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无处安身 “老爷吩咐了,把这死丫头给我架去祠堂!” “呜呜,你们敢动我姐姐,我跟你们拼了!” 黎静珊迷迷糊糊中被这些哭喊声吵得头疼欲裂,才睁开眼睛,就被人抓着两个胳膊架了起来,直接拖着往外走,还有人边哭边扯着她的大腿:“你们放下我姐姐!你们要害死她了!” 黎静珊被拖得踉踉跄跄,烦不胜烦,提气大吼了一声:“吵死了!” 话出口才发现,自己嗓子哑的像破锣,根本发不出多大声音。然而那些人都听见了,连忙手一松,放开黎静珊。身边只有那个抱着她大腿哭,直叫她姐姐的男孩。 黎静珊扶了扶头疼欲裂的脑袋,对那男孩道:“给我倒杯水。” 男孩赶紧倒了水递给她,她接过慢慢地喝着,边仔细地审视周边的情况。 自从十几天前,她一个现代资深地质学家,野外考察时不慎掉落山崖,就此穿越到这个同名女孩的身体,至今还颇不适应。好歹在昏迷的几天里,在梦境中把这女孩的记忆经历了解个遍,才没有一睁眼就被人当作失心疯对待。 然而却更郁闷了。 人家穿越都是过来当贵族公主的,为什么自己穿来的这个十四五岁的身躯,竟然带着一屁股的麻烦债? 既来之,则安之,先解决了眼前麻烦再说吧。比如现在,那几个人看着就来者不善。 黎静珊慢慢喝完了杯中水,看着刚才拖拉她的几个健壮婆子,道:“不用你们拉,我自己去。”说着扶着男孩的肩膀,步伐虚浮地走了出去。 黎静珊来到祠堂,那里早聚集一大群人。她看到母亲李梓玉正跪在祠堂中央,扯着她二叔黎致轩的袖子哭诉:“二叔,致远他纵有千般过错,人死为大,你们不能连他的牌位都不让进宗祠啊,这不是,这不是……” 这不是要把他们这一支逐出黎家吗! 糟心,又是为了这事! 黎静珊摸了摸还缠着纱布的额头,她头上这个伤就是几天前,为了护着父亲的牌位不被丢出宗祠,而被这父亲的同父异母弟弟、亲堂叔用那沉重的楠木牌位砸伤的。 她用力分开人群,正要挤进去,就听黎志轩冷冷说道:“不是我们容不得大哥,而是他犯了大罪,连皇差的珠宝玉石都敢贪。不但自己死在狱中,还差点连累了咱们黎家和司珍坊。这样的不忠不孝之人,怎能让他进宗祠,让黎家列祖列宗跟着受辱。”说着又要去拿供桌上的牌位。 黎夫人哭得说不出话来,只哀哀地拉扯着黎志轩的衣袖。她身形瘦弱,被黎志轩拉得扑倒在地也不放手。 黎志轩发着狠道:“大嫂,你再不放手,别怪我不客气!”说着竟然要抬脚踹向黎夫人。 “二叔!”黎静珊一声尖叫,赶紧上前护着黎夫人,“你日前才砸伤侄女,今日又要对大嫂动手。当着众多乡里的面,你就这么着急上演相煎何急的戏码吗!” 黎志轩环视了围观的众人一眼,虽然大多数是黎家宗亲,但街坊邻居也有不少,总算放下脚来,却是冷笑道:“你们本来就是罪人家眷,今日就要逐出黎家,谈不上什么相煎何急。” 黎静珊站起身,直视着黎志轩道:“二叔此话差矣。且不说我爹是入狱候审时不明不白过的世,有司因此草率定了个畏罪自杀的罪名。” 她目光炯炯,逼视着黎志轩,“况且,黎家司珍坊虽然是我爹主掌,但各位叔伯兄弟都是在里面有差使的,而且我爹主要负责设计事宜,材料采买另有其人。但偷换首饰材料,以假充真的罪名却按在我爹头上。这其中是何道理?侄女倒想问问二叔!” 黎志轩大惊,惊疑地看着眼前这个瘦小的侄女,想不通前几日只会跟她娘一样哭哭啼啼、搂着她爹灵位的小女孩,被他一牌位砸到脑袋后,竟然开窍了?又莫不是他大哥黎致远心有不甘,冤魂不散,要倚靠这个长女来讨说法? 这样一想,心下先怯了几分,气势也弱了下来,“咱们,咱们虽然都是当差,大体上也是你爹在管,咱们哪里知道怎么回事。” 他一看黎静珊只是冷笑,周遭邻里也显出不以为然的神色,知道大家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只管听个曲折精彩,哪管事实真相,那黎致远的名声早已臭了,那孤儿寡母也硬气不起来,自己可不能再弄坏了名声。 黎志轩当机立断,忙道:“案子是官府衙门断的,司珍坊也是咱们族内事务,用不着你个丫头插手。” 黎静珊冷笑道:“二叔这么说,是怕这‘族内事务’见不得光吗?” “你——!”黎志轩面红耳赤,正要发作,外面有人报道:“三叔公来啦!” 黎家在临泉县是望族,又掌着皇差;而这三叔公是黎家族长,论威望论地位,县太爷上任初始都要上门拜谒。如今这德高望重的族长一出现,大伙儿都知道此事今日必会有个决断了。 黎静珊看着那阔步走来的中年人,此人额阔鼻方,目光炯炯有神,虽鬓边已有零星白发,仍给人不怒自威的感觉。 三叔公在他们面前站定,只看着黎夫人道:“黎李氏,致远身为我黎家人,死后如宗祠本是应当,但他犯了重罪,这个官府已有定论。如今我身为族长,对此事给你一个说法:他的牌位可以进入宗祠,只是致远这一支,虽是长房嫡子,其子孙却不能再执掌司珍坊!你可服气?” 黎夫人是温吞懦弱的性子,况且身边只有孤儿弱女,完全没个主意,只想保着夫君的灵位不被驱逐,因此忙不迭点头。黎静珊拉都没拉住。 黎志轩闹这一出的最终目的,就是不让大哥这一支再执掌司珍坊。如今见黎夫人松口,连忙加了一句,“若是不执掌司珍坊,也不能再继续住在主屋里,得腾出来给新的掌事人!” 黎家主屋正房确实历代都是掌事人的居所,只是…… 黎夫人嗫嚅着道:“夫君生前并没有置办房产,如今搬出主屋,咱们孤儿寡母还能去哪里安身?” 第二章 马家退婚 此言一出,三叔公转眼看向了黎志轩。 黎志轩眼珠一转,故作为难道:“这个……族里近几年人丁兴旺,空闲屋子都分出去了。只剩下祠堂外还有两间空屋。大嫂若是不嫌弃的话,那里倒是可以落脚。” “就门口那个破烂屋子?” “那里风大点都能吹塌了吧?” “那里也能住人?太狠了吧!” 黎志轩话音刚落,看热闹的邻里立马窃窃私语起来。 三叔公深深看了黎志轩一眼,黎志轩赶忙小声道:“确实是没有空余房屋。而且,他们家罪人之身,若是住得太好,族里人只怕心有不平,往后为难起来,他们也难过。” 三叔公点了点头,算是默认了他的说辞,又对黎夫人道:“黎李氏,你且去收拾归拣东西,今日里就把此事解决了吧。” “启禀三叔公,”黎志轩旁边的一个花枝招展的妇人说话了,众人一看,竟是黎志轩的夫人曹氏。 “主屋里的家什物件都是族里原配的,他们家——”她斜乜了黎夫人一眼,满是轻蔑之色,“也没什么好拿的。” 众人再次哗然。这是要让人家孤儿寡母净身出户吗! 三叔公抬头扫了众人一眼,威严的目光立刻把那窃窃私语压了下去。三叔公对黎夫人淡淡道:“你们去瞧一瞧还剩什么,收捡了带上吧。” 又指了身后一个青年道:“阿璋你去搭把手。”那青年点头应了。大伙儿小声议论两句,也都散了。 几个人回到主屋,黎静珊忙招呼着弟弟把能拣的都带上。其实也没有什么好收拾的,值钱的古董摆件都被娘当了,无非是一些日常用度的锅碗瓢盆、被褥衣物。但以后日子难过,这些也不能浪费。 黎夫人对着屋里的家什不知如何下手,却见女儿连桌上的一套精瓷茶具都不放过,又把小厨房里的米面菜蔬都打包了,简直看得目瞪口呆。 以前因着丈夫就是家里的天,他们娘仨连门外的地里种的是麦苗还是韭菜都认不清,哪里想过要如何自立门户过日子。否则也不会丈夫一入狱,她就失了主心骨,任人欺负成这般。 可如今看着女儿,竟似换了个人似的,莫非就是人常说的,贫苦的孩子早当家?想到这里,黎夫人忍不住又留下泪来。 黎静珊可没空理会母亲的眼泪。她明白能搜罗东西的机会就这么一次,他们出了这黎家的大门,就别想再从这里拿走一个子去。此时还顾什么面子,里子要紧! 她转完了主屋就去看书房,把那些个书籍笔墨也收捡好,值钱的东西早就被收走了,纸张笔墨这些二叔他们也看不上。但对于黎静珊一家,却是有大用的。至少弟弟还要念书的。 她想了想又转到针线房,不顾众人鄙夷的目光,把针线筐整个收了,才意犹未尽的出门。她把各个房里转了几遍,确认没落下什么东西了,才对一直候在门边的阿璋点点头,“黎璋哥哥,有劳您了。” “叫我阿璋就好。”黎璋过来拿起最重的两大包东西,先走了出去。 黎静珊看着阿璋提拔的背影,心情复杂。 黎璋是黎家旁支,算起来和黎静珊出了五服的堂兄弟。因着不是嫡系,取名时连排辈的“静”字都免了。却是这样的远得连血脉都淡薄的黎家人,对他们伸出援助之手,而自己的亲二叔,所作所为却如此绝情。 黎静珊这么想着,也提着两包衣服走了出去,却没想才走了两步,突然眼前发花,身子一软,摔倒下来,就人事不知了。 她昏倒前那一刹那的念头竟然是:又晕?是不是一觉醒来就能穿回去了? ------ 事实证明,她想多了。 黎静珊再次睁眼时,她是躺在那间邻里口中,大风都能吹倒的破屋子里。 黎夫人见她醒来,欢喜得直掉泪:“我的儿,让你受苦了!” 黎静珊翻着白眼接受了这个事实。边喝着母亲熬的白粥边听她说了这“新家”的情况。 原来她那天受伤初醒,就被拖到祠堂,跟黎家人抗争了半日,又奔走收拾东西,虚弱的身体扛不住,一晕就是四天。好在大夫说只是虚弱,就没什么大碍了。 “还好有阿璋帮忙,这屋子也是他帮修葺规整,才能勉强住人了。”黎夫人唏嘘道。 “阿璋哥哥还帮我把伙房里的柴劈了。”小弟黎静玦也很狗腿地说。 黎静珊舀着粥慢慢吃着,边打量着这屋子——果然是“勉强能住人”:能漏下天光的屋顶明显修缮过了,摇摇欲坠的窗户也整理过,勉强能合上。屋里的家具则是原来留下的破烂:桌子上蛀满虫眼;一张椅子短了一条腿;身下的床也是草草铺了被褥的硬木板。其他的家什更不足道。 但至少有一个容身之地了。 黎静珊点点头,“黎璋哥哥的这份情也不能白领,以后再找机会还吧。”突然省起一事,“娘,您说给我请了大夫,您哪里来的钱?” 黎夫人躲闪着她的眼神,小声道:“这个……你别管了。” 黎静珊想她也许又是拿了什么贴身的东西去当了,叹了口气,道:“娘,您别急。等我身子好了,我去马家想想办法。当年爹把我跟他家少爷订了娃娃亲,他们总不会袖手不管。” 黎夫人一听,却惊慌地拉住她的手,“别去,听娘的话,你千万别去!” 黎静珊一惊,正要问出了什么事,就听门外有人道:“有人在吗?我是马家的管家,送退婚文书来啦!” 来人着一袭青灰色绸缎长衫,看着就是个府中管事的,倒是斯文有礼。对着黎夫人行礼道:“在下是凤城马县令府上的管家,因我家老爷与贵府黎致远黎老爷有同年之谊,二人交好,才与令千金结下百年之缘。” 他从怀中取出文书,双手递上,“但如今黎老爷获罪身死,马家家世清白,断不能再娶罪臣之后。因此派在下送来退婚文书,两家今日断此姻缘,从此男婚女嫁,各不相干!” 黎夫人脸色煞白,身子摇摇欲坠,泪眼涟涟地看着那文书,颤抖的手迟迟伸不出去。 黎静珊在旁边伸手接过那文书,打开扫了一眼,勾着嘴角冷笑道:“好一个男婚女嫁,各不相干。敢问管家老爷,当年我父亲与马老爷交好,连定金都没收就帮他设计了许多套精美首饰。其中两套还是我从旁协助着打造的。” 黎静珊看定管家,道:“当时的说法是,我早晚是马家的人,这些金银首饰且充作嫁妆了。如今这婚是结不成了,那些嫁妆,我可以要回来吗?” 第三章 坐吃山空 管家显然不知晓此事,迟疑着道,“这……马老爷并未跟我提及。” “那就劳烦管家老爷帮我问问,马家家底丰厚,未必看得上那些东西,但我黎家如今落魄,每一分银子都很重要!”黎静珊冷冷地道,“马老爷若是不给个说法,我黎静珊就去到衙门前击鼓讨要!” 管家打量着黎静珊,只见这个十四岁的姑娘虽然还面带病容,两丸墨色的眸子却充满神采,神色决然果敢,举止却从容大度,很有大家之风,。跟传说的性情乖巧温良并不相符,却让人暗生钦佩。 他遂点了点头,“小姐的话,在下一定带到。”说罢告辞离开。 黎静珊这时才觉得,浑身的力气都像是抽干净了似的,她呆呆坐在桌边,直至有人拉她的袖子,怯怯地叫“姐姐”,她才醒过神来。 黎静玦瞪着大眼睛,脸上满是慌乱的表情,却用力抓着她的手,安慰道:“姐姐你别难过。为那人不值得!” 他还未变声,糯糯的童音却假装老成地说着大人的话,让黎静珊心里一暖。其实她哪里是为那负心人伤心,只是想着,能接济家里的路又断了一条,今后要怎么过日子的问题。 黎静珊看母亲还坐在床边默默垂泪,只得起身走到她身边,搂着她的肩膀柔声道:“母亲,您别难过。那种临遇事就退缩的人家,我也未必看得上。” 黎夫人握着她的手,只抽泣道:“我的儿,没想到拖累了你……” “母亲别这样说。我至今不相信,父亲会做出那种欺君罔上的事。将来有机会,我定要查个清楚!”黎静珊略带稚气的脸上神色决绝。 黎夫人点头,又为难道:“还有一事,你的嫁妆……那时虽然与那马老爷有口头约定,老爷厚道,却没有留下书面字据。你贸然去找他追讨,只怕他不认账……” 黎静珊却不知此事,暗叹自己这对便宜父母,善良至纯,却是一点都不懂保护自己。她只得安慰道,“明日我就去他府上追讨,他一县之长,应该不会这样赖皮。” 如此商议一番,才发现将近傍晚,黎静玦的肚子已经咕咕叫了起来。黎静珊赶紧跟着母亲去厨房备饭。 到了厨房才发现,当初从黎家主屋带出来的粮食,这几日也吃得差不多了。米缸里竟淘不出够一顿晚饭的米! 黎静珊扶额,她早该想到,黎夫人出身大户人家的小姐,从前是十指不沾阳春水,弟弟又年幼,自己又昏睡了四天,这个家里还真是一个能挣钱找吃的人都没有,可不只等着坐吃山空吗! 只是现在没空感叹,如今没米下锅,当务之急是先找出今日的口粮吧。 黎静珊看了看窗外,正是暮春景色。这家族祠堂又是靠山而建,不远处还有一条清澈的河流穿过。按她地质学家的专业眼光来看,也算是个风水绝佳的所在。 不过,那是对死人而言的;对活人来说,那满地碧绿肥厚的野菜才是绝佳选择。 黎静珊跟母亲报了一声,就拿了一个破旧的竹篮,拉着弟弟要去择野菜。 “你认得哪些野菜能吃?”黎夫人惊疑地拉住她。这女儿自受伤后,变化太大了! “您放心,分清楚哪些能吃哪些不能吃,我还不在话下。”黎静珊笑着推开母亲的手,跟弟弟出门去了。 开玩笑,当年大学时背的那些植物图鉴,是白背的吗?这可是地质学野外作业的基本功! 黎静珊和弟弟走在春风煦暖的野外,鸟鸣啁啾,遍地花红草绿,如果不是饿着肚子的话,倒是很舒适惬意的。 黎静珊边走边看:唔,这是云英石,地底应该有大量的石英矿;山石颜色偏红,铁元素也很丰富……这里竟生长着鸭趾草,下面肯定有铜!这里简直就是一座宝山! 她作为地质学家的职业病率先冒了出来,兴致勃勃看着那些石头沙土都自动转化成矿藏勘测。看了一会儿,肚子叫了才反应过来,如今这些什么石英矿铁矿,还不如那些绿油油、鲜嫩嫩的野菜来得实在! 她忙寻了口感不错的荠菜蕨菜,跟弟弟挖了起来。 春日里正是野菜大量生发的季节,口感又鲜嫩。黎静珊掐着新长的芽尖摘,很快也摘了满满一篮。见前面有几棵高大的榆树,挂满了榆钱,她展颜一笑,指挥黎静玦道:“给我上!撸榆钱去!” 黎静玦高兴的应了一声,像一只猴儿蹭蹭就爬了上去。 黎静珊正等在树下,准备着捡榆钱,却听弟弟在上头欢呼一声,“姐姐,有个鸟窝!还有鸟蛋!” “快快捡了收好!今晚给你加菜。”这可真是意外之喜了。 她看着黎静玦把鸟蛋小心的用帕子包好,放入兜里,才在树梢撸了大把的榆钱往下丢,心里冒出了久违的小欢喜。 黎静珊就是这样一个乐观而容易满足的人。以前她的同事就曾形容她,如一株野地里的向日葵,给点阳光就灿烂。 “呱呱——”天空传来几声鸟叫,两只斑驳地大鸟飞了回来,围着树梢急切地叫唤。有一只鸟还试图冲过来啄黎静玦。 黎静玦用手胡乱挥着,差点抓不住从树梢掉了下来。他也来气了,骂道:“死鸟,臭鸟,你在乱啄我就拆了你的窝!” “阿玦,不要!”黎静珊在下面喊道,“咱们拿了人家的孩子,别再毁了他们的家了。下来吧,这些也够吃了。” 黎静玦才听话地爬下树来,跟姐姐把榆钱都归拢捡好,踏着夕阳的余晖回家了。 榆钱与剩下的米一起蒸了个榆钱饭,那四五个鸟蛋放在饭面蒸了,再用野菜炒了一碟清炒时蔬,又煮了几碗汤,这顿晚饭吃得还算不赖。 吃过晚饭收拾好桌子,黎静珊找出从主屋拿来的纸笔,开始涂涂画画。 那两只鸟儿的形象总是在她脑中挥之不去,也许是遭逢家变后,与那鸟儿同病相怜,惺惺相惜,产生了“覆巢之下,焉有完卵”的感慨。 黎静珊以前是没有这么容易伤春悲秋的,看来这么细腻的情感,是原主自身的感受了。 她很快画出了两只鸟儿相偎在一起的形象,想了想,又在他们尾巴交汇下方画了个圆圈。 作为地质工作者,因为工作需要,黎静珊画得一手好素描。然而等她画好了一看,却发现那鸟儿的形象被艺术抽象化了,并不是她惯常工作笔记上的写实风格,而更像一件艺术品的草图。 鸟儿的身体分别向左和向右微弯,靠在一起恰恰形成了心的形状。又在两只鸟儿尾巴交汇处——也就是心尖处,坠着那颗圆圆的卵,恰恰体现出“覆巢之下,仍有完卵”的期盼和希翼。看着竟十分有趣。 看来这又是原主自身的天赋了。她又想起以前帮着父亲设计打造过的,自己的“嫁妆”来。看来明天要去马家走一遭了。 第四章 求告无门 她收拾好东西,正准备歇息,黎夫人忧心忡忡地走进来,“珊儿,你真的要去找马家讨要那些首饰吗?” “娘,那些本就是我们家的。哪有他们退了婚,却不退嫁妆的道理?” “只是……”黎夫人看着这个突然变得果敢坚强的女儿,软弱善良的她也说不出什么好主意,只得叮嘱道,“唉,那你千万不要跟他们起冲突,他们权大势大,你一个女孩子家家,不若娘陪你去……” 黎静珊连忙拦住,“娘你放心,正是我一个弱女子,他们怕背了恶名,才不敢乱来。” 开玩笑,就凭黎夫人今天在马家管家面前的表现,就算去了也只会哭哭啼啼,带着一个猪队友,还不如不带! 黎夫人大概也想到了这茬,长叹一声。自己这么没用,小儿也才九岁,若是再大些,也能给他姐姐撑撑腰啊。只是现在,可苦了这女儿了。这么一想,又忍不住要哭。 黎静珊一看,一个头两个大,忙劝住母亲:“您别担心了。车到山前必有路。快去歇着吧。”又怕她在家胡思乱想,就给她派了点活做:“明日我去马家,您可以和弟弟再去寻些野菜,今天我已经教会他怎么找了,春天的野菜养人,咱们也能尝个鲜。” 黎夫人终于找到了一点存在的价值,忙答应着去了。 -------- 黎静珊站在马家大门前已经半个时辰,也没等到马县令出来。门房更是连通传也不给,直接把她轰了出来。 她转到后门想碰碰运气,实在不行,她还真敢到县衙去击鼓鸣冤!反正如今她身无长物,连名声也没有,光脚的不怕穿鞋的,就看看那县老爷是不是也不要脸! 才转过街角,黎静珊就看到马府后门边站着一男一女,姿态亲密,看着似在幽会。黎静珊本想回避,却偏偏那两个人,都是她认得的——竟然是她的“前未婚夫”、马家公子马季荣,和她二叔黎志轩的嫡女、她的堂妹黎静瑶! 饶是如今的黎静珊身体里换了个灵魂,她还是不由得感到心口一阵发堵,为原主感到悲哀。她都分不清到底是因为她遭了家变而让马家倒戈,还是那两人先苟且在一起,才借口她父亲之事来解除婚约。只是这人心之黑暗,已足够让她不寒而栗。 那两人也看到了她,马公子脸上还显出尴尬的神色,黎静瑶却是把头一抬,挑衅似地看着她,嘴角还有一抹冷笑。 马季荣对黎静瑶低声说了两句,就向黎静珊走过来。黎静珊绷紧了脊背,站成一棵挺立的小白杨一般,冷冷地看着他过来。 马季荣在她身前两步远处站定,对她冷漠地道:“黎姑娘,昨日马家已送了退婚文书,说得清楚,从今以后男婚女嫁,各不相干。你还来这里纠缠不清干什么?” 黎静珊冷笑,“你以为我还舍不得你这样的人渣吗?我不过是来讨回我的嫁妆。”她斜睨了那边的黎静瑶一眼,“别以为你娶的都是黎家女,就连嫁妆都可以混搭!” 马季荣被她激怒,态度恶劣道:“什么嫁妆?只是那些首饰当时就是你父亲为了巴结我爹送过来的!” “你说什么?!” “当初家父与令尊没有立下任何字据,你说什么都空口无凭,就算是闹到衙门,你也说不清楚。”马季荣语气平淡,却是满脸轻蔑。 黎静珊怒道:“那我就告到衙门去,看看一县之长还要不要脸!” 马季荣再次冷笑着打断她,“就凭你?且不说家父就是县令,你去告状能有几成胜算。小姐怕是还不知道告状的程序吧?” 黎静珊还真不懂。 她困惑地看着马季荣,“难道不是写好状子,到衙门去击鼓鸣冤吗?”电视上都是这么演的呀! 马季荣轻蔑中带了怜悯,居高临下地道,“那只是开始。民告官,升堂前需得先受二十棍杀威棒,才能把状子呈到官衙。官衙是否升堂,还得看官老爷认为此案是否值得审理。像你这种,连证据也没有的,你认为会是什么结果?” 黎静珊听得目瞪口呆。 马季荣接着道:“我好心劝你一句。看你身上的伤还没好全,受不受得住这杀威棒还两说。就是没被打死,伤筋动骨也没了半条命,请医延药又是一笔开销。我听管家说……你家里似乎没剩几个钱了。” 那马公子语气轻慢,却字字句句抓住黎静珊的痛处。她看他的神色并不像有意吓唬她,看来说的都是实情。一时间觉得心灰意冷,呆呆站着说不出话来。 