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车撞了,这是请假条 下午去亲戚家看猫,晚上七点多走回去的路上正过斑马线被一辆车撞飞了。刚拍完片子,轻微骨裂,没大事 如果明天还能赶得上更新,我就取消这张请假条,改发更新;如果赶不上更新,会有缺更、少更,你们就会看到这张请假条。 非常不好意思(´-ι_-`)会尽快恢复更新的 001 梨海市宗教文化交流节(上) 一切从今天早上的新闻说起。 罗彬瀚平时不看电视新闻。他开电视只看电影或点播节目,不过那是以前,近三个月来他有点意兴阑珊,所以没怎么看过电视。 但今天早上他准备赶飞机——他的律师母亲与同母异父的妹妹目前正居国外,母亲又一次需要他来盯住那个麻烦不断的妹妹——因此他起得格外早。在昏昏沉沉地煎蛋时他顺手打开电视,让新闻节目自顾自地播着。 “……昨日晚间本市湖杨区一珠宝行发生多人抢劫案。警方迅速赶到后,犯人持刀挟持两名人质,一名为女性店员,一名为男性顾客。双方对峙期间,数名犯人意外被店中水晶饰品刺伤腿部主血管,目前已送往医院急救……” “……举行的宗教文化交流活动将从今日开始……副会长围绕本市的宗教文化建筑历史展开了一场别开生面、生动活泼的演讲……” “……这是昨日市民偶然拍摄到的画面。可以看到在白日晴天下划过一道明显的流星。目前有关专家对于这一现象提出三种可能的假说……” 罗彬瀚打了个呵欠,把煎蛋拿到客厅吃完,然后提着行李出门。坐上出租后他想起来自己应该给老朋友周雨打个电话,于是从口袋里摸出手机。 对于罗彬瀚而言,没有多少人能够和周雨的重要性相提并论。两人的友谊从小学时代开始,一直到高中他们都是同学。即便是到了现在,两人都保持着非常密切的联系,每次他出国前必然向这位好友报备一声。 电话响了几秒就接通了——和生活慵懒的他不同,周雨常年保持着早起的习惯。 “喂周雨。干嘛呢?”罗彬瀚无精打采地问。 对面的周雨嗯了一声,简洁地回答道:“看书。” 他说是在看书,但罗彬瀚知道他的意思应该是在准备论文。一年前周雨的青梅竹马突然失踪,为了寻找她,周雨的学业也被迫中断,还因此多次住院,直至三个月前,深受打击的他才勉强恢复过来,现在正在通过其父的关系重新寻找导师,攻读学位。 罗彬瀚对着电话解释自己又要出国几天,也许要延长到半个月,让对方帮忙照料自己家里养的鹦鹉。周雨习以为常地答应了。 话题本应至此结束,但罗彬瀚还觉得有点无聊,想跟好友多侃两句。于是他说:“你看今早的新闻没?你住那地方附近发生珠宝抢劫案了。” 周雨嗯了一声。 “居然还挟持了人质……胆儿挺肥的啊?” 周雨又嗯了一声。 好友的反响不够积极,但罗彬瀚仍然未失兴趣。他对这种危险的事有着难以解释的、发乎于天性的热情。 他摸着刚刮干净的下巴琢磨道:“你说这邪不邪门,好几个犯人都被摔碎的水晶首饰扎伤了大腿——扎脚我还能理解,这大腿是怎么扎上去的?他们都喜欢把腿往碎东西上撞?” “巧合吧。”周雨在电话那头回答。 “哎你小子怎么这么镇静……话说你昨晚在干嘛呢?听见警笛响了没?” “嗯,昨晚在店里挑你的生日礼物。” 罗彬瀚被他提醒了。他的生日就在下个月,不过那也没什么可期待的,自从父母离异后他的生日都很乏味。他有点好奇周雨准备给自己买什么,可周雨的嘴向来关得很严。 当他正考虑如何从这家伙嘴里掏出话时,出租车拐进了一条老街,罗彬瀚只觉得眼前一亮,立刻不再挂心生日礼物的事,匆匆忙忙地说了两句就挂掉了电话。 位于老街尽头的慈济大教堂据说已有百年的历史,从某种意义上并非光彩之事,但不可否认的是这建筑确实很美。它有高耸陡峭的尖塔顶和奢侈华丽的玫瑰花窗,吸引了不少游客拍照,不过后者其实是最近十年内翻新建筑时装上去的。 此时教堂门前堆满新鲜的玫瑰花束,两大团七彩气球束拴在正门上。最令人震撼的是那条长达五米的红色横幅,上面写着“热烈欢迎清莲寺众法师前来交流”。那横幅下,教堂前,此刻正排队站着一溜灰衣的僧人。 罗彬瀚被这魔幻的场面迷住了。就连出租车师傅也被迷住了。他不由自主地放慢了车速,企图能把这神秘的画面多看几秒。 “师傅,你说这和尚跟修女能交流啥啊?”罗彬瀚目不转睛地问。 出租师傅很有见地,抹了把方向盘后肯定地说:“那得问他们顶头上司是个什么态度。” “那这佛祖和上帝谈得来吗?” “我觉得得看情况。这都在红旗下的,谁能离得了谁啊。老实点凑合着过吧。” 罗彬瀚顿时感到这师傅的话很有深度,不禁肃然起敬,认真地问道:“您信佛?” 师傅嘿嘿一笑:“我信道的。” 罗彬瀚恍然大悟,连声说:“失敬,失敬。佛手无量天尊。” “那是是福寿无量天尊,想吃佛手你自己买去。哎,小伙子,你信教不?” “信。我信飞天面条神教。” “你说啥玩意儿?” “飞天面条啊。就是说世界是一个真神创造的。那神的样子呢就是一碗面,在老外眼里就是意大利面,我们这儿呢就是阳春面、炸酱面、大碗宽面……” 司机师傅听得一愣一愣,打着空调说:“你是不是饿了?我这儿还有包蛋卷……哟,那和尚里头怎么还有个小孩啊?” 他惊诧地望向窗外。罗彬瀚也循着他的视线望过去,看到自那一溜灰衣的僧人里穿出了一个少年。少年的服饰也很奇怪,是件半古不古的红色连身袍,头上却乱七八糟地翘着短发。 瞥见这个熟悉的背影时,罗彬瀚几乎从座位上跳了起来。 “师傅停车!” 出租司机茫然地停到路边,罗彬瀚用最快速度付了钱,然后拖着自己的行李箱冲了出去。 他跑到教堂门口。这时红衣少年已经不见了,排队的和尚一个个纳闷地瞧着他,他们光明锃亮的脑袋勾起了罗彬瀚非常糟糕的回忆。 “应、应该没有在里边吧?” 罗彬瀚吞了口口水,一个个扫视这些和尚的面孔,万幸那里头没有他认识的人。 就在这时教堂的门打开了。黑衣的修女们鱼贯而出,邀请和尚们进入教堂内部。罗彬瀚的眼前又是一亮——他发现最前排的几名修女都特别漂亮。黑袍把她们的身体裹得严严实实,脸蛋却依旧美到叫人移不开眼。 和尚们进去了。这时一位漂亮修女来到罗彬瀚面前说:“这位先生想进来吗?” 罗彬瀚呆了一下说:“这合适吗?” 修女温柔地看着他。她的眼睛特别美,清澈得犹如水晶。 “主不会拒绝任何迷途之人。” 信仰大碗宽面的罗彬瀚想严正地拒绝主,可主的修女实在是太漂亮了。他只觉得脑袋晕晕乎乎,视野里只剩下那双秋水般的眸子。 “请跟我来。” 他跟着修女走了。他们根本没有进礼堂,而是去了旁边的一个小偏厅。如此反常的事罗彬瀚一点想法也没有,他满脑子只剩下修女喃喃的低语。 “请在这里坐下。” 罗彬瀚在扶手椅上坐下了。那是整个偏厅内仅有的一把椅子,不知怎么还匹配了撞色的锈手铐和锈脚铐。修女温柔体贴地给他绑上,绑得牢牢的。 罗彬瀚感觉不太对了。皮椅子怎么能配铁手铐呢? 修女双手合在胸前,端庄款步来到他面前。她轻轻一笑,罗彬瀚的脑袋突然就变得清醒了。 他看了看自己被锁住的手脚,开始放声惨叫。当修女开始脱衣服的时候他嚎得更拼命了。 “有话好好说别仗俏行凶——” 修女脱去外头漆黑厚重的布料,罩在其下的躯体凹凸有致,令人遐想不已。但在那如玉的肌肤上还覆盖着别的东西,那是细铁链、皮革和金属板构成的奇怪紧身衣。一件仅能护住要害的轻甲。 她把手伸到背后。罗彬瀚觉得她的腰肢纤纤仅容一握,那具美妙躯体被紧身衣紧紧包裹,可她却不知从哪儿变出了一柄类似电击枪的东西。她一把将那东西咔嚓压在罗彬瀚喉咙前,问:“猎秩犬在哪儿?” 002 梨海市宗教文化交流节(中) 罗彬瀚已经完全惊呆了。他一点都不知道对方在说什么。不过至少这东西他还是认得的,还给他妹买过一套,知道这玩意能确确实实把人电的妈都认不出。所以他立刻停止尖叫,牢牢闭住嘴巴。 漂亮修女又把电击枪的尖头用力往他喉咙的位置压了压。 “猎秩犬在哪!?” 罗彬瀚感到喉咙那部位传来金属冰冷的压迫感,让他有点喘不过气。他开始想念自己以前养的狗,不过那狗早就没了,现在何方他一时也答不上来。 他感到绝望。这时偏厅的门打开了,罗彬瀚拼命扭过头去瞧,发现又进来四五个修女。她们都漂亮得令他更加绝望,而且都一言不发地就脱衣服。 六个穿着暴露轻甲的漂亮修女把他团团包围。 “是这个人吗?”一个修女问。 “0206的记录里有他。”另一个腰围特别省布的回答。 虽然不知道她们在说什么,罗彬瀚还是毅然决然地大喊:“误会!都是误会!你们找错人了!” 修女们没有被他倾注灵魂的演出打动。皮肤最白的修女把手搭在腰上,风情万种地在偏厅里踱了几步,最后下决定说:“把他带走,慢慢审讯。” “等一下,请等一下。”罗彬瀚镇定地说,“我还有最后一句话要讲。” 修女们用群星般美丽的眼眸齐齐盯着他。罗彬瀚深深地吸了口气,对那尺寸最突出的修女说:“曾经有一份真挚的爱情摆在我面前,而我却没有珍惜,人世间最痛苦的事莫过于此。你和那个女人在某些方面很像,使我对你一见钟情。如果可以的话我希望和你私奔,如果要给执行这件事加一个期限,我希望是现在立刻马上。” “我不爱你。”修女眼也不眨地回答。 罗彬瀚立刻用尽吃奶的力气狂吼。 “情趣服变态修女拐卖良家少男了啊!快来人救命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这时偏厅的门又打开了。罗彬瀚满怀希望地望过去,结果发现那又是一个漂亮修女。可能是被罗彬瀚的尖叫声吵到,她的脸色不是很好看。 其余修女们奇怪地望着她。 “弥娅,你应该看着外面才是。”皮肤最白的修女说。 被称为弥娅的修女没有脱衣服。她一声不吭地倒下来,从她背后露出身穿红袍的少年。 “你吵死了。”少年鄙夷地对罗彬瀚说。 那声音点燃了罗彬瀚的希望。他认得这个声音的主人——其人名为荆璜,是他在数月前偶然结识的奇怪少年。少年身上有许多未解之谜,不过此刻这些都无关紧要。 荆璜踢了一脚倒在地上的修女,然后慢步走进厅内。伴随更多的机械喀嚓声修女们齐刷刷地转向对着他。罗彬瀚被绑的严严实实,看不到她们掏出的都是些什么东西,不过说老实话他也不太想知道。 “你们射啊。”少年面无表情地说。 “看准点。”只能笔直坐在修女们身前的罗彬瀚补充道。 修女们开火了。罗彬瀚认为这样近的听到爆炸声自己的耳朵说不定会聋,可从那他背后迸发出的声音并不是轰轰轰的巨响,而是一种很短促的啾啾声。他差点以为那是鸟叫。 罗彬瀚看到从自己背后的方向射出了无数道红色的纤细光线。它们贴着罗彬瀚的头皮飞向偏厅门口,织成明亮的,烧得地面滋滋作响的红色网格。吓得他本能地闭住了眼睛。 所以接下来的事他就说不太清楚了。他感到身后有一团炽热的风吹来,那狂风在整个偏厅内肆虐,吹得整个屋子内的摆设稀里哗啦的到处乱飞。罗彬瀚察觉某个实体的东西正在自己身旁游动——称为游动是因为它很灵活,绕着自己时停时飞,仿佛一条能在空气里游泳的鱼。 他大着胆子睁开眼。一串黑影从他脸旁倏地飞走了。 偏厅里面目全非,到处都在着火。那些修女们倒在地板上,手脚都沾满了血。罗彬瀚差点以为她们死了,但当火苗燎到其中一人的手指时,她明显吃痛地抽搐了一下。 红衣的少年站在偏厅中央,脚下踩着那个皮肤最白的修女。他用脚踢了踢对方,迫使对方看向自己。 “……玄虹之玉。”修女说。 少年又踹了她一脚:“让你说话了吗?找0312干什么?” 他那脚踢得不重,修女却痛苦地蜷曲起来。荆璜冷漠地抓起她的头发,将右手食指点在她眉心上。 修女开始触电似地尖叫。她的眼睛翻白,柔如玉脂的肌肤浮现出一块块焦臭的黑斑。 荆璜啧了一声,抽手把她扔回地上,然后向着罗彬瀚走来。直到这时罗彬瀚才发现束缚自己的镣铐已经被切成了好几截。他赶忙从椅子上跳起来。 “喂,荆璜,这几个女人……” “没死,手脚打断了。躺会儿就行。” 少年面无表情地推着他往厅外走去。罗彬瀚虽然也很乐意离开,但还是忍不住频频回头。 “你小子这三个月跑到哪里去……” “门城。” “哈?” “说了你也不知道。本来是打算走远一点,结果半途就听说那些家伙找来了。你家里设的阵法拦不住他们,干脆就先把你带走吧。” 罗彬瀚有点发蒙,只好转口问道:“那些女人是来找你的?” “不是,找我的还没来。她们是来杀0312的。” 荆璜口中的0312,是罗彬瀚数月前认识的另一名奇怪男子。其人自称姓法名克,在隔壁市的某家科技公司就职程序员,最大的外貌特点就是一颗和尚般刺人眼目的光头。 就和荆璜一样,法克在三个月前突然消失,恰好就是罗彬瀚的好友周雨出院前后。不过当时的罗彬瀚并不对此感到奇怪,他知道荆璜和法克都有一个和常人不同的秘密。 那就是—— “上车。”荆璜说。 罗彬瀚瞪着眼前拉风帅气的红色跑车。久别重逢的喜悦瞬间烟消云散。 “荆璜!”他咆哮道,“你他妈又开老子的车!” “这是我的车。” “放你妈屁!你连驾照都没有!” 少年不耐烦地皱起眉:“吵什么吵,说是我的就是我的。没时间解释了,赶紧上车!” 他一脚把罗彬瀚带行李箱都踹进跑车后座,自己则转到驾驶位上发动引擎。罗彬瀚给自己的行李箱砸得倒吸一口凉气,好不容易才翻身坐了起来。他正准备和对方争个明白,但看清车外的风景后就吓得什么都忘了。 跑车正以目测八十公里以上的时速在市区街道上狂驰。但不知为什么,发动机听起来毫无动静。 八十公里不是精确的估数,仪表盘也像坏掉了那样一动不动,但以罗彬瀚在高速路上的行驶经验,真实的速度只高不低。他差点又放声惨叫起来——比起变态内衣修女的激光枪,以这个速度在市区内撞上任何东西才是更凄惨的死法,而且或许是当场死掉比事故幸存更好。 “你他妈给我停下下下——诶?” 跑车轻微地颠簸了一下,前轮明显地向上倾斜起来。这市区的道路上有斜坡吗?还不等罗彬瀚想个清楚,他非常熟悉的那种失重感整个儿笼罩了他。就在他眼前,车的后轮凭空离开了地面,整辆车好似滑翔机一样飞入空中。 老实说,这不是罗彬瀚第一次经历类似的事件。他无言地仰头盯着蔚蓝的天空看了一会儿,最后拿出手机给周雨打了个电话。 “我升天了。”他沉着地说,“记得帮我喂鹦鹉。” 电话那头的周雨“嗯?”了一声。 003 梨海市宗教文化交流节(下) 通话一下中断了。 罗彬瀚绝望地放下手机,从车窗看下地面。他常年坐航班出国见母亲,对高度颇为敏感,目前他所处的高度保守估计在八百米左右。这让他被风吹得有点寒战,但还不至于全身发冷。 他用脚踹了一下前面的驾驶座。 “喂,荆璜,你要带老子去哪儿啊?” 坐在驾驶位的荆璜回过头。罗彬瀚发现对方的双手根本没有放在方向盘上,不过如今这已不会吓着他了。 “先跟雅莱他们汇合,然后去门城。”荆璜说,“等风头过了再把你放回来。” “所以说门城到底是哪儿啊?” 荆璜有点不高兴地皱起了眉:“在联盟边界,靠近无远域的中立星层上。” “所以说那他妈到底是哪儿啊?仙女座?人马座?” “都说了不在你们的星层上。” 罗彬瀚似懂非懂,但他用自己的办法做出总结:“异世界?” “……你就这么理解吧。” “那里的人都有超能力吗?”罗彬瀚突发奇想地问。 “……看情况。” “你不就喜欢玩火吗?那里的人也都能?” “……你吃草吗?” “哈?” 荆璜冷冷地说:“你不吃草,凭什么和马活在同一颗星球上?” 罗彬瀚还想再问,但这时车厢开始融解了——他找不到更好的词来形容。整个车厢外壳如高温下的巧克力一样软塌塌地蠕动、重组,最终变成了一个完全封闭的筒状空间。 荆璜抬了下头,对准上方的一个黑圈——那原本是罗彬瀚跑车上的葫芦车挂。 “雅莱,我带人上来了。你接管一下子舱。” 少年说完数秒后,罗彬瀚突然产生一种强烈的重力错乱感。尽管跑车的窗户已经在先前的融解中消失,他还是立刻意识到他们正在升高。到底有多高?当加速度消失后他已经全无感觉。这真是他的车吗?难道他们是靠着四缸汽油载人升空了? 他无法停止自己的胡思乱想,但老实说并没有那么慌张。那要归功于他在数月前经历的一段怪事。 听来像是地摊上的怪谈故事,因此就连家人也无法言说。但那确确实实是罗彬瀚的亲身经历——他曾被两只开着UFO的巨大苍蝇绑架,或许差点就永远离开了脚下的星球。那次事件的来龙去脉他迄今也没有搞懂,但正是因为那场奇遇,他认识了被叫做荆璜的少年,后者暂时地在他住所生活了一段时间。 那段时间的经历,说来实在令人不快,但当荆璜突然失踪时,罗彬瀚难免还是有些小小的遗憾。不过当时他把更多的精力放在住院的好友周雨身上,所以也就没怎么管荆璜的下落。 轻微的失重感让他感到体内发痒。升高中的桶状容器似乎已开始减速。罗彬瀚开始有点反胃。他偷觑前面的荆璜,发现少年像在打瞌睡。 ——关于荆璜,罗彬瀚不敢说自己了解得很深。在他收留少年的那段时间里,对方最喜欢做的事就是瘫在沙发上看电视,看的全是些罗彬瀚不晓得究竟为何而存在的片子,像是韩国爱情剧、清宫剧、偶像剧…… 从早到晚,荆璜就面无表情地看着这些节目。少年从中到底能获得什么乐趣罗彬瀚并不清楚,他总觉得对方当时的眼神就仿佛在看动物世界似的。而当罗彬瀚试图给他推荐自己最喜欢的科幻电影时,少年则永远是非常无聊地盯着天花板发呆。 更难处理的是荆璜对电器的破坏力。仅仅是他们认识的第一周里,罗彬瀚就失去了他的厨房灯、冰箱与微波炉,而迄今他也不知道对方是怎么把那些玩意儿搞坏的。 罗彬瀚出生于一个庞大的家族。在这支系庞杂的罗氏家门中,他的父亲既是最有发言权的长房,又掌握着令人艳羡的财富,罗彬瀚——尽管拥有众多有名分没名分的弟弟妹妹——是他父亲名正言顺的长子和公开指定的产业继承人。这给他的人生带来了相当复杂的影响,那其中有好有坏,不过有一条无疑是很令人羡慕的——他没怎么缺过钱。 因此他换掉了自己独居公寓的厨房灯、冰箱和微波炉,还另购了一台小电视放在自己的卧室。这让他在和荆璜同居的日子里得到了一定程度的安宁。 但是荆璜的怪异仅止于此吗?不,不,远远不是。 在罗彬瀚与对方相处的短短数月中,他至少看到荆璜做出过三种超常之事:荆璜曾用一种绿色的火焰将和他相貌相同的人烧成灰烬;荆璜能在室内引来台风般猛烈的气流;荆璜曾用树叶吹出的乐曲指挥飞禽走兽。 在少年刚刚来到罗彬瀚家中时,他说话的方式也非常奇怪。他能听懂罗彬瀚的话,也能用同样的语言回答,但除了异常流利的粗话外,正常的会话里往往带着点莫名其妙的古腔。他会用毛笔写繁体字,尽管写出来的字总是有笔画错误,还能够根据云和星空的样子判断出次日的天气。 假设这里由一个外人,罗彬瀚不止一次地想,假设一个熟悉现代流行文化的人突然被塞到他的家里,看到荆璜的种种奇行,他将会自然而然地得出一个结论:荆璜是深山里跑出来的修真道士。 然而那是一个幻觉。荆璜并不来自任何深山老林,他来自天外,星外,日与月的距离以外。那到底是多远,罗彬瀚完全没有头绪。 铁桶轻微震动起来,像是在某种大小吻合的管道里穿梭,然后咔地挤进某个凹缝内。 上方的顶盖打开,强烈的亮光从外头射了进来。荆璜率先起身,轻松地从那打开的盖口跳了出去,罗彬瀚则有点费力地攀着边缘蹭了出去。 外面的空间亮得令他眼花,一时没法看清环境。他听到荆璜的声音在气恼地吼着什么。 “炬邪奇?何噫!直邪!” 罗彬瀚听不懂少年在说什么,但对他用的语言并不陌生,因为那独特而复杂的声调起伏,乍听下就像是用某种特别偏僻的方言唱歌。 “哈哈,抱歉,抱歉,请原谅,因为我刚才实在是太高兴了……” 紧跟着响起的第二个声音,是既年轻又愉快的青年男性声音。他的话罗彬瀚却没有任何障碍地听懂了。青年话音刚落,周围亮眼的光削弱下去。 罗彬瀚睁开眼。 他站在一个狭长的方厅里。厅中站着几个人——或者说至少是类人的生物。荆璜正气急败坏地揪着一个青年的头发喝骂,迫使身材高挑的对方弯下腰来,好声好气地道着歉。 那场面很诡怪,但罗彬瀚顾不上了。他的视线像被磁石吸附过去的小铁片,牢牢钉在旁边的窗户上。 它的边沿上镶嵌着冷蓝色的光条,一扇没有棱角的窗。 窗后的夜空星光熠熠。在那片稀疏而美丽的星海中央,罗彬瀚看到一颗巨大的蔚蓝色星球。它在他的视野里静静悬浮着,慢慢旋转。透过乳白的轻淡云雾,罗彬瀚甚至能找到他所属的国家和大陆——但那都是今天以前的事了。今后会怎样,他此刻一点也答不上来。 名为荆璜的少年,他与常人不同的秘密就在于此。罗彬瀚在过去遇到过献祭活人的邪教,记载着神秘仪式的古籍,还有会冲着人露出微笑的怪狗。但没有一者能和荆璜的秘密相比。 他是一个外星人。 004 泛智人种种族中心主义(上) 罗彬瀚是一个颇有出国经验的人。 在他为计划出国准备的行李箱中放置了三套换洗衣物、两双袜子、一套洗漱用品、几盒梨海市特产点心、手机充电器及插头转接口、兑换好的现金、护照、水杯和袋装餐巾纸。另外他的衣袋里还有手机、钱包和打火机。钱包里有信用卡、零钱、钥匙串、身份证件和几张一寸照。 关于打火机,罗彬瀚有时候——比如得知他那个倒霉妹妹惹出了一连串麻烦那会儿——有抽烟的习惯,但是瘾头不大。携带打火机更像是他的一种爱好。那是个堪称奢侈的银质打火机,表面雕刻着精致的唐草纹。罗彬瀚成年那天周雨把它作为成年礼物赠出,当时周雨的青梅竹马也还没失踪。 想到这里罗彬瀚感到有点纳闷。他不是想把责任归咎于周雨,只是觉得自己的好友未免运气太差。周雨在年前失去了早已堪称为他童养媳的青梅竹马,而现在他最好的朋友也要被天降UFO带走了。这对那位离群寡居的医学生将是多么不幸的事。难道这就是结局?周雨要和鹦鹉相伴一生? 但现在不是考虑周雨和鹦鹉的时候。 罗彬瀚和他所有的私人物品被带到一个圆厅。那是个看上去挺正常的休息区,有软椅、书架和电视(至少看着挺像电视),桌上甚至摆着几株发光的盆栽。整个圆厅很亮,但找不到光源,在圆厅地板最中央嵌着一大片透明玻璃,下方是幽邃无尽的宇宙空间。看来这是宇宙版本的玻璃天桥。 罗彬瀚有点敬畏地绕开了那片区域。他从朝后飞逝的星光判断出飞船正在高速前进。太阳在哪里?他根本没记得船是什么时候掠过那个大火球的。 这时一个绿头发的人飘了过来。他对罗彬瀚说:“你知道地板是模拟影像吧?” “啊?” “模拟影像。”绿头发的人强调道,“你知道吗?寂静号是一艘设计绝妙的船。它肯定不会把舰桥直接挨着外壳,实际上咱们底下是能源设备……顺便你觉得桌上的花摆得怎么样?你觉得是应该像现在这样把花萼的倾斜处全都对准一个方向,还是应该按照它们的花瓣奇偶性对称摆放比较好?” “啥?” “摆放,摆放,一些统计数据声称生活物质的置放内蕴秩序,它经常能揭示在此生活种群的某些无意识特质,啊,那都不重要。”绿头发的人兴高采烈地说,“颜色,我想颜色更优先。你觉得哪一种绿更好?#006030还是#009100?说来你们用来区分颜色的编码怎会如此简单?这真的够用吗?在你们那不够用的东西一定不少吧?你能举出你们星球上最不够用的十样东西吗?你如何看待岩质行星表层的物质缺乏生活?” 罗彬瀚礼貌地说:“你好再见。” 绿头发的人还想开口,这时荆璜直直走过来踢了他一脚。这一脚没能踹实,而是直接穿过了他的身体。 “喂,舵,去开船。” 绿头发的人在罗彬瀚的瞠目下飘了起来。他一挥手,把自己的头发改成了紫色:“船长,我要表达不满,我不叫舵。我的名字是“属于”——啊,在你们的文化里这数学符号的标记很常见,你知道吗?你知道你们星球上存在语言分野吗?你看到它的时候有产生任何关于外语的想象吗?” “属于”说到一半忽然又转向了罗彬瀚那边,在他眼前伸出手指,在空气中写下一个发光的符号,∈。 荆璜看了一眼那个符号,然后确信无疑地说:“你控船,你是舵。所以少废话,去开船。” 紫头发的∈幽怨地在原地消失了。看到这一幕的罗彬瀚直接扯过荆璜的衣襟:“……他到底是人是鬼?” 荆璜把他的手掰开:“信息集合体心智分流支。” “说人话!” “你们那叫人工智能。”荆璜不耐烦地说,“别理他。分流支几乎都没有固定人格数据,他一天到晚逼逼叨叨,吵死了。” 罗彬瀚又想起他的鹦鹉。那鹦鹉以前跟荆璜也很要好,它天天坐在笼子里喊着“船长船长”,然后拼命摇晃它的鸟秋千。 “我现在能回去不?”他一脸凝重地问荆璜。 “回个屁。”荆璜说,“你回去就死了。” 罗彬瀚绝望了,深刻地感觉到自己的人生不行,这帮外星人不行,这整个宇宙都不行。 荆璜把他按在一个鸡蛋形状的软椅上,然后说:“雅莱处理下,我要去睡觉。” “你睡个屁!”罗彬瀚伸手去揪他的头发,“给我把事情全交代清楚咯!” 罗彬瀚满以为自己先能像以前那样轻松地抓住对方,但这次荆璜却朝下方滑开了。罗彬瀚咋舌看着这一幕,几秒后才发现是自己的座位在上升。 蛋形软椅升到了天花板上,几个小托盘从没有一丝缝隙的墙壁里钻出来,上面放着几杯饮料与精致的插花。那花的样子有些像醡浆草,颜色却更缤纷可爱。罗彬瀚小心翼翼地拿了那杯颜色最像清水的饮料。这时另一把软椅从底下飘上来。 椅上坐着一个女人。看到她时罗彬瀚立刻魂不守舍,手中水杯差点摔落。 她有一头金棕色的秀发,在脑后盘编成花式繁复的髻,髻边插满碎花。她古铜色的皮肤细嫩发亮,如同在上面涂抹了一层蜂蜜。她穿着一件比胸罩强点的紧身上衣,裸露的锁骨和腹部有发光的刺青图案。 这女人在罗彬瀚生平见过的美女中可以排到前三。她深暗的肤色与热辣的身材有一种独一无二的野性。但那并不是她最特别的地方。 她浓密的头发里探出两根山羊般漆黑、蜷曲的巨大犄角。下半身的皮裤外露出结实光滑的大腿,膝盖以下则被棕色的皮毛覆盖,一直延伸到脚,那里不是一双纤纤玉足,而是深黑色的粗壮蹄子。 带角与蹄的女人优雅俯身,从桌上拿起一枝紫色小花咬进嘴里。她一边吃花一边说:“你好,我是雅莱丽伽,寂静号的船副。” 她的嗓音低沉沙哑,充满磁性。罗彬瀚感到一阵触电似的战栗从脚底板蹿到头发尖。这女人的声音像羽毛,刮得他五脏六腑都开始发痒,罗彬瀚清楚地意识到那是心动的感觉,他上一次如此萌情还是在初中时代。 于是他充满感动地说:“你能离我远点吗?” 羊角女雅莱丽伽偏过头,风情万种地望着他,一缕散发蜷如花蔓,在她耳畔轻轻摇曳。她的每个小动作都是如此风流婉转,让罗彬瀚情不自禁地继续说:“你头上的角这么重,脖子不累吗?” “我的头骨比你们厚一毫米,颈椎直径多两毫米,脊椎骨多六块,肌肉分布也不同。”雅莱丽伽说,“我在生理构造上更能承重。” “你是半兽人吗?” 雅莱丽伽咽下花茎:“不?你首先要定义什么是半兽人。” 罗彬瀚放弃了思考。他问:“你们到底想干嘛?” “保护你。”雅莱丽伽又抽出一朵花,“至少船长是这么说的。” “我为什么需要保护?” 雅莱丽伽开始拿花朵蘸那些饮料:“因为你和船长沾上了关系呀。船长有一批精通暗杀的仇人,他们杀掉任何和他沾上关系的人。” 罗彬瀚镇定地点点头,歪到椅子边,朝着底下竖起中指大吼:“荆璜我日你仙人板板!” 然后他扭头对雅莱丽伽说:“你继续。” 雅莱丽伽用洁白的牙齿轻轻咬住花瓣,芳唇绽出魅惑的微笑。她说:“我会用最简单的方式说明。” 罗彬瀚还想说话,这时雅莱丽伽从椅子上站起身来。她用缀满碎晶的指甲抹了抹唇瓣,然后弯腰揽住罗彬瀚的脖子,给了他一个深长甜美的吻。 005 泛智人种种族中心主义(中) 罗彬瀚是处男。 他那拥有万贯家财的父亲娶过两任老婆,非法定的“伴侣”至少在十人以上。这些是稳定处过的,没处过只睡过的罗彬瀚根本数不清。 母系那边的情况要好得多。他的母亲目前只结过三次婚,从未在婚内有过“非法定伴侣”,男朋友大概交过五六个,交往程度罗彬瀚完全不想问。 父母的处事风格给他带来了深远的影响。他仪表端正,衣食无忧,但没有女友,没有初吻,当然也没有生命大和谐。 他妈一度认为他暗恋周雨。因为周雨家世清白为人正派,他妈对此事表示欣然同意,绝对支持和愿意提供法律帮助,直到后来他妈发现他们盖棉被真的只是纯聊天。她开始怀疑自己的儿子有功能缺陷。 罗彬瀚没有缺陷。他被一个绝世美女强吻后的反应也非常普通。 “你叫你妈呢。”被他惨叫声吵过来的荆璜说。 荆璜满脸阴沉,眼袋浮肿,头发凌乱。他看起来很累,像是刚从熟睡中被吵醒。罗彬瀚一把揪住他头顶的翘发,开始疯狂地摇晃:“你的船副骚扰我啊!” “她睡你了吗?” “你为什么思想这么龌龊?” 荆璜打开他的手说:“雅莱是福音族,她睡人是基本操作。” “那亲嘴呢?” “你知道自己吃过多少片面包吗?” “今年吃四十二片了。”罗彬瀚说,“我可盼别人问我这个了。另外法棍我吃过六根。” 荆璜一把将他推回椅子上:“别吵老子睡觉。” 软椅再度向上飘升,回到了悠然持花蘸着饮料的雅莱丽伽面前。 “你想吃点糖冷静一下吗?”雅莱丽伽问。 罗彬瀚战战兢兢地点头。 雅莱丽伽从插着花束的水瓶里抽出一枝白色小花,把它递给罗彬瀚。罗彬瀚见状客气推辞道:“算了算了,我不配和马哥活在一个星球上……” “这是杜兰德人做的乳味糖果。”雅莱丽伽说。 罗彬瀚将信将疑地接过花,把它含进嘴里。花瓣在他口中慢慢膨胀,变成棉花糖似的软球,然后融化成甜牛奶味的汁液。 他开始觉得胃在蠕动,自早上的两个煎蛋后他已有几个小时没沾水食。这支花朵糖让他更加饥肠辘辘。 “你可以蘸点配料。”雅莱丽伽建议道。 罗彬瀚自己从瓶中抽出一支淡粉的花,在某杯深绿的饮料里浸了几秒,花朵上遗留着翠色的水珠。 这朵花尝起来像是甜桃脆片抹上了青瓜汁。 罗彬瀚恍然大悟。他终于知道自己口腔里残留的酸浆果巧克力味和雅莱丽伽的唾液没关系。 “船长有很多仇人。”雅莱丽伽说,“有一个先前躲在你们的星球,船长要去杀他,但船长自己也在被别的仇人追杀。你收留了他,我很感谢你。” 她颇郑重地轻轻点了一下头。挂在她犄角上的金属细链叮当作响。罗彬瀚不自在地扭着身体。 “他要杀的人已经死了。现在我们准备离开这里,通过门城去联盟以外的地方。”雅莱丽伽说,“船长认为这样能避免他的敌人找到他。” 罗彬瀚嚼着花瓣沉思了几秒,然后问:“联盟是什么?你们的政府?” “更像你们的国际社会,不过比那更宽松的多。” “就是说什么也干不了?” 雅莱丽伽露出快活的笑容:“在无远域这里,联盟确实什么也干不了。” “这宇宙还有王法吗?” “聊胜于无。” “……有人负责执法吗?” “形同虚设。” “哦……那人民群众怎么保证日常生产生活呢?” “听天由命。” 罗彬瀚咽了口糖汁说:“那你们是靠什么吃饭的?” 雅莱丽伽微笑不语。于是罗彬瀚又问:“你们跟官面上一般怎么分账呢?” “我们不分账。”雅莱丽伽说,“我们不和官面交流。” 罗彬瀚把仅剩的花茎从嘴里拔出来,朝雅莱丽伽一拱手说:“失敬,失敬,阁下就是星际张麻子?我这厢入伙是从师爷干起吗?” “不,你什么也不用做。”雅莱丽伽回答道,“寂静号会在这段时间里保护你的安全。” 罗彬瀚听懂了。他整个人就是一荆璜从蓝星上随手抄来的外星旅游纪念盆栽。 “我多久能回去?” “这视情况而定。” “我的家人朋友会出事吗?” “船长认为你走了就不会。” 这差不多就是罗彬瀚现状下渴望知道的一切了。他不再提问,把身体靠进软椅里,一时间除了吃花朵糖外什么也不想关心。 但雅莱丽伽不这么想:“我们有三个问题需要解决,第一个是语言。” “可你中文讲得很好啊。”罗彬瀚说,“全宇宙都会说中国话?” “我从船长那里学到了你们的语言,那和船长的母语属于同一语系,破译轻而易举。但你还需要学一到两门通用语。” 罗彬瀚开始难受了。他经常出国,可外语成绩一向不是很好。“什么时候开始?” 雅莱丽伽轻轻抚摸着自己的嘴唇:“你已经学会了。” 罗彬瀚茫然地张了张嘴。他看到雅莱丽伽从唇间吐出一连串音节,那绝对是他以前从未听过的语言,他的大脑却自然而然地理解了。 “和我进行唾液交换会让我们的知识部分共享。”她说,“这是我们福音族学习的方式。” “……非得是唾液吗?” 雅莱丽伽暧昧地微笑起来。她用鲜红的舌头舔了一下嘴唇说:“那只是初级形式,而且缺陷明显……你能使用我教给你的语言,但仅限于你理解概念的词,如果某样东西在你的母语里不存在,它会被替换为最接近的概念。” 罗彬瀚没听懂她的意思,但也不是很关心。他的全部心思都放在更学术的问题上:“请问贵族学习的高级形式是?” “生殖信息交换,对你们来说性就可以。”雅莱丽伽毫不避讳地回答,“那样我们掌握的信息就能够完全共享。想试试看吗?” “哦。不了谢谢。”罗彬瀚说,“那你们为什么不叫福利族呢?” “福音是你自行选择的最匹配词汇呀。” 罗彬瀚坚信自己完全不知道她在说什么。 “第二个需要解决的问题。”雅莱丽伽继续说,“你出生于陷阱带,这应该能使你天然适应理识类文明的生活方式,但在接下来的旅程中我们会接触约律类文明。你可能遭遇自己无法理解的情况,我希望你不要恐慌。” “因为不会真的有事?” “因为你对此无能为力。”雅莱丽伽柔情似水地说。 罗彬瀚又咬住一朵花:“行,那我就死了吧。还有别的事吗?” 雅莱丽伽说:“我们会安排一个人陪伴你,直到你能适应船上的生活。” 罗彬瀚思考了一下,郑重地问:“那个人会睡我吗?” 雅莱丽伽看起来停顿了几秒钟。她似乎不太确定。 “他不是福音族。”她说,“唔,不过你们两个愿意的话,我想没人会反对……” 她用的不是中文,因此罗彬瀚能听出她口中的“他”是个男性。尽管从初中开始学外语就令罗彬瀚很痛苦,他在权衡过后还是觉得为了这个献身不太可行。 “我不睡他,他不睡我。”他义正辞严地说。 雅莱丽伽很快就把那个和他互不相睡的陪伴人员带了过来。 006 泛智人种种族中心主义(下) 陪伴人员一到面前,罗彬瀚马上认出了对方。他正是在罗彬瀚刚到这艘船时被荆璜揪着头发狂骂的青年。 他看上去和普通人没什么区别。偏长的发型对男性而言略显女气,相貌却很俊朗英挺,整体让罗彬瀚想起某个颇具人气的日本男歌星。 年轻人热情地蹿上来,以久别重逢的气势握住罗彬瀚的手猛摇。 “欢迎!”他浑身放光地说,“我的名字叫莫莫罗,是这里资历最浅的晚辈。欢迎罗先生您来到寂静号!” 罗彬瀚的眼睛有点发痛,他抽回自己的手说:“莫先生不是凡人吧?” 莫莫罗吃惊地看着他:“您是怎么知道的呢?” “您这气质太光明了。”罗彬瀚说,“有您在这儿,方圆十里内这是青天浩荡乌云无存呐。” 莫莫罗在他的眼前变得更加熠熠生辉。他的肌肤颜色是正常的小麦色,周身却笼罩着不知来源的白色光辉。类似的场面罗彬瀚只在神佛基督的画像里见过。 “我还有很多需要学习的地方。”莫莫罗谦虚而真诚地说,“作为一个刚出学校的新人,我的理想是成为像前辈们那样独当一面的光之守护者。虽然我现在还有许多不足,但以后一定会继续努力,变得更加优秀。希望罗先生多多指教!” “哦。”罗彬瀚说。 莫莫罗身上的光收敛了一些。他笑容真诚,目光纯洁地望着罗彬瀚:“罗先生是智人种吧?” “人确实是人,智可能不太够用。”罗彬瀚客气地说。 莫莫罗的目光更加朴素真诚了,他用堪称是深情的语调说:“很久以前,我的祖先也曾过着和罗先生你们相同的生活。直到原始太阳被毁灭为止,大家都还在同样的方向上前进着……虽然距离那一天还很遥远,相信某日一定会与你们在星海中相逢的。” 罗彬瀚被他诚挚直率的话语感动了。他近乎哽咽地说:“大哥,我真不认识你啊。” 莫莫罗再次握住他的手,热切地说:“罗先生的星球还没有被怪兽入侵过吧?” “啊?” “就是超大型的自然灾害等级生物,你们被入侵的时候就会认识我们了。” 罗彬瀚有点摸不透对方的深浅了。他小心翼翼地问:“阁下莫非是星际带路党?” 莫莫罗神色无邪而迷惑地眨着眼睛。他问道:“罗先生,带路党是什么意思?” “哦,就是皇军来的时候你给指下村子在哪儿。” 莫莫罗高兴地说:“那太好了,下次罗先生的故乡如果出现怪兽的话,就请罗先生为我当带路党吧?” 罗彬瀚吓得赶紧摆手:“不合适,不合适!” “您一定可以的!”莫莫罗坚持地说,“我听说当玄虹先生的子舱失事时,是罗先生您收留了他。能够如此温柔地对待自己所不了解的异族,您一定是个内心充满着光明的人吧?如果可以的话,我希望罗先生您能够在将来充当我的人间体!” “那是啥?” “就是让我的光进入罗先生体内,使我们两个合为一体。” “男的不行!”罗彬瀚斩钉截铁地说。 莫莫罗似乎很失望,但仍然坚持不懈地说:“罗先生再考虑一下吧。与光结合为一体绝对不会有任何痛苦,相反您的身体还会得到治愈和净化。只要您成为我的人间体,我就可以从拟态变成真正的人类,罗先生则可以使用我的力量捍卫宇宙的和平!” 虽然罗彬瀚并不想捍卫宇宙的和平,他还是忍不住好奇地问道:“你有什么力量呢?” 莫莫罗周身的光陡然变得刺眼夺目起来。他真诚地昂首挺胸,双手握拳交叉在胸前:“通过光的召唤,罗先生可以复现我的本体。只要使用我的躯体,不管是上天入地都没有任何问题!如果我全力以赴的话,可以在没有光的绝对黑暗空间里连续飞行七十二个小时。” 罗彬瀚嗯了一声。 “我可以把罗先生故乡的小型岛屿举起来!如果遇到陨石撞击,我能马上飞过去把它搬走!实在不行的话我还可以发射自己特有的生命光线。虽然还比不上几位前辈那么优秀,但是击碎小型陨铁绝对没有问题!” 罗彬瀚又嗯了一声。 莫莫罗把握拳的双手插在腰上,正气凛然地点起了头。 “虽然召唤平均只能持续三分钟……但是也足够解决危险了!” “嗯……嗯?” 罗彬瀚猛然回过神。他面色镇定地把面前的青年从头看到脚,再从脚看到头。 “哎?罗先生?” “没事,我就看看。”罗彬瀚说,“莫先生故乡挺远的吧?怎么样,想家不?” 莫莫罗露出怀念的表情。他感慨地说:“确实如此呢。在学校里的时候一直盼着能够尽快毕业,成为得到认可的正式守护者,出来以后才发现工作并不是这么简单的事情。或许是我过于笨拙,所以不像前辈们那么游刃有余……” “哪儿的话,”罗彬瀚说,“您别丧气,我看你挺可以的。主要是你前辈们运气好,个个学完出来都直接有小怪兽打了,包分配不得轻松么?” “哈哈,那已经是很早以前的情况啦,罗先生。”莫莫罗说,“现在泛智人种的文明大都由联盟统一监管,没有过毕业实习期的话,我们是不能去执勤的。” “理解,理解。这年头大学生太多,小怪兽不够分嘛。” “倒也不是不够……是我太弱了。”莫莫罗难为情地说,“现在的星河战线那里应该还非常需要帮助,只是我还不够成熟,导师认为现阶段的我只能在联盟后方磨练。已经学习了这么久,却还是无法为和平贡献自己的力量,说出来实在是太令人惭愧了。” 罗彬瀚感动得一塌糊涂。他一把抓住莫莫罗的肩膀说:“大哥,你还是回M78星云吧!别折磨我啦!” 莫莫罗关切地反抓住他的手:“罗先生不舒服吗?如果是有什么疾病的话,只要成为了我的人间体就可以马上痊愈的!” “不用,不用,”罗彬瀚说,“我也实在不是谦虚,我一个富二代,怎么拯救得了宇宙和平呢?莫先生还是另请高明吧——照我看雅莱丽伽就挺好。” 莫莫罗认真地说:“雅莱女士的属性不是很适合我。罗先生,原则上我应该选择泛智人种内部的适能者作为我的人间体,这是出于适能者健康的考量,也是我们永光境的传统。” “你们这是种族歧视!”罗彬瀚痛心疾首地指控道。 莫莫罗睁大眼睛说:“我们尊重各种族文明平等生存和发展的权利,但在当今宇宙的客观条件下,以盗火者为代表的泛智人文明是宇宙和平的主导力量。泛智人种自古以来就是我们最亲密的战友,对于人间体的选择,既要看个人的志趣,也要参考历史的进程……” “可以了,可以了。”罗彬瀚挥手道,“再说下去该加急了。” “那您愿意当我的人间体了吗?”莫莫罗激动地问。 “男的不行。”罗彬瀚依然斩钉截铁地说。 007 薰渠与小红帽(上) 罗彬瀚的船上生活开始了。 他得到一间不大的私人房间,里面有床铺、储物箱、书桌椅和显示屏。罗彬瀚起初把显示屏当成电视,直到莫莫罗告诉他那是联络器。 