跟春芽争着吃的模样不大雅观,也轮不着她来管罢? 真是莫名其妙。 “姑娘,我们是要去西街吃豆腐脑罢?是吗是吗?”春芽的心思早就飞回来了,区区几串炸丸子,她早就尝过了,不值一提,现在鲜香豆腐脑才是最紧要的! 陈瓷抬头看看天色还早,就依言与她一块去了王婆子的摊上,一人点了一碗豆腐脑坐在小桌子边慢慢吃。 奶白色的豆腐脑上面浇满了辣椒红油,金黄色的花生碎,翠绿的香菜末,光是闻着就已食欲大开。 陈瓷埋头苦吃,一边夸奖春芽:“这家豆腐脑找得好,你还知道哪里有好吃的,下回别忘了也带上我。” 春芽顺杆往上爬:“那姑娘出钱。” 难道她还会拿一个小丫鬟的月银吃喝不成? 陈瓷拍拍腰间的荷包:“这你大可不必担心,我还是有点私房钱的。” “褚兄这回攀上太史令家的女儿,以后可要发达了。”旁边桌有两个书生打扮的年轻男子在闲聊,话中的一些字眼引起了陈瓷的注意。 她不动声色地低头吃着自己的,却竖起耳朵想仔细听听他们说话的内容。 另一个书生接话:“那是人家运道好,相貌又长得好,也不怪何家小姐会看上他。” 一开始起话头的人冷笑一声:“褚侠这人,打这些旁门左道是厉害,心思一点儿都不放在读书上,就算有何家帮忙,也不知能走多远,而且听说何家好像不同意何芳尘同他继续来往,这以后的事啊也说不准。” 他的同伴神神秘秘地一笑:“同意不同意的,等生米煮成熟饭,难道何家还能不同意吗?只怕要上赶着让褚兄娶了何芳尘罢。” “你!你是说褚侠要……” 似乎是意识到在此地说这些话不妥当,两人交换一个眼神,慢慢地声音就低下来,若无其事地换了个话题。 春芽不知道他们说的是谁,自顾自吃得欢快,没注意到陈瓷已经放下勺子,脸色沉肃。 什么破落东西想的尽是一些不三不四的事情,把她的好胃口都给搅和没了。 她等春芽吃完,叫过店家付了钱,就站起身离开这个污了耳朵的地方。 两人原路返回从狗洞爬回陈府,陈瓷刚进沉香苑,就听川乌在跟元胡说话:“老夫人发了好大的脾气,将大夫人给打了呢!听别的院丫鬟说大夫人从福寿堂出来的时候,额头上都青了。” 第二十章 决心 “从哪听说的?老夫人为何要打大夫人?” 川乌和元胡这才发现陈瓷已经回来了,先行了礼后川乌看了眼徐秋雨住的正房,见没什么动静才回头跟她说起之前的话头。 “回姑娘,奴婢是听福寿堂的几个婆子在私下议论,说大夫人今日早早就去找老夫人好像要商量什么事,把下人们都遣出来了,但没过多久就听见里头茶杯打碎的声音,站得近的还听见老夫人让大夫人滚出去,多的就不晓得了,但整个陈府的人差不多都听了一耳朵传闻,奴婢还听别的院的姐姐说大夫人额头上都带着伤。” 一个主子被打的事如何会传得全府皆知,少不了又是二夫人为了报之前揭发毒药渣的仇在暗中推波助澜。 但陈老夫人一向自诩端庄持重,谁曾见过她这般失态,也不知是大夫人要商量的事太过匪夷所思还是…… 陈老夫人已经开始受雀舌花之苦了。 这是一个坏消息。 陈瓷仰着头深深吐出一口气,只觉得头痛欲裂,之前散去的郁气通通又涌了回来,把她憋得胸口涨疼。 医馆大夫的话反复在脑子里回旋:“上瘾后一日不食就会浑身疼痒,痛不欲生。” 这意味着想要把于嬷嬷遣走,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了,雀舌花难寻,卞家也肯定是从太后那里拿到的,陈家不过是衢阳的大族,上哪去找多的雀舌花给老夫人服用?唯一的途径只有继续从于嬷嬷那里要。 卞家操控陈老夫人的目的已经达成了。 而卞家送过来的于嬷嬷,只要老夫人还想继续活下去,就绝不会动她。 青黛从正房出来,小声呵斥了一声:“夫人让你们别在院子里讲这些闲话,小心隔墙有耳,不管传到谁耳朵里都不好。” 川乌识趣地闭上嘴,拿起小扫帚打理花圃去了。 青黛又对陈瓷道:“姑娘,夫人喊您进屋去。” 陈瓷魂不守舍,闻言就转个身径直往自己屋子走,又听见青黛在身后喊:“姑娘您去哪儿?夫人让您进她的屋!” 她恍然回神,又转了个身走进正房。 徐秋雨正坐在梳妆台前,见她进来笑意吟吟地举起手中草绿色的四季如意结:“蓁蓁,快过来瞧瞧这个样式你喜不喜欢?” 她不好扫母亲的兴,走过去仔细看了会,这如意结打得极其精致,细看又不是单纯的草绿色,中间还别出心裁地掺杂了几条银线,在太阳底下晃动的时候能看到小小的银光闪过,很有意趣。 “我很喜欢,母亲怎么想起做这个?” 徐秋雨嗔怪地看她一眼:“你近来总爱往外头跑,今日竟连丫鬟都不带,若不是元胡说有人看到你往大厨房去了,我得担惊受怕到晚上!横竖坐在屋里也没什么事,就想给你做个护身符。”说着打开桌上的雕花首饰匣子,从里头找出一枚简单的环形玉佩,素手灵活地缠绕几下,就将四季如意结坠在了玉佩底下,放到陈瓷腰间比了比,“老人常说玉能挡灾,等我再编上点流苏,挂在腰上好看着呢,到时候你可不能随意取下来,戴在身上辟辟邪,也好让我放心些。” 陈瓷看着这个如意结,只觉得心里发苦。 于嬷嬷一日不死,她就永远都得担心自己会被陈老爷子抓去送给魏欢,这世间妖魔鬼怪当道,魑魅魍魉横行,一个小小的玉佩如意结又能挡什么灾呢? “我们蓁蓁呀,一定要平平安安长大,待你及笄后,娘亲还要为你精挑细选一门好亲事,叫你高高兴兴嫁给如意郎君。”母亲垂着头给如意结打流苏,嘴角含笑,仿佛已经想到了所有她期许的场景。 陈瓷看着她温柔的侧脸,眼泪猝不及防就掉了下来。 她该怎么办?她该怎么办? 徐秋雨被她的动静吓一跳,赶忙放下手中的绳结:“怎么了?哭什么?蓁蓁?” 她语气越轻柔,陈瓷的心就越酸麻,麻到几乎要受不了之时,她终于忍不住蹲在地上放声大哭。 她不想再重蹈前世的覆辙,她想像母亲期许的那样好好活着,她不要再活得像阴沟里的老鼠,她想平平安安长大。 为此她愿意做任何事情。 深夜,整个人裹在鹅黄色棉绒被子里的少女忽然睁开眼睛,眸底深色宛若子夜,黑黑沉沉,不可捉摸。 她掀开被子坐起来,连外衣都没穿,光着脚走到放着箱笼的地方,打开箱子找了许久,才从不知道哪个角落翻出来一把精致的虎头匕首。 记忆中这大概是父亲陈之肃的遗物,后来被她翻出来觉得好玩便向母亲要了过来,但拿在手里没玩两天就失去了兴趣,丢到箱笼的最底层。 匕首的刀鞘许久没拔开过,有些微生锈了,她使了好大的劲才把它弄开,刀刃上也有锈迹,没有削铁如泥的锋利感了。 陈瓷出去找了个婆子们拿来磨菜刀的石头,搬到房间里,就这么坐在地上一下一下地在上面磨着那把虎头匕首。 她的屋里没有丫鬟值夜,但陈瓷还是放轻了动作,尽量小声地,慢慢地磨着刀刃,细微的沙沙声也让她觉得刺耳。 她想了许久,陈老夫人染上雀舌花的药瘾已经相当于被于嬷嬷实则是卞家掌控在手中了,也许前世就是因为这样所以陈老夫人才从不对把她送给魏欢之事置喙,横竖她陈瓷也只是一个没有感情的名义上的孙女,用她一个人换陈家荣华富贵,再划算不过。 只要于嬷嬷不死,她就逃不掉这样的命运,为了达到目的,说不定连母亲的命也要被他们算计,从前只是二夫人和于嬷嬷,到时候可能是整个陈家,她和母亲没有依靠,终究也只能被他们把控在手掌中。 所以,于嬷嬷必须死。 只要她死了,自己和母亲才能暂时争取到喘息的时间,卞家没有那么容易安插进来另一个能得陈家主子信任的人,这段空白期,就是她筹谋的最好时机。 第二十一章 病情 她从醒来至今也不过区区一个月,囿于小小的沉香苑,手上并没有可用之人,川乌元胡虽然还算忠心,但要叫她们去杀人还是有些难为她们了,春芽胆子倒是大,但陈瓷也不愿意让她去做这种勾当,这个小丫头心底纯善,不该为了她沾上这些。 她只能自己动手。 然而于嬷嬷虽然看起来精瘦,手上力气可不小,她如今不过是个十二岁的身体,才刚到于嬷嬷的肩膀高,要在一个成年人清醒状态下杀死她几乎难如登天。 不能明着来,动手前,务必先耍些阴招。 忽然想到什么,她光着脚跑到床头摸摸抠抠找出来一个木匣子,打开里面是她以前自己攒的一些首饰,有从母亲那看到喜欢就要过来的,也有一些长辈送的银镯银耳环,都不太值钱,成色也不好。 