原来在这个等级森严的社会,你一旦跌落到尘埃里,就连跟那些人叫板抗争的资格都没有了。 马季荣看她失魂落魄的样子,眼中讥诮之意更盛,从怀中摸出几两碎银,丢在地上,勾着嘴角道:“黎小姐若是手头紧,这些银子你就先拿去用吧。” 黎静珊看着他,又低头看看地上的银子,瞬间涨红了脸。她恨不得把那银子砸到马季荣脸上,然而家里的窘迫却令她不得不收起带刺的尊严。 她盯着马季荣,眼中似要喷出火来。马公子静静站着,脸上还是那讥讽的笑意。她看了他半晌,终是蹲下身子,捡起那几颗碎银。咬着牙根道:“总有一日,属于我黎静珊的东西,我要一件一件拿回来!”说罢转身快步走了。 身后传来黎静瑶娇俏的声音:“荣哥哥,这样不识好歹的人,你理她做甚!” “不过几钱碎银子,就当打发个叫花子,省得她在这里碍眼。” 黎静珊一步一步慢慢地走着,脸上红的似要滴出血来,手中却把那碎银子攥得更紧。家里还等着这些钱买米下锅,她没有能力也没有资格摆架子撑面子。但总有一日,这些被那些人踩在脚下践踏的东西,她都要一样一样夺回来! 黎静珊用那些碎银买了些米粮回家,然而才走近那祠堂老屋,远远地却听到屋里传出有人呼喝和母亲的哭喊声。她忙提着裙摆奔了过去,就看到两个凶神恶煞般的人,对着母亲拉拉扯扯,小弟在旁边踢打着那人,却人小力弱,于事无补。 “你们干什么!光天化日之下,这是打劫还是打人?!” 那两个人吓了一跳,松开了手,见来的是个小姑娘,也不当一回事。其中一个脸上带疤的人道:“什么打劫打人,欠债还钱,天经地义。咱们是上门催债的。” 第五章 弃之敝履 “催什么债?娘,怎么回事?”黎静珊大惊。转头看着黎夫人,黎夫人却只是捂着脸呜呜哭泣。 “这妇人找我们借了五十两银子,言明一个月内还清。这如今都两个月过去了,”那刀疤脸拿着一张借据,大声道:“快还钱!拿不出钱,就跟咱们走人!” 黎静珊拿过那张字据一看,失声惊叫:“不是才借了五十两,怎么才两个月就要还两百两银子!”她怒目瞪着那两人。 旁边拿过瘦高个冷笑道:“你娘要钱要得急,除了咱们谁还能借给她,收高点利息怎么了?白纸黑字,你还想抵赖?上面写得清清楚楚,还不出钱,就跟我们走人!” 黎静珊再细看,手都抖了,那字据在她手上也簌簌发抖,她两只手拿稳了那字条,又细细看了一遍,上面清清楚楚写着:若是无法还钱,愿意抵债为奴!还有黎夫人的签字画押! 这张薄薄的纸条不但是借条,还是一张卖、身契! 黎静珊用力闭了闭眼,定了定神,换了笑脸对那二人道:“两位大哥,这二百两银子不是小事,你们再宽限几天,咱们想想办法。” 见那二人不情不愿,又忙道:“咱们虽从黎家出来,仍是黎家长房,这银子还是能跟族里先支出的。两位也是在外面混的,都说做人留一线,日后好见面。” 那瘦高个还有些不屑,被刀疤脸拉住了,道:“那就宽限你们两日,到时再拿不出银子,那妇人就得跟我们走!” 等那些人一出门,黎静珊就问母亲到底怎么回事。 黎夫人抽泣着道:“当时为了救你父亲,还有狱中的打点,家里能卖能当的都清出去了,还是不够。你二婶就介绍了一个能借钱的所在,说先解了当务之急,只要能把人救出来,其他的以后再打算。我……我就听了她的。后来你生病,又陆陆续续借过一些。没想到……” 黎静珊气得脸色发白。且不说父亲入狱本是族里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大事,至少是长房嫡系这一支联合出力才是。让他们一家极力承担也罢了,银钱不济时,族里竟然袖手旁观而逼得母亲去借印子钱!而且,竟然是亲妯娌拉的皮条!这卖、身契一签,是要把他们这一支赶尽杀绝吗! 黎静玦在旁边看着长姐脸色铁青,忙拉着她的袖子,小声道:“姊姊你别怪母亲,她为了给你治病……” 只短短几天,这个小弟就已经下意识地把长姐当成了家里掌事的了。 黎静珊安抚地拍了拍弟弟的手,“我没有怪母亲。”又转头安抚母亲道:“娘,明日我陪您回老宅主屋,跟族里借钱!” 这不同于上马府讨公道,回族里办事,是要看辈分场面的,黎夫人的面子自然比女儿要有分量些。 黎夫人为难道:“去找你二叔,他若是肯帮,早就帮了。现在还能找谁呢?” 黎静珊细细想了一遍,也叹了口气,没把握道,“去求求老太太吧。” 黎夫人微不可查地瑟缩了一下,轻轻应了一声,“好,也只有如此了。” ------ 黎静珊说的老太太,乃是他们黎家长房老太爷的续弦,黎致远的继母,黎志轩的生母。虽然明面上老太太对两个儿子一视同仁,可私下里还是对亲生儿子黎志轩更上心些。又因为黎夫人老实良善,本分勤恳,而曹氏更懂得讨好,老太太跟二房就更亲近,对长房这边更是不冷不淡的。 如今黎夫人和黎静珊在外堂喝了半天茶,才等到下人通传,老太太让他们进去。进的屋里,就见老太太穿着一身暗色团纹织锦薄袄,头上的抹额嵌着一颗水头极好的祖母绿。保养得当,皮肤水滑,气色看着比憔悴枯瘦的黎夫人还要好。 旁边曹氏正端着茶服侍老太太,看到黎夫人,皮笑肉不笑地招呼了一声,“大嫂来啦。” 黎静珊扶着黎夫人先给老太太见礼,才在傍边落座。黎夫人小声说明了来意,曹氏就在一旁冷笑道:“大嫂这是什么意思,最初缺钱时没想着来找账房借支,而是去外面寻钱庄借印子钱。如今被人上门逼债,却又来找到咱们族里。这不是把祸水往族里引吗!” 黎夫人被她抢白,脸色苍白,抖着嘴唇道:“当初……也是因为二嫂你说,说族里因为致远的事情已经焦头烂额,再找他们借钱,只怕他们更不肯为致远尽心……那钱庄还是你介绍给我的。二嫂,你怎么能……” “哎哟,当时我只是分析了实情给你听。我也叫你自己衡量,仔细考虑来着。如今自己犯错,圆不回来,倒要怪到旁人头上?” 曹氏转身对老太太委屈道:“老太太,只怪我这人心肠软,却帮了那不知足的人。如今还闹到您面前,给您找不痛快了。” 老太太本来对长房出了这样的事,一直觉得是他们这一支的屈辱,听曹氏一说,更是恼了“如今闹得这样的,还不是你们自己不检点,惹了一身债还有脸回来!黎家的脸都被你们给丢尽了!” 黎静珊听不下去,站起身道:“老太太,本来这里没有孙女说话的余地,只是听您这么说我母亲,我不得不辩白几句。司珍坊出事,是我父亲一人扛了。但既然牌位进了黎氏宗祠,我们母子就还算是黎家长房的人。却被逼得要举债度日,要说丢脸,真正丢脸的不应该是黎氏宗族吗!” “你这是什么话!难道是我让你们去借那印子钱的吗!”老太太气得抖着手指着她。 “老太太消消气,”曹氏边给老太太顺气,边尖利地道:“小丫头牙尖嘴利。难不成还有人叫你父亲贪污不成?” 黎夫人连忙拉着黎静珊一起跪下,求道:“母亲,珊儿年少不懂事,您千万别怪她。我们也是没法子了。只借二百两银子,求您看在致远的份上,救救我们吧。” 二百两银子,在他们这样的人家来说,不过就是府里一个月的开销。 曹氏见老太太脸色有所松动,又道:“黎家的银子也不是刮大风刮过来的,你们家连皇家的东西都敢贪,如今又连黑钱庄的印子钱都敢借,这样的人怎么还有脸回来借银子,族里却有谁敢借!” 一番话说得老太太又冷了脸色,对她们道:“当初你敢去寻黑钱庄,就要想到有什么后果。族里是不会帮你们填上这样的黑坑的。你们自己想办法吧!” 说着起身走进里屋去,曹氏对着她们冷冷一笑,也跟了进去。黎夫人身子一软,跌坐在地上,付下身子痛哭了起来。 黎静珊站得笔直,双手用力握紧了拳头,身子绷得微微颤抖。 什么叫“弃之如敝履”,她如今算是充分领会到了! 第六章 母债女偿 黎静珊扶着母亲回到祠堂老屋,黎静玦立刻跑了出来,看着黎夫人通红的眼睛,先瑟缩了一下,小心拉着黎静珊的衣角,问道:“姐姐,怎么样,你们借到钱了吗?” 他见黎静珊摇头,小嘴一瘪,几乎要哭了出来,“那……那怎么办?明天那些人就要来了……” 黎静珊急忙掩着黎静玦的嘴,看了看旁边的黎夫人,才道:“不是还有半天吗,没到最后时刻,总还有办法的。” 她抬头看了看天边绚烂的晚霞,轻轻地道:“明天,总会有希望的。” 黎静玦看着姐姐平静的脸色,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三人吃了一顿沉闷无比又索然无味的晚饭,黎静珊见母亲精神不佳,又安慰了她几句,就张罗一家人早早歇息了。 黎静珊躺在床、上,却久久不能入睡。她虽然在家人面前强装镇定,不过是因为她如今是这个家的主心骨,得撑着这个家。若是连她都露怯了,家里另外两个人,只怕就要崩溃了。只是明天如何应付那些人,她一点办法也没有。 她只知道一点,那些高利贷既然跟二房曹氏有关,今日他们没借到钱的事只怕那些人已经知晓,明日这个账是无论如何赖不过去了。 黎静珊心中焦躁,翻来覆去直到三更天也没有睡意。她翻身坐起,正要下床去倒杯水喝,却听隔壁母亲的房门响动。她怕母亲若知道她这么晚也没睡着,又要焦心,赶紧坐在床、上不动了。 屋外月光很亮,黎静珊恰巧能透过窗口看到外面。她看着黎夫人慢慢地走了出去,正好奇母亲要去哪里,却见黎夫人回头看了这边一眼。 她不知出于什么心理,倏忽躺倒下来,不让母亲发现。心里升起个荒诞的念头:莫非母亲要半夜潜逃? 这个念头一起,黎静珊后背即刻冒出一层冷汗。怎么会这样……? 她呆了片刻,才否定这个想法。黎夫人虽然懦弱,却心地善良,绝不会就这么抛下弱女幼子一走了之。 那么……她这么晚出去干什么? 黎静珊忙又坐起,往窗外看去。就见黎夫人走到门外不远处的歪脖子樟树下,把一条白绫搭上了树干…… “娘!”黎静珊惊叫了一声,冲了出去! 黎静珊冲到黎夫人身边时,正堪堪阻止了她把自己的脑袋往绳圈里套。她把黎夫人半拖半抱拉了下来,两人都跌倒在地。 这时她才长长喘出一口气,满心的焦虑突然化作浓浓的怒气喷薄而出。 她腾地站起来,对黎夫人高声道:“娘你怎么这么狠心!你这样一死了之,眼前是干净了,我跟小弟怎么办?你要让我们单独去面对那些黑钱庄,让那些恶人把咱们都拉去牙行卖了吗?” 黎夫人也泪流满面,泣不成声,“娘也没有法子啊,娘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她一把抱住黎静珊,哭道:“不会的。我死了,那些人就不会再纠‘缠你们了……” 黎静珊冷笑道:“您怎么这么天真。您不在了,他们一句话让咱们母债子偿,您说是我跟了那人伢子走呢,还是让小弟去呢?就是我跟他们走了,小弟还这么小,他怎么活呢?” 黎夫人一听,哭得身子发软,把黎静珊搂得更紧,“不会的,不会的……娘去、娘跟他们走!不会让你们……” 黎静珊心底一酸,眼泪也哗哗流了下来,靠在黎夫人怀里哭得不能自已,“娘……娘你不能、不能这么狠心!你不能丢下我和小弟啊——” 两人就这样抱头痛哭,直到月亮西斜,黎静珊哭得累了,才渐渐止住了泪。 她扶着母亲慢慢走回屋里,又不放心地劝慰道:“娘,千万别再做傻事了。只要人还在,就万事都有希望。” 黎夫人看着长女平静的面容,眼中光彩熠熠,让人不由自主跟着镇定下来,她微微点了点头,把手指竖在唇边,“轻点声,别吵醒了小弟。” 黎静珊一听,终于放下心来。母亲已经懂得顾及考虑旁人,就不会再寻死了。 她躺回床、上,看着窗外满地银白色的月光,心里也渐渐亮堂起来。黎家绝情至此,是完全厌弃了他们这一支。今后的生活,也只能靠自己一点一滴地挣出来。既是如此,她除了这个姓氏,也不再与黎家有任何瓜葛! 有了这样的决断,心里放松下来,她一头扎进梦乡,一觉睡到了天大亮。 ------ 翌日,黎静珊把母亲和小弟安顿在里屋,自己收拾干净齐整地坐在正屋里等人。 待到那日的刀疤脸和瘦高个再次寻上门来,她施施然站起迎了出来,“两位大哥,我们母子的家境你们必定也清楚了,这屋子不属于我们,屋里的东西就是搬空了,也值不得二百两银子。这钱,我们实在是还不起。” 瘦高个冷笑道:“没钱?没钱咱们就要人!。” 黎静珊平静道:“自然不会再让两位大哥白跑一趟。那契约是我娘签的,母债子还,分所应当。我愿代我母亲,跟你们走。” 瘦高个和刀疤脸没想到这么顺利,惊讶地对视一眼,还没开口,旁边里屋的门帘被一把掀开,黎夫人冲了出来,抱着黎静珊就哭,“不能……不能让你去,为娘跟他们走,你留下……” 黎静玦也抱着姐姐的腰哭喊:“姐姐不走。” 黎静珊倒是平静,她一手揽着一个,缓缓道,“娘,小弟还小,需要您的照顾。再说,只要您还在,我们就还有家啊……” 说到这里,眼眶也红了,忙转过脸去抹了抹眼睛,“您跟小弟好好的,我只要还在这城里,就能有家可回,有个倚靠的地方。若是您都不在了,咱们这个家……就散了。您,真的忍心吗?” 黎夫人一听,哭得更厉害,连话也说不出来。 黎静珊又抹了把眼泪,低头对着小弟扯出一个笑容,“你在家要乖乖听娘的话,若是让我知道你淘气惹娘伤心,我定不饶你。” 黎静玦哭得满脸鼻涕眼泪,却是坚定地点点头,“姐姐,我一定快点长大……到时候就不让你受苦了。” 那两个来催债的看得心里腻歪,大声催促道,“好了没有,好了就快走吧!” 黎静珊去打水重新净了脸面,跪在黎夫人面前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头,才起身跟着那二人走了。她走出很远,回头还看到母亲拉着小弟站在老屋前,明亮的太阳照在他们身上,拉出长长的伶仃的影子。 这个画面像刻进了心里,让她久久难忘。 -------- 黎静珊跟在那两人身后走了一段,开口问道:“两位大哥,咱们这是要去哪里?” 那刀疤脸回头看了她一眼,道:“正好今天牙行开市,我们直接把你送去那里交给人伢子,倒是省了官印注册这些麻烦事了。” 富贵人家需要奴仆帮佣,穷苦人家需要卖儿鬻女讨生活,因此人员买卖这事屡禁不绝。到了本朝,朝廷干脆开了牙行进行专门交易,而干这行的人就被称为人伢子。只是这人口买卖是朝廷管控的,所有进入牙行交易的人员都必须进行注册登记,有了官印盖章的文书才能合法买卖。 后来为了简化程序,每五日官府会公开办公,专门办理买卖的相关手续事宜,因此也被称为牙行开市。而这一天来进行交易的人也会比往日多。 黎静珊早知道自己要像牛羊牲畜一般,在市场上待价而沽。也不惊奇,只平静问道:“通常有哪些主顾来买人呢?” “什么样的都有,有钱人家来买奴仆的、一般人家来买媳妇的,还有,”那个瘦高个也打量了黎静珊一眼,脸上露出猥琐的笑意,“像你这样长得白净漂亮,又是大户出身的,多半会被青、楼鸨母选回去调、教。” 黎静珊眼睛一暗,垂下睫毛,微微低下了头。 刀疤脸看了瘦高个一眼,低声喝道:“老四,别乱打主意!” 瘦高个哼笑了一声,不再言语。黎静珊隐在衣袖里的手悄悄握紧成拳。 黎静珊走过一个水洼时,突然脚下一歪,摔倒下来,身上脸上立刻沾满污水,似乎还把脚给扭伤了。瘦高个骂骂咧咧地过来,一把扯起她,上下打量了一番,转身问道:“老大,你看这个……” 意思是,这么邋遢,卖不出好价钱。 刀疤脸冷冷看了黎静珊一眼,道:“直接走吧,人都要卖了难道你还送她一套衣裳不成。” 瘦高个一想也是,也不在理她,只催促她快点走。 黎静珊胡乱在脸上抹了两把,脸上脏得一塌糊涂,又装作扭到了脚,一瘸一拐地默默跟在后面。 到了地方,才知道这牙行竟然挺热闹。不断有人来看人问价,期间也有打扮得浓妆艳抹的鸨母过来相人,看黎静珊虽然脸上邋遢,但身形纤细高挑,有意把她挑回去。但看到她走路一瘸一拐,都连道可惜。虽然那人牙子一再保证她只是扭了脚,那些人最终还是摇头放过她。 每当这时,黎静珊心里都暗松一口气。 这样一直待到中午,市场里的人少了许多,买卖成交的也都散去,只余那些被挑剩下的,还在日头里蔫蔫地晒着。人伢子也不再盯着他们,走到一边躲荫去了。黎静珊不断擦着脸上的汗,倒把那些污渍擦去不少,又露出了白皙的肤色。 旁边有个不过七八岁的孩童,熬到此时已又累又饿又渴,忍不住低低哭泣起来。 黎静珊看着那跟黎静玦相仿的年龄和身板,心底一软,蹲下来轻声哄起他来。她捡过地上一个长的茅草,手指翻飞,不一会儿,就用那草杆编出一只活灵,活现的蚱蜢,递到那孩子面前。 那孩子接过,终于破涕为笑。黎静珊自己都觉得新鲜,这样的手艺,她以前是不会的,应该是原主自带的吧,还有那颗柔,软的心。 眼前突然笼上一片阴影,黎静珊抬头,就看到面前站了一个上了年纪的管家模样的人。 ——又有人上门相看了,那刚才那一幕,都被他看到了吗? 第七章 卖入阮家 黎静珊看了那人一眼:半旧的绵绸衣裳,应是大户人家出来;男人五十多岁年纪,眼中有掌事者的精明利落,面目看着却和善,不像是苛刻的人。 这样的人,多半是来为主家挑奴婢的。 黎静珊迅速在心里形成这样的结论,她站直了身子,又用袖子把脸认真擦了两把,微微低头,立刻是一副贞静娴雅的模样。 那人细看了她两眼,问道:“他是你弟弟?” 黎静珊摇头:“不是。并不认识。” 男人点点头,转身跟人伢子打听了她的情况,又问她道,“你的脚瘸了?” 黎静珊忙又摇了摇头,“今早不小心扭了一下,现在已经好了。”说着她往前走了两步,果然步履平稳。 男人微笑着点了点头,去跟人伢子做了买卖交接。又过来要带她走。 黎静珊不放心地问了一句,“我娘的那张跟钱庄的借据,可是作废了?” 男人笑了,指着手里盖了官印的文契道:“有官府核定过的,身份清白的人,我才敢买啊。放心,那些人也怕吃官司的。” 黎静珊轻轻地呼出一口气,对男人屈膝福了一福,跟在他身后,向着自己未知的未来走去。 ------ “你叫我福伯就好。这里是阮家在旻州城的别院外宅,平日里活不多,只有几个仆人在这边管理。最近因着阮家三少爷要来旻州住一段日子,才要增加几个人手。”男人边走边介绍道。 黎静珊轻声问道,“请问主家是做什么营生呢?” “阮家本家是在京城做生意的。如今做大了,派三少爷过来南边查看,打算在这里也开分店。”福伯轻描淡写道,明显是不打算详细说明,黎静珊也不好再问。 说话间已经到了城东的阮家别院,三进两出的院子,整齐简单,能看出重新修葺的痕迹,连花草都是新种的。 福伯带她认了地方,“这里我是管事,院子里还有一些帮佣仆人。你们先在这里适应两日,过后再分配活计。” 黎静珊点头应了,福伯又指着不远处的一排平房,“那边就是下人的住处,你先去梳洗换了衣服吧。” 黎静珊来到下人住的大通铺,随意一看,还算干净。对这主家的好感又加一层。她梳洗完毕,换下一身脏衣服,穿上福伯拿来的丫鬟服饰。 福伯细看了一眼,暗暗点头。 黎静珊这身装扮让她看起来跟其他婢女没有大差别,但细看之下,她身上的大户千金的气质还是在举手投足间隐隐透出,那种沉稳从容的气度,就不是小家碧玉能养出来的。 安顿下来后,黎静珊开始按着福伯的安排,和其他几个粗使仆役在外院干杂活。打水,扫地、洗衣、修剪花草,几乎把院子里的粗活都轮了个遍。福伯和几个掌事的不时过来看几眼,什么也不说就出去了。 黎静珊话不多,只把安排到手里的活计都做得又快又好,偶尔也会帮其他人一把,或是把一些收尾的活儿不动声色的做了。 这日她与两个粗使丫头扫完了院子,见他们刚使用的笤帚簸箕等工具乱七八糟地摆放在工具房里。 她回头看了一眼,见另外两人已经出去歇了,就回身把工具一一摆放整齐。等她做完走出去,就看到福伯站在门口看着,见她出来,对她淡淡地点了点头,“不错。”说完转身走了。 呼!她轻呼出一口气,若在她生活的时代,这算是面试过关,拿到offer了吧。 这么一想,黎静珊的嘴角露出极淡的一丝笑意。 果然,过了几日,福伯把在外院干活的人都召集了,除了辞退了两个,其他的人都留了下来。还是安排在院子了做粗使活计。 只对黎静珊有特殊安排,“你去厨房帮工。我带你过去看看。”说着就引她往厨房走去。 黎静珊忙跟了上去。心里有一丝欢快。 厨房的活计一点不比院子里的轻省,只是有一样好:厨房里一般管着院子里日常吃食的采买,算是个有油水的活。虽然大宗的好处是轮不到她这种小工的,不过至少吃喝是不愁了。若是主人家心慈,还能接济一下家里。 此时一个面容娇俏的姑娘从正院里出来,打量了黎静珊一眼,就笑盈盈地上来跟福伯招呼行礼:“这位是新来的姐妹吧?” “这位是珍儿姑娘,比你早进来几日,现在是在正房里伺候着。”福伯笑呵呵地给她们引见,“你们年龄相仿,以后可以时常做个伴儿。” 黎静珊微笑着跟珍儿见礼,珍儿也忙笑着回礼,拉着黎静珊笑道:“以后又多了个妹妹说体己话了。” 黎静珊只是笑着回应。她却从珍儿眼中看出了几分警惕和戒备。 黎静珊想了一下,不知道自己哪里值得她防备的,就把这念头抛到一边。跟着福伯去了厨房,里头一个身材丰腴的中年妇人迎了出来。 福伯介绍道:“这就是咱们院里的掌勺厨娘张嫂,她也负责日常饮食的采买,你以后且跟着她吧。” 张嫂见了黎静珊,对福伯哎哟了一声,“你怎么给我找了个斯文秀气的姑娘,这里烟熏火燎的,我可怎舍得哟。” 黎静珊忙笑应道:“哪里,以后还请张嫂多多指点。” 