打开显示屏后,画面里跳出了紫头发的∈。他热情地和两个人打招呼,然后问他们是否需要点什么。 “啊,是的!请送一点食物过来,谢谢,拜托了。”莫莫罗说。 ∈立刻答应了,紧接着询问莫莫罗更喜欢戊糖还是己糖,以及什么颜色最能促进食欲。等到食物被送来时他们的话题已经被∈一路给拖到了超新星爆发。罗彬瀚打开门,从一个圆盘形状的机器人顶部拿过食物,莫莫罗如释重负地关掉显示屏,跑过来和罗彬瀚一起吃东西。 送来的食物是一种圆饼,里边有水果酱似的甜馅。罗彬瀚边吃边觉得诧异,他想象中的外星飞船应该是注射营养液,或者吃简单易储存的压缩食物。 莫莫罗告诉他这通常取决于船长,寂静号的船长——也就是荆璜,尤其厌恶使用营养液注射。 “玄虹先生非常传统呢,”莫莫罗说,“他很抗拒改变自己的生活方式。” “玄虹”是荆璜的另一个名字,罗彬瀚曾听到0312——也就是光头法克这样称呼他。 于是他们开始谈起荆璜。 “玄虹先生是个了不起的人。”莫莫罗感情洋溢地说,“虽然他不擅长表达,但只要和他相处过,就能感觉到他在冷酷的外表下有着一颗纯良高尚的心灵。等他再成熟些后,一定也会为整个宇宙带来更多的光明吧。” 罗彬瀚听得直接愣了。他试探地问:“你这话跟他本人讲过吗?” “他说会把我弄死。”莫莫罗眨着眼回答。 罗彬瀚如释重负地拍起大腿:“对对对,这才是我认识的活祖宗嘛。” 吃完饭后罗彬瀚想起自己还带着梨海市特产的糕点。他信手拿了一包给莫莫罗,青年激动地表示这是自己毕业以来首次收到外星朋友的礼物,并且说自己肯定会好好珍惜的。 罗彬瀚隐隐感到不妙。他觉得要么是这个人有问题,要么是这艘船上的人都有问题。为了确认到底是哪一种,他制止了莫莫罗试图将那包火车站出品特产永久收存的想法,然后坚强地说:“我这儿还有几包,要不给船上的人分分吧?” 莫莫罗欣然同意。于是他们一起离开罗彬瀚的私人房间,回到原先的圆厅——据说那里就是舰桥,但罗彬瀚没看到任何类似操作台的东西。 荆璜不知去向,厅内只坐着雅莱丽伽和一个金发的小女孩。那女孩看上去至多十一岁。 罗彬瀚捅了捅莫莫罗:“你们这儿怎么还雇佣童工?” “星期八前辈是玄虹先生带来的,比我上船的时间更早。”莫莫罗满脸无辜地说。 “她叫星期八?” “正是。” “……她是荆璜流落孤岛时抓来的食人族土著?” “您说什么?” 莫莫罗的纯真大眼里充满疑惑。于是罗彬瀚决定乐观一点:“……你们这儿一周是做五休三?” “一周只有七天啊。”莫莫罗说,“七日乃一轮回。” 罗彬瀚怒了:“那她叫什么星期八?” 他们一起来到星期八的面前。这时罗彬瀚看清了她的样貌。她金发蓝瞳,穿着海军风格的连身裙与凉鞋,戴着一个鼓起肚皮的河豚发卡。那发夹让罗彬瀚感到高深莫测。 “小姑娘,”他笑眯眯地说,“大哥哥的零食吃吗?” 星期八仰起头,用童真而清澈的蓝瞳看着他,然后伸出手臂说:“哥哥,抱。” 罗彬瀚惊恐地缩到莫莫罗背后:“她是不是想掐死我?她是不是裙子底下有触手?” 莫莫罗笑着把他从身后拉出来,拿了一包糕点,蹲下身交给星期八说:“前辈,这是罗先生家乡的特产哦。” 星期八高高兴兴地接过袋子,撕开封装,吃起来。罗彬瀚紧盯她的一举一动,那看起来都和普通小孩没区别。 星期八吃到一半的时候荆璜出现了。他从圆厅最顶部飘落,像罗彬瀚开学第一天清早起床时那样摇摇晃晃地走路。 “雅莱,”他没有表情地说,“到哪儿了?” “正在连续隧穿,船长。现在刚刚脱离陷阱带,距离最大边境还有六个星层。” “全是理识带?” “旧地图显示都是理识带。” 荆璜哦了一声说:“那我继续睡。” “你睡个毛线啊!”罗彬瀚冲过去揪起他的头发,“你这玩意儿一言不合就把老子绑架了!快说,你仇人到底什么来历?” 荆璜的头发被揪得直立起来。他满脸不高兴地说:“你不认识。” “废话,我当然不认识!他们把我家人杀了怎么办? “他们不会。”荆璜说,“因为我不关心你家人。” “那周雨呢?你不也在周雨家住过几天吗?” 荆璜不耐烦地掰开他的手:“你不用操心他,杀谁也杀不到他头上去。” “哟,你们还挺讲原则的啊。”罗彬瀚说,“两军交战不斩医生?” 荆璜没有再跟他说话,而是伸脚踢了一下莫莫罗:“不许再发光了,刺得老子眼疼。” 莫莫罗连声道歉,把周身的白光收敛了许多。他笑着说:“玄虹先生今天看起来很有精神啊!” “滚啊。”荆璜满脸阴沉地回答。 这时星期八跳下椅子,哒哒哒地跑到荆璜旁边。她把糕点举起来问:“荆,荆,吃吗?” “不要。”荆璜说,“走开,不许抓我的衣服。” 星期八听而不闻地张开双臂:“荆,抱抱。” 荆璜转头就逃。 场面随即陷入了混乱。荆璜围绕圆厅飞步疾走,星期八则坚持不懈地追着他要抱。一路上两人都不断复读着自己的台词。 莫莫罗笑容洋溢地看着这个场面,心满意足地感叹道:“大家感情真要好……” 罗彬瀚感到自己的脑袋一阵阵发晕。为了排遣这种感觉他坐到软椅上,随手从水瓶里拿出一朵花咬住。他很快把花吐了出来——那花真的只是株观赏性植物,而且在他嘴巴里开始惊声尖叫。 在水瓶右边有个书架。罗彬瀚漫不经心地瞄过去,看到最中间的一排书名。当他看到那些文字时,脑袋里自动地跳出了对应的翻译: 《哭泣的杜兰德人:帝国糖厦失踪案》 《游鱼与飞鸟——二类结合现象在各星界民间传说化的异同比较》 《联盟航空进化简史——基于顶上十人母源文明的整体性研究及其未来发展预测》 《槎舟登月的原始人:岩质行星上的石器时代太空猴》 《如何在二类文明世界里保持镇静地死去》 《白头喵喵教你游遍颠倒星》 罗彬瀚盯着这些书名看了一会儿,然后用力揉起脑袋。 “我他妈疯了。”他自言自语地说。 他把视线挪到书架最上层。那里放的书看起来更薄也更朴素,像是周雨家里按月订购的医学期刊。 最前头的五本书名依次是:《薰渠》、《精卫》、《星光界》、《水行何方》、《名船赏》。 罗彬瀚不知道这些书到底在讲什么,但至少它们的书名朴素得令人感动。他拿起最靠近自己的《薰渠》。 当他把书翻开时发现那里头跟自己想象得很不一样。它的纸面光滑如塑料,文字就好像磁粉般在页下扭动不休。在他对着那一页凝视数秒后,上头的文字变成了他再熟悉不过的中文。 罗彬瀚看了看封面背后的寄语: ——当黑暗未化时,他行至天中,用此枝盗取了焚星之火。 008 薰渠与小红帽(中) 莫莫罗说《薰渠》是联盟内最有名的主流刊物之一。 其刊的发行,是以中心城计时为基准,按每周一期的频率进行。但碍于各地域的条件限制,外围星层接收新刊的时间总是一拖再拖。 “他们要求改善传输层协议很久了,但好像一直有些问题,大家都很头疼。”莫莫罗说。 “啊?” “信息集合体心智总支。”莫莫罗说,“通常它让分流支们负责更新每一期的内容,但就算是他们也经常因为各自的星层差异导致内容丢失。∈先生已经一个星期没有收到新内容了,无远域的数据特别容易丢失,真辛苦啊。” 罗彬瀚假装没听到。他翻开边角颜色最深的几页(莫莫罗说那代表讨论度热度最高),跳过充斥着大量数学符号、统计表格和专业术语的七八篇论文,最后一篇文章的开篇是这样的: “林格·林格·林格尔(Ringo_Linger_Ringale)在线上杂志《星网》上登载的知名小说《牧阳人》涉及众多重要话题的讨论。对危险的恐惧会导致更危险的权力集中存在于每个社会之中,这正是我们今日的重要议题。 “当然,本文并不认为现今的联盟有意要使我们分崩离析,或是抹去我们对艰苦奋斗过去的集体记忆。这不在本文的讨论范畴。但笔者确实发现,从联盟之心的中心城,到无远域的前沿开拓阵地1031号;从离我最近的约律区内抽着魔法糖水烟,在植物幻梦中触碰灵场所递来的风中信息的吉尔拉(GÅrεe)猫人,到我在联盟泛星层意识上传网络上认识的朋友,居于α372213号星层中一颗甜美而温厚的红巨星外嵌戴森球的杜兰德(Durander)人鱼们,我们似乎都已不再按照历史线讲述我们的历史,也不再将思想和事件置于历史的语境下看待。我们只是恐惧,并因此言听计从于自称的专家们。这种变化是笔者写下此文的动因之一。” “他到底在写啥?”罗彬瀚说。 莫莫罗在他旁边坐下,理解地点着头:“主流刊物的遣词都很深奥呢。跟我们学校的教材完全不一样,多亏了雅莱女士指导我才能读懂。” 罗彬瀚继续往下翻。他发现某些词的底部划着横线,如果盯得过久就会在词底展开一项新栏目。关于“牧阳人”一词的解释是这样的:由林格·林格·林格尔(Ringo_Linger_Ringale)在《星网》发表的知名小说。该书描绘了联盟边境民族笃卡独特的生活方式,以及其是如何在联盟扩张过程中受到了颠覆性的冲击与毁灭的。该小说完结后,由于行文和结局中明显的价值取向引发广泛争议,目前已在十七个星层被列为禁阅文件。如欲浏览此书,请确定在所处星层是否合法。 罗彬瀚拍了一下莫莫罗:“这书涉黄啊?” “罗先生,那是什么意思?” 莫莫罗眨巴着他的纯真大眼,迷惑地等着解释。罗彬瀚不忍心说得太明白。他只能摇摇头,退出注释栏目,继续看那篇刊文。 “……看吧,今日,我们正被告知,自己生存在一个危险的边缘[1]; “我们——联盟的参与者——正被告知,我们,以及我们同自身和彼此的关系,都正在发生一种彻底的变化,并且这种变化是从未发生过的[2]; “以及,最重要的——今日,似乎正存在一个“幕后黑手”或“最大威胁”,并且这一实体是如此的强力,以至于它可能‘令十一月坠于渊中’[3]…… “这些警告,箴文或预言有很多,并且奇特的是,它的内容令人惊异的一致,而且几乎都,并仅都来自盗火者所处的联盟中心城……他们都在强调该时期同以往时期的,危险的差异。这个时代是如此的可怕,如此的即将崩溃,如此的距离深渊只差一步之遥——但同时这些消息,又是如此的同质化,如此的来源相近,如此的鼓动一种有风险的危机感。以至于我们不禁要问,如果我们的中心城之人,联盟的缔造者,盗天火者所声称的,与他相对的“焚烧星辰者”真的存于此世的话,为什么我们从未见过他存在的任何证据呢?” “到底是讲啥玩意儿呢?”罗彬瀚说。 莫莫罗眨了一下眼睛,温和而友善地解释道:“他们在讨论焚辰之月是否存在。” “粉尘之月?宇宙环保议题?” 莫莫罗思考了一下,然后从书架上抽出那本《星光界》。他埋头翻了几页后把书递给罗彬瀚。 “……月,又名镜星,映照恒星之光并为原始文明所直接观测到的天体,在各文明的语言中广泛存在。约律侧将他们的精神纬度世界称为‘月境’,其语源似乎在暗示其虚幻性,但对此说法的最初源头仍待更多考察。如今此称号的蕴义已大为扩展,传播最广的即是对顶上十人的别称。此词正式出现于中心城建立时期召开的第三次准备会议,时任白塔发言人的御澜·桐石将‘盗火之月’拟定为盗火者的约律侧协议名,自此形成对历任登顶者授予月称的传统。对此意象的考察,中心城历史专家卜拉勒认为……” 莫莫罗抽走了《星光界》,紧跟着把《精卫》塞进罗彬瀚手中。罗彬瀚看到页面上正在扭动着排成中文的大字标题——步出黑暗森林,捍卫希望火种。 “……数论存在最高级形式吗?有的人说宇宙是无限的,数学也理应是无限的。现阶段的一些前沿研究结果表明,生命目前触及到的最高数论可能就是渊论,其表现形式就是渊。渊是生命能够驾驭的吗?纵观过去所发生的种种事实,可以断言我们并未站在历史的制高点上。我们的物理规则与历史记录仍旧无法被当做客观可信的证据,我们受到大规模物理规则攻击、数学规则选择与历史线干涉的痕迹仍旧深深地印刻在记录之中,悬于我们头顶之上的‘火月’从未熄灭。但是,在我们的战线推进过程中始终有一种声音,认为宇宙是不需要归序的,主张顺其自然、观星望月,让各文明保持‘最本真的风貌’。试问什么是最本真的风貌呢?是钻木取火?茹毛饮血?还是圈地自重,自我满足,声称自己是太阳的牧人,直到自己也被膨胀起来的恒星吞没?无知不是选择,无知仅仅是一种可悲的遭遇,任何文明应当有权利去追求知识,发展自我,向上攀登。艺术的浪漫遐想不应成为扭曲事实、颠倒黑白的工具。宇宙各文明是平等的、和谐的、团结并互为依靠的,唯有我们众志成城,共抗命运,才能冲破‘焚辰者’的‘沉渊优势’,抵达历史最上游。这是当代每个联盟参与者庄严的生命责任。所谓的‘最大威胁恐吓论’纯粹是无稽之谈。” 罗彬瀚张大了嘴。他问莫莫罗:“这些书在干嘛?” “辩论。”莫莫罗怪不好意思地说,“最近两边吵得很厉害呢。《薰渠》的主编们大多数都认为焚辰之月不存在,《精卫》和刚刚罗先生所读文章的几篇引文则都支持盗火者先生的看法。” “啊?引文?” “就是那些编号啊,这里。罗先生可以看到他们用的公约历数字都不一样对吧?这是用于时间换算的数值,也就是跨星层争论的标志。” 罗彬瀚依言看向那些[1][2][3]的标号。在他的眼前,注释栏又展开来。 [1]∽·Rαkshal.熏渠.联盟公约历17529-31-622-583. [2]0307/0308/0315/0209/0101.石星拓荒区季度历史线研究学报.联盟公约历1831-㏑25-1-84½-577. [3]红鹤·兰石·青鳞·西比尔.冰水溪流与血风中.二十三星坠于白塔尖时. 他觉得自己的头又开始疼。 “那《星光界》呢?” “雅莱女士说《星光界》只是无情的名词解释机器。” 罗彬瀚深深地吸了口气,吐出来。他把三本书都放回原位,然后眼神放空地看着雅莱丽伽的腿。 “这儿有模特写真集吗?”他镇静地问道。 009 薰渠与小红帽(下) 罗彬瀚没有找到写真集,但雅莱丽伽说船上曾经有几本人鱼的写生画册。它们的尺度过大,以至于在莫莫罗上船后荆璜就把它们扔进了仓库里。 他认为自己有必要批判性地研究一下那些画册的尺度到底有多大。 莫莫罗领着他去了仓库。那是在舰桥后方的复杂廊道最深处,位置偏僻,甚至还积着灰。这让罗彬瀚特别吃惊,他以为宇宙飞船这种高科技应该是处处纤尘不染的。 “啊,因为仓库这里很少打扫。”莫莫罗说,“玄虹先生不让我去做清洁,他好像也不让∈靠近这间仓库,所以就完全荒废了。” 罗彬瀚立刻精神十足。他对画册尺度的期待更高了。出于安全考虑他问道:“这里边没什么危险的东西吧?” “好像都是玄虹先生不用的杂物。”莫莫罗答道。 罗彬瀚放心了。他把莫莫罗留在外面,独自进入仓库内部。里头灯光明亮,空间空旷,直到他按下某个按钮,墙壁绽开表层外壳,从中落出许多架子。罗彬瀚很快发现那些架子上的储物盒里都是些令他摸不着头脑的东西:装满紫色珍珠的玻璃罐、奇丑无比的章鱼娃娃、刺绣精美的艳红裙装等等。 他很快忘记人鱼画册,开始琢磨那套裙装和荆璜之间的故事。正当他尽情发挥想象时,墙角架子上某个大家伙吸引了他的眼球。 一台沉重巨大的金属机器。它的造型粗糙而笨重,外壳质地酷似黄铜,严重缺乏外星科技的精密感。当罗彬瀚走近时,发现机器顶部的金属铭牌还刻着阿拉伯数字,看上去像个日期——按他老家的时间算那不过就是三年前。 ”我是你就不会靠近那台机器。”有人在他背后说。 那绝对不是莫莫罗的声音。罗彬瀚猛然扭头往身后瞧。在落下的两排架子中间站着一个年轻女孩,她穿着件宽敞的深红外套,外套的连帽遮住了她的眼睛,只露出半张平静的脸。 罗彬瀚注意到这女孩的帽底垂落下几缕黑发,而且相貌和身材都很亚裔。他转过身体,一边朝门口挪步一边问:“您哪位?” “我是仓库的管理员。”女孩回答。 “您走路挺轻的哈,”罗彬瀚说,“女侠您这轻功是哪儿学的?” 女孩嘴角露出复杂的微笑。她突然揭开自己的兜帽,在那下面是张稍显憔悴的脸。她的额头偏高,眼眶微陷,容易使人觉得她抑郁不乐。 “您对我的情况有所误解。”她说。 罗彬瀚看到她的身体变成了半透明的虚像。“……日哦,”他说,“女侠您冷静点,我们无冤无仇啊!” 幽灵般的红衣女孩仿佛觉得很有趣般扬起了眉毛:“这有待商榷。” 罗彬瀚忽然觉得她有点眼熟,说不定是像自己哪个亲戚家的孩子。他的亲戚实在太多了,一时间也数不完。不过话又说回来,这外星飞船上怎么会有女鬼呢? “我不是鬼怪或者幽灵。”女孩说,“我是……” 她顿了一下:“一些数据。” “信息集合体心智分流支?”罗彬瀚试探着问。他自己都佩服自己能说完这个词。 红衣女孩又露出那种奇异的微笑。“从某种层面上而言,是的,先生,我是人工智能。”她说,“但和负责开船的那位先生不一样,我们的原理不同。” “你们还分性别吗?” “或许没那么严格。”女孩说,“你希望我用男性的形象来和你交流吗?” 罗彬瀚赶紧摇手:“不用,这整挺好的,别改了。女侠怎么称呼?” 女孩陷入短暂的沉默。她把手伸向旁边的架子,首先是指尖触碰到金属表面,看起来就像是她要把手臂撑在架子上——但旋即那手臂的虚像就穿过了实体,毫无阻碍地伸到了柜子另一面。 她把手收回来,插进红色外套的衣袋里。“李理,”她说,“我叫李理。” 在一个很短的瞬间内,她的名字让罗彬瀚脑袋里的某个区域起了反应。那是种微不足道的既视感,就像人偶然走入陌生街道时灵机一动,以为自己很早以前便已经历过相同的场景。这种记忆错觉对任何人都不稀奇。 罗彬瀚不相信缘分,不热衷人工美少女,也不是很在乎这种错觉。尴尬之处在于他不好意思问对方这仓库里有没有大尺度人鱼画册。 他只好问起别的东西,像是手边的珍珠罐或者泥偶,结果李理似乎也不知道这些东西的来历。她的责任就是看着仓库,且只看着仓库,此外其他区域都由那位多嘴饶舌的∈负责运行。 “你就是一纯仓管。”罗彬瀚总结说,“星级挺高的吧?” 李理不置可否地微笑。她像是带着点自嘲意味地说:“我不擅长身担重任,尤其是在远离地面的时候。” “那你们会无聊吗?”罗彬瀚突发奇想地问。 “不。”李理说。 “我看那大总管哥们就挺闲嘛,一天到晚问个不停,难道不是给憋的吗?” “这是原理差异,先生。”李理说,“∈先生是一个纯粹的、无蓝本的信息集合体,不按照任何既有的人格数据固定。他前一秒模拟的思维逻辑并不贯通至后一秒,任何主观性意见在他那里都是相对而善变的。” “啊?”罗彬瀚说。 “他像一个婴儿,模仿任何自己看到的成人。”李理重新解释说,“他所表现的一切人格不代表其本身的个性,那只是一种非连贯的模仿行为,取决于他刚刚被输入的信息。因而回到你最初的问题,先生,信息集合体不会无聊,它们只是在有些时刻表现出物质生命体无聊时的状态和行为而已。” 罗彬瀚陷入了深邃的思考。他不知怎么想起了周雨的青梅竹马做的炒蛋。它看着像黑炭,闻着像黑炭,吃着也像黑炭,但周雨坚持宣称那是炒蛋。 “行吧。”他说,“那你会高兴吗?” 他已准备好迎接新一轮的“黑炭是炒蛋”,但这次李理没有立刻回答。她抬起半透明的手,在自己眼前缓慢地转动着。 “我不知道,先生。”她说。 他们继续聊仓库里的东西。罗彬瀚颇震惊地发现自己挺喜欢和这个仓管交谈,或许因为李理是他登船以来行为最无害而说话最条理清晰的一个。 当他们开始评价那个奇丑无比的章鱼娃娃时李理说:“我很好奇你来这儿的动机,先生。” 罗彬瀚已经知道对方的性别只是假象,但仍然有点拉不下脸。他故作镇定地说:“我来找个宝贝。” 李理看了他一阵子,然后露出某种富含深意的微笑:“我建议你去右手边的角落找找。” 罗彬瀚想问个清楚。但这时仓库的门骤然打开了,外头探进莫莫罗的脑袋:“罗先生,您还在找东西吗?” “唔。”罗彬瀚含糊其辞地回应。 “您一个人站在那里干什么呢?”莫莫罗问。 罗彬瀚转过头。他发现站在架子中间的李理已经消失了。 这种闹鬼行为令罗彬瀚感到非常不满,但他的意见并未持续太久。他在右手边的架子角落里搜到了一个相当陈旧的密封纸盒。 盒里塞满了人鱼写生画册和美女写真集。 010 鱼骨号(上) 在罗彬瀚离开故土的第三天(以他的手机显示为参考),寂静号遭遇了其他飞船。 事发时罗彬瀚已经把那几本人鱼画册翻过了一遍。他仅翻过一遍,然后就去厕所吐了半个小时——刨去∈一边好奇地对罗彬瀚的生理结构问七问八一边给他们调整智人种用厕所的时间。 “人鱼。”莫莫罗说,“目前联盟各星层的同名碳基物种有七大类。除了杜兰德和艾森两类,其他的都是纯食肉种,其中最广为人知的是鲨式人鱼。它们喜爱食用大部分人形生物,以交配的方式使猎物神经麻痹,然后从内脏开始活吃。为了保持新鲜度它们会给猎物注射一种激活酶,这样猎物能在八成腔内器官都丧失的情况下继续存活十天左右,让它们能有充裕时间完成进食。期间它们也会继续交配来维持神经毒素的麻痹作用。这可真是浪漫又残忍的习性啊,罗先生。” 罗彬瀚继续吐酸水。等他缓过来以后对莫莫罗问道:“你他妈是不是故意的?” 莫莫罗无辜地摇头,大眼黑白分明,充满友好,真诚和无限天真。 “这玩意儿谁画的?”罗彬瀚说,“变态不得好死。” “朵灵。” “朵灵?” 莫莫罗认真地点头:“是的,罗先生。它们把荧光物质的钙反应转换成神经电信号,然后在植物身上连接拟似神经。这样它们就能操纵植物生成的拟态躯体活动了。” “呃,植物人?” “这样真的很方便啊,罗先生。因为朵灵这一族裔本身的知觉微弱,有时它们会把自己的各种拟态故意投喂给危险生物,体验生命濒死的感觉。” “这不就是变态不得好死吗?”罗彬瀚说。这时他感到整个厕所轻微震动了一下。 原本站在旁边给他递纸的莫莫罗立刻垂低脑袋,眼神专注地望向脚下。 “有能量反应。”他说。 罗彬瀚想问问什么是能量反应,但莫莫罗一把夹起他冲出了厕所。这瘦高个儿青年有着不符合他身材的惊人力气,夹得罗彬瀚直翻白眼。 他们如狂风般刮到舰桥上。这时雅莱丽伽正站在圆厅中间,荆璜则满脸生无可恋地坐在书架旁。罗彬瀚发现他腿上搁着的书是《星光界》。 空气中荡漾起光澜。顶着碧蓝色爆炸头的∈自虚无中出现,他说:“船长,我们撞到了浪潮。” “我日。”荆璜说,“你会不会开船?不行换雅莱开。” ∈露出泫然欲泣的表情,让罗彬瀚下意识地打起哆嗦,紧接着他听到∈愤怒的吼叫:“你不能侮辱我神圣的职业!” “你他妈什么时候把开船当职业了?”荆璜说。 “哦,噢噢,没错。”∈醍醐灌顶似地拍着脑袋,“抱歉,您说的对,没错。” 他像什么事也没发生过那样庄严地敬了个礼,在罗彬瀚目瞪口呆的注视下继续报告说:“这里不是自然灵场带,船长。我认为我们撞到的是从约律区非法隧穿导致的余迹。” 荆璜哦了一声:“偷渡?” “最大可能性上,是的。”∈说,“事实上反潜探测器发现飞船底部方向的行星上有强烈隐蔽场反应。” 荆璜的表情似乎很不满。他咕哝了两句没人听清的碎语,然后在椅子上仰着头说:“在下面?就是说看得到我们的船像咯?” “可能看得到,也可能没有。我启动了光学幻障。” ∈往上飘起。他的手掌里浮现出一个小巧的、半透明的飞船模型。他把那模型旋转了半圈,露出空旷的圆形底部。 “这是寂静号现在以肉眼观测的样子。”∈宣布道,“如果他们没有足够精密的探测设备,能够鉴别出我们船像表面涂料与其他部位约0.00327‰倍的反射率差异,或者一个能在此区域保持超自然视界的约律类,他们就看不到我们的船像。” 荆璜闭上眼睛,抄起《星光界》,有一下没一下地敲打自己的膝盖。“他们船上没有约律类。”他面无表情地说。 “我会把您的判断列为重要参考意见,并把他们的威胁性下调六个百分点。” “叽叽歪歪的。我说没有就是没有。” ∈特别慈祥地看着他:“您上次这么说的时候,我们在敌船上遇到了二十六个噬血者。” “喝个血也配叫约律?”荆璜说,“你他妈骑个自行车就叫宇航员?” “这取决于在什么地方骑。”∈飞快地回答。 罗彬瀚听得满头雾水。他扯了扯莫莫罗的衣袖问:“我们遇到麻烦了?” “没有的,罗先生。”莫莫罗眨着眼说。 “不是说遇到了敌船吗?” “噢,那是上次的事情了,罗先生。”莫莫罗爽朗地说,“这一次还未必是敌船呢。再说是敌船也不算麻烦啊,没有问题,这一次我肯定会成功的。” 他的话让罗彬瀚感到十分古怪。 “这么说来,你上次没成功?被敌人给打败了?” “不是的。”莫莫罗说,“上次我劝玄虹先生放下屠刀,他还是把船上所有的人都打成了重伤。但这次就不同了,我相信通过我这段时间诚心诚意的规劝,最后一定可以让玄虹先生打开封闭的心扉,更加温柔地对待别人。” 罗彬瀚肃然起敬,情不自禁地拱了拱手:“您的目标是?” “让他少打十个。”莫莫罗说。 寂静号开始转向。这过程对罗彬瀚而言几乎没有什么实感,他只觉得身体在一瞬间有极轻微的漂浮感,旋即便听见∈说:“我们正在向该隐蔽场驶去。” 荆璜无聊地横躺在椅子上,一个字也懒得回应。雅莱丽伽则款步走到∈的虚像底下。 “进入行星引力场范围……船体已被地磁场捕捉。提示,船壳极化将部分失效。防护磁圈重置中。”∈低下头看着她。 “重置防护层。开启环境可视。”雅莱丽伽说。 圆厅眨眼间消失了。罗彬瀚发现自己正站立在虚空中。黑暗幽邃的寂静深空拥围着他,其中遍布无数细碎而炫目的星辰之光。那些星光,红的,黄的,蓝的,紫的,绿的,白的,编织成天堂之幕般奇特的辉带。 罗彬瀚失神了几秒。然后他开始急速地坠落。 他脚底是一颗巨大的血红色星球。那星球云层稀薄,罗彬瀚能清楚地看到它完全没有海洋,陆地干裸,山脉崎岖,低洼处则遍布着大大小小的陨石坑。血红无垠的大地正急遽地向他逼近。那是足以让人在大气层中被点燃的高速,罗彬瀚却全无痛苦。他甚至连失重感都没有。 只有视觉继续呈现这恐怖的一幕。 他觉得自己会尖叫,但事实上没有。莫莫罗依然满面无邪地站在他面前,荆璜则以一个别扭的姿势横躺在虚空中。 “发现目标。”∈说。 他们毫无阻碍地穿过一小片稀薄的云层,忽然停止坠落。罗彬瀚看向斜前方,在血红大地与半透出黑色星空的黄褐色天空中间悬停着一艘飞船。它整体的形状颇像梭鱼,尾部与胸鳍的位置有着类似推进器的装置,其中隐隐闪动着焰色。 荆璜坐直了身体,朝那艘飞船投以冷然的一瞥。 “啥破玩意儿。”他鄙夷地说,“什么年头了还用重核聚变。” ∈在虚空中载沉载浮,表情愁闷。 “那显然只是他们在大气层内侧时采用的动力方式,船长。”他没精打采地抬起手掌,托着一艘小小的梭鱼型飞船,“我有这艘船的资料。它叫鱼骨号,隶属星际犯罪组织利威达亚,涉嫌非法转移相关物资并进行价值交换行为和未经许可剥夺个体行动自由权,已被七个星层列为通缉目标。” “撞它。”荆璜毫不犹豫地说。 011 鱼骨号(中) “其实我们的船上有炮。”∈说。 荆璜看上去丝毫不为所动。他用坚定的语气重复道:“撞它。” “炮,粗口径的重型射击武器。”∈用朗诵般的调子吟道,“船长,我们有质子炮,电浆炮,反物质炮,高能缩陷炮,半静态污染炮……” “撞就完事了。”荆璜不耐烦地说。 虚空中一片寂静,只有雅莱丽伽在悠闲地吃着花。 “不!”∈十分倔强地说。 “少废话,让你撞就撞。”荆璜说,“以前又不是没撞过。” “不!”∈的声调高了一个八度。 这时罗彬瀚注意到对面那艘梭鱼船——所谓的鱼骨号正慢慢转向。它用尖锐的“鱼头”对准了他们。从“腮”的位置露出两个黑黝黝的洞口,明亮的、混杂着红白二色的光在黑洞深处震荡积蓄。 “呃,”罗彬瀚碰了碰旁边的莫莫罗,“那玩意儿是不是准备炮我们?” “怎么会呢?”莫莫罗爽快地说,“别担心啊罗先生,寂静号有着最好的隐身系统,别的船就算近在咫尺也未必能发现,所以才有资格叫寂静号嘛!” “那为什么它瞄着我们的光越来越亮了呢?”罗彬瀚问。 莫莫罗似乎也不知道答案。他和罗彬瀚一起困惑地歪头晃脑。然后他们看到雅莱丽伽转过脸来,慵懒地拨弄着碎发。 “我刚刚把隐蔽系统关了。”她说。 罗彬瀚和莫莫罗抱在一起大叫起来。 “诶你为什么要叫?”罗彬瀚叫到一半时停下说,“你不是应该能变身吗?死谁死不了你啊!” “可罗先生你要死了啊!”莫莫罗激动地喊道。 罗彬瀚试图搞懂他的逻辑,可是来不及了。对面鱼骨号的“腮”洞里射出两道柱状的光束。在行星混浊的大气之中,它们整体上呈现出刺目的亮白色,边缘则奇异地泛着玫红,转眼就到了罗彬瀚面前。 光束的直径大得出奇,在那么一刻罗彬瀚除了白色外什么都看不见。他只感到那光浓稠得像液体,正在他面前不断泼溅开来。 十几秒后他发现那不是错觉。就在隔着大约半个篮球场的距离外,光束如绽开的花瓣向周围散泻,将他们温柔地包裹在其中。 罗彬瀚无言地捅了一下莫莫罗。 “那是大气棱镜。”莫莫罗凝视着那片光辉轻轻地说,“这是一种反激光武器护盾,通过离子化改变空气折射率,对激光产生偏导。因为只有在大气层内才能起效,我也是第一次有幸目睹实物。它打开的样子真美啊,罗先生。” “我没问你这个。”罗彬瀚说,“你早就知道不会有事,那你他妈刚才叫什么叫?还说我要死了?” 莫莫罗用人畜无害的表情望着他:“我只是希望能够缓解罗先生您的恐惧。” “哈?” 莫莫罗把双手搭在他的肩膀上,恳切地说:“罗先生,为了能和自己未来的人间体好好相处,成为一个全方位优秀的光之守护者,我一直在非常努力地学习着关于泛智人种的知识。书上说想要和你们建立友情的关键就是要学会共情,所以刚才在您产生恐惧的时候,我认为应该和你一起抒发。然后只要把心里害怕的事情明确地说出来,就能够有效地消除压力。您觉得现在好些了吗?” 罗彬瀚呆然地说:“挺好的。” “那您愿意当我的……”“男的不行。” 黄褐色的天空与血红的大地陡然消失。他们又回到了灯火通明的圆厅当中。 荆璜跳下椅子,慢步踱到大厅中央。“雅莱,”他冷冷地问,“谁开的第一枪?” “是他们,船长。”雅莱丽伽说。 “这下总没问题了吧?” 雅莱丽伽露出妖娆而无情的微笑。她问道:“您在这边可以吗?” “差不多吧。已经够近了。” 荆璜头也不回地走出圆厅。莫莫罗立刻松开了搭着罗彬瀚肩膀的手。“抱歉,罗先生,我要暂时离开一会儿。”他说,“这次我一定会成功的!请替我加油吧!” 他追着荆璜离开了,只剩下罗彬瀚张口结舌地站在原地。外头有一艘会射激光的飞船,这个念头在他脑袋里翻来覆去,他却咀嚼不出其中的意思。他的感情好像都被刚才那两发激光炮给射去天外了。 “需要糖吗?”雅莱丽伽撩着头发问他。 罗彬瀚摇了摇头。于是雅莱丽伽说:“那么开炮吧。∈,现在就把目标击沉。” 他们脚下的地板开始震动,幅度依然很轻微,随后整个圆厅里响起了一首温柔舒缓的、类似钢琴演奏的慢曲。 “啊?”罗彬瀚说。 “这是为了掩盖炮室的轻噪音。”∈飘到他旁边解释道,“根据船长的要求,寂静号不得出现令他不爽的声音,因此我将在每次炮击时配上舒缓情绪用的精选音乐。你可以将你喜欢的音乐加入炮击乐单,我会为其匹配最合适的炮击频率播放。” “坟头蹦迪?”罗彬瀚说。 “那是歌名吗?”∈烦恼地问,“相似歌太多了,作曲是谁?” 罗彬瀚坐在书架旁吃起了花。他听着圆厅内的音乐从三拍子的慢速曲变成了激情摇滚。这时雅莱丽伽也走过来和他一起吃花。 “你吃的是真花。”她尝了一口后说。 “我知道。”罗彬瀚回答道,“我就想吃点草压压惊。” 那花尝起来有点苦瓜的风味,但水分很足,口感清爽。 “弥兰花的花瓣对智人种有致幻作用。”雅莱丽伽说,“你对颜色的认知会产生非常短暂的混乱。” “难怪,我说你怎么脸红成这样。” 音乐停止了。在圆厅里乱飘的∈宣布道:“目标已失能。” 雅莱丽伽说:“开启环境可视化。” 圆厅再度消失,他们坐在昏暗的半空中。罗彬瀚伸手摸了一把腿边的软垫,看来椅子只是在视觉上没有了。 雅莱丽伽又说:“数据表可视化。” 她面前跳出一个虚幻的光屏,上面飞速滑动着一串串让罗彬瀚眼花缭乱的数字和符号。雅莱丽伽靠在椅上斜颈看着。 罗彬瀚不喜欢外语,但对数理也没什么感情。他直接看向外面的广袤世界。 这次他注意到空中有颗黯淡的太阳——或许那不能称为太阳,只是属于这里的某颗恒星——正缓缓坠向地平线。 在那太阳的方向偏右一点,漆黑的烟柱向着天空飘起,向着天空浮去。浓烟以某种在地球上绝对不会出现的姿态在空中翻滚,沉降,向下沉,又有一些更细碎的浮起来,最后被吹散。浓烟其中闪烁着点点翠色的莹光。 “啊。”罗彬瀚说。他觉得自己认识那种翠星似的美丽光点。 循着烟柱的方向往下,他看到地面上有一个深坑。这颗行星的大气层也许密度更高,大量的烟雾并没有上升起来,而是沉积在了坑洞区域。那里的中央不时闪烁火光,他能模模糊糊看到残破的鱼骨号躺在那里。 “外部动力装置摧毁完成。所有外置炮口摧毁完成。”∈说,“内部人员,根据船长刚才的反馈,已全部丧失反抗能力。” 雅莱丽伽从座位上站起来。她黑色的马蹄在地板上踢踏作响,双角上的金属挂链叮当乱摇。罗彬瀚从她动作的声音里听出一种奇异的韵律。 “接舷。”她说。然后她看向罗彬瀚:“你可以留在船上,这里绝对安全。” 罗彬瀚考虑了一会儿,最后说:“我还是去看看吧。新鲜事错过了可惜。” 雅莱丽伽金棕色的眼瞳似乎含着笑意:“你想看看别人的船?” “不,”罗彬瀚说,“我想看看比我更倒霉的人。” 012 鱼骨号(下) 他们在血红色的土地上降落。下船以前雅莱丽伽把罗彬瀚推进一个圆筒状的小舱里。 “干嘛?”罗彬瀚问。 “你需要换衣服。”雅莱丽伽说,“这里的大气以二氧化碳和氮为主,引力太小,还有微量有害辐射。” 罗彬瀚二话不说地钻进舱里。“衣服在哪儿?”他左张右望。 舱门一下关闭了。几个细环分别固定住他的手脚和腰部,周围的金属内壁向着他挤来。 罗彬瀚惯例地惨叫,但一股水汽立刻就喷在他的脸上,把他呛得咳嗽不止。紧接着他的眼睛被某种柔软的塑料环蒙住了。他感到一些机械臂在他身上到处穿梭,发出嗡嗡的细声。 等他被扔出来时发现自己身上穿着一件灰白色的连体服。摸起来有点像贡缎,不过厚重得多,里头充了气般鼓鼓涨涨。 “你们这儿穿衣服方式挺情趣哈。”罗彬瀚摸着衣服的面料说,“怎么不是合金的?” 雅莱丽伽在舱门前转头看着他。“合金通常是战斗装甲。”她说,“你不会有机会用上的。” 她背后的巨大舱门向上抽开。狂风与红砂从外界迎面扑来。罗彬瀚立刻感到自己的视线变蓝了一些。 他伸手摸了摸,发现自己脑袋上罩着一个透明的蓝色膜罩。它既轻又薄,但触感相当坚硬。 “那是记忆性钣护甲,会自动检测环境读数。记忆性护甲经常会过度灵敏,不要动它比较好。”雅莱丽伽在他乱摸的时候说。 “板甲?”罗彬瀚保持着想敲一下那层蓝膜的姿势僵住了。 “钣,一种人工合成元素。”雅莱丽伽纠正道,“它的质子结构非常紧密,在大多数自然环境中无法形成,聚合后的特殊性质很适合做防具。” 罗彬瀚盯着她山羊似的角:“你为什么懂这么多?” “我睡了一个材料学家。”雅莱丽伽轻描淡写地说。 罗彬瀚羡慕得不行。这种情绪蒙蔽了他的观察力,直到离开飞船后他才惊觉雅莱丽伽没换衣服。她的衣着暴露,简直就是在上身和下身各裹着一条纱质毛巾。如此火辣的打扮罗彬瀚只在夏日度假沙滩上见过几回。 他更加钦佩地问:“您这就是传说中的皮肤防辐射、体重抗引力、植物式光合呼吸?” 雅莱丽伽在呼啸的红风中勾唇微笑。“我的装甲是内植式的,在皮肤、气管和神经里侧。”她说,“你也想要吗?我知道找谁安排植入手术,很快的,一点儿都不痛。” 罗彬瀚吓得拼命摇头。 他们走过一道黑色的金属天桥,前方正是冒着滚滚浓烟的鱼骨号。从地面看去,它高耸得像一座山,表面覆盖着一层鳞片式的护甲,材质看起来有点像炭。那些外壳千疮百孔,看起来状况很糟,还在往下落粉,罗彬瀚有点后悔自己要跟来。 在进入鱼骨号前他回头看向身后,第一次真正用肉眼看见寂静号的外型。 一艘如深空般幽黑无光的船。 它仅有鱼骨号的三分之一体积,但对罗彬瀚而言仍很庞大,因而在如此近的距离里几乎看不清它的整体轮廓。飞船表面覆盖着的甲胄如同鸟羽鱼鳞般错落而和谐,罗彬瀚不知道它们的具体功能,他只能模糊地从飞船的局部中感到一种金属般复杂而冰冷的美。 雅莱丽伽把他拉进了鱼骨号内部。 红灯闪烁的飞船廊道里横七竖八地躺着几个人,说人不太恰当,因为他们什么形状的都有,空气中白雾弥漫,他们都穿着和罗彬瀚类似的连体服,罗彬瀚只能看出他们和自己一样姑且算是有四肢,却没法分辨他们的长相。 雅莱丽伽领着他来到一座显示器与操作台的大厅。它呈正八边形,周围都是散发着蓝光的悬浮屏幕,一种奇怪的嗡嗡声回荡在空气里。大厅正中央有一根散发银白光辉的水晶柱。 这里比寂静号的圆厅更像罗彬瀚想象中的飞船舰桥。 荆璜和莫莫罗站在距离入口最远的地方。前者脚下踩着一个人。 身为资深富二代的罗彬瀚很快就发现那人的衣服比其他人考究得多——面料更光洁、颜色更复杂,甚至还带一些可能不止是装饰性的花纹。 有人在拽罗彬瀚的手。他低下头,看见星期八正望着他。 罗彬瀚立刻注意到她仍然装备着那套海军风格的连身裙、白色皮带凉鞋,以及深不可测的河豚发卡。她身上干净整洁,没沾一点红砂。 “罗,罗。”她说,“衣服好丑。脱,脱。” 罗彬瀚刺痛地倒吸了口气,随即坚强地把她推开:“不要老关注外表,这样太肤浅。” 荆璜开始踹脚下的人。 “货在哪里?”他冷冷地问。 他旁边的莫莫罗叹了口气,语调和缓地说:“玄虹先生,对待犯人不可以这么粗鲁……” 飞船的主人在荆璜脚下发出某种吱吱嘎嘎的声音,音节很像人类在笑,但罗彬瀚能从自己新学到的语言里听出来那是痛苦的呻吟。俘虏把脑袋转向罗彬瀚,露出一张倒三角型的脸。 罗彬瀚认为那五官大体和自己没差多少,只是皮肤灰白,质地像粗糙的砂石表面,并且头顶和面庞上都生出很多好像珊瑚似的东西。 “你是谁?”他用陌生的语言问荆璜。 荆璜立刻又补了一脚,恶声恶气地说:“爷是你爹。” “打诳语是不好的,玄虹先生。”莫莫罗温和地插嘴道,“您生不出覃桑人呀。” 荆璜不理他,又踢了俘虏一脚。鱼骨号的主人像被烈火灼烤一样汗流不止,表皮渗出发红的液体,露在空气中后立刻凝结起来。他断断续续地说:“我们是……利威达亚。你的所作所为会被记住……” “记你妈啊。”荆璜踹着他的肚子说。 “我们的力量遍布联盟周边。”主人的话因疼痛而发颤,喉咙里有股奇特的嗡嗡声,“我们,就算是联盟的法律也不能阻止……” “你废话,”荆璜说,“老子抢的就是你们。你要是合法的,油水肯定少得一批,我抢穷鬼干嘛?” 主人颤抖的躯体僵住了。他突起的眼球先是盯着荆璜,然后缓缓转向雅莱丽伽,在两人间来回移动。 他突然停止了呻吟。“寂静,”他说,“黑燕之船,玄虹之玉,你们是寂静。” 荆璜又踹了他一脚:“寂你妈。少说这些有的没的。货呢?再不交代老子骨灰都给你扬咯。” “玄虹先生不可以啊。”莫莫罗急切而真挚地说,“请您仔细想一想,我们身处的宇宙是多么深远浩荡,星辰们闪耀、衰弱、诞生、毁灭,如此在生与死间无限地轮回着。这是多么寂寞又温柔的世界!生命也和星辰一样孤独啊,每一个生命都值得珍惜……” “珍惜你妈。”荆璜说,“你上次光是光线乱射就打烂了三颗卫星,要不是跑得快早他妈进去了。个倒霉玩意就知道顶风作案。” 他又愤愤地对着鱼骨号主人一阵乱踹。 主人悲惨地呻吟低号着。那令人发指的行径让罗彬瀚也无法再坐视下去。他赶紧上前,把荆璜拉到一边。 “荆哥,荆哥,可以了。”他拍着荆璜的肩膀说,“骨灰可以扬,妈咱就别问了。这年头想混出点样子的,谁还不是个铁血孤儿?都别提了,别提了。江湖恩怨不涉亲妈。” 荆璜不耐烦地打掉他的手:“妈个头,覃桑没妈,他们统一繁殖,出生后就交给军队管理。别挡我逼供。” “别啊。”罗彬瀚说,“我来吧,我最擅长这个了。” 荆璜怀疑地看着他。 “我家里那几个亲戚的小孩玩失踪,哪个不是我去套话捉回来?” 最终罗彬瀚得到了许可。他在鱼骨号主人面前盘腿坐下,很想抽根好品质的香烟,可身上没有。他只能满怀寂寞地拿出自己的银质打火机,一下一下地打火玩。 “老哥,苦不苦?”他幽幽地对鱼骨号主人问。 对方目光呆滞地瞄着他。罗彬瀚把这当做默认,于是深长地叹了口气。 “苦就对了。”