她把匣子里的东西全都倒出来点了点,把一些实在无用的拣出去,又重新放好,心里盘算着明日要出去找个当铺当掉,她这段日子花钱太厉害,实在不好再向母亲开口。 翌日清早,徐秋雨在屋里绣团扇之时与陈瓷提起:“蓁蓁,什么时候能让燕嬷嬷回来?她年纪大了一个人孤身躲在庄子上,我不放心。” 陈瓷咽下最后一口包子,有些腻得慌,虽然知道大厨房一向对三房不上心,但这肉包子里面也不能只放肥肉啊,她有些想念昨日春芽带她去吃的鲜辣豆腐脑了。 慢条斯理用手帕擦了嘴,这才道:“娘亲,现在还不是时候。” “为何?下毒之事不是已经揭发了吗?她们应该不敢再对我下手了罢?”徐秋雨左思右想,“蓁蓁,你是不是还有事情瞒着我?” 昨日也是,忽然就哭成那样,今早起来眼睛还肿得厉害,她叫青黛打了冰凉的井水过来给她洗脸这才看起来精神些。 陈瓷哪能跟她说自己昨晚没睡觉整晚尽在那磨刀了呢,笑着撇开话题:“母亲忘了燕嬷嬷刚办过新丧?若不好好打点一番恐怕别人要以为是诈尸了,此事要从长计议才好。” 徐秋雨叹了口气:“我当初就觉着这法子太过头了,这后头的事儿还真不好办。” 陈瓷叫了青黛进来收拾碗碟,站起来道:“母亲,我要去福寿堂请个安。” 燕嬷嬷是得回来,但不是此时,一切都要等到她收拾了于嬷嬷才行。 “请安?你怎么又想着去福寿堂了?”徐秋雨有点不高兴的样子,“横竖也没人在意咱们母女,何必天天上赶着讨这不痛快。” 自上回因为药渣之事被老夫人责骂,徐秋雨对福寿堂的人就都不冷不热的,就算只是提起也难有好脸色。 母亲转变态度是好事,陈瓷从一开始就没打算在陈家过一辈子,总有一天她要亲手毁掉这个豺狼窝,带着母亲离开的。 “昨日不是说大夫人惹祖母不高兴了吗?我去看看祖母身体如何了。”看看她究竟是被气成这样的还是被药瘾折磨成这样的。 还没踏进福寿堂,陈瓷就感觉到了周围下人们的气氛有些异样。 平时是有生气的,丫鬟婆子们四处走动做事,笑谈几句,如今个个都闭紧了嘴,低头做事时连脚步声都不敢踩重,偌大一个福寿堂,竟然听不到一点声响。 带着元胡走进来的陈瓷反而像个不速之客,显得突兀又不和谐。 从廊下走过的雪铛看见了她,过来行礼道:“四姑娘怎么来了?” 陈瓷乖巧地抬头看她:“我来看看祖母,雪铛姐姐,怎么今日这么安静呀?” 雪铛站在她面前挡住了她大部分视线,只看到她紫色小袄上精致的盘扣,盘扣再往下一些,有一点暗红色的污渍,但因为太小了,看不清究竟是什么东西染上的。 “四姑娘,老夫人身体不适,提前吩咐了谁来都不见,您还是请回罢。” 陈瓷还在仔细辨认她衣襟上的渍点,一时没顾得上说话,或许是她盯着的时间太久了,引起了雪铛的注意,顺着目光一看,也发现了自己衣裳上的不妥,一把就伸手捂住了。 陈瓷收回目光,只是笑笑:“我晓得了,这就回去,雪铛姐姐尽管去忙你的。” 雪铛不安地再三看她,似乎是想确认她有没有起疑心,到底什么也没看出来,只好匆匆行过礼捂着衣襟往屋里去了。 那是血。 陈瓷看了那么久心里已经有了猜测,雪铛只说老夫人身体不适,莫非其实已经严重到不能见人的地步了?那血渍是谁的?怎么会沾到她衣裳上? 陈老爷子与老夫人分居已多年,他知道老夫人染上药瘾之事吗? 她一边想着一边转身要离开,却忽然听闻老夫人歇的寝居中响起一声脆响,像是茶碗摔碎的声音,在安静的福寿堂里像一颗投入水面的石子,搅起一圈又一圈的波纹。 整个福寿堂的人都被惊动了,就见有几个常在老夫人身边服侍的嬷嬷和丫鬟匆匆出入寝居,俱是脸色苍白神情惶恐,有个看起来是管事的嬷嬷吩咐底下的丫鬟:“老夫人不大好,你们赶紧去外院请老爷子和二老爷过来!” 陈瓷和元胡就站在院子角落没有动,但此时也无人再有闲心去注意她,因为寝居里头传来老夫人声嘶力竭的喊声:“去叫于嬷嬷!给我把于嬷嬷带过来!!把她带过来!!”紧接着就是一阵停不下来的咳嗽声。 陈瓷冷静地看着眼前乱成一团的场面,默默转身走出福寿堂。 元胡跟在后面,只觉得姑娘越走越快越走越快,到最后几乎是在小跑,秋香色的裙摆打在脚边,几乎要迎着风飞起来。 “姑、姑娘!您跑慢点儿!”她在后头喊。 前面的陈瓷置若罔闻,迎着晚秋的冷风跑着,心里只有一个声音一直不停地催促她。 快点!再快点!于嬷嬷已经要跟陈老爷子见着了,也许为了将功赎罪借势很快会提起攀附魏欢之事,加之陈老夫人的性命如今握在她手中,不知道还有几天,她又会重新被关进薿水轩。 她要快点出去做好准备,今晚必须动手! 第二十二章 动手 从福寿堂出来的于嬷嬷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近来她不管做什么都颇为不顺,想起方才陈大老爷惊怒的眼神,她不是不怕的。但好在,这雀舌花确实有效用,不管再怎么恨她,他们都不得不顾忌陈老夫人的性命。 卞大当家是在半年前找上门的,他交给她一包雀舌花的碎末,叫她找机会下在陈老夫人的吃食中,她在陈家几十年,一直负责看管老夫人的膳食,这对她而言自然没有什么难的。 难的是她害怕自己做这等背主之事若被发现了,恐怕落不着个好下场。 她惜命。 卞大当家轻蔑地嗤笑她只有贪心没有胆子:“你可知这雀舌花的作用?这药有瘾,刚开始食之会觉得精神振奋,还有镇痛之用,待到后头越吃越多,一日不食就要开始被这百蚁噬心之苦折磨,此瘾无药可解,往后余生就只能靠着这花续命了。” “到了那一日,陈老夫人求着你都来不及,难不成还能杀了你?” 能让陈老夫人求着她。于嬷嬷心里一动,稍微想到那样的画面就觉得喜不自胜。 对啊,她虽则仗着老夫人的势在陈府随心所欲,但那也只是在下人们间,站在主子们面前,她依旧只是一个下人,充其量是个比其他人好用些的下人,跟别人又有何不同? 若是有那一天,她掌控了陈老夫人的性命,那岂不是站到了主子的头顶,想如何便如何? 陈老夫人惯有头疼的毛病,一日睡不好第二日起来就会脸色发青,她一头疼底下的下人也不好过,还好近几年她年纪大了,精神渐渐不济,就算给人吃挂落也不像从前那样气势凌人。 于嬷嬷借机给她上了一道胭脂西施乳。 西施乳取自河豚的鱼白,因为颜色雪白且美味故由此得名,洗净后上屉蒸熟,再加上佐料和高汤炝勺重新焖过,用山野菜给鱼白上色,淋上花椒油收汁勾芡,出锅后色泽淡红,品之极为鲜美可口。 雀舌花也是天然的红色汁液,放进去一起焖,可以代替给鱼白上色的山野菜。 她把雀舌花碎末交给戚娘子,叮嘱她给西施乳多放一味调味料。戚娘子不疑有他,往常的于嬷嬷更挑剔的都有过,多一味调料又算得了什么。 大约吃了两次,陈老夫人忽然发现了这道菜的效用:“于嬷嬷,这胭脂西施乳好似与从前不大一样,我吃后感觉精神好很多,头也不怎么疼了。” 于嬷嬷低着头恭敬地答:“回老夫人,这是老奴小时候家中姆妈的做法,用的野菜与寻常的不一样,大抵是哪种野菜正好对症了罢,老夫人要是喜欢,老奴便再叫人去做。” 陈老夫人被头痛困扰多年,如今得知可以靠吃食缓解,自然经常惦记着让她吩咐厨房去做,一点儿也不知道在自己身边服侍多年的于嬷嬷已经为她布置好万劫不复的陷阱。 而今终于等到了摊牌的这一天,于嬷嬷只觉近来所受之气通通都在方才释放了。 只要她好好为卞家办事,荣华富贵也能唾手可得。 卞家吩咐她要说动陈老爷子去攀附魏欢,原先她是看中了三房的四姑娘,毕竟三房没有男主人,看起来最好欺负,也最不得老爷子和老夫人喜欢,拿她说项便是打着能叫陈老爷子快些做决定的主意。 但是给三夫人下毒之事阴差阳错被大夫人揭穿了,二夫人竟然在这个时候指使香桃那个贱蹄子把她推出来顶罪,害她白挨了一顿打,让她开始转变心意。 若不是她早早就在陈老夫人吃食里下了雀舌花,这回就是不死也要扒层皮。下毒本就是合谋,既然二夫人不仁,那她也大可不必对其讲义气,就跟陈老爷子提让大姑娘陈毓去罢,横竖陈家的几个姑娘长得都不差,送哪个不是送?也正好让二夫人知道招惹她是什么下场! 