张嫂却笑着拉起黎静珊的手,“这双手啊,细皮嫩肉的,我哪里舍得它受磋磨哟。” 福伯只看着黎静珊,也不说话。 黎静珊静静道:“以前确实没做过。因此更需要您多加指点提携。这双手如今不合要求,日后多用几次,多练些时日,总能用合适的。” 这话不但让福伯露出赞赏之色,连张嫂也欢喜的拍了拍她的手,“有你这话,我就放心了。我也不会亏待了你去。” 福伯淡淡地点点头,带了黎静珊出去,“如今活儿还不算多,因此工钱开得不算高,每月半贯钱。等少爷过来后活儿多了,会酌情提工钱。” 他给黎静珊指了正式的女佣住的屋子,继续道,“因着这里干活的大多是镇上的人,不当值时可以回家。因此除了我和常住这里的珍儿有一个单间,其余的都是通铺,就是给你们当值的时候歇息罢了。” 有交代道:“你今晚先在这里当值,也当作熟悉环境。明日起,就可以按日常当差的安排过来,放工后随你是留在这里还是回家,都可自便。” 黎静珊连忙应下了。福伯又交代了几句,就先行离开,由着她自行休整。 走了这一圈,黎静珊已大致了解到,因着这里是阮家的外宅,因此人员关系简单,职责明确,少了大家族里那些复杂的关系争斗。如今的活儿也算轻省,倒真是个不错的所在。她心里微微松了一口气,至少,今后的日子不会太难过了。 黎静珊本以为,在阮家别院值夜的第一夜会平平静静地渡过。然而睡到半夜,却听到院子里人声嘈杂。黎静珊忙更衣起来,就听到门外有人敲门,说是阮少爷到了,让她快起来干活。 黎静珊连忙道厨房去,先把水烧起来,又忙去看有什么能快速出锅的菜肴。此时张嫂也到了,见她反应迅速,满意地点点头。她边自己备着酒菜,边指点黎静珊打下手。很快准备了几样小菜。 这时珍儿过来取饭菜,还要打些热水给阮少爷净面。黎静珊把四样小菜和一壶清酒放在食盒里,对珍儿道:“东西较多,我和姐姐一起拿过去吧。” 珍儿犹豫了一瞬,道:“也好,麻烦妹妹帮我把水送到少爷门外就好。” 黎静珊提着水跟着珍儿到正房门前,珍儿就对她笑道,“劳烦妹妹把水放这里就好。” “不用我提进房去吗?” 珍儿忙道:“不用不用,我自己来就好。” 黎静珊不再坚持,点点头退下了。 翌日早晨,黎静珊又早早守在厨房备好了早点。然而一直到将近晌午,珍儿才过来取饭食,黎静珊又问她是否需要帮忙送过去。珍儿笑道,“不用劳烦妹妹。少爷也不喜欢粗使杂役进内院。以后需要什么,我过来拿就是了。” 黎静珊点点头,帮她装好食盒送她出门,就默默转身回了厨房。 张嫂看着珍儿袅娜着身姿走出去,撇了撇嘴,“什么粗使杂役。这个院子不过是个外宅,统共使唤的不过十来人,谁不是临时招来的,还能分出个三六九等了。论资历,我还比她老呢。” 黎静珊笑了笑,没有接这个话。她终于知道珍儿为何要防备她了。这院子里一共就她俩是豆蔻年华,她是怕少爷注意到自己,抢了对她的关注吧。 这么看来,珍儿的心怕是不小。 阮少爷孤身从本家出来,自由自在,万事都能自己做主。若是伺候得好了,说不定就能飞上枝头变凤凰。就算是做个外室的通房丫头,那也比当个丫鬟强多了。 只是这些不是黎静珊想要的。她更想尽快了解这个世界,琢磨怎样才能更好地活下去。于是她只是笑笑,就岔开话题,“张嫂,您既然是这里的老人了,就给我说说,在这里干活要注意些什么?可有什么要避的忌讳没有?” “唔,这里除了福伯是阮家老宅过来张罗的,又有谁敢自称老人呢。”张嫂笑道,“咱们不过都是雇佣了来伺候那阮少爷罢了。我只知道他是家里嫡子,排行第三。据说是在家里精细惯了,挑剔得很。福伯也是看上我的手艺,才把我从醉月楼挖过来的。” 难怪连福伯都对她客客气气的。 除了早上那一顿,内院没再让厨房备膳,只说是少爷出去了。下午开过了晚饭,福伯就放黎静珊回家了,只叮嘱她明日早些过来。 黎静珊点头,突然想到什么,红着脸踌躇着说道,“福伯,我能否求您一件事?” 第八章 初赊工钱 “什么事?”福伯看着她问道。 “我……我想,能不能先预支半个月的工钱……”黎静珊局促地揉搓着衣角,脸红得像番茄,又不安地道:“要不先支十天的也行……我家里,快没米下锅了。” 福伯深深看了她一眼,问道:“家里还有些什么人?” 黎静珊简单地说了家里的情况,羞耻到脸皮都要烧起来。刚到主家还没几天,活还没上手,倒先问主家支工钱,实在太于理不合。 只是……她出来这么多天,家里的米粮算着也该告罄了。哪里等得到她发工钱呢? 福伯良久没有言语,黎静珊低着头也不敢看他。黎静珊越等越是惶恐,就在她以为会被训斥一番,甚至会被再次送回人伢子那里时,才听到福伯道:“这是二百文钱,你发工钱后再还我。” 黎静珊惊喜地抬头,她眼神发亮地看着福伯,先恭恭敬敬地鞠了一躬,才双手接过那铜钱:“多谢福伯。我一领工钱立刻还给您。” 福伯挥挥手:“行了。你今日先回去吧,明日早点过来上工。” 黎静珊清亮地应了一声,又对他躬身行了一个大礼才转身走了。 福伯看着她走远,嘴角露出一丝赞许的笑容。他多年在京城阮家当差,做到高级管事,阅人无数。 他从牙行上看到她哄素不相识的孩子,就认准这是个善良纯净的女子。看她这几日在院子里干活,就知道是个认真细致的,从她开口预支工钱的窘迫劲,能看出是个自尊要强的;如今为了区区二百文钱,却对他千恩万谢,可知是个知道感恩的。这样的女子,即使如今落魄,今后的日子也总不会差到哪里去。 ------- 黎静珊拿了钱,步伐欢快地走出了阮家别院。这是她来到这个世界,第一次拿到了可以自由支配的钱——虽然还是借来的。她立刻赶着到市场,打算买些吃食回去。 傍晚的市场依然热闹,各种摊贩为了估清最后的货物好收摊回家,都在大声吆喝,也有不方便留过夜的物品,会被摊主降价贱卖。所以会过日子的平常人家,都喜欢在这个时候出来捡个漏。 黎静珊看着什么东西都想买,然而兴致勃勃地逛了一圈才发现,口袋里那两百文钱,真正用来过日子,还真不太够花。 精细的大米和细面太贵,只能加些黍米掺着一起;她想了想,又买了些红薯芋头,这些食物禁饱耐留,若是米粮吃完了,还能当主食挡一阵子。 因是傍晚,生鲜蔬菜和肉类的摊子急着沽清,价格倒是便宜了些。黎静珊几经问价比较,才买了三两瘦肉——毕竟他们自打从黎氏主屋出来,就没吃过肉了。 路过一个点心铺子时,黎静珊又咬牙买了几个核桃酥饼,她记得母亲和小弟都很喜欢这种酥酥脆脆的点心。这一圈买下来,那还没捂暖的二百文钱,已经所剩无几了。 她提着大包小包往家里去,在街口看到一处店铺时,再次不由自主停下了脚步,门额上的招牌写着“宝墨斋”。这是一间卖文房四宝的书斋。 书斋的伙计正在清理店里的积压货品,把一些受潮起霉点的纸张和已经开裂的墨锭墨块搬出来,正要处理了。 黎静珊上前细看。那些纸张多是因保存不当而起霉点,或是因受潮起皱而影响了品质,用来书写作画还是无碍的;那些墨锭则是因为干燥开裂而无法修复、墨质不佳的粗墨。 她心中一动,忙上前问道:“小哥,请问这些纸张墨锭怎么处理?” “掌柜的说,挑些还能卖的贱卖了,”伙计挠挠头道:“剩下的那些,只能扔掉了。” 黎静珊忙翻了翻钱袋,把里面仅剩的十来个铜板都倒了出来,诚恳道:“小哥你看,我就剩这么点钱了,这些纸墨能卖些给我吗?” 散碎的墨锭不值什么钱,但那些纸足有两大卷,伙计一时也拿不准主意,他见黎静珊满脸诚意,于是道:“待我进去问问掌柜的吧。” 不一会儿,那伙计高兴地出来,“掌柜的同意了,还说让我都帮你打好包,让你好带走。”说着动手把纸墨仔细地扎好,还给她系好绳子背在了背上。 黎静珊眼睛发亮,这么多纸墨,只要十几文钱,几乎等于是白送给她了! 黎静珊连忙道谢,“你家掌柜的慈悲仁善,和气生财,贵店定能生意兴隆,财源广进!” 那伙计笑道:“多谢多谢,借你吉言啦!” 黎静珊满心欢喜的往家里走去,只觉得今日买的所有东西,都没有这十几文钱买来的纸墨让她感到满足。她已经在脑海里规划起这些纸墨的用途:分一半给弟弟书写练字,一半裁订成本子给自己画画用。 她完全没想过,这些不能吃不能穿的物品,对如今需要赊钱度日的她来说,完全可归为“奢侈品”行列。她只知道,这些是真正让她心灵舒展,令她快活的东西。 黎静珊带着大包小包,心满意足往家里去,她心里挂念母亲和小弟,脚步不禁有些急切。 “大小姐,黎大小姐。”身后有人叫道。 黎静珊没有理会,继续往前赶路。 “黎姑娘!” 黎静珊回头,见是黎璋,那个帮他们搬家的黎家远房族人。 她这才反应过来,原来方才的“大小姐”是在叫她。此时她才恍然想起,自己是黎家嫡支长房的长女,确实算是“大小姐”。只是她从穿越过来,就没享受过一日大小姐的待遇,自然对这个称呼陌生无比,以至于方才根本没想起来。 她心中微微苦笑,那位真正的“大小姐”,只怕是在她的魂魄进入这个身体时,就已经香消玉殒了吧。否则哪里轮到她好好地站在这里。 她忙对黎璋笑道:“快别叫我大小姐,我早也不是了。黎大哥若是不见外地话,就叫我阿珊吧。” 黎璋摇了摇头,“黎姑娘这是回家吗?我送一送你。”说着接过黎静珊手上的粮食袋子,慢慢地跟在她身后。 黎静珊本想说不用,见他做得自然,自己再推脱反而显得矫情,也就随他了。只是她也不着痕迹的落后半步,与他并排而行。 黎璋自然感觉到了,他抿了抿唇,不动声色地调整了步伐,配合着黎静珊的步子,与她并肩走去。 “我前几日出去做工去了。”黎璋突然道。 黎静珊不知他怎么突然说起这个,好奇地转头看他。 “你们家陷入那样的窘境,我竟然没能帮上忙。”他说着脸色微红,似在压抑着懊恼愤懑,“若是我知道……我一定想办法,不让你被他们……”他低头抓着袋子,手上用力得骨节发白。 “没关系啊。” 黎璋抬头,却见黎静珊脸上明朗地笑,在夕阳光中散发着柔和的光芒。 “多谢你,黎大哥。”黎静珊笑道,“我的家事,怎么好总是劳烦你呢。我生病时,家里得你的多方照顾,我还不知道如何感谢你呢。” 黎璋的眼神一暗,闷闷地道:“不用谢。” 他们都不是健谈之人,这个话题一结束,就冷场下来,淡淡的尴尬气氛在两人之间弥漫。黎静珊正想再寻个话头,突然又听黎璋道,“你二叔……他就要接掌司珍坊了。族里择吉日要在祠堂祭祖昭告,正式接印。” “啊……是吗。”黎静珊随口应道。 其实她对这个消息并不意外。黎志轩多年在父亲手下协理司珍坊,见识了无数珍宝美玉,见惯大宗银钱出入,要能守住不动心,以他的为人,还真是不容易。 她记得父亲曾经说过,“珍宝之于贪婪之人,正如美食之于饥馑之人,浮木之于溺水之人,都是无法抗拒的欲望。” 那时她随父亲初入司珍坊学习打造首饰,还是一副天真烂漫的情怀,捧着一捧珍珠好奇问道:“那您呢?这么美丽的珍宝,您难道不喜欢吗?” 父亲微笑,指了指头顶,“心有余悸莫伸手,胆大包天难回头。咱们头上有苌弘老祖看着,老祖头上有太上老君看着,老君头上还有三尺青天看着。这个手,不能伸啊不能伸!” 他小心捧起一个八宝攒丝嵌玉、珠花,细细欣赏,眼中是满足的赞赏,“况且,这么美丽的珠宝在自己手下慢慢成形,放出华彩,这个过程本身就足以令人沉醉。想着这些亲手创造的珍品能成为传世之作流传百代,不比仅仅拥有它们个几十年,更令人骄傲满足吗?” 黎璋看黎静珊在出神,忙又道:“你别难过。我相信,黎老爷是清白的。”想了想又加了一句,“……唔,族里许多也说黎老爷是好人。” 黎静珊的眼睛亮了起来,真诚的笑容在脸上绽放:“谢谢你,黎大哥!” 黎璋不好意思地笑笑,又安慰道:“祭祖昭告那天你不必担心,族里各长辈都在,你二叔必不敢为难你们的。”他停顿一下,承诺似的道:“……我也会在的!” 黎静珊对他温和的笑:“嗯,多谢黎大哥。我不担心。”她看着就要沉到山洼里的落日,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他们再也伤害不到我了!” 黎璋看着她贞静平和的面容,少女脸上细细的绒毛在夕阳下被镀上一层薄光,好似整张脸都熠熠生辉。他垂下眼眸,抿了抿嘴唇,带出一丝极淡的笑。 第九章 适应环境 不知不觉到了老屋门口,黎璋把东西放下,也没有多留,只是出门前摸出了钱包,从里面倒出些碎银子并铜钱,递给黎静珊,“这些你先拿去用。” 黎静珊忙推了回去,道:“真的不用,我跟主人家支了工钱。”她俏皮地眨了眨眼睛,“黎大哥可别瞧不起人,我可是能挣钱养家的人了。” 推辞间她扫了一眼那钱袋,灰扑扑地半旧袋子,开口处已经有些磨损,心里暗暗记下了。 黎璋却不知黎静珊对他的钱袋更留意,见她推却,眼神又是一暗,垂下眼眸敛了神色,默默地收起钱袋。对她点了点头,“有事随时可以来找我。”说罢转身出去了。 黎静珊送他到院外,看着他的背影也露出淡淡的微笑。黎璋的善意稍稍冲淡了她对黎氏家族的敌意,黎家人也并不都是坏人。 ------- 黎静珊到了老屋门口,先冲屋里甜甜地喊了一声娘。话音才落,就见黎夫人从屋里奔了出来。 黎夫人本以为女儿被发卖出去,就再见不着面。却没料到女儿还能回来,如今乍见,惊喜得冲上来抱着她,又是还没说话,先湿了眼睛。 黎静珊最怕看到母亲的眼泪,赶忙先哄着母亲把主家的情况说了,她把在阮家干活的好处又夸大了几分。终于哄得黎夫人收了眼泪。 黎夫人拉着黎静珊上上下下地打量了好几番,见女儿确实一切安好,脸上笑容也不像勉强出来的,才稍稍放下心来。 想了想又道:“我在这旻州多年,也没听过有什么姓阮的大户人家。若是新近外来的,可要好好留意是什么来头才好,毕竟不是本地知根知底的,你自己要多小心为妙。”说着想到要让还未到及笄之年的女儿,去面对这样叵测的未来,眼圈又发红了。 黎静珊倒是欣慰,母亲这个从前不问世事的大家闺秀,终于有了一丝防人之心了,虽然付出了惨重的代价,总算为时未晚。 她忙拿出买回来的东西,一样样摆出来,劝道:“娘,您放心好了,女儿自有分寸。这才上工几日,就挣了工钱回来了呢。而且我虽卖身给阮家,却不限制我的自由,日后还是能常回来的。” 倒是弟弟知道姊姊以后能常回家,雀跃不已。看到她还带了许多东西回家,更是兴奋得围着转来转去,抱着那些袋子不松手。此时他孩子的天性展露无疑:只要家人能团聚、只要眼前有吃的,就万事足了。 三人把东西都归整了,做了一顿还算丰盛的晚饭——除了野菜粗粮,今日终于得见肉食了。 黎静玦边给母亲和姊姊的碗里搁了块肉,边兴冲冲道:“这几日我跟母亲在野外采了好多野菜。还有娘在镇上找了户人家,每日帮他们洗衣服,也可以挣钱。” 说着皱了眉头,“就是我太小了,人家不要。”他又吃了块肉,心情舒展开来,又自顾说道:“没关系,我很快就能长大,到时候就可以出去挣钱啦。” 黎静珊听得心里酸涩,面上却是笑意盈盈,摸着黎静玦的头道:“是,你快些长大,以后我和娘可要倚靠你呢。” 看着黎静玦郑重其事地点头,满脸坚毅的样子,黎静珊和黎夫人都绷不住笑了起来。 ------- 黎静珊在家里过了一夜,第二日一大早就赶回了阮家别院。 她先去厨房烧上水,刚开始准备今日的早膳,就见前院门大开,远远地见到一个身材颀长的公子进来,身后还跟着福伯和两个小厮。看架势就是这家的主人,阮家三少爷了。 黎静珊抬头看了看天色,才卯初时分,天刚蒙蒙亮。这是……彻夜未归,黎明才返家? 果然,过不了一会儿,珍儿带着一个小厮过来,要打水给少爷洗漱,再备些清淡的早膳。黎静珊赶紧先打好热水,那个小厮接过,对她嘻嘻一笑,“有劳妹妹,我叫阮书,是少爷身边的跟班,以后可要多多劳烦妹妹呢。” 黎静珊见他眉清目秀,笑起来眼睛弯成两个月牙,甚是讨喜。也对他温和地笑笑,“客气了,我叫黎静珊。” “你就是福伯新招回来的那个妹妹啊,长得清秀可人,雅致娴静,幸会幸会。”阮书故作夸张地叹道。 珍儿笑道,“你这张嘴呀,就是路边看到个漂亮母猫,都能给你勾了去。” 阮书笑着应道:“冤枉,姐姐你这话可千万别让少爷听到,他不撕了我的嘴!” 黎静珊只抬头笑笑,把刚煮好的小米清粥装了一盅,取张嫂腌好的几样小菜,并几样点心装盘,放在食盒里装好,递给珍儿,轻声道:“小心烫。” 珍儿笑着接了,和阮书一起向内院走去。 黎静珊暗想,自己不过才来几天,连下人小厮都知道了自己,可见这主家管理是极严的。 ------ 内院里,阮家三少爷阮明羽刚梳洗完毕,穿了一身淡青色苎麻挑绣的绵绸常服,头发用一支通透的青玉簪束了,随意地瞥了镜子一眼,只见镜中人眉色如黛,斜飞入鬓,面如冠玉,鼻若悬胆,两丸墨色的眸子极黑极亮,虽然一夜未睡也不见丝毫颓色。端的是一副倾倒众生的好相貌。 阮明羽满意地一笑,显然他也知道自己的这一项优势。 他走到桌边,珍儿忙把早膳一一摆上,殷勤笑道:“少爷出去应酬了一夜,我特地让厨房备了些清淡些的早膳,也好解一解腻。” 阮明羽对着珍儿勾唇一笑,眉目间顾盼生辉,“有心了。”果然看到珍儿脸上飞起红霞,也不甚在意,转头就把注意力转到菜肴上,却是眼前一亮。 只见那几样早膳,装盘都极有特色:糯黄的小米粥装在甜白瓷盅里,上面还点缀着几颗红彤彤的枸杞,袅袅热气里看着让人食指大动。 旁边是几色辅粥用的腌制小菜:青的青瓜、红的胡萝卜、黄的酱黄瓜、紫色的紫甘蓝。 每样都细细切丝,简单地顺着摆成几朵彩菊的花瓣,还用几片芫荽叶子搭配成花杆,在盘子底部用酱汁轻轻勾了几笔,成了稀疏的篱笆,“采菊东篱下”的意境就这么呼之欲出。 还有几色马蹄糕、千层糕等甜点,也是很注意色彩搭配,令人赏心悦目。 阮明羽饶有兴致地抬头问道:“这早膳是谁准备的?张嫂吗?” 珍儿一看,也被这精致的摆盘惊了一下,只得答道:“是新来的粗使丫头摆的。” “粗使丫头?”阮明羽挑了挑眉,没在说什么,坐下一样样细品了几口,就叫撤下去了。他走进卧室,昨夜彻夜未眠,早上对他来说,是用来补眠的。 珍儿也跟了进去,为他倒水净面,铺好被褥,转身正犹豫是否该动手帮少爷更衣,就听他吩咐道:“好了,后面的让阮墨来吧。” 阮明羽身后的另一个小厮应了一声,拿着寝衣走上前来,珍儿只得应了一声:“有事只管吩咐奴婢。”退了出去掩上房门。 珍儿才出了门,脸上笑容退了下去,眼中换上了警惕和不甘之色。心中对厨房里那个小妮子的戒备之心又重了几分。 ------ 黎静珊在阮家当差的生活就这么步上正轨。除了协助张嫂准备一日三餐,有时也接手些院子里的粗活。虽然主人已经入住,活儿依然不多。 几日下来,黎静珊除了远远看过几次阮明羽的背影,还没跟他打过照面。但她也能渐渐看出,这个阮三少爷是个精细的人——要吃最精细的食物,穿最柔软舒适的绵绸织锦衣服,住最雅致的屋子,据说他房中各种精致古董不少,就连院子里的花草都要精心伺弄,一片欣欣向荣的光景。 也是个交游广泛的主——时常傍晚出去应酬,次日清晨才回府,然后一睡半日,起来正好可以准备晚膳了。 好精舍,好美食,好锦衣,好古董,好游玩……这么看来,算不算是个纨绔?黎静珊这么想着,突然发现自己走了个神。 此时她正坐在小花园里,手里拿着她自制的绘画本子,在描一株正在盛开的牡丹。 她做完了活计,闲来无事总喜欢拿出本子画画。虽然以前做地质勘察也常需要做图,但像现在这样对绘画的痴迷,看来是原主的爱好。 院子里新移植来几株姚黄,如今正是开得盛时,她就在纸上描出了那雍容华贵的花朵。只是她并没有完全写实地描绘,而是巧妙地把花型做了些许改变,看着更像是艺术造型。唔,这看来也是原主的艺术天赋,她作为科学工作者,绝对只会求真求实。 “阿珊,你这画儿好漂亮!”张嫂在她身后感叹。 黎静珊连忙起身,“张嫂,是有什么活儿要我做吗?” 张嫂摆手笑道,“没有没有,就是看你画的真好。能给我看看吗?” 黎静珊见张嫂没有怪她摸鱼,笑着把画本子递了过去,“我闲着时候画着玩儿的。” 张嫂翻着那画本子,里面是黎静珊画的一些院子里的花草,却带了些艺术变形,看着更别致新颖。 她看一张赞一张,看完之后,两眼发光,拉着黎静珊略略踌躇地道:“阿珊,嫂子求你件事,你看行不?” “什么事?张嫂请说。” 第十章 惹人注意 张嫂诚恳道:“我有个侄女在城里一个绣坊里当管事的,时常要搜罗些绣图纹样。我看你这些画都画得极好,想跟你讨了,给她做个绣样,你看行吗?”想了想又补充道:“我也不会白拿你的。那些新颖的画稿能卖几十文钱一张,我让侄女按行市价给你,你看怎么样?” “不过是几张画儿,还付什么钱呀。您拿去好了。”黎静珊笑着把本子递了过去。她是真的不觉得这些能卖钱,而且张嫂平时对她颇多照顾,她是个记恩的人,如今有机会回报她,她也很高兴。 “哎呀,那我就不跟你客气啦。”张嫂高兴地接过,又对她道:“我今天给少爷准备的萝卜糕和红枣糕还有多的,待会儿给你打包些带回去。” 厨房里备的膳食,通常都会多备一些,主人家吃不了的,下人们也可以分着吃了。黎静珊也得分过几次糕点吃食,她都把自己那份悄悄留了,带回家里给母亲和小弟吃。张嫂看在眼里,常常会给她多留一份。 黎静珊一听,就知道是张嫂特别照顾她的,忙道谢了。张嫂是个爽快人,笑道:“哪这么多谢来谢去的。不过是彼此帮忙罢了。对了,你看,这个也是我帮我那侄女讨的。” 