他忧伤地拍着对方躯体中段说,“这就是生活啊。” 013 潮素海洋生态学(上) 他们最终用鱼骨号的运输机搬走了五吨货物。 起初罗彬瀚并不清楚那些密封的金属箱里是什么,直到他看见荆璜用左手撕开铁板,从里面抓出一把鲜红夺目,看起来像是红宝石的晶体。 罗彬瀚不由大吃一惊。他原本以为他们打劫的会是超级武器或者艺术品,至少也该是某种能源或者特殊材料做成的星际货币。 “宝石?你们星际罪犯挺古典的嘛,搞文艺复兴哦?” “宝个锤子,”荆璜说,“这是高纯浓缩糖。” 他把一颗鸽子蛋大小的红宝石丢进嘴里,嘎嘣嘎嘣地咬碎咀嚼。罗彬瀚惊呆了,好一会儿试探着问道:“怎样?” “难吃。”荆璜面无表情地说。 “玄虹先生讨厌仿生食品与合成糖。”莫莫罗温和地说,“不过这些糖的品质很好呢,卖掉以后的收入应该足够再买一艘中型民用飞船。” 罗彬瀚终于认识到宇宙人民的生活过得有多苦涩。他怀着无限悲悯的心情从箱子里掏出一粒沉甸甸的、将近黄豆大小的宝石碎粒,准备亲身体验天价糖的滋味。 荆璜一把打掉他手里的糖粒:“你找死呢?” “我靠,”罗彬瀚说,“吃个糖都这么计较?” 荆璜把撕破的铁箱盖拢,然后轻蔑地看了他一眼:“你刚才拿的份量够你糖中毒致死五百回。吃你妈呢吃?吃下去你就腌透了。” 说完他开着运输机把糖搬走了。 罗彬瀚张大嘴站在原地。身旁的莫莫罗善解人意地拍了拍他的肩膀说:“啊,是这样的,罗先生,糖类对罗先生你们这样的碳基生物既是肉体能源,也是最广泛通用的兴奋剂。因为罗先生是还未经历自体改造文明阶段的原始智人种,身体生来是很虚弱的,所以您一定不可以摄入太多量。尤其是建筑类糖块,绝对不可以直接吃下去。” “建筑糖块?” “刚才的矿物装饰糖。”莫莫罗说,“那些是压缩复合的人工高碳糖,是杜兰德人用来造糖城的专用材料,但是放在救援饥荒的时候也非常实用。只要在释放压力后扔到河道里充分水解,形成最普通的葡萄糖,就能大范围帮助难民们补充能量了。他们的制糖技术实在是太了不起了!” 罗彬瀚沉思了一会儿,然后问道:“那咸党怎么办?” “什么是咸党?”莫莫罗眨着眼说。 搬完糖后他们继续搜刮鱼骨号的其他仓库。那里大多储藏着食物和生活品,罗彬瀚还找到了一小袋黄金。 “你们这儿还用黄金当货币吗?”他摇着袋子问道。 “部分区域还在用。”莫莫罗说,“约律侧还很流行。” 罗彬瀚感到怪有意思:“你们就不能人造黄金吗?” 莫莫罗用宛如注视婴儿般充满慈爱的目光望着他。“不是这样的,罗先生,”他温善地说,“黄金元素的合成在已知的大部分星层难以用化学反应实现,需要牵涉到强子对撞才能完成。再加上它在超导产业用途广泛,现在黄金在联盟核心星层以外的人工合成成本远高于开采成本。这都导致它在一定范围内还被视为货币流通。” “那你们还用什么交易呢?以物易物?” “比较普及的有联盟的几种建议性承诺兑付电子货币,和白塔标准学徒协议包。”莫莫罗说,“因为玄虹先生无法用真实身份信息开户,我们现在用的都是∈先生伪造的假身份账户。” 最后罗彬瀚决定用那一袋黄金装饰自己的私人房间。 他们按部就班地参观并扫荡了整艘鱼骨号,最后又回到舰桥。这时飞船主人还被倒吊在天花板上。他原本质地看起来像白垩的皮肤现在有点发蓝,而且整个人显得奄奄一息。 荆璜坐在舰桥正中央的位置上,翘着二郎腿,手里把玩着一根石棒。那石头乳白晶莹,棱角则泛出鲜艳的玫红色,晃动间辉光熠烁,看上去漂亮可爱极了。 “这什么啊?”罗彬瀚凑过去问。 “二相光聚水晶。”荆璜说。 “人话。” “刚才打我们的激光炮。这是激光器工作物质的主体。”荆璜不耐烦地偏过头去。 罗彬瀚抬头向上看。船主人正死气沉沉地瞪着他们。那眼珠子里似乎蓄满了蓝色的阴影。 “你拆人家的炮干什么?很值钱?” “这石头好看。”荆璜说。 手里抓着黄金袋的罗彬瀚被他说服了。他们一起坐在那里看漂亮石头。 莫莫罗慢步走到船主人身下。他庄重地、近乎是哀伤地凝望着那可怜的倒吊者。 “先生请节哀,”他把双手合十,伸在胸前,缓慢而悲悯地说,“今日横遭不幸,看似偶然而遇,实则孽业早积,报应循环。苦哉!哀哉!须知诸行无常,诸法无我,先生何不借此良机,苦海回头,自此常怀清净,月明桃开。” 罗彬瀚瞪着莫莫罗,张大嘴,持续发出机械般长长的“啊——”声。 “别大惊小怪,怪丢人的。他们那就流行泛智人文化。”荆璜目不转睛地盯着石头说。 莫莫罗脸上洋溢着圣洁与深情。他仰头继续说:“先生,昔日我行路在野,途径一矮行星,恰逢伽蓝盛会,有尊者桑莲大师于水培菩提树盆栽下说法。尊者邀我共坐,手指莲花,口传妙法。期间共述小传十则,尽达修行净善之精奥。今日与先生有缘,愿将此十则悉数道来,盼能萌启善念,劝回浪子。其一则,是说古时有一屠户……” 罗彬瀚说:“啊————” “你有完没完?”荆璜不耐烦地合起他的嘴,“不许吵。” 罗彬瀚忘记了漂亮石头。他看着倒吊的船主人在舰桥顶部轻轻摇曳,那张灰里发蓝的脸庞上没有一丝表情。他们静静对望了一会儿,然后船主人扭动身体,让自己如婴儿吊铃玩具那样缓慢旋转起来。 “他转昏过去了。”罗彬瀚不无心酸地说。 “死不了。”荆璜连头也没抬。 罗彬瀚的视线在舰桥里逡巡。他看到了房间中央那根散发银白光辉的水晶柱,柱身内部如液体般微微闪烁着,充满奥妙的科技感。 “那是不是能量源之类的?”他捅了捅荆璜,“我们能拿走吗?” 荆璜不情不愿地抬头瞄了一眼。“你是不是傻?”他说,“谁把那么大的能量源直接搁在舰桥里?开局扔大小王你不找炸吗?” “那这玩意儿是啥?” “纯摆设。”荆璜说,“你家里不也放了几个陶瓷花瓶吗?” 罗彬瀚无话可说。他试图寂寞地用打火机烧地板玩,好几次才终于打着火。那火小了很多,有可能缘于氧气缺乏,或者里头的机油所剩无几。他不知道今后能否找到合适的替代燃料。 好一会儿后荆璜终于看腻了石头。他站起身说:“走了。” 鱼骨号主人从顶部掉下来。绑住他脚踝的细白绳子如游蛇般飘向荆璜,钻进他的领口内。 这时莫莫罗正用温煦如阳光的语调慢语道:“其三则,是说海中有一仙岛……” 荆璜一脚踹了过去:“说你妈呢,那傻逼早晕了!” “没关系的玄虹先生。”莫莫罗爽朗地笑着说,“我的声音正是光之呼唤,就算这位先生暂时失去意识,只要心灵还未毁灭,在梦中也完全能够听见!我的心意一定会传达到的!” “你做个人吧。”荆璜说。 莫莫罗的眼中泪光闪烁。“是!我时刻都在准备着!是罗先生刚刚与您说的吗?您终于愿意成为我的人间体了吗罗先生!”他激动地问。 罗彬瀚用自己全身的力气发出惨叫:“你不要过来啊!” 014 潮素海洋生态学(中) 回到寂静号后罗彬瀚终于冷静下来。他对自己刚才的情绪化感到吃惊,认为是这段时间的经历让他变得有点精神衰弱了。 莫莫罗坐在他对面,面带笑容地凝视着他。罗彬瀚胸口发冷,连忙拉过荆璜问:“他怎么回事?” “什么怎么回事?” “他不是外星人吗?叫永光族?打小怪兽的?” “对啊。”荆璜冷冷地说,“你家那里不还给他们拍了很多片子吗?” 罗彬瀚陡然回忆起过去,他意识到每次荆璜看某种特摄片时露出的满脸嫌弃是有针对性的。 他不禁替特摄片抱屈:“我们拍的时候哪知道这是纪录片啊!” “下游历史同向导正性。”荆璜说。 “哈?” 荆璜把他的手扯开:“别啰嗦,说了你也不懂。” 他似乎不喜欢解释这个问题,因此罗彬瀚改口问道:“那刚才怎么回事?咋抢劫还带宣扬佛法的?” “永光境热爱泛智人文化,支持宗教信仰自由。” “那也别南无大慈大悲奥特曼菩萨啊!” “善哉。”莫莫罗高兴地说,“罗先生也懂禅理吗?就算和桑莲大师的流派不同也绝无问题,欢迎您和我互相磋磨!” “你不要靠近我啊!”罗彬瀚咆哮道。 “菜逼。”荆璜鄙夷地说。随后他轻轻踢了莫莫罗一脚:“在我船上不许传教!” “没问题,玄虹先生。”莫莫罗爽朗地点头,“您的气色越来越好了!” 半天后罗彬瀚再次冷静下来。他开始对这件事感到好奇,于是又悄悄对坐在一旁看书的荆璜问:“他嘴里那桑莲大师是谁啊?” 荆璜正埋头阅读《星光界》,此时呈现于页面上的是一种鸟爪虫纹般弯曲的方块字。 “你不认识比较好。”他说,“桑莲是个变态偏执狂。在外面少提他的名字,省得惹祸。” 罗彬瀚更加好奇了。他不敢去和双目炯炯的莫莫罗搭话,只好继续揪着荆璜的头发问:“那不是个大师吗?到底什么身份?高僧?罗汉?菩萨?” “他是极端广义道德绝对主义者。”荆璜说。 “啊?” “他是中心城最高科学院的特级研究员,盗火者亲自带出来的学生。自从把自己约律化以后就天天装成秃头招摇撞骗。”荆璜呸了一声说,“他信个屁的禅法,丙级二类歼星炮就是丫改进的!” 罗彬瀚感到头晕。他拿了一朵花咀嚼着说:“他不是,讲禅的么?” “因为他认为宗教信仰是在落后原始文明区域传播道德主义和先进文化的最有效方式。”脸蛋变得通红的荆璜说,“他懂个屁的禅,他就是把《联盟人道主义发展公约细则》包装成经文到处乱吹,结果变成了全联盟内最有名的僧人。真正的禅法类约律侧烦都烦死他了。” “这不是抢饭碗吗?难道就没人找他算账?” “他会做歼星炮。”荆璜冷漠地说。 其后几天他们航过了几颗红巨星,从星云里直穿过去,又在某个双星系统旁边划了条复杂而巨大的弧线加了个速。途中陆续遇到三艘飞船,最开始一艘长得好像金字塔,据称是迷路的民船,上边挤满了那种罗彬瀚在科幻片里经常看到的小绿人。雅莱丽伽调了三个频率才终于联系上他们,对方声称他们穿过了一片星云,内部的高温导致他们的导航系统过热损坏了,飞船漂流至此,物资已经濒临危险线。荆璜被告知这事后嫌弃地扔了一个导航器过去。 另外两艘船分别属于星际种族贩卖组织和星际海盗,莫莫罗慈爱地为他们宣讲了行善十则。 在观赏完最后这批人被莫莫罗念得当场昏迷后罗彬瀚不禁陷入思考。他不明白这宇宙怎么了,竟然能沦落得四个土匪里只有一个良民。 “是航道的问题,罗先生。”莫莫罗乐观地解释说,“这里不是无远域和联盟指定的官方航道路线,因此普通船只是不会轻易涉险的,只有非法船只需要从这里进出联盟区域。” “这不是偷渡吗?” “我们一直在偷渡啊,这样就不用付出关费了。”莫莫罗率直地说。 他的道德标准再一次深深迷惑了罗彬瀚。这种迷惑持续到下一个令他更加听不懂的消息出现。 “我们要渡海了,罗先生。”莫莫罗在第二天找他吃早饭时满怀期待地说。 起初罗彬瀚以为这是某种浪漫的譬喻,像是“星辰大海”、“星汉长河”,直到他看见莫莫罗高高兴兴地走到墙边,把右手的五根手指扣在金属质地的墙面上。那五根手指尖有节奏的微微发光,几秒钟后墙面咧开一个口子,输出了一个长得像是冲浪板的东西。整个场面看起来和吐银行卡似的。 “这什么鬼?”他扯着荆璜的头发问。 “前面是约律灵场带,要渡海了。”荆璜敷衍了事地说,头都不抬。今天他的精神状态好得出奇,皮肤仿佛正散发着微光。 罗彬瀚阴森地瞪着他。 “干嘛?”荆璜说,“船不就是渡海用的吗?” 他怪不高兴地从书架里抓下那本《水行何方》,翻开封面,扔给罗彬瀚。书页在罗彬瀚的视线下迅速凝结出一段段中文。 “唉,但一个人的眼界应超出他的能力。”这本书的开头写道,“否则为什么还要有天堂呢?” ** 宇宙,我们最后的边疆。 无边无垠,冰冷无声。被射线和万有引力所支配的黑暗空间,由超高热量的等离子体构成的球状恒星。暗物质。黑洞。宇宙辐射图景……这是我们的宇宙。基于假设、推断、实证和可重复性实验,我们构建起一个讲述它整个结构的故事,精密而优美,复杂但和谐。从光速的相对方程到曲速航行原理,从引力场观测到虫洞架设,从弦论到大一统理论……我们看见,我们来到,我们征服。并且我们必将征服。 是啊,我们曾经多么如此的相信这个世界,这片宇宙!一个在可知,可解,可确信的物理学规则下稳定而平衡地运行着的整个世界…… 但是,亲爱的朋友。在你航向约律的太空时,它们都是错的。忘掉它们吧。 从燃素之海到以太浪潮,从活火之氛到被射流卷漫过的无垠天宇,从被“灵气”充填的无引力虚空区域到一片平面大地“上部”的无限向上延伸的湛蓝色虚空……这些景象都属于我们将面对的世界之一,而我们之中特别勇敢的那些朋友还曾见过更多。譬如在有些“世界”,与天空具有明确分野的虚空是如此的安全而稳定,以至于你可以从一座山顶向上跳出去,直接跳出“大气层”——我这里指的是一层空泡状的薄膜,分隔了可呼吸的空气与无空气的虚空——落进充斥着灵场的宇宙。以“魔法”作为媒介和载体,你的船将能在它的浪潮上漂浮与航行,围绕着其中翻卷旋转着的世界之球绕行几个圆周。 在这些世界,星星可不仅是你精神上的指路明灯。它可以是活着的,死了的,某种“灵魂”,某种“神祇”,明灯,火炬,洞眼,灯塔,镶嵌在天壁上的宝石,生物的眼睛。 这些都是在你的航行之中可能会见识到的真实状况。 这些都是已经发生过的事实。 这些都没有任何理由不发生第二次。 所以,我亲爱的朋友,在面对这个不讲道理的宇宙时,请尽力保持你的仪态优雅。 然后,尖叫吧…… ** 罗彬瀚在这一节末尾停下阅读,合起书本,做了几个深呼吸。他觉得自己早就见识过不少大风大浪,已经犯不着次次震惊了。既然他可能是这船上唯一的普通泛智人种(鉴于他还没搞清楚星期八到底是什么),那么显然人类的尊严只能由他亲自来维护。 “我要准备泳衣吗?”他严肃地问。 “你他妈压根就没看懂是不是?”荆璜说。 罗彬瀚想再就这个问题探讨两句,但荆璜忽然从椅子上跳了下来。“雅莱,进海前先等一会儿。”他说,“我要在港口买点东西。” 几个小时后寂静号降落在陆地上。这个过程中雅莱丽伽没有开启舱外可视化,因此罗彬瀚在下舱前并不清楚自己将迎接一个什么样的世界。 出舱门前他习惯性地想换上防护服,雅莱丽伽却制止了他。 “你在港口不需要那个。”她说。 舱门应声打开。罗彬瀚首先感受到风,带着喧嚣的声浪与水的湿气,然后他看到一片蔚蓝晴朗的天空。 “……日。”他说。他的胸中涌起了某种切实而又虚幻的感动。 寂静号停在一个圆形平台上。这样的平台在周围无以计数。在平台群的后面是一座繁华、喧闹的现代都市,前方是大片水域,无垠地向天际蔓伸而开,看上去完全像是海洋。 015 潮素海洋生态学(下) 下船以后荆璜马上就不见踪影。罗彬瀚被莫莫罗领着,从一个豆荚似的电梯离开平台,来到陆地之上。他回头张望,发现停在高处的寂静号此刻是一艘米白色的船。 “啊,罗先生,那个是变色涂料。因为我们在合法城市要低调一些。”莫莫罗说。 他们一起走向景观道。罗彬瀚开始紧张起来,意识到这是自己有生以来第一次漫步在异星的城市上。蓝天白云,这点像他的故乡,建筑则五彩缤纷,而且很少是规整的长方体。它们很喜欢采用圆润的,鸡蛋似的轮廓。有些在建筑外还笼罩着奇特的光晕。莫莫罗告诉罗彬瀚那是温室罩,用于维持或排除空气内的某些特定成分,或是保证特定的室外温度。通常是为了某些异星花草或病人设置的。 “病人?”罗彬瀚说。他觉得这个词出现在外星世界里有种奇特的不和谐感,不过谁也没说过外星就不会有癌症。 莫莫罗严肃地点着头。他的表情甚至有点哀伤:“非常多。” 他的哀伤让罗彬瀚感到吃惊,于是下意识地中止了这个话题。这没有显得很突兀,因为街道上的每一样东西对他来说都能作为新的话题。 这座城市街道的地砖像是由鹅卵石形状的玻璃块拼成的,踩上去凹凸不平且微微发暖,似乎纯粹是为步行而设计。因为所有的车道都在空中。 “这里不允许行人直接在空道上飞行。”莫莫罗说,“罗先生也要注意,不可以随便起飞啊。” 罗彬瀚开始没搞懂他的意思,直到看见两个在腰部长着类似于鸟翅膀东西的人手持木串,有说有笑地走了过去。他悄悄对莫莫罗指了一下那两个人。 “您也想吃炸蛛吗?”莫莫罗问。 实际上罗彬瀚只想问那翅膀是不是真的能飞。他知道普通人类的骨骼结构是没法光靠插翅膀飞起来的。 但莫莫罗似乎特别激动,他双手一拍罗彬瀚的肩膀说:“我请您吃一次吧!这一定就是人类所谓的约会!” “啥?”罗彬瀚说。他还没反应过来就眼睁睁看着莫莫罗欢喜雀跃地跑开了。那速度果然超越凡俗,只是一个呼吸的功夫就消失在拐角处。 罗彬瀚意识到自己被孤零零地抛在一座外星城市里。 他吓得一动都不敢动。周围不断有行人穿梭,他们有的浑身发绿,有的蛇足独眼,有的干脆就一点人型都没有。当他们经过时罗彬瀚不免提心吊胆,但实际上什么也没发生。他们好像根本没注意到罗彬瀚的存在。 这时有人在身后轻轻拍了他一下。他回过头,发现后面站着一个蓝头发的女孩——性别是根据体型判断出来的,但对方下巴上还长着几根细细的肉须,因此罗彬瀚也不敢下定论。 她开口了。说话的声音细细软软,那语言很陌生,但属于罗彬瀚能听懂大部分的范畴。 “你是来观光的?”她问,“第一次出海吗?” 罗彬瀚有点警惕地点点头。他不知道和陌生人随便搭话在外星球算不算是常事。 “你为什么要上下晃你的脑袋?”女孩问,也学着点了点头。 这下罗彬瀚发现原来点头不是个宇宙通用动作。他只好拼命想着雅莱丽伽灌到他脑袋里的外星语该怎么说。 “对,我是。”他磕磕绊绊地说。 女孩咯咯咯地笑起来:“不同种族之间的肢体语言很容易造成误会的,不过新手都是这样子。跟我过来。” 她往旁边跑了几步。罗彬瀚不想离开原地,但女孩并未跑远,只是在几米外的景观道边缘冲他招手。罗彬瀚犹豫几秒后跟过去了。 “你看,”她说,“这就是你等下要出发的地方。” 他们面前的水域是宝石般的深蓝色,和他故乡的海景十分相似。他想起以前的科学老师在课上解释过海水为什么是蓝色,但他没记住多少东西。 “好看吧?”他旁边的女孩说,“我祖母说海水这么蓝,是因为海是有记忆的,它记忆着天空的颜色。” 罗彬瀚听了颇为欣慰,看来民科,伪科学和文青都是宇宙人民的共同爱好。他极目远眺,在海天的边界线上隐隐看到鸟影腾飞。 这时女孩好奇地问:“你在看什么?” “远方的路。”罗彬瀚深沉地回答。 女孩不明所以地盯着他。“你的航道在下边,”她说,“对面是动物园啊。” 罗彬瀚起初没懂她的意思。他顺着女孩手指的方向低下头,望向景观道的底部。 他看到巨大的“孔”。 那是活跃在水面之下的,如同有生命般微微鼓动的巨大洞窟,在深处释放出炽烈的光热,火焰般色泽橙红的气体在其中翻滚不休。 “……海底火山?” 海底的火山会喷发,有时甚至会爆炸,在浅水区射出滚滚的烟灰与火光。 但他眼前的景象不是。那巨大的、燃烧着的孔,既未被庞大的海水所冷却凝固,也没有产生因倒灌而在水面产生漩涡。它只是静静地,如幻影般在水下翻滚着,像一个梦。 罗彬瀚看呆了。女孩又在他身旁笑个不停。 “那里才是通向海的门啊。”她说,“你果然是新出来的。” 罗彬瀚茫茫然地看向她,这次他留意到了更多的细节。她墨蓝的头发看起来很硬,像是昆虫的须,奶白的皮肤上有细小而密集的斑点,脸型比正常人细窄一些,使她的眼瞳显得特别大。 这女孩莫名令他想到竹节虫。但那并不是可怕的联想,相反他觉得对方怪好看的。尤其是她的眼球表面有一层透明的膜,在阳光下呈现出鱼鳞似的彩色光泽。 罗彬瀚想问问她的名字,但这时莫莫罗回来了。他把一根木串递给罗彬瀚,然后好奇地看向蓝发女孩:“罗先生?” 蓝发女孩盯着他们,捂住嘴咯咯地笑个不停,把两个人都笑得满头雾水。 “你们真奇怪。”她说,“我叫宓谷拉。你们是?” 莫莫罗爽快地笑着说:“我叫罗莫。” 罗彬瀚呆了一下,然后紧跟着说:“我叫罗彬。” “你们是兄弟吗?”宓谷拉问。 “不是。”“正是。” 罗彬瀚愤怒地看了精神奕奕的莫莫罗一眼,最后改口说:“是远亲,和生人差不多。” 不知道这个回答有什么好笑,宓谷拉又开始咯咯的笑个不停。她很快指着海面说:“我每天看着船只从这里进出,很快就知道哪些船是老手,哪些是第一次,但是从来也没有看到它们真正在海上的样子。在浪潮上行驶一定很有趣吧?” “是的,”莫莫罗说,“非常壮观!您没有去过吗?” “我不能接近约律区呀。”宓谷拉说。她拉下高领的衣服,露出脖子上的金属环。那并不单纯地戴在颈上,而是深深嵌入了皮肤当中。 罗彬瀚不知道那是什么意思,但莫莫罗却惊讶地啊了一声。“失礼了,宓谷拉女士。”他匆忙地道歉说。 宓谷拉好像并不在乎。她张口想说什么,就在这时天空陡然变得阴暗起来。 罗彬瀚抬起头。他看到天空中吊着一艘船,不是宇宙飞船,而是有桅、有锚、有帆,宛如中世纪航海者使用的木质大帆船。 “什么玩意儿……” 挂在帆船上的铁钩忽得松开了。那艘船以首朝下,笔直而沉重地朝着海面坠落,激起一阵冲天的浪花。周围的行人在鼓掌惊叹。 罗彬瀚往下俯瞰。水面上荡漾着剧烈的波澜,扭曲的火洞仍在水中鼓动不休,像一颗巨大的心脏。 那艘船凭空消失了。 016 船行于烈火之梦(上) “这个拿着。” 荆璜出现在船上后,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手里的袋子抛给罗彬瀚。 罗彬瀚下意识地伸手接住了。那袋子看起来很小,像个装手机用的小兜,但分量却惊人得沉重。 “啥玩意?”他掂着袋子问。 “买了点破玩意儿。”荆璜说,“用不用都行,你自己琢磨吧。雅莱,过来帮我升船。” 雅莱丽伽袅袅婷婷地起身,和他一起离开了圆厅。罗彬瀚则打开袋子,从里头倒出几个非常不起眼的小物件。 其一是块很小的圆形淡红镜片,被包在漆黑的金属框里。框外侧镶嵌着几颗米粒大小的彩石装饰物。 “啊,是七色书千里镜。”旁观的莫莫罗说,“这东西很适合你,罗先生。” 罗彬瀚把镜片放在眼前试了试,没感觉出有什么不同。于是莫莫罗叫∈打开了圆厅内的可视化,然后叫罗彬瀚朝远处看。 罗彬瀚照他说的做了。他看见海天之际飞起一只衔鱼的鸟。它有黑白相间的羽毛,泛着贝壳光芒的喙部,起飞时头顶海葵似的红冠飒飒摇动,甩出几颗晶莹的水珠。 “卧槽这个厉害了!”罗彬瀚激动地抓过莫莫罗,“你快看看这个!高倍望远镜也没这么清楚啊!” 莫莫罗眨着眼说:“我一直看得见呀,罗先生。我戴这个是没用的。” 罗彬瀚立刻被泼了一头冷水。就在他兴致阑珊时莫莫罗在镜片的边框上摸了一下。 原本微红的镜片变成了绿色。罗彬瀚奇怪地把它重新放回眼前,望向远方飞翔的鸟群。 鸟类飞翔的身姿依旧很清楚,但这次自镜片中浮起了一行字。 “瞿罗鸥,理识侧,鸟纲,鸥形目,鸥科,鸥属。联盟编号μ4920301。成体长度合约30cm,以海生鱼类为食。低危险生物。” 罗彬瀚呆了一下。镜片后的鸟飞出视野,那行字也随之消失。 他转头看向莫莫罗,镜片中再度浮现出文字。 “该目标为联盟在编合法智慧种族,根据隐私政策,相关信息不予显示。” “草。”罗彬瀚说。 他拿下镜片放在手心。莫莫罗高高兴兴地告诉他这是一本旅行用的简版指南书,已经被调成了蓝星度量衡。 “红色是普通,橙色是大气成分,黄色是元素,绿色是动物,青色是植物,蓝色是矿物,紫色是自定义物品。因为容量限制只有最简单的说明,可以在接入终端以后下载新的内容。” 莫莫罗一边说明,一边把镜片边框上的几枚彩石子挨个按了一遍,最终又恢复到了原始的淡红色。 罗彬瀚郑重地把镜片藏进了自己贴身的衣袋里,然后开始检查第二样物件。那像是一个太阳形状的金链怀表,打开后里头却有着四个表盘,上头标示着不同的数字。 莫莫罗了然地哦了一声:“简易四象仪。” “干什么的?”罗彬瀚掂了掂问。 “有了这个的话,罗先生就可以判别当前星层和自己原始文明的偏差程度了。” 莫莫罗逐一指点着四个表盘:“分别是历史,生物,宙象,超凡。主流四象仪是用这四个标度来衡量偏差程度。因为现在是罗先生你拿着,所以显示的应该是您故乡和这里的偏差值。” 罗彬瀚按照他的指点看了一下读数。此时四个表盘上的数值分别是15,20,0,-3.5。 “怎么还有负数?”他奇怪地问。 “说明这里的理识程度比罗先生你的故乡高吧。”莫莫罗研究着表盘,似乎也有点困惑地抓起头发,“简易版确实比较粗糙,没有更细节的信息了。总之这个星层和罗先生您的故乡没有太大区别,如果数值偏差非常大就请小心一些,特别是后面两个数据。” 虽然不太明白,罗彬瀚还是把它挂在自己胸口,然后他捡起袋子里的最后一样东西。那是一颗外表普通的玻璃猫眼弹珠。通体微蓝,其中的花纹则呈现出火焰般的明亮色彩。 罗彬瀚把它捏在眼前转了一圈,没发现有什么不同。他扭头看向莫莫罗,然而就连这个外星人也懵懂地摇了摇头。 “我也没见过这个,罗先生。” 当他们摸不着头脑时,罗彬瀚从袋子里发现了一张漏掉的纸条。那似乎是某种异星文字的说明书。 “百发百中球吉摩港纪念版。”莫莫罗念道,“用皮肤接触本产品,凝视目标三秒后掷出,可在受力大小极限内命中目标。本产品仅供娱乐,不得用于狩猎、赌博、竞赛或从事非法活动。” 罗彬瀚和他面面相觑了几秒。“是玩具啊罗先生!”莫莫罗说,看起来比罗彬瀚更快活。 他用手心抄起弹珠球,仰头盯着天花板看了一会儿,然后很轻地往上抛出。弹珠球软绵绵地天花板上打了一下,然后滚回莫莫罗脚边。 “真的中了!”他惊喜地笑起来。 罗彬瀚感到这个画面有点傻气,但毕竟弹珠在手,玩当然还是要玩。他把弹珠扣在手指里,对准一朵花弹出去。 弹珠咻地飞出一道弧线,被打散的花瓣落在桌上。 “还挺像暗器的。”罗彬瀚评价道。他此刻忽然很想回到故乡玩一玩这个把戏,看看会有多少人把他当成武林高手。 为了试验这颗弹珠的功能他们开始用更多东西当目标,最后罗彬瀚则开始尝试击中莫莫罗,结果只能说差强人意。这弹珠能在半途改道,但似乎只能追上动得很慢的东西。 他们玩得起兴时荆璜回来了。罗彬瀚瞄准荆璜的肚子扔了一把,荆璜随手把它抓住:“你干嘛?” “练习防身。”罗彬瀚一本正经地说。 荆璜把弹珠扔还给他:“这是给你缓解压力使的,能防什么身?你留着打鸟吧。” 罗彬瀚接住弹珠,把它塞进外套口袋里。他还想问问关于水中火洞的事,脚下地板却开始震动起来。 “地震?” 他用手扶住桌子,明显地感觉到地板在沉落。那是先前从未有过的震荡程度,差点让罗彬瀚以为寂静号被炮击了。然而荆璜和莫莫罗的表情都很自然,他们稀松平常地仰头看着顶上。 “喂,”荆璜说,“你去用原型把外壳升起来,不然桅杆那里容易卡住。” 莫莫罗面露难色地说:“玄虹先生,虽然我很高兴能帮上忙,但在公开港口露出我的样子,很快就会被认出来的。” “动作快点不就行了?反正入海后也没人会管。” 虽然看起来不太情愿,莫莫罗最后还是跟着荆璜出去了。无事可做的罗彬瀚主动尾行在他们身后。他们走出圆厅,踏上一段罗彬瀚从没见过的螺旋阶梯,来到视野开阔的甲板上。 罗彬瀚看看脚下,是涂过防水油漆的木质地板;他再扭头看看身后,那里有玻璃窗户的驾驶室和古典的轮状把舵。雅莱丽伽正站在那里朝远处眺望。 他站在一艘真正的、相当古朴的巨大航船上。 017 船行于烈火之梦(中) 罗彬瀚不假思索地把荆璜一把拖到自己身边。 “你船呢?”他问道。 荆璜莫名地看着他:“什么船?” “你船啊!寂静号啊!”罗彬瀚凌空比划着说,“咋出来就没了?” “这不是就在你脚下吗?”荆璜甩开他的手说,“出海换形态而已,别鬼叫鬼叫的。” 罗彬瀚瞪目四顾。他一点也看不出此刻身处的巨船甲板和先前目睹的寂静号有什么相通处。 “你这是梦回中世纪啊,到底怎么变的?” “零件一直在船底部,现在只是重新组起来了。喂,该干活了。” 荆璜把视线移向莫莫罗。这会儿后者正凝视着远方的天空,露出一种心满意足的笑容。这种笑容很快就被荆璜的猛踹打断了。 “别只顾着傻笑,快点把外壳收起来。” “好的,好的。”莫莫罗满口应承着。紧接着,伴随着一个很像挥手的动作,刺目的光自他身上迸发。 罗彬瀚下意识地伸臂遮挡,当他恢复视野时发现莫莫罗消失不见了。有那么一会儿他没搞懂莫莫罗去了哪儿,直到荆璜把他四处乱转的脑袋往上一扳。 他看到一个巨大的、呈椭圆形的银白头颅,质地光亮得好似打磨过的岩石。它的鼻子只是一条突出的细线,连接到头顶流线一般突出的尖角,一双没有瞳孔的眼睛正炯炯发光。眼球的大小足以让罗彬瀚舒舒服服地坐在里头。这生物如此宏伟而奇特,倘若不是它还在呼吸般缓慢颤动,罗彬瀚一定会把它当做某种城市地标般的塑像。 头颅俯瞰着罗彬瀚,由于和人类迥异的五官,解读它的表情变成了一件非常困难的事。纵然如此,罗彬瀚总觉得这巨大头颅正友善而稍显滑稽地微笑着。 他的心底响起温和的声音:“罗先生,这样看你就和玄虹先生差不多大了啊。” 罗彬瀚听到这话就觉得很不乐意。他比荆璜高近一个头,优势相当明显。不过以眼前的巨大家伙为参照就显得无关紧要了。 “莫莫罗?”他试探着问。 那银石巨人的头部微微偏了偏,眼瞳的光泽也产生了点变化。罗彬瀚莫名其妙的理解了那是在笑的意思。 “是我,罗先生。”莫莫罗的声音高兴地回答道。那并非从他的耳中钻入,而是来自心底的回响。 罗彬瀚既感到不可思议,同时又觉得早在自己的意料当中。他仰头打量这俯瞰木船的巨人,由于背光而看不清细节,只能感觉到它有着非常近人的轮廓。腰腹、手臂、腿脚,每一处都肌肉匀称得如古希腊雕塑。 “……像个紧身衣变态。”他不由自主地说。 巨人脸上的笑意立刻消失了,就连探照灯般散发刺目光芒的眼睛也黯淡了一点。 “是吗……学校里的前辈们都说我的外型非常容易被智人种们接受啊。”莫莫罗在他心里沮丧地说,“在罗先生看来很糟糕吗?” 罗彬瀚感到了良心的负担。 “啊,呃,其实还行吧。”他勉强地说。 巨人的眼睛又开始光芒四射。就在这时荆璜把罗彬瀚拽了过来。 “别在干活的时候逼逼,快搬!”他冷酷地对着巨人呵斥。 银石巨人一点也没在乎他无礼的态度。它伸出如人类般长着五根指头的双手,托起悬挂在木船上方的巨大金属板。关于这块金属板,罗彬瀚在刚来到甲板上时就已注意到它的存在。它通体漆黑无光,看起来沉重又庞大,如雷暴时的乌云般遮蔽着整片甲板。 “那是啥?”罗彬瀚对荆璜问。 “外壳。” “什么壳?” “寂静号的船壳啊,你不见过好几次了吗?” 罗彬瀚极尽所能地瞪直了眼去看。他发现那块悬板的材质的确与他曾经见过的寂静号外壳相似。 “原来可以拆下来啊!”他晃着荆璜的肩膀喊道。 “本来就可以。”荆璜对他投以白眼,“外壳在灵场带不收起来的话容易坏。” “那收起来以后装在哪儿?” “底舱。” “你不怕沉船啊?” “再装十个也沉不了。”荆璜说,“潮素海里你跟我讲个屁的物理。” 银石巨人用双手捧住那巨大的悬板,看上去就像捧着一个玩具模型。它小心翼翼地把悬板的边角折叠起来,那样子使罗彬瀚想起周雨用草稿纸装泡腾片的粉末,慢慢地折成指甲大的小包。 漆黑的悬板在巨人手中越来越小,最后变得只有原来的五分之一左右。巨人用手托起船,小心翼翼地把折起来的金属板贴到船底。它的动作已极尽缓慢,被连船抬起的罗彬瀚却仍然被风压得摔倒在地板上。 “喂,你他妈留神点啊。”盘腿坐在地上的荆璜仰头说,“上次修船的钱都没还清,再砸坏点什么你赔啊?” 银石巨人的双肩塌陷下去,在被举高的罗彬瀚看来简直如同山崩一样。这种胆战心惊的折磨持续了数分钟,巨人才将船放回原位。 这时罗彬瀚已经头晕目眩。他跑到舷边干呕,然后尽力向下张望,想看到被巨人塞到船下的金属板究竟刚在哪儿。 这时他发现远处的景观道上正在骚动。某种银色的小型飞行器成群结队,如夏季傍晚的蜻蜓般在那里集聚逡巡着。 “那里怎么了?”他对荆璜问。 荆璜兴致索然地瞄了一眼:“没事,港口治安队集结呢。” “集结?搞演习啊?” “不是,因为有船只在未经检查许可证的情况下私自改装,另外超过十米的巨大生物不允许进这个港口。” 罗彬瀚仰起头,看了一眼五官如玩具般亲切的银石巨人。 “……我们?”他颤声说。 “对啊。” “你不是只搞黑吃黑吗?” 荆璜烦躁地把脑袋搁在栏杆上,眼神飘向深远澄澈的天空。 “走流程太烦了。”他闷闷地说。 “你这是自暴自弃啊!” 罗彬瀚吼叫了一声,紧接着整艘船剧烈地摇晃起来。他紧紧抱住栏杆,仰头望向头顶的巨人。他发现对方正抱着船往水深处前进。 “莫莫罗你搞毛啊?”他大叫着问道。 他心底的声音温和地回答:“出海呀,罗先生。再不走的话治安队就要出动了。” “出海难道就是被你抱着走吗?” “因为玄虹先生没有许可证,伪造以后再用吊悬机出港是非常耗时的。”巨人耐心地宽慰道,“没问题的罗先生,这种事玄虹先生经常干的,只要相信他就可以了。” “放屁!”罗彬瀚说,“少推卸责任,我看你现在装船本事好,将来牢饭少不了!” 巨人仿佛没有听见,他那两只巨大的灯泡眼里不知怎么散发出一种人畜无害的神光。与此同时它仍在海边大步而行,在海面上掀起阵阵怒浪。 它来到罗彬瀚先前所见的火洞旁。 那火洞在近处看上去更为骇人。它庞大得足以容许巨人穿过,其中翻滚的火焰在海水下清晰可见,水火界限分明,没有引起丝毫混沌的氤氲,自海上俯瞰犹如幻影蜃楼。 景观道上成群的银色飞行器开始刺耳地噪鸣。它们朝这里呼啸飞来。就在它们到达之前,巨人高举木船,将它掷入烈焰熊熊的海中虚洞之中。 018 船行于烈火之梦(下) 关于荆璜曾经扔给罗彬瀚的那本书,《水行何方》序章的后半段是这样写的: ** 请注意,这个物理规则部分崩溃的世界对我们将有可能是致命的。 我不想再次重复那个笑话,一个3(计量单位乱码)的塔沃亚节肢意识群向着单个泛智人种生物个体发起冲锋,结果被对方‘召来’的一颗铁基陨石在合约六秒钟之内毁灭殆尽了。那篇关于探险队勘探结束后,山脉忽然改变了主意决定翻一个身的噩梦报告恐怕也早已传遍整个联盟。我会将这些记录放在附录等待你们翻阅。而如果你想读到更多,请参阅门城编辑部出版的最新版《神秘太空指南》。 任何一位朋友,只要你仍旧属于一类文明(理识文明),你就需要以最大的,最大的,最大的警惕性来面对这整个属于约律种的世界。即使其上的居民与我们似乎形貌相似。即使当地的气候似乎也十分相同。即使他们看起来非常落后,愚昧,傲慢并视野狭窄。 记住,它不是我们的故乡。 这里不是家。 ** 看到文章最后的罗彬瀚做了几个深呼吸。他现在觉得自己没有什么不能接受,于是继续读了下去。紧跟序章的几段是这样写的: ** 关于探索: 我们不建议任何的一类文明使用本土研发的船只对二类文明区,或称约律区,进行任何程度上的探索。较稳妥的选择是通过联盟快速通道向千门万户之都,或称门城,购买一条‘魔法船’,并雇佣相应的操作人员和向导。更稳妥的选择是购买一项改装服务,这要求你们的文明拥有穿越星层并进行超光速长距离航行的能力。 我们不建议任何缺乏超光速航行技术的文明或种族对约律区进行探索。这有可能导致蔓延性的无解疾病逆向传染至你们的实际控制区。这有可能是致命的。 我们不建议任何‘灵场操作’、‘以太调控’、‘燃素偏移’、‘超自然指数稳定’技术被在未探明边缘的开放性约律区加以使用。这有可能导致至今无明确规律的补偿**涌现象。这有可能是致命的。 我们不建议任何在法律或社会意义上“属于”你方文明本身(如果你方社会中存在私有概念)的船只被用于探索。至今未完全表征的负面模因现象有可能经由此类社会关系进行传递。这有可能是致命的。 ** 关于船只: 一条‘魔法船’往往会被认为是某种落后的装置,有些时候甚至像一条真正的,依靠密度差航行在大型水面上的船。其中会至少配备一个推进装置,在门城最容易购得的推进装置被称为‘魔舵’,其结构和功能尚无法被完全分析。 伴随着魔法船,你所雇佣到的人员能够以与‘魔舵’进行物理接触的方式为魔法船提供动力。其航速取决于其周边的灵场浓度。 魔法船在约律区航行时自身附带人工重力。将存在一个水平横穿此船的平面,重力指向这一平面的两个方向。坠落而穿过重力平面的物体将在重力平面周围来回摆荡。向‘船外’投掷的物体将被船只的人工重力影响,围绕船只运行。关于此类现象的经验公式请参考附录。 魔法船的防护能力不会超出其外表构件的物理效能。请自主强化这艘‘魔法船’。但对其加以改装(而不是单纯的添加)则有可能是危险的。如果你对此有任何问题或想法,请咨询你从门城雇佣的专业人员。 我们不建议在无专业人员的监督下对“魔法船”进行逆向工程或探索式的改装。这可能是致命的。 ** 罗彬瀚把书放回原位。他对面坐着满面微笑的莫莫罗,几只浑身火星闪烁的飞虫在他身周盘旋。它们是在航行半天后忽然飞进船舱里的,其来源罗彬瀚不得而知。 “罗先生,你想和它们玩一会吗?”莫莫罗问道。 罗彬瀚当然拒绝了。那些飞虫——用莫莫罗的话说是焰灵体,一种元素生命——身上的火星并非装饰。当它们经过身旁时,罗彬瀚能明显感觉到空气变得温暖起来。 即便如此,它们确然相对无害,尤其和他们航行中遭遇的其他生物相比。两天前他们经过一座悬浮在空中的小山峰,那座山峰被雕成个大胡子人头的形状,从其中钻出数百只长着独眼的飞鱼,它们的头部奇大,长着一张相当夸张的巨嘴,裂开时能够清楚看到内部的喉道。 莫莫罗告诉他,这种鱼在高浓度燃素区域中很常见。它们通常只是追逐着通过的船只,寻觅粪便或腐物食用。但当数量过多时情况就大不相同了。 “它们是机会主义者,”莫莫罗严肃地说,“灰色的小型鱼比较安全,但是如果看到其他颜色的种类,罗先生就要小心了。” 那鱼群里果然出现了带着褐色斑点或白色花纹的类型,且后者的块头大得足以塞下两三个成人。罗彬瀚并不清楚寂静号最后是如何摆脱了它们,因为鱼群刚出现他就被荆璜赶回了船底。 此刻他坐在那熟悉的圆厅中,大部分事物看起来和最早没什么不同。但有两样东西消失不见了,第一样是位于地板中央的星河幻象,第二样则是∈。 罗彬瀚颇花了一点时间才意识到∈的消失。他询问莫莫罗,得知这是个正常现象。 “这是安全措施。”莫莫罗说,“∈先生在无防护的约律外海有被污染的危险,因此我们暂时停止了主机运行。” “不用他开船了吗?” “现在是玄虹先生开船。”莫莫罗回答。 他没有更进一步地解释,这让罗彬瀚深感困惑。他实在没看出荆璜是怎么开船的。莫莫落因此而建议他去翻阅《水行何方》——据说那是在约律侧航行的新手入门指南。但草草看完前几章的罗彬瀚并没有觉得自己懂得了什么。他只感到自己身处一团巨大的混乱当中,为此既新奇又烦闷。为了排遣情绪,他在放下书后溜上了甲板。 甲板,作为船体的重要构件,其板架为千年亡灵木铺成,因此而呈现出深暗的底色,并在反复用罪徒脂油制作的灵性漆刷涂后达到完美的光泽。它既防水也防火,在阴性星体之光照耀海面的夜晚,甲板上偶尔会飘舞其点点鬼火。那是木头内寄宿的怨灵在发泄癫狂与愤怒。纵然如此,它们仍不得解脱,只能在永恒的寂静中饱受折磨。 以上是罗彬瀚在《名船赏·罪人船·海盗篇》里读到的关于“寂静号”的内容。当他的双脚踩上甲板时不可避免地想起了上述文字,那对他而言着实有点恶心,不过莫莫罗安慰他说这书里有许多谬误。 木板坚硬、厚实,踏上去时发出沉闷的回响,像是积年发潮的老木头。罗彬瀚踏着它来到船边,朝着下方探看。 他看见如沸水般翻滚不休的气态火焰,自船底向着四面八方扩大,犹如炼狱般无止无尽。这火海望不见底,愈深处就愈明亮。他们好似在地心深处的熔岩中航行。 罗彬瀚叹了口气。他想起被巨人扔进火洞的一刻,那时船周仿佛有一层无形的圆壁,把海水和火焰都隔离在外。他在那瞬间清楚地看到水火边缘扭曲的断层,旋即船只便没入剧烈的炽光当中。 一秒——又或者是无尽漫长的时间以后,船从火中升起。它漂浮在寂静而凶暴的燃素之海上,在三天的旅途里,一直随着焰气翻滚而摇摇荡荡。 019 时代蓦然回首(上) 荆璜抬头望着天空。 天空,空旷无限的外域空间,在理识的宇宙里是如此描述,而这片潮素海上的天空看起来幽暗平滑,犹如一面巨大的镜子。它看起来压得很低,实际上也确然如此,倘若振翅高飞,十几分钟内就能触碰到那光滑冰冷的平面,那是真正的“天幕”。