于嬷嬷越想越得意,回院的脚步都轻快了起来,正在这时大儿媳任氏却一脸欲言又止地过来找她了:“娘,我今日外出采买,好似看见了燕嬷嬷。” 于嬷嬷悚然一惊,连声问:“谁?燕嬷嬷?你确定是燕嬷嬷?她不是已经死了吗?” 任娘子有些迟疑:“天色已暗,我不大确定是不是她,但是跟以前看到的有八分像,连身上穿的那套衣裳也是以前经常见燕嬷嬷穿的,我就跟着她走了一段,眼见着她走进了徐家的一间铺子,就再没出来过。” 于嬷嬷心里翻山倒海,做出的一串联想让她头脑昏沉,毛骨悚然。 已死之人为何又重新出现?仔细想想,一切不顺的源头仿佛都是从卞大当家那里听说燕嬷嬷去世开始的,之后她身上的药包好好的就被小毛贼摸走,亲手送到老夫人面前的包子也反常地混杂了蟹肉,下毒之事被揭穿后更是被一个贱婢给拉下水。 一件事发生可以说是巧合,接连出这样的事,她几乎可以确定是有人在暗中针对自己。 有谁可以让忠于三房的燕嬷嬷为其假死掩人耳目呢? 是二夫人一开始就打算在与她合谋之后将她斩草除根吗?不,不对。 心思摇摆的茯苓也就罢了,她没那个本事让燕嬷嬷为她做事。 莫非是平日里不争不抢看起来性子极为软和的徐秋雨?除了她,恐怕再也没有人能指使得动燕嬷嬷了罢! “你看清她进哪间铺子了?马上带我去!”一切都要亲眼见到活着的燕嬷嬷才能下定论。 任娘子连忙给她带路,婆媳俩一路从小角门出了陈府。 天色昏暗,街上的小商贩们都已收摊回家,而只有大户人家门前才有的灯笼也还未曾点亮,半昏不昏,半亮不亮,正是逢魔时刻。 任娘子就跟着那神似燕嬷嬷之人走了一趟,边在前面带路边回想究竟是西街的哪家铺子,走了半天,她回过神来,忽然意识到幽静的小巷子中竟然只有她一个人的脚步声。 她回头喊一声:“娘——”尾音停在了喉咙口,一时之间对着空荡荡的巷子半句话也说不出来。 怎么就这一会儿的功夫,人就不见了?! 第二十三章 除之 城郊废弃的旧宅邸里,一片鬼魅般的寂静。 陈瓷正坐在布满蛛网的凭栏上,轻轻晃动腿好整以暇地等着靠在柱子边的于嬷嬷醒过来。 时间太赶,她只来得及到外头找了几个沿街乞讨的乞丐,只说是要给得罪自己的人吃点教训,给他们钱叫他们把于嬷嬷绑到城郊扔在鬼宅,吓唬吓唬她。这个旧宅邸前世曾是魏欢买下藏禁脔的地方,她有段时间也在此处待过,但此时还未曾修缮,一直就是闲置着没有人管的。 据说前任主人就是因为这个宅子闹鬼才卖掉离开的,如今一看,这里到处都是破落蛛网,挂在廊下的灯笼也蒙着厚厚一层灰,整个宅子一片死寂,确实显得鬼气森森。 陈瓷早早就躲在暗处,看着那几个乞丐把晕过去的于嬷嬷扔到这里,等他们陆续离开这才出来。 不知是那些人下手太重,她等了好一会儿于嬷嬷才慢慢醒来,睁开眼看见此情此景后吓得脸色惨白。 也不怪她胆子小,换做谁醒来忽然发现自己被五花大绑丢在废弃之地,廊下灯笼无风自动,凭栏上还坐着一个与此处格格不入的少女正直勾勾盯着自己,都要以为是撞鬼了。 “于嬷嬷,你醒啦。”陈瓷从凭栏上跳下来,慢吞吞走到她旁边,绕着她转了几圈,“可让我好等。” 于嬷嬷这下认出来了:“四、四姑娘?!” “对,是我。”陈瓷对她龇牙一笑,怎么看怎么不怀好意,“吓到你了?是不是从来没想过会是我呀?” 事到如今于嬷嬷还有什么不明白的,之前自己猜的幕后主使竟没有一个猜对的,怎么会是四姑娘?!那个她从来只当做是个任意把玩的物件的四姑娘? 不对,她才十二岁,怎么可能会有此等心计,莫不是三夫人叫她来的?可谁会把自己女儿推出来做这事呢? 陈瓷等了一会儿,就见于嬷嬷忽然挣了挣,从地上坐起来换了个跪着的姿势,但因为双脚也被绑得紧紧的,那姿势颇为怪异:“四姑娘,求您转告三夫人,下毒之事老奴真是冤枉的!香桃那贱婢是为了维护她的主子这才将老奴扯下水,老奴对三夫人绝无二心啊!”说罢又怕她听不懂似的,眼中含着泪道,“能否让老奴见三夫人一面?” 好像只要给她个机会,她就能证明自个儿的清白。 陈瓷被她逗笑了:“见什么三夫人呀,我还以为你是个有脑子的,事到如今居然还觉得是我母亲绑的你?”她懒得再跟其绕圈子,“实话跟你说了罢,横竖你也没有机会说出去了,叫人抢你药包,在老夫人的吃食里放蟹肉,还有揭发毒药渣之事,都是我干的,你就不必再找什么三夫人了。” 于嬷嬷愣住了,嘴唇嗫喏着:“你、你为何……”但她不明白之事实在太多,一时之间竟不知道从哪里问起。 抢药包之事也就罢了,老夫人不能食蟹的事连陈老爷子都不甚清楚,四姑娘又是从何得知? 但她没有功夫再多想了,四姑娘方才的话让她胆战心惊——“横竖你也没有机会说出去了。”这是……要杀她灭口?! 再瞧瞧眼前的少女,这只不过是一个十二岁的小姑娘,就算把她绑起来了,难道她还没有力气反抗吗?心里闪过这丝念头,于嬷嬷暗暗紧着大腿想发力朝陈瓷撞过去,却忽然发现自己一点劲儿也用不上,满目惊疑。 此时的陈瓷仿佛会读心似的,朝她旁边扬扬下巴,于嬷嬷顺着看过去,看见了一支插在香炉里还燃着幽幽烟气的香。 这样谨慎严密的算计!她究竟是何处得罪了她? 陈瓷歪着头对她露出一个人畜无害的笑:“你是在想什么时候得罪了我?唔……我想想,好像是……上辈子?” 于嬷嬷只觉得她在耍着自己玩,怕得涕泪横下,拼命磕头:“饶命啊四姑娘!老奴贱命一条,不值当让您脏了手啊!”她的头磕得极重,碰在地面上发出声声闷响。 陈瓷不为所动,收敛了笑意还把脚尖往外挪了挪,避免被她的头撞到,接着慢条斯理地从怀里掏出一把虎头匕首,拔开刀鞘放到她的脖颈前,轻悄悄地“嘘”道:“可别乱动,万一撞上刀刃该如何是好?” 于嬷嬷冷汗淋淋,立马僵住不敢再动。 她小心翼翼试探:“您既然知道老夫人已染上药瘾,杀了我不怕害死您的祖母吗?”哪怕四姑娘心里只剩一丁点对祖母的孺慕之情,她也要赌一赌这个可能。 什么狗屁祖母,陈瓷心里不耐烦,把刀刃往前递了递,直接问了自己想问的:“你可知道卞家为何要叫你用雀舌花让老夫人染上药瘾?” 快要万念俱灰的于嬷嬷眼睛一亮,像抓住了求生的稻草:“若我告诉姑娘,姑娘可会放过我?” 陈瓷不上她的套,只是笑笑:“你可以试一试。”精明得像只老狐狸。 “我只知是老夫人手中有卞家的把柄,关乎卞家的生死存亡,但具体是何物便不清楚了,卞家下了如此大的血本掌控老夫人,断不会因为老奴死了就此罢手的,若我的死传到卞家耳中,他们或许会疑心是陈家知晓了什么,定会派人来追查,四姑娘可要考虑清楚呀,老奴死了事小,连累您和三夫人事大……”于嬷嬷多年在陈家和卞家之间周旋,自然知道该如何说对自己最有利,边说她还边观察陈瓷的神色,分辨着究竟有没有饶她一命的可能。 陈瓷当真犹豫了片刻,若于嬷嬷说的是真话,杀了她恐怕会惹上意想不到的麻烦。 见她意动,于嬷嬷脸上闪过一抹喜色,偷偷挪动身体想远离卡在自己脖颈上的刀刃,却见陈瓷手一翻,利落地将匕首送了过来。 于嬷嬷只觉脖子一凉,然后有什么热热的东西喷涌而出,血色洒在月光底下,尤为壮烈,却悄无声息。 扑通一声,这个在陈家作威作福几十年的妇人就倒在地上,没了声响。 陈瓷握着匕首的手微微颤抖,但她自己心里清楚地知道这不是害怕,而是兴奋。 原来迫害她的人,也不过只是个人。会哭会叫会恐惧,用刀抹了脖子,照样会死。 此时此刻不管后面还有多少麻烦等着她,陈瓷都觉得爽快,极其爽快。之前困扰得她夜夜睡不着觉的烦恼都迎刃而解,没错,既然没法用别的办法将于嬷嬷遣走,不如直接点动手好了。 忍有什么用呢,不过会愈加被人踩进泥里罢了。 她看着于嬷嬷的尸体,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第二十四章 傅逆 血染了一地。 陈瓷拿着匕首在原地站了一会儿,冷静地从破旧仓库里找出提前藏好的铁铲和锄头,开始锄地。 廊边就是一个花圃,已经杂草丛生,这是她特意为于嬷嬷挑的埋骨地,连喷洒出的血迹都不用处理,直接用锄头把泥翻过来就行。 一下一下,她用力挥动锄头,挖出一个够埋人的深坑,再过来用力将于嬷嬷的尸体拖到坑里,用铁铲填土。 