她展开手里拎着的布包,拿出一卷各色布料,“我去问给少爷裁衣服的绣娘讨的边角布头。你知道咱们家少爷穿衣服最讲究,用的都是新出的料子,我拿了给我侄女研究针线经纬,看如何搭配绣线好看。” “您对您侄女真好。”黎静珊静静笑道。哪里像自家的那些亲戚…… 她扫了一眼那些布料,突然被一块料子吸引了注意。那是块铁灰色的厚布料,花纹朴实,看着结实耐磨。正好可以用来做一个钱包…… 这个念头一起,黎静珊就跟张嫂讨要这块料子,张嫂也爽快,随她拿了去,临了还叮嘱她,以后有什么新鲜花样,记得拿给她看。黎静珊笑着应了。 是夜,黎静珊留在院里当值,她在灯下摆弄着那块布料,绘制绣图的时候,还在琢磨这些绣样。她看着自己为那个钱包设计的绣图:一个绝壁孤松的图案,只是那松树被她讨巧地换成了摇钱树。如此一来,于困境中发掘商机,大获成功的寓意扑面而来。 黎静珊突然觉得,这也许是个商机。只是绣样不好卖钱,若是能作成绣品,应该会不错。 只可惜自己的绣活手工不好,只能算勉强能见人。黎静珊叹了口气,她拿起自己缝了半截的荷包看了看,这样的手工,拿去送人还有点寒碜,不知道黎璋大哥会不会嫌弃。 次日清晨,阮三少照例是清晨才回来。黎静珊装好了给少爷的早膳,见珍儿笑盈盈地接过出去了,正要去柴草房取些柴禾,却看到珍儿走到角落处,打开食盒把她的摆盘弄乱,才重新盖好提去了内院。 黎静珊静静地看着,站了片刻,只是一言不发转身干活去了。 倒不是黎静珊懦弱忍让,而是一来她在阮家时日尚短,根基不稳。若把这事闹大,即使占理的是她,她一个在外院干活的粗使丫头,未必能在主人面前比贴身伺候的丫鬟更占优势。 二来,她也并不想跟珍儿争这个风头,吃这个飞醋。她想得明白,以她们如今的身份,即便使出浑身解数,得了阮少爷的青眼,最好的结局也不过是给他做个妾,还是放在外室的那种。 她一个从现代穿过来的人,从来就没想过要给人做小。 因此,她不想跟珍儿争。她也不屑。 -------- 因着昨夜当值,今日完成早膳的准备后,黎静珊就可以回家。临走前,张嫂又给她包了几个大白馒头带上:“厨房里总备有多的,你拿着回去吃吧。” 黎静珊忙再三谢了接过,心下暗暗欢喜:这就是在厨房当差的好处了。心里也越发感激福伯和张嫂。 夏初的稻田已经开始抽穗,在晨风里扬起一阵阵碧浪,各家的炊烟袅袅升起,远处鸡犬之声夹杂着书堂里孩童的朗朗书声,好一派惬意的田园风光。 黎静珊悠闲地走着,嘴角翘着舒适的笑意——这样的悠闲自在,在她曾经生活的时代可是千金难买呢。 她路过镇里的书堂,却看到在书堂外窗户边趴着个熟悉的身影。 黎静玦的身高不够,踮着脚扒在窗台上,圆溜溜的眼睛盯着里面,听先生讲课听得目不转睛,全神贯注。脚下还放着个装野菜的小筐。 黎静珊看着那小小的身影,突然感到眼睛发涩。 他们没被赶出主屋前,黎氏子弟都是在族里的学堂统一启蒙。那时黎静玦的功课一直得先生夸赞,说他“敏而好学,喜研书卷”,将来必成大器。以前小小的黎静玦也曾夸下海口,今后定要金榜题名,创一番功业的。 然而家里出事后,他却连黎氏学堂也不能去了。 黎静珊躲在树下看了一会,悄然转身往野外走去。如今她还没法子重新送他入学堂,且让他在外头多偷师一会儿吧。她如今能做的,只是替他去郊外采野菜罢了。 她却不知,街上还有人也在暗暗注意着黎静玦那小小的身躯。 街上行过的一座轿子里,黎志轩放下轿帘,靠回位置上,脸色变得阴沉。 他早就从私塾先生那里听说,黎静玦聪颖敏慧,功课极好,假以时日必能进入科举仕途。他当初把黎致远遗孤逐出主屋后,立刻暗地里让族中子弟排挤驱逐黎静玦,把他也赶出了私塾,就是为了斩断他今后入仕的道路。 黎志轩的眼神闪过一抹阴狠。没想到,这小崽子竟然贼心不死!若是斩草不除根,留着总是个祸害。 不过……此事总要从长计议,现在他还有别的事体要处理。 黎志轩回到黎氏主屋——自从黎致远那一支搬了出来,族里决议让他接掌司珍坊后,他家就搬进了象征司珍坊掌事地位的主屋。 曹氏迎出来,为他更衣沏茶,边随口问道:“掌印大典的衣服已经做好送过来了,我拿来给老爷试一试?若是有不合适的,还来得及改。” 黎志轩一听,一直阴沉的脸色好看了些,点点头让曹氏给他换了衣服,在镜子前端详了一番。曹氏笑道:“老爷这身穿着就是气派。按我说,多年前这司珍坊就该您来管着。” 她把压襟的玉佩也一一挂上,嘴里不停:“您看如今还没正式接掌呢,就先为坊里拉到了几单官家生意,比当年长房管的时候,不知强了多少。” 黎志轩淡淡地道:“那也是马老爷从中斡旋帮衬着,才能打开这个局面。你跟瑶儿说说,马公子这根线,一定得抓牢了。” “我自然省得。”曹氏笑道,“如今咱们可算是旻州城里首饰行的一枝独秀,可多亏了这县太爷,他家公子自然得好生伺候着。” 黎志轩却脸色微沉,“一枝独秀?现在说这话还为时过早。听说京城阮氏的竞宝阁,也想过来旻州开分铺,在这里分一杯羹。” 曹氏毕竟多在内院,生意上的事情只是偶尔听丈夫提个一鳞半爪,如今第一次听说阮氏,忙问道:“这竞宝阁是什么来头?我怎么从没听说过?” 黎志轩瞥了曹氏一眼,容忍了妇人的孤陋寡闻,耐着性子道:“竞宝阁是在京城起家的珠宝行。十几年前由第四代掌柜阮惊鸿接掌后,渐渐有了点名气。前几年,听说他们家出了个经商天才,不过短短五年,就吞并了京里几家大首饰行。如今在京城提起竞宝阁,都会夸一句后起之秀。” 黎志轩心里明白,这后起之秀的名头,其实说的是竞宝阁,也是说那位经商天才。 曹氏一惊,“难道这竞宝阁,还能强过咱们司珍坊去?” 黎氏家族是旻州的望族,早年先祖去京城闯荡,开了家珠宝行。后来经过几代近百年的经营,凭着精湛的工艺和优秀的珠宝品质,被朝廷看重,成为了官家钦定的珠宝首饰坊,所以才能用了宫里掌管珍宝首饰的工坊名字——司珍坊,作为招牌。 黎致远的父亲原来也在京城的总部当差,二十年从京城回来黎家的祖籍旻州创立了分部,因此才有了这里的司珍坊。可以说,“司珍坊”这块招牌,就是黎氏珠宝的一种荣耀。 黎志轩眼中露出一丝轻蔑,“强过咱们司珍坊?这是咱们黎家近百年积累下的招牌,是朝廷对咱们的认可和褒奖。哪里是他一个开了二十来年的作坊可以比的。” “只是那是在宫里,若是在民间……”他拿起一个官窑白瓷杯子,细细摩挲,若有所思道:“就好比这个官窑的杯子,高门大户自然认准这样高端品质釉色,但民间也有大量的粗瓷陶碗不是?若竞宝阁想来这里分一杯羹,也并非不可能。” 曹氏一听,放下心来,“不过一个民间作坊,还敢跟咱们官家钦定的比吗?况且在这里还有马老爷给咱们撑着呢。” 黎志轩一想也是,略略放下心来,又仔细看着身上这身掌印大典时的礼服,微笑道:“这身衣服挺合适,不用改了。” 曹氏忙笑着道:“那我再叫人重新熨烫一遍,好在大典那天穿用。” 第十一章 精致绣工 另一边,黎静珊出了主街,正往郊外去寻野菜。 如今已是夏初,野菜没有春天是那么鲜嫩可口。然而一路走去,黎静珊被另一番景色所吸引。夏天的植物蓬勃竞发,把山体染成深深浅浅的绿色,各色野花也竞相绽放,把野地点缀成一条美丽的花毯。 然而这些植物和野外的景色在黎静珊眼里,另有一番意味。 这铁线蕨的杆子颜色偏灰,说明这里土壤富含铝矿;这种深紫色罗勒花,是被地底下铜元素滋养的结果;还有那些堇菜这么茂盛,下面一定有锌;河滩里晶莹的沙子含硅量很高,说不定还有水晶矿脉…… 在地矿勘测中,有一门学科是根据地表的植物生长状况和品类,来推断地底矿藏的。黎静珊作为资深的地质学家,以前野外勘测时就经常用这些知识寻找矿脉。 如今她一边采野菜,一边职业病发作地辨认着这些能够指示矿产的植物,惊奇的发现这里遍地矿藏,简直就是一个巨大的地下宝库。只是以她对这个时代的了解,这里除了几种常用的金银铜铁外,人们似乎并没有开采利用其它金属。是这里的人还没有认识这些金属吗? 若是她能把这些地下宝藏都开发出来……她还需要为钱发愁吗? 然而这个念头只是一闪而过,就偃旗息鼓了。不说劳动力低下的古代,即使在她曾生活的那个科技发达的现代,开采矿藏、提炼金属也是个需要大量资金的活。 而且,人们对那些金属有需求的时候,开采出来才能赚钱。而那些稀奇古怪的金属,其实跟普通老百姓的关系并不大。 黎静珊在心底苦笑,自己多年苦学,得来的满腹才学知识,目前看来只能用来寻野菜了。 她叹了一口气,再次抬头看着满山鲜绿和近处的锦绣,决定还是抛却这些植物的科学价值,好好把他们当果腹的食物好了。 这么一转换角度,黎静珊眼中就看出了这些植物的美来: 铁线蕨卷曲的触须绕出优美的弧度;豆蔻花像一个个可爱的小酒杯,里面浅盈的香蜜引得蜜蜂沉醉在花朵里;野杜鹃怒放的花簇热烈得燃烧的火把,清澈河水里彩色的石子,在阳光下的美丽不亚于宝石…… 黎静珊情不自禁把野菜筐放在一边,拿出画本子描了起来。边描边在嘴角挂起一丝微笑:若说刚才看着植物也是满眼金属矿藏,是她的职业病,那如今对美好事物的痴迷热爱,大概就是原主这个身体天然的追求吧。 而在此刻,两者却是如此和谐地融合一体,对植物的认知帮她果腹;对美丽的追求滋养她的精神。 黎静珊一直在郊外待到时近正午才回家,带着满满的一筐野菜,和绘制的近十张画样。 回到家里,竟然只见黎静玦在家。看到姊姊回来,他欢呼着出来,帮把黎静珊带回来的东西一一归置好,小小年纪已然对各种活计十分熟练。 “娘呢?”黎静珊问道。 “娘去镇上帮人洗衣服去了,最近天气渐热,许多户人家都把冬衣收拾了,因此最近生意不错。”黎静玦在厨房忙活,突然转头骄傲地道:“她中午不回来了,午饭也是我自己备的。姊姊你看,我会做饭呢!” 黎静珊过去揭开锅一看,见锅里除了红薯粗粮米饭,竟然还蒸着一碗蛋羹。 黎静珊讶异地抬头看黎静玦。 黎静玦满脸兴奋地显摆:“前日我去摘野菜,寻到了两个野鸭蛋。今日我背熟了千字文,娘答应给我做奖励的!” 黎静珊摸着小弟的头笑,取出回来时买的一支糖葫芦,“那这个就是姊姊给的奖励。” 黎静玦高兴地接过来,咬了一颗果子下来,又把糖葫芦递到姊姊嘴边,让她也吃一颗,直到黎静珊摇头不要,他才兴高采烈地坐到一边吃了。 到了下午,黎夫人回来,见了长女也是十分欢喜,张罗着要去给她加菜。黎静珊见母亲先是把今日洗衣挣得的十几个铜板,慎重地放入床头的小木匣子里,又万分谨慎地数出几个铜板,要去买菜,心头仍是一阵酸涩。 她拉起母亲的双手,看着这双大家闺秀的纤细玉指,如今已经被磨得粗糙起茧,想着以前母亲在家里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如今却被搓磨成这样,心里一抽一抽地疼:“娘,我带了些吃食回来,不必去了。您也别太辛苦了,注意着身子。” 黎夫人却笑道:“不辛苦,以前有人伺候着,如今不过自食其力罢了。对了,你能不能帮问问,你主家里还需要洗衣娘吗?娘也可以去的。” 黎静珊无奈,只得答应回头去问一问。然而她看着母亲鬓边新发的白发,在心里嗟叹:通过卖苦力挣辛苦钱,终不是养家之道。只是,要如何才能寻得不必这么辛苦的活计呢? ------- 夜晚,黎夫人收拾好屋子,见黎静珊在灯下摆弄一个做了一半的荷包,揶揄着含笑问道,“家中有女初长成,我家珊儿这是给谁绣荷包呢?” 黎静珊却一本正经道:“黎璋大哥给咱们家颇多照顾,我想着总不好欠着他太多人情,那日见他的钱袋子磨损了,打算给他做一个。” 她绣工不好,针线缝了拆、拆了缝地摆弄半天仍不满意。黎夫人见她皱着眉头,一副烦恼的模样,郑重问道,“珊儿,你老实跟我说,你可是看上了那黎璋,绣这个荷包给他做信物的?” 黎璋虽是族里旁支的子弟,但已经算是出了五服的远亲,即使要通婚,也不会被人诟病、为世俗所不容。 只是黎夫人想着,他们是黎家嫡系长房,黎静珊是嫡长女,论身份自然比黎璋这个旁支庶子贵重得多。况且,黎璋家境普通,家里兄弟姑嫂众多,若是真嫁过去,只处理这妯娌关系就是一大、麻烦。 然而黎夫人转念一想,又黯淡了神色。如今他们这一支落魄至此,还谈什么长房嫡系呢。照如今这样的境地,这两个子女日后的嫁娶,还不知怎么办呢,哪里有资格嫌弃别人。 “娘!您想哪去了!”黎静珊一怔,待明白了母亲的心思,不禁哭笑不得,“我不过是感谢他帮我们良多,想着回报一二罢了。”她安抚地拍了拍母亲的手,“我们还小,也没空考虑这些事情呢。” 黎夫人一听也是,黎静珊还有几个月才到及笄,而黎静玦也才十岁,考虑这些确实为时过早。她也不知是放松还是失落地点了点头,又看了看女儿手里的荷包,道:“当年让你跟我学女红刺绣,你偏要跟你父亲学习首饰制作。如今可后悔了吧。” 她拿过那荷包,抿嘴笑了,“你这手工真是不够看的,既然只是个谢礼,我来帮你绣吧。” 黎夫人快速配好绣线,在灯下飞针走线起来。黎静珊原本怕母亲受累,还想推阻一番,然而看着黎夫人手法娴熟,落针精准,绣得又快又好,忍不住赞叹出声,“娘,您这绣工这么好,可是神针山庄的传人?” 黎夫人不知道她杜撰的什么“神针山庄”,却是颇为自得地笑道:“为娘的娘家可是檀溪,那里是大夏的绣都所在。哪个闺阁女子不会刺绣可是要嫁不出去的。即使如此,为娘的手艺在当地也算是顶好的了。可惜久不动手,有些生疏了。” 黎静珊看着母亲不到半个时辰,就把她折腾了两晚仍弄不好的荷包绣好,手工不知比她的精细多少倍,眼睛越来越亮。 她拿出画本子给母亲看她画的图样,“娘,您看这些花样,您若是做成绣品,难不难办呢?” 黎夫人接过来翻看了一番,笑道:“这些花样倒是有些巧趣,不过也不是什么繁琐的绣法,都不难办。” “太好啦!”黎静珊欢呼,心下为那个想法雀跃不已。 也许,能找到一个让母亲不这么劳累的谋生之法啦。 第二日回到阮家别院,黎静珊寻了个闲暇时间,把母亲绣的那个荷包和画本子给张嫂看了,软语打听,能否让母亲接一些绣庄里的活,又或者把母亲做的绣品放在她侄女的绣庄里寄卖。 张嫂也是个识货的,看着那荷包眼前一亮,“这手工是极好的,你设计的图案也新鲜。八成能卖个好价钱。我去帮你问问,我侄女也是个好说话的。” “这是看什么好东西呢?”门口传来珍儿娇俏的声音。 黎静珊忙把画本子收了,毕竟在当班的时辰谈论别的活计,总是要顾忌些。她起身笑道,“不过是在家里闲暇时的涂鸦,画着玩儿的。珍儿姐姐过来是要取什么吃食吗?” “少爷午睡醒了,让取些点心垫一垫。今晚就不必备他的晚膳了。他一会儿就要出去,倒是再备点清淡的宵夜。”珍儿笑道。 黎静珊把新作的梅花糕、千层糕等四色糕点切成菱形小块,摆成了五瓣梅花样,并在中心用果酱轻轻点出了花、蕊,在院子里摘了几片白色花瓣在盘子上一撒,就成了一幅白雪寒梅图。 珍儿看着笑道,“珊儿真是好巧思呢,这随手一摆弄,就是一幅画儿。” 黎静珊只是笑笑,把食盒递了过去,送珍儿出了厨房。 内院里,阮明羽看到了食盒里的图案,依然是挑了挑眉,点评道:“这几朵梅花配色不错。” 珍儿垂着眉眼,轻笑道:“是呢,那丫头就是爱画画儿,奴婢几次去都看到她捧着个画本子,痴迷起来什么都忘记了。” 这话里明褒暗贬,暗示着黎静珊耽误了该干的活计了。 第十二章 行市分析 然而阮明羽听了连眉毛也没抬一下,只是拈一块梅花糕尝了,嘴角带出一点赞许的笑意,“这梅花糕味道挺正的。” 珍儿只得笑着接道,“张嫂的手艺果然是极好的,不愧是旻州首屈一指的酒楼里出来的掌厨。” 阮明羽修长的手指轻轻捏了捏珍儿的脸颊,一双桃花眼波光流转,顾盼生辉,似笑非笑道:“珍儿这张嘴也是极甜的,见谁都夸赞呢。” 珍儿羞红了脸,含羞带俏地低下头,“少爷就会取笑奴婢。” 阮明羽眼中无波无澜,嘴角却笑得越发温柔,“哪里是取笑,是你会讨人喜爱。这些糕点就赏了你吧。”他转身对身后的小厮阮墨道:“更衣,准备出去了。” 珍儿一听,忙去净了手,道:“我来伺候您更衣吧。”就要去拿阮明羽的衣服。 阮明羽冷眼站着,瞥了阮墨一眼,阮墨木着脸上前道,“珍儿姑娘,还是我来吧。” 珍儿怯怯看了阮明羽一眼,见他毫无表示,只得讪讪地把衣服交给阮墨,告了一声退出房去了。 阮明羽任由阮墨伺候他更衣,突然问道,“阿墨你说,这些下人如何?” 阮墨整理着阮明羽的衣襟,头也不抬:“都挺好。” 阮明羽笑骂道:“阿书还能多几个清秀娴淑、娇俏温柔的词语评价呢,你个木头就会两字,挺好!” 阮墨面无表情道:“那些词是媒婆用来介绍主顾的,少爷又不是要找妻子。” 阮明羽一怔,喷笑出来,点了点阮墨的额头道,“你啊你!虽是个木头,看法倒是挺通透。” 果然快到傍晚时候,黎静珊又看到阮少爷的马车出去了。她按张嫂的吩咐,准备好了材料炖着羹汤给少爷做宵夜。 心里还转着念头,这阮少爷前些日子是夜不归宿,最近倒是晚出晚归,基本入更时分就回来了。只是这阮家到底是做什么生意的,需要这样日日应酬?还好这阮家派过来一位少爷,若是派来一位姑娘……呵呵,可怨不得她要想歪了。 ----- 这阮少爷似乎夜夜笙歌,只是这次黎静珊却想错了。 阮明羽的马车行到一家院子门前,里面立刻有人迎了出来,对着刚下车的阮明羽揖手行礼:“少东家,里边请。” 阮明羽亦是客气回礼,“洪掌柜不必多礼。” 两人进到堂屋,就见八仙桌上已经摆好了全套茶具,边上红泥小火炉上坐着的水壶也正咕嘟冒着热气。 “知道少东家喜爱雨前龙井,这是今年新采的芽尖。”洪掌柜边说边拿起水壶,手势娴熟地热杯、洗茶,冲泡,用汝窑天青瓷杯沏了两杯清茶,双手端着其中一杯,恭敬地举到阮明羽面前,“先请少东家尝尝,可喝得惯?” “洪掌柜风雅之至。我这等俗人,哪里尝得出好赖。可是糟蹋了这好茶。”阮明羽笑着接过。 轻轻呷了一口,脸上露出陶醉的神色,“果然是好!此茶色泽翠绿,香气浓郁而清远,回甘可锁齿颊,正是‘漫道白茶双井嫩,涛起龙团沸谷芽’的烟霞岭里出产的‘烟霞白芽’!” 他见洪掌柜露出惊佩之色,正要应答,又一摆手拦住道:“而且这茶汤清冽,入口直沁心脾,必不是寻常水所沏,不知用的是经冬的雪水,还是经年的花露呢?” 洪掌柜哈哈大笑,拱手道:“都说少东家是品货的泰斗,鉴宝的人精,如今得见,洪某拜服!这茶正是烟霞白芽,这水正是经冬的雪水。少东家说得分毫不差!” 阮明羽露出谦虚的笑,“哪里,只是本人好吃,又碰巧有一条灵敏的舌头罢了。” 洪掌柜摇头笑着不再纠缠此事,又给阮明羽续了一杯茶,就从柜台后拿出一沓文书,正色道:“阮老爷派我过来协助少爷,洪某不敢懈怠,这里是我理出的开铺文案,请少东家过目。” 阮明羽接过那沓文稿,却没有立刻打开,而是笑问道:“这个不忙,我想先听听洪掌柜对旻州的印象如何?” 洪掌柜思索道:“旻州府地处东南,还算富庶之地。民间也颇喜珠宝首饰,买卖交易量颇大。只是……”他踌躇着没说下去。 阮明羽笑道:“掌柜的但说无妨。” “只是旻州的司珍坊分部一家独大,这里的首饰界几乎为黎家所把持。我来旻州半个多月,走访了城里几十家首饰行,除了城西宝蕴斋能勉强有几分生意,其余的不过都是惨淡经营,混个温饱罢了。”洪掌柜道。 “我在文书中也有说明,如今旻州的首饰界,可以说司珍坊占了七成,宝蕴斋占了二成,而剩下了的一成,才是那几十家小首饰铺来分。” 阮明羽依然淡笑道:“掌柜的分析详细,只是敢问,买首饰的大多是何种人也?他们又是根据什么喜好来选择去哪家店铺?剩下的那一成份额,如何也养活了几十家首饰行?” “这……”洪掌柜没想到少东家竟然问得这么详细,然而毕竟是在这一行淫浸几十年的老手,对行情谙熟于胸,略一思索,便答道:“我大琅朝喜欢奢华,好明艳繁华之物,而司珍坊沿袭宫廷风潮,设计华美精致,所用的皆是珍贵宝石,黄金美玉,出品首饰无不是金碧辉煌,美轮美奂的高端饰品。购买的也是高门大户和官宦之家。” 见阮明羽微笑颔首,答得更有信心,“而宝蕴斋的设计也是跟风司珍坊的路线,只是用的材料多为鎏金,工艺也比之司珍坊简单,虽然放弃了一部分奢华品质,却胜在价格亲民,大多是小康之家的首选。” 阮明羽微笑问道:“还有剩下的那一成呢?” 洪掌柜一怔,他还真没细思过那微不足道的一成市场,是怎么生存下来的。他脸上微微一红,拱手道,“洪某愚钝,愿闻其详。” 阮明羽转着手中茶杯,娓娓道来:“洪掌柜过谦了。至于剩下那一成市场,则是一些打造粗糙饰品的手工作坊式的首饰铺,光顾的多是贫苦人家,为自己儿女子媳打个项圈,磨个戒子之类。虽然铺面繁多,却本小利薄,不过占了一成的份额罢了。” 洪掌柜想不到阮明羽连这么细微之处都仔细勘察,一时只有叹服。须臾又疑惑道:“少东家是如何得知呢?” 他素知阮明羽每日里不是流连茶楼酒馆,就是探访青楼花馆,却不知道他何时也做了这些研究。 阮明羽俏皮地眨了眨半边眼睛,“出入茶楼酒肆的贵妇小姐,青楼花馆的花魁歌姬,哪个不是对衣饰珠宝的品评行家,问她们就懂啦!” 脸上又是一副浪荡公子哥的无赖笑容:“对了,我还知道了得月楼的梅子烤鸭做得不错;而芙蓉阁的巧莺姑娘的歌喉名不虚传。洪掌柜有空可以去品一品。” “……”洪掌柜抽搐着嘴角看他。