倘若强行穿越,在那镜面之后仍是无穷无尽的火海,朝着火海往上探索,最终会回到出发的原点。这星层在天空的高度上就是如此狭小得令人惊叹。 然而,非常有意思的是,那几乎没有厚度的天幕上仍有星光。它们随意地流动在天幕表面,如同活物般飞快地游走运行。荆璜观察了它们很久,渐渐明白它们是在追逐燃素浪潮中的灵能潜流。可那究竟是某种任务还是在做游戏?他对这件事思索了很久,始终不得头绪。 这时几片星光闪烁着,自天幕表面飘然而下。它们在降落途中缓缓膨胀,变成水母般透明的光泡,用细长的触角在身体周围旋转起舞。 它们来到船头,成群结队地徘徊、观赏,在他的身边环绕。 “真美啊。”它们中的一个惊叹道,“你真美啊。” “你比火焰更辉煌。”另一个说。 “比星辰更绚烂。”紧跟着的一个补充。 “像梦烧的火。”“像火造的星。”“像星织的梦。” “给爷爬。”荆璜面无表情地说。 他跳起来拳打脚踢,把那些绕着他打转的星光水母统统赶走了。这一幕让舷边的罗彬瀚目瞪口呆。 打完水母的荆璜又坐回船头,端起茶碗对天发呆。他旁边放着小巧的红泥陶炉和陶罐,底下烧着炭火,罐里翻腾着茶叶、炒米、干果、红豆。那些都是雅莱丽伽三天前搬到他旁边的。 罗彬瀚此前从未深思过这个问题,但在此刻,当他发现荆璜三天来都坐在船头的同一个位置后,他终于开始怀疑这小子根本不需要上厕所。 这时雅莱丽伽走到他身旁。她手上拿着一个围棋盒大小的罐子,里头塞满了茶叶和其他茶汤配料的混合物。 “你还好吗?”她问罗彬瀚。 “还行。”罗彬瀚说。他其实不清楚雅莱丽伽究竟在问哪方面,但也不想和她谈得太多。这女人的眼瞳令罗彬瀚想到一些野生动物,被她注视时便心烦意乱。 雅莱丽伽盯了他一会儿,然后说:“你在看船长。” “对,”罗彬瀚说,“我出门就看见他在打小精灵。” 雅莱丽伽置若罔闻。她自顾自地总结:“你们是朋友。” 罗彬瀚倒不反对这个,虽然从一个长着羊角的女人嘴里说出来总似乎有些奇怪。 雅莱丽伽转过头,凝视着荆璜的背影。如此两三秒后她伸出手,把那个塞满茶汤配料的罐子塞进罗彬瀚手里。 “他现在很孤独。”雅莱丽伽说,“如果你愿意可以去陪伴他一会儿。” 这点罗彬瀚也不反对,尽管他觉得靠近一个会殴打赞美自己的小精灵的人是不可取的。“你干嘛不自己去?”他有点奇怪地问。 雅莱丽伽拨弄着角上的金属细链。“你,人。”她简短地说,“他喜欢人。” “他更喜欢打人。”罗彬瀚纠正道。但他最后还是捧着那罐杂物过去了。 当他把罐子放在火炉旁边时就顺势坐了下来。荆璜意兴阑珊地瞄了他一眼,既不表示反对也不表示欢迎,只是继续望着天空发呆。罗彬瀚瞟向那炉上的陶罐,发现里面的水似乎无穷无尽,而配料则所剩无几。 “喂,这玩意是不是该添了?”他问荆璜。 荆璜散漫地嗯了一声,态度模棱两可。于是罗彬瀚检查了一下那罐子里的东西——干果、炒过的米、绿茶叶、盐粒,每样似乎都和他熟悉的事物没什么不同。尽管从没用过这么古怪的方式“吃”茶,他还是大胆地舀了一勺放进罐子里。 一种韵味复杂的芳香混进了水气里。它闻起来有茶叶的苦涩与干果的甜香,顿时勾起了罗彬瀚对故乡的缅怀。这味道甚至有点熟悉,有段时间罗彬瀚似乎经常在周雨那里闻到,然而周雨是个重度咖啡瘾患者,罗彬瀚记不起来他是什么时候开始喝茶的。 茶汤很快滚开。荆璜自顾自地舀满了自己的茶碗。罗彬瀚发现炉边还放着几个空杯,这显然是雅莱丽伽的预谋。他大大方方地拿起一个碗给自己享用。那茶汤的味道很浓,鲜咸与甘甜混溶在一起,他喝了几口后就开始浑身发烫、冒汗。 “你这喝茶的喝法还挺别致哈。”罗彬瀚伸手擦了一把汗,“这什么茶叶?龙井?喝着挺甜的。” “鱼舌。”荆璜说。 “没听说过。哪儿来的?” 荆璜看了他一眼。“这是岛上种的茶叶。”他说,“暴雨涨潮的时候海鱼会飞到岛上,舔树上成熟的茶籽吃。等到舔完果实,它们留下的口水会被树吸收,来年春季的新叶采摘下来炒熟泡茶。” “所以我们喝的是鱼口水。”罗彬瀚说。 “恶心可以不喝。” 罗彬瀚对此无所畏惧。他捧着碗又喝了几口,然后不慌不忙地说:“我得跟你讲讲周雨和猫屎咖啡的故事。” 他刚讲到麝香猫如何排便时莫莫罗来了。 “罗先生在聊什么?”他满脸好奇地问。 罗彬瀚郑重地说:“排便。” 莫莫罗露出糊涂的表情。“那对智人种不是非常禁忌的话题吗?”他小心翼翼地说。 罗彬瀚不知道这话题禁忌在哪儿,不过从对方的表现他判断出这小子很可能也不用厕所。这又提醒了他另一件事。 “飞船厕所里的那些粪便会怎么样?扔到宇宙里去吗?”他问道。尽管这和火车铁路的原理相似,但把自己的排泄物泼洒到太空中总显得格外变态。 莫莫罗思考了一会儿。 “我认为是循环系统。”他认认真真地说,“粪便发酵后加入微缩储备农场,尿液应该是和其他废水一起加入循环系统。” “还挺环保。” “正是,因为在外太空随便抛弃排泄物会被视作是野蛮行为。说实话,罗先生,那样的行为我也很不喜欢呢,如果是小型生物的粪便,我在太空里飞的时候一不留神就会撞到。虽说不是故意的,但真是很让人苦恼。” 罗彬瀚点头赞同:“听起来跟踩到狗屎的感觉差不多吧。” “你们能他妈别在吃茶的时候聊这个吗?”荆璜阴恻恻地说。本来还想继续探讨的罗彬瀚只得闭嘴,莫莫罗也羞愧地低下头。 “正是。饮茶之时应当作清心之事。”他肃然说道,“那么接下来我来讲述桑莲大师小传十则吧!其一则,是说古时有一屠户……” 荆璜二话不说放下茶碗,捋起袖子准备打人。就在他付诸行动前,天空中忽然电闪雷鸣,银霆乱射。他们吃惊地转头望去,发现天幕上裂开了一个黑洞似的孔。 一艘军舰似的飞船从孔中钻出。它呈尖锐的流线型,看起来像个大三角,并且恢宏无比,好似一座空中悬岛。 飞舰钻出孔洞,随后从那上头传来响亮而庄严的声音。 “致各位新世界居民,我们是来自原初宇宙的圣国海军舰队。无需恐惧!今日将是历史的崭新起点,今日将是文明的启蒙纪元。我们将带来真正的智慧与文明!” 020 时代蓦然回首(中) 罗彬瀚在三天的火海漂流里见识了许多。他遇到过漂浮的山峰,飞翔的独眼鱼,还有兴起时飞下来绕着人唱歌的星星。即便如此,那如同科幻电影般壮观的军舰还是震撼了他。 它高悬天际,随着高度降低而愈发显得宏伟。罗彬瀚估计它起码有六七个鱼骨号的规模。在光亮,平滑,完全看不到任何缝隙的底座边沿有着星罗棋布的炮孔。 飞舰上传来洪亮而庄严的宣告声。 “……我们赐予数以万计的原始星球秩序与文明;我们征服一切危险的异星生物与病毒;我们捍卫伟大祖国的无上荣光与权威!如今,我们跨越了漫长的银河,降临这片全新的土地。我等正是原初宇宙的神圣森兰多并行国第一舰队。各位居于此世的朋友们,不必恐慌!不必忐忑!你们从此刻起归于圣国之辉的笼罩下,并将与我们共同面向无限荣耀的未来!” 那声音一遍又一遍地重复,久久回荡于火海之上。 罗彬瀚听了好半天,最后如梦初醒地看向另外两人。他发现荆璜和莫莫罗都在仰头望着那艘飞舰。从两人的表情上难以揣度他们此刻的心绪。 又过了一会儿,莫莫罗率先低下头。 “其一则,”他温和地慢声细语,“是说古时有一屠户……” “你他妈没完了是吧?”荆璜说。 他用脚踹了踹莫莫罗,然后端起碗闷头喝茶。莫莫罗问:“玄虹先生,我也可以喝一碗吗?” “自己拿碗。” 莫莫罗高兴得甚至有点亮了起来。他满怀期待地拿起碗,从罐子里盛了一大勺茶汤。当他吹着茶汤的热气时,整个甲板骤然被一道强光笼罩。 罗彬瀚张着嘴仰起头。自那空中航母般壮观的飞舰上射下一道光束,正好将此刻的寂静号笼罩在其中。 “我们,”他迟疑道,“是不是被发现了?” 另外两人稀松平常地看着他。“啊。”荆璜嚼着茶汤里的配料说。 甲板上的强光也惊动了其他人,雅莱丽伽和星期八很快出现在他们面前。 “船长?”雅莱丽伽看着天上的飞舰问。 “啊。”荆璜无精打采地说。 “哪一种类型呢?” “殖民倾向吧。刚发表了新领地归属宣言。现在我们都是那什么森兰朵国的人了。” “神圣森兰多并行国。”莫莫罗好声好气地纠正道。 雅莱丽伽扬起了眉毛。她显然打算说什么,但在那以前,被光照耀的甲板上现出一个半透明的虚拟影像。 “各位好。”那影子彬彬有礼地说,“请勿慌乱,我是神圣森兰多并行国第一舰队的二等官凯奥雷。首先请问,各位是否能听懂我的言语呢?” 船头的众人互相看了看。“你说。”荆璜捧着碗回答。 “好极了。”影子说,“你们能听懂我们的语言,这证明圣国科学家们最新提出的历史导向理论是正确的,并证明了我们在时间线研究上的伟大成功。而对于你们,我亲爱的原始人朋友们,我要向你们表达祝贺。因为交流是达成共识的第一步,也将是你们文明的一大步。” “哦。”荆璜说。 那幻影用高傲但不失礼仪的姿态观察他们。他有金灿灿的头发与翠色的眼睛,容颜俊美,肤色白皙,看上去和罗彬瀚故乡中的欧美人很相似,但他的身高却将近两米,而且腿骨那里看起来怪怪的。罗彬瀚不知道这是投影特效,种族差异,又或者单纯是对方的个体特色。 他的目光首先落到甲板上。“你们有着相当险恶的生态环境,”他说,“我能看到你们为此创造了独特的制船技术,尽管你们的动力系统简陋,在防火材料的合成和制造上仍然值得称赞。这项技术显然并非你们几人所能独立完成的,我要求会见你们所属社会的最高领导者。” “这不是你想的那种技术,”荆璜说,“这是魔法。” 幻影凯奥雷体谅而含蓄地微笑着。他用一种相当隐晦的同情目光看向荆璜旁边的陶炉与茶碗。 “当然,当然。”他刻意压低嗓子,以一种柔和而几乎压抑不住同情的声调说,“我能理解,我能理解,对于诞生在这颗糟糕星球上的你们而言,整个世界是危险、混沌而又不可知的。但是从今往后事情将截然不同……你们所恐惧、敬畏、崇拜的一切神祇和偶像都将成为过往。宽容博爱的圣国将授予你们所有的知识与智慧,将你们从那原始懵懂的无知洞穴中彻底解放。往后你们便会懂得,那一切神秘与魔幻的背后都暗藏着精妙准确的科学原理,你们要从头学习数学与其他自然学科,真正认识这个美妙而复杂的物质世界。到那时你们便会知晓,巫师与幽灵并不存在,巫术与魔法亦是假象。科学!这才是你们神祇真正的姓名!” “确实,科学是一套了不起的工具系统。假设,推论,实证,排除影响因素……”莫莫罗捧着他那碗茶汤温善地说,“在我们的恒星毁灭前我的故乡也很擅长这个,它有种精致的美。” 他的声音很轻,幻影凯奥雷似乎没有听见。那金发碧眼的漂亮幻象充满激情地张开双臂,向他们发出一个隔空的拥抱。 “我淳朴又可爱的异星朋友们!现在我怀着无比骄傲的心情向你们宣布:旧的时代已经逝去,新的时代即将到来——你们的世界彻底改变了!” 荆璜吞下茶碗里的最后一口汤,然后把碗整个放下了。 “你们做梦吗?”他问。 “我们有这种睡眠时发生的脑波活动,当然。”幻影凯奥雷回答道,“我们和你在生理结构上是高度相似的,因此大部分行为也都相同。我亲爱的异星朋友,令我们产生天壤之别的是学习和知识,而非身体的结构。” 荆璜听而不闻地望着天空。“盗火者是傻逼。”他说。 幻影凯奥雷不明所以地看着他。 “盗火者是傻逼。”荆璜说,“等你们入睡以后在梦中重复这句话,只要集体意识达到一定数量白塔就能检测出你们合格了。他们会从梦境联系你们,告诉你们正确的遂穿点位置。然后你们再造一艘船,去最近的联盟办事处注册登记新成员并申请技术协助。他们会指派新区发展保护专员,教你们初期探索时怎么避开约律侧的宇宙。” 他们和幻影面面相觑。 “盗火者,”幻影凯奥雷试探着理解道,“这是你们信仰或唾弃的神?” “不是。”荆璜立刻条件反射似地说,“他是理识。你们的人。纯傻逼。” 幻影凯奥雷明显的陷入了困惑。在他满怀疑云之际,荆璜忽然皱起眉,望向脚下的甲板。 “你们防火吗?”他问。 “当然,是的,毫无疑问。”幻影有点语无伦次地回答,“我们的舰队外壳能够忍耐极度的高温,这点毋庸置疑。” “我没说你们的船,我说人。隧穿都掌握了,就没点别的绝活吗?防火?防雷?防爆?” 凯奥雷有点滑稽的看着他,呆愣住了,仿佛听到一个冷笑话。荆璜烦躁地吐了口气。 “你船炸了。”他板着脸冷酷地说。 021 时代蓦然回首(下) 有那么一会儿罗彬瀚和凯奥雷的幻影做着相同的动作。他们看看荆璜,再看看天上的飞舰,然后再看看荆璜。 “这是一个本地民俗玩笑吗?”凯奥雷不甚确信地问。 “你们的散热器。”荆璜说。然后他不知为何而恼火地抿紧了嘴。这时莫莫罗接过他的话头。 “散热器是理识飞行器在燃素中航行时最容易损坏的部件。”他同情地说,“燃素厌恶物理飞行,您可以看做它们有足够的智力,能够有选择地进行破坏行为。它们优先破坏任何跟温度有关的规则与设备。如果缺乏专门的屏蔽设施,精密而无概念内蕴的机器在约律宇宙内非常危险。凯奥雷先生,你们必须马上返回自己的家园!” 凯奥雷有点结巴地说:“可是,我们的散热器设计得很完美。不可能在正常航行中损坏啊!” 荆璜和莫莫罗互相看了一眼。 “这是魔法!”他们异口同声地说。 凯奥雷似乎还想争辩什么。但这时照在甲板上的强光开始紊乱地闪烁。他的幻影扭头对身后说:“什么?故障?……我不认为……应该有……控温……冗余量……” 他的影像与甲板上的强光同时无声无息地消失了,场面一瞬间寂静得可怕。船上的所有人都仰头望着上空的飞舰。那巨大而可怕的阴影孤悬在空中,好似暴雨降临前蓄满天空的乌云。 “他们没事吧?”罗彬瀚小心谨慎地问。 荆璜脸色不快地皱着眉,莫莫罗则忧虑地长吁短叹起来。 “他们的船体积过大。”最后莫莫罗说,“散热器的分布和设计恐怕也不会考虑体积缩减。而且前几次隧穿消耗的能源会比标准更多,他们很有可能是通过功率过载实现的初步不定向跳跃,所以大概率他们的引擎现在处于过热状态……我想他们恐怕来不及逃离。” 罗彬瀚吞了口口水。他已见识过如此多的怪事儿,然而当那句话冲到嘴边时,恐惧还是沿着他的后背一路攀爬到后脑勺。 “他们会死吗?”他强自镇静地问。 没人回答他。 那艘飞舰尾部飘起一朵黑色的云。它的体积和舰身相比微不足道,罗彬瀚起初几乎没注意到它。紧接着那团黑云陡然膨胀,贪婪地吞噬着飞舰的后部。 罗彬瀚意识到那是烟。 浓黑如墨的焚烟像有生命般缠绕着飞舰,令人目眩地弥漫开来。他恍惚间觉得自己看到了一头漆黑扭曲的怪兽,正用火焰构成的舌头贪婪地舔舐舰体。那美丽的,明亮,光滑,像一滴水银似的外壳被它逐渐啃食殆尽,只剩下焦黑腐朽的遗骸。 他仿佛捕捉到遥远处传来人的哭喊,然而仔细聆听时却什么都没有。这片火海是如此的,如此的寂静,甚至连翻滚的气焰也悄然无声。 紧接着爆炸发生了。 蓝紫色的焰火从飞舰底座的中心开始扩散,向着边缘覆盖。那光景奇特而瑰丽,犹如一朵绚烂的牡丹缓缓绽放。 潮素海洋之顶,那天幕中星光熠熠,它们直坠而下,飞向那朵瑰丽的花朵,一起绕着烈火之花盘旋。那些星光飘舞得如此轻盈,使罗彬瀚想起篝火晚会时拉起手转圈唱歌的欢笑人群。他感到喉咙干渴,脏腑搅动,那些喝下去的茶汤似乎全无作用。 怒放的烈火之花将飞舰完全吞噬,此时天幕中的星光开始且舞且歌。那优美的歌声回荡在火海的每一个角落。 “鸟儿,鸟儿,钢铁造的鸟儿, 飞翔在星辰的梦中。 它向太阳的火焰进发, 把羽毛融化在天空上! 鸟儿,鸟儿,冷冰冰的鸟儿, 坠落在星辰的眼中。 它向太阳的手指进发, 把翎毛烧融进天空里!” 罗彬瀚茫然地站在原地听了一会儿。几秒后他把手伸进内袋里,拿出那个淡红色的小镜片。他先是按下绿色的“动物”按钮,结果什么也没看到。然后他鬼使神差地按下黄色的“元素”按钮。 镜片后的星光变成了金黄色。几行字在镜片中浮现出来。 “星辰元素。约律种。特性未知。极度危险。不建议进行任何形式接触。如有可能,请立刻离开。” 他放下镜片,不由自主地颤栗起来。 “傻逼。”这时他旁边的荆璜说。 罗彬瀚还没弄清楚他在骂谁,荆璜已经板着脸从甲板上飞了起来。那是很古怪的景象,他并未长出翅膀,而像是被脚底一团淡淡的火云抬起,如同乘坐升降机那样直奔霄汉。 他直冲入蓝紫色的火浪中,像只被洪水吞没的蚂蚁那样无影无踪。罗彬瀚看着这一幕,完全没意识自己正在大喊大叫,直到他发现莫莫罗在抓着他的肩膀以同样的音量大喊。 “没事的,没事的罗先生。”莫莫罗拍着他的肩膀安抚道,“不要恐慌,不要忐忑。你就当新时代已经到来了。” 罗彬瀚稍微冷静下来。他幽怨地盯着莫莫罗:“新船长时代?” “不是呀。”莫莫罗说,“每天都有星辰死去,每天都有星辰诞生。每天都是新的时代,这是宇宙永恒的梦。” 罗彬瀚感到头痛。他郑重地握住莫莫罗的手:“讲话就讲话,不许他妈的唱歌。” 莫莫罗体贴而恳切地望着他:“你需要多喝热水。 罗彬瀚想让他赶紧滚,但这时候天亮了。第一缕曙光落在寂静号的甲板上,令罗彬瀚吃惊地仰起头。 漆黑的、如镜面般平滑的天空开始发亮,其表面呈现出旭日初升的伪象。万丈曙光橙红胜火,于天幕上熊熊燃烧,群聚起舞的星辰瞬间四散而逃。 艳阳下的烈火之花却在萎缩。 起初罗彬瀚什么也看不出,直到他把七色书千里镜放在眼前,才注意到那火焰中飘荡着点点绿光。它们细小而闪烁,像用碧玉和翡翠做成的星辰。 “哦。”他说。那翠色的光点在他看来很熟悉,让他立刻平静下来。 飞舰上的火焰与浓烟逐渐消散,速度快得惊人,像有一个隐形的巨人正在大口吞吃它们。半分钟后罗彬瀚已能依稀望见飞舰的外壳。它因高温而产生了严重的变形,镜子似的表面像肥皂泡般扭曲起来,上边映出混乱的花纹和彩线,看上去随时都会坠毁在火海中。 那里头还有活人吗?当他这样想时一个个半透明的圆球从飞舰侧边滚落出来。它们看起来酷似肥皂水吹出来的泡泡,在阳光下闪着五颜六色的光。 那些气泡在空中漂浮了一会儿,然后开始缓慢下沉。罗彬瀚移动镜片,发现那些气泡实际上大得夸张,每一个气泡内都关着十几个惊恐万状的活人。 气泡持续喷出,成百上千地飘散在空中。它们离燃烧着的飞舰越来越远,在距离火海表面数米时又被气浪再度推升,就那么忽高忽低地飘着。 “这啥玩意儿?”罗彬瀚瞪着遍地乱飞的气泡说。他在千里镜上胡乱按动,没有任何一种颜色的镜片给予他帮助。 莫莫罗在他旁边安详地说:“七羽凰火罩。” 罗彬瀚摸了一下耳朵。他听到了莫莫罗的话,但觉得可能不是自己想的那几个字。“奇遇惶惑罩?”他确认地问道。 “你的发音怪怪的,罗先生。”莫莫罗迷惑地说,“采凰七羽,游火如鱼。这是玄虹先生非常珍重的宝物。” 飞舰上的火完全熄灭了。它看上去比原先缩小了许多,却仍旧奇迹般悬停在半空中。罗彬瀚此时才陡然意识到他们正处于飞舰残骸的笼罩下。如果那庞然大物坠落,寂静号也无疑会被压入火海当中。 “我们逃得掉吧?”他警觉地问。 在莫莫罗回答以前,飞舰的残骸再度燃烧起来。这次吞噬它的火焰是碧玉般鲜艳的翠色。翠火汹涌燃烧了数秒,整艘飞舰就像烟花般散落瓦解。 它的部件带着火苗四处乱飞,落入海面以前就纷纷化为苍白的灰烬。火海上方如同下了一场飞雪,无数气泡在其中载沉载浮。 整艘飞舰就这样消失了。落在寂静号甲板上的唯有点点翠光,犹如怨灵的鬼火般阴森飘舞着。然而当它们偶然停歇在罗彬瀚身上时,罗彬瀚没有一点灼烫的感觉,也未曾听见厉鬼的嚎叫。 那不过是几只小小的、相当无害的萤虫。 022 浑天尽落手掌之下(上) 不久后荆璜回到了船上。 他降落时盘腿坐在一个气泡顶部,慢悠悠地随着气泡下沉。那气泡比其他的小得多,里面只关着一个男人。此人金发碧眼,容貌熟悉,罗彬瀚一眼就认出他是先前投影中自称凯奥雷的飞舰军官。 气泡撞到甲板,并未因此破裂,反而像仓鼠球那样轻盈地翻滚起来。被关在里头的凯奥雷也被带着在球里乱撞。 从球上跳下来的荆璜直勾勾地瞪着海面。雅莱丽伽走到他旁边问道:“船长,这些人怎么处理?” “啊。”荆璜意味不明地说。 “船上不适合安置这么多人,但我们可以用浮力板把他们挂在船后面。” 荆璜没什么反应,于是雅莱丽伽独自向船舱走去。罗彬瀚注意到荆璜的左臂正在颤抖,起初幅度尚轻,过了一会儿后却像癫痫患者那样剧烈地抽搐起来。 他大吃一惊,想靠近帮忙,却被荆璜若无其事地推开了。 “正常现象。”荆璜说,“破玩意儿机械臂,使劲大点就短路。别管它,等会就好了。” 说完他扬起左臂,往桅杆上重重砸了几下。结果那条左臂抖得更加严重了,简直像条急于从他身上逃脱的鳗鱼,完全无视关节地四处乱甩。罗彬瀚甚至听到了疑似骨头断裂时发出的脆响。 “小事。”荆璜按住乱跳的手臂说。他的表情倒确实很平淡,镇静得像是不耐烦。 罗彬瀚决定无视那条疯跳的手臂。他小心地绕到荆璜右手边,然后才问道:“这些人你打算怎么处理啊?” “拖着走,”荆璜说,“找个合适的地方放了。” “船上吃的够吗?” “饿不死。” “那他们还能回得去老家吗?” “大概吧。” 罗彬瀚从他的语气里听出一种明显的敷衍,不禁怀疑他的话是否属实。但话又说回来,他们似乎也没义务为这些突然出现的难民们负责。 这时被关在气泡里的凯奥雷靠了过来。他似乎已经掌握了在那球状牢笼里移动的方法,有条不紊地推着气泡前进。 他从荆璜背后绕到两人面前,在气泡里对两人敬了个复杂的礼节。 “感谢你的帮助,异乡人。”他说,“我们对这里的情况评估不……” 荆璜的左臂忽然剧烈抖动了一下,手背撞击在气泡表面。罗彬瀚眼睁睁看着说到一半的凯奥雷飞了出去。他一路飞跃舷边的栏杆,远远地抛落进火海中。 “草,”罗彬瀚说,“你他妈这是麒麟臂啊。” 荆璜伸出右手,朝着海面虚指了一下。关着凯奥雷的气泡又飘回他们面前。 “收。”荆璜说。 气泡如沾水的薄纸般融化在空气里。头晕目眩的凯奥雷终于踩上地板,这时罗彬瀚发现对方先前的影像有所夸张——这个金发的异星人其实和他差不多高。他们的相似远大于不同,即便凯奥雷大摇大摆地走在罗彬瀚故乡的街道上,只要他不脱衣服,就绝不会有人觉得诧异。这让罗彬瀚感到少许亲切。 重获自由的凯奥雷有点手足无措。 “好吧,好吧。”他嘟嘟囔囔地说,“我又回来了……总之,这是怎么回事?我现在该怎么办?我们的船……” “你船炸了。这我船。”荆璜说,“你,原地呆着。离开燃素,我开洞,你滚蛋。” 罗彬瀚被他突如其来的简洁征服了,于是伸手捅了捅他的背:“你这说话挺诗意啊?敢情关联词发明出来是给你擦屁股用的?” “烦。”荆棘闷闷地说。 凯奥雷没有在乎主人的态度。他恳求道:“圣国感谢您的慷慨援助,我亲爱的异星朋友。我此刻对这片海域充满了恐惧和迷惑,但无论如何请您先将和我一同遇难的人们救上船来。在他们中有八百六十三人是与我生死与共的帝国军人,一百九十二人是圣国最杰出的科学家与技术专家,还有一百四十四名清白无辜的普通公民,他们都是自愿来到这陌生世界开拓新的人生。作为一名光荣的圣国海军,我有义务尽一切可能保护他们的安全。” “关我屁事。”荆璜立刻说。 凯奥雷的表情实在难以形容。幸好这时雅莱丽伽回到了甲板上。她手中拿着几个冲浪板,像没看到凯奥雷那样对荆璜说:“船长,这是我们全部的浮力板。” 荆璜哦了一声。于是雅莱丽将那几个冲浪板抛下船头,让它们在火海翻滚的气浪表面漂浮着。 凯奥雷看起来简直快要晕倒了。 “漂板!”他激动地说,“这能管什么用!您不如让他们就那样在泡泡里飘着!我请求您借出几艘救生船,这样至少能把平民们放上去!” 荆璜沉默了一会儿,忽然直直朝后退去,把自己藏匿在罗彬瀚身后。罗彬瀚莫名其妙地扭头瞧他。 “我讨厌这傻逼。”荆璜阴沉沉地说,“别让他烦我。” 罗彬瀚也没有跟异星势力进行外交谈话的经验。他凭着自己作为连锁酒店少东家的经验大胆对凯奥雷安慰道:“冲浪板也挺好玩的,反正总比没有强吧?” 雅莱丽伽撇头看了他一眼。那目光让罗彬瀚感到颇受冒犯。她紧接着不知从哪儿掏出了一个遥控器,用涂满碎金指甲油的手操作着。 罗彬瀚起初不知她在做什么,但他如今对一切未知事物有个最泛用的解决方案。 “她在干嘛?”他随即抓过莫莫罗问。 莫莫罗的眼睛在他和凯奥雷之间来回游移,不知为何特别高兴地回答:“雅莱女士在启动浮力板。” 飘在火海表面的冲浪板确实开始飘动。它们如雁群般有序地列队盘旋半周,然后向六个方向均匀扩散,在火海的焰气表面构成一个宽阔的六边形平面。冲浪板停止移动后,雅莱丽伽把手中的遥控器放下。“船长,”她的上半身绕过罗彬瀚说,“现在可以放下了。” “啊。”荆璜说。 漂浮在海上的那些气泡开始聚拢。它们停留在冲浪板们排成的六边形中央,然后一个接一个地融化。受困其中的人们纷纷惊叫着坠落——仅仅半米,在他们落入火海前便悬停在半空中,像被一块透明的板给托住。当气泡全部消失时,所有人都被托在那冲浪板围成的六边形中间。 罗彬瀚对着这一幕呆了几秒,随后驾轻就熟地对凯奥雷说:“别惊讶,小事。高科技。” “屁高科技。”荆璜说,“这是魔法。” 凯奥雷完全没有听进去。他焦急地俯瞰下方,目光在那密密麻麻的人群里来回逡巡,像在寻找某个目标。很快他充满喜悦地呼喊起来。 人群靠边的地方站着一个褐发的青年,他和凯奥雷穿着差不多的服装,也正朝船头招手。 “神啊,”凯奥雷说,“感谢我们的幸运!欧齐斯,感谢你平安无事!我可不愿带着你的遗物回去见你的外公!” 人群中的青年冲着他大笑。这一幕让罗彬瀚大为感慨,他对背后的荆璜说:“你看看人家这感情,前脚还科学至高无上呢,后脚都会谢神了。虽然对唯物不大忠诚,但这友谊值得……诶?” 他一回头,身后的荆璜早已溜走了。 023 浑天尽落手掌之下(中) 第十三章:‘魔法’ 这是魔法——当你面对约律宇宙的居民们时经常会听见这样的说法。然而,事实真相是,就如同白塔酱并不出产自白塔,绿蠹糕内不含任何绿蠹虫成分,绝大多数原生约律类从不在日常生活中使用“魔法”这个词。他们以自身独特的语言(或文字)系统来概括周围所发生的一切现象,并将其视为自然法则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古约律往往用以下意象来描绘那些被我们视为超自然的情况——歌、浪潮、水、梦境、树根、天命、深渊、月、风等等。鉴于这些意象的模糊性,旅行者往往很难在初次接触时正确理解他们所说的内容。 相对而言,与理识区域交流密切的泛约律类要更容易沟通。他们所常用的词包括秘源、秘仪、奇术、灵气、法力、元素、源质、精魄、以太、燃素、神秘、气……诸如此类的词汇如今对我们已并不陌生。在此类概念基础上的量化研究成果正广泛应用于联盟的许多区域。如果你接触过白塔,那么和泛约律类的交流将轻松得多。 尽管如此,所有的约律类在传统上都不爱使用‘魔法’一词。古约律们从未理解过物理规律与超自然之间的明确分界,而泛约律类团体(譬如本书的赞助组织白塔)则将‘魔法’视为不精确、不专业的民间俗语。如果你渴望和他们建立亲密关系或进行有深度的学术讨论,避免采用这个词将是明智之举。而倘若你们的初次见面并不愉快,致使这些生存在非理性世界里的居民们认为和你沟通非常困难、令人苦恼、毫无必要,他们便会懒于进行一切概念性的解释,并采用在我们世界里最为广泛的说法。 “这是魔法。”——他们会这样应付你的一切疑问。 ** 罗彬瀚默默地放下《水行何方》。 他坐在圆厅里。凯奥雷正在他对面读着书架上的那本《如何在二类文明世界里保持镇静地死去》。 “山脉翻了个身!”他惊叹道,“这怎么可能?它用什么来充当脑部思考?它用什么来支持躯体运动?他们真的不是把某种巨型生物当成山脉了吗?” 莫莫罗神态友善地坐在旁边。“凯奥雷先生,这是魔法。”他眨着眼回答。 罗彬瀚不动声色地保存了自己刚读的位置,然后把那本书纸面朝上的放到距离凯奥雷最近的地方。这是他作为船上唯二泛智人种对自己同族最后的关怀。 遗憾的是凯奥雷并未注意。他在船上的大部分时间都用来询问,惊叹,询问,惊叹,其频率之高,甚至让莫莫罗身上的光也不再那么亮了。 尽管如此,凯奥雷仍然被获许停留在船内。他们后来才得知凯奥雷在那艘飞舰上的地位并不很高,但由于他恰好负责掌管四号观察室(也就是发现寂静号的那一个),因此被指挥官派遣来和“那些开着木头船的原始人”交涉。 当时凯奥雷显然没意识到那是个多么麻烦而关键的任务,但正因他是飞舰中唯一让寂静号成员们眼熟的人,他被雅莱丽伽指定为寂静号和飞舰难民们之间的沟通联络员。当那千余人拥挤在浮力架上,满怀忐忑地尾随着寂静号在燃素潮水上漂流时,这个幸运儿却得以待在船舱里问东问西。 不过那些问题显然不纯是他自己的,落难飞舰的指挥官给了他一大张密密麻麻写满文字的纸。那张纸上的问题在凯奥雷和莫莫罗聊天的头两个小时内就被说完,并由此引发了十倍以上的问题量。 罗彬瀚眼睁睁看着莫莫罗的身影逐渐失去光辉,甚至都没有邀请对方成为自己的人间体。而荆璜在从甲板上溜走后就再也未曾出现。 凯奥雷读完了《如何在二类文明世界里保持镇静地死去》(据闻那是一本根据真实故事改编的畅销小说)。他很快提出了一个罗彬瀚也很好奇的问题。 “总之,这儿是个充满不可思议的世界。”凯奥雷说,“天堂仙境,魔界地狱,我可从没指望隧穿虫洞里出来会看见这个哈。舰上的科学家们现在都指着我要答案了,其实我个人还觉得挺有意思的——不过话又说回来,我们现在到底是在哪儿呀?” 莫莫罗又开始眨眼睛。大概是觉得这个问题没法用“魔法”应付过去,最后他温和地说:“我们在宇宙里呀,凯奥雷先生。” “我知道,我知道。一个魔力的宇宙,和我故乡截然不同的地方。”凯奥雷点着头说,“可是咱们此刻正在一片海上,不是吗?这片火焰海、还有这艘船,咱们此刻到底航行在哪呢?是在哪颗恒星的日冕层上吗?” “我们就旅行在宇宙中,凯奥雷先生。”莫莫罗说,“不在任何一颗星球上。这里就是约律宇宙某部分的虚空,但和你们的出生地不同,这部分虚空里充满了以太和燃素,它们是宇宙的构成,也是宇宙的主人。你得在它们指定的规则下航行。” 凯奥雷张大了嘴。 “可是我们头顶有星星!”他激动地嚷道,“难道那些全是假的吗?这宇宙如此狭小,竟连一颗恒星也容纳不下!” 他忽然顿住了,有点困惑地看向莫莫罗和罗彬瀚。 “可你们有船。你们从哪儿找的材料造船呢?难道你们所有人都住在这片恐怖的火海上?” “我们也是从别的世界来的,凯奥雷先生。”莫莫罗温和地说,“等你们加入联盟后就会习惯这种事情了。不过这个星层是有原住民的,我想大概也有恒星。” 凯奥雷眼前一亮。 “在哪儿?我真想看看他们的生活方式!” 莫莫罗思考了起来。“有一些……应该在海里。”他缓慢地说,“还有些会漂浮在半空中。并非每个世界都有文明,不过通常完整的天壁都能酝酿出一些生命。” “天壁?” “隔离虚空和星球的膜。”莫莫罗说。他从书架上拿起《星光界》,翻到某页后展示出来。那页的插图是一只乌龟,乌龟脚下踩着环状星带,壳顶则背负一个圆球,圆球中心悬浮着一颗星球。 “天壁,虚空与星球的分界线,内外容许不同的物理规则存在。它们分布在以太浪潮与燃素海洋上,其内部蕴含独立星系或星球。穿越天壁意味着进入一个和外部虚空完全不同的世界。某些虚空生物与天壁存在特殊的共生、寄生关系,因此而嗜好携带天壁、或居住于其附近。一旦寄生关系形成,其概念将迅速流入天壁内部,形成‘天壁之兽’类型的传说神话。” 这会儿连罗彬瀚也对这个话题感起兴趣了。他坐直了身体,凯奥雷抢在他前面问:“这儿的星球都装在天壁里?” “大部分是的。”莫莫罗说。 “我能看看吗?”凯奥雷十分渴望地问,“它有多大?它长什么样?天啊,那里头会住着精灵和兽王吗?我小时候一直幻想能和精灵们一起骑在冠头蜥蜴上奔驰过整个战场!挥舞兽王们捶打出的魔法叉剑!我能带一把回去做纪念吗?” 罗彬瀚古怪地扭了扭身体。他想要不然就是雅莱丽伽没给他装好语言包,要不然就是神圣森兰多并行国的流行文化和他的老家略微有点相似。作为一个能够穿越宇宙的文明,那实在令人伤感。况且他还是更喜欢妖怪系。 莫莫罗似乎有些苦恼地望着他们两个。 “我们等下就会碰到一个天壁。”他一字一句,仿佛正在为难地说,“我们要进入天壁。玄虹先生会在天壁内侧打开通道,把凯奥雷先生你们送回自己的故乡。但有一件事你们必须注意。” 凯奥雷已经兴奋得开始喘气。 “不能带走那里的任何东西。”莫莫罗说,“沾在身上的尘埃与细菌没有问题,但是,凯奥雷先生,请一定不要主观故意地带走任何东西。那很可能会给你们的宇宙带来巨大的概念灾难。” 024 浑天尽落手掌之下(下) “我曾经幻想自己生活在森林里,像野人那样生活。”凯奥雷咬着花朵糖说。 罗彬瀚有点好奇地问:“你们那儿还有森林吗?” 凯奥雷挺起了胸膛。“当然!”他自豪地说,“每个宜居星球都要保持适当的绿化比例。我们会专门雇佣当地人去种植和维护,并保持一些专门饲养动物的生态星球。在我入伍以前,每年春天都会和家人去附近的森林公园游玩。” 罗彬瀚对踏青并不感兴趣,他的最大爱好是蹲在家里看电影玩游戏。“你们那儿有电子游戏吗?”他期待地问,“那种虚拟现实游戏的?就是周围看起来都是真的游戏环境?” “噢,当然。”凯奥雷说,语气似乎并不怎么热切,“你在说光显,小时候我和欧齐斯也玩得很多,不过我已经很久没接触过了。” 这下罗彬瀚真正吃惊了,他完全不理解世上竟有年轻男子能拒绝VR游戏——周雨除外,他确信那位医学生是从更新纪存活下来一路活到了互联网时代的活化石。 凯奥雷抓着脑袋向他解释起来。 “当你初次接触的时候那是挺有趣的。”他说,“但是你很快就会达到饱和,我是说,就像冬星节时流行的柴木鸡大餐。偶尔一顿挺不错的,可天天吃就很容易腻,是吧?开始几次还算新鲜,可当你习惯后就会发现这很糟糕。你吃原本那些淡的蔬菜会索然无味,所以你得不断加更多的盐和调料才能吃得下去,它把你在平常日子里的饮食习惯全毁了,你会肚子疼,还要喝更多的水,蔬菜和素肉根本吃不下去。柴木鸡无限量供应的那几年简直是医疗工作者的灾难,结果在那之后又紧接着萧条和生产过剩……总之柴木鸡的事儿把我们那片区域搞得一团糟。最后政府不得不把那些柴木鸡企业收购了。光显也有类似的麻烦,接入太久会伤害神经敏感性,所以参军后我就没再玩了。况且我管的就是探测室,光显是最常用的东西。你懂吧?这就像让一个程序员去玩编程游戏。那感觉就像在加班,加班能有什么乐趣呢?” 罗彬瀚不是很懂加班,事实上他在大学毕业后就在混吃等死,除了试图接班而管理其父的产业之外就没怎么正经地上过班。他仍然无法想象一个VR游戏技术成熟却很少有人沉迷的世界。 “所以你现在除了工作以外就不接触光显了吗?”他有些不可思议地对凯奥雷问道,“你觉得森林公园更有意思?” 凯奥雷微妙地咳嗽了一声。 “……不全是,”他吞吞吐吐地说,“我是说,光显不一定得用在游戏上对吧?有时候你觉得寂寞无聊,想玩点花样。比如说,有些软件能配合仿真机械人体使用,它会让人偶看起来像是不同的长相和性格,你可以选择你最喜欢的模式,然后……” 罗彬瀚和他意味深长地对视起来。前者深切地感受到他们作为男性而产生的超越宇宙的共鸣。 “那你有女朋友吗?”他大胆地问道。 “军队里机会太少。”凯奥雷飞快地说,“等我退伍准能找到一个合适的。” 说完后他牢牢地闭紧嘴巴,似乎打定主意不再继续这个话题。罗彬瀚对此感同身受,沉重地说:“那我们还是继续聊聊森林吧。” 这时荆璜恰好出现走入圆厅里。 “什么森林?”他阴沉沉地问道。 罗彬瀚吐了口气,悠悠地说:“寂寞的森林。” 凯奥雷紧张地从座位上站了起来。他似乎不知道该如何对待荆璜,在困惑片刻后还是敬了个军礼。 “再次感谢您的援助,玄虹先生。”他对荆璜的称呼显然是从莫莫罗那里学来的,“圣国会记得您所做的一切。我们希望将来能够对您有所回报。” “走开啊,别烦我。”荆璜阴郁地说。他的左臂这会儿老老实实地垂着,整个人却似乎更没精神了。 “玄虹先生一直都是这样的。”莫莫罗对凯奥雷安慰道,“不要放弃,凯奥雷先生。您只要坚持热情地对待他,一定可以得到他的信赖。” “我觉得不会。”罗彬瀚好心地说。他在刚才的短暂交流里和凯奥雷迅速建立了一段同声相应的友谊。 荆璜面无表情地往外一指:“出去。” 罗彬瀚吓了一跳,赶紧起身拍着他的肩膀说:“荆哥,荆哥你冷静点,咱们说好的只吃黑道呢?逼人跳海不合适吧?” 荆璜把他往外拂:“你也出去。” “哈?”罗彬瀚说。 “到地方了。” 他们四人走上甲板。雅莱丽伽正站在船头等候。她略带忧恼地皱着眉,手中握有一柄细铁叉,脚边则放着水桶。 “船长,”她说,“我们沾上了种子。” 罗彬瀚走到桶边。他看到桶内装着密密麻麻的黑色甲壳类生物,形状和体格有点像藤壶,表面泛着一层金属的光泽。当他想要从里头捡出一个时被雅莱丽伽拉开了。 “它们会咬你。”她说着把铁叉伸进去。那些黑色藤壶内部纷纷伸出湿润、黏滑而柔软,犹如章鱼触手般的长须,贪婪地吸附在铁叉表面。当雅莱丽伽试图抽回铁叉时,那些长须的吸盘里吐出一根根尖锐如针的利齿。 罗彬瀚吓得往船边退了一步,荆璜立刻伸手把他拖了回来。 “别作死。”他说,“现在船外边估计都是这玩意儿。” 罗彬瀚大着胆子往外瞟了一眼,看到船舷外侧果然密密麻麻地附满了“藤壶”。它们把舷壁挤得不留一点空隙,像是在上面开满了漆黑的石头花。 “这玩意儿怎么处理?”罗彬瀚胆战心惊地问。他觉得自己有点密集恐惧症。 荆璜盯着桶里的藤壶看了几秒。 “先放着吧,”最后他说,“反正几天里也长不起来。把那帮傻逼送走再说。” 凯奥雷也来到船头观察“藤壶”。他的反应比罗彬瀚更夸张。 “天啊,”他惊叫道,“那是什么怪物?” 罗彬瀚有点古怪地看着他:“你那儿是没吃过水产吗?” “什么水产?”凯奥雷说。他的眼睛直直盯着海面前方。 这时罗彬瀚发现他看的并不是藤壶。循着他的视线,在前方的火海下方有一团巨大的阴影。那阴影覆盖的范围是如此广袤,以至于罗彬瀚先前始终把它当做了焰气本来的颜色。 寂静号正缓慢地向着那个阴影驶去。凯奥雷拿起别在他领口的金属百合花胸针——那是他们的无线电通讯设备。他一直使用这个来和船后浮力架上的同胞们联络。 “金顶!金顶!”他嚷道,“我们看到了一个非常巨大的影子!那太壮观了!鲸鱼?恐龙?我还不知道那是什么……” 当他说话时荆璜从甲板上飘了起来,淡淡的红云托在他的脚下,越过船栏,飞向那片广袤的阴影。 火海表面翻滚的气浪开始有规律地顺时针打转。当荆璜悬浮在火海上方,阴影之上时,火海中已然形成一个巨大的漩涡。它一圈圈地朝外扩散,露出火焰下阴影的真容。 一层如镜子般平滑的膜壁。 膜壁表面倒映着绚烂无比的星河。群星在其上烨烁,如混入冥河里的细碎宝石,缓慢地随波流淌。当漩涡将整个膜壁从火海中分离,罗彬瀚终于发现那是一个巨大而浑圆的球体。 球体悬浮在火海下,其表面流动的花纹犹如宇宙深空。一颗格外明亮的黄色恒星正好行经圆球的顶部。 漩涡上空的荆璜降落到漩涡正中,落在那球体上映出的恒星旁。他将手掌盖在漆黑的膜壁表面,那里如融化般缓慢地凹陷下去。 “他在干什么?”罗彬瀚问。 “打开天壁,”莫莫罗说,“我们将进入那里面的世界。” 025 飞花献于星辰(上) 正当罗彬瀚被眼前的场面震撼时,莫莫罗忽然转过身,神情郑重地面向他和凯奥雷。 “有一件事我想请问。”莫莫罗说。 罗彬瀚心不在焉地盯着前方:“啥事?” “两位恐高吗?”莫莫罗说,“如果害怕的话可以抓住我的手,请千万不要往下看。” 听到他的提醒,罗彬瀚和凯奥雷不约而同地低头看向船底。他们发现火海的漩涡已经扩散到了寂静号下方。 船头开始朝漩涡的底部倾斜。那种感觉就犹如云霄飞车刚刚攀过峰顶,即将朝下俯冲的瞬间。 “草,等下,慢着,”罗彬瀚说,“其实我……” 船头骤然下沉,朝着漩涡底部冲去。罗彬瀚一把抱住莫莫罗放声大叫——那与其说是害怕,不如说是人在处于云霄飞车模式时的本能反应。