这种体力活对她而言很不容易,但眼下她能靠的也唯有自己,原本精致的马面裙上不但溅到血迹,还沾染了一身泥,早晨母亲亲手帮她髻好的双环髻也变得有些凌乱不堪,秋天的晚上凉意袭人,她却满头大汗,眨眨眼睛,感觉连睫毛上也挂了汗水。 只有心里那股兴奋劲在支撑着她做完剩下的事,实际上她慢慢地已经有些浑身无力了,刚刚收拾香炉时精神恍惚,没注意到香还剩一截没有燃完,不小心吸入了一些,如今在挖坑之时迷香慢慢发挥作用,让她愈发力不从心。 除掉于嬷嬷后太松懈了,她在心里骂自己。 忽然有风吹过,宅院里破旧的木门“吱呀”一声响,很轻微的响动,却让陈瓷如同惊弓之鸟立马直起腰回头看去——还是如同之前一般空荡荡的,并无异样。 她低下头继续铲土填坑,死后的于嬷嬷只剩下一只手还露在外头,她动作一顿,又起身回头往后看,只觉得偌大的宅院极为阴森,蛛网垂下,连屋顶飞檐投下的影子都让她觉得像是躲在暗处的魑魅魍魉。 她忽然转身加快动作,用力多铲了几拨土盖到于嬷嬷那只露出来的手上,确认盖得严严实实,又用脚往下把土踩实了,这才脱力般丢下铲子,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她觉着方才受惊的自己有些好笑。 明明自个儿最清楚不过了,这世间可怕的从来都不是那些虚无缥缈之物,而是人心。 死了的人有何可惧?不过一缕孤魂,一捧黄土。 该怕的不是她,是那些处心积虑心怀鬼胎之人。 她为何要怕? 头脑有些昏沉,大概因为穿得太单薄就出来,又出汗吹了风的原因。心里那股劲泄光了,她坐在地上只觉手上渐渐没了力气,脑中反而忽然清醒。 她不能继续坐在这里,这趟是瞒着母亲出来的,只叫了元胡在屋里呆着,若有人来找就说去逛花园去了,晚饭也没吃,不知道母亲什么时候会找她。 费力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她将埋尸的工具都清理了,丢回旧仓库。把身上沾染了血迹的裙子脱下来,里面还穿了一层薄薄的夏裙,是之前春芽提醒她钻洞会把衣裳弄脏,她后来在想要如何杀于嬷嬷之时才多考虑了一下做了准备。 脏衣裳当然不能再带回去,此事就在此地了结,她不想再把其他人牵扯进来。 打火石轻微地“噼啪”一声,那堆脱下来的衣裳就在角落里慢慢燃成了灰烬。 城郊离陈府算上弯弯绕绕的小路有三公里远,陈瓷披着褐色斗篷一个人孤身走在夜色中,听着鞋底踩在满是黄土的路上发出细微的沙沙响,低着头不知在想什么。 一贯以来她的脑子里装着太多事,乱七八糟的搅得人心烦,如今倒是难得地放空了思绪,神思仿佛飘在空中,无处着落。 慢慢走到有人烟的地方,不远处传来鸡狗的叫唤声,陈瓷稍微侧头,还听见有妇人在打骂孩子,想起了温声细语从不对她生气的母亲。 她那样希望女儿是朵娇养长大的富贵花,尽自己最大的能力为她遮风挡雨,陈瓷却觉得此时的自己已经变成了一丛毒荆棘。 她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没有意识到自己在发冷汗,额头上冒出细密的汗珠,被风一吹又干了。 经过一丛篱笆时,不知从哪里忽然窜出来一条黄狗,冲着她大声狂吠,在略显安静的夜里乍然响起,吓了陈瓷一大跳,下意识想跑才发觉双腿虚软,根本跑不快。 不知是不是她身上的血腥味太浓,黄狗边吠边朝她追了过来,恶狠狠的,像要咬住她撕个稀烂。 陈瓷暗骂一声,咬牙用尽全力往远处跑,城郊的小路崎岖,她跑得跌跌绊绊,还能感觉那只黄狗已经快要追到自己身后了,狂吠声越来越近。 喉间涌上一丝铁锈味,她只靠着最后的本能迈动双腿,后面黄狗喘出的热气仿佛都要喷到小腿上之时,她甚至想,不如就停下来给它咬一口算了,横竖她两条腿也跑不过四条腿的,都是会被咬,她何必还费那个力气逃跑。 不知从哪里忽然横出来一只手,拽住她的脚腕就将她拖下了路旁的土沟中,陈瓷只觉得天旋地转,下一刻就摔在土沟里吃了一嘴的灰。 这还不算,有人用手放在她头顶把她往下摁,低沉的嗓音也轻悄悄地,怕惊动谁一般:“嘘,再往下蹲点。”然后抬手一张巨大的披风盖了上来,将陈瓷连人带脑袋裹得严严实实。 路上追着她跑的黄狗被切断了气味来源,狂吠着朝原来的方向奔远了。 将陈瓷拽下土沟的人这才掀开她身上的披风,还没开口说话,就看见了一双乌黑幽沉的眼睛。 他顿了下,忽然笑了:“是你啊。”却不说是哪里见过她。 陈瓷也认出他来了,“傅逆”二字就含在唇间,但不能说出口。 是前世的故人。 但第一次见他时,他没有这样年轻,穿着白衣与崔先生坐在桃花林的石桌上对酌,听见有人来的动静,眼睛稍稍往她这边一瞥,露出半个侧脸。 第二十五章 梦 而眼前的傅逆比起记忆中的样子还犹显年少,看起来十六七岁,但气质已初露峥嵘了。 ——虽然他还没有说几句话。 陈瓷不由得开始反思自己是否在用记忆美化他了。 “上回见你在跟小毛贼交易,这回见你在被狗追着咬,怎么这么巧每回都能让我撞着呢?”见她不说话,他把披风理好搭在自己的手臂上,率先从土沟里站起身。 陈瓷懵了一会,想起之前让小乞儿抢东西的时候似乎是被人撞见过,但她那会没来得及看清那两人长什么样子就逃跑了,此时有人旧事重提,她才恍然:“是你啊!” “你一个小姑娘怎么大晚上跑到城郊来?”他随口问着边朝她伸手要拉她起来。 陈瓷搭上他的手,脚刚一用力就一股钻心的疼,一下没起身又重新坐了回去。 傅逆察觉到她的状况低头去看,嘴里说着:“怕是方才我拉你下来时崴……”还没说完忽然一顿。 陈瓷有所觉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发现自己的鞋面上有一点暗红色的血迹,心下一凛,立马把脚缩回了裙摆下面。 两人就这样沉默了片刻,还是傅逆先抬起头,神色如常地继续道:“还能走吗?你家住哪儿?看样子我得送你一程了。” 陈瓷有些受宠若惊:“你愿意送我回去?” 傅逆失笑:“难不成让我把你个这么点大的小姑娘丢在土沟里睡到天亮?这么冷的天,怕是没等到别人发现你就冻僵了。” 果真是还年少的傅逆,若换作前世的他,保不齐就会这么干,陈瓷心里想。 崔先生总说傅行思恪道守礼,进退有度,比他像个端方君子,陈瓷虽仅接触过他几回,但神奇的是她觉得自己有点能看穿他,这人待人接物都用同一种表情,脸上总是挂着淡笑,无论对着谁笑意都是一样的,连弧度都分毫不差,但内里却是个极为怕麻烦之人。 她有次给崔先生送酒,傅逆正好在,崔先生就邀请他共饮几杯,她帮忙倒酒时袖子没有挽起,不小心蹭到了白玉杯的内壁,余光就看见傅逆的目光一直盯着那只杯子,神色不变,但分明是嫌弃。 她说要换只杯子过来,被他拦住,只道:“不必麻烦了,我不爱喝梅酒。” 崔先生笑骂他挑剔,她攥着那只白玉杯站在一旁,好像能从他平静的眉目中清楚地感受到他的不耐烦。 还有一回,她坐在院子里看书,对其中一段百思不得其解,拿去问崔先生,在门口被小厮拦下来说先生在见客,正好傅逆也来找老师,小厮与他相熟,见状就笑道:“不如你去问问傅公子?先生常挂在嘴边的,说傅公子学问不比他差。” 闻言傅逆先看了过来,对她一笑:“不敢与老师相提并论,你先说说哪里不明白?” 陈瓷抱着书,莫名有些胆怯和难堪,嗫喏着念道:“君子以义度人,则难为人;以人望人,则贤者可知已矣。” 傅逆先挑起了眉:“老师让你看《礼记》?” 陈瓷点头。 他不再多问,只道:“仁如重器,而道阻且长,举重器者难以走完这条路,因此将走得较远之人称作‘仁’,若用先王的成法来衡量做人,对大多数人来说太难,只有用一般人的做法来要求一般人,才是贤人所为。” 有风吹过,院子里白色的杏花纷纷飘落,有几瓣沾在了他的发上。 陈瓷不由自主地看着那隐于发间的花瓣出神,忽然听到他问:“明白了吗?”对上他的眼睛,有些懵。 傅逆一眼看出她没懂,脸上虽还是笑着,但陈瓷又感觉到他有些不耐了。 但他没对她发火,只丢下一句:“稍等。”