他也毫不在意,又斟了一杯热茶,嗅着茶香细细品了,满脸陶醉之色,“好茶,真是好茶!” 洪掌柜看他一双好看的桃花眼微微眯起,嘴角弯出一个悠闲的弧度,周身透出闲散慵懒的气息,活脱脱就是个纨绔子弟的模样,与片刻之前那个跟他论时势讲商途的经商奇才判若两人。枉他在商场厮混多年,一时也摸不清楚,这位少东家到底是什么脾气。 他想了一想,试探着问道:“少东家,洪某有一事不明,能否请教一二?” 阮明羽翘着二郎腿,靠着椅背悠哉地又呷了一口茶,满意地道:“你说。” “少东家,竞宝阁总号从年前决定要在全国各处设立分部,却没有定下这铺面要开在何处。我听闻阁里本来是属意在关中地区的,是少东家您力排众议,定下了这东南旻州。”洪掌柜斟酌着道。 “您也知道,这里是黎家祖籍,又开了司珍坊分部,算是这皇家钦定珠宝行的天下。您……为何却选了这里呢?” 阮明羽依然是那闲散逍遥的姿势,嘴角的弧度更盛,只是眼睛微睁,从那造型优美的眼角露出一线精光。他带着那闲闲的笑意,轻声道:“正是因为有挑战,才更有趣啊。你说是不是呢,洪掌柜。” ------ 过了几日,张嫂果然给黎静珊带来了好消息。 “我侄女看了你的绣品,也夸赞绣工极好。她让我问问你,是打算仅仅是寄卖绣品呢,还是打算与他们合作、接绣品计件的活呢?”张嫂瞅了空闲,问黎静珊道。 “这两者有何不同?” 张嫂想了想,道:“嗨。具体的我也说不清楚,要不今天下工后,我带你到她店面里瞧瞧,有什么事宜你们自己谈,也省了我中间传话的麻烦。” 黎静珊抿着嘴露出一个淡淡的笑容,对张嫂屈膝行礼:“多谢您了!” “哎呦,你这妮子就是这么见外!”张嫂忙扶起她来,又交代了些事宜,就到了开始备膳的时辰,赶忙开工干活去了。 第十三章 巧言生意 当日下工后,张嫂带黎静珊来到她侄女的秀坊。她的侄女张巧言迎了出来,笑道:“可得多谢我婶子给我找到你这么个刺绣高手,你的绣工是极好的。” 大琅朝风气开放,对于女子出来谋生没有什么限、制。因此在各行各业都有女子参与,干得好的,还能赢得人们相应的尊重和认可。比如张嫂,原来就是当红酒楼的掌勺,被福伯挖到阮家别院做了大厨的。 因此黎静珊看到张巧言爽朗地招呼,也不足为怪,只是淡淡地笑着回礼,“是张嫂的提携和张姐姐的帮衬呢。” “哎,这孩子就是实诚。”张嫂笑了,看她们已经聊上了,也不再客气,“你们俩慢慢聊,我先回去了。” 张巧言送了张嫂出去,就带着黎静珊四处看了看她店里。黎静珊见各色绣品种类繁多,香囊绣帕这些普通物品暂且不说,还有一些大幅的绣屏和挂画,是个规模不小的绣坊。 张巧言性子爽快,直接开门见山道:“妹妹的情况,婶子跟我提过一点。因此我也不跟你客套了。你原来说想把绣品送来店里寄卖,也不是不行。只是店里要收三成佣金加管理的费用;你还要自备绣线布料,自己设计,加上这些成本花销,要投入资金可不小。再者寄卖的物品零散,店里也不会特别推荐,行情如何还不好说。” 她看定了黎静珊,语气沉静的问道:“我有另一个法子推荐给你,你可要听一听?” “但请张姐姐赐教。”黎静珊点头应道。 “咱们这里绣品进出量大,因此常招募些绣娘接活,我们店里提供材料图样,绣娘在规定时辰内交出成品即可。” 张巧言指着一些荷包手帕示意:“按绣品大小计件结算工钱,普通物件大约是十文到三十文钱一件,大件绣品另外溢价。” 张巧言简单介绍后,拉着她的手道:“这样的好处是——来钱快。若是熟练的绣娘,一日可以挣近百文钱,日常的花销也勉强够应付了。你可以斟酌一下。” 黎静珊在心里估算了一下,按娘的手艺一天绣几个荷包不是难事。这样一天进项比给人洗衣服强多了,母亲也可以不这么受累。 她微笑着点点头,“我听张姐姐的。” 她性子温和恬静,这么一笑显得说不出的乖顺。张巧言看着喜欢,于是又笑着轻拍了拍她的手,道:“你的那些图样婶子拿给我看了,画得很好。那几张我就厚着脸皮收下了。但姐姐也不白拿你的画稿,再教你一招。” 她把那个摇钱树荷包拿出来,指点道:“你绣工好,图样也好。但是好绣工易找,好图样难寻。以后这样的图稿可别轻易拿出去送人了。等你手上有了余钱,就可以自己准备材料,做出绣品,我店里可以帮寄卖。若是卖得好,进项会更多。” “只是,记得设计的绣样,最好是成系列的。譬如这个,”她指着那摇钱树道:“这摇钱树是招财进宝之意,你可以再设计些金蟾吐宝、宝盆聚财之类。这样的货品能相互带动着买卖,出货就能更快。” 黎静珊本来送那几张图样就是无心之举,没想到却给她带来这么大的实惠。先是敲开了绣坊合作的大门,掌事娘子也投桃报李,虽然没有付钱,但却给了她用钱也买不来的忠告。这些信息在业内也许算不得什么,但若是没有她的提点,她一个门外汉也决计想不到有这样的关窍。 黎静珊眼睛亮晶晶地看着张巧言,对她屈膝恭敬地福了一福,“多谢张姐姐提点。” 张巧言笑着扶起她:“婶子说你是个爱客气的,果然不差,不必多礼。” 正说着,旁边一个声音突然问道:“张娘子,这个荷包看着有趣,也拿一个给我瞧瞧。” 张巧言抬头一看,忙笑着招呼。“哟,是何夫人来了。巧了,这个荷包独此一份。也不是我店里的货品。是这位姑娘的。” 何夫人拿起荷包细看,转头对黎静珊道:“姑娘,我夫君是在城东做书墨买卖的的何家。我看着这图案彩头好,能否出让给我呢?” 张巧言一听,忙轻轻捅了捅黎静珊,笑道,“难得夫人看中的东西,不如妹妹就割爱相让吧?”又对何夫人陪笑道:“只是这独一份的物品,图案巧趣,绣工也极好的,这价钱只怕不好按普通荷包算呢。” 何夫人也爽快,道:“这个自然省得,我出二百钱,姑娘你看可使得?” 普通荷包不过是三五十文一个,绣工料子好的也不过是七八十文钱。何夫人一下开了近三倍的价钱,足以见其诚意了。 张巧言忙扯了扯黎静珊的衣袖,笑道:“我看使得,黎家妹子,你说是不是?” 黎静珊却抓着那荷包没有出声。看得张巧言也在一旁干着急,以为黎静珊想坐地起价。 何夫人看她没有言声,也以为她嫌钱少,脸色颇有些不虞。只是真心喜欢这个荷包,想了一想又道:“那我再加五十钱,总够了吧?” 对她这样的大户人家而言,多几十文钱不算什么,不过是买个心头好。但若是价格太离谱,她作为生意人家,也未必愿意了。所以张巧言一听何夫人让步了,忙打着圆场道:“黎妹妹,夫人既然诚心喜欢,你看不如割爱出让吧?” 黎静珊突然问道,“夫人适才说是在城东做书墨生意的,请问那店铺可是唤作‘宝墨斋’?” “正是。你认得那里?”何夫人讶异道。 黎静珊笑道:“以前得过掌柜的照拂,我一直感激在心。”她把以前在宝墨斋得掌柜的半买半送纸墨的经历简要说了,把荷包递到何夫人面前,“难得夫人能看上这个荷包,您就拿去吧。” 张巧言在一边急得又要扯她的衣袖,这是又要白送吗?刚提点过她,怎么还是不开窍! 就听黎静珊道:“您也不用多付,给我一百钱就够了。” 何夫人很是欢喜,笑着拿过那个荷包,掏出几颗碎银子放到黎静珊手中,点头道:“你这姑娘是个实在人,又知道感恩。我说话算数,这两百钱你拿着。我也就当跟你结个善缘,以后你来宝墨斋买笔墨,我让老爷给你最优惠的价格!” 黎静珊忙给她行礼道谢。 张巧言送走了欢欢喜喜的何夫人,回头对黎静珊笑道,“妹妹方才可吓了我一跳。没想到你倒是晓得做买卖的生财之道。” 黎静珊忙红着脸道:“张姐姐取笑我。我哪里懂什么生财之道。” 张巧言道:“欲擒故纵、欲扬先抑,对客人不欺不诈,诚信待人,再加上货物品质好,这不就是买卖成功的基础吗。” 黎静珊完全是发乎本心的无意之举,被张巧言这么一分析,她才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张巧言看她醒悟,也不再多说,把刺绣的材料给她带回去,约好交货时间,就送她出门。 ------ 黎静珊把那些针线绣布带回家,跟母亲一说,母亲也是十分欢喜,吃过晚饭立刻动手绣了起来。 黎夫人的绣工确实了得,一个晚上的时间,就绣出了三个荷包。黎静珊看母亲熬红了眼睛,心疼道:“母亲别太劳累,这是长期的生意,慢慢来就好。若是熬伤了眼睛,反而得不偿失呢。” 黎夫人养尊处优半世,如今终于能够自力更生为女儿分忧,又比当初给人洗衣服轻省得多,一点不觉得苦,反而欣慰道,“不辛苦。我这边多做些,能让你轻省些,为娘再累也甘心。” 为着黎静珊被迫卖、身的事情,黎夫人心里一直愧疚,总觉得是亏欠了长女的。 黎静珊忙宽慰道:“娘!本是我该孝顺您的,怎么反而变成您照顾我了?还是……您不相信我,怕我撑不起这个家吗?” 黎夫人拍了拍黎静珊的手,“娘怎么会不信你,要不是你……” 黎静珊看到母亲的眼眶又要发红,赶忙岔开话题,欢欣道:“张家姐姐说了,等咱们攒下一点资本,就自主设计做绣品,还能挣更多呢。咱们的好日子,可都指望娘您这双巧手啦!” 黎夫人被她描绘的未来打动,终于微微笑了起来。 ------- 这边黎家灯下绣荷包,那边阮明羽则在得月楼与几个美娇娘觥筹交错。 阮明羽左手搂着的,是花月楼的头牌花韵姑娘,右手抱着的,是牡丹坊的花魁天香姑娘。对面坐着的,是端正严明的洪掌柜。 花韵姑娘拈了一个樱、桃,送到阮明羽嘴边,后者笑着张口叼过吃了,调笑道:“樱、桃甜润汁香,只是却不及花韵姑娘的秀口呢。” “那是因为奴家的胭脂香。”花韵娇笑,她也拿了一个樱、桃吃着,才道,“因此公子,若是想做好女子的首饰,要研究的可不单单是簪子耳环,姑娘家用的东西,可都是从妆容到服饰一整套来配置的呢。” “所以我带了咱们掌柜的过来,”阮明羽凑上前去,腆着脸从花韵口中叼过那半个樱、桃,一口吃了,笑道:“请二位姑娘给指点一二。” 第十四章 流言蜚语 说着眼睛瞥向端坐得手足无措的洪掌柜。洪掌柜只得僵着笑脸端起酒杯,道:“是,请姑娘们指点在下。” “胭脂水粉也就罢了,衣服饰品倒是跟首饰搭配大有关系。这个你问天香姐姐,她对针线活大有研究。” 天香姑娘拿起酒杯轻呷一口,笑道:“哪有什么研究,阮少爷随便问个绣娘都能知道的消息,我可不敢显摆。不过是色彩搭配,花样陪衬这些门道罢了。只是贵妇小姐们,大都喜欢头上插戴,与身上穿佩的,有一些呼应,这样好体现她们打扮的巧思。” “哦?比如呢?”阮明羽挑了挑眉尖,泛红的桃花眼眼角带了点笑意,眼光似是无意的瞥过洪掌柜。 洪掌柜也不知觉地把身子坐得更端正。 “比如,你看花韵妹妹,”天香巧笑着扬起下巴点了点花韵,“她通身桃红襦裙,绣的也是十里桃花,发鬓上就只压着几朵桃花形花钿,看着可是娇俏可人?” 阮明羽哈哈大笑,“果然是——人面桃花相映红!” “哎呀,少爷和天香姐姐联合起来欺负人!”花韵作势着恼,举起酒杯递到阮明羽唇边:“该罚!” 阮明羽笑着就花韵的手把酒饮了,“美人争劝梨花盏,不敢辞,不敢辞!”从袖中摸出一只梅花簪,顺手就插在花韵的鬓边。 天香也倒了杯酒靠上阮明羽:“阮少爷既然受了花妹妹的罚,我这个指点的师傅,可该怎么赏呢?” 阮明羽把那杯酒也喝了,取出一个翠绿的翡翠镯子,套上天香白玉般的手腕,醉眼如丝,嘴角含笑道,“师父请看,这玉镯子可是正好跟你衣裳的绿竹叶相得益彰?” “谢阮公子!”两个美人忙又美酒鲜果地伺候上了。 洪掌柜在一旁看得目瞪口呆,心道这少东家获取信息的方法,真是别出心裁呀。 -------- 过得两日,黎静珊把母亲绣好的香囊拿去交货。张巧言一看,果然是极好的。她按之前说好的价给黎静珊结了工钱,又从中拿起一个香囊,放了三十文钱入内,递给黎静珊。 她笑道:“来,我买一个荷包,送给你当开张大吉红包。” 黎静珊忙要推辞,张巧言把她的手指蜷起握住那荷包,道:“这是为了取个好彩头的!既是祝贺你第一单生意开门红,也是预祝咱们以后合作愉快。快好好收着。” 黎静珊一听,才不再推辞,谢过收下。 算上这开门红包,黎静珊一共赚到了一百七十文钱。 她握着那几颗碎银和铜板,直到这些银钱在她手心里都发暖了,她也不舍得把它们收进荷包——这算是她来到这世界后,赚到的第一笔实实在在的钱。 人生的第一笔进项让黎静珊兴奋了一整日。又因着今日下工得早,她看看天色,决定先到郊外去逛逛,寻些灵感。毕竟,新奇的花样,才是更好的卖点。 出了城门,就能看到远处的山峦颜色深深浅浅,勾勒出柔和玲珑的线条。不远处是大片的树林和穿流而过的小溪,有大片的野花。正是黎静珊常来的所在。 黎静珊今日却往树林中去了,夏日的树林郁郁葱葱,挺拔的枝丫直指蓝天,是另一种强健的美。 才走不远,却意外看到树林里有人,是一对年轻男女靠在一起喁喁低语。黎静珊猜想是小情侣在这里幽会,正想悄然避开,就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带着微喘说道: “瑶妹,给我……嗯,帮我……” 黎静珊的脚步一顿,脸色微变。竟然是马季荣和黎静瑶那一对。 “嗯……只是咱们这么偷偷摸摸的,总不长久……” “你放心,我爹说了,等你爹正式接掌司珍坊,就去你家提亲……小乖乖,你可比你那堂姐知情识趣多了。” 马季荣满足地哼道:“……年纪比你大不了几个月,却非要装成付三贞九烈的模样……连拉个手都大呼小叫的。” 黎静珊只觉得一瞬间所有的血液都直冲脑海,脸红得像在燃烧。 “哼,可别被她的外表给骗了。还有人看到过她跟族里一个旁支庶子在一起,谁知道背地里干不干净。” 黎静珊脸上的血色又瞬间退得干干净净。她转身快速地往树林外走去,只怕再多呆片刻自己连隔夜饭都要吐出来。 她远远地走到溪边,捧了满捧清凉的溪水,把脸埋在水里良久,才觉得冲头的热血慢慢冷却下来。她呆呆的蹲在溪边,看到水里映出那个苍白的容颜,嘴角竟然挂着淡淡的冷笑。 都说莫欺少年穷,又说做人留一线,日后好见面。为何她们一家已经被踩到尘埃里去了,却还不肯放过呢? 黎静珊满心的兴致已经被败坏得一干二净,心情恶劣地往回走。却在家门口意外又碰见了满脸笑容的黎璋。才听到了别人对自己和他如此恶毒的议论,如今咋见他,黎静珊却并不觉得慌乱,只觉得荒诞。 黎璋倒是没注意到黎静珊的异样,把手里的野味放在门口,“黎姑娘,我在山上打了些野味,给你们送一些过来。” 黎静珊看着还没断气的两个野鸡和一只野兔,知道应该是才打来不久的。而黎璋俊朗的脸上还有微微的汗珠。若在平时,她不过谢几句,就会欣然收下了。只是今日咋听的那些话,还梗在她心头,让她不得不更谨慎。 黎静珊并不害怕那些恶毒的言语。从那日在黎家借钱无着,被迫卖身起,她就披起防御黎家的盔甲,从此以后黎家人再也伤害不了她。 然而黎璋毕竟还是黎氏族人,她不知道他是何想法。她可以不在乎那些流言蜚语,但不一定黎璋也能受得了。她自觉有义务提醒他。 她目光澄澈地看着黎璋,平静地道:“黎璋大哥,您知道我们家在黎氏家族已经声名扫地,而如今也只剩下孤儿寡母,又是住在黎氏祠堂外。这里人来人往间,总会有人看到些什么……”她故意停在这里,微微垂眸。 黎璋的脸色果然白了下去,他嘴唇翕动几次,终于嗫嚅着道:“是我考虑不周。我……我只是想帮你们,却没想过会给你们,造成困扰。若是有人说了什么闲话,你,你……” 他本不善言辞,本想说你不要往心里去,却想到姑娘家的清誉最重要,怎么可能不在意;想说以后我会注意,不让人瞧见,又觉得偷偷摸摸,更有做贼之嫌。若说那咱们以后就不见面了,又觉得更坐实了心里有鬼的嫌疑。只觉得怎么说都不合适,只得红着脸低头看地上的野物。 黎静珊盯着他追问,“除了想帮我们,您还有别的想法吗?” 黎璋倏然抬头,看着黎静珊,看她目光清澈,别无杂念,突然自惭形秽起来,他转过头去,不敢再跟她对视,握紧双拳缓缓地道:“我,我不敢有非分之想。” 就听黎静珊淡笑道:“黎大哥言重了。咱们家如今这种情况,还谈什么非分不非分呢。” 黎璋讶异看她,以为她听出了什么,又听她问道:“若是有人传些什么不堪的闲话,你怕吗?” “我……不怕!”黎璋看着少女天真而执着的神情,心中想到,若真有什么,就都替她抗下来。 黎静珊却绽出一个平和而坚定的笑:“正是如此!既然咱们都坦荡荡,又何惧别人的流言蜚语。只要咱们行得正坐得直,管他人说什么呢!” “……”黎璋听得心里五味杂陈,一时无言以对。 黎静珊以为他还心有顾虑,又开解道:“黎大哥,嘴长在别人身上,咱们控制不住他人要说什么。只是,若你在意了,那些话就会变成飞刀流箭,伤人于无形;若你不在意,那些话不过就是放屁,很快消散在风中罢了。” 黎璋没想到她竟然如此坦荡无畏,一时愣住,须臾才长长地出了一口气,点头道:“我知道了。我也不会让人随意中伤你们的。” 黎静珊放下心中一块大石,终于轻松笑道,“若是你方才害怕了,这些野味我可不敢要了。如今我可放心收下了。” 她拿出那个张巧言给的,开门红的荷包,递了过去,“这是我挣的第一笔钱得来的荷包,送给你吧。”她不好意思地笑笑,“如今我也只能如此聊表谢意。将来等我更有力量,我一定会报答你的!” 黎璋接过那个钱包,耳根微微发红,半晌轻声道,“不,不用,我不用你报答。你,你过的好……就好了。” 他又觉得说什么都不对,只好低头帮黎静珊把野味拿进厨房,赶紧落荒而逃。 黎静玦正好捡了柴火回来,奇怪问道,“黎璋哥哥跑什么啊?” 黎静珊想了想,以为刚才的话还是吓到他了,于是开玩笑道:“也许是怕我吃了他?” 黎静玦看了姊姊一眼,小大人似的一撇嘴,“切——”拿着干柴进厨房去了,看到厨房里的野味,欢呼一声,“今晚有肉吃!” 黎静珊看着他的兴奋劲,不由一笑,进去收拾起那些野味来,把所有杂思都抛到一边了。 --------、 日子如祠堂老屋后面的小溪一般,悄无声息地流过。 转眼已到了四月,黎静珊在阮家领到了第一笔工钱。除了还给福伯当初借的二百钱,她数了数,竟然还有四百钱。她一惊,忙去寻福伯。 “没有算错,”福伯笑道:“当初跟你讲的工钱,是少爷没过来时定下的。少爷来了以后,活计多了,工钱自然也上涨了。你放心拿着吧。” 黎静珊才欢喜地退下了。她掂着颇有分量的钱袋,嘴角露出甜甜的笑意——这是开始过上领月薪的生活啦。若是在以前现代,她该约三两闺蜜,去逛街泡吧了。只是在这里…… 黎静珊摇了摇头,还是养家要紧。 第十五章 绣品寄卖 自从黎夫人接了刺绣的活儿,也不用去给人洗衣物了,每日只专心做绣活。她绣工好,手脚也快,每日里能有近百钱的进项。然而黎静珊看着母亲熬红的双眼,心疼不已,勒令她每日里只许做三个时辰的绣活。她也控制了去秀坊进货的数量,不让母亲太过劳累。 在她看来,没有什么比家人健康更重要的。钱可以慢慢挣,为此熬坏了身体可是大大地得不偿失。 黎静珊掂着钱袋,思量着今晚回家后,也许该好好盘算一下,如今是否攒够本钱去采买布料绣线了吧。 她一直记着张巧言告诉她的,若是自备材料,做成绣品寄卖,行情好的话,还能挣更多。而她与何夫人做成的那笔生意,也让她对自己设计的图样有了极大的信心。 她有图样,母亲有手艺,缺的是资金而已。若是攒够了资金,自己进材料做绣品寄卖,单件绣品上能赚得更多。因此她一直存着这个念头。 是夜,吃过晚饭后,黎夫人收拾好厨房,就看到女儿捧着那个装钱的木匣子,在床头一枚一枚地数着,活像个小守财奴。 “你这是要干什么呢?”黎夫人笑道,“这是在清点私房钱吗?” “然也!”黎静珊抬头笑着应道。她把自己的想法跟黎夫人说了,又跟母亲分析道:“我去布料行问过,不过几百文钱就能买到足够做上百个香囊荷包的绣线绣布。而做成绣品后,每个荷包能至少卖三十文钱!” 黎静珊兴奋地抓住黎夫人的手,觉得眼前飘过的都是金光闪闪的铜钱和元宝,“娘,一百个荷包就是三千文耶!” 黎夫人也笑,但是却冷静地问道,“就算娘绣出一百个荷包,你一定能都把它们卖出去吗?” 黎静珊一听,也陷入沉思,最终说道,“我明天去交货的时候,跟张姐姐打听一下行情,看看什么样的花样好卖。” -------- “若是想自己设计绣品,最好设计系列作品。比如香囊、绣帕、腰带等都用相同的布料和相似的图案,或者至少同种主题的图案。” 张巧言听了黎静珊的想法,指点她道:“如今人们喜欢什么都成套搭配,这样既是减少了选择困难,店家也好整装售卖。” 黎静珊了悟地点点头,这跟现代商家捆绑销售是一个道理,连运动会吉祥物都设计一套五六个地搭着卖呢。 张巧言很喜欢她一点就透的聪颖,又笑着道:“如今不过一个月就到端午节了,你可以设计些跟节日相关的,先在这里寄卖。若是怕市情不好,就先做少点。计件的绣品你也先做着。若是卖得好,你再全力绣自己的花样都行。” 黎静珊大喜过望,知道张巧言是给了自己极大的便利了,拉着她的手只不停道:“谢谢,谢谢姐姐。” “妹妹是个实诚人。”张巧言笑道,“什么谢不谢的,我又不是白替你寄卖的,三成的租佣可是一文也不少呢。不过是看你的绣品好,寻个合作伙伴罢了。” 黎静珊诚挚道:“还是要多谢您,也不是谁想进来寄卖,都能得这个机会呢。” 张巧言笑着捏了捏黎静珊的嘴角,“嘴甜。姐姐喜欢!” 黎静珊低头笑了笑。