更糟糕的是船只并非笔直往下,而是沿着漩涡流动的方向盘旋。那种倾斜感让罗彬瀚更加想吐,他发誓自己将终生远离游乐园里的海盗船和过山车类项目。 相比之下凯奥雷要镇定得多。他以军人优秀的身体素质把自己牢牢固定在栏杆边。 “后面!”他在狂风中对莫莫罗大吼道,“后面的人!” 罗彬瀚知道他在指什么。寂静号到底还算一艘结实的船(不过能在火海中航行显然不是依赖物理的坚固),但在船后方还吊行着一个八面通风、完全由几块冲浪板构成的浮力架。那上面的人在如此剧烈的冲击中绝不可能保持平衡。一旦掉出拥挤的平台,他们就会葬身火海。 然而莫莫罗一点也不焦急。 “没——问——题——”他不慌不忙的声音在狂风拖得冗长,“浮——力——板——自——带——重——力——” 罗彬瀚在这阵天翻地覆的混乱里往后捎了一眼。从这儿看不太清楚船尾的情形,但能隐约瞄见人群的边缘。他们仍旧黑压压地簇拥在平台上,或许也在尖叫,不过好像没人被抛出去。 “完——全——不——用——担——心——”莫莫罗仍用他催眠般的调子说道,“就——快——到——了——” 最后一句话让罗彬瀚感到很不祥。他扭过头,发现船前正是那漆黑如夜的天壁。两边的距离如此之近,罗彬瀚甚至能看清它表面上的星光是如何闪烁和运行的。在那墨汁般黑暗的夜色里有旋状的星系、燃烧的恒星,以及围绕恒星旋转的数个星体。 “草,我是不是看到了太阳系?”罗彬瀚说。 他来不及听到莫莫罗的回答,寂静号笔直地撞进那片星光闪烁的黑暗里。 黑暗冷冰冰地贴在罗彬瀚皮肤上,那感觉有些像潜入水里,但并不令人窒息,而且有些柔腻的粘稠,令罗彬瀚联想起黑巧克力酱。他想张嘴说话,灌入口中的却只有风。 那种陷落泥淖的感觉持续了一秒,紧接着他们从黑暗里穿出。 周围亮得出奇。罗彬瀚先是用手臂挡住脸,然后才遮遮掩掩地仰头望去。他看见头顶是一片蔚蓝晴朗的天空。 “诶?”他惊诧地说,“天亮了?” 然后他开始向下坠落。 整艘寂静号自云间朝着下方绿色的大地急遽摔落。罗彬瀚下意识地想要抱住莫莫罗,结果对方却化为一团白光消失了。 他扑了个空,差点因为站立不稳而摔出甲板,好在这时寂静号突得停止了下坠。 一根巨大的银色手指伸了过来。那指尖在罗彬瀚看来简直就像是盾构机的前端,很轻易地把罗彬瀚推回了甲板内侧。 罗彬瀚吓了一跳。他觉得那手指坚硬得像堵大理石墙,没有分毫生命的触感,然而同时又相当暖和,像是内部有热量正不断散发出来。 莫莫罗的声音在他心底说:“罗先生,请不要乱动,高空是很危险的。” 罗彬瀚抬起头,毫不意外地看到船外有一张银亮的,玩具般的巨脸。它用左掌托住船,手指搭在船边,没有瞳孔的灯泡眼睛闪闪发亮地盯着甲板。 “那是什么怪物!”凯奥雷骇然惊叫,从腰边拔出短枪。罗彬瀚赶紧将他按住。 “我懂我懂你们那儿没特摄片是吧?”他说,“没事,这是刚才陪你聊天那个。” 凯奥雷恍惚地放下枪。“莫,莫莫罗先生?”他结结巴巴地说。 船外的巨人脑袋目射神光,温和地缓缓点头。罗彬瀚坐在甲板上,十分镇静地拍着凯奥雷的后背:“老哥,没事的。不要悲伤不要害怕,充满信心期盼着明天。” “罗先生这句话感觉很积极呢,”莫莫罗在他心底高兴地说,“好像过去前辈用来鼓励我的话一样。” “能不像吗?”罗彬瀚说,“这他妈就是你前辈的主题曲。” 银石巨人缓缓降落。他在一片平坦空旷的绿野上着陆,先是放下左手的寂静号,然后则是右手的浮力板。上面的千余人看上去倒是并不混乱。他们大部分穿着和凯奥雷相似的制服,手臂挽着手臂,以人墙的姿态围绕在浮板的边缘位置,中间则是各种各样的人。罗彬瀚甚至发现人群里有几个年幼的小孩。 凯奥雷匆匆地从绳梯爬下寂静号,向他的同胞们奔跑过去。罗彬瀚望着他的背影,陡然升出一种奇怪的羡慕之情。此时此刻他才强烈地感觉到自己正独自远离故土。 这时荆璜踩着红云从天而降。他落在甲板上说:“往东南三里有片森林,让他们去那里吧。” “去林子干嘛?”罗彬瀚奇怪地问。 “船上吃的不够他们造。”荆璜说,“让他们自己打猎采食去,那么多人还想继续白吃老子啊?” 罗彬瀚的伤感霎时烟消云散。他现在觉得一个人也挺好。 在着陆的混乱结束后,凯奥雷带着一个中年人来到寂静号前。那人有健硕的体魄和鹰隼般锐利的目光,身上的军装比凯奥雷更考究,在他的军帽正面镶着一朵金边的百合。 凯奥雷向他们介绍这是第一舰队的最高指挥官。他还没来得及说出那位统帅的名字,荆璜就已踩着红云飘然远去。 “他尿急。”罗彬瀚老练地解释说。 雅莱丽伽承担了她作为船副的职责,上前和那位压迫感十足的司令官交涉。他们进行了一番礼仪性的自我介绍,司令官随即询问起接下来的行程。 “我们会把你们送回原来的宇宙。”雅莱丽伽说。 司令官没有透露任何情绪,他显然早从凯奥雷那里知道了这件事。“我们的宇宙很大。”他说,“有些区域是我们未能掌控的,我们无法在失去船和设备后继续生存。” 雅莱丽伽又开始拨弄她角上的金属细链。“船长会想办法。”她说,“他会设法把你们送回安全的位置,但这需要一段时间。你们得在这里等待几天。” 这两人紧跟着又谈起了食物、住宿和安全之类的问题。那远比罗彬瀚想象中枯燥,因此他的注意力很快就转移到了周围的环境上。 他发现了先前装着“藤壶”的桶。它在刚才的混乱中翻倒了,那些危险的黑色甲壳类散落在甲板上。可这会儿它们却似乎变得毫无威胁——它们的壳不知何时变成了毫无生气的惨白色,也没有试图聚拢或吸附在甲板上。 罗彬瀚大着胆子用脚尖踢了踢附近的一个。 那只“藤壶”毫无反抗地滚了两圈,从甲壳里生出了一朵洁白的五瓣花。 026 飞花献于星辰(中) 在前往森林的途中,罗彬瀚把“藤壶”开花的事告诉了莫莫罗。后者一点也不惊讶地点着头。 “这样是最好的。”莫莫罗说,“这些虚空里的种子会吸附船只,食取魔舵散发的能量。但如果船只把它们带进了其他世界,它们也会吃掉物质来快速成长。等它们成熟后会变得很大很危险。” “能有多大?”罗彬瀚问。 莫莫罗想了一会儿:“像我的原型,或者还能再大上两三倍吧?那时它们就不需要甲壳了,成体的触须上会生出硬而韧的表皮,在虚空里游走,袭击路过的船只。那实在是很悲惨的事,罗先生,只要是遭遇成体的船,救援队能做的就只有清洗船上的碎肉,然后寻找遇难者的遗物。毕业前我接到过类似的救援任务,最后也还是没有救到任何人。” 说到这里他身上的光明显地黯淡了一点。而罗彬瀚则不可思议地打量着手掌中的白花。那是他从“藤壶”里摘下来的纪念物,轻盈、洁白、纤弱,随时都可能会凋零,看起来毫无威胁。 “所以它怎么就变成花了?”他摇着花茎问。 “这是此世的防护,”莫莫罗解释说,“这个天壁内禁止虚空里诞生的物种流入,以免它们把壁内的物质吃掉或带走。” “所以变成花是这里的物理规则咯?” “不,”莫莫罗顿了一秒,然后果断地说,“这是魔法,罗先生。虚空生物的遗体都会变成花。” 罗彬瀚嫌弃地把花扔掉了。 最后他们在森林边缘驻扎。尽管森兰多的难民们失去了赖以航行的飞舰,他们仍携带着不少轻型武器和装备,其先进程度远超罗彬瀚的故乡。在脱离那古怪的燃素海洋后,他们迅速地组织起来,用木材与一种非常轻薄的布料搭建庇护所。 罗彬瀚陡然意识到一个问题。“我们住哪儿?”他瞪着眼问莫莫罗。 “回寂静号呀,罗先生。”莫莫罗说。 “那我们走过来干嘛?” “照看难民呀。” 罗彬瀚有点糊涂了。但这时凯奥雷走了过来,后头跟着他的好友欧齐斯。他热切地招呼罗彬瀚与莫莫罗,问他们是否愿意和自己去森林里探索并收集食物。 莫莫罗以照看附近的难民为理由拒绝了,但却并未阻止凯奥雷进入森林的举动。罗彬瀚因此判定那林子里没什么危险,于是便欣然同意。 他和包括凯奥雷在内的六人一起走入林中。大概是出于对寂静号成员的警惕,另外几人都显得很拘谨,只有褐发的欧齐斯跟凯奥雷一样开朗健谈。 “你也会飞吗?”他很感兴趣地问罗彬瀚,“就跟那个红衣服的男孩一样?那原理到底是怎么回事呢?如果我将来驻扎在这个宇宙也能学会吗?” “看缘分吧。”罗彬瀚模棱两可地说。 “你祖母可不会同意你驻扎。”凯奥雷说,“她去年就叫你退役了。” “得了。难道你不想学会那个?那太有趣了!以后你再看到第二舰队的人背着单兵飞行火箭在你面前翻跟头,你就先给他鼓鼓掌,然后飞起来给他跳个霹雳电闪舞,问他‘嗨你看怎么样?现在谁才是真正的空中巨星?’” 凯奥雷被他说服了。“好主意。”他兴奋地说,“我们非这么干不可。” 他们在闲谈中拨开草丛与灌木,寻找着可供食用的野果。罗彬瀚起初还担心他们会碰到毒蛇之类的意外危险,结果得知他们中的一个带着热能探测器,其精度甚至足以捕捉附近昆虫的活动。 整个探索和采集的过程轻松得超乎想象。他们用锋利又轻便的军用武器开辟道路,野兽们面对探测器和枪械毫无还手之力,即便遇到从未见过的果实,他们也能用一种细小的圆顶探针迅速判别出是否可以食用。 罗彬瀚几乎什么都用不着做,只是在旁边傻眼地瞧着。直到此刻他才真切地感受到这群森兰多的难民们是一支训练有素的高科技部队。若非出现在那片匪夷所思的火海上,他们足以征服任何恶劣的原始环境。 期间他注意到队伍中的某个人——他穿着与众不同的深蓝色工作装,举止像个科研人员——不止是在搜集野果,他同时还采集树叶、树皮、泥土、昆虫、野兽的血液。他似乎对周围的每样东西都极感兴趣。 罗彬瀚警惕起来。他趁休息时找到凯奥雷。“你还记得老莫警告过你们什么吧?”他委婉地规劝道,“打野归打野,搞土特产回去不合适吧?” “噢,你说那个科研队的人。”凯奥雷有点尴尬地说,“抱歉,他们和我们不属于一个系统……我是说,他应该是接受了科研队队长的指令,那也获得了司令官的许可。原则上我们应该尽量配合他的工作。” 罗彬瀚瞟着他说:“你们还记得自己的船怎么没的吧?” “当然。”凯奥雷说。他的表情充满了苦恼,显然这件事通常不在他的职权范围以内。 意识到这点的罗彬瀚停止了话题。事实上他也不知道违背莫莫罗的警告会造成什么后果,因此决定先回去向莫莫罗问个清楚。或许凯奥雷人微言轻,但那个浑身冒光的家伙在各种意义上可都是分量十足。 再度出发时欧齐斯溜到罗彬瀚身边。他有些鬼祟地凑到罗彬瀚耳边说:“我得道个歉。” 罗彬瀚奇怪地看着他。 “我们的那位科研员。”欧齐斯说,“我不知道他拿走那些泥土和树叶有什么问题,不过你看上去好像不大赞成。这行为不太礼貌,是吧?我猜这就像是跑到陌生人家里闻来闻去,那肯定让主人不太舒服,但是采样检查是了解世界的重要手段,我不觉得自己能说服科研队放弃。如果这让你觉得冒犯,我只能表达我个人的歉意。” 其实罗彬瀚并不觉得自己有什么被冒犯的。“没事,没事,”他随口说,“我也是外地来的,主要是怕这地方规矩多。” “所以,你的故乡是什么样?”欧奇斯颇感兴趣地问道,“人人都会自己在天上飞?” 罗彬瀚刚想澄清这个误会,负责管理探测器的人就惊叫起来。 “前面有人。”他说,“人类,不是猿猴,还带着猎犬。” 所有人都开始骚动。 “你们的人?”凯奥雷对罗彬瀚问。 罗彬瀚摇了摇头。他也有点忐忑,但仍然相信莫莫罗不会放任他们跑到危险地带去。 森林探险队决定去探个明白。他们小心翼翼地绕圈靠近,避免发出过大的响动。 在双方接近到十米左右时,前方响起猎犬们的吠叫,他们被发现了。凯奥雷和欧齐斯同时举起枪。罗彬瀚无枪可举,为了合群只好拿出自己百发百中的弹珠,捏在手里佯装瞄准。 “这是什么?”欧齐斯侧着眼问。 “雷火霹雳弹。”罗彬瀚满脸肃杀地回答。 草丛传来窸窸窣窣的动静,两道影子自林后蹿出。它们都是高及人腿的猛犬,行动迅猛,犬牙锋利,从左右两边将他们包围,隔着数米的距离低吼。 在它们后方传来缓慢的脚步声。一个高大健壮的男人手持弓箭,从树后猛地现身。他和举着枪的探险队面面相觑。 “……板都?”他疑惑地说。 027 飞花献于星辰(下) 男人有着一头纠结蓬散的棕发,非常粗野地绑在脑后,扎成乱糟糟的麻花辫。他的衣服用兽皮和粗线缝成,背着箭筒和一把半人高的铁叉。他显然是个猎户。 “板都。”他微微垂下弓箭说,“鲁多卡瓦板都?” 罗彬瀚意识到他们言语不同。他把希望放到另外几个人身上,结果发现凯奥雷也满面纳闷。 “噢,”他清了清嗓子说,“您好,本地的居民们。不必恐慌,我们是来自原初……来自神圣森兰多并行国第一舰队的军人,我们在航行中遭遇了事故。” 猎户的眉毛打起结,困扰地抓着自己的头发。他显然也听不懂凯奥雷的语言,但他的神态里没有敌意。他把握拳的左手放在胸前用力锤了两下,然后说:“喔喔!喔!” 探险队的人面面相觑。 “模仿他的动作。”那个科研人员建议道,“他在等待回应,那可能是一种本地礼仪。” 于是凯奥雷也锤了两下胸,学着他说:“喔喔!喔!” 猎户咧嘴而笑,露出一排墨蓝色的牙齿。那反倒把探险队给吓了一跳。他爽快地放下弓箭,转身朝着探险队招手。那动作的意思就很清楚,他要探险队跟他走。 探险队陷入了困难的抉择。罗彬瀚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此前他一直以为这是个荒无人烟的地方。 “我们需要去看看。”那名科研员说,“当地人或许能提供给我们更多信息。” 他的要求得到了认可。他们用类似无线电的设备向停留在森林边缘的大部分联络。在此期间猎户只是耐心而好奇地看着,同时用手指抚摸那两只猎犬的耳朵。 罗彬瀚打量着对方。他觉得这猎户的穿着很古朴,衣服显然并非工业产物,弓箭也像是自制的。这身装备代表的文明程度根本不足以给探险队带来威胁,除非人数众多,或者他会使用超能力。 探险队最终跟着猎户出发了。他们偏离了原先预定的路线,转而折向北面的森林边缘——罗彬瀚并不清楚这世界真正的地理情况,他只是根据太阳来判断那是北边。可这世界的星系到底是怎么运转的呢?挂在天上的那个火球真是太阳吗?他只好不去考虑这些问题。 他们走了很长时间。起初还谨慎地和猎户保持着安全距离,最后却主动上前帮忙开路。那猎户对他们武器的锋利表示了赞赏,可罗彬瀚觉得他似乎不怎么吃惊。 在森林边缘出现了一段明显是人工开辟的小路。他们沿着这条小径走进原野,此时空中的太阳已然偏斜。 猎户领着他们向原野进发。这是片无比肥沃又可爱的土地,绿茵厚如绒毯,繁花错落交织。酷似蝴蝶的彩翅昆虫在田间飞舞。那两只猎犬亢奋地甩着尾巴,时不时从草丛里跳起,去捕捉那些异常漂亮的飞虫。 浓郁的草木芬芳充斥罗彬瀚的鼻腔,让他在长途跋涉中产生的疲乏也一扫而光。他新奇而兴奋地环顾着这片仙境般的土地。凯奥雷脸上也挂着和他相同的、简直如傻瓜般的笑容。 欧齐斯看了他们一眼,故意大惊小怪地说:“你们是从小在监狱里长大的吗?这辈子第一次放出来?” “闭嘴乡下小子,”凯奥雷说,“你第一次进城时还不会用厕所呢。你大声嚷嚷这厕所没纸,还问我架子上那些贝壳是干嘛用的。” 罗彬瀚的笑容忽然凝固了。“等下,”他说,“你们上厕所用贝壳干嘛?” 他们在穿越原野时用了一半时间向罗彬瀚说明贝壳是怎么用的。罗彬瀚很想问问他们拉肚子时怎么办,但最后碍于面子忍住了。 “城里人的习俗你永远理解不了。”欧齐斯耸耸肩说,“不过我得认真地告诉你们,这地方太奇怪了。这些花……它们开得这么密这么杂,不同种类的植物都混在一起,每样又都很繁茂。这可太不自然了,我在乡村度过童年,从没见过野地能长成这样。荒野应该是艰苦的,尤其在这种平坦的地方。” “这地方可是被一大片火焰海包围着。”凯奥雷不以为然地说。 罗彬瀚也觉得眼前的自然风光美得过分奇异,但那和漂在火海上的木船相比似乎也不算什么。他放任自己欣赏美景,直至抵达原野的尽头。 那是条界限分明的长带。一侧是繁花似锦的原野,另一侧则是整齐的田垄和沙砾路。 将两片区域分割开来的长带,是簇簇盛开的白色五瓣花。它们与罗彬瀚在“藤壶”中摘走的花几乎一模一样。 罗彬瀚有点吃惊地打量起那条雪白的花带,那使他忽然产生了些许不安。但其他人似乎并未特别放在心上。他们跟着猎户跨越花界,穿过田垄,望见一个炊烟袅袅的村落。 猎犬们放声吠叫,从村落里远远传来更多的犬只的回应。村庄边缘环绕着木篱,但建得矮小而单薄,无法防备大型野兽。那些农舍有石头墙壁和木质的屋顶,看起来十分简陋。 在村口生前方生长着一棵繁荣高大的老树。当罗彬瀚走到近前时不由倒吸了口气。这棵树叶冠茂密,如同巨伞笼盖着村口,使人感到一种幽静古老的美。然而那近人粗细的树干却非比寻常——它极不自然地扭曲着,生长出凹凸玲珑的身段,甚至树皮的纹路也酷似人类的五官。 它看上去简直像一尊容貌姣好、体态纤细的少女塑像。这富有生命力的女神像静静矗立在村口,双臂高举起绿叶织成的巨伞。 她是如此栩栩如生,让所有人都不由自主地那些停住脚步。猎户走上前去,虔诚地亲吻巨树的根部,然后从怀里取出一朵雪白的五瓣花,轻轻地放在这活木神像脚边。 罗彬瀚这时才留意到树底堆满了白花。最下面的已经枯黄萎谢,顶部那些却依旧鲜活芬芳。花朵堆得像篱笆那么高,当风吹过时就纷纷滑落,飞向村庄的周围。 面对这一幕,探险队的成员们都沉默不语。稍后凯奥雷悄悄地说:“这是他们的宗教?” 罗彬瀚也这么想,那猎户的献花显然像某种拜祭。 “他们怎么把树养成这样?”凯奥雷啧啧称奇。 “他们没准每年向这棵食人树祭献少女。”欧齐斯阴森地说,“我听说我的祖先就干类似的事。他们特意把怀孕女人的粪便撒在庄稼里,这样庄稼就会像女人那样多产。那时候他们认为你吃什么就能得到什么,所以如果你们便秘的话……” 凯奥雷和罗彬瀚一起向他怒目而视。 猎户将花朵放在树下,随后领着他们进入村中。那棵奇异的树让罗彬瀚益发踌躇,但仍在好奇的驱使下穿越了大门。 村里零零散散地走动着老人。妇女们也在农舍的门窗前对他们好奇地张望。那些目光倒没令罗彬瀚感到多少敌意。 他们径直来到村中最高大漂亮的屋舍前。 “我懂了。”精通游戏的罗彬瀚说,“他要带我们去见这村子的长老或者领袖。” 猎户态度恭敬地敲了敲门,屋内没有回应。他非常缓慢地将那扇绘满星辰与花草的木门推开。 屋内灯火通明,暖融如春,正中央是一个铺着白色兽皮的石雕扶手椅。它看上去既古朴又气派,像是某种祭司或酋长的圣座。 荆璜正赤裸双脚,面无表情地盘坐在那上面。 “草。”罗彬瀚说。 028 顽石指向归乡之途(上) “你们来这干嘛?”荆璜说。 凯奥雷看上去和罗彬瀚差不多吃惊。他盯着荆璜看了一会儿,然后凝重地凑向罗彬瀚。 “我们不能轻易地相信他。”他谨慎地低语道,“这个世界有太多不可思议的现象。出现在我们眼前的或许只是某种精神幻象或者……” “放你妈的屁。”坐在石座上的荆璜说,“擀面杖吹火你懂你妈的精神幻象。” 罗彬瀚立刻信心十足,断然宣布道:“这是真货。” 荆璜从那气派非凡的石座上跳下来,赤脚踩过地上的干草垫,来到他们面前。他用格外冰冷的目光扫过那名科研员,然后说:“出去。” 罗彬瀚爽快地一拱手:“陛下恭安,微臣告退。” “你待着。”荆璜说。 他伸出右手,屋内刮起一阵酷热的强风,裹着探险队的几名成员飞了出去。屋门随即被轰的一声紧紧关上了。 做完这一切后,荆璜无精打采地坐回石椅上。 “你们跑来这里干嘛?”他问。 罗彬瀚把他们的探险之旅简明扼要地说了一遍,荆璜像是随时要睡过去般听着他的讲述。为了帮助他提神,罗彬瀚大步上前,一把揪起他的头发。 “你又干嘛?”荆璜阴沉沉地问。 “这不该问你吗?”罗彬瀚说,“你他妈丢下一船人跑这儿干嘛呢?” “借东西。” “啥?借东西你还搁这儿牛逼哄哄地坐着?起来说清楚,这地方怎么回事啊?” 房间的角落里响起沙沙声。罗彬瀚这才发现屋子还有另一个隐蔽的小房间。 自屋内走出一个美丽非凡的少女。她明眸皓齿,秀发如云,破旧的农家布裙也丝毫无法掩盖其光辉。当她赤脚走到近前时,罗彬瀚骤然意识到她和村前那棵巨树惊人得相似。 “你好,罗彬瀚。”她自然地说,“我是艾芭拿,星辰的使者。” 罗彬瀚吃惊得哑口无言。对方的言语在他听来是彻底的中文。 “您……您是穿越过来的?”他小心翼翼地问。 “不,我的灵魂诞生于此。”艾芭拿说,“世界外的星辰传来了你们的声音和姓名,玄虹之玉教会了我你们的语言。你们在春季之末到来,这是变化的征兆。” 她的怀里抱着一大块晶莹剔透的深蓝矿物。她把那水晶状的矿物放在荆璜面前。荆璜看了一眼,然后把手伸进自己的衣袖里。 他不知从哪儿掏出一个很小的白玉瓶,打开瓶塞后朝着椅边的水杯倾倒。自瓶口淌出淡红色的透明液体。他倒水的动作很谨慎,在灌满杯底一层后马上把瓶子收起来。 旁边的艾芭拿挑起眉毛看着他。 “租金。”荆璜说。 艾芭拿露出一种不以为然的神态。“大可不必。我们愿意向你提供帮助,双星之子。星辰女王一直在等待着永光。” 荆璜对此一言不发。他闷不吭声地抓起那块矿物,快步朝门口走去。他在门边的小架前穿上靴子,然后自顾自的走出了门。罗彬瀚茫然地看向房屋的主人。 艾芭拿淡然地微笑着。 “他此刻怒火满怀,徘徊迷惘。”她说,“但他终将接受一切的。” 罗彬瀚不知道她在说什么,眼下似乎也并非询问的时机。他转身跟着荆璜出去了。 探险队的其他成员仍然等候在外。他们此刻纷纷围在荆璜旁边,盯着他手中的矿物。罗彬瀚能看出荆璜很不耐烦,可是他居然没有马上驾起飞云逃跑。 “这是什么?”凯奥雷问。 “归乡石。”荆璜说。 夕阳缓缓沉落到远方树木的阴影后,那深蓝的矿物中隐隐闪烁起一条光带。它是那么细微,像矿物中天然生成的纹理。 荆璜忽然把这块奇特的矿物塞到凯奥雷手上。这让毫无心理准备的凯奥雷吓得跳了起来,他笨拙地抱住沉甸甸的石头,大声抱怨道:“嘿,你起码可以先招呼一声!难道多说一句会……” “等等。”欧齐斯打断他,“别管这些,你快看它里面!” 矿物中的光带在扭曲,从矿物的左下角移向右侧。荆璜静静地看着光带变动。其余人只好疑惑而敬畏地跟着观望。 “这是什么?”凯奥雷小声问。 “你祖坟的坐标。”荆璜面无表情地说。 “我们得跟着这条光带走?”凯奥雷转头望向右边。那里是一片油绿的农田。 “……走你妈。” 荆璜忽然冲罗彬瀚招了招手。当罗彬瀚走近时,他把手伸到罗彬瀚颈后,摘下一条太阳形状的怀表挂坠。那是被莫莫罗称为简易四象仪的古怪装置。 他把怀表扔到罗彬瀚手中:“你打开。” 罗彬瀚照办了。他打开怀表,露出里面的四个表盘,此刻上头的数字分别是135,60,302,503。 “嗯?”罗彬瀚说。他已不记得上次看到的具体数值,但显然没有这么大,而且当时他记得还有一个负数。 “历史,生物,宙象,超凡。”荆璜解释说,“这四个数值是你们此刻所在地和认知宇宙之间的差值。四个数都变成0就说明你们到家了。” 他又把怀表拿起来扔给凯奥雷。这会儿仪表上的数字变成了139,61,302,500.5。 “没多大区别嘛。”罗彬瀚评价道。 “说明你们两个的家离得近。” 凯奥雷着迷地盯着怀表,直到荆璜脸上露出了明显的不耐烦,他才如梦初醒把东西还给罗彬瀚。 “噢,噢,好吧。”他说,“这可真有意思。不过它能送我们回去吗?” “不能。” “那……” “我能送你们回去。”荆璜打断他说,“石头是指路用的,不然我他妈怎么知道在哪儿开门。” 凯奥雷好奇地看看自己左胳膊上抱着的石头。 “为什么要用这个?”他有点好奇地问,“那个仪器不会更方便吗?它能直接显示数字,难道这不会让误差更小一点?” 荆璜的脸色改变了。那是种唯有熟人看得出的细微神态,罗彬瀚察觉到他正在发火。 “你们也只能读得懂数字罢了。”他冷冷地抛下一句。紧接着红云在他脚底积聚,他就那样腾空而起,飘然飞走了。 凯奥雷目瞪口呆地站在原地。“他是不是在生气?”他有点无措地问罗彬瀚,“我说了什么?” 罗彬瀚也不知道,他只好诚实地摇头。 “他讨厌数学?”欧齐斯猜测道。 除却那名科研员外的所有人都充满谅解和恍然的哦了一声。 “其实这还挺正常的,是吧?”凯奥雷说,“如果人能抬脚就飞,谁他妈还想学数学?” 他们在那位科研员冷峻的视线里发表了一通对数学的诋毁,聊得兴高采烈,好半天才意识到天已经黑了。他们远离森林和基地,被荆璜抛弃在这个陌生且言语不通的落后村庄里。 一群村民举着火把向他们走来。他们大多身强体壮,在人数上又占据压倒性优势,难免令探险队有点紧张。然而当人群走到近前时,为首的却是一个老人。 他的年龄已经很大,白发和胡须都垂到脚边,用一根粗壮的树枝支撑着身体。 “欢迎。”他用不甚流利的外星语说,“各位板都,欢迎你们来到罗托斯。” 029 顽石指向归乡之途(中) 他们在村民的屋子里吃了晚饭,内容包括煎制的某种鸟蛋、杂菜汤和一种混了油脂的肉末饭。那当然和高级餐厅的精致佳肴无法相比,罗彬瀚却觉得自己很久未曾这么敞怀大吃过了。 期间那个老人和几名村人也和他们共同进餐。他们依靠老人生疏的外语进行沟通。罗彬瀚终于明白这片土地叫做罗托斯——但不确定是星球、大陆亦或者单纯这个村子。 这是一个生产手段相当原始的世界,村落各自耕种生活,偶尔在集会时贸易交流。据说在远方的山脉之后存在更繁华的王国,然而此事在村中无人关切,因此村民也说不出什么究竟。 他们还知道了“板都”的含义。据老人所言,那是针对外来客人的专用称谓,就类似于“异乡人”、“外客”,然而并非所有外来者都能如此称呼。这似乎是一种殊荣,完全取决于使者的判断。罗彬瀚估计他们口中的使者就是艾芭拿。为了避免麻烦他决定不向探险队的其他人说明,可凯奥雷似乎猜到了一些。 “你在那屋子里看到了什么?”他趁着晚餐结束的时候对罗彬瀚悄悄问道,“那屋子里不止玄虹一个人吧?” “对,还有一绝世美少女,热情无比,刚见面就倒贴白给,塞钱人家都不要的。”罗彬瀚说。 凯奥雷哈哈大乐,他大概以为罗彬瀚真的在开玩笑。 由于房间的大小问题,他们七个人被安排到不同的农舍过夜。这一定程度上引起了探险队的疑虑,不过罗彬瀚倒不觉得担心——荆璜敢把他们随便抛弃在这里,那足以证明此地的安全性。 最终他和凯奥雷分到了同一间屋子。他们都吃饱喝足,躺上铺着麻布的床后就不想动弹。那麻布毕竟不如席梦思和蚕丝被舒服,让罗彬瀚翻来覆去地睡不着。但他也不好意思抱怨,以免显得自己过于娇贵。 当他瞪着眼盯天花板上的蜘蛛织网时凯奥雷忽然说:“你根本不会飞吧?” “真不会。”罗彬瀚据实以告。他并不担心对方会突然把他绑架之类的,毕竟莫莫罗的原型一脚下去恐怕足以踩死上百人。 躺在他旁边的凯奥雷扭了扭身体,罗彬瀚甚至能听到他咽口水的声音。 “所以,”他犹犹豫豫地问,“你不害怕他吗?当然我看得出你们挺要好的,不过那感觉还是挺怪的吧?他能踩着那种烟雾飞起来,还能弄出那种空气泡……你知道他在我们的船上做了什么吗?” 罗彬瀚当然没有亲眼看到。然而答案似乎早已在他的心里。“他把你们的舰船烧了,在它坠毁以前。” “那绿色的火会成为我将来的噩梦。”凯奥雷说,“没准只有我一个人看到。当时所有人都被扔了出去,只有我和他留下。没人知道那绿色的火是怎么回事,他们只会以为那是这个宇宙的什么特殊现象。天啊,我到现在还没把这件事向上级汇报。” 罗彬瀚吃惊地张大了嘴。他不禁侧目看向旁边,然而屋内灯火全无,他看不到凯奥雷此刻的表情。 “噢,当然,我没打算知情不报。”凯奥雷心烦意乱地说,“我只是还不知道怎么说。我听到一点风声……科研队在悄悄观察你们,知道吧?他们在讨论你们到底是什么,尤其是玄虹。现在他们认为他的飞行能力是一种特殊的生理结构,就是说,他并不是真正的人类,而是披着人皮的别的什么生物,他内部的肌肉骨骼结构肯定和人类不一样,那个人体的外表是某种拟态……就像变色龙、竹节虫之类的。我不是说他们有什么恶意,这只是他们的习惯使然。什么事都得说出个道理来,而且他们很难相信飞舰就那样莫名其妙地坠毁了,那对我们也是非常珍贵的资产,他们总不能在报告上直接说是散热器被小精灵弄爆炸了……” 凯奥雷说得相当混乱,但罗彬瀚最后还是听懂了。他有点不敢相信地问:“他们不会觉得是那货故意烧了你们的船吧?” “我没这么说。”凯奥雷立刻回答。他的辩解反而让罗彬瀚更加明白了。 房间变得寂静起来。最后凯奥雷咳嗽了一声。 “好吧。”他不自然地说,“不管怎样,我们很快就要回去了,也没什么时间搞研究,对吧?咱们就在这个可爱的农耕世界里共同生活几天,然后没准一辈子也不会见面了。我想那也不会有什么麻烦,我可以等回去以后再写详细报告,就说是先前一直记忆模糊。” 罗彬瀚了无睡意地盯着天花板。 “如果,”他缓慢地问道,“你们不是出现在外面的火海上,而是出现在这个村子附近……你们通常会做些什么?” 凯奥雷没有回答。 罗彬瀚等了几分钟,最后决定换个更轻松的话题。 “那个叫欧齐斯和你关系不错。”他说,“你俩是同学?” “噢,那倒不是,我们住得很近。那小子进城第一天不会用公共厕所,我恰好在他隔壁……总之我们后来就熟悉了,参军后也在同一个编队里。我的专业比较特别,所以晋升得比较快,不过我们还是经常混在一起。我跟他乡下的祖母也很熟,他祖母做饭的水平一流,比我老妈强多了。” 天花板上的蜘蛛开始在网上休息,罗彬瀚盯着它说:“我也有一个非常重要的朋友。” 凯奥雷的呼吸似乎都停止了。他一动不动地倾听着。 “虽然他看上去孤僻、冷淡、不近人情,但如果你真正了解他,就会知道他有一颗正直单纯的心。他珍惜一切生命,就算是他所厌恶的人,他也会平等地给予救助。难道你觉得他是有所图谋才做的吗?实话说我觉得外人的目光他根本不会在乎,所以我也不会在乎。这就是朋友的意义。” 罗彬瀚平静地说着。在这寂静黑暗的异星之夜,他感到一种罕有的伤感与安宁。 “你们真的很要好。”凯奥雷说。 “对,我们一起经历过很多匪夷所思的事,有些还挺危险。” “那肯定很有意思。” “差不多吧。有些还挺奇怪的。像什么邪教仪式啊,火葬场变态啊,光头外星人啊……总之我的人生还挺精彩的。” “我很乐意听听。”凯奥雷说,“我们明天再聊吧。反正咱们可能还得在这儿待一阵。明天我们可以吃一顿饱饭,聊聊你朋友的故事,然后到周围的农田里转几圈。” “行啊。” 他们同时拽了拽毯子,准备闭目歇息。 “哦对了,”罗彬瀚在最后说,“顺便一提,他的名字叫周雨,我们到高中都是同学。那小子现在估计正准备论文呢。” 凯奥雷突然没有了动静。 “你知道自己为什么不会飞吧?”好半天后他说,“你的良心太轻了,神不会允许你这种人飞起来的。” 030 顽石指向归乡之途(下) 凯奥雷不知为何变得非常气愤。他直接倒了个方向,和罗彬瀚头挨着脚睡下了。 罗彬瀚感到心情舒畅,但不免有点寂寞,偏偏此时他又睡意全无。这实在是件怪事,他的眼睛发胀,腿脚酸痛,估计已有二十多个小时没睡,但却怎么也无法入梦。 窗外传来阵阵虫鸣,在残春的夜晚显得躁动,犹如某种奇特的呼唤。空气又湿又冷,罗彬瀚实在躺得很难受。他悄悄溜下床,披上自己的外套走出屋去。 就在他走到院内时睡在门前的狗被惊醒了。它发出一阵威胁的低声咕哝,让罗彬瀚有点顾忌。可紧接着它忽然又不叫了,只是扫扫尾巴,异常温驯地走开。 这似乎是种冥冥中的鼓励,于是罗彬瀚继续前进。他踩着被月光照亮的沙砾路,在这清冷而温柔的春夜里来到村口。 如女神雕像般的巨树静静矗立在那里,脚畔的白花堆积如雪。罗彬瀚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来这儿,他盯着树发了一会儿呆,最后拿出淡红色的小镜片。 他来回切换镜片的颜色。当镜片是青色时浮现出了字迹。 “橡树。无危害性。” 罗彬瀚难以置信:“就这样?” “就这样。”身后有个声音回答他。 他转身望去,艾芭拿正站在那里。她穿着一件墨绿色的祭司长裙,以刺绣金叶作为装饰,如瀑布般披散的秀发上戴着一个荆棘枝冠,上面开满洁白的五瓣花,裙下露出一双洁白细腻的玉足,就那样踏在淤泥与腐叶之上。不知为何那使她看起来更美了。 罗彬瀚觉得自己好像不怎么惊讶。 “美女,您也盛装起夜呀?”他亲切地问。 艾芭拿翩然走近,用手轻轻抚摸树身。“这是我的树。”她说,“过去它并不长成这样,直到我成为使者时它才变为如此。” “现在这样挺好看的。”罗彬瀚说。他觉得艾芭拿离他未免太近了。在这个距离时,他甚至能看到对方的眼睛如猫一样闪着光。他还闻到淡淡的,带着些苦涩的花香。 艾芭拿憺然地微笑着。那是一种充满神秘与高远的,非常宗教性的表情。 “你们会怎么做?”她忽然俯身问道,“如果你们想研究这棵树,你们会怎么做?把它移走?砍倒?切碎?把里面的每一块木片拆分成更小的碎屑,看看里边有没有藏着黄金?” 罗彬瀚下意识地退了一步。“不敢不敢,”他客气地说,“这么大的树起码得是二级保护,可不敢砍。” 艾芭拿在月下嫣然而笑。 “撒谎。”她拨开被风吹乱的碎发说。 罗彬瀚还想要说点什么,她却抬起自己缠绕细蔓的左手。那纤纤玉指上栖着一只蜘蛛。它看起来如此眼熟,像是十分钟前还待在罗彬瀚的床顶织网。 “呃。”罗彬瀚突然卡词了。他倒不觉得之前和凯奥雷的谈话有那么见不得人,然而艾芭拿的视线却令他无法直面。 艾芭拿蹲下身,将蜘蛛放归地面。随后她在树边来回走动着,从不同角度观察罗彬瀚。 “你和他们来自不同的地方,但也所差无几。”她说,“思想,理念,欲望,你们有着同一种想要将乐园支离的气息。假以时日你的故乡将和他们走上相同的道路。” 她伸出右手,一块太阳形状的怀表在她指间摇荡。罗彬瀚下意识地摸向自己颈间,那里空无一物。 艾芭拿打开怀表,里面没有那四个表盘,只有一个漆黑的孔洞。洞内流出汩汩血水,打湿了她脚边的土壤。 “这就是你们所做的。”她温柔地说。 罗彬瀚转身想跑。这时那棵橡树突然活了过来。它用坚硬的枝条一把抓住罗彬瀚的胳膊,把他粗暴地吊在空中。 他有点崩溃地问:“至于吗?” “我没打算杀你。”艾芭拿说。于是罗彬瀚决定暂时老实下来。他看着艾芭拿收起怀表,然后又从左手亮出一颗深蓝的矿物。那看起来和她给荆璜的石头很像,只是体积要小得多。 “归乡石。”她说,“它是星辰的眼睛,土地的记忆,浪潮的纹理,故乡之歌,归还之声。它记录宇宙的一切。可你们发现后就把它全挖出来,剥去表皮,切断,腐蚀,砸烂,敲碎,包进钢铁与机械里,做成那种数字的仪器。” “太不像话了!”罗彬瀚在树上摇摇晃晃,义愤填膺地谴责道,“这么漂亮的石头居然拿去做表,还有天理没有?还有人性没有?” 艾芭拿只是了然地微笑。 “你们并不懂得它正确的用法。”她说。 橡树伸出枝丫,把罗彬瀚递向艾芭拿。那如精灵般美丽的少女展开双臂,揽住他的脖子。 “你会看到的。”她说。 她把嘴唇贴上罗彬瀚的额头。那本该是美妙的体验,罗彬瀚却感到自己的意识正被飞速吸走。他的视野向上飘升,越过树梢,越过云层,直到贴在那层漆黑的薄膜上。 他看到一个荒凉的星球,如此原始而寂寞,数万年的时间里都保持着同样的风貌。 紧接着它到来了。 纯粹是出于偶然,它来到那漆黑的膜壁外,依附在表面向内张望。它觉得这是一个不错的地方,于是流星便自火海上空坠落,穿入天壁当中。 星球自陨坑开始变绿。草木蔓延至每一个角落,昆虫与动物也如爆炸般繁衍。大部分时间它都很满意,只是偶尔对地形有所疑虑,于是流星再度坠落,制造出它认为合适的山脉、湖泊与海洋。 它离开了。有太多领地等着巡视,它只能偶尔回来察看。 几个世代过去了。星球上的主宰种族换了又换。有时毁于内部纷争,有时则是火海上嬉戏的群星不小心掉了下来。那些星辰太好动,偶尔就会闹出事故。 它对此并不在乎,生命于它相当平等。无论是何种族主宰世界,它都选择其中那些愿意追随它的赐予智慧。它的使者们为它照料星球与族群,使草木繁荣,牲畜健康。 时间继续流逝。 人类占据了星球。他们成立了部落,他们成立了村庄,他们成立了王国。 王国以独立的、理性的方式运行,他们不需要它的使者,因而将那些人宣判为邪恶的巫师。使者们只好远避他乡,去庇护指引那些远居世外的人。 其中有一个中等村落,平凡无奇,微不足道。它经历了十五任使者。当第十五任终于疲惫于自己的工作,觉得自己是时候开始衰老时,村前的树便变化形态,长成一位美丽的少女。那是第十六任使者艾芭拿。她一如前人那样照料村庄。 昨天一艘船撞破天壁降临了。船的主人飞来找她,借走一块归乡石。他把船上的六人丢在一旁,自己独自飞向森林中央,在那里有一片巨大的湖泊。那是很久以前它让陨星制造的湖泊,至今仍残留着星辰的气息。 此刻,明月与星辰之下,红衣的主人坐在湖畔。他用一柄墨玉小刀划破掌心,然后把树叶含在唇间,吹起一首古老的曲子。林中群鸟纷纷闻乐而来。 它们向他啾鸣朝拜,然后逐一啄食他掌心流出的血。沾在喙上的血被它们带向湖周的每一个角落,绘制出奇特的符号与图形。那些纹路如鸟爪虫迹,在朝阳升起后闪闪发光。 罗彬瀚睁开眼睛。 天花板上残留着蛛网。他的腿还搭在床上,可背脊和头却结结实实地挨着地板。他感到后脑勺疼得要死。 “什么动静?”凯奥雷揉着眼睛从床上坐起来。他迷迷糊糊地看着罗彬瀚:“你干嘛睡在地板上?” 罗彬瀚摸了摸脖子。怀表还在他颈上挂着。 “……梦。”他说。 031 春尽之月映于湖中(上) 快到中午的时候荆璜来了。他踏着红云降落在探险队面前,几名村人恰好也在场。然而面对这种空中飞人,这些衣着宛如中世纪农夫的人们却表现得相当平静。 “板都,”他们脱下帽子或头巾,对荆璜弯腰行礼,“鲁西瓦板都。” 荆璜对此表现得异样的客气,他颔首回礼说:“鲁西瓦兰卡都。” 看到这一幕的罗彬瀚用力摸了摸自己的脸。他从早上起床开始就觉得精神恍惚,老怀疑自己犹在梦中。 村人们四散走开了,荆璜转头看向探险队。 “你们瞪你妈呢,”他说,“一天到晚屁事不干,就知道到处扒屎。走了,我把门开好了,赶紧给老子哪儿来的滚哪儿去。” “门?”凯奥雷惊诧地说。 “你他妈是从小住的地洞怎么着?没见过门啊?” “不,不,”凯奥雷困惑地抓着头,“你说的门……那是指隧穿点吗?你到底是怎么弄的?就一夜的时间?你从哪儿找来的能源和材料呢?” “闭嘴,少给老子逼逼。”荆璜说。 他的脚下生起红云,这一次比以往浓重得多。艳丽的烟云把探险队的成员们也笼罩在内,带着他们一起飞向空中。 所有人都吓得大声惊叫,凯奥雷和欧齐斯听上去更像在喜极而呼。 “你可以带着人飞!”凯奥雷狂喜地说,“天啊,我的人生太圆满了,为什么你先前不这么做?” “你再说一句老子就送你去西天圆满。” 凯奥雷高兴地在云上走了两步,然后一头栽倒了。那云的乘坐体验跟看上去很不一样,除了荆璜外没人站得稳当。 罗彬瀚也觉得很新奇,但同时还很难受。乘云的感觉和坐车截然不同,他感觉不到身下有任何支撑物,而是单纯被云雾中的一股力量提在空中。那有点类似失重或者浮在水中,他的五脏六腑都就因此翻腾发痒。而如果试图在上面走路就更麻烦了,云烟毫无实体,陷得越深则浮力越大,活像踩在一个巨大的软海绵垫上,根本无法保持平衡。 他在呼啸而过的风中迅速产生了想呕吐的冲动,但还是很坚强地匍匐前进,靠到荆璜旁边。他抓过荆璜的两只手掌看了看。 “干嘛?”荆璜说。 那两只手掌都完好无损,纹丝未破。 “美梦破灭。”罗彬瀚沉重地说,然后爬去云边呕吐。 荆璜轻踹了他一脚:“不许高空抛物。” 等他们来到森林边时罗彬瀚已经差不多把胃里的早饭都清空了。他看到一大片简陋棚屋,外头只残留着一些被抛弃的杂物,却没有任何活人。 “人呢?”他有点惊恐地问。 “进森林里了。”荆璜不耐烦地说,“门在那林子里面,这么多人过去要花点时间,让他们先走了。” 罗彬瀚突然有种奇怪的感觉。他疑惑地摸了摸自己的额头,自从他醒来后那里就一直有点发烫。 “那林子里面不会有片湖吧?”