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1 梨园(求推荐,求收藏,求投资) 一九二四年。 这年冬,十二月初九,大雪。 漫天飞絮好似鹅毛,弥天盖地,宛如天幕,冷风寒雪似极了刮肉的刀剑,呼呼只往人的脖领子里吹,骇的万物惶惶,家家户户紧门闭窗。 只是这般天气,街道上还有吆喝的小贩,穿着破破烂烂的灰袄,显得格外的笨拙臃肿。即便这样,仍旧冷的鼻涕直流,脑袋使劲往衣领子里缩,撅着腚,倾着身子,像是个鹌鹑。 大雪足足下了一天一夜。 等第二天门推开,外面的雪都积了一两尺高了,家家户户开门扫雪,这扫开的雪里,就有被冻成冰疙瘩似的人,蜷缩着,像是打卷的长虫。 日子艰难,这样的事早就见怪不怪了,运气好的能落得一张草席卷身,运气不好,城外荒山野地随便挖个窟窿就填了进去,指不定哪天就被恶红眼的野狗刨了出来。 “各位大爷大娘,可怜可怜我吧,行行好,赏口饭吃吧!” 扫完雪的街上,一个蓬头垢面的少年,穿着也不知道从哪扒来的破袄,手里捧着一个带豁口的陶碗,哆嗦着在街头四下讨饭,饿的面无菜色,这脸颊一边,还有一个发红的巴掌印,像是刚打的。 “滚滚滚!” 店伙计不耐的撵着。 眼见伙计要去拿扫把,少年赶忙就跑,身后还能听到伙计骂骂咧咧的声音传来。 “臭要饭的算你跑得快,跑慢点看我不打断你的腿!” 半晌。 苏青捧着碗寻了个太阳晒得着的地,双手揣袖,蹲坐在了下来,望着眼前陌生的北京城,迎着暖洋洋的太阳失神的喃喃道:“难不成,这就要饿死了?不就是在盗版书摊上看了会书么?打个盹的功夫,至于么?看盗版能遭这么大罪?” 他默然无言,当一个二十来岁的小伙变成一个少年,然后在饥寒交迫中受着折磨,那他所有的豪情远望自然全都成了狗屁。 “嗯?” 视线一定。 他就见面前街道上的积雪忽然浮现出几行字迹,像是有支看不见的笔在地上一笔一划的书写着,笔痕下露着黑褐色的泥土。 姓名:苏青 世界:霸王别姬 任务:技惊梨园 进程:无 注:完成任务,即可离开。 苏青脸色一变,哆哆嗦嗦的起身,连手里的破碗摔了都没有理会,只是眼神闪烁变化,紧紧的盯着面前已空无一物的积雪。 不能等了,再等他不是饿死就得冻死,要么就是被那些馆子里的贩子捉了去,指不定成了那些大户人家豢养的**,那可就真的是生不如死。 “戏子?” 不管了,只要能活着就行。 苏青一咬牙,紧了紧塞满稻草的破袄,朝着城西头走去。 关家班。 这可算是京城里头一号的唱戏班子。 隔着胡同口老远,就能听到里面的吆喝声。 却说这天傍晚。 门外头。 “砰砰砰!” 敲门声传了进来。 只把门拉开,就见这大冷天的,那积着雪的泥地上,一个蓬头垢面的孩子缩着身子跪倒在地,磕着响头,朗声道: “苏青给师傅见礼了!” 堂屋里。 年过半百,发丝斑白的老师傅端着茶杯,坐在一张木椅上,轻抿了一口茶水。 他望了眼面前跪着的少年,皮笑肉不笑的道:“说道说道,谁是你师傅?” “砰砰砰!” 苏青二话不说便磕起了响头。 见少年额头磕的泛青发肿,上座的老师傅仍是不为所动,如今世道艰难,这冻死的饿死的还少了,倘若谁来磕几个响头便收下,那饿死的可就是他了。 他冷冷道:“这是哪来的泥猴子,敢情把我这戏班子当成乞丐窝了?这世道都不容易,你也别搁我这赖着,还不如去别的地瞧瞧,兴许,就有人瞧上你的!” 不想少年也不多说,只起身冲到门外,从地上抓起地上一把冷雪,往哪脏兮兮的脸上涂抹了一阵,再用袄袖一擦。 关师傅本来还有些诧异,只觉得面前这小子莫不是走投无路失了心智,可等少年转过脸来,他却瞧的一愣。 但见这火光底下,蓬头垢面的乞儿竟然长着一张雌雄莫辨的俏脸,眼角落着颗泪痣,若非喉结初露,只怕还真就被人当成个眉清目秀的女儿家。 想了想,他放下手里的茶杯,对着苏青招了招手。 “你过来!” 少年迎了过去。 老师傅沉眉不语,双手已在苏青的身上捏拿着,摸着筋骨,从上到下,直到腰身,全都捏拿了个遍,然后这才呼出一口气。 “是个唱旦角的主!” 只在老师傅的打量下,少年又跪下了。 “苏青,给师傅见礼了!” 话落又是一个响头。 老师傅沉默了一会,终于松口。 “行了,倒是生的一副好皮囊,也算是祖师爷赏口饭给你!” “师爷,去给他拿身干净的衣裳,再给他添张毯子!” 外头的师爷当即应了一声。 老师傅站起,转身从一旁的木桌上取过一把剃刀,放在手上摸了摸,道:“今个算你命好,我亲自替你把这一头的头发削了,甭管你以前是什么样的人,从今往后,进了我这门,就得守我这的规矩,听明白了吗?削你头发,是为了断你念想,指不定往后你成了角,兴许还瞧不上我这门呢!” 苏青心头一颤。 “明白了!” 老师傅点点头,也没再说什么,他走到苏青背后,这剃刀便落在了少年的头顶,只是一刮,刺啦声响,头发便掉下来一片。 老师傅一边给他剃着头,一边指着外面哎呦连天的戏班子徒弟,沉声道:“赶明,你就要和他们一起练,练不好就要受罚,那是为了让你长记性!” 苏青见顶上发丝片片坠下,不知为何,想着这些日子的艰险心酸与以前的过往,只觉得有种恍然如梦的错觉,眸子一合,眼角竟流下泪来。 老师爷抱着棉衣棉裤走了进来,见到少年闭目流泪,嘿然笑道:“哭?哭吧,往后哭的日子还多着呢,熬不下去,你也得给我熬,这是你自个挑的,后悔也没地儿了!” 他打量了几眼,啧啧称奇。 “不错,倒像个小尼姑!” 老师傅摆摆手。 “行了,抱着这些东西,领他去后院,洗个澡,收拾收拾,再拜祖师爷,等拜过了,你才算是入这梨园行,自古以来,戏曲可就没有像咱们京戏这么红过,你算是赶上了!” 苏青点点头。 他抱着衣裳,沿着长廊朝后院走去,耳畔就听。 “传于吾辈门人,诸生须当敬听,自古人生于世,须有一计之能,吾辈既务斯业,便当专心用功,以后名扬四海,根据即在年轻……” 声远去,人亦远去。 002 练戏(求推荐,求收藏,求投资) 夜深了。 窗外飘着大雪。 后院的一间卧房里,十来个戏班子的徒弟全都在挤在一张大通铺上,捂在被窝里,缩着脑袋,望着新来的苏青。 全看呆了。 只见那火盆边上,一个唇红齿白的少年抱着毯子俏生生的立在那。 “呦,这是哪家的小尼姑下山了?” 冷不丁,有人调笑着吆喝了一声。 “哈哈,小尼姑下山了!” 剩下的人立马跟着。 “啧啧啧,这身东西,往常过年都赶不上穿一回,没想到师傅他老人家赏给你了!” 瞧着苏青身上净洁的黑袄,一些个徒弟无不羡慕。 “里面可是今年新弹的棉花,穿着就是搁外面大雪地里站一夜都是暖和的。” “哪能一样么?人家这一瞧就是能成角的主,身子骨比咱们可金贵多了,这身段,可比那姑娘家还要苗条!” “金贵个屁,今个我看他还是个叫花子!” ……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 “行了行了,都往里挪挪,腾点地儿,赶明还要练戏呢!”忽见中间一个下着腰的光膀少年嚷了一句,说完他双手一撑翻了个身,结果手一滑,整个人摔了一跤,和另一个少年撞在了一起,登时哎呦连连。 “小癞子你属王八的啊,不会躲躲!” 揉着脑袋,猴精似的少年一卷被子,对着自顾去收拾的苏青道:“小尼姑,你总得报个名啊,要不然往后我们就叫你小尼姑得了——哈哈,小尼姑年芳二八,正青春被师傅削去了头发!” 他说到一半又唱了一半,把其他人惹得嬉笑连连。 腾出来的床铺只剩个发黄的褥子,也不知道多长时间没换洗过了,散着股味,留有余温。 苏青理了理,置若罔闻,等铺好了,才一扫所有人,轻声道: “我叫苏青!” 名叫小癞子的孩子一翻眼睛,搭过话。“苏青?这可不行,进了戏班子你就没姓了,要是让师爷他们听见,指不定就得罚你,除了戏,咱们可就不能有别的念想!” 苏青眼波一闪。 “你们名字前都有个“小”字么?” “也不全是,小爷就叫小癞子,他叫小石头可是咱们的大师兄,他叫小柱子,他叫和尚——” 小癞子一指身边几个。 苏青想了想。 “那我往后就叫小青!” 窗外刮着白毛风,冷风飕飕沿着缝都能钻进来。苏青也是打了个哆嗦,脱了袄,裹着毯子,就露了个脑袋出来。 小癞子好奇道:“小青,你是咋来的啊?” 苏青思绪繁多。 “自个来的,活不下去了,就想讨口饭吃!” 他这一说所有孩子都沉默了,像是想到了自个的事,这戏曲再红火又能如何,不还是那下九流的勾当么,落在这勾栏瓦肆里的,谁不是个苦命人,但凡能活下去,有一点办法的,都不会想要来唱戏。 都是养不活了,赋税重,加上世道难,各处都在闹灾荒,饿的卖儿卖女。 斗室里慢慢静了下来,听着外面的呼啸的风声,苏青慢慢闭上了眼睛,酣然入睡。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 他只觉得自己像是置身在冰天雪地里一样,一个哆嗦,便猝然惊醒,就见自己身上的毯子已被人掀了去,老师爷笑眯眯的拿着个竹板子。 不由分说,上来一把就把他抓了起来,三两下给他套上裤子,穿上鞋袄,径直往练戏的地儿拎了过去。 外面的天还灰蒙蒙的,地上积着厚厚的雪。 一些个徒弟也被动静惊醒,睁眼看来,瞧着苏青被架走的背影,眼中透着同情。 “小青入这行当入的晚,只怕往后有些日子要睡不好觉了。” 只说苏青被连拖带拽拖到前院,他忽然望向老师爷。 “我自个过去,不会跑!” 老师爷听的一愣,嘿嘿笑道:“呦,有点意思,那敢情我倒是省事了!” 一前一后,跟着师爷,苏青到了一个戏棚子里。 “瞧见那了么?这段时间,先给你松松筋骨,自个去吧?” 老师爷一指墙边。 “去,你们帮帮他!” 苏青深吸了口气,他走到墙根刚坐下,双腿已被两个壮实的汉子摁住,一点点的往两边掰着,开胯,眼见压不住,二人又搬来十几块石砖,两边抵着他的脚,一块一块的往上添着。 只见苏青坐在地上,双腿分开慢慢朝着两边的墙壁贴过去。 额头上转眼已是渗着冷汗,他硬是没喊出声来,牙关紧咬,脸颊的肌肉疼的颤抖。 不想。 “别忍着,疼就喊出声来,小心咬断了舌头,你这嗓子就是再好可也没用了!” 师爷一瞪眼,提醒着。 苏青双眼紧闭,换着气息,这会不光是额头,鬓角都汗水直流。 太疼了。 只在老师爷的盯视下,他颤着声呼出了口气。 “呼!” “能、能行!” 老师爷瞧的啧啧称奇。“有点意思,先别以为这就算熬过去了,好戏还在后头呢,这才算是个开始,晌午跟着背戏文,光练不唱可不行,往后每天都得背,背不出来,罚!” 说罢,他转身笑呵呵的走了。 偌大的戏棚子里,就剩苏青一人坐在地上,晨风沁凉刺骨,缩了缩身子,他一咬牙,艰难的伸着手又往双脚底下添了块砖。 这下彻底是大汗淋漓。 一坐便是两柱香的时辰。 临近晌午,才见关师傅领着戏班子里的徒弟走了回来,如今岁末,日子热闹,这老师傅带着徒弟上街耍些功夫,赚点赏钱,顺便闯闯名堂。何况徒弟们年纪尚小,唱戏的功底还上不了台面,平日里的花销也大多由此而来。 苏青只觉得双腿已是麻木的失了知觉,连疼都没了。 吃饭的时候,还是小石头和小癞子一左一右架着他,架到饭桌上的,几碟咸菜,一大盆热汤,还有一堆发黄发黑的馍馍。 众人就跟抢食一样。 好在他还能吃上。 等吃了饭,戏棚子里就热闹了。 麻绳一套,开胯下腰,踢腿抬脚,吆喝四起。 苏青又被架了回去。 老师爷望着他:“打今起,你就先背思凡,这可是昆戏的东西,往后用得到,我念一句,你记一句,先教你一小段,等全部记下了,再教你下一段,明白了吗?” “明白了!” “小尼姑年方二八,正青春,被师傅削去了头发。每日里,在佛殿上烧香换水,见几个子弟游戏在山门下,他把眼儿瞧着咱,咱把眼儿觑着他。他与咱,咱共他,两下里多牵挂。” 念完,师爷问道:“记下了吗?” 苏青点头。 “记下了!” 他只从头到尾又背了一变,当真一字不差。 却说这时,院外前堂,就见个妇人抱着个孩子走了进来,望了眼一众练戏的孩子,径直往内堂去了。 003 豆子(求推荐,求收藏,求投资) “关爷,这孩子我想送您这来学戏!” 女人瞧着清瘦,圆脸大眼,脚上穿着双惹眼的红绣鞋,满身风尘,只是穿的颇为单薄。 老师傅坐在椅子上,瞧了瞧她怀里怯生生的孩子,也不多说,这唱戏总得有唱戏的命,只到那俊俏孩子跟前摸着筋骨,可等把这孩子的左手从袖筒子里拿出来,嘴里就听嘿了一声,当即没了兴致,不咸不淡的道:“你这孩子没唱戏的命,还是回去吧!” 说着又坐了回去。 只瞧见这孩子小拇指上还长出一小叉,六指。 关师傅慢条斯理拢了拢袖子,然后才道:“你想啊,就他这样,台上一亮相,底下听戏的人,不都得吓跑了!” “这不是砸我关家班的招牌么?” 女人眼神一黯,把孩子拉到自个怀里,揉了揉他的脸。“关爷,不是养活不起,实在是男孩大了留不住,这才来投奔您来了,你好歹得收下他——” 话到这,她眸子一斜,瞥向老师傅,痴痴笑道:“只要您能收下他,怎么着都成!” 双腿一曲,女人就跪了下来,眼眶泛红,抹了把鼻涕。 “可别嫌弃我们啊!” 满头白发梳的一丝不苟的关师傅忙一摆手。“别介,下九流里头,您排第二,我才排第七,谁嫌弃谁啊!” “可祖师爷不赏这口饭,又有什么办法?您还是回去吧!” 戏棚子里头。 小癞子双手撑地,双脚朝天,倒望着疼的满脸大汗的苏青嘿嘿一笑,他喘了口气,小声道:“嘿,小青你拉屎撒尿都得人架着,嘴里也不喊声疼,两个字,硬气!” 苏青闭着眼睛。 “别说话,小心又得挨罚!” 小癞子嚷道:“那算个屁,小爷我已经练了一炷香了!” “铛铛~” “磨剪子嘞,镪菜刀——” 院墙外的胡同巷里,贩子卖力的吆喝着。 所有人正练的起劲,突然。 “啊!” 一道撕心裂肺的凄厉惨叫兀的驱散了所有声音。 “哎呦我的妈呀!” 小癞子正想说话,冷不防听到这么一声,立马翻倒在地,吓得一个激灵。 “怎么了?” 棚里的徒弟全都被吓了一跳,朝着惨叫声涌过去,小癞子背着苏青,也一瘸一拐的赶了过去。 等他们过去的时候,就见内堂门口围满了人,凑在门边抬眼往里面一瞧,一个俊俏孩子正捂着自己的左手发着凄厉惨叫,这多出来的第六指,竟是被生生的剁了,血水直冒。 灯烛通亮,关师傅拿着契,只把那孩子淌满血的左手搁上面一压,一个手印便算是成了。 女人立在一旁,脸色发白,目中泛泪,身子都在哆嗦。她取过自个身上的棉衣只往孩子身上一披,对着关师傅行了一礼,便转身离开。 “娘!” 等孩子回望过去,门外已无人影,唯剩大雪纷飞。 是夜。 苏青躺在通铺上双腿疼的直打哆嗦,只能靠墙坐着,轻轻揉捏着大腿上的筋肉。屋内炉火正旺,外面大雪飘摇,小石头跪在雪地里唱着夜奔的曲儿,冻得哆哆嗦嗦,嗓音也是起伏不定,牙关打颤。 “嘎吱!” 门被推开,一个孩子走了进来,眼中含泪,像是被抛下的雏鸟,带着股子怨,眼神冰冷。 只是这世道艰难,他又怨得了谁? 屋里的闹腾的徒弟立马齐齐朝他瞧去。 小癞子一翻身,脸上脸谱一摘,怪笑一声。“哪来的窑子里的?一边去!” 众人立马一阵哄笑,眼中又有着好奇。 这些孩子处世未深,有的打小就被送进了戏班子,怕是“窑子”这两个字也是道听途说听来的,哪能知道其中有些什么。 许是这孩子他娘在妓院里头生了他,打小当成闺女养,年纪小,长的俊俏,还能遮掩遮掩,可日子一长,男娃到底还是男娃,这身子、嗓子都有变化,大了留不住却是真的,否则离了那院子,没了皮肉生意,母子俩都得饿死街头。 世道艰难,乱世当头,一个女人拖着个半大孩子,又岂是容易了的,何况还是个惹人唾弃地位卑贱的风尘女子。 小癞子还真是人如其名,有点癞子的模样,见那孩子不搭理他,这一翻身,脚一抬,那孩子怀里他娘唯一留给他的锦缎棉衣便被勾了下来。 “窑子里的东西掉地上了!” 又是一阵吆喝。 只在默然的决绝中,留着齐耳长发的孩子二话不说,拾起这最后的念想,将之抛到了火盆里,付之一炬。 大火燃起,所有孩子不想会有这一幕,一个个瞪大眼睛,凑近瞧着,再也没说什么。 连小癞子也悻悻然的望着这一幕。 苏青静静地坐在角落里,目睹着这一切,没说什么,只是揉着自己的大腿,默然无言。 他可帮不了谁,因为连他自己都还在挣扎。 “砰!” 门外又响起了动静,所有人听到纷纷钻进被窝,露着脑袋瞧去,只见小石头缩着身子,眉毛上带着霜雪,哆哆嗦嗦的走了进来,嘴里还含混的哼着戏文。 眼见那孩子立在火盆边上,当即一拧眉毛。 “你们是不是欺负他了?” “行了,今晚跟我睡吧!” 他摆摆手。 哪想手还没伸到对方跟前,便被一把推开,当下一个趔趄,瞧着那孩子恶狠狠的模样他也不恼,只是笑了笑。 “呵,够横的啊!” 朝手里哈了口热气。 “去,小癞子,睡和尚被窝里去!” “得嘞!” 小癞子应了声,光着腚便凑到了另一个孩子的被子里。 “接着!” 却见小石头又把自个的被子丢了过去,等他钻到小癞子的被窝里,仍是直打哆嗦,哈着气,他一指外面,笑道:“外面冷极了,小爷撒泡尿尿在牛眼子上可就结成冰溜子了,差点没顶我一个跟头!” 然后又道:“咱们这可都有个名,你叫什么啊?” 孩子眼中泛泪,下意识的伸手抱着被子,愣了愣,半晌才哑着声。 “小豆子!” “那挺赶巧的,以后咱们几个可都是小字辈的,我叫小石头,他叫小癞子,你叫小豆子,他叫小青,昨个来的!”小石头见他肯开口说话,这脸上展颜一笑,指了指苏青他们几个。 他拍了拍身边床铺。 “别杵着了,上来挤挤,待会这火盆一熄,可就更冷了!” 说完,一翻身,贴着墙,又练起了功。 迟疑中,小豆子一步一步挪到床铺边上,就着身上的衣裳,沉默着躺了上去。 屋外北风呼啸,大雪飘摇。 苏青也躺了下去,只一躺下,浑身上下一股说不出困乏便涌了上来,脑海中的思绪念头全没了。 睡觉。 004 豪侠(求推荐,求收藏,求投资) …… “他是人的,就得听戏,不听戏的,他就不是人,什么猪啊,狗啊,他就不听戏,是人么?畜生!所以,有戏,就有咱梨园行!” 一大早,老师傅那满口地地道道的京腔便吆喝了起来。 苏青被小石头他们架着,又抬到了昨个的地,一夜的功夫,这两股间的痛不但没减,反倒疼的更厉害了,只像是筋肉都撕开了一样,稍稍一动都是大汗淋漓。 一旁的小豆子则是被师爷揪了过来,挨着他摁下。 “瞧见没?要想人前显贵,必得人后受罪,这位昨个可是没人按,自个按自己,你小子倒是有人伺候,来啊,帮帮他!” “啊~” 痛苦的惨叫瞬间回荡在苏青的耳畔,他则是疼的闭着眼睛,不住平复着自己的气息,脸颊汗水直流,疼的小脸煞白。 只见小豆子双手被身后戏台子里的套索一捆,就像是五花大绑一样,捆了个“大”字,硬是生生把他按了下去,叫声听的人揪心,练那些练功的徒弟一个个都有些心惊肉跳。 “别喊了!” 苏青闭着眼低声道,像是没什么气力,宛如梦呓。 “放松身子,不然你越挣扎,疼的就越厉害!” “别闭眼啊,昨个戏词记得如何了?” 老师爷在旁笑呵呵的瞧着。 “小尼姑年方二八,正青春被师傅削去了头发……他把眼儿瞧着咱,咱把眼儿觑着他。他与咱,咱共他,两下里多牵挂。” 苏青睁开眼来,眸子里不知沁着汗,还是渗着泪,水光盈然,眼角泪痣,红的如血。 “不错,背的好!” 老师爷微眯着眼睛,摇头晃脑的听着,手里拿着一柄折扇,轻轻叩着手心,等苏青一字不差的背完,这才望向小豆子,笑道:“你也别光记着哭了,多学学人家,赶明就要轮到你了,今儿只是破题,文章还在后头呢!” 遂见他起身朝着关师傅走去,嘴里也不知道说了些啥,没一会,这监管徒弟的一个管事便搁来一瓶药酒,放到了苏青面前,还撂下几句话。 “你小子可是遇到大造化了,关师傅还是头一回这么瞧一个人,这可是十几年的老药丸子泡的酒,还是班主曾经跟一个行走江湖的豪侠那求来的方子,活血化瘀,赏你了!” 小癞子又被罚了,眼见苏青身前搁的药酒,眼睛都红了。“行啊小青,这才两天,师傅他老人家就对你另眼相看了——哎呦!” 他这一说话,肚子里的那股气一泻,倒立的身子立马失了力,身子一歪,就倒了下来。 不等起身,就见管事提着鞭子抽了下来,疼的哭爹喊娘,一抹泪,又赶忙摆好身子。 只是苏青疼的哪有功夫理他,脖颈间筋骨毕露,身子都疼的直哆嗦,比昨天可疼太多了,而且他脑海中只回想着之前管事的话。 “豪侠?这世上也有豪侠么?” 像是察觉到什么,侧头一望,就见小豆子正瞧着他,满脸大汗,眼睛里泪水直冒。 强颜挤出个笑。 “这药酒咱们一人一半!” 这时候,练功的小石头忽然借机趁着抬脚的空档,走到这边,把小豆儿压腿的砖踢了一块。 关师傅盯了个正着,手里的茶杯一搁,皮笑肉不笑的嚷道:“小石头,替谁偷工减料呢?” “师傅,我练腿眼朝天,没留神脚底下!” “废话,取活去!” “好嘞!” 小石头练的是腿,应了声,自棚子边上取过巴掌宽的木板,恭恭敬敬的递到了关师傅的手上,自己则是老老实实的趴在一张高凳上,裤子一褪,露出了屁股蛋,前些天打的淤青还没好呢。 “啪啪啪——” 每每到肉,小石头一边“哎呦”连天,一边朝着苏青他们挤眉弄眼,脸上全是汗,额角青筋微跳。 等打完了,小石头一提裤子。 “还有一说呢?” 老师傅背着手,穿着羊皮裘,想来唱的也是生角,这身子骨很是硬朗,底气十足。 “在班结党者,罚!” 小石头嘿嘿一笑,熟练的往外走。 就瞧见他跪在雪地里,头上举着个木板,板上顶着一个盆。 “自打有唱戏这个行当开始,谁也没有咱们京戏这么红过,你们算是赶上了!” 老师傅跟在后面,提起一壶水,只往盆里灌,冰冷刺骨的水沿着木缝只往小石头衣领子里灌,就像是扎进了一把冰刀子。 众弟子无不附和齐声应道: “没错!” 苏青慢慢收回了视线。 墙外又传来小贩的吆喝声。 “铛铛——磨剪子嘞,镪菜刀——” 他听着声,目光望向墙外,像是飞离了天地,最后又合上了眼睛,轻声道:“练吧,这世道,人得学会自个成全自个!” …… 夜深了。 苏青靠在墙上,费力的把药酒倒在掌心,然后将手心搓的发热,这才小心翼翼的揉捏着双腿,感受着痛楚散去一些,他才对着趴在窗户上的小豆子说道:“别看了,他还得罚会!” 像是想到什么,他一偏脑袋,望向小癞子。 “这天底下也有豪侠么?” 小癞子捧着个京剧脸谱带在脸上,想了想,漫不经心的道:“不清楚,不过往常赶集的时候,好像听有人说过什么王五爷!” 苏青听的一愣,迟疑道:“确定是王五么?” 小癞子点点头。“是啊!” “可惜了!” 苏青再想想这世道,神情一黯。 整理着思绪,没一会,就听门外响起了小石头哆哆嗦嗦的声。 “——此乃天亡我楚——非战之罪——” 木门推开,一个浑身结满冰霜的身子摇摇晃晃的走了进来,气都喘不匀,却仍是那副猴精似的模样,嬉笑着:“小爷我今练的是九转金炉的火丹功——我到外头、外头——凉快凉快——” 话还没完,小豆子裹着捂热乎的被子便跑了过去,小石头一呆。 