又想起些什么,她环视着店里的绣品布置,指着那些摆放得整整齐齐的绣品对张巧言道:“张姐姐,对店里的规整布置,我有点想法,姐姐可愿听呢?” “什么想法?” “这些绣品摆放齐整,看着清爽规整,只是那些美丽的图案无法凸显,只怕要明珠蒙尘了。不若换个摆法,许会好些。” 张巧言不是个古板的性子,立刻道,“请妹妹指教。” 黎静珊静静一笑,动手把那些四边绣花的绣帕抖开,捏着中心的一点塞进个高脚小酒杯中,那绣帕就如一枝盛开的花,展开的花瓣正好显露出精致的绣边。 她又把一条长长的丝绸流苏汗巾卷了两卷,中间用丝带扎起,细长的手指摆弄了两下,竟然卷出了一朵玫瑰花的形状,长长的流苏垂下,轻轻摇摆,倒像是带动花朵摇曳起来。 张巧言看得惊叹,直道:“妹妹真是有双巧手!” 黎静珊只低头静静的一笑,“姐姐过奖了。”她气质娴静,在一颦一笑间只让人如沐春风。 ------- 日间在张巧言处讨得了指点,黎静珊就开始着手自创绣品的准备。她当差时,寻空去找了别院里做针线的绣娘,托她帮进些端午节常用的绣布绣线,只说是给族里人绣些端午用品的。绣娘也爽快,答应过两天让她来取便可。 正说着,见珍儿拿着阮少爷的外衫过来,指着前襟一处红印道:“少爷这件缂丝织锦衫料子昂贵,做工精良,平时也是他常穿的。只是日前出去弄了这个红印子,洗不掉了。少爷虽没说什么,面色看着很是不悦。我知道娘子对布料深有研究,就想问问您,有什么法子补救没有?” 绣娘接过一看,摇头道:“这是蹭上了口脂印了。那些个胭脂口脂最吃布料,洗不去的。”说着又摇了摇头,悄声笑道,“以少爷这个性子,可有多少衣服够他蹭胭脂的哟。” 说的珍儿俏脸微微一红,似是辩解地道:“其实,最近也没有常常带着这类印子回来。” 绣娘嗤地笑了一声,不再答话。 黎静珊拿起那衣服看了看,突然道:“这衣服的花纹是缂绣云纹的图案,印子的位置又正好在近肩膀的位置,娘子能否用与衣服同色的丝线,绣上几朵云纹,覆盖过半个肩头,即遮掩了那个印子,又做了装饰。我画个图样,娘子你看是否可行?” 说着拿了裁衣服用做标记的粉笔在衣服上描了起来,几笔画出几朵祥云纹。 绣娘细细一看,想了一想,“我且试试吧。”说着配好了绣线做起活儿来。半晌弄好,果然效果很好。珍儿欢喜笑道:“果然是很好看,整件衣裳都灵动起来。多谢娘子!”又看了看黎静珊道:“也谢谢妹妹啦!” 黎静珊忙辞了谢。她却觉得珍儿对她的道谢,跟对绣娘的不尽相同。那话音里总似带着一丝不甘不愿,似乎是戒备,又似乎是恼怒。然而珍儿脸上的笑意如此灿烂真诚,她只当是自己过虑了。 珍儿拿着那修补好的外衫回到正房,正巧看到阮明羽准备换衣服外出,见了她手上的衣服,道:“不是说那污渍洗不掉了?拿去丢掉算了。” 珍儿把那衣服展开,笑道:“这是公子日常爱穿的衣物,丢了可惜。奴婢想着也许用些刺绣遮掩,说不定能救它一救。少爷请看?” 阮明羽随意扫了眼,眼角微微一挑,嘴角一翘露出柔和的笑意,说不出的勾人:“哦?是不错,这云纹有些意思。是你想出来的?” 珍儿不好意思的低下头,颊边飞起红霞,“是奴婢画的,拿给作针线的绣娘帮绣上去。少爷喜欢就好。” 阮明羽点头笑道:“好,很好。难为你有心了。今日就穿这件吧。” 珍儿欣喜不已,拿着衣服地上前,“是,让奴婢伺候您更衣。” 阮明羽眼光幽深不明,眸子一转,瞥了屋里的阮书一眼,阮书上前接过衣服,对珍儿笑道:“这等事情哪敢劳烦珍儿姐姐,您就给小的在少爷面前一个露脸的机会吧。” 珍儿面上发烧,也只得尴尬地行礼告退。 阮书阮墨伺候阮明羽换了衣服,随他出了阮家别院。直到马车上路了,阮书才忍不住道:“少爷,您方才看珍儿的眼神,是……怀疑她撒谎了?” 阮明羽睨了阮书一眼,又问阮墨道:“阿墨,你说呢?” 阮墨木着一张脸,道:“她是说谎。” “你怎么知道?”对着阮墨,阮书可没这么好耐性,好奇问道:“你从哪里看出她说谎?” 阮墨依然面无表情,声音平平道:“我就是知道。” “少爷,你看他!”阮书指着阮墨,满脸委屈地叫道。 “你自己眼光不行,倒怪别人。”阮明羽笑着虚点了点阮书,“这件衣服几日前就染了污渍,若是绣图遮掩的主意真是她想出来的,以她处处争先的性子,当时就算没想好用什么图案,也会先跟我来说明,得了我的首肯再欢天喜地的去弄,而不是弄好了才来跟我显摆。” “哦——原来如此!”阮书恍悟,想了又想,道:“这么说,这主意是那绣娘出的?” “八成如此。改日我倒想去看看那绣娘。哈,咱们院里人才可不少啊。”阮明羽轻笑,眼角眉梢微微挑起,满是俊秀风流。 “那——珍儿姑娘,爷打算如何处置?”阮书又问。 “不如何处置。不过是屋里争宠的一些小把戏,无伤大雅,只要不过分,随她去吧。”阮明羽眼帘低垂,不甚在意。 阮书又恍悟地点点头,看到阮墨依然木着一张脸,半分表情也没有,不禁问道:“木头,难道你又知道了?” 阮墨老实答道,“不知道。” 阮书得意笑道:“哼,我就说,我都还没明白,怎么可能你又知道!” “因为没有姑娘为我争宠。”阮墨淡淡道,“你也是!” 话才说完,阮书扑上去与阮墨捶打起来。阮明羽在一旁哈哈大笑。 第十六章 端午绣品 因着阮明羽没有在别院用晚饭,厨房里做好下人们的饭食,也能早些放工。黎静珊等大伙儿吃完,收拾了厨房,才把剩下的食物打包了带回家。 阮少爷讲究,每日里的吃食都要新鲜的,隔夜的菜肴一律不留,这倒便宜了在厨房帮工的下人。张嫂知道黎静珊家境不好,格外对她照顾一些,把收拾厨房的活留给她,也是方便她不时地接济家里。 如此一来,黎静珊家里餐桌上总算能不时看到些荤腥。 用完晚饭,黎静珊就在灯下展开画本子,涂涂抹抹,写写画画。 黎静玦按着母亲的要求背完了功课,踅摸过来一看,欢喜地笑道:“姊姊,你画的这些粽子真可爱,我要让娘帮我绣一个这样的端午香囊!” 黎夫人闻言,也放下手中的针线,看了过来。一看之下也绷不住笑了,“你这些可该称作粽子宝宝了。” 只见画本上的三角粽子,棱角都画得圆润光滑,显得胖嘟嘟的,上面还加上眉眼小嘴,表情丰富,有憨笑的,有皱眉的,有眯眼的,有闭眼睡得流口水的,还有一只粽子羞涩地把棕衣脱了一半,露出白糯的内里……一个个憨态可掬,呆萌可爱。 黎静珊道,“今日张家姐姐说要备一些端午的绣品,我想着端午节最好卖的就是荷包和香囊,若是把香囊绣成粽宝宝的模样,应该挺新鲜的。” 她看着画本上已有的的七八个粽宝宝形象,也觉得有趣,弯着唇角笑道:“还可以弄成一个系列,五个一套,若是整套买的话,可以给个优惠价。” 黎夫人也笑道,“这个主意好。除了粽子宝宝,你也可以画些五毒的图案,若是也这样带上眉眼表情,也是一个巧趣。” “还有可以把他们穿成一串,做成不同的搭配组合!”黎静玦也在一旁喊道! 三人你一眼我一语地商议着,黎静珊便快速地勾画出那些萌萌的形象。那些拟人化的呆萌形象图案并不难画,黎静珊脑中又有现成图案可循,很快就画出十几张图样,又在配色上进行调整搭配,最后分出了四五个系列,有端庄的,有诙谐的,有呆萌的。 看着那些设计稿,黎静珊心下都隐隐期待看到成品的上市。 隔日绣娘就把黎静珊订的绣布绣线拿给她,她和黎夫人忙开工干活,把那些端午绣品做了出来。几日后,黎静珊把做好的三十件端午绣品送去了张巧言的绣庄。 张巧言一看,也非常喜欢,直夸这些图案有巧趣有创意,看来是不愁卖的。 “普通香囊是三十文一个,你这个我做主帮你定价四十文。若是卖得好,你再多绣些。” 黎静珊暗暗一算,除去成本和租佣金,每个香囊能净赚二十文钱。比计件做绣品赚得多了一倍。心下欢喜,忙谢过张巧言。 从绣庄出来,黎静珊走在路上,觉得阳光都比往日的明媚了些。 她甚至想着,再攒些钱,就能重新送小弟进学堂念书。黎静玦从前就一直想着要考科举,做一个像戏文里的青天大老爷,为民请命,为君分忧。 黎静珊想着心事,就这样不知不觉走到司珍坊门前。 司珍坊其实在城东她回家的必经之路上。只是出事以来,黎静珊总有意识地躲着这块地,宁可绕远路也不愿从这面前路过,因此已有些日子没过来这边。今日心情一放松,竟下意识地走上熟悉的道路,来到这里。 司珍坊门前堆放着些沙土,工匠进出不绝,竟是在修缮门面。司珍坊每换一任掌事者前,都会重新装修门面,以示辞旧迎新之意。 黎静珊站定脚步,冷冷地看着那忙碌热闹的店面,知道她那名义上的二叔,很快就会正式执掌司珍坊的印鉴了。 她看了一阵,转身正要离开,突然听到那讨厌的声音在身后唤她,“这不是静珊侄女吗?” 是黎志轩! 黎静珊的后背倏地绷直,她深深吸了一口气,才缓缓转过身去,尽量撑起一个得体的笑容,“侄女还没恭喜二叔。” 黎志轩也一脸慈祥地道:“好久没来了吧,你们虽然不管这里的生意了,回来看看还是可以的。” 黎静珊还没回话,黎静瑶从店里出来,声音尖利地嘲笑道:“她还好意思回来?回来看她父亲如何给家族带来耻辱,看如今她们家如何落魄吗?” “瑶儿,不得无礼。”黎志轩沉声道,脸上却没有一点不悦,反而隐隐露出笑意。 黎静珊沉静地看着他们,一字一句道:“我从不相信父亲会令家族蒙羞,也不怕如今的落魄。父亲曾告诉我,在哪里跌倒的,就要在哪里爬起来!” 语音不大,却掷地有声! 黎志轩脸色一变,他细细打量黎静珊,见她虽是一身女婢的打扮,但衣着整洁,妆容齐整,脸色也比最初被逐出家族时好了很多,浅浅的红晕在脸上泛开,倒是有了豆蔻初开的青春美丽,哪里有一点落魄之相。 他重重哼了一声,“不知羞耻,不思悔改!”说罢不再理会她,只对黎静瑶道:“瑶儿,咱们进去。” 黎静珊嘴角勾起一个冷笑,也转身要走,却有人在身后唤她一声:“大小姐。” 黎静珊惊讶,竟然在黎志轩的地盘上,还有人敢冒大不韪,唤她一声大小姐?她转头一看,是一个身材高挑的中年人,神情严肃,眉间有淡淡的川字纹,似乎永远皱着眉头。那人负手站在檐下看着她。 黎静珊心里五味杂陈,默了片刻,还是走上前去,低低应了一声,“谢师傅。” 这位黎师傅名唤谢白梓,是黎氏首饰设计的大掌事。是父亲几经周折请来的打样和定稿师。当年父亲掌事的时候,与他共事合作,有几分交情。黎静珊跟父亲学习首饰设计打造时,也得过他几次指点。因此黎静珊尊他一声师傅。 谢白梓淡淡地点了点头,“你方才说,在哪里跌倒,就要在哪里爬起来。既然如此,你有需要可以来找我。” 黎静珊一时不解,只道救急不救穷,自己最艰难的时候,也没能找谁帮忙,此时更谈不上需要了。于是低着头道,“我,我没什么需要找您的。” 谢白梓眉间的川字纹更深,他恼怒道:“你是有灵气,艺术感悟也不错。只是这样,你以为就能在首饰界占一席了?狂妄!” 黎静珊一怔,眼泪差点出来了。原来谢白梓还以为,她能再次进入黎氏首饰吗?她现在都已经不能算自由身了! 她忙低头掩饰着眼中的泪水,好一会儿才能语音平静地道,“多谢谢师傅。我……以后若有机会,会去找您的。谢谢!” 她低低地弯腰朝谢白梓鞠了一躬,转身匆忙离开。她转进一条无人的小巷,眼泪终于可以肆无忌惮地流了下来。 黎静珊蹲靠在墙边,抱着双膝盖,把脸埋了下去,无声地哭泣着,泪水却好似决堤的洪水汹涌不绝。 这是黎静珊来到这个世界以来,哭得最凶也是最痛快的一次。好似多日来的艰辛和委屈突然一齐涌了出来,那小小的心再也关不住,要一股脑儿地随泪水冲了出来。连她自己都感到惊奇,为何自己会突然如此伤心,几乎哭得肝肠寸断。 直到她哭得累了,才渐渐止了泪水,站起身来慢慢往家去。黎静珊那作为科学工作者的严谨大脑才抽出空来思考,这场突如其来的悲泣到底是怎么回事。而细细分析之下,黎静珊不得不承认,身体的原主虽然已经不在了,但这具身体早已记录下她的喜好和愿望。 原来那个黎大小姐是个充满艺术气息和温暖浪漫的女孩,即使在艰难求生的时期,她对艺术的热爱早已渗透到生活的点滴中。而首饰设计也许是她毕生的追求。 只是黎静珊穿越醒来后,就为了生存而艰难挣扎,根本没有机会重新接触首饰设计,因此这个愿望只好被深深地压抑在这具身体的内心深处,无从萌芽。 今天在司珍坊和谢白梓见面,那内心深处的愿望再次被触发,才喷薄而出。而因为压抑得越深,爆发得越强烈。才使她面对谢白梓时差点失控。 然而也是直到此时,黎静珊才深深地、绝望地意识到,由于失去了自由身,她已经无法进入司珍坊、与首饰设计界无缘了。 原主的身体在潜意识中,借这次机会,狠狠发泄着对首饰艺术追求的无望。 想通了这点,黎静珊反而轻松平静了下来。有追求有梦想总是好的,先在心里存着吧,万一将来实现了呢。 长长的街上,一个茕茕的身影迎着阳光,慢慢走在夏荫初成的街道上,长长的影子落在她的身后,默默地陪着她走过这长长的道路,路有坎坷,但前途可期。 才过了一日,张嫂兴冲冲地对黎静珊悄声道:“我侄女让我告诉你一声,你那些端午绣品很好卖,才半日就已经全部售清了,还有不少客人要订货。她让你下工后去店里一趟,说说这绣品的事情。” 黎静珊笑着应下,“烦您转告张姐姐一声,今日我当值晚差,明日下工后我立刻过去。” 她早料到那些软萌的端午元素形象设计,能得大众的喜爱,但没料到能到大受欢迎的程度。看来对于软萌可爱的形象毫无抵抗力这一点,古今皆同哈。 第十七章 谋求合作 次日早晨,黎静珊下了工,先回家拿了母亲加绣的一批端午绣品,送到绣坊时,恰巧张巧言与一位华衣丽妆的贵妇人正在攀谈。看到她来,一合手掌笑道,“说曹操,曹操到。夫人您要订的端午绣品,正是我们店与这位姑娘合作的。如今您可相信了吧,绣样我没法子卖给您,不过您订的货一定按时送到。” 那贵妇人瞥了黎静珊一眼,转而对她到:“姑娘,那可说好了,我要的那三百个香囊和三百条帕子,要十日后交货。” 说罢由身旁小婢扶着,款款走出店外,上了门口候着的一辆华丽马车。黎静珊站在门边欠身相送,那贵妇人走过时,一阵香风扑面而来。 黎静珊正纳闷,这是哪家高门大户的夫人,张巧言已经过来,拉着她的手笑道,“妹妹方才也瞧见了,那是知府方大人家的管家娘子,对你那些端午绣品很是喜欢,要订几百个香囊帕子给府中下人和往来应酬,这可是大买卖,姐姐就先帮你应承下来了。” 方才黎静珊也听到那订单数字,如今一听果然如此,顾不得算这笔生意带来多少利润,先吓得失声道:“张姐姐,十日时间要绣六百件绣品,我娘一个人就是不吃不睡,也交不出这么多货呀!” 张巧言拍着她的手安慰道:“别急呀,你娘一个人绣不来,但是十个人、二十个人呢?难道还绣不来?” 黎静珊突然明白过来,醒悟到:“你的意思是,让别的绣娘……” 张巧言点头笑道:“我今日找你过来,正是要找你商量这事。如今你这端午系列的绣品紧俏,来问货的人络绎不绝,正是行情看好的时候。咱们若是能多出些货,这进项可是好大一笔。” “只是这进货量,单靠你母亲一个人,是做不来的。所以,我想跟你商量,买下你的图样,分给其他绣娘来做。趁着这节日的时节,好多出些货品。你看如何?” 黎静珊一怔,首先想到的是,那她与母亲岂不是又回到了要计件做绣品的时光?! 张巧言在商场混得久了,一看就知道她在想什么,连忙又道:“自然,你们家交过来的绣品,还是按寄卖品来算的。而且你交来寄卖的物品,我可以收货即付款。这样一来,你还多了一笔图样的收入呢。” 黎静珊低头不语,张巧言见她似乎动心,继续道:“我给你每张图样一两银子。你看怎样?” 张巧言开的这个价格不低。 平常的绣样不过百来文钱一张。设计精巧的大样也不过三四百钱一张。如今张巧言一开口就翻了三倍,已经是看在这些端午图案的绣品如今热销,确定能回本的份上。若是后期销量不好,她也是要担风险的。 黎静珊考虑的却是,一个绣好的香囊或者绣帕就能挣二十文,只方才那单订货,单香囊绣帕一项就能赚十二千钱——整整十二两银子!而且明显绣坊接的不只是这一单生意。而自己若是卖了图样,到手的不过是八两银子而已…… 张巧言见黎静珊依然沉吟不语,微微不悦,却依然和颜悦色道:“妹妹莫非觉得少了?只是以我的权责,只能给这么多,再多我也不能做主了。” 黎静珊脑中突然电光火石般一闪,抬头笑道,“也不是嫌少。难得姐姐能看得上我的绣品和绣样,我也想寻求与秀坊的长期合作。我有一个建议,先说给姐姐听听,看是否可行?” “什么建议?你请说。” 黎静珊把她的画本子拿出来,递给张巧言,道:“姐姐请看,这些是我画过的一些绣样,若是姐姐看得上,我可以把这些图样提供给贵秀坊,只是不是按张来卖,而是做成绣品后,我按售卖的情况,对利润进行分成。每卖出一件绣品,我要分……唔,三成的利润。” 张巧言何等聪明,一听就理解了这提议的关键所在,黎静珊把卖图样的利益最大化了,若那些设计卖得越好,她能拿得越多。但同时也把风险分担了,若是那些绣品卖得不好,秀坊也不至于损失了买图样的银子。 其实这是个双赢的提议。只是这分成数额…… 张巧言沉吟了一会儿,笑道,“你这个提议是极好的。只是合作的大事我一个管事做不了主,要跟大掌柜的禀明,由他来定夺才行。你在这里稍等,我立刻去跟东家说明此事。” 说罢吩咐店里的伙计先应付着,自己赶紧出门寻大掌柜去了。 ------ 这边黎静珊在秀坊里等着回话,那厢方才从店里出去的贵妇人、方知府家的管事娘子的马车,正停在了一家精致的茶庄前。 那管事陈娘子正从车上袅袅下来,就听到一声爽朗的笑声,“素闻方知府的内府管理得井井有条,除了方夫人治家有方,还因为手下有一员得力干将。如今得见陈娘子,竟是跟主人一样雍容华贵,气度不凡。不愧是知府府上出来的啊。” 这样的恭维话陈娘子听了不少,只是由眼前这个相貌俊秀非凡、声音动听悦耳的年轻人说出来,让人更加受用。她把玉手放到那年轻人殷勤伸出的手掌中,由他扶着自己下了车,才微笑道:“阮公子你从京城来的,什么名媛贵妇没见过,却来取笑妾身。” “非也非也,”阮明羽竖起一根食指在眼前晃了晃,骨节分明的手指修长秀致,眼中波光粼粼,流转生辉,从容笑道:“京城贵女的美貌如烈日骄阳,刺得人睁不开眼,叫人不敢亲近;哪能如娘子这般和煦温柔,如春风拂面。” 饶是那陈娘子见多识广,也被他哄得忍不住笑道,“都是阮三少是个人精,这话果然不假。” 二人客套一番,进入茶庄,分宾主入座了,阮明羽亲自提了桌上茶壶,按茶道的全套工序给陈娘子沏了一杯茶,“手艺不佳,唯恐败了您的胃口,你可别见怪。” “阮公子手下,还有差的物品不成?”陈娘子笑着接过,饮了一口,赞道:“清新甘冽,可是今年新出的龙井?” “正是!”阮明羽搓着手,好像讨了长辈欢欣的孩子一样天真而兴奋,微倾了身子,小声跟陈娘子耳语道:“这是今年新出的梅岭芽尖,水也是经冬存下的梅花雪水,才能煮出这样的甘冽味道。我跟您说,这是我跟咱们大掌柜那悄悄儿顺的,也就为了孝敬您这样的美人!” 陈娘子已是半老徐娘,如今得一个年轻俊俏又知情达意的公子哥儿这样哄着,笑得脸上开出了朵花。她用手上的绢扇轻拍阮明羽道:“就凭你的这杯茶,这些话,你的要求我若是能做主,立刻就答应下来了。只是……” 阮明羽耳朵一竖,知道后面的话才是重点。 “只是咱们府上的珠宝首饰,一直都是大夫人打理。我只是负责按着单子采买,具体要订哪一家,用什么款式,我最多能提议两句,根本做不了主。” 陈娘子轻轻呷了一口茶,道:“而且知府府上多年来都是跟司珍坊下订的,他们家是皇家工坊,要信誉有信誉,要品质有品质。我也没理由劝大夫人舍近求远,换了你们家啊。” 阮明羽眼中幽深,脸色的笑容却越发和煦,嘴角两个浅浅的酒涡更为那笑容增添了亲和力。他笑道:“这个我省得,我娘在家里用一款百花坊的香粉,十几年了都不曾换过呢。若是能得娘子偶尔在大夫人面前提个一两句,这梅岭芽尖我就是全顺了出来,日日请娘子您喝茶!” 陈娘子用扇子掩唇笑道,“这芽尖好得,若是想日日得阮公子相陪,才是不易。妾身可不敢妄想了。好了,为着这好茶,若有机会我也会跟大夫人提你们竞宝阁的。”说着起身告辞。 阮明羽忙扶着她的手,亲自把她送上了马车。看着那马车走远,阮明羽脸上的笑沉寂下来,只剩下眸中幽沉沉的深不见底,俊朗的面容显得冷峻严肃,跟方才笑容和煦的浮夸公子判若两人。 -------- 绣庄里,黎静珊等了约莫小半个时辰,张巧言果然跟着大掌柜回来了。黎静珊忙站了起来,低声问了一声好。 大掌柜表情严肃地点了点头,黎静珊看他不苟言笑,倒有几分她曾经的师傅谢白梓的风范,不知是不是这里在后台的艺术家,都如此有性格。跟她的时代那种狂放不羁的艺人风格不一样啊。这么一想,紧张的心情放松了下来。 大掌柜自然不知她心里的揶揄,只对她淡淡地道:“你的提议张掌事跟我说了,你的画稿我也看了,想法不错,画稿也好。这个合作我看可行。” 黎静珊一听,心中一块大石落地,正要欣喜地道谢,又听他道:“只是,这其中有些细节,还需仔细斟酌推敲……” 听话听音,黎静珊知道,这后面才是重点,一颗心又悬了起来。 第十八章 小荷初露 黎静珊的一颗心又提了起来,面上仍镇静笑道,“这是自然。我相信,为了绣庄的利益,为了咱们将来的长远合作,大掌柜也不会亏待了我去。” 