他将信将疑地问。 荆璜没理他。几只翠绿的萤虫从他衣领下飘了出来。它们如萤火虫般闪烁着,飞向那些临时的寄居点。 一股风从森林内吹起,翠虫飞舞处燃烧起绿色的火,转眼间蔓延至整片屋棚。罗彬瀚听见凯奥雷发出几声不自然的轻咳,探险队成员们的脸色都不太好看。 飞虫将整个寄居区化为乌有。它们把一切烧得出奇得干净,没有焦烟,没有黑碳,只剩下少许苍白的灰烬,很快就被风吹向远方。 “可以啊少爷,”罗彬瀚情不自禁地拍着荆璜说,“看你这骨灰扬得多专业,相声圈里混过吧?” 荆璜打掉他的手,坐到树下闭起了眼睛。罗彬瀚跟过去问道:“你干嘛?修炼呢?” “睡觉。”荆璜无精打采地回答。 “你不是要开什么门吗?” “等晚上。” 荆璜睡着了。罗彬瀚扭头看了看另外几人,他们还远远地站在焚烧过后的寄居地遗址边,埋头研究那些灰烬。 他感到有点空虚,于是掏出淡红色的小镜片看向森林。 “橡树。无危害性。” 他弹了弹镜片:“真的假的?” 无人回答。他只好又拿出自己的打火机,一下一下地点着玩。机油已经剩得非常少,偶尔会有几下点不着。罗彬瀚估计里面的棉芯或许也不行了。 他无聊地望着森林,恍惚中觉得那片森林似乎也暗暗注视着他。这里的树会有想法吗?它们在这儿待了多久呢?它们会觉得无聊吗?说到无聊他一下子又想起李理了。自从寂静号变成一艘海船的样子后他就没见李理,罗彬瀚估计她的情况应该和∈差不多。 这样一来,如果不存在其他的幽灵船员,那么寂静号中实际上就只有荆璜、雅莱丽伽、莫莫罗、星期八和他自己。纵然不和森兰多的难民们相比,光是以途中遇到的鱼骨号作为参照也未免过分人丁稀少了。他不觉得寂静号装不下更多的人,那八成只是荆璜不喜欢船上人人多……可是话说回来,他怎么会让那另外三人上来呢? 罗彬瀚蓦然回神。他发现夕阳已经垂落在天边,晚霞灿漫如桃花盛开。 “嗯?”他奇怪地说。 “你他妈还要发多久的呆?”荆璜在他身后说,“走了,快点。” 罗彬瀚诧异地按按打火机,喷口闪出一簇细小的火苗。他走向荆璜,深沉地叹了口气:“这就是帝王的力量吗?” “你要死啊你?”荆璜没好气地说。 “不至于。”罗彬瀚摸了摸额头,“我昨天夜里睡魇了,好像留下点后遗症。” 荆璜不再理睬他。红云从他脚下生出,再度把罗彬瀚和探险队托入空中。他们越过树林,和归巢的群鸟一起飞向森林深处。那体验起初非常美好,直到凯奥雷发现他们的衣服和头发上沾了不少鸟屎。 红云在落日时抵达森林中央。那是一片巨大的、异常周正的圆形湖泊。湖岸周围漂浮着一团团无根之火,将附近照得通明透亮。那些难民都聚集在湖边,跟漂浮的火焰保持着一段距离。 他们降落在雅莱丽伽旁边。她向他们微笑,随即转头对凯奥雷说:“一会儿月亮照到湖面的时候,船长会打开水道。你们只要走进湖里就可以了。请你趁现在去和你们的长官说一声吧,让他清点一下人数。” 在凯奥雷准备离开时荆璜无精打采地抬起头追加了一句:“还有,你们身上带了什么这里的东西,全部丢掉。不然到时候找倒霉可别怪我。” “肠胃里的算吗?”欧齐斯问。 “你有种给老子剖出来啊。有一碗算一碗,老子给你数着。”荆璜冷冷地说。 欧齐斯若无其事地哼着小调离开了。 罗彬瀚注意到那个科研员也和他们一起走了。他感到有些忐忑,于是悄悄拉过荆璜,把探险队在途中搜集土壤和树叶的事告诉对方。 荆璜听后似乎并不在意:“那种无所谓。凭他们的水平带回去也查不出什么。” “所以你就是吓唬他们?” “不是。”荆璜皱着眉说,“私藏泥木也是不合规矩的,只不过这里的主人对我还算客气,应该会睁只眼闭只眼放过去。” 他转开头去结束了话题,罗彬瀚却仍感到有些不安。他望向森林深处,风声在黑暗里低鸣哀叫。 032 春尽之月映于湖中(中) 月亮升入空中。 那或许并不是严格意义上罗彬瀚所知道的月亮,而是依附于天壁上的幻影。在那奇怪的梦境中,罗彬瀚曾看到天壁内侧的天空是如何运转轮换,围绕着整个星球升起落下,制造出昼夜与四季。在这个被古老之物创造出来的世界里,地心说或许反倒成为了真理。 幻影之月高悬天幕。它那样浑圆、通透、庞大,仿佛近到了触手可及的程度。它令罗彬瀚想起了一些非常奇特的传说,那是他当初在周雨前女友的故居里看到的。 “嫦娥太可怕了。”他沉痛地拍着莫莫罗的肩膀说。 莫莫罗迷惑地看他。 圆月俯瞰人世。林间的湖水也因月光而变得晶莹闪耀。透过清澈的水面,罗彬瀚能看见底部的湖床与砂石。自石隙中滚出一串串珍珠般乳白色的气泡,不停地冒向水面。 湖水不断搅动,倒映在水面上的银月也随波荡漾。林中的虫鸣、风声、鸟叫全都戛然而止,世界陡然变得寂静起来。 荆璜自岸边升起。这一次他脚下没有红云,只是如同柳絮那样轻飘飘地浮在湖上。 一柄墨玉小刀从他衣领下游出来,亲热地围着他打转。直到第三圈时,那柄刀已经放大到将近人高。它弯曲如残月,静静地依偎在荆璜身后。 荆璜曲起手指,在玉质的刀身上扣敲,玉刀应声而鸣,其音玲珑清脆。 他在月下振刀而歌。 那是陌生的语言,其声佶屈,其音诘拙。然而听者无需闻识,其义自显心间。 ——迢迢水月,于斯于彼。 湖心之月随歌无声融解。 ——其路何耶?在渺在幽。 自那皎洁的银白中混入了焰色。它开始缓缓灼烧,月心逐渐被焚出深不见底的空洞。 ——昊天暝广兮罔极,厚土泽被兮浩荡。 玉刀鸣声不绝,空洞在月影中蔓延,最终将那片银白吞噬殆尽。这时罗彬瀚终于看清那空洞中是另一片灿烂的星空。 ——行远途而踽踽,歌桑梓以慰怀。 空洞扩散至湖岸,整个水面看来都像是一面巨大的星空之镜。漆黑的玉刀开始缩小。它在原地转了几圈,然后钻回荆璜的衣领内。 荆璜落回湖岸上。不知是不是月光造成的错觉,罗彬瀚觉得他的脸色有点难看。 “去吧。”他对凯奥雷说,“湖里的就是门。” 凯奥雷有点恍惚,过了一会儿后才开始用无线电传达荆璜的话。不远处的人群开始骚动起来,但没有马上向湖面靠近。 “磨磨蹭蹭的。”荆璜不耐烦地说。他盘腿坐倒在地上,无聊地拔起了草。 罗彬瀚拍着他的脑袋问:“这洞能开多久?” “到月落。”荆璜说,“反正洞口够大,他们千把人扑通扑通下去也快得很。老子看他们能磨多久。” 罗彬瀚也在湖边坐下了。他心里仍在琢磨那个奇怪的梦,于是四下张望起来。很快他就在附近的草丛中发现了血迹写成的符号,可那已经变得很淡,像是被草木吸收了。 人群被组织起来,一个由十人组成的小队率先向湖畔靠近。看起来他们准备先做一个试验。 这时凯奥雷又走了过来。他也在湖边坐下,对罗彬瀚说:“看来我们很快就要分别了。” “走好。”罗彬瀚挥了挥手,没体会到多少离别的伤感。 “我肯定忘不了这几天的事。”凯奥雷说,“这可真是场神奇的遭遇。如果没碰到你们,我想我没准就回不去了。” “你再磨蹭也回不去了。这门老子就开一次,错过别来找我。”荆璜说。 凯奥雷哈哈大笑,好像没怎么当真。 “说真的,像你这样的人很多吗?如果我们以后还继续探索别的宇宙,会不会遇到一堆人在天上乱飞?” “大概不会。看白塔那边怎么评估你们的水平。”荆璜淡淡地说。 “那肯定会很有意思。”凯奥雷说,“我可迫不及待地想看看更多东西。” 荆璜抬头看了他一眼。 “以后也许你就不想看了。”他说。 凯奥雷纳闷地瞧着他。荆璜扔掉手里的草茎,站起身俯视着他和罗彬瀚。圆月在他身后露出一半,像柄银白色的玉刀。 “你知道自己为什么能听懂我的话吗?”他说,“你们这等蛮夷之地,语言体系却和联盟通用语如出一辙,你以为这是什么常事吗?你们的星层和此地何止天壤之别,若真是仅千余行星的疆土,前几次隧穿岂会落到如此僻远之处?” 那双瞳孔中跃动起彩色的火焰。荆璜在月下往后退去。 “无妨。”他漠然地说,“是前代破灭的遗族也好,是被更高等文明养出来的试验品也罢,你等因缘天定,斯事与我无尤。” 他的声音如冰击碎玉,清脆而又寒冷。 “但是……若你们是焚辰座下的苗蛊,迟早有一天会杀到我赤县门前。届时你便返乡去吧。蝼蚁尚且贪生,何苦枉费了性命。” 荆璜转身翩然欲去,人群却传来了惊叫。他们同时转头,看到湖岸边似乎有人正在挣扎。 那是最早进入湖中的十人小队。 荆璜飞身赶去。罗彬瀚和凯奥雷也紧跟着奔跑起来。他们先后来到岸边,发现那十个人都被溺困在水中。他们并未穿过湖中的星空之洞,而是仍旧浸泡在洞上的湖水里。虬结粗壮的树根将他们困缚得严严实实,使他们的手脚动弹不得。 黑玉小刀带着一根白绳从荆璜领口钻出。小刀斩断树根,白绳则将他们从湖中捞起。他们被奄奄一息的拖到在岸上,肚子里灌满了湖水。 凯奥雷冲上去为他们急救。罗彬瀚也想帮忙,但难民群里很快就跑出了更多的人,出于专业性的考虑他决定边缘掠阵。 “咋回事?”他捅捅荆璜。 荆棘没有回答,埋头注视着湖面。密如织网的根系仍在疯长。它们破开泥土,无边无际地蔓延出去,遮挡起湖中的巨洞。 他飞到湖面上,对着森林四顾张望。 “尊驾此为何意?”他沉声质问道。 寂静的夜里弥漫着草木芬芳。女孩披着包裹全身的斗篷,踏过沙沙作响的落叶,自黑暗深处走至月下。 艾芭拿来到湖畔。她的眼睛闪闪发亮,与月下的湖水一样美丽。 “他们不能离开。”她宣布道。 “我日,”荆璜怒气冲冲地说,“你有没有点底线啊?连租金都付了你跟我说这个?敲你妈,老子平时吃饭都不给钱!” 艾芭拿没有回答。她伸手解开斗篷的系带,将遮身的布料往下一拉。 罗彬瀚见状大惊:“又脱?” “又?”莫莫罗疑惑地问。 斗篷委落在地。她身上是一件墨绿底色、金叶刺绣的祭司长裙,头上戴着开满白花的荆棘冠。赤足沾满落叶与泥土,与罗彬瀚梦中所见完全相同。 “我以星辰使者之名宣判他们的罪行。”她说,“这些外来者盗窃了宝物,星辰女王绝不容许此等亵渎。他们必须以终生的劳役赎罪。” 033 春尽之月映于湖中(下) 荆璜飞落回湖边,隔在艾芭拿与人群之间。他回头看了人群一眼,然后皱着眉问:“他们拿了你什么东西?” “驯化之香。”艾芭拿说,“春鲸叶与述象果实的合剂。你知道那是危险的东西。” “谁拿的?”荆璜直截了当地问。 艾芭拿的视线越过他,看向后方的人群。所有人都跟着她的视线张望。他们最早看到正被急救的溺水十人,然后则是旁边的施救者。 欧齐斯从地上站起来。“噢,”他说,“我?” 他的脸色不怎么乐观,但显得很镇静,毫无慌乱之色。罗彬瀚见了感到心底一沉。 欧齐斯很快举起双手:“你们可以搜我的身。” 他顿了顿又说:“只要别剖肚子。我总不会把那东西吃下去了吧?” 这句话立刻让罗彬瀚想起自己读过的某些缉毒故事。他不禁沉思着盯向欧齐斯的屁股。 “我们会知道的。”艾芭拿说。 从她身后的林子里走来一群猎犬。它们低低喘着气,把欧齐斯包围起来。 凯奥雷把手伸到了腰间的枪上。欧齐斯立刻阻止他。 “别,老兄。”他沉着地说,“让这几位警官检查吧。” 两只猎犬走了出来,对着欧齐斯嗅探、打转。一只尾巴上带着点点白斑的猎犬很快走开,蹲坐在地上舔自己的爪子。另一只纯黑的猎犬则继续闻了一会儿。 最后它呜呜地叫唤起来。 那似乎是种信号的表达。艾芭拿侧耳倾听:“他碰过驯化之香,但已经不在他身上了。” 荆璜皱眉不语。猎犬们都目不转睛地盯着他,冲他轻微地摇头摆尾。罗彬瀚对此倒不觉得惊奇,他以前就知道荆璜很容易讨狗喜欢。 “你想怎么样?”荆璜问道。 艾芭拿扬起头。月光把她头发上的五瓣花照得通透如美玉。“我要搜查这里的每一个人。他们谁都可能是藏匿者。” “我可没时间和你磨蹭。”荆璜冷冷地说,“此处聚气成穴,水道通月,也不过能成一时。错过今晚再想开门,就算我在此地日日维持,少说也是来年春末的事情。你要把这些人一一搜查过去,耽误了时辰怎么办?再说就算他们真的取走了你的东西,那也不过是个人作为,何来株连覆卵之罪?” 黑色的玉刀在他身旁盘旋,发出尖锐的啸鸣。艾芭拿则站在原地,用注视顽童的眼神看着他。 “你认为自己能在这里做什么?”她平和地问道,“这里是我们的土地,每一寸都在星辰的照耀之下,它永远不会站在你那边。现在你还打开了一扇如此庞大的门,这消耗了你多少?你还能存在多久?” “你试试?”荆璜说,“老子又不是没炸过人祖坟。来啊,互相伤害啊。” 罗彬瀚不动声色地碰了一下莫莫罗。 “那小子行不行?”他低声问道。 莫莫罗无辜地耸了耸肩。罗彬瀚也不知道他到底是什么意思,于是他又改口问道:“等下要是打起来,你行不行?就你那原型,抽起卡来好歹算个五星吧?” “可原型的我很容易踩到人呀,罗先生。”莫莫罗为难地说。 罗彬瀚这才意识到这片围着一千多人的密林是多么不适合那个宏伟的巨人行动。而荆璜的脸色阴沉,似乎暗示着他们正处于劣势——尽管对面的只是一个女人与一群猎犬。 “让我们各退一步。”艾芭拿忽然说,“我会在月落前完成搜查,而你不能干涉我的宣判。” “你打算怎么做?找到东西就把他们都杀了?” 艾芭拿反感地偏过头。 “我没打算杀死任何人。”她说,“一旦证实罪行,他们会被送往山那边的王国,作为我们的流放者服役。王国会让他们去矿场或织厂,取决于那些官员的安排。他们将得到基本的生存保障,并且终身远离神秘。” “慢着。”欧齐斯忽然说,“我得说一件事。这可不能算在所有人头上,这完全是我……” 荆璜叱了一声。白色的细绳如伏蛇飞射,将欧齐斯倒吊在空中,然后把他的嘴缠得结结实实。 “老子讲话关你什么事,叭叭叭的就你有嘴啊?”他不耐烦地说,“空口无凭,如果你搜不出东西又怎么说?” “那么他们可以离开。”艾芭拿说。 荆璜静立了几秒,然后向后退却。他落到罗彬瀚旁边,不言不语地盘膝坐下。 艾芭拿将此视为默许。她鼓起脸颊吹动口哨,猎犬们安静地迈开小步,朝着人群跑去。它们穿梭在人群中,在每个人脚边嗅探。一个女孩惊恐地哭了起来,旁边的女人立刻将她抱起,慌乱地拍打哄劝着。 “唉,”莫莫罗叹息着说,“初次隧穿就带上移民人群,这种行为实在是太不慎重了。以后一定要吸取教训啊。” 被倒吊着的欧齐斯无法回答,凯奥雷则沉默着把手放在腰上。当他解开枪搭扣时荆璜看了他一眼。 “把手放下。”荆璜说,“你以为她不知道你们的武器是什么吗?去告诉你们的人,不想做树肥就老实待着。” 他们僵持了几秒,最后凯奥雷照办了,他拿出无线电与上级联络。 猎犬们继续在人群中探寻。它们有时只闻上几秒,有时却在某个人身边徘徊良久。每当这种时候罗彬瀚总觉得提心吊胆,直到猎犬若无其事地走开。 月亮开始偏斜。罗彬瀚望着它一点点从空中滑落,在煎熬之中竟然又感到些许困倦。他忍不住打了个呵欠。 一只猎犬或许也同样感到无聊。它悄悄从搜查工作中溜走,小步跑到荆璜的脚边。 罗彬瀚一动不动地瞪着它。他发现这只猎犬有条白斑点点的细长尾巴,像是刚才搜查欧齐斯的那一只。 白尾猎犬吐着舌头,把脑袋搁在荆璜腿上,堂而皇之地偷起了懒。罗彬瀚见状大为愤慨,指着它骂道:“你个哈士奇!” 猎犬翻了个身,冲他露出柔软的肚皮。 “就知道摸鱼。丢人!”罗彬瀚唾弃道,“你趁早退群吧!” 猎犬仍然摇动尾巴,四脚朝天地躺着。罗彬瀚终于忍无可忍,在它肚皮上狠狠抓了两把。他偷眼瞄向艾芭拿,发现对方似乎并不介意这只开小差的逃兵。 于是他开始撸狗,那感觉非常解压。 “罗先生,你这是在干什么?”莫莫罗问道。 “你别管我,”罗彬瀚挠着狗肚软毛说,“这是猛男的宿命。” 人群中传来一阵激烈的犬吠。他们抬头望去,猎犬们正围着那个中年指挥官不放。周围的人试图拔枪射击,却都莫名其妙地栽倒在地。 他们也被吊到空中,脚踝上缠着细韧的枝条。罗彬瀚拿出小镜片望了过去。这次青色的“植物”镜片没有继续标示“橡树”,而是黄色的“元素”镜片上浮现出文字。 “树之精魂。高度危险,请勿在其附近进行任何砍伐行为。” “草!”罗彬瀚顿时勃然大怒,“二段变身还带改属性的!真不要脸!” 034 纵使无法飞翔(上) 森林在簌簌作响。 一群群栖鸟从树叶间惊飞而起,仓惶地逃向天际。远方传来不知名的兽吼,尖锐而凄凉地盘旋在风中。 高如小楼的橡树们突然间活了过来。它们暴躁地挥打着枝条,迫使人群伏倒躲避。期间罗彬瀚甚至看到几道闪亮的射线胡乱射向高处。 凯奥雷也拔出了枪,他首先瞄向绑着欧齐斯的白绳,紧接着枪便掉在了地上。 他捂着手后退。从地上的枪管里伸出一根细苗,转眼长成绿盖如伞的壮树。它挥动树枝朝着凯奥雷的脑袋砸了下去。 黑刀自空中游过,树枝蓦地断成数截。凯奥雷吃惊地坐倒在地。 “让别开枪了都他妈不听。”荆璜说。 他从地面飘了起来,黑色的玉刀悬在他头顶。 “喂,你也适可而止吧?”他对艾芭拿说,“吓唬小孩呢你?搜了这么半天,没证据就想动手啊?” 艾芭拿抬起一只手,森林霎时悄寂无声。 “我已经找到了。”她说。 猎犬们围绕在一起。它们龇牙低吠,迫使人群避退。那些曾经试图攻击它们的枪械全落在地上,缠绕在树根与泥土中。 曾经和雅莱丽伽交谈过的司令官被猎犬们胁迫着,从他们眼前走过。几名士兵想要跟随,树枝立刻将他们吊了起来。 司令官制止了其他人的骚动。他昂首挺胸,不露任何情绪地站到艾芭拿面前。 “驯化之香在他身上。”艾芭拿说。 站在最近处的猎犬猛然跃起,用利爪撕开司令官的衣袋。一个看起来十分老旧的布袋从里面掉了出来。猎犬忠诚地叼起布袋,摇着尾巴送到艾芭拿身旁。 艾芭拿俯身拿起布袋。这时月亮已偏西落,银辉遍撒她的身躯,衣袖上的金叶在她解开布袋时闪闪发亮。 她从布袋里拿出某种球形的东西,伸手展示在荆璜他们面前。月光下,罗彬瀚看到她手中躺着一颗山核桃。 艾芭拿将指甲深入核桃壳的缝隙中,轻巧地将整个外壳打开,露出里面小小的铜质管口。这似乎是一个以山核桃外壳制作的容器。 与此同时罗彬瀚闻到一股奇特的香气。那起初是柔润的木质香,随后变成了成熟果实的浓郁气味。他感到身体有些慵懒,但此外似乎也没什么特别的。 艾芭拿露出淡泊的微笑。那像是种胜利的表情。 “我找到了。”她对荆璜说,“这是你要的证明。” 荆璜没有说话。这时凯奥雷挤开猎犬,挡在司令官与艾芭拿之间。 “是我提议的。”他大声地说,“我和欧齐斯商量过,觉得那屋子里肯定有秘密。所以昨天晚上我和欧齐斯一起去了那儿……这只是为了弥补舰队的损失!我们必须有一些能够带回去作为证明的东西!你不能把这事儿算在平民头上!” “啥?”罗彬瀚说。他有点听糊涂了。 荆璜不言不语地把手按在太阳穴上,一下一下地揉着。艾芭拿仍然面带微笑,用宛如母亲般的目光藐视着凯奥雷。 “撒谎。”她平静地说,“今夜以前你从未知晓此事,你只是想行庇护之举。来到我屋中盗窃的是你的朋友,指使他犯此罪行的是你的长官。这一切都在星辰的注视之下,真相绝不因言语的矫饰而消隐——但这无关紧要,你们流着同族之血,你们将受到同等的惩罚。” 风将她的长发扬起,看起来像一尊月下的女神像。森林开始蠢动,响起哀嚎般的风声。 荆璜终于放下了手。 “你们他妈是不是针对我?”他缓缓地说。 所有人都古怪地盯着他。 “上次来这里的时候不小心砸了个山,那个星辰使者也都跟老子客客气气的,该招待招待该赔偿赔偿。现在老子规规矩矩地借个路,怎么就搞这么多破事?” 他怒不可遏地踹了一脚莫莫罗。 “一个海盗碰上一群难民,屁大点事让你们搞这么复杂!老子当年炼气化神都没这么麻烦!” “可我不是难民呀玄虹先生……”莫莫罗无辜地说。 “放你妈屁,”荆璜说,“你把我船的维修费赔了吗?一天天就知道砸别人家卫星!” 艾芭拿有点惊愕,但很快就恢复了平静。 “这件事和你无关,双星之子。”她说,“你和你的人可以自由离去。” “离你妈。”荆璜又踹了一脚莫莫罗,“当面跟老子耍花招,你当我瞎啊?那香水是你从他身上搜出来的吗?明明就是从你自己衣袖里拿出来的!” 罗彬瀚张大了嘴。他下意识地看向司令官和凯奥雷,结果发现他们跟自己是一样的表情。 “喂,大哥,你这赖账表演有点尬了啊。”他悄悄捅了捅荆璜说,“你倒是看看嫌疑人的反应啊,人自己都心虚了,咱们搁这儿硬洗地也不合适吧。” “他不心虚你心虚啊?”荆璜说,“刚进村子就惦记着摸别人的宝贝,都一群什么狗屁玩意儿。你知道老子从这帮人身上搜出来多少东西吗?” 他一抖衣袖,从那里面哗啦啦地落出许多杂物。罗彬瀚低头看去,发现那尽是些树叶、土壤、花瓣、种子、装在瓶中的昆虫,甚至还有一小块疑似归乡石的碎屑。 罗彬瀚深感震撼,他一把掀起荆璜的衣袖:“你把宝贝都藏哪儿呢?” 荆璜将他推开,面露冷笑道:“我把你们这群人定了一个下午的身,再叫林子里的鸟统统搜查过一遍,真以为能有什么东西藏得住吗?那驯化之香早被我搜出来,放回村子里去了。留在那家伙袋子里的不过是我船上的普通核桃而已。” 一根白绳从艾芭拿的衣袖里钻出来,游回荆璜的手掌中。绳尾拴着一颗圆圆的山核桃。 荆璜信手一捏,核桃壳清脆地碎裂,露出里面的坚果肉。他把碎核桃扔给罗彬瀚,然后冷冷地说:“这一枚才是你从他身上搜到的……是事先就做了两手准备吧?你担心在月落前搜不出东西,所以就另准备了一份驯化之香来栽赃。虽然他们是咎由自取,你也不是什么温良之辈。若不是我事先提防,在此处设下幻阵遮你天眼,恐怕就着了你的道。事已至此,你还有何言欲辩?” 艾芭拿静默无语。罗彬瀚趁着这个机会把莫莫罗拉到身边。 “我乱了。”他说,“你给我捋捋。” 莫莫罗思考了一会儿,然后说:“是这样的,罗先生。欧齐斯先生他们在村子里偷东西。艾芭拿女士故意让他们偷,好留下罪证。玄虹先生在下午时把他们偷的东西又都偷了回去,所以没有罪证了。艾芭拿女士找不到罪证,所以自己伪造了罪证。玄虹先生拿出了艾芭拿女士伪造罪证的罪证。他们互相钓鱼执法,玄虹先生大胜利。” “这里头还有好人吗?”罗彬瀚郑重地问。 莫莫罗真诚而遗憾地摇头。 罗彬瀚感到很寂寞。他掂了掂手里的碎核桃,蹲到一边默默地吃起来。 那条白尾猎犬也悄悄溜达过来,伸着尖嘴热切地嗅嗅闻闻。于是罗彬瀚分了它一半。 “就你乖。”他沉重地摸着狗头说。 035 纵使无法飞翔(中) “你给我个理由。”荆璜淡淡地说。 艾芭拿的神色开始动摇。她那宗教性的宁静渐渐从眉宇间消失了。 “他们是错的。他们从来看不见真实。” “你他妈废话。你是什么人?神谕歌者!他们是什么人?理识傻逼!你他妈指望他们干什么好事?你咋不去和桑莲那神经病一起念经呢?” 艾芭拿变得激动起来。 “他们从来不会自觉!”她严厉地尖声说,“如果你不在这儿,他们就会偷走那些东西!可那就结束了吗?你知道他们曾经做过什么?你知道他们在计划未来做些什么?” “知道啊。”荆璜面无表情地说,“你当我第一天见识他们理识文明是什么尿性吗?这帮人就是狗改不了吃屎,猫改不了喝尿。有便宜就占,有机会就抢,死到临头还他妈想着占茅坑,厚颜无耻,臭不要脸,苍蝇缠着牛屁股,蜣螂推着粪球壳,贱人没有下限……” “可以了,可以了少爷。”罗彬瀚冲上去劝阻道,“还有小孩子在呢,咱留点素质吧!” “……总之这不是你动手的理由。”荆璜说。 艾芭拿高傲地昂起了头。 “他们迟早会再回来。”她说,“带着他们的律法,还有更多的人和武器。我们将被更远的驱逐,仅为了他们想支援山那边未来的同路人。这些你都明白,双星之子。” 荆璜不屑地嗤了一声:“回来个屁。就他们那蹩脚玩意儿,打得穿你们这儿的天壁吗?科技树歪得要死连他妈个灵场控制都没有,整个百斤面蒸出来的废物点心,来多少都是树肥。再说等他们进了联盟,你当盗火者是傻的吗?能指派一群猪来你们这儿讨野火?就是头猪还能刨出灵性最足的树根呢,他们这些傻逼做得到吗?” 罗彬瀚忍不住捅了捅他:“你到底站哪边的?” 荆璜理也不理他,冷然一拂袖道:“让路,否则我就不客气了。” 艾芭拿怔怔地看着他。她的表情惶惑得像个平凡的小女孩。 “你站在他们那边?”她不解地问,“你不知道这世界将会变成怎样?你不知道他们如何对待你的……” 荆璜飞上空中,黑色的玉刀在他身后盘旋。月亮在他视野尽头,慢慢向着森林后方沉落。这个世界的昼夜周期并不稳定,今晚将是分外短暂的一夜。 “天地就是这样的。”他说,“恩怨,爱憎,生死,枯荣,这一切都不过是云烟幻影。今朝烈火鲜花,来日荒雪枯冢,何人不是如此。是值春秋替代,天数易更,合该他等昌盛繁荣,那么便顺其自然吧。” 他停止了言语,静静地看着艾芭拿。他们用余人不能理解的视线彼此交流着。 然后艾芭拿往后退了一步。 “不,”她决绝地说,“他们没有任何益处。他们只会带来血与伤痛。” 她举起手,林间的阴影再度骚动起来。这时有个声音在她身后轻轻说:“停下。” 艾芭拿身后的空气开始扭曲,雅莱丽伽的形体从那当中浮现。她手中端着一把外表相当笨拙的枪械,枪口抵在艾芭拿的后背上。那把短枪有着看起来就很原始的机械构件,以及一个大得畸形的弹仓。 “这是反灵场武器。”雅莱丽伽说。 艾芭拿看了看荆璜,然后缓慢地摇头:“你不能杀死我,这是你的誓言。” “他不能。”雅莱丽伽说,“但我不在乎。你威胁到他的安全,我就会做任何事。” 艾芭拿放下了手。雅莱丽伽仍然用枪指着她,一步一步往后倒退,拉开大约两米的距离。 “解开湖上的封锁。”她对艾芭拿命令道。 艾芭拿没有马上反应。她仰起头,无限哀伤地望着那轮月亮。 “就这么办吧。”她说。 她和雅莱丽伽同时行动。从土中拔起的带刺树根缠绕住雅莱丽伽的脚,试图将她拖倒在地。而雅莱丽伽则如野鹿般灵巧地跃开,手中果断地扣下扳机。 那是一声让罗彬瀚感到浑身血液倒灌的巨响。 艾芭拿站在原地。她的脸色没有露出任何痛苦,只是充满着迷惘,就好像雅莱丽伽根本未曾击中她似的。然而当罗彬瀚将视线下移时,才发现她按在腹部的手沾满了鲜血。 她墨绿色的裙子逐渐从那个位置被洇染出一片更深的红色。她摇晃一下,似乎要倒下去。 紧接着树根从她脚下长出,如同莲花闭合般将她包裹在内。整个森林都开始剧烈地震动。罗彬瀚感觉有什么东西拽住了自己的脚,狂暴地将他甩向空中。他吓得大声惊叫,叫到半途时就停下了。拽着他的并非树根,而是白色的细绳。 荆璜正飞在他旁边,脸色前所未有的严峻。他们俯瞰着下方,看到橡树成群地拔地而出,如巨怪般肆虐奔腾,冲向那些留在地上的人群。 “咄!”荆璜说。 从他指尖飘出一个个非常细小的气泡,迅速朝下方沉落。当它们落地时已经大得犹如一座座房屋,将聚拢的人群笼盖在其中。气泡表面流动着彩虹般的微光,在橡树对着它们猛砸时非但丝毫无损,反而使树枝燃起火来。 吊着罗彬瀚的白绳仍在无限地延伸,从地上抓起那些落单的人挂到空中。很快司令官、欧齐斯和凯奥雷都出现在罗彬瀚旁边。 “噢,这可真是我做梦都没想到过的景象。”凯奥雷在空中摇摇晃晃,“这些树肯定也会成为我的终生噩梦。不管怎样还是要感谢你,你又一次拯救了我们所有人。” 荆璜毫无笑容地看了他一眼。这次他没有骂人,只是冷冷地说:“她是对的。” 凯奥雷茫然地看着他。 “她是对的。”荆璜说,“你们只会给这天地带来伤痛。” 翠绿的光点不断从他衣领里飞出,缭绕着他上下翻舞,像是在等待着一个命令。他抬起手,缓慢而坚决地指向树林。在那瞬间罗彬瀚好像明白了什么。 “打住,打住!”他一把揪住荆璜的头发往一边扯,“你他妈想干嘛?进入林区不准玩火!有这闲心你不如赶紧把他们送走啊!” “没用了。”荆璜甩开他的手说,“这片树林现在已经和她的魂魄合一,不杀死这些人是绝对不会罢休的。她是此间主人,风水形势自然站在她那一边。如果不烧掉这片森林,不但这些人回不去,以后所有靠近这里的人类也必死无疑。” 他再次将手探向树林,那动作慢得就像个老人,因此又一次被人打断了。 “慢着,”凯奥雷说,“我得问一句,那个女人现在在哪儿?” 荆璜漠然地看了他一眼:“她的身体在林子底下,魂魄在树里。” “如果你烧了这些树?” “她本来也活不成了。”荆璜说,“她已无求生之志。这些树以她自愿献出的魂魄为驱,用不了多久就会把她耗死。” “除非她平息怒火。”凯奥雷接口道。 “行啊,这简单,你们这些人死了她就不生气了。你就……” 荆璜的话戛然而止。凯奥雷手上握着一把枪,比他平时配在腰间的要小得多。他的手抖抖索索,但成功的把枪口抵在了自己的腹部。 “好吧,好吧,”他磕磕巴巴地说,“我不确定这一定能行,不过也许我们的血和痛苦能让她满意?至少能让她稍微冷静下来?我知道这想法挺蠢的,但是……我们总得想想办法吧?我现在可是很相信奇迹了,我是说,我已经在最不可思议的处境里被救了两次了,没准还有更好的事呢?我可不会飞,但至少有勇气做这个……” 他准备扣下扳机,在那以前白绳将他的手牢牢捆起,吊在头顶上方。 荆璜静静地看了他几秒,最后平静地摇了摇头。 “不必枉自寻死。” 他第三次缓慢但坚决地将手指向森林,翠色的光虫点点而落。 它们在即将落到树梢上时停下了。 “嗯?”罗彬瀚说。 他错愕地看着周围,包括荆璜在内的所有人都定住了。甚至橡树上的火焰也停止了跃动。 世界静止了。只剩下他和一条狗仍在摇头晃脑。 那只白尾猎犬颠着小步,悠闲地跑过一段泥地。紧接着它飞起来,如荆璜那样轻松地飘到罗彬瀚面前。 “好吧,我觉得刚才的事态有点过头了,亏你们拖住那孩子。我得说这可不是我创造这儿的初衷。” 它摇尾吐舌,用温柔而恢宏的声音说:“你还想吃点核桃吗?” 036 纵使无法飞翔(下) “你有毒吧?”荆璜说。 蹲坐在他对面的猎犬天真地用尾巴拍打着泥土。 “你他妈上亿岁的龙,数万天壁世界之母,星辰女王,星层之主,装成一条狗骗人核桃吃?” “你还很年轻,玄虹之玉。”猎犬说,“当你活到足够的岁数时就会对自身的物质形体感到厌倦。你会试着改变,自我设限,模仿其他物种的生活。你会发现世界变得陌生,然后渐渐重新熟悉起来。每一次轮回都像新生,每一次选择都有意义。过去我也曾变成人类,在你们的世界里游荡观察,这和现在的状况没什么不同。” 荆璜冷冷地盯着它:“你出现在这里不是偶然吧?” “有人在梦中呼唤我。”猎犬舔着爪子说,“一个很单纯的梦,很可爱,使我怀念起那些创造的日子。再说你也不是个省心的对象,玄虹,上次你出现在我的领地时砸坏了一座山。我有必要留意你这种危险分子。” “我不是赔了吗?再说你他妈连世界都随便造,难道还缺一座山?” “那是用来纪念我初恋情人的山。我们曾在那儿幽会,互相挠对方的鳞片。”猎犬扫着尾巴回答。 荆璜忽然不说话了。 “至少你还知道心虚。”猎犬说,“回忆独一无二,生命亦复如此。你差点杀了我的孩子——这倒不是说她完全没有过错。你和她,你们都太小了,越是短浅的生命反而越不懂得珍惜。她轻易地将性命献给憎恶和偏见,多么无聊的事!我的孩子,神喻歌者,她能听见浪潮里的每一个秘密,却不能控制自己从那些可怕的真实里保持精神的平衡和宽容。毕竟这是需要很长时间来练习的,我想今夜的事会成为她的教训。” 它猛然从地上跃起,跳入月光照耀的夜空。这时月亮已在空中停滞了许久——甚至是从西边重新回到了湖面正上方。 猎犬在虚空中端坐,扫视着地面上的众人。 “首先我得向你们道歉,远方的客人们。”它冲着人群说,“我创造了这个美丽的世界,却未能使你们对它留下美好的印象,因那一系列的误解、偏见、私欲、恐惧……最后造成了多么遗憾的结果!同时我亦真诚地奉劝诸位,不要试图带走这世界里的任何东西。你们的文明尚且幼稚脆弱,充满婴儿式的好奇与鲁莽,试图解析神秘将给你们带来灭顶之灾。须知即便是一粒此处橡树的种子,在你们的世界里也不啻于吞星噬月的灾蟒。毁灭绝非我的本意,然而星层之间自有其独立法则,我的守护无法抵达你们那浪潮之外的故乡。因此我衷告诸位,保持忍耐、谨慎与谦逊,如此才能在这无限广袤的世界里生生不息——请多珍重!现在,我认为是你们回家的时候了。” 猎犬摇动尾巴。湖面上纠缠密布的树根开始收缩。转眼间那深邃的星空之洞又映照在银月下。 “再会。”它说,“我,此世的创造者与守护者,星辰女王,第二原种,银尾辉龙拉戈维坦,向你们的领袖与文明表达致意。祝愿你们旅途顺利,并在十月的治下繁荣昌盛,早日与同族相会于星海之中。” 人们吃惊、疑惑、不知所措,但最终在猎犬的俯视下接受现实。他们组织起有序的队伍,慢慢朝着湖面靠近。这过程中难免有许多犹疑和拖延,而猎犬始终和空中的月亮一起耐心等待着。 寂静号的成员们站在另一边。莫莫罗和雅莱丽伽都平安无事,而看见星期八更是令罗彬瀚大惊失色。 他抓住莫莫罗问:“她什么时候冒出来的?” “星期八前辈一直都在呀。”莫莫罗说。 罗彬瀚瞪着星期八。戴着河豚发卡的小女孩也看向他,然后伸出双手:“哥哥抱抱。” “哥哥不抱抱。”罗彬瀚说,“哥哥怕鬼鬼。” 第一批队伍走入洞中,紧接着更多的人消失在湖下。罗彬瀚望着他们远去,不自觉地陷入了沉思。 “罗先生,你想家了吗?”莫莫罗关切地说,“虽然玄虹先生可以破开虚空,但这种通道非常依赖环境,而且过去以后就无法再返回,所以没办法用来给你探亲。不过没有关系,只要危机过去,总有一天你会回到家人身边的。” 罗彬瀚深沉地摇头。 “回不回家无所谓,”他说,“我主要是在想,这洞后面真的是他们老家吗?万一是没有氧气的真空呢?万一是个巨型绞肉机呢?万一他们进洞以后其实都被怪物吃掉了呢?万一这都是我做的梦而其实他们都已经被树弄死了呢?” “万一你妈啊。”荆璜说,“那是老子开的门,不许叨逼逼的烦人!” “万一你才是幕后黑手呢?”罗彬瀚缓缓说。 荆璜二话没说冲了上去。他们开始奋力互薅对方的头发,这场决斗进行到一半时凯奥雷走了过来。 “你们在干什么?”他呆若木鸡地问。 罗彬瀚赶紧松开揪着荆璜头发的手,顺道捋平了几下:“没事,玩呢。” “噢,好吧。”凯奥雷说,他的眼神看起来仍然有些怀疑。 他很快摇了摇头,露出爽快的笑容:“我是来道别的。以及,有些话我认为有必要说明。关于……那些树叶,还有核桃,我很抱歉,但我们不是为了财富而这么做的。我们只是想了解……” “你们想拿回去分析分子结构和基因蓝本。”荆璜不耐烦地说,“你们的遂穿技术本来就是单向,需要在这里重新建立基站才有希望回去,带着科研队和移民就是为了这个吧?说穿了你们也不过是一群弃子罢了。” “我没准会获得晋升。”凯奥雷突兀地说,“这次事故或许会成为我的机会,实际上这次航行是我姑父的安排……” “干嘛?你想炫家世啊?” “不,当然不是。”凯奥雷有点无措地说,“我只是在想……不管你之前那些话是什么意思,事情会往好的方面发展。我们将继续前进,直到事情变好为止。” 他挺起胸膛。“我们会改变这一切,”他说 ,“我们将克服过去所犯的错误,我们将了解一切,我们将完善一切。也许我们没法像你那样飞翔——但那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总有一天我们会用自己的方式解决问题,我们会一起飞翔在天空下。” “放你妈的屁。”荆璜说,“理识就是纯傻逼,你比傻逼更傻逼,傻逼当中选傻逼,你给傻逼当垫底。” 罗彬瀚冲过去捂住他的嘴,然后对凯奥雷笑道:“好,很好,都挺好。你们加油哈。” 凯奥雷走上前和他拥抱了一下。这完全出乎罗彬瀚的意料,正当他纳闷时察觉出某个坚硬的金属物体被塞进自己手里。 “高能射线枪。”凯奥雷在他耳畔低语,“我的私人收藏,我会在报告里说是被树攻击时弄丢了。我想你比他更需要这个。” 他最后挥了挥手,朝着人群跑去。直到所有人都消失在湖中,罗彬瀚才如梦初醒地看了看手里的短枪。 “爽到。”他说。 荆璜鄙夷地看着他。罗彬瀚不慌不忙地举起右手。 “看看这只完美又尊贵的手,”他深情地说,“这可是摸过亿年老龙的手啊。” 白尾猎犬从空中飘了下来。 “准确来说你还是摸了一只狗。”它回答道,“我的真身沉睡在燃素深处。我已许久不曾起来,以免引起海面的灾害。尽管如此,你们制造的混乱仍然迫使我出现,我很高兴这漫长的林中之夜终于过去了。” 它无辜地抖了抖耳朵,宛如在友善微笑般吐舌看着荆璜。 “这是你第二次在我的世界里捣乱,玄虹之玉。我认为这是需要惩罚的——接下来我该怎么处置你们呢?” 037 箴谏以为龙之馈赠(上) 当朝阳升起时罗彬瀚终于又看见了寂静号。它躺在一个酷似朗姆酒瓶的玻璃容器里,瓶子则被拿在雅莱丽伽手中。 他凑到瓶子边,看着里面不及巴掌大小的船模。在这个比例下他终于得以窥清寂静号的全貌——自然,指的是木船形态。它略偏狭长,有漆黑的船舷与暗色的甲板,六根高低不同的船桅,桅杆上部装饰着锋利狰狞的铁荆棘与刀刃;风帆也是黑底的,最高的帆上绘着火焰和骷髅;在船首像的位置则放着一个面貌诡恶的魔鬼,背后舞动着树的枝条。 “草,”罗彬瀚说,“一看就不是什么正经船。” “我们是海盗。”雅莱丽伽说。她的理所当然让罗彬瀚无言以对。 这时罗彬瀚还没意识到真相。他对雅莱丽伽问道:“这瓶中船模型是谁做的?挺精致的嘛。这么复杂的构造,在瓶子里咋拼啊?” “这就是我们的船呀,罗先生。”莫莫罗说。 雅莱丽伽在瓶子里灌入事先准备的湖水,随着瓶子盈满,瓶中的模型船如冰雪般溶解了。 她走到远处的空地中央,将瓶中的水倾倒在地上,然后朝着罗彬瀚他们跑来。前十秒什么都没发生,紧接着某种东西从那片倒水的地方膨胀起来。 罗彬瀚眼睁睁看着一艘船从地上长了出来。它通体漆黑,有六根尖锐狰狞的桅杆,以及诡异的魔鬼船首像。那毫无疑问是他先前乘坐的寂静号。 “楚丘卡的海魔瓶。”莫莫罗说,“这是海魔们用来收集船只的道具。它们会把看上的船放进瓶子里收藏。” 罗彬瀚冷静地把自己的下巴合上。“这瓶子不是街上买的吧?” “船长从海魔那里抢来的。”雅莱丽伽轻描淡写地说,“他抢过很多人。如果你在海上落单,不要承认你认识他。” “我他妈必不可能落单。”罗彬瀚立刻宣布。 这时荆璜终于从树林里走了出来。所有人都停下言语,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瞧。他的脸色看不出什么异常。 “雅莱,”他说,“走了。” 他顾自向寂静号走去。罗彬瀚揪住他问道:“你跟那条狗聊了些啥?” “……惩罚。” “啥惩罚?” “不关你事。” “那住村里的大妹子呢?她没事了?” 荆璜瞟了他一眼:“你那么关心那女人干嘛?” “问问呗。”罗彬瀚说,“都已经是梦中人了,买卖不成情意在啊。” 他们登上寂静号。罗彬瀚刚刚仰起头看天,莫莫罗又化为一道光芒消失了。随即出现在船边的银石巨人缓缓将船抱起,然后发出了一声很清脆的呼喊,笔直地朝上方飞去。 罗彬瀚极有远见地提前趴在甲板上。 “我有一个问题,”他脸对着甲板说,“你起飞前为啥非要喊一声?” “这是教官教我们的,罗先生。”莫莫罗在他的心底温善地回答,“起飞前要提前预警,保证人类的飞行器有时间进行避让,而且发力的时候随动作出声也比较符合智人种的生理习惯,模仿这个特点会更容易被接受的。” “那你很专业噢。”罗彬瀚说。 巨人的眼睛变得亮如旭日。它凝望天空的方向,然后一口气冲向云霄。罗彬瀚只觉得眼前发黑,然后便从粘稠的膜壁上脱出。 寂静号从火浪中破海升起。它乘着海面翻卷的焰气飞上高空,下方巨大的球状天壁旋即被火焰所掩盖,变为一片巨鲸般的海下阴影。 罗彬瀚靠在舷边注视这一幕。天壁内确然藏着一个独立的大陆,一个星球,一个世界,这事实仍然令他感到不可思议。天壁内的空间和外界不符吗?还是说他们在进入天壁时被缩小了呢?之前那两天两夜是真实的吗? 最后他放弃了思考,决定去做点更有益的事情。他的第一个计划是去上个厕所,因为他已经在不知不觉中憋了一天一夜了。那简直反人类。 厕所位于船舱底部,比起寂静号现在的外形倒是还算先进。他在蹲坑时不免想到那些排泄物的去处。旋即他又意识到既然荆璜和莫莫罗可能都不上厕所,而∈和李理想必也不用,那么只剩下雅莱丽伽与星期八。 换言之在他上船前这是个血统纯正的女厕所。 罗彬瀚归纳到此不免感到有点难受。