这孩子怕是经历了至亲抛起,如今瞧见有人但凡对他有一点好就掏心掏肺的,二话不说,拽着小石头便把他拖了火盆旁。 等把外面的灰袄剥下来,都已经冻硬了,像是铁壳一样。 捂着被子,小石头趴在床上露着屁股蛋,抹着药酒,疼的龇牙咧嘴,这可不能耽搁,免得生了冻疮,又要遭罪。 一夜无话。 外面,又是大雪飘摇。 005 五年(求推荐,求收藏,求投资) 春秋寒暑去矣。 班子里的师兄弟技艺初成,已有人练的登堂入室,关家班的名头随之也渐渐涨了,老师傅也愈发严厉残酷了,生怕有人得了东西,结果人还没留住。 冬练三九,夏练三伏。 平日里一大早便把所有人喊到护城河边,对着日出吊嗓,苏青见那芦苇花开了又谢,谢了又开。 不知不觉,转眼间,已是第五个年头了。 “力拔山兮——气盖世!” “时不利兮——骓不逝!” …… 这年夏天。 “卖冰糖葫芦喽!” “枣糕呦!” “驴打滚嘞!” …… 市集上小贩的吆喝四起。 街上行人大多都是蓬头垢面,世道难,活的自然也难,有不少人背着背篓,里面趴着个还不会走路的娃娃,领口上再插着一截干草,木然的扫视着过往的来人。 众人习以为常,早就司空见惯,马车一过,蹚土乱飞,又是鸡飞狗跳。除了头顶阳光能见点色彩,这座城早已随着大清朝的消亡而失了色彩,带着一股没落破败的腐朽气息。 大街上,就见一群戏班子徒弟好奇的左右打量,四下里瞧望,嗅着两边飘来的味,一个个不停的擦着哈喇子。 当先一个浓眉大眼,模样敦厚的少年扛着关家班的大旗,他们这是在往回走。 “小青,糖葫芦诶,瞧见没,那就是糖葫芦!” 一众戏班子徒弟里,只见个身矮机灵的少年扯了扯身旁人的袖子,指着街边的糖葫芦兴奋极了。 “行了,小点声,不然师傅听到了又得罚你!” 说话的也是个少年。 打眼瞧去,但见这少年凤眸剑眉,朱唇玉面,清秀俊美。两颗眼睛只似那一汪明净的秋水,会说话一样,右眼角落着一颗芝麻粒大小的泪痣,长得是雌雄莫辨,头顶新生着乌黑的发茬,哪怕穿着素布麻衣也难掩俊俏。 只似泥猴子群里落了个仙家,惹得不少路过的姑娘小姐连连侧目。 却说这少年是谁啊?非是旁人,正是苏青,时日愈久,他这长相也愈发让人瞧着惊心动魄。五年的功夫,一身唱戏功底日新月异,一众师兄弟或多或少总有记不住戏文挨打的时候,可他没有,两世为人的最大好处,便是胜在这心智强于旁人,还有记性。 加上也肯下得去那股子狠劲,这筋骨一开,腰身上的功夫也是翻天覆地。 与其他师兄弟不同,老师傅对他起初还算严厉,可越到后面这态度慢慢就有些转变,像是认定了他会成角,只怕自己逼得狠了,把这个未来的台柱子给逼跑了。 平日里除了手把手的授艺,言传身教外,当真是比其他师兄弟好了千百倍。 至于前面扛旗的则是小石头和小豆子。 眼见小癞子魂都快被糖葫芦勾走了,苏青一低头,小声道:“行了,别瞧了,前些天赶集的时候有个大户人家的小姐偷偷给我塞了一枚袁大头,回去后,你守着,等有卖糖葫芦的走胡同口过,买上几根,解解馋!” 小癞子眼珠子一瞪,然后咽了口唾沫。 “一枚袁大头?那得多少钱啊?你藏哪了?” 像是瞧见小癞子的心思,苏青似笑非笑的道:“怎么?这就开始打主意了?” “哪的话呀,我小癞子能是那种人!” 小癞子一拍胸膛。 苏青嘿嘿一笑。 “狗屁,那前些日子,你还翻我被窝?小石头小豆子的枕席都被你翻遍了,师傅给我的药酒,他娘的有大半瓶被你一人使了,我说你三天两头挨打怎么就不长记性!” “那能怨我么?你以为谁都和你一样,师傅他老人家可是铁了心的把你当成接班的,也就除了刚来的那年挨了几次罚,这几年都舍不得打你了。唉,可怜了我们,你那药酒搁着也是搁着,就咱们这交情,不得给我使使!” 小癞子真就成了个癞子,被说破丑事也是一副无所谓的模样,而且嘴里还能找出一些的道理,挤眉溜眼的笑着。 “就你这性子,总有一天要出事!” 苏青没好气的瞥了他一眼。 前面关师傅拱手对着周围人客气的招呼着,笑脸相迎,哪还有往日冷面神的模样,说的话无非是来戏班子捧捧场。 自打苏青功底渐深,在街上露了一回面,这关家班的戏棚子里就慢慢热闹了起来,来的也多是些富贵人家的姑娘小姐,就连一些烟花柳巷里的风尘女子都不时来捧捧场,这还没成角,就已有了一点气象,可把老师傅高兴坏了。 以往吃的都是咸菜窝头,这些日子都能见到点肉腥油水了。 却说就在临到戏班子胡同口的时候,偏偏起了变故。 街上忽然惊呼四起,只见一个灰头土脸的虬髯汉子,像是一只饿极的孤狼,浑身是血的从远处冲了过来,身后吆喝四起。 “抓住他,别让他跑了!” 众人皆是下意识的纷纷退避。 苏青也被人流挤到一旁,定睛瞧去,那汉子身形魁梧,穿着一件无袖短褂,手里提着一柄染血朴刀,背上像是还背着什么东西。 眼看有人阻路,汉子面容一沉,毫不废话,右手扬刀一劈,刀光一转,便听“噗哧”一声,那拦路的官兵身子还站着,项上人头却哗的飞了起来,骨碌碌滚落在地。 随后才见无头身子软倒在地,腔喉里的血水嗤嗤飚射,看的人毛骨悚然。 一刀甫毕,汉子矫若猿猴,一溜烟的奔进胡同里,只在那墙上借力一蹬,单手一攀,丈八高的墙头就到了脚下,几个起落,已没了影。 等那些追捕的官兵追进胡同里,所有人仍是看的呆立当场,好半天,才回过神来,然后一片哗然,惊叫、哭声,混成一团。 隐约间苏青像是听到有谁在说“豪侠”二字,可惜还没听清楚,便已跟着众师兄弟回到了戏班子。 只是任谁瞧见那不同寻常的一幕都难免心绪难平,苏青更是如此,大半天的功夫都有些心不在焉,脑海中仍是回想着之前汉子杀人的一幕,临到晚上一闭眼,这眼前像是就能瞧见那张死不瞑目的脸来。 他一骨碌的从床上爬起。 “小青,你咋了?” 这偏头一瞧,敢情好些个也睡不着,估计也是被吓到了。 外面夜凉如水,虫鸣不绝,闷热的厉害。 他抹了把额头上的汗,轻声道:“天气热,睡不着,我去冲个澡,凉快凉快!” 说完,光着膀子就朝后院澡堂子里去了。 就着头顶的星光,眼前一切多是影影绰绰,苏青习惯性的翻进一个木桶里,适应了起初的沁凉,整个人长呼出一口气便坐了下去。 可刚一坐下,他心里却是莫名一突,“哗”的又站了起来,手脚麻利的翻出来,把那墙角的油灯点亮,凑近了木桶一瞧。 桶里有东西。 只见一个灰布包裹正沉在桶底边缘。 他小心翼翼的捞起,瞧了又瞧,然后脸色就变了,这不是白天那个汉子背上背的东西么。 咽了口唾沫,小心翼翼的打开。 灯火底下,但见一个鸟笼子模样的物件呈在包裹里,顶端勾连着一串精钢细链。 苏青的脸一下就精彩了,这包裹里的,居然是—— “血滴子?” 他有些惊疑不定。 可陡然,一道声音倏然从他背后响起。 “你认得?” 006 变故(求推荐,求收藏,求投资) 苏青被这突如其来的声音一惊,手里的油灯一抖,盏里的灯油登时洒出来不少。这背后的还能是谁啊,既然包裹都在这,那说话的自然是那汉子了。 “你转过来!” 见苏青似被吓傻了,背后那声音又再次响起。 “啊?好!” 颤颤巍巍中,苏青慢慢转过了身子。 就着灯火瞧去,便见这一角阴影里站着条高大的黑影,两只眼睛精光闪烁,正一眨不眨的盯着他。 咽了口吐沫,苏青虽心里忐忑,但还是壮着胆子道:“你放心,我不会喊的,你还是拿着你的东西快走吧,免得被发现了,戏班子的孩子们都要跟着遭殃!” “你姓什么?” 男人也没说走不走的话,仍是自顾地问着。 苏青一愣。 “我?我姓苏!” “苏?” “放心,我不杀你!”汉子见他小脸哆嗦,哑然失笑,宛如想着什么,最后他道:“此物乃世间奇巧,普天之下,只此一副了,知晓此物者更是寥寥无几,你既然认得,说不定你我两家还有些渊源。” 听他不杀自己,苏青虽说心里没底,但还是暗自松了口气。 说着话,汉子打阴影中走了出来,却见肩头已染血一片,也不知是他自己的,还是别人的。 “你没学过武?” 苏青一摇头。 他眼睛一闭一睁就成个要饭的了,差点没饿死街头,还练什么武,只把手里的“血滴子”递了过去。 “东西还你,你快走吧!” “你不跟我走?想你应该也是名门之后,却肯甘心落在这下九流的行当里!” 汉子一拧眉。 他一提这,苏青有些没好气的道:“那你呢?你自诩上流,如今却被追的东躲西藏,这世道活着已是不易,却还能找出那么多说头,当年王五爷不也死在枪弹之下!练了半辈子的武功,到头来还不如几枚弹丸,岂不可笑!” 汉子脸色一沉,浑身上下自然而然的散发出一股煞气,苏青这才想起对方是杀人不眨眼的凶人,心知自己失言,慌忙倒退半步。 只见汉子脸色阴晴不定,最后也是苦笑一声。 “是啊,想我远遁山林苦练武功,就是为了报血海深仇,没想到,再临人世,却已物是人非,大清亡了不说,仇人已死,数十载光阴尽负,呜呼——” 他越说声音越大,越说越激动,苏青一个激灵,忙道:“你倒是小点声啊!” “我还会来找你的!” 汉子话语一止,瞥了他一眼,提起血滴子,转身便已掠出澡堂子,只往那墙壁上一攀,就和猫儿一样,“嗖”的一声便没了影子。 “别介,你找我干啥啊?我又不是你仇人!” 苏青可不想惹上麻烦,听他还要来找自己,当即心里一急,赶了出去,可外面夜凉如水,哪还有半个鬼影。 “谁在那?” 不远处的长廊里,管事提着灯,擒了根棍子,朝这边打量。 “是我,小青,天气热,出来冲个凉,已经完事了,这就回去!” 说完,把油灯掐灭,往卧房里赶。 这一夜,注定难眠。 转眼,夏去秋来,天气渐冷。 就在苏青都快把这档子事忘了的时候,没想到那厮又来了。 这日。 “传于我辈门人,诸生须当敬听,自古人生于世,须有一计之能——” 众弟子朗声念着梨园行口口相传的训词。 这便是一日之初做的第一件事。 待念罢,自然又是练功。 一个个又裹着那年年改了又改,缝缝补补的灰袄,背着戏文,练着腰身。 苏青与众弟子不同,就见他手里提着一柄剑,立在院里,舞的的是剑影遍地,似是能成一朵花。 旦角乃是京剧的主要行当之一,算是女性的统称。又分正旦、青衣、花旦、闺门旦、玩笑旦、泼荡旦、花衫、刀马旦、武旦、老旦等,其中唱、念、做、打各有区别。 远处的关师傅瞧着舞剑的苏青,老神在在的坐在,捧着一杯茶,不时抿上一口,虽说冷面冷眼,但瞧见他哪没练好,仍是亲自下场手把手教他。 俗话说师傅领进门,修行在个人,教了半辈子的徒弟,老师傅着实未见过苏青这般好的苗子,关键是对自己下得去狠,到最后这徒弟都不用他提点了,该干什么,不该干什么门清。 这霸王别姬里的虞姬,就是属于花衫,需集唱、念、做、打于一身。戏班子里的孩子哪有读过书的,几句戏词记了又忘,忘了又记,谁不是挨打挨惯了。唯独苏青,不但把这旦角的词记了,连生角的词也记了,到了晚上,那些忘词的师兄弟,全围着他转,这些年头下来,也省了很多功夫。 读书人十年寒窗苦读自然是想要考取功名的,那练武的武夫,春秋寒暑,日以继夜的练,不也是为了成名,关师傅年事已高,成角他已不想了,但能不能带出来个角,他又如何不心动。 何况这孩子生了副好皮囊,天生就是唱戏的料,当真是凤凰落在斑鸠窝里。 可是。 “小尼姑年方二八,正青春被师傅削去了头发——我本是——我本是——” 戏棚里,小豆子提着套绳,挂着脚,练着腰,语气一顿,正在背戏文。 老师爷眯着眼,嘿嘿一笑:“我本是什么呀?” “我、我本是男儿郎——” 师爷一瞪眼。 “尼姑是男的还是女的啊?” 就见小豆子语气断断续续,满头冷汗,嘴里仍是道:“是……是男儿郎!” 师爷笑意一散,冷冷道:“您倒是真入了化境了,雌雄都不分了!” 一众弟子立在一旁,摆着架势,谁动一下,就是一鞭子。 等到师爷把小豆子揪走,管事的才吆喝着歇息。 苏青坐下还没来及擦把汗,小石头便拽着他往后院内堂跑去。 “让你背错,师傅教的你全忘了……让你错……” 二人隔着窗户,就听屋里头“啪啪啪”的一阵脆响,听的人心惊肉跳。 见快打完了,他们跑回卧房把那剩下的药酒从小癞子铺盖卷底下翻出来。 小石头祈求道:“小青,你说话管用,劝劝小豆子吧,再错下去他非得被打死!” 等了等,才见小豆子张着血淋淋的手满头大汗,眼中泛泪的走了过来。 然后楞楞的坐在床边,像是魔怔了一样,嘴里还是不停的念叨着:“我本是男儿郎——男儿郎——” 小石头听的气极,眼眶也红了,他一边上着药,一边道:“一句话的事,你就不能成全你自个么?” 他哪是不会背啊,有苏青整日里反复的念,师爷还没教的时候他就会了,根本就是故意的,说到底还是跨不过去这个坎。 小豆子却置若罔闻只道:“师哥,赶明我要是被打死了,枕席底下还有三个大子,你们和小癞子分了吧!” 苏青也是叹了口气,他皱了皱眉,当初自己背这段的时候哪还会去想这么多,都快活不下去了,更没有挑的余地。 生活生活,“活”字前头,还有个“生”,想要好好活,你得先生存下去。 他轻声道:“唉,不过是一场戏罢了,台上做戏,台下做人,你想那么多干什么,人生如戏,又不是戏如人生,你怎么落里头走不出来了?世道难,多少人不是见人说人话,逢鬼说鬼话,和做戏又有什么区别!” 见小豆子魔怔了一样,苏青又想了想,稍稍迟疑了一下。 “其实有件事我一直想告诉你,前些日子,我看见你娘了!” 小豆子的眼睛瞬间投望了过来,变的有些痴楞呆傻。 四目相对,苏青毫不避讳。 “我见她在偷偷瞧着你,你就不想再见她?要是想,过些时候,等我成了角,师哥帮你,要是不想,你可以走,师哥也帮你,大不了我去求求听戏的那家小姐,凑点盘缠!” “你好好想想!” 拍了拍小豆子的肩膀,他起身朝小石头使了个眼色。 两个人留小豆子一人在屋里。 “能行么?” 小石头担忧的问。 苏青也是无奈。 “咋不行啊,有些事情只能他自个放过自个,这条坎总得迈过去!” …… 天气凉了,昼短夜长。 一天过的很快。 夜里泡澡的时候,苏青总喜欢一人静静地躺着,白天里太吵,也就这个时候能得点清静。 可等他再睁眼,就见面前多了一张脸,好家伙差点没吓的叫出声来。 就见一个浑身是血的人站在那。 “救我——” 007 留人(求书单,求投资,求推荐) 苏青眼皮一跳。 只见那浑身是血的人就喊了两个字便虚弱的瘫坐在了地上,整张脸惨白无比,就是嘴唇都没点血色。 不是那汉子又是谁。 他心里直是骂娘,想着对方难不成又跑去哪杀人放火了? 想归想,但还是一咬牙小跑着到屋外头看了看,见没人发觉,这才跑到卧房,偷偷的自通铺下取了药酒还有药粉返了回来。 “放心,没人跟上来!” 那汉子喘着气,原本留的辫子现在已经剪了,头顶后半部分是及肩的长发,前半部分则是长着乌黑的发茬,一脸的胡子。 苏青都被气笑了,他道:“放心?我放心个屁,好好活着不好么?我要是有你这身功夫,就是去搬砖扛袋做苦力也能活的自在,关键是你别来找我啊,我这又不是一个人,到时候你被发现了,我们戏班子落个窝藏的罪,这些孩子都得饿死!” 他边说边查看着汉子的伤势,就见这背后肩胛骨的地方钉着两枚飞镖,腰腹处还有一条刀伤,其他地方大大小小的伤势不下七八处。 眼皮一跳,苏青咋舌道:“你这是去和人比武了?” 汉子嘿声笑道,还有些不服气。“仇家死了,可找到了那厮的后人,还是为非作歹,逼良为娼的狗东西,当然放不过他,结果没想到点子扎手,人多势众,没留神吃了点亏,等老子把伤养好了,非得把那兔崽子的皮扒了不可!” “还有下一次?” 苏青正准备给他上药,闻言一翻眼睛,下手的力道暗自加重,汉子疼的是青筋暴起,就好像渴死的鱼儿一样,翻眼呵气,反倒把他吓了一跳。 自打来了这地,也就小石头他们几个和他亲近,天天除了练功就是练功,说话的更是没几个,眼见这莽汉竟然如此相信自己,虽说心里有些不情愿,但他反倒觉得没什么害怕的。 “嘶——呼——老药丸子泡的酒,舒坦——” 就见汉子啧了声,整个人就像抽大烟一样。可马上他牙关一咬,身子一抖,疼的面目狰狞,咬牙切齿,这时候苏青才不紧不慢的道:“我要拔镖了!” 等说完,两枚飞镖已经被他拿在手心,然后手忙脚乱的捂着伤口,血水冒个不停。 可接下来却出现奇异的一幕,汉子吐息了几口气,带着某种韵律,这伤口的肌肉居然轻轻颤动,然后慢慢合上了,并不是愈合,而是伤口还在,但出血的速度缓了,一会的功夫,就剩个血口子。 “这药还上么?” 苏青瞧的大为惊奇。 “只能暂时止血,再抹点!” 汉子长长的呼出口气,乖乖,就好像白雾一样,飘出去老远一段距离,看的苏青都呆了。 “好了!” 苏青也擦了把汗。 他转身拿着搓澡的湿布,环视了一圈,擦试着地上滴落的血点,头也不回道:“行了,你赶紧走吧,我可求你别来了!” “我没盘缠了!” 冷不防的,身后响起汉子的声音,像是沉默了好久才终于鼓起勇气一样。 苏青起初还没反应过来,可忽然他身子一顿,脖颈僵硬的转过去,看着对方。“好汉你别开玩笑了行么?你会没钱?你不是说你去杀仇家了么?就没有顺手牵羊拿点?” “偷鸡摸狗,焉是大丈夫所为!” 汉子一脸鄙夷的瞧着他。 苏青:“……” 他的脸渐渐有些木然,眼角抽搐直跳。 “你们不是常说要劫富济贫么?” 汉子一呆,像是才转过弯来。 苏青捂着额头,摆摆手,轻声道:“行了行了!” 他弯腰从鞋底扣出两块大洋。 “好汉,求你别再来了,放我一马!” 说罢把钱递过去,没想到那汉子居然不要。 “外面那伙人很厉害,我要是出去了就得栽他们手里,他们想要我的血滴子!” 苏青一口气差点没咽下去,那就是打不过呗,你之前怎么不想想,现在知道怕了。 “那搁你的意思,还想睡在这?” “没事,我睡房梁上就可以,以前在山里练功的时候,经常睡树上,反正也没人发现,等伤势好些了我就走!” 汉子指了指头顶。 还真是这打算。 苏青呆愣站在那,看着汉子灵活的腾空一跃,然后已攀上房梁,枕着双臂,躺在了上面。 “这都什么逻辑思维——“ 对方顺便还撂下了句话。 “吃喝不用你管,晚上我自个去灶房找!” 嗯?前脚不还说了不偷鸡摸狗么?苏青默然无言,他低下头把大洋重新藏好,然后收拾了一下,掐灭灯,走了出去。 等回去的时候,好些个已经蒙着被子睡着了。 苏青打了个哈欠,钻到铺盖卷里,从早到晚练了一天的功,还被那厮这么一吓,整日里的困乏像潮水一样涌了上来。 迷迷糊糊的时候,他就觉得有人偷偷的拽他,睁眼一瞧,小豆子有些迟疑,这右手还裹着麻布。 “师哥,我想我娘了!” 不说还好,一说他眼眶立马就红了,说完自个还趴在枕头边上泪流不止。 苏青叹了口气。 能想明白就简单多了,街市上卖儿卖女的还少了,小豆子当初可比那些孩子好多了,想来这些年也见识到了世道的艰难残酷,对当初被他娘抛弃的怨恨少了些,今天又被苏青一提,这些年受的委屈、心酸、想念都爆发了出来,哭的不行。 “没事,好好练戏,过些时候,师哥帮你!” “嗯!” 小豆子应了声沉沉睡去。 可苏青瞧着他却没什么睡意了,前些日子,这老师傅曾有意无意的提过,说那张宅里的张公公最喜欢听戏,而且还陪老佛爷听过戏,要是能去那唱上一场,再加上他现在的功底,保管日后大红大紫,成角就是板上钉钉的事。 一想到这,他可没什么欢喜的劲了,戏园子里不用打听都知道那老太监最喜luan童,但凡哪家订过戏的旦角,谁没遭过这老太监的罪,这要是去了,哪还有好下场。 既然来都来了,还能重蹈覆辙? 苏青眼底闪过一丝阴厉,他是年纪小,没权没势,斗不过,可那澡堂子里头不还有个使血滴子的高手。 斗不过,那就杀了好了,反正留着也是个祸害,以绝后患,赶明他就去和汉子说道说道。 下了决心。 “阴阳人烂屁股的玩意!” 嘀咕了一声,苏青这才强压思绪,合眼再睡。 008 改变(求书单,求收藏,求投资) 歇息的时候,戏班子里的徒弟全都凑到院门后的墙角下,听着外面胡同口里传来的吆喝,楞楞出神,像是做着一个梦,甜蜜的梦。 打小在戏棚子里长大的他们,不像苏青已见过太多,明白太多,大抵只能听着吆喝,再配上往日赶集的场面,幻想着外面的一切,或许在他们心里,外面永远是新奇的。 求知是人的本欲,谁也无法例外。 “——豌豆黄嘞——” 远处,贩子拉着腔调,嚷着京腔。 梦醒了。 和尚好奇的瞧着小癞子。 “癞子,吃过豌豆黄么?” “豌豆黄?豌豆黄算个屁啊!” 吹嘘惯了的小癞子有些不屑的一笑,他坐在石阶上晒着日头,枕着手,懒散的模样就像路边混吃混喝的闲汉。 “驴打滚,盆儿糕呢?” 旁边的小柱子又问。 小癞子嘿嘿一笑,坐直身子,一瞧周围人好奇期待的模样,下巴一扬。 “全都是狗屁,不好吃!” “要我来说,天下最好吃的,冰糖葫芦属第一!” 他说着冰糖葫芦,眼珠子滴溜溜一转,已瞧着不远处仍在练功的苏青,但见那穿着棉衣的少年如今耍着花枪,舞的生风,小脸微微泛红,鬓角全是渗出的细汗。 “我说小青你倒是歇歇啊,都见你练了大半天了!” 苏青吐了口气,也没停下,只是舞枪的动作缓了下来,有些没好气的道:“光整些虚头巴脑的玩意,我要是你就多练练,也就不会挨那么多打了。” 早就没脸没皮的小癞子对这些话已经听习惯了,这么多年,苏青说的可不少,以前记不住戏文三天五头挨打,现在好不容易记住,结果还总是挨打,根底这东西是练出来的,谁也帮不了。 “这不是师傅今个没在么!” 苏青擦了把汗,缓了缓,瞄向他。 “就你这还想成角?师傅今是去见戏园的经理了,估计是商量订戏的事,过些时候,指不定就要登台露功夫,到时候大家伙都上去了,就你一人,看你怎么办!” 小癞子不以为然,他搓搓手,嬉笑道:“小青,你那还有钱么?” 顺势还指了指外面的吆喝,其中意思不言而喻。 苏青一蹙眉。“之前不给了你一块大洋么?” 小癞子立马叫屈似的。“都快两月了,早就花干净了!” “呵,你小子可真是越来越癞子了,还两月?这么多年师兄弟们能凑出十枚大子都是问题,难不成你还嫌少?话说,你不提我还忘了,让你买糖葫芦解解馋,一块大洋得卖多少糖葫芦,小石头、小豆子吃了几根啊?你也没说给这些师兄弟们分点,一个人吃独食!” 望着苏青皮笑肉不笑的模样,小癞子有些哑口无言,就见他梗着脖子。“小豆子,小石头他们我可没忘,冰糖葫芦都吃了的!” 苏青提枪而立,见其目光躲闪游走,心想这小子的肚里肯定还藏着东西。 “我记得街边酒楼里一桌像样的酒席也就一枚大洋,不到两月的功夫,你就是天天吃糖葫芦也应该还有剩的,剩下的钱呢?” 小癞子见藏不下去,索性两手一摊,一副认打认罚的无赖模样。“得嘞,我的错,前些天朕嘴馋,用剩下的钱偷摸买了只烧鸡!” “鸡呢?” “自个吃了!” 苏青气极而笑。 “呵呵,我说你大半夜的老往茅房跑,敢情躲里头吃食呢,你也不怕捂臭了!” “我就纳闷了,这大门整日里关的这么严实,你咋买的?” 见话已经说开了,小癞子也不藏着掖着,他把苏青拽到旁边,四下望了眼,然后神神秘秘的悄声道:“后院西角的墙上有两块砖被我背地里撬活了,我让贩子夜里来,买的时候把砖取下来,完了再放回去,看不出来。” 苏青瞧他的眼神都变了,敢情这小子浑身的机灵劲全使在这上头了,怪不得没心思练戏。看来这老师傅的话还是有些道理,不能让他们有别的念想,否则哪还有练功的心思,天天光惦记着外面的东西。说实话,他心中已经有些后悔给这小子钱了。 “除了烧鸡还卖啥了?” “就他们刚才说的那些,驴打滚、盆儿糕、豌豆黄、枣糕什么的,我都吃了个遍!” 一说这,小癞子立马精神了,然后又腆着脸的道:“这不,最近馋得慌!” 苏青不咸不淡的道:“你把我当什么了?我就一练戏的雏,这还没飞呢,哪来那么多钱?” 小癞子“嘿”了一声,仿佛没察觉到苏青语气的变化。“又骗我不是,前几天戏棚子里我可瞧见那谢员外家的小姐给你塞了两块大洋,我也不多要,给我一块就行!” 苏青是深吸了一口气啊,他定定看了小癞子几眼,往日的稚童,如今已是逐渐长成,顶着黝黑的发茬,嘴唇上还长着些许绒毛。 可瞧着他那搓手嘻笑的模样,不知道为什么,苏青宛如有种重新认识他的错觉。 “你是把我当成钱罐子了?那钱我可不能给你,留着以备不时之需,总比你大手大脚花了的好!” “得了吧,你都快成角了,到时候登台一亮,两块大洋算什么,金山银山,反正现在也没地花不是,到时候吃的分你一半!” 苏青这下彻底是听明白了,也笑了。 “原来你是打我的这主意,别说我没成角,就是成角了,我也不会给你钱,想要吃香的喝辣的,是爷们自个登台亮相,自个去挣,这样的钱花起来才痛快。” “小癞子,我以前瞧着你,觉得你虽然心眼活泛了些,但好歹还算是懂几分道理,怎么越活越糊涂了,这世道谁不是靠自己,外面那些比咱们惨的人可多了去了,你就不想有出头之日!” 小癞子终于感觉到苏青的不对劲,这么多年也没见过他发火,当下嚷道:“小青,咱们还是不是爷们了,就为了一点吃的你跟我闹别扭!” “我是为了吃的?” 苏青瞥了一眼,也没心思继续和他去争,提着枪朝后院走去,想图个清净。 身后传来小癞子的声音,他跟在后面。 “小青,你以前练功练的走不动道,是不是我背的你,背了你足足快一个月,早上背,晚上背,拉屎撒尿也是我背,现在你要成角了,就把这些事都忘了?还有你刚来的时候,吃饭争不过别人,是不是我和小石头每天匀给你。你让我练功,我一句戏文能记三两月,你让我怎么练,我——” 就见前面苏青忽然一止步,小癞子跟的急,没停住,一头撞在了上去,嘴里“哎呦”一声。 苏青转过身子,面无表情盯着他半晌,才从鞋底取出一枚大洋,轻声道:“这是最后一次,拿着,等你后悔的时候别说我没劝过你!” 小癞子心虚的取过银元转眼就没影了。 见他如此,苏青不由得叹了口气,也没了练功的心思,当初给他钱是为了这小子别再惦记外面,好好练功,没想到现在弄巧成拙,反倒上瘾了。 “小青,你和小癞子怎么了?” 小豆子和小石头赶了过来,平日里他们四个凑到一起,这关系也就亲近的多,见二人起了争执,便有些担忧。 “他最近心思也不知道去哪了!”小豆子都瞧出了端倪,昨夜之后,他很多事情也都想明白了,自然也就看开了,今天练了几遍戏文,总算过了那一关。 “行了,没事,多练练,总觉得快要登台了!” 苏青笑了笑。 老师傅这一去就去了一整天,到了傍晚才回。 亦如往常,徒弟们白天练功,晚上睡觉,可等睡到半夜的时候。 大通铺上,一个就着衣裳睡的身影坐了起来,平日里也有不少人晚上去茅房,所以就算有动静也没人当回事,只见这矮小身影凑到苏青床铺前,小心翼翼的拾起地上的布鞋,反反复复摸了好几遍才摸出一枚大洋,然后推门出去。 009 败露 …… “嘿嘿,这两块大洋还是让朕享用了吧!” 抛着手里的两块大洋,小癞子紧了紧衣裳,轻车熟路的穿过胡同巷,来到一间僻静角落里半开半掩的门户前,昏黄的灯火从里面飘了出来。 咽了口唾沫,他大摇大摆的走了进去。 “呦,癞爷您来了,咳咳……” 屋里头,佝偻着腰身的老汉眼睛一亮,他下巴上蓄着一撮山羊胡,尖嘴猴腮,瘦的也不知是皮包骨还是骨撑皮,整个老脸白的的吓人,眼眶凹陷,浑身上下似是没个几两肉,像是病的厉害,嘴里不时咳上几声。 “甭废话,大鱼大肉赶紧端上来,癞爷我这些天都快馋死了!” 小癞子摸了摸肚子,按耐不住的吆喝着,为了晚上这顿,他大半天都没吃东西,腹中空空,就是为了给这些肉食腾地。 老汉干瘪的脸颊鼓了鼓。“咳咳,今天剩下的东西不多了,还有四两猪头肉,和一只烧鸡,后院水缸里还有一条鱼,再给您炒个鸡蛋,算您半块大洋,您看咋样?” 说完,嘿声一笑,搓搓手。 “行了,癞爷我是赊账的人么?” 小癞子撇撇嘴,不耐的取出一块大洋排在了桌面上。“有钱,瞧见没?赶紧去张罗,癞爷我吃完还得回去呢,明晚上再来,你可得买点好东西!” “癞爷阔气!” “咳咳……” 便在这时候,那里屋兀的传来几声咳嗽,听着像是个女人。 小癞子“咦”了声。 “你这屋里头啥时候多了个人?” 老汉瞧着桌上那块大洋,浑浊的眸子里像是有异样的光闪过,然后哑着声,低笑道:“癞爷,想不想玩点新鲜的?” 小癞子一怔,然后好奇道:“你这店里除了吃的还有什么新鲜玩意?” “前些天才有的!” 老汉顺势掩住了门,附在他耳边小声说了几句,也不知道说了什么,时不时还发出几声干沙磨耳的笑。“——癞爷,那滋味可比你吃饭有意思多了,您还没开过荤吧?” 小癞子在旁听的口干舌燥,只顾灌着茶水,像是渴了大半天,然后扯了扯衣领子,嚷道:“狗屁,这世上还有我癞爷没做过的事!人在哪呢?” 他声音都有些变了,像是那水没咽下去,卡咋喉咙里。 老汉也不多说,径直朝里屋走去,就听里面两人说了几句,不多时,便传来骂声。 老汉沙哑的嗓子变得尖利起来。“赔钱的玩意,我买你回来花了那么多钱,既然怀不上了,你总得给我赚回来点啊——咳咳——” 然后是女人啜泣的声音,混杂着咳嗽声,吵的厉害。 半晌。 小癞子才见老汉笑眯眯的走了出来,对他招招手。 吞咽了口吐沫,小癞子就觉得浑身僵成了木头,等到老汉半推半架的把他扶起,这才一步步挪向里屋,拨开布帘子,只见里面炕头上的被窝里,隐隐躺着个人,像是在啜泣,带着几声咳嗽。 不等小癞子回神反应,老汉就开始扒着他的衣裳,也就一件破袄,不一会,就被剥的光溜溜的。“癞爷,您倒是赶紧上炕啊!” 小癞子身子都在抖,也不知道是害怕,还是因为别的,等他茫然中钻进铺盖卷里,就觉得这被子底下,一具发烫发热的温软身子也在抖。 少不经事的他,何尝遇到过这般,只听着近在咫尺的啜泣还有喘息,当下一股火气直从心底冒起,双眼渐红。 老汉抱着灰袄走了出去,摸索了半天等又摸出一块大洋这才咧嘴一笑。 …… 戏班子里。 却说苏青正在通铺上酣睡如怡,一只手突然捂住了他的嘴巴,身子一个激灵,苏青猛然睁眼,只见床铺前一个高大黑影对他做了个嘘声的手势,然后指了指外面。 又要干啥啊这是? 苏青手脚麻利的穿上衣裳,可等这脚掌探进鞋里的时候,他神情一变,忙把布鞋拿起,来来回回翻看了好几次。 没了。 下意识望向小癞子的铺盖卷,黑乎乎的也瞧不清楚,想了想,他还是先出了屋子。 “你又怎么了?” 只见这墙根的阴影下蹲着个人,手里还拿着一个馍馍,他边吃边讲:“我刚才出来找吃的,看见有人从西角溜出去了,结果好奇跟了去,你猜我看见啥了?” “啥?” “那小子居然找了个暗门子,而且,还偷了你两块大洋,吃的可是大鱼大肉,真不是个玩意,搁我以前的脾气,非得一刀结果了他。” 暗门子?苏青一愣,然后脸色难看铁青,那不就是暗娼么。 至于那人,不用想他都猜到是谁了,看来这小癞子白天里说的话有大半是假的啊。 见苏青脸色阴晴不定,汉子说:“要不,我现在帮你把他逮回来?” 苏青摇摇头。 “算了!” 汉子叹了口气。 “小子,你把很多事情想的太简单了,这世上唯有人心最难测,有的东西不是你想改就能改的。世道艰难,他什么世面都没见过,没经历过大风大浪,饿的时候就想着吃饱,吃饱了又想吃好,吃好了就会变着法的去找新鲜,永远不会满足的!” 苏青并没应他,沉默了会话锋一转。 “对了,有件事我想和你说说!” “怎么?” “今个师父回来的时候满面红光,只怕和戏园经理已经谈好了,过些天约莫就要订戏了!” “这是好事啊,你就要成角了!” 苏青白了他一眼,两人一大一小,蹲在墙角旮旯里,窃窃私语。“好个屁,那订戏的是张宅里头的老太监,我可不想去了遭罪,再说了,以我现在的名气,用不了几年,自然就是角!” 他又把那老太监的癖好一说,汉子眼神一凝,听出了门道。 “你想让我杀了他?” 苏青不答反问:“能行呢?” “嗯,不难!”话到一半,正以为尘埃落定的时候,汉子语气一改,定定望向苏青,四目相对,只把少年瞧的浑身不自在。“但是,我帮你把他杀了,你得做我徒弟,跟我练武!” “啊?为啥啊?就因为我认识血滴子,你这也太草率了吧!” 苏青一愣。 汉子目光闪烁,眼神微变。 “时代不同了,现在多了枪炮,乱世当头,指不定什么时候就得死,死我倒是不怕,就怕死了祖宗的东西后继无人,总得留个念想,好歹不能在我这断了不是,你既然认得,而且还是打小练戏,身子骨已是有了!” “可我白天还要练戏啊!” “那就晚上练!” 苏青见他一副铁了心的模样。 “我说你怎么赖着不走,原来是惦记着这事。那学就学吧,可丑话说前面,要是没练好你可不能打我!” 汉子一瞥他,冷冷一笑。 “打你?你要是敢糟蹋我教的东西,我死之前先宰了你!” “……” 他嚼了口手里的馒头,起身朝澡堂子悄声走去。 “行了,明天晚上开始,等没人了我再去喊你!” 苏青则是蹲在那里,蹙着细眉,最后苦笑一声。 “这都算什么事啊,不过,想想当个大侠倒也不错!” 起身回到卧房,平静的望了眼小癞子的床铺,也没说什么,只是幽幽叹了口气,最后自嘲一笑,脱了衣裳重新睡去。 可就在临到天明的时候。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响起。 但见关师傅领着护院管事忙赶了过来,一脚踹开门,扫视屋里被惊醒的众弟子,等看到苏青还在的时候,关师傅像是大松了口气。 然后急步走到一张枕席前,伸手只把铺盖卷一揭,就见里面裹着个枕头,人没了,年过半百的老师傅眼珠子一瞪,怒容满面。 “小癞子呢?” 010 痨病 “咣咣咣——” “六更天了,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胡同口的街道上,更夫敲着更鼓,惹起一阵鸡鸣犬吠。 这时候,才见一道小小身影,自昏暗的岔口拐进胡同里,两股微颤,走路的姿势都有些不对,一边裹着袄,一边忙往戏园子赶,这脸上像是还在笑。 只绕到西角的墙根,这才俯下身子,往那狗洞似的窟窿眼钻,可身子刚钻进去一半,两根棍子便一左一右的架住他的肩膀,生拉硬拽扯了进去。 “哎呦!” 力道大的吓人,疼的小癞子哎呦连天,只似滚地葫芦般摔倒在地。 等他瞧见眼前的架势,却喊不出来了,浑身哆嗦,瑟瑟发抖,跪在地上不停打颤。 但见这院中所有戏班子里的徒弟全光着膀子跪在地上,连苏青也不例外,每个人背后多多少少都有抽出的鞭痕,一个个也是被冻的嘴唇泛白。 原来是管事早上如厕的时候发现了这个窟窿,这少了一个,所有徒弟都得跟着受罚。 老师傅面若寒霜,坐在那,冷冷的瞧着小癞子。 未等说话,师爷已用手里的木板蹭了蹭小赖子两股间的筋肉,稍稍一碰,小癞子便像是被开水烫到一样,疼的龇牙咧嘴。 早已活成人精的师爷只此一试,那还不知道小癞子做了什么,冷笑道:“您倒是厉害了,这床上花的功夫,比练戏还要来劲!” “师傅饶了我吧,我再也不敢了!” 早就被吓得面无人色的小癞子此刻拼了命的磕头求饶。 师爷问道:“说道说道吧,您这是去哪风流快活了?” 小癞子这哪敢隐瞒,老师傅积威已久,他敢骗苏青,却是不敢骗这几位,一五一十的全倒了出来。 “就西街的老陈家,前些天买了个婆娘,说是要传宗接代,结果他岁数大了怀不上,让我开个荤,我就……” 他这一说,就见身旁的几个管事连同师爷全退了开,老师爷吓得脚下一软差点没摔一跤,只把手里的木板都扔了,如避蛇蝎,忙退出老远。 “砰!” 关师傅手里的茶杯一松,落到地上,全是稀碎声响。 苏青跪在那,看着他们这副架势,隐隐感觉不妙。 果然。 老师傅嗓子一颤,像是突然又不气了,默然片刻,只道:“你去了老陈家?他那哪是什么怀不上,他那是快要死了,那婆娘害了病,痨病,他那是要买血馒头续命呢!” 这地方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但凡一家出点事,不到半天功夫就能传开。关师傅说完,也不顾小癞子呆愣木然的神情,摆摆手。 “你啊,没有唱戏的命,我的东西搁在你身上糟蹋了,今儿这事我也不论了,你走吧,往后,生死由命吧!” 小癞子早就吓傻了,再听到这话,一个激灵,疯了似的磕头。“师傅、师傅,您、您老人家大人大量,好歹救救我啊,小癞子再也不敢了!” 话都不利索了。 他作势就要往前爬。 可那两根手臂粗细的木棍却又将他顶了回去,一左一右架着他的身子,他一身力气全在昨晚耗没了,此时又能挣扎几下。 关师傅却没再和他多言。 “架出去吧!” 小癞子痛哭流涕,鼻涕眼泪一大把,他看向师兄弟里。“小青,小石头,你们帮我求求情啊,马上要入冬了,我出去肯定活不了!” 这世上,痨病就意味着绝症,谁敢帮他,帮了他,到时候这些戏班子的徒弟可都得遭殃,说不定都没人敢来订戏了。 小石头和小豆子欲言又止,苏青则是垂下了眼睛。 眼见无人帮他,小癞子忽然嘶声道:“都是小青给我的钱,不关我的事,不能全怨我啊,他说他要成角了,以后我们都能跟着沾光,他要是不给我钱,我也不会出去——” 他看向苏青,有些绝望,又像是藏着一种说不出的歇斯底里。 “——都是你害的——” 苏青抬眼看向他,平静无言。 “啪!” 关师傅脸颊一抖,二话不说,转身只一反手,苏青白皙的脸上便多了个巴掌印,半个脸颊转眼高肿了起来,嘴角淌下一缕血线。 这可是生平以来,老师傅头一遭在他这张脸上留印。 “是我的错!” 苏青淡淡开口,一不喊痛,二不叫屈,擦了擦嘴角的血,那巴掌来得太快,舌头咬破了。 关师傅又气又怒,也不知是气苏青的糊涂,还是怒小癞子的命薄,一挽袖子,气的胸膛起伏,伸手取过一根木板,走到苏青身旁。 “啪啪啪……” 便抽在了他的背上。 几板子下去,苏青的脊背不一会便是一条条两指来宽的淤痕。 一旁的小石头也跟着挨打。 “你这个大师兄是怎么当的?啊!人都能给我看丢了?” “啪啪啪——” 苏青疼的脸都青了,他只是望着小癞子那张沾满鼻涕眼泪的脸,慢慢合上眼睛。 “师傅,别打了,平日里都是小癞子从大家伙的枕席底下搜寻东西,不能怪师哥他们啊,而且小青整日里都在练功,他还说不能让您失望,您就饶了他们吧!” “师傅,您饶了他们吧!” 小豆子见二人后背已乌青一片,血肉模糊,急得眼泪直流,扑通一下就抱住了老师傅的腿,其他人也都跟着求情。 关师傅打的气息急喘,又像是气急攻心,脚下踉跄,终于停了下来,缓了缓。 他望向小癞子,脸色阴沉不定,半晌,终于沉声道:“好歹师徒一场,院角还有间柴房,算是给你留个地,你要能熬过去,算你命大,要是熬不过去,就认命吧!” 等打完,天已经微亮了。 远方朝阳初露,小癞子被架到了柴房里,被褥也都给他送了过去,木门一锁,便算是与众人隔绝了,任凭他在里面如何哭嚎也没人理会。 卧房里,苏青与小石头趴在床铺上,背后淤青一片,小豆子正在给二人敷着药。 没人说话,可小豆子眼里的泪却吧嗒吧嗒流个不停。 “哭什么?” 苏青轻声道。 他趴在那,有些出神,也不知道想着什么。 “小癞子活不成了!” 小豆子啜泣着。 到底还是一块长大的。 苏青趴着,瞧不见脸,他低声道:“那是他自个选的,怨不了别人!” 顿了顿,他又道:“看他的命吧!” 门外忽有风来。 北风呼啸,天地间落起了片片晶莹,这一年的头场雪来的可真早啊。 011 订戏 …… “霸王别姬,讲的是楚汉相争的故事,楚霸王,何许人也?” 众弟子静立堂前,老师傅望着他们,没了往日的严苛,反倒显得有些平静,他手中拿捏着一根烟管,闲谈般望着众弟子中最出类拔萃的几人,腔调一拔,容光焕发。 “那是天下无敌的盖世英雄,横扫千军的勇将猛帅!” 而后长出口气,叹道:“可老天却偏偏不成全他,在垓下中了汉军的十面埋伏,让刘邦给困死了!” “那天晚上,刮着大风,汉军唱了一宿的楚歌,楚国的人马一听,以为刘邦得了楚地,全都跑光了,连霸王也掉下泪来!” 老师傅眼中泛光,不知是泪光,还是火光。他瞧着换了身衣裳,脸色还有些白的苏青。“这人纵然有万般的能耐,可也敌不过天命呐!” “想那霸王风云一世,临到头,就剩一匹马和一个女人跟着他,霸王让乌骓马逃命,乌骓不肯,让虞姬走,虞姬不愿。那虞姬最后一次为霸王斟酒,最后一次为霸王舞剑,尔后拔剑自刎,从一而终啊!” 摇摇头,老师傅呼出一口气。 “给你们讲这出戏,是因为这里头有个唱戏和做人的道理,这世道,天命难敌,能成全你的,只能是你自己!” 冷风呼呼。 院里,关师傅就这么说着,只见说完没多久,那院角的一间小屋里,便传来了小癞子的嚎啕哭声。 天命难敌,得认命啊。 霸王都输了。 他一边哭着,一边已带着呛咳,像是喉咙里卡着根刺,前天回来的时候还没咳呢,这不到两天的功夫,已露了端倪,真的是染上病了,也断了众人心里最后一点念想。 木门紧锁,吃喝拉撒全在里面,与等死没什么区别。 老师傅到底还是念情的人,这几日里给小癞子吃的东西可比往些时候好太多了,顿顿见肉,也算是送他这最后一段日子。 苏青听的一言不发。 “打今个起,从今往后,你们便要准备登台了,得记住,等穿上戏衣,上了妆,可就不是自个了,留神把戏里的人物糟践了!” 但见众人皆是一身崭新的棉布长袍,精神头也焕然新生,一扫往日里灰头土脸的模样。 快六年了,搁在寻常人家,十五六岁已是成家立业的年纪,老师傅把该教的都教了,等的就是徒弟们登台开腔亮嗓。 “传于吾辈门人,诸生须当敬听。自古人生于世,须有一计之能。吾辈既务斯业,便当专心用功。以后名扬四海,根据即在年轻——” 小石头率先高喝,众弟子齐齐附和,苏青亦是跟着,嚷出的声音掩过了风声,大雪飘扬,那柴房里头,像是也传来了小癞子的声音,久久不散。 直到月末。 关师傅可是费了老大功夫,才终于把那戏园的经理请了来。 听戏的人不一样,这成的名也不一样,像那市井之人来听,成的多是小名,只能流传于街市,为底层所知,倘若那大人物来听,或是叫声好,成的便是大名,一举成名。 张宅里的老太监乃是昔年跟过慈禧的宦官,家大业大,势大权大,在这京城里头,名头不弱,而且最是喜欢听戏。 京城里但凡想成角的,无一不是要去府里走上一遭,用他们的话来说,这是规矩。 而这订戏的差事便委托了给了戏园经理。 别看老师傅平日里严苛残酷,可此时也免不了点头哈腰,语带恭敬,说到底,“伶人”的脸面还是不好挣。 “张宅上把订戏的差事委托给了您,那您就是我们的衣食父母,您抬举抬举,这些孩子岁末就能穿上新衣裳了!” 老师傅连同师爷恭敬的跟在戏园老板身后,说话的时候,身子都矮了一截。 这经理貌有三十,带着个时兴的眼镜,穿的是长袍马褂,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皮笑肉不笑的应了句。 “衣裳好穿,戏活难做!” “你呀,命好,得亏这戏班子里出了个仙家,传到了张公公的耳朵里,我这才过来走上一趟!” 关师傅忙点头笑道:“那是那是,劳您大驾了!” 戏园老板瞥了他一眼,语气不冷不热的道:“这话说的,我累点到没关系,可这人要是没有拿出手的功底,到时候张公公怪罪下来,别说没有衣裳穿,你可就自求多福吧!” “您放心,那孩子是我手把手教出来的,唱戏的功夫绝对差不到哪去!” 关师傅在前面领着,一直引到后院。 但见这长廊里,一左一右站着两条身影,打眼一瞧,都是旦角。 左边这个,眉清目秀,头顶生着发茬,身段修长,穿着身鲜红戏衣,拢着袖,眉目传情,似含娇羞,唱的是虞姬的词。 经理一瞧不免“啧”了一声。 可等他看到右边的那位,脚下步伐为之一顿,眼睛一瞪,身子都好似僵了。 却说那长廊尽头一个挺拔少年穿着身素色棉袍,手提一柄长剑,舞的乃是虞姬的剑,这回身一转,剑穗一飞,转过来的,豁然是张唇红齿白,剑眉凤眸,雌雄莫辨的脸来,这右眼角下,还落着一颗泪痣。 双脚一踏,腰身一扭,少年凌空便横翻了一个筋斗,长剑已在手中舞的如风如雾,脚下棉鞋无声无息,透着一股子柔力。 戏园老板半天才回过神来,深深吸了口冷气,啧啧称奇的又上下打量了几眼,这才扶了扶眼镜,叹道:“我起初还有些不信,今个亲眼瞧见,才算是真的开了眼界,关师傅,这尊仙家你可得守好了,指不定你下半辈子的富贵,就有着落了!” 他回首看向众人,像是难掩心中震撼。 “怕是那些文章里头祸国殃民的妖孽,也不过是这般模样吧!” 关师傅则是招呼着苏青过来。 “小青,还不快给经理请安!” 苏青脸上强颜微笑。 “见过经理!” “不错,不错!” 戏园经理又来来回回绕着苏青转了几圈,嘴里连连赞道:“关师傅,您这可真是捡了个宝贝疙瘩,之前多有怠慢可得担待担待!” “哎呦,您这是哪的话,还得全赖您的关照呢!” 老师傅忙拱手应着。 “行了,那就定了吧,下月初八,张宅上,我可就恭候您大驾了!”视线自苏青身上挪开,戏园老板笑呵呵的背着手朝外走去,连戏文都不听了。老师傅和老师爷全都忙跟了上去,乐的合不拢嘴。 望着几人的背影,苏青却是面无表情。 他看了看手里的长剑,剑穗一摆,右手已握剑而动,嘴里已起调唱道:“劝君王饮酒听虞歌,解君愁舞婆娑。赢秦无道把江山破,英雄四路起干戈。自古常言不欺我,成败兴亡一刹那,宽心饮酒宝帐坐……” 舞剑而起。 待到几人远去,戏文唱罢,少年不知何故嘿嘿一笑,灵巧似矫兔飞狐,一步越出长廊,长剑回身一转,斜刺碧空,嘴里柔肠千转般的轻轻吐出一字。 “杀!” 眸中精光乍寒。 012 授武 夜深人静的时候,澡堂子里,两人赤膊相对。 “这天底下练的功夫,无外乎搬气运血,强筋壮骨,通过习练功夫,达到遍体通泰的地步。