就转个身熟门熟路地进了崔先生西侧的书房。 片刻后出来,手里拿了一本旧书,递到她面前:“这是老师从前讲课时所注,你便看这本罢,有何不懂的里头都有详解,比你手里那本有用得多。” 她伸手接过,他就嘱咐小厮一句:“我到外头走走,老师得空了你再来园子寻我。”言罢立马离开了。 从头到尾都很有礼得体,但陈瓷拿着那本旧书,就是感觉到自己被嫌弃了。 他分明是觉着她太难教,不愿意费那个心力再与她解释。 再看看眼下这个背着自己走在小路上的少年,好像漫长的时光将少年的他和后来的他拉成了两个不同的人,眉目相似,脾性迥然。 暖烘烘的大披风盖在她身上,使人昏昏欲睡。 陈瓷想着,自己现在横竖也只是个小女孩,还用顾忌什么男女大防,就把头搭在他肩膀上,闭上眼睛眯一会。 少年清朗的声音在风中传来:“你要睡便睡,但莫要把口水流到我身上。” 半梦半醒的陈瓷心中咂舌,颇有些愤愤地腹诽:什么不同的两个人,后来的他可不就是如今的他变成的么! 她趴在傅逆背上做了一个梦。 杏花微雨时节,她站在树后看着他与崔先生站在亭子里谈话,身上的白衣被风拂起,广袖宽袍,飘飘欲仙。 他说话的嗓音很低:“魏欢党羽已十去八九,如今可取他项上人头。” 崔先生在说什么又混在风里听不大清了。 但陈瓷知道他们在说自己。 魏欢可除,如今只需要一把锋利的刀。 她就是他们计划中的那把刀。 不知何时,说着话的傅逆回过了头,在看着她笑。不是那种千篇一律的笑,是她从来没在他脸上见过的温柔 第二十六章 折磨 陈瓷有点记不清自己是怎么在傅逆的注视下扒开草丛从狗洞钻回去的了。 这种时候她还记得春芽的叮咛,把袖子和裙摆扎起来以免弄脏,一瘸一拐回沉香苑的路上,她还在拼命不去想自己在他眼中是怎么样撅着屁股一拱一拱爬洞的,原以为这已经是她人生中最艰难的坎了,谁知道刚踏进沉香苑的院门就被等在门口的徐秋雨逮了个正着。 天要亡你,从来就不跟你讲道理。 “蓁蓁,去哪了?”徐秋雨脸上没有素来温柔的表情,连唇角都绷紧,这副模样出现在她身上已经说明大事不好了。 她身后元胡川乌站成一排,俱是低着头不敢说话。 陈瓷在心里暗叹一口气,她确实在路上折腾得久了些,事情败露也怪不得别人。 “说话!去哪了?还把自己搞成这样?”在徐秋雨眼里,只觉得是女儿在用沉默反抗,发髻散乱就罢了,连裙子上都沾了不少土,不是去泥坑里滚一圈都弄不成这样。 她不是怕她淘气跑出去玩,在蓁蓁提出让燕嬷嬷假死之后,她就再也没用看小孩的眼光看待她了,女儿确实已经长大,这让她省心不少。 她怕的是蓁蓁为了报复给自己下毒之人瞒着她在私下做一些危险的事。 她已经平安躲过二夫人和于嬷嬷的算计,实在不必再为了此事将蓁蓁搭进去。 陈瓷乖乖站着,说话的声音已经有些沙哑:“我是偷溜出去玩儿了。” 徐秋雨哪里会信:“去玩能玩成这样?你瞅瞅你身上的衣裳有多脏!你还不跟我说老实话!” 陈瓷不说话了。她头痛欲裂,喘出的气息都是灼热的,不知是没睡醒还是如何,还有些眼花。 徐秋雨觉得又心酸又气急,她宁愿蓁蓁像以前那样做一个天真懵懂的小姑娘,也不想让她独自背负不该她背负的东西,她这个做母亲的虽然没用,也不能眼睁睁看着女儿在歧途越走越远。 想着,她提高了嗓音,从身后拿出一把戒尺:“把手伸出来!”竟是铁了心要训陈瓷。 后面的元胡站不住了,想要劝阻:“夫人……姑娘知道错了……” 川乌也道:“是呀夫人,都是我们不好没有看住姑娘,要罚便罚我跟元胡罢……” 陈瓷抬起头用眼神制止她们,乖乖把手掌摊开放在母亲面前:“是我错了,不该私自偷溜出府玩。” 见她乖顺的样子,徐秋雨心里一软,但随即又咬咬牙,狠心将戒尺拍了下去,“啪”一声,是打定主意要用疼痛叫陈瓷长长记性。 白嫩的手心几乎是立刻就红肿了起来,一道戒尺的印子清晰可见。 但陈瓷表情纹丝不动,连眉头都没皱一下,不知是在强忍着还是真不把这疼当一回事。 这看在徐秋雨眼里就是不知悔改的模样,刚想加重力道打第二下,就见女儿虚晃两下,就一头栽倒在地上,不省人事。 “蓁蓁!” “姑娘……” “快去请周大夫……” 陈瓷昏迷前只听到周围一片杂乱,吵得很。 老实说,她有些怕做梦。 即使很清楚自己在梦里,但是于嬷嬷那张脸总是如影随形,实在叫人高兴不起来。 她感觉自己浑身滚烫的时候,回过头就能看见于嬷嬷在用大大的蒸锅煮她,感觉自己浑身冰凉的时候,又会看见于嬷嬷用铲子铲冰渣来埋她,总之是各种花样百出,唯一不变的是脖颈上裂开一道大口子的于嬷嬷。 第二十七章 戾气 陈瓷病这一场,徐秋雨反而想开了。 她想小孩儿要慢慢教,急于求成反而不好,若是激起了蓁蓁的逆反心,到头来只会伤了母女间的感情。 往后的日子还长着,蓁蓁不是那种听不进话的孩子,也许偏激只是一时的,以后时间久了,说不定她就连二夫人做过什么事都忘了。 到了这种时候,徐秋雨愈发想念燕嬷嬷,从小她自己就在母亲膝下长大,燕嬷嬷那时候便帮着母亲教自己为人处事的道理,如今她有了自己的孩子,不知该怎么办的时候想到的依然是燕嬷嬷。 若是她在,教蓁蓁或许会比自己有办法。 该想个法子让燕嬷嬷回来了。 陈瓷自然不知道母亲在想什么,她稍稍痊愈了些,就自己坐到桌边喝粥了,今日是汤嬷嬷亲自去大厨房做的山药枸杞小米粥,或许是看在她病了的份上,大厨房那边并没有在此事上为难,三房的伙食便稍微改善了些许。 但陈瓷没什么胃口,百无聊赖地用手拿着勺子撩一下放一下,就是半口都没吃进去。 外边忽然传来些嘈杂声,她不耐烦地皱起眉,问元胡:“外头怎么了,这么吵?” 元胡一直都在她旁边伺候也不甚清楚,就出去看了,过了一会回来回禀:“是老夫人院里的人,说于嬷嬷好似偷了东西跑路了,人不见了三四天,这回正在一个院一个院地揪下人问话呢。” 陈瓷垂下眼睑,懒懒的没什么兴致的样子:“老夫人院里的人跑了,问我们院的人做什么,还能是我们帮她开的大门不成?” 元胡挠挠头:“说是要审一审有没有人知道于嬷嬷是什么时候离开的,审出线索好叫官府去捉拿人。” 外头青黛的说话声倏忽大了起来:“你们审下人也就罢了,怎么还要问到我们夫人头上来?莫要欺人太甚!” “哟,青黛姑娘可莫要给老奴扣个欺主的大帽子,咱们只是奉老夫人命办事,也不过就是问两句话,你这般拦着怕不是心里有鬼罢!”说话的婆子是老夫人院里的芝婆子,在福寿堂向来被于嬷嬷压一头,这回于嬷嬷不见了,她就叫老夫人提上来当了管事,说话都趾高气扬的,生怕别人不知道她独揽了福寿堂的大权。 青黛气得不行,都是一个院一个院审过来的,别的院就没听说还拿主子问了话,偏到了沉香苑,这芝婆子非要进来审三夫人,哪里是真的要问话,分明是看她们好欺负特意来折辱人的! 见青黛脸都涨红了说不出话,芝婆子更加得意,伸手推搡她:“青黛姑娘再拦着,老奴可要疑心你了,整个陈府都知道于嬷嬷先前指使香桃在三夫人药里下毒,难保不是三夫人怀恨在心对于嬷嬷做了什么把她吓得连夜出逃,不仔细问过了,老夫人哪里能放心?” 青黛嘴上又吵不过,手上又推不过,气得直哭。 就听见房里传来少女娇软的声音:“青黛,让她们进来罢。” 青黛没听见房里的夫人说什么,便只好听陈瓷的话让开房门给芝婆子和几个丫鬟进去了。 进门发现三夫人坐在小榻上低头做针线活,连头也不抬,显见的是不想搭理她们,四姑娘倒是端正地坐在桌边对着门口,从她们一进来眼睛就直勾勾地看过来,乌黑的眸子里看不出任何情绪。 芝婆子只觉得这沉香苑的主子果真是软柿子,好捏得很,就又将门口说的疑心徐秋雨的话重复了一遍,得意洋洋地等着徐秋雨回话。 徐秋雨没开口,陈瓷倒是说话了:“芝嬷嬷的意思,就算于嬷嬷居心叵测给我母亲下毒,我母亲也不能怀恨在心对吗?” 芝婆子愣了一下,似乎没想到她会拿这个来挑自己的毛病,下意识要解释:“老夫人只是想知道,三夫人是否是于嬷嬷出逃的缘由……” 陈瓷打断她:“是祖母想知道,还是你想知道?” 芝婆子讪笑:“老奴便是奉老夫人之命来问话的……”话还没说完,就见眼前的少女神色忽然阴鸷下来,周身散发出的冷意让她忍不住浑身一颤,一时竟不敢再往下说。 “那我来告诉你。”陈瓷坐在凳子上,随着表情的阴沉身上仿佛也炸开了锋利的刺,一字一句道,“于嬷嬷给我母亲下毒,就算我母亲杀了她,也是她罪有应得。”言罢手一抄,将面前的碗抄起来就朝芝婆子兜头扔了过去,芝婆子反应不及没躲开,那力道重得竟让结实的瓷碗都摔开了花,碗里剩下的热粥也糊到了她脸上,她惨叫一声,头上就有鲜红的血混着山药枸杞粥从脸上流了下来。 屋里的人全都被陈瓷忽如其来的动作吓了一大跳,徐秋雨从榻上霍然站起,而跟着芝婆子的几个丫鬟都尖叫起来,搀人的搀人,擦脸的擦脸。 在这片混乱中,还有陈瓷略显尖利的声音响起:“就像现在这般,你要是得罪了我,我也让你尝尝得罪我的下场!” 芝婆子捂着头哀嚎,还不忘威胁陈瓷:“四姑娘,老夫人若是知道你这样对她遣来问话的人,定不会饶了你的!” 陈瓷阴恻恻地笑了:“老夫人饶不了我,那我便也饶不了你,你想不想知道若我今日在这里杀了你,祖母会如何罚我?是禁足几个月还是跪几天祠堂?”她故意停顿了一下,“莫要以为你管了福寿堂,就能骑在我母亲头上作威作福,就算祖母再不喜沉香苑,我们都是主子,而你,只是个卑贱的下人!” 话音刚落,又是一个茶碗砸在芝婆子脚下,吓得她连滚带爬地夺门而出,几个丫鬟也不曾见过这个阵仗,自然也紧跟在她屁股后头走了。 剩下的青黛和元胡站在角落里大气都不敢出,徐秋雨看着地上一塌糊涂混着血的粥水,有些不敢置信方才眼前所见。 蓁蓁那样子把她也给吓着了,那神情怎么会出现在一个十二岁的小姑娘脸上,太怨毒了,也不怪芝婆子会吓成这样,连她都觉得方才芝婆子若再挑衅两句,蓁蓁会冲上去撕了她。 一直捧在手里养大的女儿,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她还在怔愣的时候陈瓷已经借口说累,径自躺回床上休息去了。 许久,传来房门关紧的声响,徐秋雨带着青黛元胡出去了。 陈瓷平躺在床上,盯着床帐顶上的小黄鸭,想到她上辈子也有这样控制不住心口喷薄而出的戾气的时候。 那是行刺魏欢之时。 第二十八章 往昔 她跟在崔先生身边两年,起先孱弱得连路都走不稳,后来每日跟着武师练拳,不为学成什么功夫,只为了在拿刀刺入魏欢心口的时候手稳一些。 所有人都担心她会失手,但真到了那会儿,陈瓷只觉得自己有万丈孤勇,脑子里想的只有如何精准地将魏欢一刀毙命,旁的什么都不在意了。 老天垂怜让她能在自己死前亲手血刃仇人,她怎么能辜负这个机会。 原本计划中应该已经把魏欢所有护卫都调走了,她只要趁魏欢不注意杀了他,就能和暗地里接应之人全身而退。 谁知道魏欢老奸巨猾,不知从哪里听到了风声,从宫中调了一队羽林卫在墙外架着弓箭戒严,防止刺客忽然现身。 接应她的人眼见状况不对,冲她使眼色示意暂时撤离,但陈瓷跟在崔先生身边那么久,知道他们为了策划此日之局筹谋了多久牺牲了多少,何况那人就离自己不过十尺,近到她完全可以在羽林卫架弓之前把刀捅进魏欢的胸口。 她怎么甘心就此撤离。 魏欢把羽林卫安排在宅邸外围,就说明他并没有怀疑府中之人,这是一个绝佳的机会,错过了不知何时才能再有今日的局面。 要付出的不过是她这一条早就不想要的性命,算来算去都不吃亏。 长久以来在她心底暗暗滋生疯狂缠绕的那些恨和痛,陡然化作一股无法抑制的戾气,几乎要冲破她的身体呼啸而上,但她怕在动手前被魏欢察觉,死死压抑着情绪,舌尖都被咬出了血。 “傻站在那做什么?我让你来伺候是看你站那当木桩子的?”魏欢心情不佳,抬起头对她撒气,走过来扯着她的头发将她推倒在地,没好气地用脚尖踢她,“你是死了?连动都不会动!” 或许是从前陈瓷给他一种羸弱苍白的印象,就算她逃出去过又重新被抓回来,他也只视其为自己的掌中之物,可以随意搓圆捏扁。 陈瓷抱住他的脚,慢慢从他腿上攀到他的怀里,她从未有过这般识趣的时候,魏欢还未露出兴味的笑,整张脸就僵成了一张面具。 紫袍上心口位置迅速洇成了一片深色,上头明晃晃地插着一把匕首,刀插得极深,深到只剩下一截刀柄留在外头。 “你……!”他的脸颊抖动着,张口要说话,却涌出一股血沫来,最后只剩下“赫赫”的吸气声,倒在地上时眼睛还大睁着,表情格外狰狞。 一代权宦,临死时连句遗言都说不出来,也不过就是个身体有残缺的普通人。 这让她觉得既荒唐又可笑。 多少人在他手里家破人亡,身处人间地狱,被折磨得人不人鬼不鬼。靖阳关十万将士的尸骨未寒,重徭厚税下的百姓水深火热,直言谏进的言官在诏狱里奄奄一息。 所有一切的始作俑者,也不过是个普通人。 她悲从中来,边笑边落泪,坐在了魏欢的尸首旁边。 羽林卫的弓弩就在下一刻穿透了她的身体。 重新回到年少,她还是成为了一个手上沾满鲜血的人。 陈瓷躺在床上,双目失焦地神游。 她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坏掉了,也许上辈子经历的所有事情已经将她变成一个不堪之人,重来的只有时间,但她这个人再也不会是全新的了。 沉香苑外,扎着歪双髻的小丫头正在迟疑地来回踱步。 四姑娘前几日让她去把于嬷嬷住的地方搜刮一遍,什么值钱拿什么,她照做后第二天就有消息疯传说于嬷嬷卷钱跑路了,不但她跑了,她的两个儿子和儿媳妇任娘子也收拾包袱跑了。 春芽藏着的那包东西顿时成了烫手山芋,众人都说于嬷嬷是畏罪潜逃,若被人发现她房中值钱的东西都在她一个小丫鬟手里,她怕是不死也要脱层皮。 可她只是奉四姑娘的命行事啊!怎么能把自己牵扯下水呢?想来想去,还是觉得把东西都交给四姑娘为妙。 她虽然爱财,也不是什么都敢吃。 但来问沉香苑的丫鬟姐姐,都说四姑娘病倒了,连着昏睡了好几日,此时也不知醒来没有。 她想着,实在不行,就把那包金银饰物绑块石头扔进荻花江算了! 想到就立马行动,春芽不在沉香苑旁边转悠了,转身就跑回自己藏东西的地方,小心翼翼拿不起眼的包袱皮包好那堆赃物,抱着去了废弃院子旁边的狗洞。 没想到正好碰见了要出去的陈瓷。 她立马跳了起来,上前把包袱递给陈瓷:“四姑娘四姑娘,我正要找你呢!你让我拿的东西都在这了,这几天我提心吊胆的,就怕被人发现,你醒了就好,都给你啦!”说着忙不迭把东西丢到陈瓷怀里,长吁了一口气。 若没碰到她,陈瓷还真忘了这回事,她顿了下,蹲下来打开包袱,仔细翻看了一遍,再将里头那些随处可见的款式和一些碎银子小额银票都另外分作一堆,递给春芽:“拿着。” 春芽又是摇头又是摆手:“奴婢可不敢要。” 陈瓷看她一眼:“我让你帮我拿着,不是给你的。” 小丫头这才松口气,乖乖把她递过来的东西揣好。 陈瓷把剩下的捋作一堆,重新用包袱皮包好,拎着站起来道:“走罢,你也跟我出去一趟。” 春芽自然没有不肯的,原本她自己要出去还要在戚娘子面前找借口,如今只说是四姑娘叫她去打杂就行了,现成的理由,还不会挨骂。 陈瓷一出府就埋头往前走,沉默寡言的样子与之前春芽所见的大不相同。 春芽跟在她后面,百思不得其解,犹豫了一会上前去与她说话:“四姑娘,您还想吃好吃的么?瑶英姐姐跟我说,西街有家新开的油泼面,店家是王公贵族府里出来的厨子,那香味闻着就与我们常吃的不一般呢。” 陈瓷闻言也没多大反应,目不斜视地道:“你想吃,待会办完事回来再给你买。” 春芽虽然自己也想吃,但四姑娘这副样子摆在跟前,她怕吃了不克化。 两人一路无言一路走,停在了东市一家当铺门口。 第二十九章 允郅 当铺不大,而且看起来还很陈旧,原本陈瓷是想去东市最大的那个当铺,路过这家门口瞧见了招牌,又临时改变了主意。 虽然只是些寻常的首饰,也不得不防会被人认出是于嬷嬷之物的可能。 这种看起来就快要倒闭的当铺反而是上上之选。 她走进去,发现里头布置得倒还算干净雅致,但格外安静,客人进来连个招呼的人都没有,整家当铺只有一个人,躺在木柜台后面的躺椅上,脸上盖着一本摊开的书,半点动静都没有,好像睡着了。 