大掌柜道:“你为我们提供的图样,绣庄可以跟你按利润分成,但是只能按毛利润,而不是按净利润来,算两成半给你。” 不但利润减了半成,还是按没刨去成本的毛利润计算。这个价位的心理落差有点大。 黎静珊刚要开口分辩,大掌柜抬手制止了她,继续道:“黎姑娘且听我所说,你的绣图确实新颖有趣,只是这图案简单易懂,成品出来没多久,其他秀坊就能按图索骥,仿出大量绣品来也不是什么难事。到时候本店的销量自然回落。” 大掌柜目光炯炯地盯着她,“所以说,这些绣样只值两成半的分成利润。姑娘若是嫌少,咱们只能请你另寻高就了。” 这话里的意思,若是不同意,那黎静珊连在这里寄卖绣品都不行了。 黎静珊在心底叹了口气,她如今毫无谈判的资本,即使心中不满,也只能接受。她想了想,又提出一个要求:“若是我从贵绣庄接的绣自己作品的活,要按寄卖的价格计件,并且收件即付货款。” 大掌柜精明的眼中露出一丝笑意,“小姑娘倒是挺会想,我看过你的绣品,绣工挺精致的。行吧,这条我可以答应你。” 黎静珊露出释然的笑意,“成交!” 大掌柜见谈妥了最大的利益问题,把其他细节交代张巧言去处理,就离开了绣庄。 张巧言这才上前来笑道,“我今日算是开眼界了,敢跟咱们大掌柜讨生意的人不少,但凭着一本画本子就敢与他讨价还价的人,你是第一个!” “姐姐休要取笑我,”黎静珊伸出手给她看还在微微发抖的指尖,“你看我到现在,手还在发抖呢。” 张巧言一看,果然如此,撑不住笑道:“你这妮子,连我也唬过去了,也算是本事。” 她把一些图样的要求和交货、收款的细节跟黎静珊解释了,双方确认后很快签妥了合作文书。 黎静珊离开的时候,已经拿到了第一笔端午图样的分成——三两银子。黎静珊路过市场的时候,再次进去割了几两瘦肉,买了些吃食回家。她迎着沉落的夕阳,露出温暖的笑容:钱总能越挣越多,日子也总会越过越好。 她走过书堂的时候,正好遇上学童们下学回家。她又看到黎静玦那小小的身影,从书堂的窗边猫着身子悄悄退出来。 黎静珊站在树后躲着身子,等黎静玦走远,她才慢慢跟上去。心下思量着,再攒多一些钱,就可以送弟弟进书堂念书了。 她回到家,把与绣庄分成的情况跟母亲和小弟一说,那二人也欣喜异常。尤其是黎夫人,趁着两个儿女没注意,悄悄转头抹了抹眼角。自从出事以来,她一直满怀愧疚,觉得是自己拖累了女儿。如今终于她也能靠自己的双手,养起这个家来,怎能不让她欣喜。 黎静珊也装作没看到,和小弟拿了吃食进厨房去加工。洗菜的时候,她看着自己起了薄茧的双手,又看了看在灶台前熟练生火煮菜的小弟,鼻子突然一酸,也差点流下泪来。这一个多月来,过得实在不易。不过还好,他们一家三口相互扶持着,终于熬过来了。 吃过晚饭,黎静珊正在灯下算账,黎静玦踅摸了过来,在她身边期期艾艾,欲言又止的样子。 黎静珊放下笔,道:“你有话快说,没有就一边温书去,别在这里碍手碍脚的。” “姊姊,我想……我也想出去赚钱。”黎静玦低着头,搓着衣角道。 什么?! 黎静珊一噎,差点呛得咳嗽。出去赚钱?难道今天傍晚在书堂边看到的身影是自己看岔了?而且你一个不过十一岁的小屁孩,若放到现代来,小学都没毕业,上哪去赚钱?难道古代雇佣童工不犯法? 黎静珊深深呼吸,把顶在心口那口气喘匀了,问道:“你现在隔日要帮母亲和我送绣品去绣庄,日常要帮母亲打理家务,你还想怎么赚钱?想去哪里赚钱?” 黎静玦更加不好意思,抬起头鼓起勇气道:“我想你……帮问一下,你主家里还要小厮吗?” “不用问,哪家都不要年纪这么小的。”黎静珊一口回绝。 黎静玦有点失望,定了一下又道:“我准备十二岁了。我问过街口的木匠铺,他们收十二岁以上的学徒。我也可以去那里。” “你喜欢木匠活?” “我……说不上喜欢。”黎静玦低声应道,又急切分辩道:“但是我可以赚钱!” “如今娘和我让你吃不饱穿不暖了吗?”黎静珊逼问。 “不是……但是姊姊,我是男子汉,我有责任养家的!”黎静玦带着婴儿肥的脸上急出了两团红晕,看着更像红红的苹果。 黎静珊忍不住捏了捏他的脸颊,忍住笑道:“你还不是男子汉,”看到黎静玦又要跟他急,忙道:“好吧,我承认你是‘小’男子汉。只是挣钱又很多种方式,当初母亲辛苦给人洗衣服挣钱,一天只能赚十几文钱;如今做绣品也挣钱,一天能赚近百文钱。” 黎静珊在纸上画了一个算盘,道:“若是你学会识文断字,又懂些经营技巧,做到店里的掌柜,则一月能赚几十两银子。” “若是你念书学的是治国之道,安邦之策,将来为官为将,那就不是赚几十两银子的事了,而是为了天下百姓能安居乐业,让他们都能凭本事赚钱生活。”她在那画上涂涂抹抹,画出了一顶乌纱帽,笑道:“你算算,这样能赚多少银子?” 黎静玦的眼睛闪闪发亮,好像里面有两簇小火苗,“我、我想让天下百姓都能赚钱!”然而转念一想,眼光又黯淡了下去,“可是,我没法子去念书……” “谁说你没法子去念书的?” 黎静玦倏忽抬头,急切问道:“姊姊,我真的……还能进学堂念书吗?” 黎静珊摸着他的头笑,“姊姊现在算账,就是看看何时攒够钱,送你去学堂啊。” 黎静玦欢呼一声,扑上来抱住黎静珊。半大小子的力气不小,黎静珊撑不住他,两人滚倒在床上笑成一团。黎夫人站在门口,静静地看着他们笑,笑着笑着眼泪又漫了上来。 黎静珊拉了母亲一起坐到床边,指着那一笔笔进项,跟母亲和小弟掰着指头数:“大约再过两个月,就能攒够书仪送小弟去上学。” 她看着母亲和小弟连连点头,又翻看那画本子,憧憬道:“逢年过节是绣品大卖的季节,咱们可以趁这种时机多接点绣庄的活儿,能比平时多赚不少。过了中秋,咱们若是能攒下一笔钱,就寻个合适的屋子搬出去。这破屋子四处漏风,到了冬天可难捱呢。” “搬出去?”黎夫人吃惊道:“你可知道租一间屋子要多少钱?” “我去租赁行打听过,偏僻地段的三房小院,要一二两银子一个月,但是地段有些远。咱们三人小的小又都是女子,担心不安全;若是靠近市中心、好地段的话,一个小院就要十两银子,又太贵;还有单间出租、共用院子的,则只要几百钱,虽然便宜,但是人杂不方便。” 她长叹了一声,“啊,好难选择啊!” 黎夫人没想到女儿竟然已经打听得这么详细,恍然感到承、欢膝下的小女儿倏忽之间就长大了,欣慰之余倍感心酸。她抚这女儿的秀发,怜惜地道:“我的珊儿这么能干了!将来谁能娶到你,可是他的福气。” “娘!咱们这说正事呢。”黎静珊没能理解黎夫人的心思,娇嗔道:“我还小呢,怎么就扯到了嫁人!” 黎夫人笑着刮了刮她的鼻子,“还有几个月就及笄了,很快就能出阁啦。还好意思说自己小!” 黎静珊捂着脸躲到一边。黎静玦在一旁拍手笑:“姐姐害羞啦,姐姐害羞啦!” 黎静珊随他们笑闹,就是不把手放下,其实她是在掩饰抽搐的嘴角。 古代少女十五岁及笄,放到她以前所在的现代,不过是个初三的小姑娘,连在校园里跟男生拉拉手,都要被定义为早恋好吗!还出阁!要笑随他们笑去,反正她是没这个心的——她还小! ------ 端午节前两日,张巧言又通知黎静珊去结算了一次分成的银子。这次黎静珊拿到了十两银子。 “没法子,你这些绣图有趣可爱,但是图样简单,很多商家也能模仿。”张巧言叹气道:“所以后期的销量受了些影响,否则能赚得更多。” 黎静珊也明白这个困境,对于知识产权的保护问题,现代都没法子解决,更别说是根本没有这个概念的古代了。要想在占得先机,只能不断推陈出新,永远打人无我有的牌。 不过没关系,节日系列的卡通萌图多得是,端午过了有中秋、新年、元宵。她在脑海里一扒拉还能凑好几个系列呢,可以慢慢画。 她对张巧言笑着道:“没关系,接下来很快天就热了,我画了一些扇面和丝帕的图样,咱们换一批卖就是。” 张巧言拿过她的画本子细细翻看,从中又挑出了六、七张图样,作为下一期推广的主要花色。 两人正聊着,就听一个熟悉的声音从门口传来,“哟,我说这是谁呢。都卖给人当奴婢了,竟还有闲心逛绣庄呀。”声音清脆悦耳,内容却扎心刺耳。 黎静珊抬头一看,竟然是黎静瑶带着个婢女站在门边,冷冷地看着她。张巧言一看不对,忙过来招呼。 黎静瑶却径直走到她面前,挑衅地看着她,嘴角勾起冷笑,“只是,这里的东西,你买得起吗?” 第十九章 端午盛典 黎静珊无畏地直视她,平淡道:“我来这里不是买东西,是卖东西的。你请自便。” “是呀,黎小姐这边请。”张巧言忙把黎静瑶往柜上引,殷勤招呼着。 黎静瑶哼了一声,对张巧言道:“我有姐妹说你们家新进了些绣品,那些个花儿朵儿的,是多了些巧趣,拿来给我瞧瞧。” 张巧言忙把黎静珊刚送来的绣品取出来,笑道,“可不是这些奇巧的花样儿,您看这些都是新上的货。那绣娘刚送来的。”她一时口快,说出来了才醒悟不妥,不禁尴尬的看了黎静珊一眼。 黎静瑶冷笑着哦了一声,转头看向黎静珊,“原来,这些就是你绣的。没想到,你竟然有些手段。” 黎静珊静静站立,不卑不亢道,“能得你的姐妹喜欢,我不胜荣幸。” “你得意什么,也不过是个给人打工的绣娘。”黎静瑶冷笑了一声,把那些绣品每一样都挑了一件,“把这些都给我包起来。”趾高气扬地走了出去。 黎静珊站在门边,微笑着欠了欠身,“多谢黎小姐惠顾捧、场。” 黎静瑶脚步一滞,哼了一声走了出去。 张巧言见她走远,忙上来歉意道:“实在对不住,我不知道黎家小姐与你有恩怨。” 黎静珊淡淡笑道,“也没什么,她是我堂妹。不过是他家占了我们家的房子,她抢了我未来的夫婿罢了。” 张巧言惊得睁大了眼睛,抬手掩住了嘴。 ---- 是夜,黎静瑶把那些绣品呈给黎志轩,“爹爹,这些就是马家妹妹说起的、如今在官家女眷中颇讨好的绣品,竟然是出自那丫头之手。” 黎志轩拿着一个荷包细看,摩挲着上面的针脚,道:“绣工上乘、图案新颖,也难怪能讨得好去。” 他的眼神变得阴郁,缓缓道:“竟然还不死心?难道还想靠这个翻身不成?” “爹,就算她想靠绣品打开市场,也远着呢。连个自己的铺面都没有,能成什么事。”黎静瑶嗤笑道,“况且,针织品怎么能跟珠宝玉石相比。” 黎志轩眉头一皱,“不可掉以轻心。他们家的小子是块读书科举的料,那丫头有艺术天赋,以前又跟大哥学过首饰设计。若是置之不理,只怕还是个祸患。” 黎静瑶虽不以为然,也只得垂首应道:“爹爹说得是。” 黎志轩看着女儿道:“那丫头都能画出这么有灵性的图样,你最近在琢瑛堂学得怎样了?” 琢瑛堂是黎氏家族开办的、培训本族弟子设计制造珠宝的学堂。由司珍坊的工匠师傅传授技艺,出师的学徒则进入司珍坊的工坊做活,就是这样一代又一代的传承,撑起司珍坊精湛的工艺和精美的首饰设计。 琢瑛堂宽进严出,学徒近百人,每年能出师的不过三五人。黎静瑶已经在里面学了两年,听到父亲垂问,忙答道,“已经学了点翠和珐琅镶嵌,大师傅说过一阵子就可以练习缠丝嵌了。” 黎志轩满意地点点头,露出一点笑意,“大师傅也说你有灵气。好好学,爹相信你,总有一日能超过你大伯。” 黎致远被誉为他们族里百年一遇的奇才,曾设计出几件深得皇家赏识的作品,也让司珍坊在珠宝界获得极高的荣耀和地位。然而黎志轩在珠宝设计方面则天赋平平,为着这点,他一直引为平生憾事,却也铆足了劲要在别处胜过兄长。 黎静瑶志得意满地一笑,应道,“爹爹您放心,以后的司珍坊,是咱们家的天下!” ---- 倏忽到了端午节。端午是举国同庆、连官府衙门都关门休沐,连放三天假的大节日。阮家别院除了留有几个当值的下人,其余人等也能放假一日。 这天一早,无论是官宦人家,还是平民百姓,都热热闹闹地忙碌起来。 家家户户门口都挂着艾草菖蒲,屋角墙根洒着淡黄色的硫磺,空气中飘着淡淡的雄黄酒的香气。孩子们胸前挂着装红鸡蛋的小兜满地跑,衣襟上别着小小的香囊串,连忙放着藿香茱萸等香料,手腕上系着编好的五色彩绳。 黎静玦早早穿好娘亲新裁的夏衫,拿起五色香囊挂好。那是他姊姊设计,由娘亲亲手绣的五毒香囊,黑白红黄青五色小小的香囊串成一串,每一个香囊上绣一只毒物,取“避毒”之意。其实他更喜欢那些绣着可爱粽子的香囊,但母亲说小孩子要“避毒”,只能带这个。 他最后把母亲装好的小蛋兜挂上,穿戴整齐,就在忙去催母亲和姊姊,“好了吗好了吗?可以出门了吗?龙舟赛要开始啦!” “别急,龙舟赛要到正午才开始呢。咱们可以先逛逛集市去。”黎静珊笑着出来,一手挽着母亲,一手牵着小弟,笑吟吟地出了门。 街上熙熙攘攘,各种小摊小贩沿街叫卖,有挑着货担走街串巷的,也有在路边支个棚子摆卖的;有各种香喷喷的小吃,也有各种好玩有趣的小玩意儿;路上还有各色杂耍把戏,把围观的人看得一阵阵叫好。 黎家三口这里看看、哪里逛逛,走在热闹的人群中,脸上也洋溢着暖暖的笑。黎静珊感到了久违的惬意和闲适,她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想着自己穿过来不过两个月,终于站稳了脚跟,虽然殊为不易,以后一定会越来越好的。 “姊姊,我想要糖葫芦!”黎静玦拉着黎静珊的手,挤了过去。他的手上已经拿了一支小龙的糖画,看到好吃的仍不放过。 黎静珊笑着帮他付了钱。黎夫人看着黎静玦两只手都不得空,嘴里还含着一颗大山楂,对黎静珊笑嗔道:“他都多大了,你还这么惯着他。” 黎静珊但笑不语,他不过才十岁,可不就是个孩子吗。她在旁边的摊子上买了几个黎夫人喜爱的芝麻酥,用清翠的荷叶包着,递给黎夫人。 黎夫人欢喜地接过,却忍不住抱怨,“你这孩子,就爱乱花钱!” 黎静珊嘻嘻笑道,“孝敬母上大人,不算乱花钱!” 转头见黎静玦那小人儿又钻进人堆里看杂耍去了,赶忙跟紧了他。这里人群拥挤,一不小心走丢了可麻烦呢。 杂耍是些常见的口喷烈火、溜猴逗鸟的小把戏,黎静珊只道是寻常,只是黎静玦看得目不转睛,小手都拍红了,表演的间隙有把戏人拿着翻转的铜锣吆喝着求捧、场,黎静珊摸出几枚铜板丢了进去,看着把戏人揖拳道谢,她也笑着点点头。 经历了生活的艰辛,看到同样艰难讨生活的人,她总是能帮就帮一把。这点小小的善意也许不能真正改善他们的生活,却能如阴霾中的阳光,给人努力下去的希望。 待看完了一圈杂耍,黎静珊带着小弟出来,去寻母亲。就见黎夫人在一个饰品摊子前,细细看着那些精美饰品。 黎静珊过去,看到这摊上的饰品确实精致,且品种丰富,从头上戴的到腰间佩的都有。于是对母亲道:“母亲看上哪个?买下就是。”说着就要掏出钱包。 黎夫人忙拦着她的手,道:“没什么。这些东西我现在也用不上。别乱花费了。”拉着她就离了摊子。黎静珊还想再劝,黎静玦已在前面催促道:“娘,姊姊快点,龙舟赛要开始啦!” 两人忙往前快步走去。黎静珊回头看了眼那首饰摊子,一个想法突然跳了出来。母亲的生辰快到了,她何不设计打造一件首饰,送给她坐生日礼物? 但凡有大江大河的地方,端午节的保留庆典活动一定是赛龙舟。旻州穿城而过的澄江上,就早已排好了将要比赛的龙舟。舟上的肌肉遒劲的汉子光着膀子,早已严阵以待,只等岸边高台上的大鼓擂响,一声令下,那些龙舟就如离弦的箭般射、了出去。 江边早已挤满了观赛的人群,连江边的树上都爬满了猴儿一样的孩子。还有庄家在路边凉亭里开盘设局,挂出一溜的号牌,如赌马一般让看客们买定最后胜出的龙舟。大伙儿趁兴押上几个铜板,输赢并不在意,大多人不过是图个热闹彩头罢了。 黎静玦好不容易寻到一块人少的山石,爬了上去,好歹能看到江里的场景。黎夫人和黎静珊只得在人群外远远地看个热闹,等着鼓声一响,也跟着一起呐喊。 在江边有不少酒楼茶馆,临江的雅间则早已被达官贵人包下。其中视野最好的一间雅间里,阮明羽陪着几位客人浅酌。 一个清俊的锦衣公子闲适地靠在窗边,眼睛瞟着江面,转着手中的酒杯道:“阮兄,不是我说你,明知旻州有司珍坊把持,当初你为啥非要来啃这块硬骨头呢?” 问话的人是国色斋的少掌柜江阅澜。国色斋也是旻州城里做首饰生意较成功的一家。 阮明羽倒了一杯酒走过去,也看向窗外,微笑道:“这不是才知道这块骨头这么硬嘛。小弟我自己一个人啃不动,才请各位帮我一把。” 另一位坐在桌边喝茶的明艳少、妇摇头道,“难。如今就算我们这些店铺联合起来,撑死了也只能拿到四成的市场份额。根本难以跟司珍坊抗衡。” 这是宝蕴楼大掌柜李三娘,小字明艳。 阮明羽笑笑,正要说话,突然下面高台上一声鼓响,岸上也同时爆发出热烈的呐喊欢呼声,龙舟赛开始了。他竖起一根手指,示意先看比赛。 十条龙舟争先恐后地飞快掠过江面,阮明羽突然笑问,“咱们来赌一赌,那六号龙舟,是否能拔得头筹?” 第二十章 自制首饰 此时那六号龙舟比其他船快了大半个船身,一看就是夺冠热门。江阅澜道:“胜算极大。我赌它赢。”说着把一锭银子抛到桌上。 李三娘也笑道,“我也跟。”也把一锭银子放在江阅澜的旁边。 阮明羽哈哈笑道,“我就赌它必输。”把一锭银子放在了他们的对面。 他话音才落,就见那六号龙舟的速度慢了下来,旁边有两三艘龙舟正极力赶上,很快形成四舟争雄的局面,而最后竟然是八号龙舟以微弱优势率先撞线,拔得头筹。 阮明羽哈哈大笑着对另外二人拱手道着“承让”,那两人啧啧称奇。江阅澜好奇问道:“阮兄是怎么看出来,那六号会输的?” 阮明羽把桌上的三锭银子拨到了一起,拿起一个抛起接住地把玩着,“六号一开始就用尽全力往前冲,这很容易导致它过半途后,后继乏力。尤其是超出其他龙舟半身,舟子看不到旁边的竞争后,更容易松懈下来。” 他把三锭银子并排摆开,把左右两个往前推出,精致的薄唇翘起,“此时正是别的龙舟反超的时机,而此时六号的士气已泄,一旦被追上,就难以挽回败局了。” 两人恍悟点头。江阅澜道:“公子是想说,司珍坊看不到竞争,也会有泄了士气的时候,那时就是我们反超之时吗?” “说的对。有奖!”阮明羽笑着把他那锭银子抛还给他。 江阅澜接住,摇头笑道:“拿我的银子奖励我。阮三少果然是个人精!” 李三娘掩口笑道,“我不要奖励,只想阮公子回答我一个问题。为何你不干脆找司珍坊合作,而要找我们这些小门小户的店家呢?” 阮明羽笑道,“好问题,也有奖!”他把李三娘的银子也抛了过去,才淡淡地道,“若是跟司珍坊合作,到底是他们做大掌柜呢,还是我竞宝阁做大掌柜的?” 他抛起自己那锭银子,又接住,“让我当大掌柜,他们定然不肯;”他眉毛一挑,桃花眼一眯,眼中满是危险而粲然的光彩,“若是让他们当大掌柜的,我又不服!” “懂了懂了,就是一山不容二虎啊。”江阅澜哈哈大笑,“我回去跟老爷子商量,反正能说的好话我一定帮你说尽了就是。” 李三娘也笑道:“宝蕴楼也是这个意思。我定全力促成此事。但兹事体大,我回去跟其他几个掌事商量过,再给你个准信。” 阮明羽笑着举起酒杯,“小弟在此先谢过两位!” 三只酒杯碰在一起,一切尽在不言中。 李三娘从袖中摸出几个香囊,笑道:“今日节日,就送两位一点应景的物、事,讨个好彩头,预祝咱们合作顺利吧。” 她把香囊递给那两位,“今年的端午香囊倒是有趣,上面的图案一个个都像活了似的。这些小玩意儿,可是今年的热门货,我瞧见好多官宦人家都用这样的图案呢。” 江阅澜一看,也笑道:“果然,我家老太太还定了几十个发给各房里的丫头们呢。说是就没见过这么憨憨的五毒。” 阮明羽看着手上的香囊,布料香料倒是平常,上面绣着一个坐在龙舟上的粽子,眉眼齐备,还长了两只手臂,拿着鼓槌在鼓面上擂鼓呢。他也不禁噗呲一笑。 这场端午狂欢一直持续到傍晚,黎静珊三人才兴尽而归。黎静珊看着暖暖的夕阳照在身上,欢欣地想,明亮的阳光总是能给人带路希望,即使是将落的夕阳。因为明日太阳依旧升起。 而另一边,阮明羽的马车也载着他满意而归。他挑开车帘让夕阳洒进车厢,照在他身上。他摸出那个端午香囊,放在鼻尖轻嗅,愉快地想,太阳还会升起,明日又是新的一天。 ------ 端午过后,黎静珊又送了一批绣品去张巧言的绣庄,这次她设计的是跟夏天有关的花鸟虫鱼图案,只是做了细微的修改变形,使那些自然界的生物多了点新巧的奇趣。 黎夫人曾边绣着一幅扇面,边对她笑道:“你画的这个豆蔻花上的蜜蜂,可真是巧思,让它歪着身子,两只细脚把着花瓣,倒像是它捧着酒杯喝醉了似的。” 黎静珊趴在黎夫人的肩膀上撒娇,“那是!有我的绣样和您的针法,看咱们双娇合璧,开创绣坛传奇!”说得黎夫人也撑不住笑了。 张巧言看了那些绣样也觉得有趣,笑道:“别人的图样,花是花,鸟是鸟。你的花鸟倒都像人似的。就是……多了分灵气。” 黎静珊浅笑应道:“姐姐别来取笑我。” 张巧言突然看到一张画儿,道:“这个图案有趣,怎么不见你拿出来?” 黎静珊一看,是她最初来到这个世界,与小弟摘榆钱、掏鸟窝时,画的那两只相偎依的小鸟的图案。那是她来到这个世界,在最艰难灰暗的时刻画的第一幅图。当时没觉得,如今回头看来,却觉得这个图案意义非比寻常。那两只靠在一起的鸟儿撑起了一个家,才能护着下面那颗鸟蛋的安全。 她接过画本,嘴角微微翘起,道:“我打算用这个图案,打造一件首饰,送给我母亲的。所以不卖。” 张巧言了然,轻拍了拍她的手,“好孩子,你母亲一定非常喜欢的。” 