譬如你身体里藏有百斤的力道,可真正使出来,却只有五十斤,乃至三十斤,所以,归根结底,练武便是为了让你真正的控制自身。” “我练的乃是昔年大内宫廷的杀人术,讲究以最简单的动作,使出最合适的力道,一击毙命!” “当年王五爷单刀孤入紫禁城,几番刺杀老佛爷,之所以功败垂成,有大部分原因,就是因为遇到了此道高手!” “所谓拳由心发,事实上,不光是拳,常人的万般动作,皆随心意而动,注意我的呼吸气段,吸——呼——吸——呼——” 苏青就见汉子的气息随着胸膛的起伏,渐渐绵长了起来,到最后他已过十息,对方却不过一两息,甚至更长。昏黄的火光下,汉子后背的筋肉也随之紧绷起来,气息一吞一吐,那些筋肉就好像会动,也跟着一起一伏,隐隐带着一股韵律,当真好不神异。 陡然,汉子气息一滞,立见他背后皮肉下鼓起条条脉络,像是蚯蚓一般,如伞架撑开。 “你来摸摸!” 苏青看的大为惊奇,闻言也不犹豫,伸手落向汉子背后,一触即,掌心一按,手底下的血肉就好像跟着呼吸震颤一般,脉络竟似按不住,要挣脱出来。 他想到了之前汉子受伤止血的那一幕。 “光懂得运气还不行,你还得懂运力,不要小看自身所潜藏的力量,等你达到心与意合,意与气合,气与力合的地步,便能将自身力道凝为一股。这是筋络,记好位置,一共有九条,乃是那杀人术的运力诀窍,等你气息渐长,这九条筋络就会渐成气候,逐一浮出!” 许久,等苏青一根根的数清楚,摸索了个遍,汉子才呼出最后一口气,一切又归于寻常。 “气血,气在前,血在后,是因为心脏随气息而蓬勃——” 苏青眼睛一亮。“就是说,通过调整自己的气息,刺激心脏,来催发自身血液的运行,进而爆发出惊人的力道?” 汉子深深看了他一眼,复又道:“不错,但光懂得搬气运血还不行,倘若你气虚体弱这般法子无异是自寻死路,自耗精气,只会让你变个短命鬼!” “所以很多老师傅教拳的时候,一开始都是先打根基,只教拳法的招数。力从地起,拳由心生,先养力,再养气,此道高手可蓄气于丹田,随时侯用,念头一动,运气使力,一根指头都能戳死人!” 说完,他似笑非笑的瞄向苏青。“小子,没玩过手活吧?” 苏青一呆,而后脸色涨的通红,一跳脚,朝着地上就啐了一口。 “我呸,你——” 汉子不以为意的嘿嘿怪笑道:“都是大老爷们有什么好害臊的,你如今血气方刚,身子渐成,实在忍不住,就去窑子里开开荤,那玩意伤身子,最耗精气,不管你以前有没有,往后不行!” 苏青听的是一脸的嫌弃。 他天天都在练功,哪还有心思想那事。 “那你还先教我运气的法子?” 汉子摆摆手。 “你不同,你练戏练了这么多年,其中有很多路数脱胎于武,也算是有了些根底,往后练的时候,尝试着按照我之前的吐息来练,循序渐进,去控制那九条脉络,到最后走路睡觉也要练,这样可以壮大你的五脏,但不要太过激进,否则有害无益!” “今天就先到这,明天,我再教你打熬身子的方法,否则,锁不住精气,一使力,精气外漏,汗如雨下,用不了几次,你就得暴毙。” 苏青可不像他,早已是冻得直哆嗦,闻言撇撇嘴,重新坐到浴桶里,水都温了。 “好歹也算有师徒的名分了,我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呢?”他一边搓着身子,一边朝已经翻上房梁的汉子问道。 “我的名字我自己都快忘了!” 汉子枕着双臂,语气幽幽。 “这世上还有人能忘了自己的名字?” 见苏青不信,汉子沉默许久,才道:“我十岁的时候,全家就被株连了,只活我一人,不得已遁入山林,便是姓氏都不敢再用,常年四季说话的人都没有,这一去就是二十多年!” “你要真想找个称呼,就叫我马王爷吧!” 苏青本来还有些默然,可等再听到这个称呼,不禁乐了,只是脸上也不好意思表露出来。 “对了,你什么时候动手啊?” “不还有几天么,你先练练,到时候跟着我一起去!”已经成了马王爷的汉子忽然戏谑的瞟向他。 但见本来还泡在浴桶里的少年,猛然似被火烧了屁股“哗”的就站了起来。“啊?还要我去?” “让你见识一下血滴子如何取人头颅,免得你心里头总是念着枪炮如何了得!” 说到这马王爷眼神一黯。 “唉,真是世道变了,你可知道当年有多少人为了这血滴子丢了命么?我爹就是因它而死,死在血滴子下的朝廷命官更是不计其数!” “有人来了!” 两人说着话,他忽然眼神一变,身子一收,缩进了阴暗处。 苏青也忙装作洗澡的架势,可没想到这进来的居然是小豆子和小石头。 两个人望着他,一副欲言又止,吞吞吐吐的模样。 “您二位爷又怎么了?” 苏青有些无奈。 小石头道:“小青,小癞子说他后悔了,你就原谅他,救救他吧,好歹和咱们打小穿同一条裤子长大的,不能见死不救啊!” 苏青擦了擦身子,已经开始穿着衣赏,淡淡道:“救,怎么救?他害的可是痨病,那是绝症!” 小石头希冀道:“我已经悄悄打听过了,他们说用馒头蘸着人血可以治病,可是要三块大洋!” “人血馒头?呵呵!”苏青轻笑一声,手里扣着纽扣,语气听不出喜怒。“是不是小癞子告诉你们的?师傅就说了一遍,他倒是记得清楚,估摸着也是他让你们来找我的吧?” 他眼神一凝。 “别的事我能依你们,但这件事,我无能为力,因为我现在都还寄人篱下,你们莫不是真把我当成仙家了。他自个挑的,就该自个受着,你以为师傅为什么关他在戏园子里,那是因为师傅他老人家就怕你们心软,倒时候也被他染了病!” 苏青见二人神情黯然,不由长叹口气。 “人纵然是有万般能耐,可也敌不过天命,行了,过两天就要登台了,等过去了再说吧!” 说罢,出了澡堂子。 013 雪夜 …… “你练的走不动道,是我走一路背一路,你抢不到饭,也是我匀给你的,你冬天冷,是咱们几个挤在一个炕上,现在要成角了,就把这些都忘了……都忘了……咳咳……” 纷飞的的大雪中,那院角的柴房里,传来了声声沙哑凄厉的嘶喊,就像是那风中勾魂的鬼一样,嚎着,哭着,咳着。 小癞子到底还是不想死,往些时候他说他想死,那是因为还没尝过香的,睡过女人,吃过好的。现在,他真的不想死,他才十几岁,往后还有大把的日子要过呢,打小长这么大,他从没睡过那晚那么舒服的热炕。 他想活。 可院里冷清,戏班子的徒弟全都到戏棚子里练戏去了,又有谁招呼他,便是听到了一个个也躲得远远的,只把他当成瘟神一样,像是真的成了鬼,避都避不及。 雪花纷飞。 “咳咳——咳咳——” 就在小癞子咳的撕心裂肺的时候,那回廊里多了一条身影。 苏青像是一颗树一样,静静地瞧着柴房窗户上那个拼命挣扎着从窟窿里探出来的脸,望向他的脸。 几日的功夫,小癞子已脱了像,蓬头垢面不说,两腮已凹陷瘪了下去,眼眶泛黑,许是很久没睡过了,一双眼珠子密布着条条血丝,像是快要鼓出来,他紧紧的贴在那个送饭的窟窿口上,血红的眼睛就那么直勾勾的瞧着苏青。 “小、小青,求求你,救救我,我不想死啊——” 宛如看见了救星,那双灰黯充血的眼珠子陡然似爆发出了光亮,沙哑的喉不停颤着,变得尖利起来。 隔了这么远,苏青都依稀听到了双手抓挠墙壁的声音。 鬼他没见过,但眼前这张脸,怕是比鬼也差不多了。 苏青手里提着饭,往柴房走去。“过两天我就要登台了,今个再给你送回饭!” 四目相对,苏青顿了顿,指了指陶碗里盛满的肥腻的肉片,他边端着,边轻声笑道:“你还记不记得往些时候,一年到头都不见点油星,结果熬到最后最想吃的反倒不是瘦肉,而是肥肉,一口咬下去油汁四冒的那种,呵呵,为了一块肉,你还和小石头打了一架!” 说着,把碗搁到了窗沿上。 “小青,你再帮我一次行不行,就最后一次,我真的不想死!” 小癞子的脸陡然往后一缩,一只肮脏不堪的右手露着外翻的指甲已伸了出来朝苏青抓去,像是溺水的人看见根救命稻草一样。 可那窟窿就那么大,他的手只到肩膀就再也伸不出来了,宛如无头苍蝇般,在风雪中胡乱的抓着。 苏青稍稍往后退了一步。 就是这一步,那只手忽然一停,仿佛屋里的人也看见了这一步。继而,那张鬼一样的脸又出现在了窟窿口上,本就充血的眼睛更红了,红的像是快要滴出血,透着说不出的怨毒与憎恨。 “你为什么要躲?为什么要躲?你一个臭要饭的也敢看不起我?要不是我,你能有今天?你能成角?你就是个忘恩负义的小畜生——嗬呸——” 恶毒的咒骂铺天盖地的从小癞子嘴里吐了出来,骂到最后,他更是拼了命的朝着那风雪中静立的少年吐着唾沫。 “——要不是你,我不会这样,都是你害的,你个不要脸的狗杂种——” 可少年早已退开。 也不知骂了多久,又或是骂累了,小癞子方才伸手将窗沿上的碗端了进去,大口吞咽着肉片。 “你这是绝症,没法救的!” 蓦然,呼啸的风雪中,响起了苏青清冷的声音,轻的像是雪落。 好在屋里捧碗吃饭的小癞子听见了,他欣喜若狂的又趴在了窟窿上,眼中满是希冀的望着苏青,颤着声:“救得了,只要有那人血馒头,我就可以活,真的,一定是真的!” 苏青瞧着他不人不鬼的模样,这一次居然罕见的点点头,像是全然没听到先前的恶毒咒骂,而是展颜一笑,只似花开。 “那好,都依你,吃完饭,好好睡一觉吧,东西我会给你送来!” 没去再看小癞子那张脸,便是他的声音,苏青都似听不见了。 转身离去。 “小癞子吃了么?” 小豆子穿着戏衣立在长廊上,见苏青回来,当即问道。 苏青笑了笑。 “吃了!” 他拾起墙边立着的长剑。 “噌!” 半截剑身已出了鞘,眼神平静,苏青只一扫灰黯的剑身,右臂再一展,长剑已然出鞘,被他挽了个剑花,叹道:“唉,怕是见了雪,都有些锈了!” 但他似是察觉到什么,微微偏过头望去,就见小豆子正盯着自己,眼神有些呆愣,不禁好笑道:“瞧我干什么?还不好好练!” 小豆子恍如梦中惊醒般兀的一缩身子,脸色有些白,他想了想,才不解的说:“不知道为什么,师哥,我觉得你刚才好吓人啊!” 苏青慢慢垂下眼皮,只说了句。 “练吧!” 说罢,手中长剑一震,口中气息稍稍一变,已起调唱文。 …… 连着两天。 苏青给小癞子送了两天的饭,他白天练功,晚上也练,练着马王爷教他的拳法,配合着怪异的气息,这饭量居然慢慢大了起来。 直到最后一天的夜里。 这一夜下着大雪。 茫茫渺渺,不见人间。 听着风声中传来的一声依稀猫叫,卧房里的通铺上,苏青坐了起来,他打了个哈欠,揉了揉惺忪的眼睛,困意转瞬已散,听着外面呼呼刮着的白毛风,少年喃喃道:“罢了,就当全了你这最后的念想!” 而后腰身一挺,已灵巧的翻下了床,脚尖落地,无声无息。 然后小心翼翼的拉开一道门缝,趁着寒风还来不及飘进来的空档挤了出去。 当真是好大的风雪,一出屋子,雪片扑面而来,像是被刀片刮过似的,刺痛难忍。 苏青的眼睛都睁不开了,一个哆嗦,从袄袖里扯出个围脖,忙不迭的又从头上套下去,掩住了半张脸,嘴里哈着热气。 见不远处立着个人,他双手揣在袖里,活像个小老头走了过去。 “要不,赶明再去吧,这雪也太大了!” 马王爷也不知道从哪扯来一块黑布,蒙着脸,瓮声瓮气的道:“好啊,我倒无所谓,反正明个去张宅唱戏的又不是我!” 苏青腰身一直。 “去,现在就去!” “嘿嘿,走你!” 汉子怪笑一声,一把抓着他的肩膀,右手使力,抡臂一提,苏青立觉脚下一轻,整个人已腾空而起,等再定神就趴在了墙头。 这刚反应过来,眼前就见一道黑影跨腿便是两个箭步,轻而易举的攀上了墙头,顺便还把他拽了下去。 遂见两条身影,一高一矮,转眼没入了茫茫雪幕中。 却道好个风雪杀人夜,正是,杀人去了。 014 八卦 京城里,这张公公也算是个大户,打小进的宫,伺候过许多贵人,说是陪老佛爷听过戏,其实也不过是个说头,那时候得宠的可是李莲英,哪轮到他的份。 只不过天底下老百姓见过世面的又有几个,俗语常说,人生下来就得分个三六九等,尊卑贵贱,这阶级二字,就像是枷锁一样,还没去呢,加之老太监得了点人脉,积了点钱财,才能作威作福。 而且世道难,一个个活着已是不易,更别说去争了。 斗得过么?斗不过。 就一句陪太后老佛爷听过戏的话,竟能让这么多人围着他卑躬屈膝的打转。 可想那“命贱如狗”的话,一点不假。 但苏青就不这么想。 平时遇到点小事、争执,好歹也是两世为人,忍忍也就过去了,毕竟这么多年都熬过来了,他也懒得去争那些鸡毛蒜皮的琐事。 可这老太监居然要打他的注意,这还忍得了?其实要是女的他心里或许还能好受一点,毕竟自己长这模样,有人惦记也不稀罕。 关键是个太监。 但见城东一座大院的围墙上,两个人猫着身子,一点点的挪到一间屋子的顶上,趴在那。 “这院子是不是太大了点,那老太监搁哪窝着呢?” 苏青匿在屋顶,半撅着屁股,冒着小脑袋左右张望,就走路的这会功夫,他浑身都落满了雪,连睫毛和眉毛上都结了一层霜,冻得是牙关打颤。 “蠢蛋,我不是教了你吐息的法子么?喂狗了?” 马王爷见他冻得厉害,没好气的骂了句。 一听这话苏青连眼皮都懒得翻了,暗自调整着呼吸气段,但觉得身子骨真就慢慢暖和了起来。 “你在这等我会!” 马王爷比他也好不到哪去,浑身雪花,目光四下里一望,留了句话,人已像是只猴一样双手一扒屋檐,翻了下去,几个纵跃起落,没了影。 留苏青一人小心翼翼的趴在瓦片上,调整着气息,驱着寒,也不知道多久,院西头就听一阵锣响。 “咣咣咣——走水了——” 响亮的锣声和下人的吆喝瞬间撕碎了风雪里的寂静。 苏青张望着那头的隐约火光,敢情是放火去了。 就这关头,他还下意识的扭头瞧瞧天空,嘴里嘀咕道:“嘿,还真是月黑风高夜,杀人放火天,可惜,就是没月亮,呸呸呸——” 一张嘴,他围脖一露,嘴里立马灌了几口雪。 “下来!” 马王爷回来的很快,招呼了一句,少年忙提着一口气,从屋顶溜了下去,落地顺势在地上打了个滚,卸去力道,跟着他便往院子的东头赶去。 二人一高一矮,贴着墙根下的阴影,但见马王爷就好像猴子一样,一起一落,一纵一跳,已到四五步开外,苏青则是猫着身子拼了命的在后头赶着,心里都快骂娘了。 “你倒是慢点啊!” 好在府里的下人大多赶去救火了,一路上也没遇到几个,都是些被吵醒的丫鬟,风雪大的迷眼,哪能看见什么。 苏青只跟着马王爷一直走,也不知道拐了几个弯,走过几个庭院,才终于停下,二人缩在一个角落。 就见不远处一间敞开木门的屋子里,传来了一声尖细微弱的嗓音。 “火灭了吗?” 灯火落了出来,一个管事模样的汉子弓着身,立在门口,忙道:“灭了,已经灭了,是下人打翻了灯!” 屋里的那个声音又道:“都说过多少回了,伺候人就要上心,对待这样粗心马虎的,你得让他吃点苦头,也算长长记性,打断他一只手,扔出去吧!” 说话的人好像没什么气力,说的很慢,也很轻,但这不咸不淡的语气却听的苏青心里一寒。 看来那张公公就在这了。 等管事恭恭敬敬,规规矩矩的关上门离开。 两个人这才飞快的赶过去。 “又有什么事啊?” 刚推门进去,里屋就听到那尖沙的嗓音响起。 稍一迟疑,不等两人反应,苏青乍觉得一阵劲风从左侧窜来,眼角余光似是瞧见了条披头散发的黑影,他心头莫名一突,手背上汗毛直竖,同时耳边听到一声低喝“躲开”,也顾不得太多,一缩身子就地一滚。 等回望过去,就看见一个脸色阴惨惨的老人,顶着头稀疏的银发,面净无须,穿着白色里衣,已和马王爷缠斗在了一起。 望见这一幕,苏青倒吸了口凉气,敢情这老东西还会武功不成。 还真会武功,用的还是掌法。 马王爷也是有些意外,本以为只是个年老体衰的老太监,没想到居然遇到了高手,老太监本就瘦弱,这双手枯瘦如爪,骨节外凸,就好像皮包骨一样。 脚下的步子更是奇怪,左一圈右一圈,绕来绕去,这双掌就好像两刀似的,一会单掌,一会双掌,从不与马王爷正面相抗,总是捞着偏门抢攻,使得还是一些阴狠路数,又奸又滑,像是条泥鳅。 措手不及,马王爷背后挨了一掌,退了一步。 “哪来的两个小崽子,也敢做这走飞檐的勾当?还敢把注意打到咱家的头上来?”老太监阴阳怪气的一笑,一口牙都掉了大半,笑的人浑身冷飕飕的,捏起的兰花指一松,一块黑布就落到了地上。 那是马王爷遮脸的玩意。 不想马王爷却似浑不在意,他眯了眯眼,感受着后背火辣辣的痛楚,啐了口吐沫,淡淡道:“嘿,我说呢,八卦掌?原来练的是尹老鬼的功夫!” 老太监笑容一收。 遂见马王爷一解背后包裹,只把血滴子往外一拿,这东西一露出来,老太监的脸色瞬间大变,惨然无比。 “老鬼,可认得这玩意?” “血滴子?” 他说着话,马王爷手里的东西已开始转了起来,嗡鸣快急,像是数柄刀片飞旋一样,那是因为提着的链锁连着机关,一使力,机关自启。 老太监却二话不说,活像是见了鬼一样,心胆俱丧,一个急奔已翻出窗户,不等落地嘴里尖声高喊道:“来——” “嗡~” 却听身后嗡鸣紧随而至,“来”字一落,张公公跃到空中的身子,那项上的六阳魁首,赫然没了。 无头身子像是断了线的风筝,腔喉间血水飙射,落地之后,双手还在抽搐,淌出的血水,染出一个血泊。 嗡鸣再回,血滴子已被马王爷提在手中,右手一抖,“咔”的一声,一颗死不瞑目,瞪大双眼的头颅骨碌碌滚了下来。 快,太快了。 电光火石间,这就完了? 苏青瞧的心惊,见着地上的血水,他咽了口吐沫,又似记起什么,忙从怀里取出个馍馍,沉着脸,在血水里蘸了蘸。 尔后跟着马王爷飞逃。 “咣咣咣——来人啊,杀人了——” 身后又起锣声。 015 杀心 “呼——呼——” “累死我了!” 戏园子里,苏青扶着双膝不停的喘着粗气,他只感觉自己的肺都快炸了,喉咙里像是咽下去一坨冰碴子,吸一口气刺痛无比,雪片只往嘴里钻。 “你没事吧?” 等缓了缓,他才问着马王爷。 “我能有什么事?” 身旁的汉子却不似他这么急喘,就连气息像是都没变。 苏青却一脸的不信,他斜眼瞅去,等吞了口冷风才道:“我可是瞧见了,你刚在背后挨了一下,死要面子活受罪,话说那老太监还挺厉害的,这都七八十的岁数了,手脚麻利的跟猴一样!” 马王爷顿了顿,像是有什么心事。 “那老鬼练的是当年尹福教的八卦掌,而且还练出了火候!哼,可惜,但凡这些旧时代的余孽,见到血滴子都跟老鼠见了猫一样,那老鬼吓得连战心都没了!” 见他神色阴沉,苏青鬼使神差的道:“咋滴,难不成你的仇家是尹福?那老太监不是死了十来年了么?难道上次你是遇到了八卦门的人?” 马王爷豁然瞪向他,定定的瞧着少年被冻得发红发青的脸,他沉了口气。“小子,往后遇到尹福的传人或是同门,我教你的杀人术最好不要露出来!” “别介,你把话说明白咯,什么叫不要往外露?”苏青一愣,忽又神情一变,冷冷一笑。“我是贪生,但我可不怕死,练了你的功夫,今晚又承了你的情,就事论事,这些情分我还是记在心里头的!” “何况小爷我行的端走的正,练了就是练了,按你这意思我还要偷偷摸摸的,那索性不练岂不更好?可我就是练了,我不但练了,往后我还要练到登峰造极!” 见苏青说的吐沫横飞,马王爷也不恼,只是咧嘴一笑,伸手拍了拍他头顶的雪。“你小子,口气倒是不小,回头等把功夫练好了再说,行了,出来的时间有些久了,快回去吧!” 说完也不理会苏青是什么反应,脚下一动,人已滑进了雪中。 就剩苏青一人在那。 “嘁,藏着掖着的!” 嘴里虽然这般说着,但他表情却没往日那般轻浮,望着马王爷消失的方向,蹙了蹙眉。“这话听着怎么有点不对劲?总觉得这厮心里藏着什么东西?难道又要去找人报仇?” 苏青心头不由一凛,就是他一个唱戏的都知道,如今江湖上,八卦门可是厉害得很,走那街上过一遍,路边说书的都能提到几句“中华武术会”,话头上就有这八卦门。 自打年初开始,入了春,就兴起“北拳南传”之说,盖因“两广国术馆”在广州成立,大批北方拳手皆是奔南而去,留了个“五虎下江南”的说法。 算算时间,马王爷那次受伤好像就是在年初的时候。 可惜他一直都在练戏,走不出去,对这些事也不上心,没想到现在居然也和这些人有了纠葛。 他边想着边往卧房里走,瞅了瞅里面还在酣睡的师兄弟,苏青并没有进去,而是迟疑了一下,眼神晦涩,转身走向后院。等瞥见被掩在大雪中的柴房,也不多言,走到近前,从怀里摸出个殷红的馍馍,放在了窗沿上。 “东西我带来了!” 前脚刚放下,小癞子那张鬼一样的脸便紧贴在了窟窿口上,他浑似没看见苏青,眼睛里只有那个染血的馒头,隐约泛起了幽光。 宛如饿极的狼,飞快的伸出一手将之抓了进去,然后,是疯狂咀嚼吞咽的声音,还有吮吸手指的声音。 苏青靠在墙上,环抱着双臂,垂着眼皮,神情平静的听着里面的声音,动也不动,像是睡着了。 “一定会好的——会好起来的——咳咳——” 含混的呢喃和吞咽声,还有剧烈的咳嗽声,交织出一种不可言说的癫狂。 会好?怎么可能会好,苏青也知道好不了,但他还是这么做了,为什么? 也不知过了多久。 “咳咳……” 柴房里,小癞子的呛咳仍旧剧烈的厉害,像是胸膛被捅了七八剑,穿了心、破了肺,咳着,又急喘着,喉咙似是卡着浓痰,比以往咳的还厉害,咳得血都出来了。 “啊,为什么咳嗽还没停——咳咳——” 许久,小癞子的呢喃变了,变得歇斯底里,绝望,痛苦。 这饱含着他最后希望的人血馒头,没用。 活不了了。 小癞子的嗓音开始虚弱起来,宛如这些时日来的压抑,疲乏,病苦,痛楚,折磨,全在此刻爆发,像是被那最后一根稻草压死的骆驼,软倒在地,成了滩烂泥。 他无神的仰头望着风雪呼啸的窟窿,喉头滚动,颤声喊道:“小青!” 苏青倚着墙壁,隔着窗户轻声道:“在呢!” 柴房里,听到这个声音的小癞子沉默了许久,终于才又虚弱道:“这命,我认了!” 言罢,痛哭流涕。 “呜呜——是我对你不起——都是我的错——咳咳——” 苏青没说什么,只淡淡道:“闭上眼好好睡一觉吧,你太累了!” 只在小癞子的嚎啕大哭中,少年大步离去。 次日,天将亮。 整个京城都是覆着茫茫白雪,戏园子里,一个管事急步朝卧房行来,神情微变,不知道是不是摔了跤,身上沾着一层雪,他推门之后的第一句话就道: “都别睡了,赶紧起来,小癞子,死了!” 嗓音像是在打颤。 小癞子是冻死的。 这大冷天的,任谁脱个精光,怕是都挺不过一夜,等众师兄弟套上衣裳,过去的时候,就看见推开门的柴房里,一个脱了相的矮小身子,光溜溜的,蜷缩在墙根,都冻硬了,浑身体表泛着青紫色的斑块,看的人不寒而栗。 关师傅早已赶了过来,脸色沉凝,也没说什么,招呼着两个管事,扯了床褥子,把地上的尸体一裹,合力抬了出来。 屋子里狼藉一片,墙壁上到处都是抓痕,全是血印子,屎尿一地,让人毛骨悚然。 “师爷,你去置办口棺材,还有柴房里的这些东西全都烧了!” 关师傅吩咐着。 然后他又看着苏青,小石头,小豆子三个,摆摆手,有些复杂道:“你们三去送他最后一程吧!” 