为了排遣郁闷,他完事后没有直接走回圆厅,而是在底舱来回转悠,到处看墙壁上那些风格古老而诡异的装饰花纹。它们有各种鬼脸、骷髅、刀刃和意味不明的符号,看上去很令人发毛,但莫莫罗告诉他但凡能走的地方都是安全的。 他踏进一个非常角落的小房间里,墙壁上贴着血红色的绒布。他起初没认出来,几秒后才意识到这是仓库。证据是那几本危险的人鱼写生画册还躺在角落里。 罗彬瀚积恨难平,走上前去,对着画册气势汹汹地指责道:“骗子!变态!葫芦娃!” “什么葫芦娃?”他身后有人问道。 罗彬瀚一扭头,半透明的李理不知什么时候站在那里。她穿着鲜红的外套,乍眼看去简直像这艘古船上徘徊的女怨灵。 “没事。”罗彬瀚镇定地抹了把额头说,“上次有人给我分享的种子,下完一看是葫芦娃全集。” 李理意味深长地看着他。 “你为什么还在这儿?”罗彬瀚板起脸问。 “否则我该在哪儿呢?” “上头的大总管都已经关了,你为什么还在屋里转悠?不是说容易坏吗?” 李理耸了耸肩。“我们的原理不同。”她解释道,“我的物质载体有一套独立的反灵场保护系统,因此得以在灵场环境下运行。然而那也意味着我无法走得更远。于我而言,这间仓库就是全部的宇宙,我无法了解外面发生了什么。” 她的自白勾起了罗彬瀚的同情。于是他打消了马上离开的念头,开始和李理闲聊起来。他很自然地说起了不久前所发生的一切。 李理安静地聆听着。当罗彬瀚讲完后她继续沉思了一会儿。 “这是件很有意思的事,”她评价道,“我必须承认它刷新了我对本船主人的看法。此前,尽管我承认他对凡人世界抱持某种义务感,但无任何依据表明其中存在切实的个人感情成分。我认为你提供的案例是独特而又富有代表性的,或许它能使那些尚不明确的部分清晰起来。” “啥?”罗彬瀚说。 “一个基本总结。”李理回答道,“他喜欢人类——该倾向是否合宜尚待考察,但它已是既定事实。” “你是不是需要我再把那首傻逼诗念一遍?”罗彬瀚说。 最终罗彬瀚疲惫地从仓库里离开。作为对人鱼画册的补偿,李理给他提供了几本据说可以舒缓精神的娱乐杂志,但罗彬瀚没精神细看。他已经一天一夜没睡,实在是太困乏了。回到自己的私人房间后他便再也无法抗拒,一头栽进柔软的床铺中。 他立刻睡着了。并且做了一个梦。 他梦见自己飞在寂静号的上空,低头望着它在火中航行。那一点力气都不费,但身体却轻飘飘地随风前进。这感觉如此自由而轻松,仿佛已经脱离了纷扰苦痛的尘世,不剩下一丝忧愁。 “事实上你只是在梦里。”有人在他旁边说。 罗彬瀚觉得很扫兴。他扭头望去,一只白尾的猎犬飘在他旁边。它甩头摇尾,以狗刨式的泳姿在虚空中悠游,与罗彬瀚齐头并进。 “去去去。”罗彬瀚说,“我做梦呢。” 他拼命想着刮起一阵风把猎犬吹跑,可对方照旧悠哉地刨着空气,甚至朝罗彬瀚吐起舌头。 “你不能赶走我——事实上,是你在我的梦里。”它说。 038 箴谏以为龙之馈赠(中) 猎犬神采奕奕,气定神闲地用四条腿划着空气。它那样娇小,却和下方的寂静号游得同样快。 罗彬瀚有点郁闷地盯着它。他当然不讨厌狗,但出现在这样一个梦境里就另当别论。这本应是属于他一个人的梦,而随着这条狗出现,先前那种自由无拘的感觉便迅速烟消云散。 “你想干嘛?”他问道。 “我认为和你聊聊会很有趣。”猎犬说,“真抱歉我只能在梦里这么做,否则玄虹之玉就会想方设法阻挠我。那男孩对比他更古老的异族缺乏信任——倒不是说我对此有什么意见,对于你们的种族而言,保持疑心是得以幸存的重要手段。在我观察过的所有小动物中,你们是最狡猾而谨慎的一种,可同时也最天真和冲动。这真叫我奇怪。” 罗彬瀚意识到他在面对的不止是一只狗,而且还是一只相当话痨的狗。他感到很痛苦,只想一个人舒舒服服地飘着。 “你想独处。”猎犬像有读心术般说道,“你的内心充满了烦恼和迷惑,它们对这宇宙微不足道,对其他人亦无价值,唯独于你却重逾生命。家庭、友谊、财富、权力、名誉、存在的意义、爱……这一切真的重要吗?在你们这样短暂易逝的生命中,竟还要为如此琐碎的事物焦虑。你们是一群多么悲观又神经质的小动物。” 星辰般的辉光从猎犬毛尖亮起,它在光芒中逐渐变形。属于犬类的肉体开始伸长、扭曲,最终变成了和罗彬瀚身高相若的人形。 一个人类女孩漂浮在空中。她的相貌酷似艾芭拿,只是睫毛和头发都银白如雪。她的美丽圣洁无暇,罗彬瀚却感到某种无以名状的虚假,像是面对着一副精妙的画作。 “这会让你更有安全感吗?”她用银铃般的声音问道。 罗彬瀚并不这么认为。老实说他更喜欢那只白尾猎犬。 “我很奇怪玄虹之玉为什么会把你带在船上。”她说,“我能从浪潮中听出他被杀戮的脚步追赶,因而四处躲藏逃避。可你在外部世界是脆弱的,他应该采取别的办法。” “这你得问他。”罗彬瀚说。 银发的女孩绕着他飞了一圈,观察,思考,最后摇头否决。 “他在犯一个错误。”她了然地陈述道,“新的十月即将升起,他应当返回他那顽石的国度,而非独自逃离,扬帆远去。你们正与宿命背道而驰。” 罗彬瀚不置可否地耸耸肩:“要不你劝劝他?” “我们可以一起去。”她说。 罗彬瀚没懂她的意思。 银发女孩突然飘过来,一把抓住他的手,拉着他从空中坠落。他们掉在寂静号的甲板上,宛如雪花落地般悄无声息。这时荆璜正盘腿坐在船头的老位置。他的身边搁着炭炉与陶罐,茶汤在罐中翻滚不止。 银发女孩拉着罗彬瀚靠过去。他们两个大摇大摆,毫无隐匿的企图,然而荆璜竟浑然不觉,兀自皱眉望着天空。 他们并肩站在荆璜面前。罗彬瀚伸手晃了晃,又喊了几句,荆璜却置若罔闻。 “这是我的梦。”银发女孩说,“他还没察觉到我们,至少现在没有。更遥远的东西占据着他的思绪里。” 罗彬瀚顺着荆璜的视线朝上看。夜空之中正横贯着绚烂的星带。这片天空表面看去和他故乡的银河无异,实际那些星星却是一群足以在欢声笑语中毁灭巨型飞舰的怪物。 他没有说出来,银发女孩却已开始摇头。 “不,不,你想错了。”她说,“星辰元素对生命的定义抱持着不同的观点。在它们眼中,那并非单一的生命,而是无数生命的集合体,是这无数生命的意志总和。当那艘船瓦解时,那就意味着构成它的无数生命获得了自由和解放——但这并非重点,那条星带并不由星辰元素组成,它只是自然地存在。无论你在你的故乡,在这儿,在联盟所触及的任何一个星层都能看见。” 罗彬瀚已然感到头昏脑胀。 “……银河,”他凭着自己有限的天文学知识晕乎乎地说,“那不是银河系的一部分吗?” “是,但也不是。你们的星层距离那里太遥远了,对于你的故乡,那暂时还只是个普通的天文景象。直到你们开始溯流而上,才会见到它的真实面目。” “所以那银河到底是什么?” 银发女孩飘了起来。她的眼神这会儿看起来变得很不同,那是属于龙的,冰冷而异类的目光。 “是战场。”她说,“你所看见的每一点光都是一次毁灭。当它能被你所见时,证明其命运已然终结。你们称其为星河战线。” 罗彬瀚隐约感到自己似乎在哪儿听到过这个词。 “战线,”他咀嚼似地说,“和谁打?” 女孩露出淡泊的笑容。 “我们。”她说。 罗彬瀚顿住了几秒钟。女孩在此期间对着他微笑:“当然还有焚辰之月。尽管你们甚至不相信他的存在。但那无关紧要,你们摧毁一切扩张的阻碍。” 罗彬瀚点点头:“听起来倒是挺牛逼的。不过我们怎么打你们?拿炮轰?拿枪射?” “你们写了一本书。”女孩说。 罗彬瀚瞪着她。 她又往上飘了一点,双手高举,拢住空中一颗格外璀璨的白星。 “就是这本书。”她说。 罗彬瀚对星发呆,甚至认不出它到底叫什么。他试探地问道:“这书叫牛郎织女吧?” “星光界。”女孩说,“在盗火之月采取的所有策略中,这是最为致命的一个。每当我们在自己的土地上仰望之时,他借着那颗星的光芒向无尽世界低语。所有的歌者,圣者,诗人,哲人……凡能仰视星辰之物,无不在那诡计的笼罩之下。” 罗彬瀚十分成熟地替自己合上下巴。 “我只听说这本书是无情的名词解释机器?” 银发女孩放声笑了起来。和艾芭拿那宗教性的微笑不同,她在空中笑得前仰后合。那让罗彬瀚大为震惊,难以相信这是一个亿岁生物的举止。 “噢,抱歉。”银发女孩在笑够以后说,“物质形体会影响你看待事物的角度,当我变成人时总是更好动一点……总之你是对的。《星光界》——用你们的话说,是一本名词解释书。它有写在实体上的版本,可以让你们这些物质生物阅读,然而对于我们而言,仰头看那颗星星总是方便得多。每天夜里你就都会看见它对你闪烁,诉说,告诉你万事万物的定义。” “这不挺好的吗?”罗彬瀚说,“传说中的终身制义务教育?” “这正是问题所在。”女孩回答道。 她温柔地看着罗彬瀚。那并非少女面对异性的眼神,乃是圣贤怜惜蝼蚁的目光。其中充斥着无限的爱怜与谅解,以至于令他如履薄冰。 “多么可怜的生命。你们生活在实在的世界,物质于你们就是一切。”她说,“斩去手足,你们寸步难行;割去头颅,你们性命无存。你们中的不少人宣称知识之重胜过一切,可失去了肉体他们便立刻陷入永恒的沉默。但这里是不同的,我们,龙,精灵,元素,一切属于月境的生灵,物质于我们不过是一种无足轻重的装饰,就像头发和指甲。因约而生,因律而存,因而我们即是概念。” 她在空中张开手臂。 “概念,话语,定义。我们。”她说,声息细若游丝,却又轰然若雷霆炸响,“概念即是存在,话语即是权力——定义即是征服。” 039 箴谏以为龙之馈赠(下) 罗彬瀚伸手比划了一下。 他看看荆璜,又循着对方的视线看向星空,心中疑团豁然而解。 “我就奇怪他以前干嘛没事老望着天。”罗彬瀚说,“敢情正线上学习呢。” “他是特别的。”女孩说。 “那肯定的,正常人谁上着网还学习啊。” 女孩只是微笑地望着他,那神态像是母亲凝望幼童,令罗彬瀚感到自己无处遁形。他只得不发一言,很苦闷地摸起了兜里的打火机。 “双星之子,玄虹之玉。”女孩说,“他既是烈火之子,也是黑石之子。” “他就是个孙猴子。”罗彬瀚没好气地插话。 女孩听而不闻。 “第十月就要升起,双星汇于深渊之顶,永光使者自火而生。”她说,“所有的候选者都应前往顽石之国。那男孩在其中尤为重要,却还徘徊蹉跎于此。春季即将终结,他必须尽快返航——我认为这就是你的使命,你为此而加入这场旅途。” “你忽悠谁呢,”罗彬瀚说,“我他妈纯属是被绑票了。” “你梦到了我。这里不存在偶然。” 这句话说到一半时,银发女孩突然若有所思地拨弄起头发。 “万事自有其因。”她说,“或许我也该给你一份礼物,鉴于你送了我半颗核桃。受赠之物当以双倍奉还,浪潮时时如此言说。” 她向罗彬瀚靠近。这时荆璜从原地站了起来,他皱着眉,满脸不快地盯着前方。 漂浮中的两人停止了动作。罗彬瀚对上荆璜的视线,亲切慈祥地问:“同学下课啦?” 荆璜好像仍然没听到。他转过身,笔直地朝舱内走去。 罗彬瀚很好奇他想做什么,银发女孩显然也一样。他们都跟随着荆璜飘进舱内。 荆璜走入圆厅,对着周围巡视。莫莫罗正陪星期八翻花绳,雅莱丽伽埋头研究一个奇怪而复杂的工具箱。 他继续往圆厅深处走,绕下楼梯,穿过长廊。这条路罗彬瀚越看越熟悉。 “嗯?”他说,“你想干嘛?” 荆璜停在罗彬瀚的房间前,先是沉默了片刻,然后一脚把门踹开。罗彬瀚看到床上躺着另一个自己,四仰八叉,鼾声正响。他忽然有了不祥的预感。 紧接着荆璜又抬起脚。他一脚把整张床踹翻了。 罗彬瀚顿时感到天旋地转。某种力量挤压着他,把他压缩成无限小的一个点。他拼命抵抗,然后痛苦地睁开眼睛。他发现自己被压在翻倒的床底下,差点因棉被和床垫而窒息。 “你被魇了。”当他爬出来时荆璜如此说道。 罗彬瀚抹了把脸:“你丫迟早复读。” 荆璜没理会他。他在房间中不断转圈,仿佛正搜寻着一个潜伏的幽灵。 “你干嘛呢?” “那头龙在耍花招。”荆璜说。他的身周亮起朦胧的微光。 罗彬瀚靠到墙边,这才昏沉地想起他刚才做的梦。他对荆璜说:“我梦到那头龙了。她跟我说你是命运之子,光能使者,宇宙救星,轻小说男主角——总之你将来很牛逼。” “听它放屁。”荆璜说,“高龄龙都他妈是职业骗子,上次被龙忽悠瘸的那家伙至今还在坟里躺着呢。” 罗彬瀚不禁有点失落。在梦里时他渴望摆脱那头龙,可醒来后却又觉得梦中所见怪有意思。他很喜欢那种莫名其妙的漂浮感。 这时整个房间开始震动。 罗彬瀚已经有点习惯了。他和荆璜一起跑到甲板上,发现寂静号后方发生了海啸。 火浪高高涌起,遮蔽了半片天空。寂静号与之相比简直如暴雨中的一片落叶。只是眨眼的功夫,那堵通天火壁已然刮到船尾。 荆璜飞了起来。他以手指船,疾声呼喝。由半透明薄膜构成的球体将寂静号包裹起来。 炎浪倾覆而下,把整个球体吞没进火焰里。 在那瞬间罗彬瀚觉得自己似乎看到了某种东西。它深藏于焰洋之下,庞大、冰冷、光亮,如白铁铸造的山脉。因其超乎想象的体积,以罗彬瀚有限的视觉甚至无法辨别出它的具体形状。 他的眼球开始灼痛,似乎变成了两枚火丸,将一路烧穿血肉,煮沸他的脑浆。那痛苦无法言说,他却不知为何无法移开视线,只能徒劳地注视着那银白之物。他感到自己正从骨髓开始蒸发,即将在光辉中化为无忧无虑的烟尘。 荆璜从天而降,一脚把他踹倒在地。 “不想死就别看。”他把罗彬瀚的头死死按住,“这整个星层都是那老东西的梦境构成的,你还要去找它的本体,你信不信天上那些玩意儿三秒之内扬了你?” 罗彬瀚拼命喘气。他的脑髓滚烫如沸,思绪支离破碎,只想歇斯底里地尖叫。直到荆璜把他扶进舱内,知觉才逐渐回到他的体内。 荆璜叫来莫莫罗,让他把罗彬瀚带去喝点水,自己则在原地做起伸展运动。 莫莫罗问道:“玄虹先生,您这是干什么?” “老子要出去打架。”荆璜面无表情地说,“扒条龙筋送家里那老不死。” 罗彬瀚有气无力地举起手:“你打得过吗少爷?别到时候把陈塘关淹了啊。” “淹了最好。” 荆璜甩着手臂朝舱外走去,这时一只银白的水母从舱外飘了进来。 “我对刚才的意外表示遗憾。”它用缥缈的声音说,“看来那不是个翻身的好时机。” “你他妈就是故意的吧?” 水母在空中打转,一列透明的光须如舞裙旋动。 “我打算帮助你,玄虹。”它说,“既然你已接受我提出的惩罚,并坚决不愿重返故土,我打算用另一种方式提供助力——若你的船随波逐流,它会在一个月后抵达我梦境的边缘。然而,若我轻轻地,以最温和的方式翻身,浪潮会将你们以最快的速度送出这片区域。在明日结束以前,你们便会抵达千门万户之都。” “……你就不能用点别的手段加速吗?蛇那家伙都他妈知道造地铁啊!” “雨城之主是我们中的特例。”水母回答道,“他很善于模仿你们那些微小精妙的装置,可是对我这样的生物而言,它们稍微有点冗余了。我能翻几个身把你送走,或者你继续自己航行。我要忠告你的是危机正在迫近,浪潮中有许多询问你行踪的声音。若不争分夺秒,你的去路将有万重艰难。” 荆璜沉默着,最终开口问道:“你不会把船砸坏吧?” “我认为你的防护足够安全,”水母说回答道,“不过那可能会造成一点轻微的眩晕。” 荆璜默认了。水母在空中悠然翻滚起来,忽然它对罗彬瀚说:“我对刚才的意外表示歉意,并已将礼物放在你的袋中。” 罗彬瀚呆了一下。他把手伸进衣袋内,首先摸到打火机,然后是弹珠,最后则是一只更大的,圆圆的,表面粗糙的球体。 一颗山核桃。它的外壳散发出一股浓郁的果实香气。 “我认为这能稍许弥补我所造成的妨害。”水母说,“再会,双星之子。当十月升起之时,期盼能再次听闻你的姓名。” 它飘向舱外。荆璜追了出去,罗彬瀚也想上前,莫莫罗却拦住他说:“罗先生,你还是休息一下比较好。” 罗彬瀚没心思休息。那山核桃的香气让他心跳鼓噪。他在莫莫罗的帮助下回到甲板上。 水母消失在球壁外的火焰中。然后那无边无界的火海开始变化。先是分解成无数细条,最后又扭成一股直通天际的巨大火柱。 火柱像鞭子般挥舞起来。 它重重抽打在寂静号外围的气泡上,整艘船像被击中的高尔夫球那样飞了出去——这便是罗彬瀚晕倒前看到的最后一幕。 040 中立港交通安全须知(上) “你想过自己会怎么死吗?”罗彬瀚问道。 坐在他对面的周雨放下咖啡杯,有点怔然地望过来,显然是觉得这个话题很怪。 罗彬瀚自己也这么觉得。他平时很少把这种话题挂在嘴边,但他依然继续说:“你最近不是去医院实习了吗?生离死别的场面见得多吧?难道就没什么感触吗?” 周雨摇了摇头。他的表情总是那样,既不喜也不忧,只是显得特别严肃。罗彬瀚看过他父亲年轻时的照片,觉得他们长得很不像,唯独这种神情却如出一辙。 “没有必要去考虑这种事,人总是会死的。”周雨说。 那既像是豁达又像是无情,让罗彬瀚暗感诧异。他始终认为周雨是个多愁善感的人,然而唯独在死亡这件事上,对方好像尤其平静。 那是一种毫无感想,将死亡视为理所当然的平静。罗彬瀚把这视为医生的职业病。 “你的日子过得也太枯燥了。”罗彬瀚吸着果汁说,“像这样下去一直过到八十岁?然后就等着入土?唉,人活得太长也不好,老了落一身病,也没人愿意理你,多没意思。最好还是舒舒服服地活完健康的年头,然后毫无痛苦地暴毙去世……话说你不是学医的吗?有什么办法能安乐死你应该最清楚?” “有,但不会告诉你的。如果害怕老年生病,自己平时就多注意保养吧,不要再熬夜看电影了。” 周雨又端起咖啡,把视线投向面前的杂志。那是本罗彬瀚完全不感兴趣的学术期刊,纸面上全是外文和统计曲线,甚至连张彩色插图都没有。 罗彬瀚无聊地舀了一勺奶油浓汤,转头看向窗外。淅淅沥沥的雨打湿了玻璃,城市在水雾中显得遥远而陌生。 “……诶?”他纳闷地问,“周雨,我们这是在哪儿啊?” “米根竹大学西餐厅。” 罗彬瀚呆了一下。他毕业于梨海商业大学,算是个二流本科。周雨读的则是梨海大学医学院,全国有名的临床医学专业。 “米根竹大学……我们市有这个学校吗?” 周雨忽然放下杂志,冲他微微地笑了一下。 “不是什么有名的学校。你不记得也很正常。” “那咱们干嘛跑这儿吃饭?” “因为位置合适。我们两个赶过来都比较方便。” 周雨平静如常地看着他,目光中稍带一丝疑问:“不是你选的地方吗?” 罗彬瀚一点也不记得了。他费解地抓起了头。 “邪了门了……那我们到底是为啥出来吃饭的?你还记得不?” “不是说想交流一下彼此的近况吗?”周雨翻着杂志回答。 “哦,那你最近如何?” “还好。你呢?” “我……” 罗彬瀚的思绪一片空白。他总觉得自己似乎在经历某种非常不得了的事。 “……周雨,说出来你可能不相信,我好像记得自己在飞。” 周雨放下杂志,诧然地望着他。罗彬瀚刚想强调自己脑子没问题,就听到对方说:“你确实是在飞啊。” “……啥?” 周雨从座位上站起来,打开旁边的窗户。 “罗彬瀚,你看外边。” 罗彬瀚将脑袋探出窗外。他发现楼下是无边无际的火海,滚滚炎浪翻涌不止,整个餐厅就在这片火海上高速飞行着。 “——这啥玩意儿啊!” 他难以置信地大叫起来。紧接着火海里伸出一只巨大而恐怖的银白触手,凶狠地抽打在餐厅窗户上。墙壁顷刻间解体,把他们的餐桌连带着人和座椅一起撞飞了出去。 周雨在空中喝完最后一口咖啡,沉静地朝他点点头:“看来时间到了,那么我先走了。喂鹦鹉的坚果快用完了,我想趁超市关门前再买一点。” 说完他拿起支在脚边的长柄黑伞,转身跳入无尽的火海中。 “周雨啊啊啊啊啊啊——!” 罗彬瀚惨叫着醒了过来。他看见一张充满阳光的脸正喜悦地望着他。 “罗先生,你终于醒了!”那张脸的主人说。 罗彬瀚还有点浑噩。他一把抓住对方的手:“……周雨跳下去了。” “跳你妈啊。”他身后的声音说,“赶紧起来,别耽误功夫。” 这声音让罗彬瀚迅速回到了现实。他回过头,看到荆璜正在翻着《星光界》。 罗彬瀚揉着眼睛从长椅上坐起身。火海、飞舰、艾芭拿、飞翔的猎犬……昏迷前发生的一切重新回到他脑海中。 “快点起床。”荆璜不耐烦地踹了踹座椅靠背,“都已经跑多远了还周雨周雨的呢?你是他发小还是他亲妈啊?” 罗彬瀚毫不介意地摆摆手:“你丫懂个屁,你一天降系。” 他察觉自己坐在寂静号的圆厅里。寂静号的其他成员同样在场,似乎正等待着什么。 “……我睡了多久?” “用这里的时间计算已经快二十个小时了,罗先生。”莫莫罗回答。 罗彬瀚实在没想到自己这么能睡。他昏沉地接过莫莫罗递来的水杯,喝了几口后才想起自己失去意识的原因。 他吓得一把抓住荆璜的头发:“那海啸把我们打飞了!” “……你他妈还没醒是不是?” “我这不是还在前情回顾吗?”罗彬瀚说,“我们现在到哪儿了?” “岸边。” “啥?” 荆璜打掉他的手,闷头往圆厅外走去。罗彬瀚疑惑地跟着他来到甲板上。 他望见一片白色的滩涂。那颜色干净又漂亮,在星空下散发柔和的光泽。火浪时起时伏,舔舐滩地,却不曾留下一点灼烧的痕迹。 “白沙滩?” 荆璜看了他一眼,什么都没说。等罗彬瀚爬下绳梯后才发现脚底并非沙砾,而是无穷无尽的贝壳。他试着捡起一个,结果却沉得差点拿不起来。 这时莫莫罗也下船了。他看到罗彬瀚的举动后说:“罗先生,你还是不要碰这些遗骸比较好,如果上面残留着记忆,很容易让你做噩梦的。” 罗彬瀚赶紧把手里的那枚扔开。“这到底啥玩意儿?” “是被其他第二原种吃下去的魂魄。”荆璜冷淡地说。 “第二原种?” “那头龙算是第二原种里难得好说话的,梦境也可以当成普通星层通过。但它和其他寄身毕竟同出一源,梦路相通,边界之地自然全是吃剩下的东西。” 罗彬瀚还是没怎么听懂,但荆璜似乎不愿意继续解释下去。 雅莱丽伽又拿出了海魔瓶。她打开瓶塞,从瓶中飘出的一股白雾笼罩住寂静号,整艘船就此消失。白雾复归瓶中,化为栩栩如生的船只模型。 他们向着贝壳沙滩深处前进。罗彬瀚仍不清楚他们要去哪儿,直至一只蜘蛛出现在他眼前。 它通体白得像贝壳,体积大过巨象,静静地伏在贝壳上打盹。当他们靠近时,那八只黑眼同时映出荆璜的身影。 “目的地?”它颤动口器,用非男非女的奇怪声音询问。 “门城。”荆璜说。他把一块白中泛红的漂亮水晶扔了过去,那是从鱼骨号上获得的战利品。 巨蛛伸出一只锋利如刀的步足,在那块水晶上轻敲三次。水晶开始颤动,它在罗彬瀚的注视下长出八只晶体的细脚,窃窃地爬进贝壳堆的缝隙间。 那庞大的蛛怪似乎满意了。它慢慢地朝后退去,露出藏在身下的一口石井。随后它又将一个堆满硬币的贝壳推到众人面前。 荆璜从贝壳上拾起一枚硬币,把它抛到井中,然后招呼罗彬瀚上前。 罗彬瀚俯身望去。他发现井下的水异常清澈,其中漂浮着一个奇怪的东西。 “……梭子?” “看仔细点。”荆璜说。 罗彬瀚瞪死了眼往下瞧。他发现那梭状物有着异常精妙的细节——楼宇,街道,户牖。那是一座上下完全对称的城市。 “……梭子城?” “千门万户之都,”荆璜说,“门城。” 说完他一脚把罗彬瀚踹进井里。 041 中立港交通安全须知(中) 井水温暖而又芬芳。 落水瞬间罗彬瀚下意识地闭起眼睛,因此什么也没看见。他只感到水面很粘稠,酷似不久前穿越天壁时的体验。 然后他落在一个非常嘈杂的环境中。那并非火焰与飞鱼所能制造的响动,而是毫无疑问的人声。有人在说话,在笑,在奔跑,在吆喝,在喃喃低语,此外还有悠扬的乐曲声。他觉得自己好像突然置身于市井之内。 罗彬瀚擦了擦脸上的水。他终于看清周围的环境。 此刻他正站在一条街边。 这是一条极为古怪的街道。它壮阔恢宏,宽近十米,由无数光鲜灿烂的黄砖铺成,沿途建筑风格迥异,有的尖顶花窗,有的竹檐布户,平地而起的金属质地万丈高楼与哥特式的尖塔仿佛百衲布般胡乱地紧挨着。明明没有人影,所有的屋子里却似乎都吵吵嚷嚷的。 罗彬瀚呆呆地看了几秒,然后扭头望向自己背后。 在他身后是一幢暗灰色的石质建筑。那建筑四四方方,没有门户,简直像座古朴而荒凉的废弃陵墓。在建筑正前方是一座喷泉,水从檐部两边飞溅而下,潺潺汇进罗彬瀚脚底的浅池中。 在石檐下方有个半人高的壁龛,边缘雕满蛛网似的花纹。龛中放着一座美丽的女神石雕。雕像斜倚而坐,怀抱竖琴,正用她冰冷的石头手指悠然弹奏。罗彬瀚先前听到的乐曲正出自于她。 石雕一边继续弹奏,一边转过脑袋,用它的石头眼珠与罗彬瀚静静对视着。 “打扰了。”罗彬瀚说,“很遗憾以这种方式认识您。再见。” 他冲出水池,躲到附近一棵苹果树后面。当他再探头去看那尊雕像时发现它已被喷泉遮挡起来。一团阴影在水帘后若隐若现。 水帘向两侧划开,荆璜和雅莱丽伽先后从水池里迈出。 “你他妈抱着别人的房子干嘛?”荆璜说。 罗彬瀚疑惑地抬起头。他没发现任何生物,然而苹果树的枝叶却在不悦地簌簌微抖。这棵树看起来好像生气了。 他立刻冲回荆璜背后。 莫莫罗和星期八也自水池中现身。他们都对周围的环境视若无睹,径自走上那条灿亮若金的黄砖路。 雅莱丽伽拨弄着羊角上的链子,不知为何罗彬瀚觉得她好像心情不错。 “船长,”她说,“接下来的安排?” 荆璜朝周围环视了一圈,然后说:“你们先找个地方住下,然后到市场随便逛逛吧。我去找个人。” 他独自从街道尽头离去。莫莫罗则体贴地走到罗彬瀚身边说:“罗先生,欢迎你初次来到门城!这里是处于无远域和联盟边界的中立交通港,各个星层的种族都会在这里进行快速旅行和过站。现在我们所处的位置是碳基社群种伴生约律端的入海口,为了避免被认为有非法入侵企图,请务必停留在公共区域哦。” “公共区域?” “就是这些黄砖路呀。” 罗彬瀚仔细看了看周围。他发现那些建筑都和黄砖路保持着明确的分界,甚至那棵苹果树的绿荫也不曾侵入黄砖区域。 他们与荆璜反向而行,在雅莱丽伽的带领下走去另一边。罗彬瀚仍然听见周围的喧嚣,但这次他分辨得更加仔细,终于意识到那些动静是从两侧的建筑里发出的。有时是孤零零的一声叹息,有时则是许多声音的哄笑打闹,可就是瞧不见人。 当他们拐过街角时一个影子从附近的塔楼前冲了出来。它只有猫犬的大小,但却穿着缀满珍珠的深蓝礼服,以及鞋帮镶金线的小皮靴。 它像是从虚无中凭空出现,一下降落在黄砖道上,然后急匆匆地冲向对面。此时罗彬瀚正张望着塔楼,对方一头撞在他腿上,然后跌倒在地。 罗彬瀚吓了一跳。他俯身看向对方,发现这生物竟然长着雪白的胡子。它看上去就像个童话里的侏儒。 对方很快从地上爬起来,若无其事地拍拍衣裤,然后朝罗彬瀚鞠了一躬。 “秋鲁向这位绅士致歉,”它用外星语说,“秋鲁本该稳重行事,但是状况紧急,秋鲁必须把信送去安歇丘。” 说完它一溜烟地跑掉了。余人反应不及,只有雅莱丽伽轻轻用马蹄踢了几下地面。 “它是去安歇丘。” “怎么了?那是哪儿?” “是最近的旅店。”雅莱丽伽说,“我们也要去那里。” 他们继续跟着雅莱丽伽走,沿途偶尔也看到一两个形貌奇特的路人——有的像野兽,有的像昆虫,有的就纯粹是一团光气,却始终没有再碰到那打扮漂亮的侏儒。 最后他们来到一片空地前。空地的左边是一座红白相间的巨大帐篷,右边是座大门敞开的风车磨坊。 罗彬瀚左看右看,哪边都不像旅店,也没有那华服侏儒。 雅莱丽伽离开黄砖道,走到空地中央。在茵茵绿草间垒着一个小石堆。它仅有篮球大小,石块表面覆满青苔。 她在石堆前蹲下,用手指轻轻敲打石堆的顶部。三下长,三下短。 石堆的缝隙里走出一个小人。它比先前那个侏儒还要不起眼,几乎跟蚂蚱差不多大。 罗彬瀚瞪直了眼。他下意识地想从口袋里摸出自己的小镜片,莫莫罗却悄悄将他拦住了。 “罗先生,请不要用千里镜看精灵类。”莫莫罗低声细语道,“那样对一位智慧种族中的长者是很不礼貌的。它们会非常生气。” 小人拄着一根小枝,缓缓走到雅莱丽伽面前。它用完全不符合体型的响亮声音问:“客人有何吩咐?” “我们需要三个房间。”雅莱丽伽说。她几乎要趴到地上,如此才能保持和小人视线的相对平行。 “乐意为您效劳。”小人说,“客人们是否为初次到访本地?” “有一个是。” “那么遵循门城之主的法令,客人须得在约定书上签署姓名,如此方可入住。” “我们乐意如此。” 小人几乎看不清的点了点头,走进石堆,过了一会儿又走出来。它手中抱着一片几乎跟它等身的树叶。雅莱丽伽接过树叶,又把它递给罗彬瀚。 罗彬瀚瞠目以对。 “拿着它闭上眼睛。”雅莱丽伽说。 罗彬瀚照办了。他在黑暗中等待了一会儿,眼前渐渐浮现出金色的文字。 “日月、天地、群星、浪潮与我所信奉之一切神灵,我以上述名义立下誓言:绝不使他人之血溅染此城;绝不使此城之物毁于我手;绝不将本人之物弃于城中。此誓出于我口,我血,我心,并由烈火与黄金为见证。” 金色的文字浮现片刻,下方又出现一行小字。 “请翻页(叶)。” 罗彬瀚闭着眼翻过树叶。金色的字迹再度出现。 “门城泛社群种理识侧旅客文明出行同意书 本人已阅读《中立港交通安全须知》,并同意遵守其全部条款,包括但不限于:1.不得在门城境内参与非法暴力活动。2.不得破坏一切共有及他人所有财产。3.严禁乱扔垃圾或不分类处理。违者将由黄金警卫队依法处理,情节严重者将由火箭通道驱逐离境。 另:本协议之一切解释权归门城之主所有,如有更改,恕不另行通知。” 042 中立港交通安全须知(下) 雅莱丽伽从她发髻里抽出一朵针花,在罗彬瀚食指上很轻地刺了一下。 “把血按在树叶正反面。”她说。 血迹很快渗入叶内。雅莱丽伽把它归还给石堆前等待的小人。 小人抱着树叶走回石堆内。过了一会儿,一只鼹鼠似的生物从附近的草丛中探出头。它朝雅莱丽伽敬了个礼,然后从地洞内衔出三个小瓶子。 雅莱丽伽分了一个给罗彬瀚。瓶中装满透明的液体,瓶身写着“请喝我”。 “草。”罗彬瀚说。他想起那个老故事,关于一只违规打洞的兔子和爱丽丝。 他开始担心自己的裤子够不够弹性,但还是跟着莫莫罗和雅莱丽伽一起打开瓶塞,把里头的水一口饮尽。 “我们什么时候开始变小?”他对比着旁边的树问。 莫莫罗疑惑地望着他:“变小?” “住那石堆里可不得变小吗?得亏是靠喝药,没给我顶帽子戴……咦?” 罗彬瀚说着转头看去。石堆已经不见了,原处孤零零地立着一扇正常人高度的木门。 木门颜色深褐,表面用颜料画着百合、雏菊与三叶草。门边挂着一个木牌,写有数种文字。罗彬瀚仅能认出最底部用外星通用语写成的“安歇丘”。 雅莱丽伽领着他们推门而入。穿越门板时罗彬瀚感到眼前一黑,随即就被松木、酒与烤肉的香气包围住。四周闷热而又吵闹,像在一个相当封闭的空间里。 他用力眨了几下眼,视觉迅速恢复了。此时他置身于一座酒馆似的建筑中。人们团坐在桌前,闹哄哄地说话。由于烛火昏暗,罗彬瀚很难看清他们的长相,然而那些映在墙上的影子却千奇百怪,有着令人感到不安的轮廓。 建筑最深处是个圆木搭成的舞台。一个卷发男人坐在台中,怀里抱着一把圆肚长柄的奇怪木琴。他穿着红蓝相间的丝绸服饰,边角绣着灿烂的金线,头戴一顶插有孔雀羽毛的翠帽。 这打扮华丽到浮夸的表演者拨了两下琴弦,然后提起嗓子唱起来。木琴弹出来的曲子让罗彬瀚感到很平庸,但歌声却颇有一点味道。 “今日我们相聚于此,诸位客人远道而来。”表演者唱道,“丘顶绿树遍撒浓荫,丘中之屋何等欢乐!且容我将喜悦共享,赞美此处黄金之乡。” 屋内的人们依然哄闹不已,有些对着表演者鼓掌叫好,有的则像捣乱般发出怪笑。 表演者浑不在意地继续唱道:“有一条街能囊括千万条街,有一扇门能开启千万扇门。哦,哦,这是何等神奇之地!纵使世间美人不尽,我心犹挂此方风景!千门之城,通路之城,繁花之城,万法之城!门城!门城!门城!” 他反复歌唱最后一段,声调愈拔愈高,在一串激昂的连音中戛然而止。最后他站起身朝着台下鞠躬致意。于是掌声雷动,听众们欢呼大笑,把许多亮灿灿的硬币扔到台上。 表演者依旧向四方躬身致谢,并不去捡拾脚边的钱币。等他下台后才由几名小矮人跑上去,把所有钱币扫进一个柳条编织的簸箕里。 那歌手的歌声有种异样的节奏感,令罗彬瀚看得忘乎所以,直到雅莱丽伽拍了拍他的肩膀才回过神。 她似乎刚自柜台回来,将一根手指长短的小树枝递给莫莫罗,然后说:“你们两个住在一起,二楼的冬青木。” 莫莫罗接过那根小木棒,领着罗彬瀚上了楼。他们在最靠近走廊里侧的地方找到了写有“冬青木”标牌的房间。 门板是块完整无缝的裸木板,只在正中央留下一个虫蛀似的细孔。莫莫罗把小树枝插入孔中,罗彬瀚便听到一种细微的嘎吱声,就像木头在快速地生长。 莫莫罗把木门推开,里头是一个光鲜明亮的房间。四壁和地板全是木质,摆设也极尽简单。屋中只有一张大床,床边三步开外是一扇窗户。 罗彬瀚溜到窗边张望。他看到外头是一片绿意盎然的丘地。此时阳光明媚,微风徐徐,几只蝴蝶在空旷的草坡间飞翔。绿丘远处山峦起伏,隐见云雾松石,峰雪流溪。 他对着宁静幽远的景色欣赏了几秒,然后一把抓过莫莫罗。 “咋回事?”他沉着地问。 “我们在特等房呀,罗先生。”莫莫罗高兴地说,“在这里正好能看见圣山的风景,一定是雅莱女士特意为你安排的。” 罗彬瀚开始猛摇他的肩膀:“问你这个了吗?我的意思是街呢!刚才我们走过的大街呢?” “那是交通道呀。”莫莫罗说,“我们现在所处的地方是艾森岛,精灵类的属地之一。这里和门城签署了接入协议,允许安歇丘接待门城的客人。不过严格来说我们还是在门城的领地内,罗先生千万不要试图从窗户或墙跑进艾森岛去了。” 他继续跟罗彬瀚解释了好一阵,终于令罗彬瀚大致理解了身处的境况。 “这儿就是个租界。”他总结道,“地是艾森岛的地,法是门城的法。刚才那扇门就算是坐飞机。” 莫莫罗点点头。他看起来放弃了向罗彬瀚继续解释其中的空间原理。 罗彬瀚又看了看窗外的风景。“如果我从窗户爬出去会怎么样?”他有些好奇地问。 莫莫罗的脸色严肃起来。 “那样的话属于非法离境。艾森岛的防护咒语会激活,门城的黄金守护者也会来追捕。而且我们现在所处的是联通两边的迷失域,并不是真正的艾森岛。如果罗先生你这样的原始智人种落进去,很可能会当场死亡,甚至是掉进混沌海中。请千万不要做那样的事!” 罗彬瀚赶紧离窗口远了几步。 他们继续在屋中察看。这间客房简单而整洁,大部分东西都由木头制成。罗彬瀚甚至发现地板角落里长出了树叶,万幸倒是没看见虫子。 另一个小困扰是房间没有厕所和浴室。莫莫罗告诉他这是因为精灵类通常无此习俗,需要这两项服务的住客需要前往底楼的公共区域自行解决。对此罗彬瀚颇觉不惯,但也不至于无法接受。 不久后房外响起了敲门声,罗彬瀚打开房门,雅莱丽伽提着一个工具箱走了进来。 “我们等下要去市场。”她说。 她把工具箱放在桌上,首先从中取出两个小布袋,里头装满了灿亮的金币。她把袋子分给莫莫罗和罗彬瀚,紧接着又是两张薄薄的卡片,质地摸起来有点像塑料。 “约律端用金币,理识端用联盟数字货币。”她交代道。 罗彬瀚还在研究那金币上的图案,雅莱丽伽忽然又递给他一个沉甸甸的金属方块。 “这是什么?” “我改装的高能电池。”雅莱丽伽说,“装在你的射线枪里,可以支持大约百次射击。” 罗彬瀚小心谨慎地接过那块电池。他从自己外套下取出那把高能射线枪,在雅莱丽伽的指导下更换完电池。 这把枪,据检查过它的莫莫罗判断,属于能量武器中相当原始的种类,其内部电池仅能提供大约十发的射击,足以保证罗彬瀚在面对绝大部分紧急情况时当场去世。然而在经过神奇雅莱的改造后,它顿时变得焕然一新。 “你还是会死。”雅莱丽伽说,“如果你单独碰到船长的任何一个敌人。” 罗彬瀚从容地把枪塞回外套底下:“但是现在我可以射一百发求救信号了。” 043 垃圾分类练习题(上) 雅莱丽伽交代完所有事项后他们一起离开酒馆。推开底楼木门后他们又回到了最初的空地上。 罗彬瀚回首望去,发现木门依然矗立在原地。看来短期内他都可以自如地进出旅馆。 他们继续沿着黄砖路往前走。两边的建筑还是那样千奇百怪,毫无统一性,然而道路却出奇得工整而规律,每隔一段距离便会碰到一个十字路口。 这使罗彬瀚想起了一个关于十字路口的恐怖传说。他记不清自己是在哪儿读到的,大意是说午夜时披着血衣在十字路口徘徊,就会被带去死人之城。 那是个令人不安的故事,但此刻日光正盛,四下通明,因此罗彬瀚丝毫没有感到害怕。他很自然地仰起头,想看一看此时太阳的方位。 他没有看到太阳,也没有云,甚至没有天空。在那遥远不可触及的上方,他只看见密密麻麻的建筑。它们整齐地沿着一道道黄线排布。 那是座和他脚下极为相似,却倒映在天空中的城。它是如此漫无边际,以至于将整片天空都完全覆盖,一直延伸进金雾弥漫的远方。 罗彬瀚呆住了。此前他的注意力始终被两旁的建筑吸引,甚至一次也没有抬起过头。而周围的环境是那么明亮,令他不假思索地认为自己正置身白昼之中。 他抓过莫莫罗,无法言说地朝着天空一指。 莫莫罗抬头看了一会儿,然后眨着眼睛问:“罗先生是想去那边看看吗?我们可以到市场坐轴车,这样比走过去快很多。” 罗彬瀚感到有点崩溃。幸好这时雅莱丽伽回过了头。 “我们在门城内侧。”她说,“这里是一个封闭的梭形空间,每处的重力都会指向地面。你可以把这座城市想象成一个果壳的内部。每处都有门户和通道,最两端是通往果壳外的出口。” 罗彬瀚听懂了。他满怀感激地说:“谢谢你,神奇雅莱。” 雅莱丽伽好像不怎么喜欢她的新称号。 他们来到了雅莱丽伽提起过的市场。和先前的区域不同,这里的街道既热闹又拥挤。到处都是人(非人?)、车、动物、摊位。一个脑袋酷似螳螂的生物正挑拣盆栽;一套鼓鼓囊囊的西装自己在街头徘徊张望;四只穿着深红制服的猫坐在街边吹奏号乐,它们前边坐着一只戴着兔子的帽子。 无数奇异的画面冲入罗彬瀚的眼中,令他一时间无法思考。他下意识地缩到街角,把手搭在某个金灿灿的底座上。 “有何需要?”他头顶有个嗡嗡的声音问。 罗彬瀚抬起头。他看到一座极为逼真的黄金战士人像。它足有四米多高,身披铠甲,手持刀斧,望去气势骇人。 它用圆睁如怒的眼睛望着罗彬瀚,说话时仿佛有几根金属管在喉咙里震鸣:“有何需要?” 罗彬瀚忘记了怎么说话。雅莱丽伽慢步上前:“我们想找一些茶叶。” “左行三区。”战士人像回答。 雅莱丽伽悠然地拉过罗彬瀚离开了。走远后她才松开罗彬瀚说:“那是黄金守护者。它们负责维护门城的治安。如果你打算偷东西或者抓人,别在它们的面前做。” 罗彬瀚自认是个遵纪守法的人,雅莱丽伽的后半句话令他隐隐不安。他向她确认道:“我们来这儿只是单纯地借道吧?” 雅莱丽伽看向他,慢慢露出一丝难以言喻的微笑。 “计划上是的。”她说。 “那咱们能尊重计划吗?” 雅莱丽伽不置可否。她开始玩自己犄角上的细链子。罗彬瀚毫无由来地感到一阵慌张。 “它们厉害吗?”他问道。 雅莱丽伽朝他竖起三根手指。 “他们能打三个我?” “他们能在你射第三发求救信号前杀死你。”雅莱丽伽说。 于是罗彬瀚决定在有限的人生中过得快乐一点,不去思考些影响生活质量的问题。 他们在一个帐篷前停下。帐内漆黑无光,外头也没有任何招牌,只有一个堆满鹅卵石的木盆。盆里有只乌龟正在打盹。 雅莱丽伽蹲下敲了敲乌龟的壳。它惊醒了,忽得拉长脖子,瞧着盆外的三人。 “我们想买茶叶。” 她把手伸进腰上悬挂的小袋子里,从中取出几片茶叶递给长脖乌龟。 乌龟慢吞吞地咬住茶叶,缩回壳里。它嚼了好半天后开始摇头晃脑。罗彬瀚从来没想到过自己竟然能从一只乌龟的脸上看出一种为难的表情。 “不需要同种。”雅莱丽伽说,“你可以选择最相似的。” 乌龟从盆子里爬出,钻进漆黑的帐篷内。罗彬瀚很想看看里头的玄虚,但莫莫罗却示意他不要乱动。 “主人不让看的东西还是不要看比较好,罗先生。”他告诫道,“有些物品对于智人种是很危险的,看了会沾上危险。” 罗彬瀚只得作罢。他无所事事地看向邻近的建筑。左边是辆摆满奇花异草的摊车,凭空浮在地面上几寸,右边则是个完全空置的金属架。一只黑猫正趴在上头盯着他。 与先前吹奏号乐的红制服猫不同,这只黑猫既没有穿上衣服,也似乎对附近响起的音乐声毫无兴趣。它只是懒洋洋地枕在自己爪子上,神态睥睨地观察着买茶叶的三人。 