黎静珊从绣庄出来,就去城里的蜘蛛胡同。蜘蛛胡同里聚集了许多零散的首饰铺子。多是前店后坊的格局,店小本薄,都是店主兼工匠的经营模式。 黎静珊就寻了一家首饰打造的小店,与那店主兼工匠师傅商量,她想租用店铺里的工具,自己做一件首饰,租金照付。 那工匠师傅看她是丫鬟打扮,又连加工费也付不起,于是摆摆手道:“我这里不止一套工具,你自己在旁边的桌上加工吧。只一句话,那些工具你可会使?什么锥子锤子的别伤了手。” “多谢大叔!”黎静珊高兴谢过,“您放心,我会使的。” 起初那工匠大叔还半信半疑地偶然瞧上一眼,见这个小姑娘果然手艺娴熟地刻模、熔铁,竟是个做熟做惯的老把式,不禁啧啧称奇,“姑娘,看你的手艺,应该原本就是干首饰打造这一行当啊,怎么还要到我这里来借工具呢?” 黎静珊一怔,平静笑道:“原来是干这一行的,后来家道没落了。只是手艺还在罢了。” 工匠大叔看惯人间风雨,理解的点点头,道:“不怕,有一门手艺,到哪里都饿不死的。” 黎静珊花了三天时间,在工匠那里打造出一枚链坠,两只偎依在一起的鸟儿用纯银打造,鸟的眼睛,是黎静珊在郊外小河里,寻了好久找到的粉色水晶砂打磨后嵌入的,下面坠的鸟蛋找不到这么大的好看石头,于是她用了一颗大相思豆,红艳艳的竟然很好看。 工匠大叔连声称赞,还拿出一条细细的链子给她配上。 黎静珊也很满意,正当她吧坠子挂在颈间试戴时,旁边一个声音问道,“姑娘,你这个坠子怎么卖?” 黎静珊一看,是一个白面微须的中年人,彬彬有礼问道:“在下看中这坠子,能否割爱?” 黎静珊摇头,“这是送给家母的礼物,恕难从命。” 中年人想了想道:“那能否请姑娘为在下再打造一个?我出五两银子。” 黎静珊还没有表示,旁边的工匠大叔先倒抽一口凉气,这个坠子手工并不复杂,材料更是廉价,不过几钱碎银、两颗砂子、加一颗红豆罢了,成本和加工全算上也不到一两银子。那人财大气粗地竟然开出五两! 他忙大声对黎静珊道:“姑娘你就卖给他吧,最多我再借你工具另做一个就是!” 工匠大叔能想到的,黎静珊自然也想到了,这人八成又是看上她的设计图案了。她沉吟一下,问道:“敢问先生,要这个坠子是为了……?” 中年人微笑道,“我与内子相濡以沫十几载,如今婚姻纪念日将近,在下看着这坠子寓意巧妙,想买来送她当个礼物。” 黎静珊吁出一口气,原来不是为了设计啊。她想了想,还是把坠子递了过去,“小女子祝贤伉俪白头偕老,举案齐眉。” 中年人谢过付了钱,走到门口,又想起什么似的回头:“敢问姑娘,若是以后我还想打造首饰,该去哪里寻你?” 黎静珊摇了摇头,“您有需要就来寻这位大叔吧。” 那人才点头离开。 黎静珊掂着手里的五两银子,嘴角微微翘起。想当初本来要送给黎璋的荷包,也是这样阴差阳错地卖给了陌生人。看来她的礼物向来不太好出手啊。 她又重新坐回工作台后,准备材料再做一个饰品,只是那么大颗的红豆不好找,黎静珊用刚到手的银子,从工匠大叔那里买了一颗红珊瑚珠坠在下面。因此这第二件坠子少了一份亲昵,多了一份华贵。 她又在工匠大叔那配了一个链子,准备付钱的时候,大叔憨笑道:“姑娘,我不收你租用工具的钱,这链子也送你。我想用你这坠子图样,给我家婆娘也打一个,你看成不?” 黎静珊看着大叔朴实的笑容,点头笑着应了。她想起父亲曾说过的话:饰品装扮的不仅是美丽的外表,也是美化人的心灵,进而令这个世间更加美好。 能多传递一份美好,何乐而不为。 只是黎静珊并不知道,她卖出的那个坠子并没有进了某位夫人的首饰匣,而是摆在了阮明羽的案头。 第二十一章 怎么谢我? 只是黎静珊并不知道,她卖出的那个坠子并没有进了某位夫人的首饰匣,而是摆在了阮明羽的案头。 “这个坠子巧趣,哪里来的?”阮明羽兴致勃勃地道,那枚坠子在他细长的指间翻转,“纯银主体,打磨抛光手艺不错,表面几乎没有瑕疵。点睛的材料是什么?” 他细细研究那两粒小小的粉色晶体,竟然看不出材料,“不是黄宝,染色的?太劣质……难道是天外陨石?还坠一颗……这是相思豆?” 阮明羽哈哈大笑,“这些材料加起来都不用二百钱,你竟然花了多少?五两银子?”他用手中折扇敲了敲洪掌柜的肩膀,揶揄笑道:“你若总是这样败家,我可要考虑是否让你来坐这大掌柜的位子咯。” 洪掌柜赧然笑道:“当时只是觉得这设计奇巧,材料新颖。在那种小作坊里也算很出彩的。而且卖主原本不肯出让。我想着要弄到手给少东家您过目,一时心急了些。” 他见阮明羽挑了挑眉毛,忙又道:“能找到让少东家都不确定材料的饰品,还能让您拿在手上研究超过半刻钟,这五两银子就花得不冤。” “怎么,你最近都在看那些小作坊吗?” “正是。少东家上次提到那养活大量手工作坊的一成客户,我从前几乎没有关注过这块市场,就想着趁着还在试业,多走走看看这一成客户。” 阮明羽把玩着那个链坠,笑道:“洪掌柜能有这思路做法,我那天就没有白喝了你那么多的梅岭芽尖。”他勾了勾手指,轻声笑道:“过来,我告诉你,这个坠子你其实买得不亏,确实值那五两银子。” 洪掌柜忙附耳过去,“愿闻其详。” 阮明羽眸光闪亮,嘴角带笑,掰着指头细数:“设计奇巧值一两银子,材料新奇值一两银子,手工简单却精致值一两银子,成本低廉值一两银子,”他语音一顿,故作神秘道:“还有一两银子,是它为我们提供了一条开拓市场的新法子。” 洪掌柜佩服得五体投地,忙问道:“什么法子?” “平民市场也有巨大的买卖可做!”阮明羽把链子放在眼前轻轻摇晃,“这个坠子的成本不过几百钱,但加上我方才说的附加价值,能卖至少三两银子一个。利润翻了一倍不止。咱们可以不必跟司珍坊抢达官显贵的高端市场,其实平民生意也大有可为!” “少东家高明!”洪掌柜抚掌叹道。 阮明羽的菱唇翘起,坐回椅子上,翘起二郎腿,“当然,前提是咱们推出的饰品也设计奇巧、材料新奇、成本低廉。那个点石成金的工匠人呢?你把她挖来了吗?” 洪掌柜露出懊恼的神色,“是我失策了。我本以为她是那个工坊的学徒,想着等她不在坊里时,跟他师傅打听再挖人,没想到她只是路过的顾客,没能留住人。我再去打听!” 阮明羽正了神色,道:“就按这个思路下去布置吧。那个女匠人能找到最好,若是找不到也无妨,这样的设计咱们竞宝阁还是有人能做的。至于材料……我改日到邻县看看。旻州因为有司珍坊在,材料都比别人贵两成。啧啧,真是店大欺客。” “好,那咱们竞宝阁开店的日子,少东家选好了吗?” “唔……就六月十五吧,”阮明羽漫不经心地应道,眼中眸光却渐渐犀利,“就比他们司珍坊掌事就任早一天!” “好,我立刻下去准备。”洪掌柜应着退下。 此时他们都不知道,这个灵光一闪的决议,最终会在大琅朝的珠宝界掀起滔天巨浪,甚至重写了珠宝界的传奇。 黎静珊自然对此更一无所知。 夜晚她在灯下拿出另做的那个链坠细看,眼中笑意盈盈。虽然那颗红珊瑚花去了赚来的五两银子,她依然很满意——这样作工和材质的链坠,在外能卖至少八两银子。以他们如今的家境而言,已经算价值不菲了。 她轻轻笑了一声,但愿母亲别又怪她乱破费才是。 突然她眼睛一亮——若是自己设计、打造首饰来卖呢?会不会是比做绣品更赚钱的行当? 她想起在首饰坊里跟她买链坠的中年人。那人肯花大价钱买那个坠子,是因为那个设计恰巧体现了相濡以沫的温暖。这么说,只要有好的创意图样,普通材质也能为人们所接受,如此一来,可以降低本钱,吸引更多层次的顾客。 她的脑子飞速运转起来,开始考虑起材料,做工,销路等问题来。灯光下那清秀的脸庞散发着微微的光彩。 ------- 这两日阮家别院颇为清闲。 黎静珊听张嫂说,阮少爷出门去临县“寻求合作”去了。府里上下只用做日常维持的活计,福伯重新安排了当值,算下来每人多得了半日的空闲。黎静珊乐得用这空闲的时间多画几幅绣样。因此常常与张嫂换值晚班。这样她白天可以出去采风,晚上在别院做完活计,还能画一会儿画。 夜深人静、黎静珊画累了时,偶尔抬起头也会想,阮少爷到底去寻求怎样的“合作”?是本地的酒楼吃腻了,还是这里的歌姬的曲儿听腻了呢? 然而只是想想而已,主人家的事情哪里轮到她来过问呢。 这日她又值晚班。早晨准备了院里的早饭,就可以下工。她信步走出了院子,看到远处的田舍升起炊烟,初露的朝阳慢慢勾勒出远山近树,一派恬静美好的风光。 黎静珊心中一动。前些日子忙着设计端午绣样,接着又画夏日图样,她已经很久没去郊外采风了。如今时候尚早,阳光不烈,正是一日中最惬意的时刻。 她索性拿了画本,踏着清晨的露珠往郊外走去。 黎静珊因着从前无意撞破黎静瑶和马家少爷的事情,不敢再往树林子里钻,只是沿着郊外的大路走着。清晨的人还不多,黎静珊寻了一个离路边不远的所在,坐下来就开始描摹清晨的景色。 她一聚精会神地作画,就浑然忘记关注周边环境,直到她突然惊觉身旁有一股刺鼻的酒气,旁边伸出一只肮脏的大手,去夺她的画本子:“小娘子这么早是干什么呢,来跟爷玩玩?” 黎静珊啊的一声惊叫,护着画本跳了起来。才看到一个衣着邋遢的无赖,腆着淫笑站在面前,摇摇晃晃地向她走来。 “没,没什么……”黎静珊惊恐地退后两步,转身就往路上跑。远处的官道上传来马蹄声。 “小娘子,别跑啊!”那无赖的声音就在身后。 黎静珊越急越乱,脚下被野草一拌,摔倒在地。她刚要爬起,已被一只大手抓住胳膊。她大叫一声,脚下用力踢出。也不知道踢到了哪里,只听那人吃痛地哼了一声,骂了声“臭娘们”,抓着她的衣服用力一拉。 刺啦一声,黎静珊的半个衣袖被扯了下来,她顾不得许多,尖叫着拼命往官道上跑去。她跌跌撞撞地刚冲上了官道,突然眼前巨大的黑影兜头扑来,吓得她呀地叫了一声,跌倒在地。头顶传来马儿灰灰的叫声,两只马蹄在她身边重重踏下。 “为何不看路!不要命了吗!”一个恼怒的声音自头顶传来。 黎静珊抬头一看,来人是一个坐在高头骏马上的锦衣公子,他迎着太阳,周身被初升的阳光镀上一层金光,看不真切。他身后的黑衣小厮则一脸警惕的看着她。 她如见救星,满脸涕泪地扑跪在马前直哭道:“官人救命!” “呃……姑娘,我可没伤着你,别以为可以讹上我。”阮明羽无奈地道。 “不是……”黎静珊才说了两个字,那无赖已经追到眼前,一把抓住黎静珊的头发,恶狠狠道:“臭娘们,竟敢踢我!”大掌就要往黎静珊脸色扇。 没想到手落到一半,却被一道马鞭缠住,冷冷的声音传来,“我最讨厌打女人的人!” 那无赖不过是借酒装疯,如今正要破口大骂,一抬头看见他一身锦衣,面色冷冽,先怂了半截。他眼珠一转,嚷嚷道:“她是我婆娘,我管教老婆你管得着吗!” “不是!我不认识他!”黎静珊又踢又打又挣扎,那无赖被制住一只手,竟然给她挣脱了出来。她跌爬几步,躲到阮明羽的马后。 “听见没有,人家姑娘不认识你。”阮明羽松开马鞭,哼道:“给我马上滚!” 那无赖见到手的鸭子飞了,又被激得酒气上涌,打了个酒嗝,酒壮怂人胆,突然大吼一声扑向马上的阮明羽。 “哈,敬酒不吃——”阮明羽挑起一边眉毛,抬脚用力一揣,把那五大三粗的无赖揣出了丈许远,“——吃罚酒!” 那无赖被揣得跌倒在地哎呦直叫唤,阮明羽由不解气,回头喊了一声:“阿墨!” 一直在他身后默不作声的阮墨默默下马,把那无赖拖到路边一颗树下,解下他的腰带把他的双手反绑在树上。也不理那无赖杀猪般地叫,又把他的衣服裤子都扒了,只留下一条里裤。拎着那些衣物走到阮明羽面前,面无表情地叫了一声,“少爷。” 阮明羽捏着鼻子道,“好臭好臭,丢水沟里去吧。” 阮墨转身把衣物往水沟里一丢,又默默回到自己的马上。 阮明羽才转头看已经完全呆住的黎静珊,脸上浮出暧昧的笑容,拖长声音道:“姑娘——” 黎静珊蓦然回神,对阮明羽屈膝行礼道:“多谢公子救命之恩。” “怎么谢?”头顶是戏谑的声音。 第二十二章 再次被逐 黎静珊一愣,愕然抬头,不知如何回答。 话本子上那些见义勇为的公子少侠,不都是说着“区区小事,不必客气”,然后潇洒离去,深藏功与名的吗?! 阮明羽却笑得越发暧昧,用马鞭挑起黎静珊的下巴,一双桃花眼越发明亮动人,“要谢我,姑娘可要以身相许?” ——戏文里可不都是这样的桥段!? 阮明羽满脸戏谑,黎静珊却彻底呆住,瞪大眼睛说不出话来。 阮明羽看着她呆呆的模样,忍不住哈哈大笑。他兜转马头,扬鞭策马,扬长而去。爽朗的笑声远远传来,“这份情先欠着了,下辈子还吧!” 黎静珊怔怔站着,直到那两匹马都看不到了,她才回过神来。凌乱的脑中莫名跳出一句话:我的意中人会在万众瞩目中,身披金甲圣衣,脚踏七彩祥云而来…… 最后发现,那人竟是一只花孔雀?! 黎静珊忙用力摇了摇头,把这荒诞念头甩到脑后。她看了看身上凌乱的衣裳,赶紧寻回掉落在半路的画本子,快步往家走。才走了两步,脚下一硌,踩到一个坚硬的物、事。 她低头捡起,是一颗色彩斑斓的珍珠贝镶彩纽扣。珠贝莹白如玉,上面镶嵌的红蓝宝石品相极好,一看就是个极讲究的。黎静珊想起那公子的外裳是宝蓝色镶绛红浅边的织锦胡袍,配这色彩艳丽的纽扣正是相得益彰。 “穿得这么艳色,真是骚包。”黎静珊小声嘟哝了一句,把那颗扣子收进荷包中。只是她自己都未发觉,嘴角挂起一丝浅浅的笑意。 ------- 黎静珊急急赶回家里,只想尽快换了这身污损的衣物,免得娘和小弟看到,吓着他们。没想到院门口竟围了几个黎家的人。黎夫人在门口与他们争辩着什么。 “怎么回事?你们来干什么?”黎静珊怒目上前。 那些人讥诮地看了眼衣物不整的黎静珊,撇着嘴道,“我们过来通知你们,为着操办黎二爷的掌印大典,黎氏祠堂要扩建整修了。你们现在居住的院子要拆了重建。你们快快收拾东西搬走,明日施工的队伍就要过来啦!” 黎静珊闻言一呆,脑中轰地一响,不可置信地看着他们,“明日就拆……是让我们今日就要搬走?” “正是!听明白了就别磨叽了,快点收拾东西吧!”那些人不耐烦地挥手道。 黎夫人掩面哭道:“这么急,让我们一时间去哪里寻落脚的地方!” “这就不是我们该管的了。话也带到了,咱们走!”那几个黎氏族人说完,转身想走。 黎静珊顾不得自己衣衫不整,拦在他们面前,叫道:“慢着!当初让我们住这里,也是族长三叔公首肯的!凭什么要咱们搬!” 就是在现代,政、府强拆也没有说拆就拆,连缓和的时间也不给的!这简直是欺人太甚! 这么一喊,周围已经围聚了一些看热闹的村民。黎静珊大声道:“大伙儿评评理,我们还是黎家的人,难道连自己族里的老屋也不能住了吗!有那么这么欺负人的吗!” 她身上的衣服被今早的无赖撕扯得凌乱不整,如今让外人看着,却让人误以为是被黎氏族人欺负了。果然围观的人开始议论起来,纷纷为她抱不平。 “那女孩衣衫都破了,真可怜……” “这孤儿寡母的,怎么下得去手哟!” “就是!欺人太甚!” 那几个族人忙分辩道:“谁、谁欺侮你了?我们没动手!我们只是来传话的。” “嗤——!你还好意思自称黎家人。黎家人的脸都给你们这一房丢尽了。”一个尖刻的声音传来。 黎静瑶穿的花枝招展,一步步走到她面前,轻蔑地道:“你一个奴婢,以为卖几个香囊荷包,就能趾高气扬了吗!” 黎静珊脸色铁青,她此时才方知,那日在绣庄见了黎静瑶,这事对她来说已经过去了,但对于黎静瑶而言,根本没有过去。更大的陷阱在这里等着她。 她高昂着头,无畏地直视黎静瑶,“我既使落了奴籍,也是自力更生养活自己,养活家人。没花黎家一文钱!怎么就没脸呢?” 黎静瑶眼中满是恶意,狠狠道:“你父亲是欺君罪人,你们家被逐出祖屋,你更成为奴婢。我若是你,还不如趁早死了干净!” 黎静珊最恨他们随意侮辱父亲。她父亲不明不白死在狱中,仓促定罪,即使有冤也无处申。这一直是她的一个心结,如今却一而再再而三地被人拿来肆意诋毁。 她瞬间感觉怒火直冲头顶,脸色涨的通红,瞪着黎静瑶冷笑道:“有些人不顾廉耻,在幽林中犯了要被浸猪笼之事,都没去死。我身家清白,干什么着急寻死!” “你!你胡说什么?”黎静瑶瞬间脸色雪白,又是惊怒又是恐慌,明白她与马家公子在树林里做的苟且之事被黎静珊知道了。她还未出阁就破了身子,若是这事被族里知道,当真是要被浸猪笼的! “我、我撕烂你的嘴!”她扬手就往黎静珊脸上打去。 黎静珊抬手格住她的手腕,刚要大喊打人啦,就见一个人影冲了过来,把黎静瑶推得一个趔趄摔倒在地。 竟然是黎夫人! 她泪流满面,激动得浑身发抖,把黎静珊拉过来护在身后,颤着声音道:“你、你凭什么打珊儿。都是你们……才害得她……”她捂着嘴呜呜哭了起来。 黎夫人一直因为黎静珊卖身还债的事情愧疚难当,如今见她的珊儿又是被羞辱又是被打,一个柔弱无争的大家闺秀,竟像个护雏的老母鸡一般豁了出去。 “你竟然敢打我!”黎静瑶不可思议地指着黎夫人。她恼羞成怒,对那几个黎氏族人吼道:“你们几个愣着干什么?看我被欺负还不帮忙?快给我打!”说着爬起身来又扑了过去。 那几个黎氏族人眼看着三个女人扭打在一起,只敢上前拉架,也不敢真的动手打人。毕竟这是他们嫡支的事情,而且长房已经没落,若是传出个他们恃强凌弱的恶名,坏的可是他们在族里的名声。 “都住手!” 黎璋匆匆赶来,插入到那三人中间,伸手就拉得黎静瑶一个趔趄,把她甩到了旁边一个族人身上。 “你!你也反了吗!”黎静瑶也打的衣衫不整,钗环散乱,指着黎璋大叫。 黎璋没有理会她,只站在中间,不偏不倚道:“黎夫人,大小姐,还有二小姐。三叔公有请各位到他院子里一叙。” ------- 三叔公看到那三个衣衫凌乱的女人时,头都大了! 他沉着脸先让人把她们带进屋里梳洗,又寻了几件女衫女裙给她们换了,才坐在大堂正中,压着怒火道:“大庭广众之下,几个妇孺竟然大打出手,成何体统!我叫人去寻志轩过来,你们自己屋里有什么事自己解决!” 正说着,黎志轩也满头大汗地进来了,忙不迭道歉:“没想到大哥一去,长房的人这么不懂规矩,给您添不痛快了。” 黎静珊一听,柳眉倒竖:“敢问黎二爷,照你所说,你要拆我们房子,我们要乖乖地流落街头,才算是懂规矩?” “你们的房子?”黎志轩冷笑应道,“你们是有房契还是地契?” “当初在祠堂里,有三叔公作证,你可是亲口许给我们家居住的!红口白牙说的话,在三叔公面前你就想反悔?”黎静珊知道必须拉上三叔公,否则凭他们现在黎家的地位,只有被黎志轩踩在脚下。 三叔公果然皱着眉摆摆手,“你们嫡支的事情,现在你是家主,你就好好地管起来,任由几个人泼妇骂街一般在祠堂外闹,你也不怕给人笑话!” 言下之意,若是连内院屋里都管不好,让族里如何放心把司珍坊交给他管理。 黎志轩如今还没正式掌印,他心头一凛,低头应道:“是,是小侄处理不当,让亲眷有失斯文,贻笑大方,回去必定严加管教。只是,那屋子是非拆不可。” 他看三叔公面色不虞,忙又道:“长房那边,我就先给他们些银两让她们租住在外吧。” 黎志轩见三叔公微微点头,于是走到黎夫人面前,掏出一张十两的银票递过去,“大嫂,你快拿了钱,去寻落脚之处吧。在这里闹也没有用处啊。” 黎夫人想着这银子也能燃眉之急,刚要伸手接过,被黎静珊一把拦着了。她冷笑道:“这区区十两银子,不够两个月的租房钱,两个月后,二叔让我们住哪里?” 她这话一下戳穿了黎志轩的心思,他原本就是这么想的。 黎志轩见三叔公又看了过来,等着他的答复,忙走到他身边小声道:“三叔公,当初那祠堂的老屋,何况,咱们也只是给他们借住的。俗话说救急不救穷。她们若只顾伸手要钱,我总不能养他们一辈子啊!” 三叔公烦透了嫡支这一家人的闹腾,拿了那张银票放在黎静珊面前的桌上,冷然道:“这钱是给你们暂且应急的,两个月后你们也该寻到安身之处了。黎家也不养吃白饭的人!” 黎静珊只觉得齿冷,原来自己一家为生计苦苦挣扎,在他们眼里看来,竟然成了吃白饭的!她强压怒火拿了那张银票,突然“救急不救穷”这话让她灵光一现。 她对三叔公屈身行了一礼,不卑不亢道:“三叔公,我们虽穷,却也不是好吃懒做之人。从主屋出来,我们就没花过黎家的一文钱。至于二叔方才呵斥我们不懂规矩,就算我们出言无状,”她斜睨着黎静瑶,“却比有些人不识廉耻强上百倍!而且这不懂规矩却也怪不得我们。” 黎志轩厉声道,“你说谁不知廉耻?” 第二十三章 讨价还价 第二十四章 落户别院 第二十五章 半碟蜂蛹 第二十六章 再寻财路 第二十七章 掌印大典 第二十八章 巧言令色 第二十九章 鎏金首饰 第三十章 寻求方法 第三十一章 变身魔法 第三十二章 再出奇招 第三十三章 打发刁奴 第三十四章 锥入囊中 第三十五章 寻求合作 第三十六章 初识竞宝阁 第三十七章 菩提佛珠 第三十八章 佛诞盛会 第三十九章 再度“卖身” 第四十章 风波又起 第四十一章 对簿公堂 第四十二章 一拍即合 第四十三章 开拓新市 第四十四章 及笄礼物 第四十五章 初次陪客 第四十六章 酒会“秘辛” 希望大家喜欢! 第四十七章 入山寻宝 第四十八章 盛装出行 第四十九章 无关风、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