苏青一言不发,只是平静的望着被抬出来的尸体,一阵风起,卷起的褥子里落下来个脸谱面具,他眼皮一颤,伸手捏了捏眼角,而后望向卷着的尸体,居然展颜一笑,温言道: “好,我送你!” 那个风雪杀人夜,马王爷杀了张公公,他杀了小癞子。 016 登台 小癞子走的很冷清,关师傅也算是念了这么多年的师徒情,雇了辆马车,置办了口薄皮棺材,还特意吩咐了拉到城外头找个宽敞的地儿埋了,别和那些横死的孤魂野鬼凑一块。 车夫干的就是敛尸的行当,半百的年纪,花白的头发,寡言少语的,单瘦的身子上裹了件脏兮兮的羊皮裘,等苏青他们合上棺材,一扬马鞭,嘴里高高吆喝了句。 “上路喽!” 他腰里还别着个唢呐,车轮子慢慢远去,唢呐声也响了起来,回荡在刺骨的北风里,穿破云霄,格外悲怆。 唢呐一响,不是大喜就是大悲。 老祖宗留下的说法,这人落地的时候得唢呐迎,走的时候也得唢呐送,求的是个始终。听说车夫是祖传的唢呐匠,风光的时候,家家户户但凡有点喜庆的大事都得去请吹上一场,遇到这丧事,孝子贤孙更是跪倒一大片,对唢呐匠千恩万谢。 可惜,日子难熬,从送葬的变成了敛尸的,常言道,剃头的、唱戏的、叽哩哇啦送葬的,最后这个说的便是喇叭匠,指的就是这几个下九流的行当。 小豆子抹着眼泪,小石头也红着眼,唯有小青听着渐渐远去的唢呐,微微颤了颤眼皮。 他对二人轻声道:“哭什么?既然活着已是受罪,还不如死了求个安稳,生未必乐,死未必苦!” 院子里,众人只把柴房里的东西一把火烧了个干净,索性都不要了,关师傅像是很忌讳戏园子里死了人,吩咐着准备把柴房都推倒了。 大雪之后是大晴,才等朝阳刚升起来,经理便匆匆赶了来,脸色难看。 “什么,张公公死了?” 带来的话让关师傅一惊。 “哎呦,您小点声,我今儿去准备订戏的事,结果您是没瞧见,张公公脑袋都被人割了,死的那叫一个惨啊!” 说实话老师傅对张公公死不死的并没多少上心,这世道,但凡有点权势的,谁手底下不是攥着几条人命,指不定哪天就有仇家找上门。 他真正上心的是这人一死,那订的戏肯定就没了,算是白忙活一场,银子名头都没捞着。 至于谁杀的,早就活成人精的老师傅连提都没提,问都没问,兴许这一张嘴,保不齐就被那些急着交差的人抓去当了替死鬼。 他只是问:“那订戏?” 经理忙摆摆手。“出了这么大一档子事,您还有心思记着戏?张宅肯定是去不成了!” 关师傅点头。“都明白,咱都明白!” “得嘞,我就是来知会你一声,咱这订戏的事另议,前些日子谢员外可是给我打过招呼,等我去说说,人家那可是京城里的大户,祖辈上出过高官的,过些天再来啊!” “那就多劳您费心了!” 经理来的急,走的也快,拱了拱手,没了以前眼高于顶的傲气。 说来说去,还不是为了钱,如今张公公这颗大树一死,这些个往日里巴结他的市井末流,身份自然不同了,何况这关家班里可是有苏青在,指不定以后会大红大紫,那可是颗摇钱树。 “您慢走!” 老师傅招呼了一声,望着经理离开,嘴里叹了口气。“唉,本还想着送小青一步登天,看来,还得一步一步来,饭也得一口一口吃!” 平日里饿死个人,冻死个人,都是见怪不怪的,可张公公身份有些特别,他一死,京城里,惹得不少当兵的军爷四下巡视,弄的风声鹤唳,让人整日里提心吊胆。 原来老太监当年随尹福在宫里练过功夫,虽说没有入“八卦门”,可得了人家的东西,自然也算半个“八卦门”的人,而且论辈分还挺高,就三两天的功夫,便蹦出来不少的练家子,经常走街串巷,似在找着什么。 便是关师傅他们都被吓得够呛,一个个整日里窝在戏棚子教着徒弟们唱戏,门都不敢出去。 苏青把一切看在眼里,他两世为人,心思自然灵透,只怕马王爷与“八卦门”怕是真的有仇,而且还是大仇。 在还没有枪炮的时代,血滴子无疑是杀人之利器,现在茶馆里头都还有人口若悬河的说着,此物起于雍正,历代以来皆是皇帝手里的一柄刀,替其排除异己,稳固皇权,民间野史中留下了不少与之有关的记载。 倒是让他想起了明朝的“锦衣卫”,只是这些人,最后的下场皆不得善终,盖因杀人无算,无论朝廷命官,平民百姓,或是江湖豪杰,多是死伤无数,可想而知结下了多少仇怨。 而且,到最后,只怕皇帝也放不过他们,狡兔死走狗烹,为了掩盖过去的残酷与血腥,自然都是要抹去的。 那尹福当年可算是大内高手的头头,光绪亲自命其在皇宫里头传武,恐怕就是那时结下了泼天的梁子。 念及于此,苏青心头一突,那看来马王爷的仇家不光是“八卦门”,还有那皇帝,或者说慈禧,怪不得他老把大清亡了挂在嘴边。 越想越有可能。 “啪!” 却是关师傅见他心事重重,但敢在练戏的空档分心,眉头一扬,手下扳子对着他屁股就抽了一下,疼的他一个哆嗦,再也不敢想别的事。 “别以为名气大了,要成角了,心思就飞了,我可告诉你,待在我喜福成一天,你就是我关家班的人,下次再敢练功时走了心思,可就不是挨一下了!” 苏青声一沉,不仅不喊疼,嘴里还朗声吆喝道: “师傅您受累!” 关师傅也不再说什么,坐到一旁,捧着茶,老神在在。 日子一天天过去,天气也愈发的冷了。 时不时的吹着霜,飘两场雪。 时间一长,人没找到,那些在街上巡视的人也不知道从哪抓来了个倒霉的替死鬼,在街市口用黑布一捂脑袋,当着老百姓的面枪决了。 日子又像是恢复了往日的平静,苏青白天里练戏,晚上跟着马王爷练功,转眼就是三个多月。 临到暮冬的时候,这一日。 谢家大院里。 戏台高架,锣鼓敲打,热闹非凡,但见那院墙上都扒满了人,人头涌动。 院内更是摆置一张张桌凳,坐满了人,一个个翘首以待,脖子都伸长了不少。 却见。 “咣咣咣——” “咚咚咚——” 鼓声起,铙钹响。 大幕拉开,一道身影面涂粉妆,巧目流盼,内衬鲜红戏衣,外系银蓝织锦的杏黄披风,跃入众人眼帘,步步走出。 “好!” 这还没开腔呢,就有人嘶声高喊了一句,刹那间,叫好四起,喧哗大作,鼓掌如雷,像是瞧见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东西,有的趴墙头观望的人眼神一呆,呲溜一下就翻了下去,摔的哎呦连连。 苏青瞧着满座的看客,微微吐了口气。 待身后霸王赶上,迎着众人灼灼目光,他袖中纤长白皙的十指一露,腰身一动,口中已是起调开腔,台上曲调立变,胡琴声起。 “自从我随大王,东征西战——” “唱的好!” 只是一句,又见掌声雷动。 五年寒暑,终是登台了。 017 大噪 仅是一场戏。 苏青便算是成名了。 自谢家大院里但凡听过戏,见过那张脸的人,无不似着了魔一样,整日里疯了般念着的,聊着的,说着的,都是苏青这两个字。一天的光景,一传十,十传百,京城这地儿,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一时间,苏青声名大噪。 男人嘴里他比那些狐媚子还要好看上百十倍,唱戏的功底更是一绝,身段修长挺拔,瞧了一眼,便念念不忘,一个老秀才更是嚷出红颜祸水,国之将亡,必出妖孽的话,被听戏的人一顿收拾,打的鼻青脸肿。 女人嘴里,他却是俊俏无双的少年郎,那谢家的小姐,一个读过书的人,硬是赶着追了三条街,把人送到戏园子门口,才念念不忘的往回走。 登台了,自然得有名有姓,否则连个名儿都没有,谈什么成名,谈什么成角,求的就是个脸面。 苏青就叫苏青,小石头和小豆子的艺名是关师傅取的,段小楼,程蝶衣。 戏园的内堂里,关师傅坐在太师椅上,瞧着三个人,沉思不语,想了好半晌,他才叹道:“你们三都是我手把手教出来的,各有功底,我也不偏袒谁,今个就想问问,这戏,谁和谁搭?” 三人相视一望。 成了名是好事,可惜的是,关家班成了两个虞姬,却只出了一个霸王。 自古以来,一龙配一凤,一男配一女,一个霸王,自然也只能有一个虞姬,否则,倘若配出两个虞姬,哪是要闹笑话的,老师傅死板守旧,只认得“从一而终”四字,戏一唱完,回来便让他们做决定。 论亲疏,小石头最先跟着关师傅,是其大徒弟,论功底,三人各有千秋,小豆子虽说之前过不了戏文的关,可腰身上的功夫也不俗,有老师傅严苛冷酷的监督教授,五年的时间,自然练出了一些气候。 苏青笑了笑,望着二人眨眨眼。 “那就你俩搭吧!” “师哥——” 小豆子闻言一怔,欲言又止,这眼眶又红了。 五年春秋寒暑熬下来,也不知吃了多少苦,流了多少泪,拧出的汗只怕都能装满十缸了,谁不是心心念念的盼着成角,如今苏青让了虞姬,那往后可就没人跟他搭戏了。 苏青不以为意的笑道:“不行啊,你师哥我这张脸底子生的太高了,你没听他们都说我是仙家,哈哈,唱戏唱戏,怎能让长相夺了风光,那岂不是本末倒置,小石头跟我搭戏,估摸着上不了台的!” 就一句话,长相夺了戏的风头。 打今起,往后怕是登台一亮相,全都留神他这张脸了,戏文反倒没人听了,小石头搭不了他的戏,就是搭了也出不了头。 “也不是什么大事,今后,你们唱虞姬霸王好了,我倒是蛮喜欢贵妃醉酒的词,也用不着和谁搭戏,一枝独秀!” 却也该如此,谁要是和他搭了戏,一曲下来,看客们只记得虞姬,不记得霸王,到时候反倒戏不成戏,曲不成曲,又有什么意思。 老师傅今天想来也看出了其中的门道,这才让他们自己选,见苏青主动退了出来,心里算是松了口气,不然剩下的两个成了陪衬,这么多年的戏就白练了。 苏青爱戏么?其实他自己都不明白,他从没想过唱戏,但形势所迫,当把一件事练成了习惯,融入了生活,早也练晚也练,这其中的心思变化,不是一言两语能说清的。 不过,让了就让了,不让只能成他一个,退出来,三个兴许都能成。 一曲登台之后,老师傅对他们的态度也是有了些变化,登台前你只能是徒弟,可登了台之后,有了名,除却师徒的名分,彼此并没什么差别。 不过这里面也有很多说道,“喜福成”乃是京城专门教戏的科班,拜唐明皇为祖师爷,但凡想学戏的,入了门都是立了字据、订了契的,跟卖身一样,苏青如此,小豆子如此,其他的亦如此。 所以老师傅教的时候动辄打骂体罚都不是稀罕事,而且有“七年学艺,三年效力”的说法,算下来就是十年。 这是一代代传下来的规矩。 不同的是如今时代变化,日子苦,所以,提前两年让他们登台,是为了打下点根基,给往后铺铺路子。 但今天看来,这路子不但铺成了,更是铺上天了。 关师傅那张僵硬死板的老脸居然罕见的柔和了些。 “呦,关爷,恭喜恭喜啊,看来,您这“喜福成”里要出一个角了!”经理笑的合不拢嘴,拱手进了门,这是要钱来了。 关师傅寒暄客套了几句,吩咐着师爷取出来二十块大洋,这里头有十块是谢家给的,本来只是七块,谢家小姐瞧着开心又多赏了三块,另十块是老师傅给的,这是事前就定下的。 头一次登台,名气就算是买来的,何况苏青也没让他失望,往后挣钱的机会多了,也没必要心疼这点。 经理也不矫情,嘿声一笑,接过钱,又瞧了瞧苏青,从里面取了三块出来,递了过去。“哎呦,你今天可是没瞧见台下面的热闹,这男的是瞧丢了魂,女的眼睛里更是能冒出水来。我大大小小也算见过几位角,可都没您这么惊心动魄过,这可是谢家小姐特意赏给您的,我可不敢要,您赏个面!” 苏青心里骂了句真会做人,眼神却望向了师傅。 关师傅摆摆手。“经理给的就拿着吧,你也算有名了,待会让师爷领着你们出去置办两身行头,可别落了面!” 如此,苏青才伸手接过。 “多谢经理。” “好说,往后咱们还得熟络熟络,多多关照呢!” 经理笑眯眯的。 至于后面的,苏青已听不到了,师爷背着手,身后跟着个管事,领着三个人在一众师兄弟们羡慕的目光下,头一次,光明正大的出了戏园。 走在街上。 “冰糖葫芦嘞~” “米糕~” …… 听着这些吆喝,三人神情各异,特别是看见那糖葫芦。 苏青忽然问:“师爷我能买串糖葫芦么?” 搁在以前,这是想都不敢想的事,可现在,老师爷嘿嘿一笑。“行嘞,今个是你登台的日子,咱圆了你这个念想,以前心里要是有什么记恨的地方,往后您可要多多担待啊!” 苏青没说什么,这是他自己选的,能有什么记恨的。 师爷买了三串,师兄弟三一人一串,嚼着嘴里甜中带酸,酸中带涩,涩中发苦的山楂,小豆子眼神一黯,多半想到小癞子了。 现在老师傅可不担心他们会跑,苦都吃完了,谁还会跑,等按着三人的尺寸订好衣裳,师爷又领着他们在京城逛了一圈,也算认认路。 出门的时候是晌午,回去的时候都已快黄昏了。 可就在回去的路上,快到胡同口的时候,小豆子身子一僵,忽然怔怔望向了不远处路边一个痴痴瞧着他的妇人,那妇人目中含泪,似只是偷瞧,四目相对,见他望过来,身子一抖,忙转身拐进一个巷子,没影了。 那是他娘。 “娘!” 小豆子撒腿便追。 身旁的小石头脸色大变,嘴里惊呼了声“小豆子”,也发足赶了上去。 师爷本来还乐呵呵的,这下差点没急疯了,急得捶胸顿足,他第一个反应不是让人去追,而是一把按着苏青,死死的盯着他,生怕也跟着去了。 眼看师爷要让管事去喊人,苏青忙道:“先别喊,他不会跑的,等等就回来了!” 又惊又疑中,果然,小豆子很快又回来了,不过他眼中带泪,脸上却在笑,回身一望,那妇人又站在了巷口,也是哭的不行,但没说什么。 “行了,今这事咱就当没发生过,往后你们都要好好唱戏!” 师爷悬着的心可算是落下去了。 这一天,应该是他们三这五年来最新鲜也最热闹的一天了。 天色渐晚,北风又起。 苏青哼着小曲,钻进了澡堂子,感叹道: “啧,今天可是我第一次登台,你是没瞧见,那人山人海的,一个个眼睛都瞪直了,看的我差点没张开嘴!” 他往身上淋着水,像往常一样,等着马王爷的回应,可半天都没个声,心里莫名一紧,抬头看去,房梁上空空如也,哪有什么人影。 似是怕没看清楚,他擦了把身子,提着口气,脚下步子一蹬,接着冲力,双手便攀上了木柱,虽没有马王爷那么灵巧,却也迅疾,就好像攀树的猴子似的,三两下就翻了上去。 而后神情一呆。 上面确实没人,可有东西。 他捧着塞在角落里的包裹,四下一望,就见包裹里露出半截纸条。 拆开一看,脸色立变。 “毕生所学,皆已倾囊相授,日后当勤习不掇,自成气候,珍重,勿念!” 竟是不告而别,走了。 018 戏魁 龙凤楼,这本来是京城里最大的戏楼子,也不知道立在这多少年了。历来成了名的角,无不是以在这楼子里登台亮相为荣,出入听戏的更是达官显贵不少,往些年间,像什么贝勒,格格之类的都屡见不鲜。 而今虽说时代不同了,但这规矩该留的还是留了下来,“龙凤楼”非但没倒,反而更加红火了。 楼子前些年修缮翻新了一遍不说,原本两层,如今成了三层,每天听戏的人,那是人山人海,数都数不清,挤都挤不进。 明面上虽然挂的是“喜福成”的名,但所有人都知道,这楼子的主人姓苏。 戏还没唱,人还没来,但见楼上楼下,没一人说话,一个个都似疯了般,傻了般,伸长着脖子,静静地,死死的望着门口。 这样的人,一直从楼子里,挤到了街上。 长街两侧,全都是涌动的人头,拥挤的人流,二十来丈宽的道,硬是挤的只留下了四五步的地,一个个都望向长街尽头自西向东的那个拐角,像是等着什么。 日头渐升,天边慢慢悬起一颗火球,哪怕晒的口干舌燥,也少见有人离开,男女老少皆有,大人架着小孩,有的人站不下了,索性花费几枚大钱让人驮着。 直到朝阳尽露。 “哗啦啦——” 依稀听到拐角处传来人力车轮子转动的声响。 这下所有人像是连呼吸都没了。 尽头处的人开始如潮水般涌动起来。 陡听。 一个身着长袍马褂头戴顶黑色瓜皮帽的爷们高声喊了句:“来了!” 喊的是歇斯底里,像是吃奶的劲都用上了,手里提着的鸟笼子都快被他摔地上。 谁来了? “戏魁来了!” “苏老板!” “苏先生!” “苏青!” “青儿!” …… 五花八门的称呼,瞬间像是滚沸的热水,哗啦一声在街上爆开,原本寂静的长街,轰然喧嚣雷动,万人空巷,震爆长空。 “哗啦啦——” 车轮声越来越近。 终于。 在无数双发亮乃至发红的目光底下,一辆人力车骨碌碌从拐角拐了进来。 拉车的汉子晒得黝黑,挽着裤袖,透着一股子精干,身上的短褂散着扣子,随着脚下发力,敞向两边,他乐的合不拢嘴,仿佛遇到了什么天大的喜事。 街上的人,等的自然不是他。 而是他车上的人,一个男人,或许是个男人。 盖因这人的长相实在是有些难以形容。 那人翘着腿,穿的是当下时兴的白色西服,他一手轻放在腿上按着外套,手腕间带着传进来的西洋表。另一只手,纤长白皙的指间似拈花般漫不经意的夹着一颗烟草,拇指上还露着一枚羊脂玉的扳指。雪白的衬衫半挽着袖子,露着结实的小臂,衬衫外头,还搭着一件天蓝色的马甲,唇齿一张,一缕白烟立马趁机溜了出来。 男人貌似双十,明眸皓齿,剑眉朱唇,许是天气热的快了,半敞的衣领间,露着雪一样白的胸膛,一头短发三七而分,透着一种质感和贵气。 眸光流转,宛如带出一层氤氲水汽,勾人心魄,就见在那右眼角下三两寸的地,落着一颗殷红的泪痣,像是朱砂点上去的一样。 这一动,竟是生出一种惊心动魄的风情来。 弹了弹烟灰,忽听后面跟着的一辆车飞快赶了上来。 “师哥,都说了多少回了,这烟你少抽点,小心坏了嗓子,后悔都没地儿,大师哥,你还不管管他。” 那上面也是个青年,只不过穿的是长袍马褂,长的也是俊朗,说着还扭头看看后面,敢情后面还有一辆车子。 “哈哈,蝶衣,这男人谁没有点嗜好,小青平日里只知道练戏,好不容易逮着机会,让他抽两口!” 后面传来个爽朗的笑声。 “唉,你这盯的也太紧了,我就抽空抽了一口也能被你瞧见!” 西服青年也是无奈一笑,两指一松,烟草立时随风坠了下去,长的虽是雌雄莫辨,这声音却异常的清朗,如山泉激荡冲泻,带着异样的穿透力。 “日子可真快,转眼到头,又是五个年头!” 马褂青年望着人满为患的长街,有些怅然。 西服青年点点头。 “是啊!” “待会唱完了戏你们俩可得去我家坐坐,我娘说今个下厨,特意给你们做顿好的!” “别了吧,每次去什么四婶五姨的一大堆,我上次差点被人剥了,还好跑得快,几次下来这逃跑的功夫都见涨了!” “唉,也不知师哥你这张脸是怎么生的,我要是个女人,只怕见你一眼,往后的日子都吃不下饭,睡不着觉了。等你成亲的时候,也不知道有多少人肝肠寸断啊!”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的搭着。 “谁说不是呢,苏爷如今可是实打实的名动京华,都说您是天人下凡,多少人那可是日日夜夜盼着你登台亮相呢!”后面的经理也凑上来一句,多少年了他那一身装扮还没变,变得是脸,鬓角斑白,眼角生纹,视线一扫长街上的人,一副与有荣焉的模样。“算下来,也就打跟着苏爷这些年,才是我最风光的!” 苏青收回搭着的手,把外套抱在手里,淡淡道:“有什么好风光的,前些日子,不还有些学生说戏子误国么?以前总有一些酸丁说我是什么国之将亡,必出妖孽,好不容易过去了,如今这些读书人又说我误国误民,前些个日子去庙里找相师看了看,结果那厮看都没看,只说我眼角生痣,注定半世漂泊,浪荡流离,难得归宿!” “哎呀,都是些坑蒙拐骗的把戏,师哥你可千万别信他,最后你可是没瞧见大师哥气的,把那家伙的牙都打掉了!” 程蝶衣见苏青又提这档子事,当下有些不乐意。 “就你这长相还怕娶不到媳妇?那谢家小姐当初可是心心念念的等着你呢,你可真是狠心,连人家出阁都不去送送!” “……” 苏青没好气的白了他一眼。 “人家出嫁,嫁的可是高官,你让我一戏子去送?这合适么?” “戏子怎么了?苏爷这话可就不对了,古往今来,也唯有您把伶人做到这个地步,以前可都是唱戏的求着人听戏,现在谁想要听您的戏,还得看您的心思不是,我那门槛都被求戏的人踏破了!” 经理这阿谀奉承的技巧算是越来越好了。 等长街行了一半。 “得嘞,要进楼子了,苏老板您留神!” 只说三个人刚下车。 长街两侧的人流瞬间如决了堤似的,朝这边围过来。 “码后码后,挤什么,往后,这还没进去呢!” 戏楼的管事早就候在那,领着几个身强力壮的伙计护着。 “苏爷,今个听说袁四爷也来了,还想请你到府上唱一曲呢?那面子可是大了去了,您看?” 经理一边领着三个人,一边低着腰身探着心思。 苏青淡淡道:“有什么说道么?” “有,肯定有,听说袁四爷知您爱舞剑,费了好大力气收了一柄价值连城的古剑,可吹毛断发,斩钉截铁。” 经理见他开口,立马笑着应道。 只在一行人的簇拥下,几人走进了戏台后的雅间。 “行了,蝶衣,小楼你们两个先扮上吧!” 苏青摆摆手,按照以往的惯例,最后出场的才是他,否则他搁前面,后头就没别人什么事了。 他坐在那收拾着衣裳,和两人有一句没一句的闲聊着,无非是一些奇人怪事的趣谈。 这转眼都十年了,再过几个月,入了冬,他们三年效力便算是圆满了,如今是一九三四年,他可是一点点的在心里掐着时间。 “嘿,哪来的穷要饭的,这是你能来的地么?快出去!” “让俄进去,俄真滴认得苏老板,俄家老汉让俄来寻他——呜呜——” 门外面忽然传来一阵吵闹,男人的呵斥,女人的哭闹,还有小孩的啼哭。 苏青听的一奇,这好像是陕北的方言。 “怎么了?吵成这样!” 管事忙应着:“刚才也不知道从哪窜进来个女的,带着两个孩子,说是要见你,要我说啊,肯定是为了见您一面想出来的折,您安心上妆,权当没听到!” 他这十年前五年没出过戏园,后五年没出过京城,能有什么人找他,真正认识的,有情分的,也就当年不告而别的马王爷了。 喝茶的动作忽然一顿,苏青目光一闪,他抿了口茶,慢条斯理道:“让她们进来吧!” 管事“哎”了声,没一会,这门外头就见一个蓬头垢面的女人手里拉着个半大的孩子,背上还背着一个襁褓里的娃娃。 一个比一个瘦。 “进来吧!” 那女人啜泣着,但还是走了进来。 她盯着苏青瞧了几眼,尔后迟疑道:“俄家男人姓马?苏老板认得不?” 苏青刚要说话。 女人忽然语带哭腔道:“他死了!” 只待三字一落。 屋内骤听。 “砰!” 一声脆响,但见木椅上青年双眼陡凝,手里的茶杯猝然爆碎开来。 瓷杯成粉,簌簌而落。 019 杀机 龙凤楼里,热闹喧天,楼顶都快掀了。 锣鼓声起,铙钹击响,时不时添上一段胡琴,霸王虞姬便开腔了。 可后台的雅间里却又是另一番光景,茶水流了一地,苏青把西服换下,换了身戏衣,边擦着手边静静听着。 女人坐在椅子上,抱着襁褓,抹着泪,说着话。 “我叫田小娥,关中人氏,五年前他逃难到村子救了我,索性就跟着他了——” “娘,俄肚子饿!” 一旁的孩子忽然仰头怯生生的说。 苏青看了看,娃儿盯着桌上的一盘点心咽着吐沫,当下给她递了过来。 这是个四五岁的女娃,有些怕生,饿的面黄肌瘦,缩在女人身后。 