罗彬瀚感到这只猫不同寻常。他拽了拽莫莫罗,小声说:“这猫是不是成精了?” 莫莫罗看了看猫:“这只是普通的猫而已,罗先生。颠倒星的猫人不喜欢裸体,而且体格也要大得多。” “不一定。”罗彬瀚凝重地说,“这猫尾巴钩得厉害,我看它怕也是龙变的。” 黑猫翻了个身,从架子上跳走了。 罗彬瀚目送它穿过街道,走过一排铁笼。那笼内关着许多蜥蜴似的生物,最大的足有藏獒大小。当黑猫经过时,它们全都爬到笼边,狂躁地啃撞笼子。 黑猫在笼边坐下,幽幽地看着罗彬瀚。它用尾巴轻轻敲打起笼子的锁。就在罗彬瀚的注视下,那锁头迅速地腐蚀起来。 笼中蜥蜴们开始用头撞击笼门。它们不知为何变得暴怒无比,在罗彬瀚反应过来以前。最大的蜥蜴已然撞出笼子,怒气腾腾地向他疾步爬来。 摊位的主人是个全身长鳞的怪人,外表看去颇为凶恶,面对爬出来的货物却显得惊慌失措。他无助地冲罗彬瀚等人大喊,要他们赶紧逃跑。 雅莱丽伽和莫莫罗没动,于是罗彬瀚也继续站在原地。当那生物冲到近前时莫莫罗上前一步,把手按在它的额头。微光从莫莫罗身上散发,那生物便突兀地安静了下来。它在莫莫罗的手掌轻抚下迅速入睡。 他们三个一起望向对面。 黑猫仍然坐在原地。它的体格太不起眼,坐在笼子后头的主人甚至还没发现它的存在。 它冲他们甩甩尾巴,钻进街道远处逃跑了。 这时乌龟刚刚爬出帐篷。雅莱丽伽飞快地拿走它壳上顶着的罐子,然后抛下一枚金币。 “追上它。”她对莫莫罗说。 044 垃圾分类练习题(中) 他们在街道上小跑起来。雅莱丽伽步履轻盈,跑在最前方领路,莫莫罗则抓着罗彬瀚一起行动。这显然很有必要,因为街上稀奇古怪的事物实在太多,刚跑出十来米就已让罗彬瀚眼花缭乱,浑然不知身在何处。 “那猫是什么玩意儿?”他们冲过几个售卖某种萝卜摊位的时候罗彬瀚抽空问道,那些长得像萝卜的块茎都在尖叫,有的还在唱歌。 莫莫罗无辜地摇头。罗彬瀚只好把疑问压下,等着回头再问问神奇的雅莱丽伽。 他们在追逐中跑出了三条短街,中间那条竟然还下着花瓣雨,当罗彬瀚从花海中杀出来时已然是满身落英。他被那浓郁的花香呛得直打喷嚏。 黑猫体态小巧,身形灵活,有好几次他们险些丢失它的踪迹,最后总是雅莱丽伽捕捉到在街头巷尾闪逝的黑色尾巴。 他们渐渐跑出拥挤的街道,周围又开始变得人影稀少。这会儿辨认黑猫就轻松了许多,双方的距离开始拉近。尽管如此,三人却仍谨慎地挑选着脚底的路径,绝不侵入黄砖路以外的区域。 黑猫也和他们一样循规蹈矩,离开市场后便始终只在黄砖路上奔跑,再也不曾跳上树枝或屋檐。它似乎完全明白这座城市的活动法则。 双方已经只隔半米,就在雅莱丽伽快要赶上它时,黑猫提身跃起,蹿入右边的岔路中。雅莱丽伽似乎也准备跑进去,却又突然驻足不前。她站在路口,迫使后方的莫莫罗和罗彬瀚也停了下来。 罗彬瀚流汗,咳嗽,打喷嚏,气喘吁吁,莫莫罗却神完气足,声音顺畅地问道:“雅莱女士,怎么了?” 雅莱丽伽偏头望着右侧的街道。“不见了,”她若有所思地说,“它进了这里的某扇门。” 她在街口张望。左侧的建筑离他们很遥远,似乎并无可能,而右侧最靠路口的三座建筑看上去都很奇特:第一座是有浑厚穹顶和圆槽立柱的大理石殿堂,体积很小,但看去谐美而庄严;与其相邻的是一间公共厕所,外型就像是公园里很常见的圆木小屋;再远处似乎是一间剧院。 剧院的占地是第一座殿堂的三倍不止,黑猫似乎很难在那短短瞬间离开这三座建筑,躲到更远的地方去。 雅莱丽伽在殿堂前徘徊,她似乎认为这里嫌疑最大。罗彬瀚则习惯性地看向了他感觉上最熟悉的建筑——公共厕所。 那实在是个很有他故乡风格的厕所,入口正中间是一排公共盥洗池,左右分成男女两间。最令罗彬瀚想不通的是在它外围的绿地上还附带一个微型景观喷水池,出水口是一只白石雕刻的人鱼。自人鱼手持的贝壳中不断溢出活水。流泉潺潺,玉珠飞溅,显得这公共厕所十分有情调。罗彬瀚差点就被迷住了。 他定了定神,用严肃的声音问莫莫罗:“这儿的人也都分男女……不是,这是通向哪儿的?” 莫莫罗疑惑地摇着头:“不是的,罗先生,上次来的时候这里好像不是这个建筑,好像是重新换了一扇门。” “门还能随便换吗?” “只要得到门城之主的许可就行了。” 罗彬瀚实在想知道这间厕所会通向什么地方。就在他抓耳挠腮时一个人影出现在街道上。 对方自剧院最底层的台阶上现身,一步跨入黄砖路内。当他转过身时,罗彬瀚看到了荆璜那张充满郁闷的脸。 双方目光相对,俱感愕然。罗彬瀚果断几步上前,揪住荆璜的头发质问道:“搞什么呢你?对飚演技啊?那头龙装狗你装猫?” 荆璜拍掉他的手:“你干嘛?” “指证你的罪行。”罗彬瀚说,“那猫素质那么差,一般妖怪做得到吗?少来玩这套,你切了尾巴老子照样认得你!” 荆璜直接看向雅莱丽伽。 “我们遇到一只猫。”雅莱丽伽说。她极其简略地讲了来龙去脉,不知为何特意强调那是一只纯黑的猫。 荆璜的表情没什么变化。他皱着眉说:“我没看到那种东西,它进了别的门。” “我们该继续找它吗?”雅莱丽伽问。 “没必要。”荆璜顿了顿说,“反正也碰上了,你们跟我一起来吧。” 他转身朝着拐角走去,方向似乎与原先的市场相反。罗彬瀚觉得有点意外,但还是跟上几步问道:“你跑刚才那剧院里干嘛去了?” “找人。”荆璜说,“不在那里头,估计又跑去城尖散步了。” 罗彬瀚扭头看了一眼剧院外观。它矗立在大理石台阶之上,木头墙板老旧而黯淡,入口处的漆金装饰铁门敞开着,内部又有一道深红的天鹅绒长帘遮挡。不同于别的建筑,这剧院不曾发出任何响动,唯有门口的红布帘无风摇曳,好似有人在内侧来回走动。 剧院如此古典而诡怪,跟荆璜一点也不搭。罗彬瀚忍不住捅了捅他问道:“你在里头找谁呢?” “一个胆小鬼。” “那你找这人干嘛?” “问路。” 如此简短的回答实在无法让罗彬瀚满意。他此刻脑袋里充满了对这座城市的疑惑,恨不得立刻就把一切答案从荆璜脑袋里晃出来。然而荆璜此时似乎兴致很低,对他的任何言语都敷衍以对。 他们来到一个非常有复古风情的红色电话亭前,荆璜把罗彬瀚推了进去。不知为何那里边出奇得宽敞,足以把他们四个都容纳在内。罗彬瀚定睛一看,发现四面镶玻璃的红亭墙实际上都可以推开,他不确定这电话还算不算纯粹的摆设。 荆璜在电话亭里低着头沉吟了一会儿,摘下电话拨了一个数字,然后推开左边的门走出去。罗彬瀚紧随其后,跨进黄砖路后却发现周围的建筑极为陌生:皮鞋店(新到泛智人种人皮少量,正规贸易途径获得,欲购从速)、玻璃温室、八角飞檐的凉亭、啤酒馆(传统酿法,仅用酒花与三月圆缺龄的本族雌性指甲!),甚至还有一座疑似用奶油和硬糖砌成的圆顶屋,屋中传出天籁般动人的歌声。 “我们这是跑哪儿了?”罗彬瀚问。 荆璜不肯回答。他们走过几条街,又遇到一个和刚才十分相似的电话亭。这次荆璜在里头拨号,推开右边的门,出去后的景色又与刚才大相径庭,那不止是建筑的差异,罗彬瀚明显感到整个环境都有些违和。他只是一下说不出在哪儿。 当他们走出第四个电话亭时一切就变得明显起来。建筑开始变得稀少而低矮,譬如池塘、狗屋、插在土中的风向标。黄砖路窄得仅容三四人并肩而行。而当罗彬瀚仰起头时,他吃惊地发现天空低矮得不足百米,倒映其上的城市也历历可见,同样只剩下一条狭窄的黄砖路。 荆璜不再寻找电话亭。他们只是笔直地朝着唯一一条道路前行。建筑物很快彻底绝迹,周围只剩下萋萋荒草。 天空变得触手可及,上头也长满了荒草。罗彬瀚甚至伸手就能摘下一根。他们就好像在一个长满野草的土洞中前进。当黄砖路抵至尽头时,就连草木也不再延伸。他们面前只剩下一个黑暗而深邃的幽洞,洞旁斜躺着一块石碑,表面刻满鲜红的文字。 罗彬瀚感到有点稳不住了。他鼓起勇气走到碑前,看向那些狰狞凶恶的血字。 那碑文开头如此描述: 亲爱的异乡旅客,我以万分喜悦的心情欢迎您亲自来到城尖垃圾站。正如我们在《协议书》中所言,您所制造的一切废物都不得留在城中,唯有此地允许抛弃。请您在抛弃前购买相应的分类标牌,以便我们采取不同的销毁方法。为避免误解,我将在下文附上详尽的分类方法说明。 另及:遵循门城之主的绝对禁令,我不得不遗憾地告知您智慧种族生物的遗体不属于任何一种可抛弃物。您须将其彻底火化或运往他处。 又另:本碑文字由上一位违反禁令者的体液书写而成。我以个人名义劝勉您突破陈规,勇于尝试,以便使我能继续书写更详尽的分类规则。 045 垃圾分类练习题(下) 罗彬瀚盯着碑文看了一会儿,然后下意识地把双手藏进口袋,又朝自己身上扫视几眼,确保没有在不知不觉间粘上落叶或纸片。他从理性上并不认为自己身处险境,可却打心底里害怕自己无意间丢了什么东西在地上。 为了证明友谊就是分享,他毫不犹豫地把荆璜拉到碑前,指着红字问:“这碑上说的是真的?” 荆璜不耐烦地扫了几眼:“啥破玩意儿?字这么多,没那闲工夫读。” 说完他一脚把歪斜的石碑踹倒在地,径直向那深不见底的洞穴走去。跟在后头的莫莫罗则动作轻柔地将石碑扶正,悉心拍去碑上的泥尘。 “石碑先生您好,今天也在上班呢,辛苦了!”他对那块石碑尊敬地说,“这次我是跟玄虹先生一起来找人的,不能耽误太多时间。等下次有机会再和您细聊吧。” 罗彬瀚产生了一种错觉。他感到那碑文上的红字好像变得更鲜艳了。 那显然不可能是真的。于是他义无反顾地跑到了荆璜和莫莫罗中间。 通道黑得伸手不见五指,罗彬瀚连一米开外的路也看不怎么清楚。万幸荆璜和莫莫罗的身上似乎都带着一种淡淡的微光,使他们的身影依然清晰可辨。雅莱丽伽则完全隐匿在黑暗中,甚至连一丝脚步声也不曾发出。只有当她角上的细链发出碎响时,罗彬瀚才知道她并未失踪。 他们走了十来分钟,通道似乎毫无改变。罗彬瀚回过张望,来时的路也已湮没在黑暗中。这狭窄幽暗的空间令他有点仿徨。他不安地把手撑在墙上,想以坚实的泥土触感来给自己一些慰藉。 但他触摸到的并非泥土,而是坚硬光滑的石头。那石头异常平滑,边缝整齐,毫无疑问经历过人工的打磨。 罗彬瀚又跺了跺脚。脚底的声音沉闷而坚硬,他们在不知不觉间走上了一条石头隧道。 他好奇地继续摸索。手指在墙壁上摸到一些刻痕。罗彬瀚差点以为那是某种野兽的爪痕,在反复摸了两下后才察觉出文字的笔画。 “罗先生,您在干什么?”从后方走上来的莫莫罗问道。 罗彬瀚继续摸墙,他对外星文字仍然很生疏,能看懂却很难书写,这使得他的触读能力也十分见拙。 “这墙上写的啥玩意儿?”他边摸边问。 莫莫罗眨眨眼睛。他身周的白光变得更明亮了一些。借着他的光,罗彬瀚终于看清面前墙壁上的情形。他倒吸了口气。 石壁上密密麻麻地占满了字。 那些字迹有的是用锐器划成,有的像用凿子精雕,有的是用墨水笔涂写,有的则残留着不祥的暗红污渍。它们的字迹也截然不同,像是由许多不同年代的人遗留。绝大部分是字,剩下的还有一些图画和符号。 罗彬瀚只能看懂其中很少的一部分。他们有些的内容相当平淡,譬如“伦乔巴巴向弗丽忒多多致意”、“这儿的路真难走”、“缤兰·叶影第三次来此,这是最后一次”。 还有一些似乎颇为曲折,譬如: “马林诺弗拉斯欺骗了我,夺走我的爱与纯洁,我发誓将他贴上毒虫垃圾标牌,然后丢弃于此。” “马林诺弗拉斯在此,向我心中的皎月与唯一的女神美拉罗表达爱意。她以宽广的心胸与公正的明眼审查了我的辩解。如今一切恶毒的污蔑与谣言都已在我们神圣的爱情照耀下烟消云散。我愿与此生唯一的挚爱结为伴侣,只待我回家告知父母,便即去往她处求婚。” “马林是个骗子!可怜的美拉罗受他蒙蔽,至今还在煎熬等待,终日以泪洗面。我作为她的哥哥绝不宽恕此等侮辱。我要将全部的事告诉索玛沙斯提亚,请漂亮脸儿来为可怜的美拉罗做裁决。” “德奥普布在此同风鸦酒馆的老板斐南进行剑术决斗,胜者将迎娶他的妹妹。” “斐南在此赢得了与德奥普布的决斗,他捍卫了美丽的多黎泼的尊严与纯洁。” “这是谎言,德奥普布没有输给斐南,斐南是个卑鄙小人!” 罗彬瀚还想再继续关注这场爱情决斗,然而墙上再未留下后文,这段恩怨只得不了了之。 类似的故事在墙上仍有很多,每段都引人遐想,而唯独一种字体让罗彬瀚感到心惊胆颤。 墙壁高处留着横七竖八的血字。它们都深深地刻印在石头上,狂乱、凶暴而又不顾一切,如同绝望的野兽嘶吼出憎恨之音。 ——杀死盗火者。 ——必须消灭盗火之月。 ——伪月必将坠落。 ——罪城与双面之月都将被火净化。 ——剥掉他的皮。吸光他的血。嚼碎他的灵魂。这是他罪有应得。 无数简短的、来自不同时间与书写者的语句,翻来覆去地重复着相似的目的。所有与那目标相关的字眼,统统都以殷红与漆黑染就。 罗彬瀚呆然地看着那些语句。他注意到这些字旁边还画着一些意象不祥的图案。 九个月亮挂在空中,月相大小各不相同。其中最大的满月被怪物和野兽包围。 那是露出锐齿的狼群。长着女人面容的蜘蛛。漆黑庞大的蛇。 看到那条蛇的瞬间,罗彬瀚感到一阵毫无理由的眩晕。他耳中嗡嗡鸣响,如同梦中之人低声细语。 浮现于眼前的,无比熟悉的脸,来自一个他绝对不会认错的人。 然后风声袭来,他又被荆璜一脚踹倒了。 “你们他妈搞什么鬼?”荆璜说,“老子都跑出去几十步,回头一看就剩雅莱在了。你俩杵这儿演木桩啊?” 罗彬瀚从地上爬了起来。荆璜这一下来得很突然,但他却没怎么觉得痛。他的思绪还残留在那副画上。 荆璜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然后深深地皱起眉。 “画得什么破玩意儿,丑死了。” 他嫌弃地呸了一声,伸手指向墙壁。三只翠虫飞出他的衣领,扑向那些血红的文字。当绿火熄灭之后,那些满怀憎恨的字画荡然无存,唯有满壁白灰簌簌而落。 “又开始扬了。”罗彬瀚说,“上次要烧树,这次就烧墙,你这是死活都不放过啊!” 他满怀沉痛地往后退了一步,对着被烧毁的墙画鞠躬致哀。鞠到第三个时他注意到满地的白灰。 “诶?”他说,“少爷,你这弄得满地骨灰,算不算乱扔垃圾?” “是又怎么样?”荆璜冷冷地答道,“有本事来打我啊?” 话音刚落他们就听到后方传来一种辘辘的怪响。那声音由远及近,眨眼间已冲到他们面前。 那是隧道口的石碑。它此刻正以一种所向披靡的态势飞快滚动,仿佛有人正在后头拼命踢它。石碑不偏不倚,直冲荆璜而去。 “什么鬼东……” 荆璜似乎想要伸手。他还来不及把话说完,那石碑猛地从原地飞起,如铁锤铜壁般重重砸在他的脸上。 石碑把荆璜压倒在地。然后疯狂地在他脸上蹦跳,地面犹如地震般隆隆作响,久久回荡于隧道当中。 046 反仇恨犯罪法案(上) 罗彬瀚完全惊呆了。 他茫然地瞪直眼睛,任由那半人多高的沉重石碑在荆璜脸上疯狂蹦跳。直到扬起的白灰呛得他打了个喷嚏,对现实状况的认知才总算回到他意识中。 石碑跳得足有一米高,丝毫不知疲倦。罗彬瀚连忙抹掉脸上的白灰,想冲过去解救荆璜。旁边的莫莫罗立刻制止了他。 “罗先生不可以乱跑。”莫莫罗严肃地说,“你靠近的话会被检查员先生误伤的,请务必待在安全距离外。” 罗彬瀚有点崩溃:“那地上躺的怎么办?这架势不得给他砸成个锤头鲨啊?” 莫莫罗满面单纯,语气坚定地说:“没关系的,这种时刻只要相信玄虹先生就可以了。” 罗彬瀚不得不怀疑此人有谋船篡位的居心。就在他考虑是否要弃暗投明时,驰骋正酣的石碑忽得被掀了起来,朝隧道深处直飞出去。 荆璜直挺挺地坐起来。他的脸上红痕交错,乍看像是满面鲜血淋漓,把罗彬瀚吓了一跳。然而等罗彬瀚再仔细分辨,才察觉那不过是些浮现在皮肤上的红印。它们在荆璜脸上纵横密布,犹如某种原始而怪异的羽状刺青。 “草,”罗彬瀚痛心地说,“好惨一熊孩子,都给锤成野蛮人了。” 荆璜面无表情地摸了摸自己的脸,红印在他指下迅速地消退。 他站起身,隧道深处里又传来辘辘声响。石碑气势万钧地朝着他再次滚来。 “……你他妈没完了是吧?” 荆璜微微弯腰,用左手把石碑按在地上。那威不可挡的沉重凶物剧烈挣扎着,却分毫无法挣脱禁锢它的手掌。 “你跑啊?跑给我看看?”荆璜开始用脚踹它,“老子这只机械臂的极限握力是八千钧,你就是辆火车老子也给你拆咯!” 石碑丝毫不惧他的淫威,依然奋勇拼搏顽抗。于是荆璜直接把它抓举到空中,开始无比凶残地向石壁上乱砸乱撞。那些留在墙上的血字很快就在他的暴行下毁坏殆尽。 石屑与烟尘纷飞,把罗彬瀚看得直发呆。莫莫罗及时护住他往后退去。 “玄虹先生好像抓狂了。”莫莫罗有些困扰地说,“虽然石碑先生对他的惩罚比较严厉,但那也是在履行垃圾分类检查员的职责,如此对待一个尽职尽责的人,这种事一定是错误的!玄虹先生在您内心深处一定也是明白的吧,请快点回想起您的本心!” “放你妈的屁!再念老子连你一起打!” 荆璜咆哮了一声。他双眼中跃动着彩虹般绚烂的烈火。隧道在不知不觉中变得明亮如昼,空气迅速地升温。 石碑仍在挣扎。它一边试着从施暴者的手掌里挣脱反抗,一边因恐惧而小幅度地颤抖。在罗彬瀚看去简直像个有生命的活人。 从隧道深处传来一声细响。 那声音清亮而婉转,只是短促得令人不及反应。罗彬瀚不禁怀疑自己只是幻听。 但石碑突然不动了。它像个无生命的死物那样老实地坠着,任凭荆璜对它怎么拳打脚踢也毫不反抗。 察觉到石碑的异常,荆璜眼中的焰影也迅速熄灭。他又愤怒地踹了石碑两脚,然后才偏头望向隧道深处。 黑暗中断断续续地传来细音。时而高亢,时而柔和,如一线细泉在石缝间跳跃。那是一种美丽如歌声的鸟雀啼鸣。 片刻之后,隧道彼方漫步走来一个陌生人。那是个看起来二十多岁,容貌极为俊秀的金发男性。他穿着颇古典的浅色丝绸衬衣、黑色长裤与双排扣礼服,胸前衣领上别着一串洁白的铃兰花。 他停在荆璜的十步外,两人彼此相望,谁也没有意外的表情。 荆璜把脚从石碑上挪开,若无其事地甩了甩手臂。 “你这家伙果然在这。好地方不去,天天跑到垃圾站来散步,真是个怪癖。” 金发青年平静无波地望着他们。他的眼睛在幽暗中呈现出金属似的钢蓝色。那明明与凯奥雷很相似,却显得格外透亮而寒冷。它们一点也不像人类的眼睛,而是深潜海下的冰山。 说不清具体的理由,光是注视着这个人就令罗彬瀚感到浑身战栗。 “喂,盯着我干嘛?”荆璜不耐烦地说,“不是早说过我还会回来的吗?难道你觉得区区一个0206就能把我杀掉?” “我可没有这么想——虽说如此,你每次出现时好像都在破坏我的财产。是在借故表达对我的不满吗?” 金发青年的声音一如他本人,安稳,平淡,毫无波澜,像是对眼前的混乱场面毫无感想。 “……巧合而已。你别想那么多。” 荆璜低头看了看石碑,然后若无其事地把它踢到一边。 石碑撞在墙上,发出砰然巨响。然而它毫无再对荆璜还手的意图,只是悄然而谨慎地滚动着,退到金发青年身后。 金发青年低下头,淡然地看了它一眼。他什么也没说,石碑却不断朝后退去,顷刻消失在黑暗深处。 目睹这一幕的荆璜似乎很无聊地甩甩手,往左前方走了两步,恰巧挡在罗彬瀚与金发青年中间。 他冲对方伸出两根手指,全身散发出凌人的气势。 “喂伊登,眼下是多事之秋,闲话我也就不多叙了。今天找你有两件事要办,对你反正都是轻而易举的。我现在赶时间,我们就快人快语速战速决吧。” 荆璜的语气中透着莫名的决绝,简直像是准备当场跟对方决斗。 被称为伊登的金发青年轻轻抬起眼。 他仍然用平缓的调子说:“你的第一个目的是通往外域的秘境之门,这点毫无疑问。但我很意外你还会有第二个要求,不觉得自己太贪得无厌了吗?” “你以为我想吗?”荆璜阴沉地说,“路上出来点意外,我差点弄死一头古龙的后裔。老东西要我找三头被捉的幼龙放归山野,这样就算是赔罪了。” “真龙是不允许在市场里贩卖的。” “明面上不允许,暗地里肯定有吧?给我一个龙巢的地址,我去买三头龙放了就是。” “你是打算购买,还是说直接闯进别人的门里抢劫呢?以你的性格和观念,真的会愿意向捕龙的人付钱吗?” 荆璜没有回答。于是伊登摇了摇头:“我是规则的制定者,不会允许任何例外存在。既然你不能提出让我满意的条件,那么龙巢的地址我是不会透露的。如果你打算强来的话,正好无远域那边也在和我联系……你明白我的意思吧?” 他如此从容而冷淡地诉说着,既不凶恶也不强势。荆璜却像是十分厌恶地偏过了头。 “我路上搞了点东西,就全部都给你当买路费了。”他不耐烦地说。 伊登很轻微地露出一抹温和的笑容。那看起来像是种含蓄的讽刺。 “把销赃说成赠送,真不愧是有一半血统的你呢。但是这样也没用。你提了两个要求,即便我接受你给出的贿赂,最多也只会帮你满足一个而已。” 伊登静静地摸着胸前的铃兰花,然后像是失去兴趣般转身走开。在他离去前,荆璜忽然回过头,深深地望了罗彬瀚一眼。 “喂,等等,”他说,“这件事还有再商量的余地吧?” 伊登停下脚步,但却没有回头。荆璜烦躁地抓起了头发。 “上次来的时候这里可没有这么多规矩……跟其他中立港一样,你这座千门之城也出问题了吧?” 047 反仇恨犯罪法案(中) 一枝铃兰花。茎叶翠碧,花朵莹洁,鲜润如新。乍看毫无奇特之处,唯有在近处细察,才能发觉茎末处小小的金质笔尖。 金发青年伊登将它从衣领上取下,然后对着石壁简单地画了一个方框。淡青墨汁洇入墙内,在接触空气后迅速地变成深黑色。 他伸手在石壁上一推。墨线不知何时变成了真实的门缝,墙壁如同石门那样向对侧打开。在石墙后是一个灯火通明的华丽房间。 “具体情况去夜莺剧场说吧。” 他率先迈进门内,荆璜紧随其后,隐匿在阴影里的雅莱丽伽也跟了上去。 罗彬瀚还在吃惊那扇“画门”。当他经过时仔细地瞄了几眼,发现那扇门似乎在房间内原本就存在,它是房间唯一的出口。 房内壁炉里烧着木柴,左边是一整排落地窗,被数块深红的绒帘遮盖,仅露几条缝隙。红木地板似乎年头已深,有人行走其上时会轻微地吱嘎作响。 伊登在壁炉前的扶手椅上落座。他的右侧有一座高及房顶的书架,再远处是一台精美绝伦的落地钟。钟面由深橡木色为主体,四根螺旋柱支撑着荷叶边的黄铜钟盘。钟侧的浮雕密布,葡萄藤、橄榄枝、玫瑰、百合、绣球、鸢尾、月桂、银莲花……繁艳到令人眼花缭乱的百花之图,犹如在描述着天堂的梦幻景象。 唯独让罗彬瀚感到奇怪的是,这台落地钟似乎已然损坏。它那琉璃隔板后的钟摆是一朵倒悬的荷花,正如风过湖面般摇摆着。然而,荷叶钟盘上的四根指针——罗彬瀚又数了一遍——四根指针中的三根都静止不动。唯独最短的那根黑针如飞一般狂旋猛跑。 那显然超过了正常秒针的运行速度,令罗彬瀚恍惚中觉得自己的生命似乎也在神秘地消失着。 荆璜同样看到了钟。他不爽地咋舌说:“有必要搞到这个程度了吗?你也谨慎过头了吧?” “这是保险措施。” 坐在扶手椅的伊登如此回答。他轻轻拉开外套,从内侧口袋中飞出一只珠光灿烂的机械小鸟。 一只夜莺。它的每根羽毛都由黄金打造,在羽枝尾端镶嵌着细碎的宝石,双翅是红玉与翡翠,尾翎是彩蓝石与天青石,颈腹则是钻石和各色水晶。 这只价值连城的人造夜莺伏坐在伊登肩头。它来回张望,用黑曜石镶成的眼珠观察周围,一举一动栩栩如生。当伊登将手指放在它头部时,从那白玉雕成的鸟喙中发出一串婉转清脆的啾啼。 伊登将它放到左手矮桌上的黄金鸟笼中。夜莺轻巧地跃上横杆,用黄玉制成的鸟爪攀停着。它在笼子继续左顾右盼,罗彬瀚甚至能从那动作中感觉到它的警惕与不安。 荆璜对这只奇特的机械鸟毫无兴趣,他顾自在伊登对面的莨苕纹布沙发上落座。雅莱丽伽悄无声息地站在他身后,不像有坐下的意思。 罗彬瀚从这两人的态度里读出一种无形的紧张。他意识到比起年龄逾亿的巨龙,荆璜实际上更防备面前这位斯文而冷淡的金发男性。 莫莫罗轻牵他的衣袖,两人坐到侧边的软垫长椅上。那椅子宽敞得可以让三人共坐,莫莫罗却特意跟他挨得很近,足以第一时间应对意外。 五人相对沉默,唯有壁炉里的柴木噼啪作响。良久以后,荆璜在沙发上翘起了脚。 “氛围不太对劲啊……虽说在垃圾站留言涂鸦也算你们这儿民风使然,我上次找你的时候可没有那么多乌七八糟的内容。到底怎么回事?身为门城之主的你,就算再怎么反感盗火者,也不会特意去煽动别人在你的地盘上闹事吧?” 他阴郁地摸了摸自己的脸颊。 “还有那破石碑,是要疯啊它?老子他妈清清墙壁而已,它冲上来打我干嘛?” “因为你触犯了禁忌。”伊登平静地说,“你让别人的血落在地上,魔像是不会考虑你行为的动机的。” “那它倒是把那些写了血字的人抓起来啊!他妈扔东西的不抓,你抓我一个洗墙的?” “那可做不到,因为他们没有违反律法。” 荆璜莫名其妙地望着他。 伊登从主座上起身,走到被红绒帘遮住的窗前。他望着缝隙深处说:“城尖是遗弃之地,在那里造成的破坏不违反规则。” “这我知道啊。但他们不是用诅咒之血写的字吗?这个算伤害他人,犯忌讳的吧?” “他们用的是自己的血。”伊登说。 荆璜稍稍抬起头。伊登目光淡漠地与他对望了一眼。 “他们给自己施加诅咒,然后取血写下那些文字。具体是怎样的诅咒还不清楚,但是目前黄金警卫队没有找到遗体,想必不是致死的类型吧。” “……有必要搞成这样吗?就算他们把这座城市屠绝,形成的咒力也伤不了盗火者一根毫毛吧?话又说回来,你也真够背的,明明已经避着盗火者跑了,到头来还免不了被牵连。” 荆璜的话语里混杂着厌恶与幸灾乐祸,似乎一点也不打算在主人面前隐藏。他紧跟着继续说道:“最近的风声越来越紧,像你这种四方交通之地,想要一点不乱是不可能的。这就是你在头疼的事情?要我去把那些写诅咒文字的老鼠抓出来?” “不必。”伊登说,“那些血咒无关紧要。需要你去解决的是另一件事。” 他身后的深红绒帘无风自动,向两侧缓缓拉开,露出窗外诡怪的景象。 一个篮球场大小的剧院。它有十三排红布座椅构成观众席,地板上铺着织满鲜花的绒毯,六盏水晶枝吊灯将整个空间照得通明透亮。 众人所在的房间位于观众席后上方,像是专为贵宾准备的二楼包厢。然而此时舞台和观众席上都空无一人,使这堂皇典雅之地变得有些阴森。 伊登慢步走回主座。笼中的黄金夜莺发出一声啁鸣。 剧院内灯光骤灭,曲乐轻响,演员自舞台两侧粉墨登场。它们全是穿着剧服的木偶,手脚颈腰有巧妙的关节设计,行动起来灵活自如。雕刻的面容配以巧妆,远看足能以假乱真。 幕布上光影变幻,毛骨悚然的故事于焉开演: ——猫人栖于亭内,与水中人鱼嬉闹。忽而铁网天降,将其困缚其内。远处猎人奔来,举枪将其击毙,随后剥皮取骨。 ——母亲漫步林间,怀抱幼童安抚。狼面的怪物自暗中袭出。它咬碎母亲的头颅,染红长裙与项链,徒余幼子在原地嚎哭。 ——侏儒游船行商,箱中暗藏珠宝。蒙面者以刀相逼,夺走货物珠宝,随后将其割喉吊死。 木偶们在台上相携起舞,虽无一字台词,巨细皆已明晰。三幕场景接连演毕,凄冷乐声戛然而止。 舞台闭幕,灯光亮起,一切恢复如初。 048 反仇恨犯罪法案(下) 伊登从椅上站起,在书架中抽出一份羊皮纸包裹的文件。 “这是最近发生在门城附近的三起恶性案件。其中相隔的时间,以门城为基准计算是在一个月内。” 他平淡如水地说着,将文件递给荆璜。 “虽然案发地点都不在门城境内,附近却恰好都有门城的出入口。受害者也都是在旅行中出事的。每起事件都有目击者——或者该说是旁听者,所以凶手的种族也都很清楚。刚才夜莺团的演出你也看过了,能注意到其中的共性吧?” 荆璜把羊皮纸文件放在腿上,没有急于打开。 他低头沉吟了一会儿,然后说:“猫人被枪杀,人类被咬死,侏儒被刀杀……照你的意思,是认为这些都是种族仇恨谋杀吗?” “有这种可能性而已,是不是基于传说或者种族共性展开的仇杀行动,具体结果还在调查。” “这些事全部都发生在门城境外吧?像你这种缩头缩尾的家伙,在乎死几个人的事吗?什么时候这么喜欢扫门前雪了?” 听到他的质疑,伊登又露出浅淡而温和的笑容。那神态与他俊美的仪容如此相称,唯独透蓝的眼睛依旧似冰川般宁静。 “你好像对我有一些误解。”伊登慢条斯理地说,“门城是我所控制的中立港。理识也好,约律也好,对我来说都是平等的旅客,所以因种族、历史,这类根源属性而产生的仇恨犯罪绝对不能容忍。动摇这一律法的人必须付出代价。” 荆璜不以为然地翘起脚:“包括在境外的吗?” “虽说实施是在境外,针对的却都是从门城出去的客人,恐怕是有意向我挑衅呢。” “也可能只是巧合吧?毕竟每次的凶手都不一样。这边杀了那边一次,作为报复那边也杀这边一次,像这种循环反复的复仇谋杀,就算是你又能怎么样?把所有干过这种事的人抓起来?在门城里是没人敢反抗你,到了外头可就两说了。量你也不会自己跑出去找死吧?” 面对荆璜近乎尖锐的言语,伊登反而笑得更加温柔了。 “所以说,这就是要用到你的地方啊。” 荆璜乱抖的脚忽然不动了。 “……你他妈想干嘛?” “故意在我的领域范围外行动,不就是认为我会坐视不理吗?很遗憾,我没有被动等待的习惯。所以就由你去把他们解决掉吧,无论这些事件是否有内在联系,违背律法的人都必须死。” 如同谈论着天气,他面含微笑,优雅又沉静地对荆璜点头。 “这就是我要求的报酬,玄虹。我需要知道这些事是谁主使的。发现背后有策划者的话,你必须把对方带到我面前,由我来负责审判和处死。如果确实都是独立事件就没有那个必要,你直接把犯罪者全部杀掉吧。不必让我的名字出现,当成盗匪之间的普通纷争好了。” 荆璜阴冷地瞪视着他。 “……你还真是不嫌自己手上血腥味重啊。” “怎么?难道你想对杀人犯讲仁慈吗?所谓杀人偿命,即便是在你那个追求圣人完德的故乡,应该也不会阻止受害人讨回冤屈吧?” “你在乎的真的是受害者吗?” “关于道德绝对主义的争论就适可而止吧。我确实对理识和约律一视同仁,但像桑莲那种危险分子就该另当别论了。” 话题至此结束,伊登顾自将黄金夜莺收回衣中,迈步向门口走去。他把手按在门把上,然后侧目对荆璜说:“你需要用到的门和钥匙全部都在那个文件袋里,另外龙巢拍卖场的地址稍后也会有人告诉你,姑且算是付给你的定金。至于通往外域的秘境之门,就拿凶手的尸体来找我交换吧。” 他打开门,头也不回地离去了。 荆璜捏着羊皮纸袋,半天没有言语。罗彬瀚观望着他的表情,觉得他显然很不愉快,可似乎也不是在生气。那更像是种迟疑。 雅莱丽伽忽然把手按在他肩头。 “船长,”她说,“我们也有其他路可走。” 荆璜应了一声,但最终没有表态。他站起身环视房间,然后拍了拍自己的裤腿。 “先去出事的地方看看吧。反正现在什么也不清楚,不必急于断论。” 打开房门后,外面并非走廊或阶梯,而是一片黑暗。他们穿入其中,罗彬瀚眼前一晃,随后视野骤然明亮。 他正走下阶梯的最后一级,面前是金光灿烂的黄砖路。当他在路上回首望去时,发现阶梯尽头矗立着一家样式古老的剧院。入口的深红帷幕依旧微微摇曳,像是有人在其后徘徊未去。 荆璜直接在街道上撕开了羊皮纸袋,从中取出三封印着玫瑰图案的火漆信封,又分别从信封中拆出数张烫金笺纸。那些笺纸在光照下显得特别精美,还有芬芳浓郁的花香。 罗彬瀚被这别致又多余的情报载体迷住了。他正想上前看看信笺上的内容,荆璜却立刻将他推开。 “别碰这些东西。”荆璜说,“最好看也别看。” 罗彬瀚不免有点意见。他已意识到笺纸上描述的是和三桩谋杀案相关的内容。那或许会有些血腥残忍,可也不至于让他这样一个成年男子承受不住。 “不就是杀人案吗?有那么恐怖?” “我又没说那些案子恐怖。” 荆璜扬起信笺,火苗将所有纸张化为青烟。直到最后一点纸片也不剩后,他才满意地瞟向罗彬瀚:“那家伙刚才明明邀请我们进了他的老窝,结果连一杯水也没上。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 “因为他讨厌你?” “因为我讨厌他。”荆璜说,“他知道我绝对不会碰任何他提供的食水,所以也就省得白费力气了。这个人你绝对不要和他独处,不要和他讲话,最好连视线也不要对上。最重要的,凡是他碰过的东西都有剧毒,你沾都不要沾。” 罗彬瀚一时无言。他不知道荆璜的话到底是实情还是夸张。 “那金毛看着不是还挺斯文的吗?难不成还是毒蝎子成精?” “他曾经是个奥术法师——姑且是这么听说的吧,搞不好也是那家伙故意制造的谣言。为了成为这座城市的主人,他想必已经没有故乡可言了。” “故乡?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他心理变态。” 荆璜斩钉截铁地说:“丫是一怂货,笑面虎,衣冠禽兽。越笑越没好事,对你笑就是咒你死。老阴逼不是东西,早晚有天遭雷劈!” 他咬牙切齿地朝街口走去,留下罗彬瀚目瞪口呆地站着。 “他跟那金毛是不是有什么仇?”他问莫莫罗。 莫莫罗摇了摇头,稍带疑惑地说:“那一位先生似乎就是门城之主……先前来的时候玄虹先生没有让我们见他,我也不是很熟悉伊登先生,不过据说是个非常低调而有智慧的人。” 罗彬瀚不知道该如何评价。伊登给予他的印象不算太好,然而在某些极其短暂的时刻,对方竟然会令他莫名地联想到周雨。 “邪门了。”他喃喃自语,用力拍了拍自己的脸颊。那种感觉很快便消失了。 他们快步追上荆璜与雅莱丽伽。 “接下来往哪儿走?”罗彬瀚问道。 “先去找那个母亲遇害的小孩。”荆璜说,“如果动手的是人狼,要找起来比其他两件容易些。” 罗彬瀚突然又有了种不好的感觉。 “……你打算怎么跟那小孩提这件事?” “好好说呗。难道我还会吃了他吗?” 罗彬瀚偷眼看了看荆璜的表情。 他觉得那和“好好说”的态度实在相去甚远。 049 血迹通往天之高宫(上) 一座玩具屋似的粉红房子。墙面由拼图构成,到处是简笔画和水晶贴纸。正门则是块巨大的七巧板,看上去一点也不坚固。 荆璜带着他们来到门前,念出口令。 “橘子橘子圆又甜,请把果实端上盘。” 七巧板门应声而开。他们走入其后,穿过走廊,来到一个铺着软毯的圆厅中。那里有十几个孩子正和编织玩具玩耍。 荆璜直奔一个独自坐在角落的蓝衣男孩。 “你妈死了。”他面无表情地对男孩说,“我来给她报仇。” 男孩惊恐痛哭,罗彬瀚当场崩溃,所有编织玩具都歇斯底里地尖叫起来。 “入侵者!”一只穿着白大褂的眼镜熊玩具吼叫道,“强盗!怪物!该死的臭贝壳!” 它提着一把极似真货的锯骨刀杀了过来。 荆璜伸脚把它踩住,还打算继续迫害那可怜的孩子。这时旁边走来一个八九岁的小女孩,她对荆璜说:“大哥哥,你好像找错人了。” 荆璜看了她一眼:“死的是你妈?” 玩具们的尖叫又上了一个新高度。构成它们身体的毛线开始拆散变形。 女孩摇了摇头,指着中央另一个浅蓝衣服的男孩说:“如果是刚刚失去母亲的孩子,你要找的人应该是他喔。” 浅蓝衣服的男孩坐在孩子堆中央,有点惊慌地抱着一个太阳花玩具。他看起来倒是正常又合群。 “……行吧,恢复得挺好。”荆璜说。 他用一只手捞起小女孩,然后冲到孩子群内捞走小男孩。此时构成编织玩具们的毛线已经完全散松开来,混乱错杂地扭结在一起泵动着。它们的尖叫也已经变成了某种怪异的,犹如幽灵野兽般的恐怖嘶嚎。 荆璜提着两个小孩朝门口冲去。莫莫罗也拉着呆滞的罗彬瀚夺路狂逃。罗彬瀚感到身后有无数团寒气森森的阴影正在迫近,他根本不敢回头。 他们直逃出玩具屋,跑到一棵巨大的松树底下。松树剧烈摇颤,抖下许多刺人的针叶,在被荆璜瞪了几眼后才不敢再动。 他把两个孩子放下。那女孩饶有兴趣地睁大眼睛望着他,男孩则不安地抱着太阳花玩偶。从始至终这玩具没有发出任何响动,似乎它与房内的同类不同,只是一件死物。 “你没必要把我也抓来呀。”小女孩像是有点苦恼地说。 “那你要是骗我怎么办?” 小女孩无所谓地踢着树干,脸上的神情与她的年龄全不相符。 “什么嘛。反正你知道口令,想进出不是很容易吗?我也用不着骗一个被城主派来的人。” 荆璜冷冷地看了她一会儿,最终转头望向那个男孩。 “喂,”他说,“你妈被人杀了,你要不要帮她报仇?” “……报仇?” “就是把杀她的人杀了。” 小男孩畏怯地望着他,然后摇了摇头。他带着点恐惧与希冀说:“我不想报仇……我想让妈妈回来,可以吗?” 荆璜沉默无语。 “那是做不到的喔,奇奇。”小女孩踢着树说,“就算是把整座城市屠杀掉,把整个星球毁灭掉,把你所有的同族都献祭掉,灵魂被吃掉的人也是回不来的。再说作为理识侧的你们本来就没有能够支撑精神独立存在的构架,她已经不存在于这个世界上了。所以你还是选择复仇比较好。这个人能直接帮你把凶手杀掉,这样你的未来也会少困扰一点呢。” 荆璜又看了她一眼。他似乎想说什么,但这时罗彬瀚终于缓过了气。 “你他妈要疯啊你?”他冲上去猛揪荆璜的头发,“让你好好说话,你就这么跟小孩子交流?还他妈直接从孤儿院里抢人?你是突然回到家感觉太亲切不拿自己当外人啊?” 荆璜掰开他的手说:“我不是在跟他谈吗?” “谈你妈啊!有你这么谈的吗?” “搞错了而已。”荆璜不耐烦地说,“他妈职业比较特殊,按理说见过的风浪应该不少,我还以为这小孩也有点阅历。看来他妈工作的时候没带着他。” 罗彬瀚好奇道:“他妈是做什么的?” “时空寿命平衡筹算员,俗称生命会计师。” 罗彬瀚一听这个名字就觉得自己的生命正以秒速消失。 “生命会计师,”莫莫罗解释道,“他们负责调整生命的肉体进程。由于不同的星层存在时间流速差异,一些寿命短暂的种族会因为在各个时空流动而和自己的家人产生严重衰老差。比如说,如果罗先生去梦幻界停留一年再回到凡人世界,此时你的妻儿很可能已经过世了。联盟认为这对于家庭制文明是极不人道的,因此要求所有跨星层企业设立相应的平衡筹算员。他们会考察各个星层的时间流速,根据流速差指派最合适的员工,同时也跟他们的亲密关系人进行寿命协调。就像刚才罗先生去梦幻界出差一年,这时只要让您的妻儿在迷失域的安全层驻留半年,你们的寿命就能保持基本一致。” 罗彬瀚听得有点晕。他琢磨了好一阵后问道:“那如果我俩都必须要出很长时间的差呢?她在一日如十年的地方,我在十年如一日的地方。这咋办?” “这是生命会计学中的死账难题。”莫莫罗严肃地说,“目前解决方案是在差额超过规定值时向白塔提请生命公积金补助,他们在审计通过后会提供医疗服务,免费修复差额部分的肉体衰老。不过这项公共服务的成本很高,联盟正在讨论是否要提高审核标准,或者收取部分费用……生命财务是一门相当复杂的学科,我以前上辅修课时也觉得很难懂呢。” “你不应该寿命挺长的吗?学这玩意儿干啥?” “要替未来的人间体考虑呀,罗先生。不可以因为拯救宇宙耽误了你的个人幸福。” 罗彬瀚听罢十分感动,然后更加坚定了拒绝对方的决心。 被叫做奇奇的小男孩拉了一下荆璜。 “那头狼,”他畏畏缩缩地说,“它很大,很凶,你打不过它。” “放屁。”荆璜说,“老子单手扒了它的皮。” 奇奇看上去不怎么信任这个矮个子。他将求助的目光望向旁边的小女孩。 “他可以喔,奇奇。”小女孩说,“这个人身上的恶咒堆得像尸体山一样多。他一定可以把凶手的头扯下来,然后碾得粉碎。” 她若无其事地吐出了如此恐怖的话语,男孩竟然毫无畏惧,反倒慢慢安静下来。 他抱紧了怀里的太阳花玩偶,兢兢战战地问:“那……你想要我做什么?” “没大事儿。你跟我去当时的现场走一趟,把你记得起来的事都告诉我。” 奇奇惊吓地望着他。罗彬瀚顿时震怒,顺手揪起荆璜的头发。 “喂,过分了吧?带小孩子去凶案现场,你还让不让人健康成长啊?” “干嘛?我又没用强。”荆璜说,“他本来就是单亲,现在老妈死了。没人给他做主,那就让他自己做决定吧。” 话音刚落,男孩怀里的太阳花扬起头。它有一张用纽扣和黑羊毛线缝出来的笑脸,对着众人一摇一摆。 “我可以为他做主。”玩具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