春芽纳罕:“这当铺怎么瞧着没人做生意呀?” 话音未落,就听见身后又传来一阵脚步声,一个脏兮兮的小乞儿从门口走进来,看见陈瓷后立马刹住脚,不远不近地站在门边瞪大眼睛:“怎么是你啊?” 陈瓷闻言淡淡瞥过去一眼,巧了,是上回帮她抢于嬷嬷药包的小乞儿。 春芽一头雾水,左右看看,难得乖巧地闭上了嘴。 小乞儿眼尖得很,瞧见陈瓷手里的包袱和春芽揣着的东西,出声嘲笑:“还以为你是什么大户小姐,没想到也是个要来当铺筹钱的穷鬼。”显然还在记恨之前陈瓷生生把给他的银子扣掉一半的事。 陈瓷还没反应,春芽先不服了,她向来就不是忍气吞声的人:“也?你个街上要饭的难不成也有什么能当的好东西?” 小乞儿被她一顿呛,在原地跳脚:“我才不是要饭的!” 陈瓷在旁风轻云淡地加了句:“是偷东西的。” 春芽见四姑娘不拦自己,愈发趾高气扬:“哦,还不如要饭的呢。” 小乞儿气得脸都红了:“你们懂什么,我这叫梁上君子!” 他俩这样一吵让陈瓷这几日如死水般的心起了些许波澜,懒懒地帮着呛道:“什么梁上君子,会轻功吗?连墙都爬不上去的只能叫小毛贼。” 小乞儿说不赢她俩,四下扫视一圈,冲着陈瓷背后喊道:“掌柜的!你快来评评理,我又不是什么都偷的,可不能叫贼。” 陈瓷顺势回过头,才发现躺椅上的人不知何时已经坐起来了,正饶有兴致地用手撑着下巴看他们吵嘴。 方才用摊开的书盖着脸,她还以为就是普通的掌柜,如今一看倒是怔了一下,竟然是傅逆。 他怎会在此处?堂堂首辅之子,跑来一个破旧的当铺当掌柜? 此刻听见小乞儿要让他评理,傅逆露出漫不经心的笑:“我又不认得你,如何知道你偷什么不偷什么?可没办法给你评理。”少年一身闲适,意气疏懒,坐着的姿势也松垮垮的,与陈瓷所知晓的那个端方君子差了不止十万八千里。 年少时的傅逆,怎么是这样的?跟她想象中一点儿都不一样。 陈瓷曾经以为要培养出这样一个人物,必定是自小就被家族严格规训,行走坐卧无一不精,道德仁艺时刻谨守的,否则怎么能让闻名大胤的帝师崔折山也赞许有加呢? 小乞儿还在同她辩解:“我行走江湖也有原则的,从不偷穷苦人家的东西,我都是劫富济贫!” 好家伙,还会说劫富济贫这个词。 春芽被他逗笑了:“混迹街头还叫行走江湖呢,这位少侠有点意思。”说完自己笑得吱吱嘎嘎的,停都停不下来。 看见春芽笑,陈瓷便也想跟着笑,小丫头的笑颜太有感染力了,让连日笼罩她的阴霾破开了一道光缝。 她就又问小乞儿:“你劫我的富,去济了哪家的贫?” 小乞儿理直气壮地拍拍胸脯:“我家啊!要论贫,方圆十里没有比我更穷的人家了!”说着眼睛瞟她,嘴里咕哝着,“再说了我可没劫到你的钱,刚伸手不是就被你抓住了么……” 当铺里其余三人都笑了起来,傅逆还挺有闲情,拎出一个算盘来放在台面上,手指随意拨了拨:“你们都要当些什么?拿出来看看罢。” 陈瓷没有动作,小乞儿率先跑过来,从怀里掏出一支款式奇特的簪子交给他:“我要当这个。” 春芽在后边说:“别是从哪里顺手牵羊得来的罢?” 小乞儿果然又生气了:“这是我娘的遗物,才不是偷的!” 傅逆用手拈起那支簪子来看,陈瓷也在暗中观察,在心里吃了一惊。 这样的款式在中原并不常见,她前世曾在偶然中见过类似的,是外蕃走商过来的饰品,上面不用中原女子喜欢的金银玉石,而是镶着一种黄色的透明石头,石头里面困住的是形态各异的昆虫。 电光火石间,陈瓷想起了之前在小乞儿面前打开那个药包时,他似乎认得雀舌花的碎末,但当自己问起只说不知道,很是小心谨慎的样子。 她仔细打量小乞儿脏兮兮的脸,平时没什么人会注意,但仔细看了,她发现这个小孩确实长得有些深目高鼻,不大明显,也许他的父母中只有一个是外蕃人。 傅逆看了一会儿,肯定了她的猜测:“这是外蕃女子爱戴的首饰,但中原很少会有女子喜欢,不大值钱。” 小乞儿明显失落了,但还是用殷切的眼神看着他问:“能换多少钱?二两也不能换吗?” 傅逆没急着回答他,反问道:“你很需要银两?”连母亲的遗物都拿出来当了。 小乞儿嘴一瘪,眼眶有泪:“我奶奶病了,大夫说抓药得有二两银子才够,若不是急着用钱,我怎么会拿我娘留的最后一样东西来当。” 少女娇柔的声音在他背后响起:“你叫什么名字?” 小乞儿转头看她,连春芽都换上了同情的神色,便收敛了之前嚣张的气焰答道:“我叫允郅,允诺的允,郅隆的郅。” “允郅。”陈瓷慢慢念了一遍他的名字,解开自己腰间的荷包,从里面摸出二三两碎银递到他面前,“不如我买了你这支簪子罢,你看看这够不够。” 允郅眼睛一亮,连忙伸手接过:“够了够了,谢谢姐姐!”拿了她的银子,嘴倒是变得更甜了。 陈瓷对他笑笑:“没什么好谢的,没想到你小小年纪身世如此可怜,给奶奶治病是要事,可不能耽搁了,若以后还有什么困难,就到青花巷的陈府来找我,跟门房说找三房的四姑娘,他们会领你来见我的。” 允郅千恩万谢,兴冲冲地揣着碎银走了。 柜台后面的傅逆懒洋洋地开口:“小姑娘有善心是好事,但也得好好想想他说的是真话还是假话。” 陈瓷看着允郅的身影走远,才转过身,收起了脸上的甜笑:“这还用想么,当然是骗人的。” 骗她没关系,只要能给她想要的。 第三十章 厌烦 也不知怎么的,她每次遇到小乞儿都能恰好被傅逆撞见,莫不是她前世太过念念不忘,这辈子才会有如此孽缘延续? 陈瓷朝他看去,少年虽坐姿懒散,但眉宇间满是张扬的意气,随便一个挑眉都格外明朗。 与前世那个表面温和有礼实则拒人于千里之外的他很不一样。 “不过是个有一半外蕃血统的小乞丐,什么地方还值得你花二两银子去买一根奇奇怪怪的簪子?”他说着躺回藤椅上,一手放在脑后,一手捏着那支簪子对着窗外的光瞧。 他倒是对她不见外。 陈瓷以前从未在他那里受过这等待遇,一时之间心情有些复杂。 要说她那贫瘠的一生有没有对谁萌生过情愫……真要仔细扒还是有的。 连她自己都想不明白,明明已经是个不想活的人了,在感觉到被傅行思嫌弃的那瞬间,她居然无法维持平静。 本该就到此为止,既然他不待见自己,最好的办法是躲得远远的,但是下一次听闻崔先生的小厮随口说起他来了,还是会想方设法到崔先生院子里走一遭。 那时她不知道这叫喜欢。 待知道了,她已经没办法亲口对他说了。 眼前的少年偏过头看她:“嗯?跟我说说罢,我不告诉别人。”漂亮的眼睛里也有笑意,亮晶晶的。 陈瓷骤然避开他的目光,转头吩咐春芽:“把你拿着的首饰给掌柜的过过眼。” 春芽上前抖抖袖子,丁零当啷甩出一堆金银首饰,摆在柜台上金晃晃明亮亮,都是于嬷嬷这些年费尽心思搜刮的,这些只是其中最不起眼的一小部分。 傅逆来了兴趣,从藤椅上站起身低头去看那堆首饰,嘴里随口问道:“这些全都要当了?” 春芽笑嘻嘻地:“掌柜的长得好看人也肯定好,帮我们姑娘算多点儿。” 傅逆嘴上说:“那可不行,我是生意人。”脸上却已挂上了笑意,显见的对春芽的吹捧很是受用。 这看在陈瓷眼里又觉得是世间一大奇观。 傅行思居然吃这套?也怪他后来伪装得太好,她是半点都没看出来他喜欢别人夸他好看。 春芽惯会顺杆爬,见状又开始好话不要钱似的往外丢:“俗话说相由心生嘛,我就没见过比您还好看的人了,整个东市,不,整个京城您必定也是数一数二的,心肠肯定也是一等一的好。”说着又开始卖惨,“我家姑娘在家中不受长辈待见,常吃了上顿没下顿,您看看,哪家的千金小姐能瘦成这般?迫不得已才拿自己的首饰出来当,您就行行好把手松一松,别把价钱压太狠就好了。” 陈瓷在后面越听越觉得不像话,但春芽是出于好心帮她抬价,她又不好驳她。 傅逆朝她看过来,上下打量:“瞧着是比上回见要瘦了,你们家真不给你饭吃?” 其实是前几日病瘦的,但陈瓷迅速在心里权衡了利弊,立马点头:“对。”横竖卖惨的话都说出口了,倒不如贯彻到底,也好多换些银钱。 他轻笑一声:“这张口就来的本事还真是小姐丫鬟一脉相承。” 被当场戳穿的陈瓷面不改色:“你不是我,怎知我的处境。”那样子好似他这一声笑还误解了她一般,虽没表现出来,但话中已有委屈之意。 