苏青柔声道:“吃吧,待会等出了楼子,带你们吃顿好的!” 女娃愣了愣,这才伸着脏兮兮的小手捏起一块,等她咬下一口,嘴里稚气未脱的道:“姐姐,你可真好看!” 苏青一呆,有些哑然失笑,他现在也笑不出来,只是瞧着妇人。 “后来呢?” “那个时候我就跟着他了,东走西闯了一阵,他为人实在,也存下点钱,准备做点小生意,可年初的时候,呜呜,他有一天突然浑身是血的跑回来,给我说仇家找来了,让我带着娃赶紧走,到北平找个唱戏的,光说找那个最出名,姓苏,叫苏青!” “走的时候,我没敢走远,等了几天回去看了看,才发现、才发现他的头被人割咧——呜哇——” 话到这,女人泪如雨下,她缓了缓。 “我一路上拖着两个娃,边走边讨,也不敢露面,只能把自己装成要饭的,人人厌弃,也不认识路,幸好遇到了一户好人,将我送到天津,我才找到这,我在城里等了半个月,才等到你!” 女人望向苏青,沉默了会。“我无所谓,但是,念在我家男人的份上,这两个娃儿——” 苏青打断她的话,视线一迎,轻声道:“论辈分,我应该喊你声师娘,可惜姓马的抬举我,没给留下个师徒的名份,但情分我苏青还是认的,往后这些话就别说了,安心住下!” “爷,快轮到您了,赶紧扮上吧!” 管事过来提醒着。 苏青点点头,同时吩咐道:“你去让人在街上买些吃的送过来!” 又对田小娥说:“你们在这先等等,等这一曲完了再说!” 他转身已提起妆台上的笔,三指一捻,沾着脂粉,手腕一转,便是下笔如飞,只一会的功夫,就见段小楼和程蝶衣回来了。 相视一望,苏青捧着凤冠带到头上,留下句“替我照看她们”,人已出了门,起调开腔。 “咦——呀——” “好!” 整个戏楼瞬间掌声雷鸣,人还未见,先闻嗓音。 便在众人望眼欲穿中,一道身影拂指拨帘款款走出,风采超然,气质绝俗,惑人的丹凤眸子一转,直好似起波的春水。 戏楼子里的气氛登时再涨。 “咚咚咚咚——” 鼓声急响如雨落,苏青的步伐亦是跟着,步步像是都踩在点上。 身后扮着的高力士,裴力士,宫女太监纷纷跟上。 立见大戏开锣。 “海岛冰轮初转腾,见玉兔,玉兔又早东升。那冰轮离海岛,乾坤分外明,皓月当空,恰便似嫦娥离月宫,奴似嫦娥离月宫,好一似嫦娥下九重,清清冷落在广寒宫,啊,在广寒宫——” …… …… …… 只一开腔。 众人听的是茶不知味,原本喧嚣如沸的戏楼,更加热闹,吆喝高喊四起,宛如忘了神,失了智,门口拥挤的人群黑压压的,叠罗汉似的,把光都挡住了。 但也有人不是为听戏来的。 两个人。 “那姓马的婆娘你真瞧见是入了戏楼里?” 二楼,两个身穿短褂黑衫的汉子凑到一块,四下扫视打量。 “好像是去了戏台子后头,难不成她找的是个戏子?那东西被藏在这?要不要过去瞧瞧!” “别急,再找找,这里人多眼杂,不好摆在明面上!”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边说着边一左一右,分向两边。 台上苏青可是老江湖了,别的地方不说,但在他这一亩三分地,这么多年来,但凡他一亮相登台,谁不是为了听戏来的,今个可真是稀奇的很。 两汉子的动作自然被他尽收眼底。 找来找去,能找什么,八成是冲着那娘仨来的,或许更是为了马王爷留下的那件东西,看来对方这是在放长线钓鱼啊。 苏青自然不会怪那女人粗心被人跟了来,这兵荒马乱的一个女人又能懂什么,稳着心绪,苏青一边唱着戏,一边压着心底的杀意。 自然是杀意。 马王爷传他武功,却没让他拜师,这是看得起他,可他不能看不起自己,入了这江湖,自然得行,得走,行的是侠,走的是义。何况,马王爷从没问他要过什么,一身所学倾囊相授,这乱世当头,能如此对他苏青的又有几人。 小癞子是与他穿一条裤子长大的人,可骗他,坑他,马王爷与他不过几面之缘,却能如此掏心掏肺的待他。 “可惜了!” 心中暗叹一声,更有几分悲哀。 等一曲落罢,苏青谢了幕,所有人才意犹未尽的回过神来。 曲终人散。 “呦,吃慢点,瞧见你这吃相,我倒是想起以前咱们学戏的时候,那叫一个抢食!” 雅间里,苏青推门进去,就见程蝶衣毫不嫌弃的抱着女娃,喂着吃的,一旁的田小娥抱着小的,也是饿的久了。 见苏青回来。 “唱完了?” “完了!” 苏青取下凤冠,脱下戏衣,卸着妆,轻声道: “我看你家今个得多添几副碗筷了!” 程蝶衣学着苏青翻了翻眼皮。 “得嘞,放心吧你就,就三人还坐不下了?管够,好久都没热闹过了!” 他瞧着似是对孩子喜欢的紧。 “那行,你俩先领着她们回去,我办点事,完了就过去!”苏青擦了擦脸,又看向田小娥,重复道:“跟着去吧,等完了事我就过去!” “师哥,你可得、” 程蝶衣可是从未见过苏青有今天这么一反常态,何况那瓷杯都给捏碎了,心里也是有些忐忑担忧。 苏青摆摆手,打断了他的话,笑道:“回去等我就行,记得给我留点,可别吃完了!” 等瞧着二人领着娘仨走出屋子,苏青呼出一口气,取出颗烟噙在嘴里,一抄西服外套,慢悠悠的吊在几人后面。 …… “找到了,跟上!” 离戏楼百十步的地方有个小胡同,僻静无人,杂草丛生,两个汉子就蹲在里面等着,眼见程蝶衣他们领着娘仨出来,当即低声开口。 二人正欲追上。 却听耳边忽起轻笑。 “呵呵!” 只见一人披着白色西服,点着烟慢悠悠的堵住出口,走了进来。 随手挥灭火柴,来人那张雌雄莫辨的脸上立现阴厉冷笑,眸中含煞。 屈指一弹,燃着火星的火柴立时直直朝一人脸上飞去,那人措手不及,猛一后退,摸了摸刺痛的脸,恶狠狠的道:“臭小子你找死!” 说罢,纵身一掠,竟双脚蹬着墙壁,斜着身子奔了过来。 可还没到近前,他眼前忽的一片白,一件西服已当头罩来,眼前视野倏然不见,大惊之下,伸手就要去抓,可那西服忽的又不见了,西服是不见了,面前却多出一条黑影来,心口乍觉一痛,一条鞭腿赫然扫在了他的胸膛上。 苏青慢条斯理的揽回外套,收回左腿,夹下嘴里的烟,掸了掸烟灰,瞧着被同伴扶起的汉子,嘿声笑道:“敢情是燕子门的,看在同是下九流的份上,今个就留你们个全尸!” 言语间,杀机四溢。 020 杀人 拳分南北,这北方拳种五花八门,层出不穷,其中又以太极,八卦,形意算是最为出类拔萃,而后似八极、鹰爪、戳脚、十二路谭腿、螳螂、通背、燕青巧打这等北方把式也为世人所熟知。 如今乱世当头,自当年大侠霍元甲在上海创立精武会后,尚武之风渐涨乃至极重,便有了“北拳南传”的说法,这些北方拳种至此为人们津津乐道,名头正盛。 传闻广州武馆遍地,各路武师齐聚,南北交融,可算得上是近代以来武林最大的盛会。 算起来,燕子门也勉强是北方拳种之一,为什么说是勉强呢,那是因为说的明白点,就是一群走飞檐的,再难听点就是贼,手上功夫不行,飞檐走壁的轻身功夫却是一绝。 前些年“燕子门”里也算出了一两位人物,做了几件长脸的事,江湖人抬爱,给了面子。 可说到底不还是贼么,管他义盗侠盗,终究是脱不了下九流的这层皮。 “小子,你想揽下这事?” 那汉子胸前挨了一腿,脸色泛白,眼神阴晴不定,头发乱糟糟的,一张脸上落着几颗麻子。 另一个矮一点,瘦一点,就跟个猴一样,尖嘴猴腮,一双眼珠子微鼓,颧骨突出,上唇留着两撇胡子。 苏青夹着烟,嘴里的烟雾一吞一吐,鼻腔里两缕白雾立似两条白龙游了出来。 “呼——” 他呼出口气,笑了笑。“瞧你这话说的,之前耳朵聋了?何况,就你们两有资格跟我接茬论么?别误会,今个我只是想单纯的打死二位,当然,你们要是能行,也可以打死我!” 二人相视一眼,矮汉手腕一抖,袖里滑出把一尺来长的短刀,刀脊发黑,刀刃发亮,他纵身一扑,似雨前飞燕,自巷道两边蹬墙借力,几步便扑了过来,刀身一横,削向苏青脖颈。 至于剩下的麻子,口中提气低喝一声,也扑了过来,腰身一转,双脚连环挪步,一脚一步,双腿轮番飞踢,快如劲风,不过一个呼吸脚尖已扫向苏青肋间、腰腹。 二人一上一下,还真是配合无间。 苏青不慌不忙的把烟噙到嘴里,嘴唇一抿,含混的嗤笑道:“鸳鸯脚?” 这也算是“北腿”里较为出名的路数了,常言道“手是两扇门,全凭腿打人”,手打三分,脚踢七分,这可是武松当年的绝技。 可惜,也要看是谁使。 烟刚送入嘴里,他动了,身子蓦然一侧,一条横踢过来的腿登时贴着他胸前一擦而过,一腿刚过,另一腿已然袭来,胡同口本就狭小,那矮汉似猴儿倒挂金钩,双脚勾着墙壁的棱角,倒悬着,挥刀从上削他。 苏青似是看到其中凶险,一屈膝,身子弯腰向后一倒,足下发力,人已贴着地面滑了出去,短刀,横扫无不从他面门上险而又险的飞过,一一落空。 而后就地翻身一滚,趁着腾挪的一瞬,他已悄无声息的在麻子腰腹轻轻按了一下。 可仍未结束,脚下一窜,苏青凌空一个跟头,使的是一招魁星踢斗,右腿如一柱擎天,蝎子倒钩,一腿扫出好似响鞭,“啪”的一声踢在了空中矮汉拿刀的手腕上,骨裂刀飞,而后食指回身一展,便戳在麻子的玉枕穴上。 三人一错而过。 电光火石之间,苏青翻身落地。 麻子则余势不减朝前奔出几步,一头撞在墙上,身子似是没了气力,扑通一声栽到在地,裆下尿出血来,一双眼睛顷刻布满血丝,望着苏青他嘴唇微张,只挣扎了几下,头一歪便没气了。 矮汉似是被这利落的杀人手段吓住了,双眼瞪圆,扶着右手正要发声,但见落地的苏青,双腿一蹬,只似流星赶月,似他之前那般,在巷道两侧蹬墙借力,双腿一左一右连连变化,转眼已奔起四五米高,嘴了只道“给我下来”,右腿从上而下,如斧劈般当空扫下,正中那人腰腹。 “哇!” 一声痛呼。 矮汉只觉得五脏似是移了位,肚子里好像翻江倒海一般,喉间一甜,呛出一缕血来。 “看来你们人不咋样,练的武功也不行啊!” 苏青落地后掸了掸衣裳,走到矮汉面前,眼皮一垂,俯视着他:“说道说道吧,这档子事,除了你燕子门,还有谁的份啊?” 问话的同时,他一脚便把想要起身的矮汉又踹回地上。 “八卦门?或者还有别的?” 矮汉却又惊又俱。 “咳咳——你刚才用的是宫里传出来的功夫?怪不得——啊——” 话还没完,他忽然惨呼一声,盖因这垂下的右手小指正被一只皮鞋踩着,疼的大汗淋漓。 “我说、我说,是马三爷想要为八卦门出头!” “就只有他一个么?” 苏青拿着烟,问的有些轻描淡写。 “还有形意门,真的,我该说的都说了,你、” 说到这,再无下文,一只脚尖已似蜻蜓点水般在其太阳穴上一啄,矮汉也步了麻子的后尘。 “孤儿寡母也不放过,该杀!” 苏青面无表情的瞧着地上两具尸体,伸手自西服里取出一把银元,随手哗啦一撒,转身出了巷子。 自打当年成了名以后,苏青他们几个自然多多少少也就有了点积蓄,没多久就在城东头买了间四合院,听说还是以前一个满清王爷住过的,程蝶衣和他娘就住在那,请了几个丫鬟,有时候他一人闲得慌,也过去住两天。 出了巷子苏青叫了辆人力车,紧赶慢赶的过去,他们几个也才刚进屋。 “小青你可算回来了,只这几口气的功夫,蝶衣就来来回回念叨了二十来遍,你要不再不回来,估摸着天都要塌了!”段小楼早就在门后等着,见他回来立马展颜一笑,嘴里的话虽说有些调侃,可眼神却在苏青身上来回打量了一番,见其完好无损,这才算是放心。 没了张公公那档子事,三人这么多年就和亲兄弟一样,他和段小楼无父无母,这程蝶衣他娘也是对他们关怀备至,苦日子熬过去了,人心其实也都不错。 进门的时候,苏青掐了烟,浑然不似刚杀了人,笑道:“得嘞,那今个看来我还得自罚一杯!做了什么好吃的?闻着味可真香!” “你猜猜?” “红烧狮子头?” “嘿,你这鼻子可真是属狗的!” 二人边说着边往里走。 021 照胆 大院里。 “这是我昨些日子挑的衣裳,你瞧着看能不能穿,等歇两日,再带着你去置办几身!” 程蝶衣的娘姓陈,名字却是不知道,平日里都唤她陈姨。 一轮酒罢,歇了歇,要说这最疼女人的还是女人,见田小娥拖着两个孩子从陕西讨饭讨到北平,心里便想到当年的自己,不忍极了,一顿饭下来也是最热心的。 自古风尘之地多性情之人,谁都是吃过这人间疾苦的,这不,转眼就拉着她去梳洗去了,留着兄弟仨坐那唠着话,小酌几杯。 前些年在“喜福成”和师兄弟们练功练习惯了,自打搬出来后有很长一段时间苏青都适应不了冷清,好在还有这地儿,时不时凑上一段日子。 “师哥,你老实跟我说,今个是不是遇到什么事了?咱三可是一块长大,穿过同一条裤子,睡过同一张炕,连一块饼都得分着吃,你可别瞒着我们什么?有事咱一起想办法,你给透个底!” 眼见两女人离座,程蝶衣这才终于问了出来,他心里藏不住事,说话也直,眼神紧紧的盯着。 段小楼也瞧着他,二人似是商量好的一样。 苏青夹开一颗狮子头,对他们眨眨眼:“那我可就实话实说了,过些日子,咱打算离开北平,去南方,天要变了,还是得避避!” “啧,今个这狮子头做的味道可是实打实的地道,香!” 他砸吧着嘴。 “你别跟我俩打马虎眼!” “离开?”程蝶衣却不跟他来这套,脸色一变。“离开北平?你好不容易成了角,成了名,这都不要了?这要是一走,可就得从头来!” 他眼神一剜,竟带着几分锐利,暗藏怒意。 “再说了,你离开不带上我们?” 看来最后这句才是最在意的,伸手过来就要揪他。 苏青一缩脖子,忙不迭把剩下的半块狮子头塞到嘴里,像是只猴一样嘿嘿笑道:“哪能啊,咱上天入地也得带着您二位爷不是!” “何况功底咱都有,到哪还怕出不了头?而且这些年攒下不少钱,吃喝不愁,咱们吃糠咽菜的日子都能挺过来,现在餐餐见肉还怕从头再来?” 他又朝段小楼一瞥,挤眉弄眼的。“大师哥您说是不是这理?还有你也别老偷偷摸摸去八大胡同里了,都是大老爷们也没什么藏着掖着的,要我说真喜欢人家,干脆赎了人家的身子,在家里热炕头,过着小日子才更舒服不是!” 段小楼被道破心思,怪笑道:“嘿,你这说着说着怎么把话拐我身上来了!” 闻言,程蝶衣对二人翻了个白眼,双手环臂抱起,翘着腿,像是个地主老财。 “那行,就这么定下了,反正咱哥三在一块,我天不怕地不怕,再说了,长这么大,北平城咱都没出去过,好歹也出去见见世面!” 酒过三巡。 “哎呦,回去一瞅没人,我就猜到苏爷在这!” 经理迈着步子赶了进来,他怀里还小心翼翼的捧着个长条的锦盒。 “您可真是贵人多忘事,之前说好的不是,袁四爷这会就把东西送过来了,非得让您亲自看看,这给的面可是大上天了!” 苏青瞟了他一眼,也没自己动手的意思,拿着筷子夹着菜,嘴里不咸不淡的招呼了句:“那就打开来瞧瞧吧!” “得嘞,您过目,这可是一柄稀世好剑,听说是一个墓里头开出来的!” 经理只把匣盒一开。 一截青亮剑身豁然落在太阳底下,这剑身上还留着两个篆书古字。 苏青打眼一瞧神情微变,竟是一柄青铜剑,三尺来长。 他抬手一抹,只觉剑身清寒沁肤,上头竟然泛着水汽。 经理压低了声音,做贼似的道:“说是日本人从一座古墓里炸出来的,值钱的物件都搬走了,就这剑,袁四爷可是花费了好大功夫才弄到手,说您爱舞剑,特意花了心思!” “照胆!” 指肚摩挲过两个字篆书古字,苏青慢慢念了出来。 “商朝的物件!” 瞧了一眼,苏青收回视线,一抬手。 “太贵重了,这可是国之重器,咱可不敢要!” 经理脸色一僵,强颜笑道:“这、这袁四爷的车子可就在外面候着呢,您好歹见上一面不是,咱得罪不起!” “呵呵!” 苏青瞧他这模样忽的一笑,却是碰都没碰剑盒起身朝外走去。 大院外头是条宽巷,面前立着两座石狮子,就见一辆黑色汽车停在路边,后座上,一人正朝他含笑点头。 自打他出了名,这袁四爷可是明里暗里的示了不少好,知道对方打的什么注意,苏青也懒得搭理,可这京城一亩三分地,免不了和这些地头蛇打交道,而且也算是个懂戏的行家,说到底不过是一个戏子,一个看客罢了。 经理捧着剑盒,忙躬身哈腰的跟在后面。 “您这是整的哪一出啊?” 苏青背着手,模样似笑非笑。 对方生着一双长眼,骨架略大,冷峻起棱,眸子炯炯有神,穿着身暗花色的长衫马褂,这一笑,两颗门牙就露了出来。 “宝剑酬知己,此剑可照肝胆!” 苏青笑了笑,也不说话,只是示意经理把剑还回去。 袁四爷却眼神一动若有所思的说了句莫名的话。 “谁能想到,戏子的功夫,居然不是演出来的,常言道风尘之地多性情中人,市井之地多藏龙卧虎之辈,古人诚不欺我!” 苏青本是疏懒随意的眼神一顿,他定定瞧着车里的人,点点头,漫不经意的笑问:“唔,有些意思,您这是想划下条道?” 袁四爷像是总在笑。 “苏老板习艺七年,冠绝京华,可袁某听说,您舞剑之姿方才为世间罕有,奈何未能一睹为快,殊为憾事,不知袁某是否有幸?” 苏青那双丹凤眸子一眯,皮笑肉不笑的应道:“好说,既然您有这个雅兴,那我就再唱回虞姬又有何妨,不过,您敢看么?” “求之不得,今晚府中静侯!” 四目相对,笑着留下句话,袁四爷便坐着车子走了。 等车子不见了,苏青则是回身看向经理,对方这些年跟着他们,也算没出过什么差错,想着第一次是他保的兄弟仨成名的,一些小事他懒得去计较,从中也不知道抽了多少油水。 见苏青应了,经理似是还没听出其中的门道,也没看见他眼中的冷意,只以为事成了。 “哎呦,袁四爷这可是花了大心思了,那话怎么说来着,古有周幽王烽火戏诸侯,只为博得美人一笑,今个,袁四爷这也差不多了吧!” 他笑着忽一拍嘴。 “瞧我这嘴,您可是天人化生的仙家,又岂是凡人能比的,往后传出去,兴许也能成一段佳话不是!” “对对,您说的都对,唉,看您这衣裳皱的,回去换换吧,不然穿出去可就落了面子!” 苏青笑眯着眼,伸手帮他捋了捋腰肋间的衣裳,轻描淡写的拍了拍,如此,这才顺势取过剑盒。 无来由的,经理莫名抖了个哆嗦,他笑着恭维了几句,看着苏青捧着剑盒进了院子。 等眼中人不见,才低低揶揄一笑,边往巷口走边朝着地上吐了口唾沫。“哼,要不是我,指不定在谁家当相公呢,下贱胚子,也敢给我使脸色!” 苏青自然听不到这些,就算听到他也懒的和一个快死的人计较。 回了院子,望着换了身衣裳的田小娥,又瞧瞧程蝶衣和段小楼他们,轻声道: “收拾收拾,咱们明天就走!” 022 赴宴 十年能如何啊? 十年能让细木参天,十年可令英雄迟暮,十年更能让昔年一稚子名震京华,技冠天下,十年,春秋寒暑十载,旧友化骨,青丝成白发,一个人,又有几个十年啊。 喜福成的科班院子里,可是热闹得很,自打出了苏青他们三,这些年京城里也不知道多少人想把孩子送进来,拜师的门槛差点被踩破了。 傍晚的时候。 老的缺了颗门牙的师爷嘿着笑,快步走到关师傅的身旁。 “关爷,有人来看您来了!” “啊?谁啊?” 须眉尽白的关老爷子,而今颤颤巍巍的坐在太师椅上。 “小青!” 关师傅打眼一瞧,问: “人哪?” 师爷指着门口进来的人。 “搁哪呢不是!” 关师傅老态龙钟的抬起眼,显得有些费力,等瞧见苏青的那张脸,又仔细看了几眼,才道:“今个怎么有空来我这啊?” 见师傅,苏青自然不会穿那身西洋的玩意,他换了身淡青色的长衫,笑了笑,走到老师傅身前,沉默了会。 “遇到点事,赶明就要离开北平了,来知会一声,不然心里总觉得空落落的!” “是不是你这张脸惹出来的?”老人怔了会,人虽然老了,心里却跟明镜似的,他又问:“去哪啊?那两个猴崽子也跟着走?” 苏青给老人倒着茶。 “打算去香港,在南边,日子越来越不太平了,不如您也跟我们走吧!” 关师傅哑着声。“哪那成啊,我要跟你走了,那群猴崽子指不定要翻了天,糟蹋了我教的东西,而且,我在这地儿待了一辈子了,临了到头,总得落叶归根不是,忘了我咋教你的——” 苏青有些失笑:“人得从一而终!” 老人又看看他身后。 “那俩小兔崽子也不说来看看我?难不成,心里有着记恨?” “瞧您说的,他们办点事,完了就来!” 如此,关师傅才算舒口气,倒在椅背上阖着眼。 “唉,你啊,这辈子是成在了这张脸上,也败在了这张脸上,我的东西传给你,成了里子,可面子没捞着,本还指望着你能提拔提拔咱伶人的地位,到头来,还是空欢喜一场!” “咱哥仨不好歹也成了角么!” 苏青笑着。 “哪能一样么,他们俩先不说,可你成的只是自己个,别看着明面上成了角,但背地里,那些个看客打心眼里还认咱是下九流,往后日子一长,和小癞子没什么两样,到头来,留不下什么,不过是一抔黄土收了这身艳骨罢了!” 提到小癞子,老师傅心里头像是还有疙瘩,就似解不开的结,这些年一直纠缠在心里头,苏青听到这个名字神情倒显得很平静,没点异样。 老人说完又感叹道:“罢了,这乱世当头,活着都是不易,咱还能奢望些什么啊,还回来吗?” 迎着老人颇为浑浊的眼睛,苏青心头莫名一颤,算起来,这师傅虽说严厉残酷,可教的东西却没含糊,守的也多是一辈辈留下的规矩。 “可能不回来了!” 老师傅沉默半晌,点点头。 “你们仨,属你最稳重,他们两个,除了唱戏别的世面都没见过,你要照应着点,不过,京剧搁你们身上,我还是放心的,出去了,可别落了面,糟蹋了我的东西!” 苏青自然是嘴里一一应着,他取出几张地契、房契。“这是龙凤楼的契,这一走也不知道啥时候回来,算是给您老留个念想,往后也当给戏班子里的师弟们一个吃饭的地儿!” 老人却没接,瞅了他一眼,把手推开了。“你啊,临了到头怎么又犯糊涂,我都快入土的人了,你给了他们这念想,等我一走,往后兴许又得惹出事端,这年头,半块饼都能要人命,他们要是练出能耐饿不死的,收回去吧!” “哎,那听您的!” 苏青想了想,也不再强求,说的是这个理。 老师傅仰着身子,喃喃道: “我这辈子,就做过两件风光的事,一件,是我当年唱戏的时候,就是在那“龙凤楼”亮的相,离那角也不过是半步之遥。第二件,是我这“喜福成”里,出了三个角,独你声名无双,风华绝代,把听戏这说法硬是唱成了求戏,涨了脸,好!” 他越说声越高,只似唱出来的一样,一张脸更涌起一抹潮红,瞧着精神头十足,红光满面,脖颈间却筋骨毕露,半截身子直挺挺的抬高,像是挣扎欲起。 苏青眼神一变,忙抚着老爷子的胸口,道:“师傅,您顺口气,顺口气!” 顺着他的力道。 “唔——呼——” 遂听关师傅这喉咙里像是扯开了一个风箱,发出一声低哑的长吸,脸上的潮红这才退去,重重的又坐了回去。 “哎呦,这是怎么了?” 门外面,程蝶衣和段小楼进来,见老人脸色发白,当即赶忙赶了过来,“扑通”一声跪在老人面前。 等喘了两口,老人这才平复了气息,这高寿的人,最忌大喜大悲,怕是眼见三个自己手把手教出来的徒弟要走了,心头气血一涌,一口气差点没咽下去。 苏青也是一撩衣摆,跪在了地上。 “好,都来了!” 