这一手差点真给傅逆搞懵了,然而只再转两圈思绪,他就收起了那点恻隐之心,不得不说,这小姑娘演得还真像那么回事,但要想用这种办法在他手里讨便宜,可是找错人了。 他长至今岁,最厌烦同两种人打交道,其中一种就是谎话连篇不知哪句真假的人,与这种人交往,得不到半点真心,若是开始提防,就要连对方的半个字都要拆开来琢磨,叫人猜得心累。 “真是对不住,本店一向按称计价,恕不还价。”他心情不好时的表现很明显,直接变了个脸,话也说得冷淡。 陈瓷一向对傅逆的情绪变化很敏感,何况他现在就差把厌烦两个字写在脸上了,她要是感觉不出来才叫奇怪。 她还隐隐知道他为何忽然不耐烦,约莫就是因为她嘴里没有一句真话,她自己也知道说家里不给饭吃这种话不像样,就算是再苛待庶女的嫡母,也断不会做出克扣吃食的事,顶多吃得差些,但绝不会不给。 春芽这样说是小丫鬟不懂事卖卖惨还能博人一笑,她也跟着承认就是信口开河了。 陈瓷垂下眼睑,从重生回来之始她就开始扯谎,对母亲扯谎,对嬷嬷扯谎,对陈老夫人扯谎,对身边所有人扯谎。现在说谎仿佛变成了习惯,便是在傅行思面前胡说八道,她也能面不红心不跳。 但她知道这谎话漏洞百出还在他面前说出口,是因为重遇到的这个傅逆对她太亲切了,亲切到她以为自己可以在他跟前撒野,他也能照单全收。 是她带着从前的记忆先入为主了,对她而言这是重逢,但对傅逆而言这仅是初遇。 他本就没有道理要包容她。 春芽在感觉自己弄巧成拙那一刻起就闭上了嘴不敢说话了,在旁边看着,却忽然发现从陈府出来就情绪阴沉的陈瓷此时像换了张脸,在掌柜的冷待下还挂起了无害的笑意,轻轻柔柔地道:“既然如此也不能强求,劳烦您帮我算价罢。” 傅逆却朝她裙摆处投去一眼,意味不明地说:“今日换了双鞋,看起来比之前的要耐脏些。” 他那天果然看见了! 陈瓷如同被泼了一盆冷水,寒毛直竖,面上还是那副笑脸,强作镇定道:“女孩家的鞋子自然要与衣裳搭配着穿才好看,总不能日日穿同一双。”眼见他还想开口,直接截断他的话头,“傅公子是否对我的衣着太过关心了?” 话一出口,她就意识到完了。 果然,他一瞬不瞬地紧盯她的脸,压低了嗓音:“我从未跟你说过我姓傅。”语气是肯定的,甚至不需要再过问她。 眼前的小姑娘还未及笄,但说话行事都有自己的一套,便是在他这样的逼问下依然能维持她看似无害的笑脸。 让傅逆愈发感到烦躁。 他长至今岁,最厌烦同两种人打交道,一种是谎话连篇之人,还有一种是无论对谁都挂着同一副虚假面孔的人。 他甚至开始后悔当初随手帮了她。 第三十一章 坦白 抱着包袱从当铺出来的陈瓷沉默地走了一段,忽然回头问春芽:“你不是想吃油泼面?走罢,带路。” 原本心心念念想着吃的春芽也没多高兴的样子,但因陈瓷说了,也只能忧心忡忡地在前面带路。 唉,这个气氛让她怎么吃得下去啊。 待店家将大碗端上桌的时候,春芽瞬间就恢复了胃口。新鲜的青菜和萝卜丝拌在一块儿,上面堆着辣椒面和花椒,热油浇上去咸香立马迸发出来,用筷子搅一搅面条,碗底的醋和酱油被拌上来后香味更加诱人。 春芽埋头苦吃,还不忘劝陈瓷一句:“四姑娘你也快尝尝,太好吃了!” 陈瓷依言吃了几口,确实比一般的油泼面味道要好,但她心情不佳,再好吃的东西此时也提不起好胃口。 她静静盯着狼吞虎咽的春芽看了一会儿,忽然开口问:“你知道于嬷嬷去哪了吗?” 春芽懵然抬头,嘴里还叼着一根面条。 陈瓷不给她反应的机会,直接道:“我把她杀了。” 哐当一声,春芽手里的筷子掉了下来,敲在碗沿的声响格外清脆。 两人静默地对望,片刻春芽眼里开始有泪冒出来,哆哆嗦嗦问:“四姑娘,这油泼面是奴婢的最后一顿饭吗……” “放心,我不会对你做什么的。”陈瓷知道她在怕什么,垂下眼睑低语,“我只是想跟人说一说这个秘密。”她一个人憋得太狠了,若继续压在心底,她怕自己会得病。 春芽哭丧着脸:“为何要跟我说呀……我不想听……” 陈瓷用手托腮看着她,抿起唇忽觉忍俊不禁:“你已经听到了,现在跟我是一伙的了,抓紧多吃两口,说不准明日就没得吃了。” “四姑娘,你莫吓唬我……”春芽的面是彻底吃不下去了,满脑子只有该如何从陈府逃走的念头。 陈瓷笑了一会儿,用筷子挑碗里的面条,漫不经心地戳来戳去:“是不是觉得我很可怕?”也许所有人知道她做了这种事都会觉得可怕罢?包括傅逆。 她又想起方才在当铺时他那张冷凝如霜的脸,问她:“我从未跟你说过我姓傅。” 那可能是陈瓷两辈子以来脑筋转得最快的一次了,抬手往外一指:“当铺外头不是挂着‘傅记’二字的牌匾?你是掌柜的,理应是姓傅罢?”说完状似疑惑地偏了下头。 傅逆什么也没说,只是冷笑一声,低头自顾自去给首饰称重,把算盘拨得啪啪响。 他当然是不信这个说辞的,虽然与这个小姑娘仅有几面之缘,但已经深刻感受到她的诡变和多面,何况她方才喊的那声傅公子,语气分明是熟悉的,像是喊过千百遍。 年纪小小,秘密倒是很多。 两人心知肚明对方在想什么,一致地保持了沉默,待接过他算好的银钱,陈瓷就带着春芽离开了当铺。 她两辈子为人算是经验丰富,尤其是在被傅行思嫌弃的方面,感知力简直出类拔萃,他的眼神一转她就知道自己又被厌烦了。 此次也是一样,陈瓷便连探究他为何跑来东市开个快倒闭的当铺的兴趣也消失殆尽。 从前生到今世,傅逆这个名字也太缠人了,扰得她连油泼面也吃不下。 真是可恶。 春芽经过漫长的思考才答话,因着心底有所感觉,她这次怎么说将会决定自己以后的人生走上哪条路。 “我只是不明白,为何四姑娘这般放心我,之前的事也罢了,我就当成是您没有可堪大用的人手,于嬷嬷死了的事阖府上下无人知晓,您为何要告诉我?”她向来惜命,凡事已习惯了装傻充愣来应对,落到四姑娘手里竟无论如何也糊弄不过去。 是个好问题,但让陈瓷说,其实她自个儿也不知道为何。 连亲生母亲都瞒着的事情,竟然就这样嘴一张告诉了一个小婢女。 要说春芽确实对她有恩,但这是上辈子的事,她可以想办法报答,却没必要将这些事说与她听,如今的春芽跟她无甚交情,未必会帮她保守秘密。 何况她再清楚不过,春芽是个很聪明的人,把自己的性命放在第一位,其他什么都要靠后,若有一天有人用性命逼迫她,只怕连犹豫都不会就直接和盘托出。 想了想,陈瓷最后说:“这世上无缘无故的事情多了,也不是凡事都能弄个明白。”她托腮朝春芽笑了笑,“你就当是自己合了我眼缘罢,若有一天你把于嬷嬷的事说出去了,烦请你来告知我一声,我便自认倒霉去收拾烂摊子。” 她只是太想要对一个人倾吐心事了。 说都说了,随之带来的后果她也甘愿承担。 见春芽重新拿起筷子大快朵颐,陈瓷忽然开口问:“你愿意来沉香苑做事吗?”她虽早有打算,但也得先过问春芽自己的意思。 这油泼面是彻底吃不下去了,春芽无可奈何地把碗推开:“可我的卖身契是在戚娘子手里的,眼下大厨房缺人手,只怕她不会轻易放人。” 陈瓷解下腰间的荷包,从里面抽出一张折起来的文书用纸,放在她面前:“你只要说想不想,其他的我都已办好了。”身契是她在杀于嬷嬷之前就花了点银子从戚娘子手里拿到的,春芽帮了她的忙,她说过会送她一份大礼。 之前是种种事情堆在一起,她没工夫去与戚娘子交涉,眼下心腹之患已除,她暂且可以腾出空来将春芽调到自己院里。 “之前叫你帮我在厨房盯梢,说过要送你一份谢礼,无论你愿不愿意来沉香苑,这张卖身契都是你的了。”三房在陈家地位尴尬,陈瓷不想强人所难。 春芽手快地拿过桌上的身契,打开看了看确认是自己当初按下的手印,喜不自胜地抬起头,笑眯了眼睛:“当然愿意的,跟着四姑娘天天吃好吃的,哪能不愿意啊!”当然还有个原因是她知道了四姑娘的大秘密,就算待在厨房也得担惊受怕哪天会被灭口,还不如就跟在四姑娘身边叫她放心,也叫自个儿放心。 陈瓷见惯她故作憨傻的模样,在心里笑她鬼心眼儿多。 “姑娘,做您的丫鬟涨月银吗?” “不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