老师傅抬着眼,打量着三人,视线一转,则是瞧着三人后头跟来的一大家子,这里头还多了女人,穿着身青花的旗袍,背着个行囊,自打先前苏青说要收拾东西,段小楼还真就去八大胡同把人赎了出来。 师兄弟仨对着老人磕了三个响头。 关师傅摆摆手:“哎呦喂,够了,我这面大了去了,去吧!” 老人越说声音越低,等他们再抬头,就见老爷子靠着椅背阖着眼,居然快要睡着了,八成是刚才费了不少精气神。 “那大院当了多少钱?” 段小楼道:“六百块大洋!” 苏青点点头。 “留一百块,我那还有些积蓄,够用了!” 七年学艺,三年效力,按理这要入了冬才算完,不过,段小楼入门的早,苏青和程蝶衣入的晚,这时候差了些,留一百块权当效力的钱。 等拜别了关师傅,一行人出了门,也算没了挂念。 就见胡同口外,停着两辆马车,苏青视线一扫,瞅了瞅街巷里一些个朝这边张望的汉子,也没藏着掖着,他说的很轻,也很淡。 “也不用等明天了,你们待会就出城,南边有个树林,我前些年在那买了个院子,你们去那侯着,要是天明我没回来,你们先走,去天津,完了到南方去!” “师哥,要走咱一块走!” 程蝶衣一惊。 苏青只是怅然一笑,他又看看田小娥他们,最后把视线落在了段小楼的身上。 “别闹性子了,今个我得去赴一场鸿门宴,你们留下,我反倒施不开手脚!” 说话的功夫,一些个黑衫短褂的泼皮闲汉就围上来了,为首的一个黑脸汉子拱手笑道:“苏老板,袁四爷让我来接您,您看啥时候动身啊?” 袁四爷估摸着铁了心要让他今晚过去,早就猜到了这一出,命人候着呢,他要是不去,这一大伙人,怕是都走不了。 苏青心中冷笑,他瞥了眼天边火红的夕阳。“急什么,这太阳不还没落么?等他们出了城,我就过去不打紧吧?” “瞧您这话说的,只要您在,啥都好说!” 黑脸汉子一挥手。 “来啊,都让开,让人过去!” “行了,赶紧走吧,记得我说的!” 苏青从车上捧过剑盒,又取下个灰布包裹,亲眼瞧着段小楼拽着程蝶衣上了马车,看见他们全出了城,这才算是放心。 他嘿嘿一声轻笑,背着包裹,捧着剑盒,转身望着一面前侯着的众人,一双眼像是在发光发亮。 “得嘞,唱了这么多年的戏,唱来唱去,看来小爷我今个也要扮回霸王,瞧瞧这十面埋伏有多大能耐?” “苏老板豪气!” “走吧!” 众人远去,如火夕阳下,一道道身影被拉的细长,晚霞如血,映的人脸都在发烫。 又要杀人了。 023 遇敌 “铛铛铛——” 鼓声。 “咣咣咣——” 锣声。 “哐哐哐——” 铙钹声。 却都非人声。 天色已晚,流萤烛影,群星璀璨,便在这撩人的夜色下,却见那一角高深的府邸内,传出阵阵曲声,唱的是霸王别姬的曲子。 可惜,用的是留声机放的,听着总觉得缺了点活泛,少了点东西。 恰到这时,到了汉军的调子。 “千里从军实可悲,十年征战不能回——” “嘎吱!” 府苑的门,就是现在开的。 朱红大门一敞,门外头,就见个青衫男子捧剑而入,灯火余光一照,照出一张俊美近妖的脸来。 身后更是围着七位打手。 “苏老板,请吧!” 听到院里的曲声,苏青似是踩着点步步走进。 “砰!” 只待众人悉数入内,大门已是被门栓紧紧扣住了。 袁四爷就在大院的尽头,四周点着通亮的灯火,他坐在一张太师椅上,斜倚着身子,搭着臂膀,双目炯炯放光的盯着那捧剑的人。 “放心,那两具尸体,我都替你收拾了!” 咧嘴一笑,这是第一句。 “院里,就剩下这些个人了!” 这是第二句。 苏青走下石阶,但见灯火阑珊下的那张脸忽然变得柔和,似是春风化雪,牡丹吐艳,他倏而抿嘴一笑,只笑的是惊心动魄,瞧的人忘了生,也忘了死,便是漫天星星都似暗了,袁四爷身子一僵,手里的把玩多年的两颗核桃自手中滑落。 “我一直不相信这世上有沉鱼落雁的说法,没想到,今个真瞧见了,妙哉,妙哉!” 他身子一软,似是瘫了下去,语气好似梦呓。 “承你的情,这剑是你的,这出戏也是你的,我都随了你的意,不过,这价钱总得由我来开吧!” 苏青笑着。 袁四爷拍拍手。 “好,你说,金山银山我都给你!” 苏青反手一按剑盒,只见木盒接口登时开裂,一柄三尺青虹猝然自黑暗中亮起,清寒剑身陡然像是变成了一朵花,又似一片如梦似幻的青影。 “嗤嗤嗤——” 身旁两个汉子已瞪大眼睛,捂着喉咙“唔唔”倒了下去,血箭飙射,苏青右手握剑,剑花一挽,倒竖在背后,他笑道:“那就用你的命吧!” 袁四爷像是瞧的魔怔了,浑然未听到苏青的话,只是颤着身子,端起一旁的茶杯,大吞了一口,才两眼失神的呐呐道:“得见天人,不负此生!” 这是真的听戏听疯了。 一剑舞出,见弟兄扼喉倒地,剩下的人无不大惊。 “拿他!” 只是前一剑刚落,后一剑再至! 苏青单足一点,已似陀螺原地一转,右手倒持长剑,顺势一拖,宛如拖出一轮青月。 惊艳身姿之下,断臂残肢,血水,哗的一下齐齐迸溅开来。 “啊——” 惨叫陡起,可一柄道青虹倏然飞至,入嘴穿喉,又戛然而止。 七个人,全倒了。 “这就是你舞了十年的剑?十年磨一剑,果真惊才绝艳,风华无双!” 袁四爷似是瞧不见杀机,听不见惨叫,像极了那些倒下的人,不过是他喊来和苏青搭戏的一样,他如痴如醉的听着曲,看着人,眼神怔楞,似是魔怔了一样,浑然忘我。 只出了两剑,苏青耳畔便起沉重步伐,眼角余光陡见一条高壮黑影大步流星朝他奔来,三步赶上,临到苏青身侧半米,豁然收势止步,双脚稳稳一立,像是生了根,然后朝苏青撞了过来。 常人这般急奔,顷刻势必难消余力,可此人动若脱兔之下,说停就停,稳若青松,苏青只来得及挽剑一横,那人已到面前。 他的动作很是怪异,上半身像是颗铁砣般朝前直直一倒,抵肩推肘,侧身朝苏青靠了过去。 就听“啪”的一声。 看着不急不缓,可就是这么一靠,苏青连人带剑整个人宛如被巨锤砸中,挺拔的身子竟似脱了线的风筝,滑出去四五步远。 待苏青一站稳,就觉半个身子都有些发麻,他眼神微凝,舒展着筋骨,瞧着面前车夫装扮的矮汉,轻声道:“好个晃膀撞天倒,跺脚震九州,今个,总算见到真把式了!” 那是个目光沉凝虎背熊腰的大汉,头顶的黝黑寸发根根竖起,像是钢针般挺立,身形魁梧,双肩很宽,太阳穴高高隆起,身上穿着一件无袖灰色布褂,裸露的黝黑双臂肌肉高高鼓起,像是磐石般不可动摇,蕴积着难以想象的力量,浑身上下散着一股难言的压迫力。 他打量着苏青开口道:“当今世道不比以前,武人学到一点技艺便贪恋红尘,追名逐利,以致功夫难成。你一个下九流的戏子,身在红尘,竟能练就这么一身功夫,可着实不易!” 话完,他右脚一抽,地上一具还没断气的身子立时飞了过来,这下是彻底死了。 “哗!” 清寒剑光一闪,等落地,尸体已一分两半。 可苏青一剑斩出却在退,那大汉紧随其后,趁着他挥剑一瞬,一曲双腿,整个人迎面扑来,一只似是铜铁浇铸的右手以黑虎掏心之势擒他右腕,出手狠辣,快如闪电。 看来此人也是忌惮他手中这柄利器,欲要先夺兵器,擒下他。 苏青退,此人赶,脚下之声好不沉闷厚重。 可也只是退了五步,苏青已靠着院墙了,退无可退。 那右手余势不减,扣着五指悍然抓下,苏青已退不了,他身子一侧,大汉五根指头立在砖墙上清晰的留下五个窟窿。 而后一搜,一道骇人爪痕便跃然于墙上。 像是被猛兽抓过一样,大汉似不想给苏青喘息的功夫,仍是紧追不落。 可猝然,就在他快要擒住苏青右腕的刹那,那握剑的手一松,照胆滑出手心。 就在这顷刻。 大汉眼中似只会舞剑的戏子蓦然抿嘴一笑,笑的比女子还要妩媚动人,勾魂摄魄,却带着令人彻骨心惊的寒意,连带着那张无法形容的面容亦是飞快森冷下来,唯有那双眼睛越来越亮,像是罩着一层水汽。 “死!” 苏青语气轻缓平静的说了个字。 一直退的人,忽然不再退了,便在长剑离手一瞬,苏青不退反进,足下发力,右膝轰然暴起,直顶向大汉下颚,冷笑中,他双手五指一并,如刀似戟,狠狠贯入对方刚刚抬起的两条手臂。 遂见他面前魁梧的身子豁然似是被一股大力带起,大汉口角溢血,下颌血肉模糊,两条小臂竟是被五根指头生生戳断了筋肉,血流不止。 不知是舌头断了,还是漏了气,汉子踉跄后退,嘴里似吼似哭,难出一字。 苏青双手一撤,顺势回身一揽,照胆落入右手,剑光一过,大汉项上偌大头颅,赫然抛起,双眼怒睁死不瞑目。 无头的身子仍在踉跄而退,而后坐倒在地。 抖了抖剑身上的血,但见其上血珠汇流如注,溅落在地。 他看向袁四爷。 对方也看着他。 便在这会功夫,对方身边不知何时又多了两个人。 两个一模一样的人,不光是长相,就连穿着打扮都一样,带着顶黑帽,穿着蓝色短褂,双手拢在袖里,像极了两个门神。 “来吧!” 挽了个剑花,苏青慢慢走回院心。 便在高昂的曲声中,那二人帽檐下亮起两双敛着精光的眸子,齐齐动了,左边那位缩身挠耳,龇牙咧嘴,只似个猴儿,身子一滚一扑,已在四五步开外,右边那个,双脚居然不是直着走的,而是一左一右奔着来,就好像长虫一样。 却听那胡琴声起,戏文显露,正唱道:“力拔山兮气盖世,时不利兮骓不逝——骓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 也在这时。 苏青长剑一横,眸光一亮,反手一取背后包裹,夜色中乍闻嗡鸣骤起,一个勾连着铁索的物件,直直落到了袁四爷的头上。 等再招回来。 那太师椅上,只剩下个端着茶的无头身子。 “血滴子?” 两个又惊又怒的声音紧随而至。 024 曲罢 手腕一抖。 “骨碌碌——” 袁四爷那颗头,已滚到了地上,沾着土,染着尘,脸上的笑竟然还在,露着门牙,大抵死的太快,一点痛苦都没。 为了瞧上这出戏,他竟然不搭上这么多条人命,也不知是这世道疯了,还是他疯了,兴许连苏青也是疯的。 现在,连他自个的命都陪里头了。 “可惜!” 苏青抬指擦了擦脸颊,也不知是自个的血,还是别人的血,淌到嘴角总让人觉得腥气,他望着袁四爷那张脸,巧目一眯,笑道: “你不该逼我,不过,天底下见我舞剑的你是头一个,死了也该瞑目了!” 嘿,他这话一说完,袁四爷那双睁着的眼睛竟真的慢慢阖住了。 不过,还没结束。 曲子还没完,得接着唱下去。 苏青抬头瞧向那两个一模一样的人。 “有意思,这刚露了个八极门的雏,现在又来了俩形意门的好手,形意十二形倒是让你们练出了气候,各得了一门真髓!” 他这些年又怎会光唱戏,在这世道摸爬滚打,何况又是下九流,总得摸摸山门,京城里平日耍把式卖艺的也不少,各路的牛鬼蛇神总要见上一些。 这二人一动身苏青便瞧出了门道,使的都是形意门的真功夫,一个是猴把式,一个耍的是蛇,这十二大形的拳把可算是形意门的真传了。 只瞧那耍猴形拳把的身子一动,一双眼睛立时顾盼生辉,精光暴露。 弯腿缩身,双臂一塌,汉子面上更是露出一副癫狂猴相,龇牙咧嘴,见袁四爷死的这般干脆,更是怒极,可瞧着苏青手里提拎的东西,他只似一只炸了毛的野猴子,蹲在原地,气的抓耳挠腮大叫道:“我兄弟几个都快把北平城翻了个底朝天,想不到,竟是藏在眼皮子底下!” 猴性癫狂,这厮怕是练入了髓,只气的在原地翻身跳转,望着苏青神情狠恶,像是要吃人一样。 另一个却寡言少语,可那腰身一动,双脚犹如拨草窜腾,动作阴柔玲珑,帽檐下的一双招子立着阴惨惨的光,似极了吐信子的长虫。 敢情这些人一直惦记着这件东西。 苏青心中后怕,得亏他这些年小心谨慎,从未人前显露过功夫,否则入了旁人的眼睛,估摸着早就活不了了。 可惜,藏不住了,白天杀的那两个人,就是让袁四爷瞧见了,这才有了今天这一出,如今“血滴子”一露,更藏不住了。 那索性就不藏了。 五年前他藏,五年后能一样么。 “你就是姓马的传人?” 耍蛇形拳把的汉子开了口。 苏青摩挲着指头上的血,也懒得和他们打马虎眼,睨着二人,干脆利落的冷笑道:“行了,你也别跟小爷我玩虚的,他的事,我今个一肩挑了,那娘仨,我也保了!您二位要是有能耐,大可摘了我这吃饭的家伙!” “好!” 一声厉吼,灯火下,苏青就瞧见那如猿似猴的汉子猝然身子一倒在地上打了个滚,而后两腿蹬地一窜,蹦起一人高低,缩着身,嘴里发着猴子般尖利的嘶叫,一双叼手抓向了苏青的眼睛。 几在同时,一旁有一条黑影嗖嗖蹿腾过来,快的吓人,一双手袭向了苏青肋下,右脚一勾,同时勾向苏青会阴,走的全是阴狠的路子。 苏青手背汗毛一立,竟在这三伏天冒出一片鸡皮疙瘩,双足一撤,他左手的血滴子已被掷了出去,这些年,这物件早就被他摸透了,“刺啦”一声,就见那帽檐似的外沿上,豁然弹出九柄快刀,形如轮齿,飞旋而转。 似极了折下的刀尖,控以机关,苏青本已是退的快,捞阴手的蛇形汉子退的更快,他腰部一扭,柔若无骨,使了个鹞子翻身,血滴子擦着他面门落到了袁四爷的无头身子上,连人带椅,全被腰斩,而后嵌入门柱里。 “撒手!” 猴性汉子见这物件邪性,他调转攻势凌空一个筋斗,身子一展,双腿似霹雳般蹬向苏青胸膛。 可一道青虹乍亮,汉子微微变色。 苏青一松血滴子的链锁,赫然提剑直扑向了他,剑尖自下而上,只这么一撩,便撩开了汉子的裤脚,挑断了对方脚跟后头的软筋。 “吱吱吱……死……” 不知是疼还是怒。 猴形汉子余势不减,神情狰狞,腾起之余双腿一盘,已翻到了苏青的肩上,只往下蹲身一坐,双腿已扣着苏青的脖颈,他腰身蓄力如绞,欲要扭断苏青的脖子,双手也没闲着,掏向苏青的一双招子。 这可都是要人命的杀招。 “啊……啊……” 汉子嘴里发着声声戾啸,自喉中冲出,刺耳难听。 肩头坐了一人,苏青双眼豁然一红,血丝满布,感受着脖颈间骤起的大力,心知生死大劫就在眼前,对方蹲身一坐,他双腿也是一曲,借着这一缓之力,右手长剑便在这时翻腕一转,自后斜刺而上。 “噗嗤!” “嘎……” 汉子喉间疯猴似的厉啸戛然而止,脸上的神情一呆,怔怔低头瞧去,正瞧见半截染血剑尖破衣而出,紧绷如弓,蓄力如绳的身子,瞬间一软,泄了力。 “老二!” 不远处的蛇形汉子目睹这一幕,只看得是目眦尽裂,双眼通红。 眼看就要得手了,这却是变故突来,局势陡逆啊。 任他做梦也没想到,竟死在了这虞姬回身舞剑的一招下,这是唱戏的功夫,戏子的门道。 感受着压迫一去,苏青长剑一抽,一注血箭当头淋下。 身上一轻。 肩上的人已倒了下去。 “咳咳……你……” 那厮还想开口,可一剑穿胸,一张嘴,喉间涌出的全是血。 苏青看都没看,右脚就是一记劈腿,抽在了汉子的脖颈,嘎巴一声,颈骨立断。 听着那曲声,苏青撩袖擦了把染血的脸,嘴里开腔唱道:“汉兵已略地,四面楚歌声……君王意气尽,贱妾何聊生!” 唱完,他巧目流转,看向蛇形汉子,笑道:“曲子要完了,我也送你一程吧!” 脚尖一勾,地上链锁入手,提劲一抖,血滴子已退了回来。 …… 鸡鸣犬吠,又是一夜。 经理姓王,只是恭维的话听的多了,自个的本名都快忘了,就一夜的功夫,他可是担惊受怕,昨个半夜里也不知是怎么一回事,这撒出的尿全是血,连大夫也看不出个名堂,天将亮就往袁府赶,只盼袁四爷能救他一救。 就那苏青舞剑一说,还是他偷摸知会的袁四爷,对方也没小气给了他两条小黄鱼,听说苏青昨夜被请进了袁府,他这心里多是快意,更惦记着四爷的许诺。 一个戏子,长的再好看又能如何,不还是跳不出这世道么,想当初谁要唱戏不得求他呀,如今反倒是他求着苏青唱戏,当真是不知道自己的斤两,一句话,自作孽不可活,得让他涨涨记性。 “砰砰砰!” 赶了来,就见袁府大门紧闭,经理忙走上去,没几步裆下一湿,这就又尿了。 “袁四爷,我……” 没等他吆喝,门后头就响起了动静。 可大门只开出一条缝,就有一柄剑嗖的刺了出来,经理嘴里的话立马堵在了喉咙里,被那剑给堵住了。 大门渐开,经理就见门后头,立着一个人,浑身上下,满身血污,端着一柄剑,正瞧着他,再看其身后,什么脑袋身子倒了一大片。 “倒是啥都让你赶上了!” 那人抿嘴一笑,这脸颊上还染着几道血痕,笑的妩媚勾魂。 “唔唔……” 经理双眼瞳孔先是一缩,而后目中光华渐渐涣散,他已说不出话,咽喉处插着一柄剑他还能说出话么,嘴里的全是血。 长剑一抽,经理顺势倒了进去。 回首一望血泊。 只见地上露着几行字。 姓名:苏青 世界:霸王别姬 任务:技惊梨园 进程:完成 是否离开?(提示:若不离开,三年后将会强制驱逐。) 离开?苏青怎会离开,杀师之仇,不可不报。 三年,够了。 天灰蒙蒙的,昼夜未分,阴阳未明,街道上冷清干净。 苏青急奔快走,去势如箭。 可就在走到“喜福成”那条胡同口的时候,他忽然一缓脚步,只见那路口处,竟然立着个须发皆白,老态龙钟的老人,像是守了一夜,都快睡着了。 关师傅! 对方瞧着他,四目相对,老人眯着眼,费力的瞅着他,颤颤巍巍的叫好道: “小青,你这出戏,你唱的好啊!” 苏青眼眶一红,也不搭话,转身就走。 老人默然望着那远去的背影,等瞧不见了,陡然,黯淡的双目放光一瞪,胸腹间一提中气,起势高唱道: “丈夫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 这是夜奔的词。 尔后,仰面栽倒。 025 佛山 北平城外,西南边的小道上。 “哎呦,蝶衣,我说你能不能不在这转悠了,我眼神都快被你绕晕了!” 段小楼坐在马车上捧着脑袋,愁的一宿没睡。 几个女人坐在马车上,也时不时的朝着出城的那条路张望,眼中带着几分对未来的茫然,这些人半辈子都图了个活着,何曾有过远走的念头,何况,这一走,啥时候回来也说不定,兴许死都死在了外头。 命运不定,飘零无依。 程蝶衣见天慢慢亮了起来,还瞧不见苏青的影子,脸色一沉,走到段小楼身边,在他腰间一阵摸索。 “唉,不是,你这又咋了?” “师哥昨个傍晚是不是给你了把匣子枪,你给我,我去救他!” 语气里透着股决绝。 段小楼把他手一拨。 “你能不能别闹了,就这一把枪才几颗子弹,这是用来保车上这些人命的,你也给我在这好好待着!” 他说话的功夫瞅了瞅天色。 “再等会,小青要是不回来……哎……你松开……跟我来这一套是不是……” 趁着段小楼扭头的功夫,程蝶衣忽的一把揪着段小楼的耳朵。 “把枪给我!” “嘿嘿,我可告诉你,甭想!” “你给不给?” “你松不松手?” 就见这当了多少年师兄弟的两个人竟然当个几个女人孩子的面扭打在了一起,只似街边泼皮无赖的架势,在地上撕打成一团,转眼灰头土脸。 一时间孩子也被吓哭了。 “哈哈……呦,我说您二位这是干啥呢?打,好好打,这人还没回来呢,你们倒是演了这么一出,打死最好,到时候咱把车上东西一拿,一拍两散,各回各家!” 马车上一声嗤笑,让俩人停了下来。 说话的是段小楼赎回来的女人,叫菊仙,就那么斜倚着身子,冷冷的瞧着他们。 “当着女人孩子的面也不嫌害臊,您二位要是再打下去,我可就不奉陪了,免得到时候死在路上,连个尸首都没人埋!” “人苏老板怎么着也算单刀赴会吧,再瞧瞧你们!”她回头一瞧车里的女人孩子,笑容一散,眼中闪过悲哀,而后又笑:“我劝你们也别去了,咱这就赶车回去,吃饭睡觉,权当什么都没发生过,就这会功夫,指不定我还能赚点呢,也好过在这看两个傻子打架强不是!” 除了孩子的哭声,众人一阵沉默。 陡然。 “别扯了!” 段小楼猛的大喊了一声,把所有人都吓了一跳。 他从地上一骨碌爬起,沉着脸反手从后腰摸出把匣子枪,脸一横。 “诸位瞧着,咱今个也来个赵子龙七进七出——砰!” 话没完,刚按着苏青的交代一开枪栓,就听一声枪响,段小楼应声倒地。 走火了! 这可把众人吓了一跳,菊仙也不冷嘲热讽了,俏脸一白,赶忙从车里出来,程蝶衣更是一个哆嗦,等回过神嘴里惊呼了声“大师哥”连滚带爬的就扑了过去。 “快看看打到哪了!” 几人手忙脚乱的把段小楼身子翻过来,来来回回打量了好几眼。 “诶,不是说打中人就是个窟窿眼么?这怎么没血啊?” 程蝶衣神情紧张,语气颤抖。 菊仙却拍拍手站起身来,脸上还带着惊魂未定的余悸,然后没好气的踹了段小楼一脚。 “行了,别在地上装疯卖傻了,丢不丢人!” 压根就没打着。 段小楼自个也是惊魂未定,他躺在地上,神情木然,然后望着几人忽咧嘴一笑,喃喃道:“这声也忑大了,吓你爷爷一跳!” 就这会功夫。 “不是,我说您这是唱的哪一出啊?” 几人忽听身后响起一道熟悉的声音。 回头一瞧顿时惊喜交加。 就见马车后头,一人浑身染血,提着剑,背着个包裹,喘着气正瞪眼瞅着他们。苏青心里这个气啊,听到枪响还以为几人出事了,硬是提着一口气赶了过来,肺都快憋炸了。 “师哥!” 程蝶衣一呆,随即抱着苏青的腿嚎啕大哭。哭的撕心裂肺。“呜哇……我以为你回不来了……” 段小楼也是流着泪呵呵傻笑。 “可算是回来了!” 苏青叹了口气一扶二人。 “行了,我先换身衣裳,咱直接去长辛店赶火车!” 而后失神的回望了眼北平城的方向,却道是一朝飞去如电,十年过往云烟,不过曲终人散罢了。 等换上一身西服的行头,苏青一扬马鞭,放声吆喝道: “走喽!” 二车绝尘而去。 …… 自打1929年陈济棠主政,广州百业繁荣,达到一个黄金时代。 这其中广东佛山便不得不提,自“北拳南传”,大批北方拳种流派涌入,虽说当年“两广国术馆”只存在了短短数月,却也令各路北方好手扎根广东,又以佛山为最,遍地武馆,可谓是百花齐放,争奇斗艳。 可惜拳分南北,南北相轻,自古有之,切磋较量那是常事,加之世道混乱,各类帮派层出不穷,有利益,自然就有纷争,有争,就有输赢。 胜负输赢,自然是以功夫较之,一横一竖,赢得人站着,输的人倒下,这就是对错。 故而,别看枪炮如何惊人,动拳头那是分高低,可一旦动枪,却是犯了江湖忌讳,自个丢人是小,师门丢了脸面才是大。所以武夫相争,自有其一套规矩,规矩不破,那些军爷也少有干涉,一句话,争的就是个脸面,不是有句话叫“打人是恩怨,打脸是死仇”么,对武人来说,人活的就是一口气,争的就是个脸面,看的比命还重要。 何况国难当头,你拿着枪窝里横算个怎么回事,指不定晚上合了眼,就休想再睁得开来。 袁四爷府上,他没动枪,为的就是想瞧瞧苏青的舞剑之技,硬是用那么几条命搭出来的戏,最后连自个的命都搭进去了。 约莫是初秋的时节了,这天,两辆马车风尘仆仆的赶进了城。 只是这赶车的汉子却引来路人纷纷侧目。 啧啧啧,这可比那金楼里最红火的姑娘都俊俏,偏偏还是个爷们,真是见了鬼了。 苏青搭眼瞧去,就见长街两侧,武馆林立,这不少师傅领着自家徒弟正在演武吆喝。 南拳,其中乃是以“五拳十三家”风头最盛。 五拳分指洪、刘、蔡、李、莫,硬桥硬马,贴身短打。 苏青抽空点了根烟,心想可真是不容易呀,起初搭的火车是自长辛店到的汉口,后又转武昌到了湖南地界,这最后才赶车到的韶关,入了广东。一路上一波三折,这年头还有劫道的,费了不少功夫,好在有惊无险,总算是到了。 眼前所见,就两个字,热闹,人挤人。 他扭头吆喝道: “到了!” 佛山,到了。 026 金楼 中华武士会,乃是民国初年,北方各路武林流派所组成的民间组织。 时值列强寇境,国不成国,家不成家,旨在“尚武”二字,为的是振兴中华,摒弃“东亚病夫”这个名头。以武,唤醒人民自强之心,振奋民族精神,挺直腰杆,抵御外敌。 始成于1912年,那时是在天津,这第一任会长,名叫叶云表,乃是由当时的形意宗师李存义等人推举而出。 一时间北方各路武林流派,纷纷响应。 至此召集诸多武术家传授拳艺,推行“尚武”精神。 一直到1928年,“中央国术馆”于南京成立,中华武士会至此方才掩了风头,武术就此改称“国术”,大批武士会高手诸如孙禄堂、傅剑秋、尚云祥、薛颠等人南下,各路人杰层出不穷,中华各省由此闻风而动,大兴国术,这便是“北拳南传”的前身。 但二者还是有些区别。 前者为民间组织,后者则是属于官办。 尽管国术大兴,北拳得以南传,百花齐放,然而,“中华武士会”仍是北方武林人心中的翘楚,不折不扣的定海神针。 自1931年之后,北方局势已岌岌可危,东北全境继而沦陷,北拳南传更是势在必行。 可惜,南北相轻,彼此拘泥于门户之见,自是少不了内斗。 而这一任“中华武士会”会长,名叫宫宝森。(电影中是以宫宝田为原型,我这就直接取宫宝田的身份了。) 此人身份非同寻常,师从一代八卦宗师尹福,乃是满清最后一位大内侍卫总管,官居四品带刀侍卫,名副其实的大内高手。庚子年八国联军入京,就是此人护持慈禧去的西京,与形意宗师李存义乃是师兄弟,辈分极高,更是“八卦门”当家作主之人。 一手八卦掌使的出神入了化,号称有六十四手变化,从无败绩,名震南北。 倘若“中华武士会”是北方武林魁首,那他,无异就是那武侠小说里的武林盟主,身份地位可见一斑。 此人也算是位实打实的宗师,国难当头,武夫自有武夫救国的手段。北拳南传多是由他一手撮成,更是合并了“形意门”与“八卦门”,联合了通背、三皇炮锤、太极、燕青巧打等十几个门派的加入,方才有了如今的“中华武士会”。 他的大徒弟,就叫马三。 此人北方名头不弱,算是大器晚成的一类,当年大刀王五在北平城中被洋毛子乱枪射死,悬首城头,便是他率众多武林好手,助“黄面虎”霍元甲取回了王五的首级,至此名声初露。 后“宫宝森”于北方隐退,搭手的也是他,已算是指定的传人,“八卦门”放在外的面子。 至此,声名大振。 不过,他们来广东的时候,也不算早,大概是九一八那会,东三省沦陷,方才南下。 北方局势不容乐观,宫宝森有意促成“南拳北传”,可惜碍于南北武林的门派成见,一直未有进展。 约莫着是把这念想准备留给他的接班人。 而他们,就在佛山。 ———————— 在广州,最有名的玩场是陈塘的留殇。而在佛山,最有名的是鹰沙嘴的共和楼,里面满堂贴金,故而又唤作金楼。 这个名字也有些来历,据说宫宝森第一次来金楼,不是来风流快活、消遣解闷,而是送来一个炸弹,三天后就炸死了广州将军凤山,民国由此而始,所以才叫共和楼。 俗话说“小隐隐于林,大隐隐于市”,“金楼”里可藏着不少好手,卧虎藏龙,与一般的赌场妓院不同,时值国家危难之际,多是天涯沦落人,嫖的是情,赌的是义。 倘若你情我愿,兴许还能耳鬓厮磨,春风一度,可若是不情不愿,你便是碰都碰不得,求的是个“雅”字,别看那些女子沦落到这种风尘地,可个个都身负绝技,琴棋书画不说样样精通,但识字知礼,却不输于旁人。 江湖儿女,你敬人一尺,人家自是敬你一丈,可你要是真把别人当成卖皮肉的,低着眼瞧人,指不定出了门就没你这个人了。 仗义每多屠狗辈,负心多是读书人,想当年“红灯照”里的那些女中豪杰大多便是出自风尘处。 望古观今,但凡这些堂子,无不是龙蛇混杂,水深的很。有钱的人消遣,没钱的人想着法去偷去抢去骗也要进来消遣,江湖汉子聚义,恩怨情仇消遣地,一来二去,这便成了实打实的销金窟,而且,也方便人打探消息。 寻常青楼已是如此,金楼就更不一般。 极尽奢华,传闻里头有吃有喝有女人,世上但凡谁有了钱,都想好好进去消遣快活一番,号称太子进,太监出,昨个你能富甲一方,兴许进去一趟,等出来,就剩个光溜溜的身子。 便似先前所言,嫖的是情,赌的是义,那是因为,赚的钱早就数不清了。 既是藏龙卧虎,自然有龙有虎,这龙虎所藏之地,便是那些讨饭吃的三姑六婆、端茶递水的茶壶们、整日里抱着算盘的账房、或是笑脸相迎的老鸨。 一不留神,连那年老色衰的女人可能都是某个门派的传人,又或许是杀人不眨眼的狠茬子,犯了事,到楼子里避避,又也许连看门的牙都快掉没的老大爷都是隐姓埋名的宗师。 得罪了他们,保不齐就和那经理一样,被神不知鬼不觉的施了暗手,前脚出了门,后脚尿血,再往后吐血,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风尘之中,多隐士高人,追寻返璞归真,大道至简之理,道求无为,儒寻中庸,说到底,就是这人一生,得见众生,见天地,最后再见自己。 金楼有三层。 不似北方建筑那般粗犷大气,南方人多追求细节上的精细,要求面面俱到,妆要画的一丝不苟,头发梳的一丝不乱,连衣服上有个褶都得捋顺咯,连灯饰家具的摆放大堂楼梯的摆置都有说法。红漆上不能染一颗尘,地上不能有头发丝,规矩繁琐,金楼更是做到了极致,传闻堂子里的每一盏灯都不一样,窗户上的花纹每一扇都不一样,每个女人的妆也不一样。 九月末的天气,在北方算是冷下来了,可在这,正值酷暑。 金楼名副其实,当真是金碧辉煌,灯火通明,没有熄灯的说法,也没有关门的说法,来了客,进去就行。 在金楼外,你根本听不到女人为了赚钱揽客的吆喝,只有笑声,曲声,歌声。 “嚓~” 夜色撩人,就见不远处忽然擦起一小簇焰苗,一个穿着西服的身影低头点着烟不紧不慢的立在了金楼前,打眼一瞧,随手揽过一个张望过来曼妙女子的腰身。 “侬系来消遣嘅么?” 女子穿着一身青花白的旗袍,美目瞪大,好奇之余,也没拒绝。 西服男子宛如冒着水汽的凤眸对她含笑一眨,而后伏在她耳畔呵了口气,轻声道: “不告诉你!” 热气袭颈,但见那雪白的肌肤上竟冒出一片鸡皮疙瘩来,女子只觉身子一软,面颊立时升起一抹酡红,似嗔似怨的瞧了对方一眼,任由其揽着腰身走了进去。 027 出头 金楼三楼各有规矩,三楼是听曲儿的,坐的高,图个清净,二楼吃喝嫖赌,而一楼,便是各路鱼龙混杂之地。 金楼二楼,整条楼梯上站满了人,三姑六婆,连账房先生都搭眼瞧着隔着道的那间堂子,那是因为,今个晚上来了个人。 一个不同寻常的人。 “又输了?” 账房先生瑞瞥了眼送钱的小厮,就见这托盘上,好家伙,黄灿灿的小金鱼一条条堆起来都有一尺多高了。 “嘿,他娘的,头一回见到有男人上堂子是赌钱来了,依我看就那长相八成是个相公,对女人没兴趣,自己瞧自己不就行了!” 铁桥勇算是大茶壶里头说的上话的,穿着麻衫,挽着袖子,不管是脸上还是身上,江湖气十足。平日里遇到挑事的也充当打手,干的都是杂活,练的武功也杂,想来是打小在楼里长大,从这个学一手,从那个得一手,也算是练下了一身不俗的功夫。 就这短短半个多时辰的光景,金楼硬是来来回回光往里送钱都送了四次,这会都换成金条了。 在场的都是心思活泛的,瞅了两次,就知道来人肯定不寻常,不是做千的高手,就是手底下藏着真功夫。 这是找事来了。 可上门是客,来者是善是恶姑且不论,讲究的是哪丢的面子,得从哪拾回来,但堂子里几个“千门”老手硬是瞧了又瞧,竟然瞧不出对方的手段,赌桌上输的一塌糊涂。 赌的也很简单,就是摇骰子。 堂子不大,镶金嵌玉的,顶上悬着八角琉璃灯,边角亮着灯点着烛,连那烛台都刷了层金粉,玻璃上都带着花纹,像是西方传过来的彩色玻璃,有点类似于教堂的装扮,彩色丰富,灯火一透,真就富丽堂皇。 可还是有些暗。 角落里蹲着个紫金兽炉,金蟾吐珠的样式,燃香缕缕自蟾嘴中溢出,如丝如雾,清香淡雅。 屋里是三个人。 一张红木圆桌上,左边坐了两个人,右边站着一个人。 另外,窗户外头,可是有无数双眼睛往里瞧着。 那两个人一男一女,男的梳着时兴的三七分,打着发蜡,穿着身得体的西服,要说装扮在这金楼里也算普通,唯独那张脸,欺花赛雪,清秀俊美,生的雌雄莫辨,玉面朱唇,凤眸一瞟,俊俏的都有些邪性,一动是一种风情,万动是就万种风情,勾魂夺魄,点尘不惊。 身旁模样清秀姣好的旗袍女子则是倚着男人的身子靠在对方肩上都快睡着了。 再看他们身前的桌面 送钱的大茶壶径直入内,把那一盘小黄鱼往男人面前一放。“先生,这是您的东西,共八十根,按照三十五块银元一根折算给您!” 算下来,不到一个时辰,竟然赢了两千八百块。 桌面上还有几摞零碎银元。 苏青只是瞟了一眼,随手抓起一把银元往小厮手里一抛,淡淡笑道:“行了,就放这吧!” 就见那十来枚抛出的银元竟然一块不落的全落到了青衣小厮的手里,旁观的人皆是眼神微变,彼此隐晦的相视一眼。 苏青能笑的出来,对面的那人可就笑不出来了,脸色发白,大汗涔涔,前头换了两个,他是第三个,结果头两个都是气势汹汹的来,冷汗涔涔的走,连输了十七把。 嫖赌不分家,金楼里太子进,太监出,又怎会少的了做千的高手。 苏青头一偏,一手挽着女子盈盈一握,似水蛇拂柳似的腰肢,一手抬指在其琼鼻上轻轻一点,低声道:“桌上的东西,能拿多少是多少,今个赏你的!” 女人睫毛轻颤,目泛水雾,视线从苏青的脸上移开,落向那一盘子的小黄鱼上,就这一条,约莫能换两亩良田。 她贝齿轻咬,低着喉声若蚊虫道:“别赌了,快些走吧!” “噗嗤!” 苏青展颜一笑,随手取了三条小黄鱼塞到她手里,这东西可不能给多了,多了就能要人命。 然后他伸指一拨,托盘呲溜一滑,已到了桌心。 “再来!” 这下众人都有些沉不住气了。 两千八百块大洋在市井里可是巨富,但在金楼根本不算什么,可瞧着苏青的模样,今个怕是不赢座金山银山出来,是不罢休了。 “你退下,我来!” 擦着汗的汉子如蒙大赦,喊了声“徐叔”,就退了出去。 进来的,是个头戴瓜皮帽,穿着身长衫的微须中年人,像是个教书先生,肤色白净,偏瘦,木讷,一双手洁净无尘,修剪的的一丝不苟,看得出来,他很爱他这双手。 眼珠子骨碌碌一转,来人木讷的看向苏青。 “年轻人,还是摇骰子比大小么?” 瞧着对方双腿不丁不八的架势,苏青眼底精光一闪。 “客随主便,您说吧!” “你既然在骰子上势如破竹,咱就在骰子上争个高低,不过玩个新鲜的怎么样?” “怎么个新鲜法?” “咱们就相互猜猜各自骰盅里能摇出几点来,如何?你要是输了,桌上的这些东西都给你,但往后你不准再上金楼一步,得绕着走,你要是赢了,咱三倍赔你!” 苏青一扬眉,他笑道:“客气了,请!” 话一落,这被称作“徐叔”的中年人,右手似柔若无骨,只伸出食指中指,轻轻在桌沿一压,看着不带一丝烟火气,绵软无力,可桌面上,赫然多出两个清晰的指印子,就连纹理都能瞧见,面前骰盅直直飞起,被其顺势一拨,当空悬了起来。 行家一出手,就知有没有。 这一推一拨,可是糅杂了太极云手、推手的阴柔巧力,骰盅还没转,里面的骰子自个就已飞快传出哗啦啦的声响。 不出意外,面前这位竟是个太极门的高手。 三大内家拳,形意、八卦、太极,今个算是都见个齐全了。 “年轻人,听您的口音,是打北方来的?” 这位爷只伸了根指头就跟逗鸟一样,那骰盅竟在指肚上似陀螺般摇的飞快,里头的骰子哗啦啦就和炒豆子一样,嘴里还能分心问话,探着底。 苏青笑了笑,也伸出食指中指,莹莹灯光下,只似两根纤长玉指,轻飘飘的搭在了自个的骰盅上,就那么轻轻一碰,似是思量般,叩了三下。 “啪啪啪!” 三下,每扣一下,桌面上便惊起一道脆响,他答道:“您眼力好,前天才到的,上这堂子是为了出个头,搏个面!” 就这三声响,窗户外头也不知道多少人变了脸色,外行人看热闹,内行人看门道,门道一露,吓一跳。 徐叔望着苏青面前动都没动的骰盅,木讷的眼睛里似有亮光闪过。“算起来,我也是北方的,你这么做有什么说道么?” 苏青收回手,眼神一沉。 “当然有,咱就是想当着诸位的面,论个事!” “砰!” 中年人伸手一压,骰盅里的动静立马消停。 “你说说,能帮衬的咱一定帮衬!” 苏青嘿声一笑,弹了弹烟灰。 “我要论的,可是生死大仇,杀师之怨,您接的下么?” 他也不等对方应声,视线一垂,看着对方的骰盅,眯了眯眼。“想不到,阁下除了一手太极的阴柔功夫,竟还懂得腹语这般走江湖卖艺的伎俩。” “你早就把骰子用柔劲磨成粉了吧?” “开吧!” 中年人脸颊肌肉一抖,只把骰盅一揭,就见内壁上,沾着一层粉末,三颗骰子竟被那只手磨碎了。 “你一边说话一边摇骰子,无非是为了掩饰腹语,我听你气息一长一短,便知有古怪,京中有善口技者,论起来,腹语不过是小道罢了。” “换您猜猜,我这里头,有几点?” 中年人脸色一阵青一阵白,像是遇到了什么难事,只因苏青摇都没摇,何况先前还故意露了一手,根本就没想藏,好一会,他才僵声道: “里面没有骰子!” 苏青笑着一揭骰盅,就见底下是三个窟窿,贯穿桌面,骰子不见了。 连那刚一拿起的骰盅,忽然也咔咔布满裂纹,在苏青手里碎开。 众人面面相觑。 当真是好霸道的刚劲。 “就当是平局吧!” 苏青起身,一瞟众人。 “今个只是破题,文章还在后头呢,赶明我还来,这些小黄鱼,权当我消遣的花销了!” 他顺手在身旁女子的俏脸上摸了一下,伏身笑道: “明个我还找你,要是谁敢欺负你,给我说,咱帮你出气!” 说完,取起一块银元在五指间翻了个筋斗,这就是他进来时的赌资,搁嘴上一吹。 “嗡!” “嘿,这声儿可真脆,响!” 而后在众目睽睽中,出了堂子,下了楼。 028 心意 苏青他们租的房子在培德里,这是属于叶家的产业,每个月租金是两块五,租的是个院子,敞亮,要是租那种群居的楼层,相对要便宜点,一块就够了。 院子座北向南,青砖古旧,地道的岭南风格,布局多也精致,应是有人时常收拾打理以便出租,所以很干净,门檐窗檐上灰塑山水、花卉装饰,搁北方哪能瞧见这些个东西,院里摆置着一套桌凳,角落里还栽着几颗梨树。 之前租房的时候,倒是没瞧见叶问,招呼他们的是叶家的管事。 寻常是听不到“叶问”这名的,说的都是培德里叶,意思就是这整片培德里民居群都是叶氏的,其父在香港做生意,家大业大,所以叶问自幼丰衣足食,这也为他练武铺下了路子。 俗语有云“穷文富武”,穷人才去读书,但凡打小练武的,一般家底都不会薄,不然饿都快饿死了,天天为生计发愁,谁还有心思鼓捣拳把式。远的不说,就说近的,想那孙禄堂、尚云祥、大刀王五,再远些太极宗师杨露禅,这些个练武练出名堂的,家里不说金山银山,但吃喝不愁,多少也算一方地主乡绅。 体质弱的再收点强筋壮骨,填补气血的东西,日子久了,金山银山都得塌了。 苏青十来岁入的梨园行,五年学艺后遇的马王爷,那时筋骨初成,而后名动京华,赚的钱,有大部分是搭在了这身子上,内运气息,外辅药品,这才补得了精气,壮得了气血,否则天天粗茶淡饭,腌菜窝头,功能不能练成姑且两说,命肯定是越练越短。 叶氏是佛山望族,叶问练的功夫是“咏春”,师承陈华顺,七岁就入门了,算起来,这时“咏春”还只算是个南方小拳种,远远比不上“洪刘蔡李莫”五家,他的名头有大部分是源自家族的名望,这世道,有钱自然什么都有。 把几人安置在这里,苏青也算放心不少。 “哇呀呀呀——想俺项羽乎——” 大清早的,段小楼光着膀子,怒目圆睁,站在院里叉腰吊嗓,嘴里哇呀个不停,不远处程蝶衣则是捏着一柄折扇,嘴里哼着调,虽是离了故土,但这东西可不能落。 一开腔,厢房里就听传来孩子的哭声,菊仙提着笤帚就赶了出来,对着段小楼就是一顿追。 后头陈姨、田小娥他们也大都走了出来,一人抱着个孩子。 见众人嬉闹一片,田小娥会心一笑。“我去把昨天晚上的饭食热热!” 苏青这时走了出来。 “没事,出去吃吧,也顺带领你们熟悉熟悉,闲空了出去走走,或者,做点买卖,毕竟初来乍到,总得为以后打算,咱们集思广益,有什么说什么!” 于是乎,一大家子,男女老少出了院。 院子挨着一条长长的宽巷,两侧坐落着大大小小的院落,细窄不一的巷道,纵横交错,将一大片民居群分割成块,他们则是在中腰,往前去六七十步,便是街道。 自打陈济棠独揽军政大权,广州便算是划省而治了,经济逐渐繁荣,一大早,就有商贩出摊,嚷着苏青他们听不懂的客家话,也有北方话,总而言之天南地北全都有。 苏青看了又看,走到一路边摊前,总算是认出“云吞面”这玩意,招呼着大家坐下,又每人添了碗百岁粥,摊主瞧见还有孩子,特意把粥调的稠了些,这便算是解决了早饭。 完事了又置办了一大堆东西,柴米油盐酱醋茶,什么都没落下,蔬果还有水产,衣服还有脂粉,从没出过北平的几人瞧见脸盆底大小的螃蟹一个个惊呼不已,被摊主一阵嫌弃。 结果就是买回去的两只,没人敢吃,苏青一人笑眯眯的独享了。 “要不,我开个面摊吧,之前在关中我和我家男人本来就打算定下来,做这门营生,我瞧着南方人口味好像都淡,我们那边是油泼辣子,裤带面,也不知道能不能行?” 田小娥心里记着苏青之前的话,毕竟这些个人都是一起的,就她是半路凑进来的,而且大家伙都对她很好,心里总想着做点实事。 而且几日相处下来,她就发现,除了苏青,剩下的两个男人就只会唱戏,五指不沾阳春水,能不能安稳下来,还得靠她们几个女人。 苏青没想到她还有这手艺,一合计,转身提回来一袋面粉,中午就让她试了试,不是他说,街上卖的东西味确实有些寡淡,南北口味不一样,南方求的是鲜,可北方天寒,而且常年饥荒,面食成了果腹的常物,辣椒更是离不了。 然后大中午的,就见三位名动京华的角,毫不讲究的蹲灶房外的台阶上,捧着个海碗,吃着碗里红艳艳的面条,辣味入喉,立觉口舌生津,嘴里呵着热气,吃的汗流浃背。段小楼掰过几瓣大蒜,脆脆的嚼着,面色通红,嘴里舒坦的道:“这他娘才是老爷们该吃的东西!” 嘿,这一张嘴,那扑出来的味熏得苏青和程蝶衣连连败退,头晕脑胀,好家伙,差点没倒地上。 “好手艺,劲道,我觉得能行,今个街头上卖的东西哪有这味香,而且我可是瞧见有不少北方汉子,估摸着都惦记这一口!” 苏青呼着热气,脸色也有些发红,他一边远离着段小楼,一边看了看屋里揉面添柴的三个女人,心里是说不出的欣慰,更多的是少了些担忧,有手艺,天南地北哪都能去,只要好好活下去,比什么都强。 再看看身旁和段小楼凑一块,偷偷摸摸吃大蒜的程蝶衣,苏青眼角一抽,又往后挪了几步,搁以前,这些东西,他们别说吃了,闻都不闻,不是说讲究,而是洁身,怕弄脏了戏衣,糟蹋了戏里的东西。 可现在离了故土,想来心里头多多少少也有了些变化,活着已是不易,好好活更加不易,还有什么奢求的。 这事就算是定下来了。 不过,在此之前,苏青还有仇怨未了,于情于理,这事他都得做,否则念头不通,望见那娘仨,苏青心里便不是滋味。 江湖事,江湖了。 天一黑,苏青提着衣裳又出去了,今个不同于昨天,昨天只算是拜山门,双方都留了面儿,今晚上,恐怕这条路都不好走,金楼里多是广东精武会的好手,他一个北方人踩了人家的面子,最着急的其实是宫家。 宫宝森想要“南拳北传”,就得打破门户之见,最怕的就是南北对立,如今苏青这么做,就是要逼他出来,还有当着南武林这些好手的面。 所以,今个晚上,他多带了柄剑。 果不其然。 还真就有人拦路。 眼看就要到鹰沙嘴了,不远处,苏青一抬眼的功夫,就见个灰色长袍、深蓝马褂的高挑汉子挡住了去路,脸颊上落着圈络腮胡,浓眉环眼,环臂而立。 “小子,此路不通,你要是再敢往前一步,我就废了你!” 语气飞扬跋扈,气焰嚣张。 苏青听的都乐了。 对方说的还是地道的北方话。 他眯眼瞧了瞧对方的架势,也没说话,右脚往前一挪,左脚跟上。 “嘿!” 汉子嘿声一笑,双腿一踏,双臂一分,双手五指内扣,只似猛虎抱头,脚下绕着弧直扑苏青心口。 “心意把?嘿嘿!” 苏青脊背一寒,背后衣裳瞬间绷起,一绷一松,就像是有九层波纹接连起伏。 太极奸,八卦滑,最毒不过心意把,当初马王爷教他武功的时候,就说过这句话,但觉一股凉意自肩背透入脊骨,从头至尾,苏青浑身一个激灵,嘴里发出声怪笑,不退反进,已大步迎了上去。 顷刻,二人之间便爆发出一连串的震响,彼此双臂快如闪电,肉眼难见。 “啪啪啪~” 足有二十余声。 短短几个呼吸,两人便似狭路相逢,龙争虎斗,只待两声闷响,似尘埃落定。彼此身形一错而过,宛如书中相遇的绝世剑客,拔剑而斗,电光火石间,就已分了生死。 “咳咳!” 苏青身子一晃,稳了稳脚步,嘴里咳了咳,鼻里淌出两点殷红,被他擦了去,脚下不停,已朝金楼走去。 身后的汉子却立在原地,一张脸忽而扭曲痛苦,双臂上陡然飙射出一连串的血花,像是被铁杵穿出一个个窟窿。 脖颈上的喉头,竟然已被人捏碎了,血如泉涌,倒地气绝。 029 宫家 “咳咳……” 苏青边走,嘴里时不时咳两声,气息一起,他这鼻里就滴滴答答滑出血来。 好阴狠的心意把,眉宇间闪过一抹阴翳,苏青右手一劈一抖,力贯全身,气息陡然一沉,指间夹着的烟登时“噗”的碎开,烟丝乱飞,一股潮红瞬间自脖颈间涌起,攀上他的脸,张口一吐,是一口发乌的淤血溅到了地上。 劲力这种东西说玄也玄,说明白也明白。普通人使力,多是在浑身关隘处,譬如手足、腰腹,可武夫所练,追求的却不同。有人整体如铸可力透全身,控毛孔闭合,达精气不泄之地步,高明的动辄看似轻描淡写,可人家这发力却能通过震颤骨骼筋络,悄生暗劲,蓄发自如,自毛孔中催力,杀人于无形,拍你一下,戳你一下,也不要你立马就死,伤个肾经,阻个气血,不出七天就得暴毙。 当初马王爷说的就是这种手段,防不胜防。 他这些年未曾敢有一日懈怠,怕的就是有人找了来,死的不明不白,五年的时间,以其所传吞气吐息之法锤炼五脏肺腑,滋生元气,以壮气血,再用拳架打熬筋骨脉络,过的当真是战战兢兢。 这暗劲也有不一样,有人练的是手,有人练的是脚,厉害的浑身念头一动,气贯全身,周身毛孔都能喷吐出暗劲来。 顾名思义,暗劲,就是暗藏之劲。 非是什么境界,而是练法,有人练的明劲,如那袁府中遇到的八极门高手,明里霸道可见,毛发如戟,身如灌铅,双手落茧硬如生铁,抓墙一抓一个印子,动辄沛然大力,出手如炮弩。也有人练的暗劲,看着寻常,出手没有烟火气,可一举一动无不暗藏杀机,由内而外,劲如抽丝,无声无息。 还有一种化劲,传闻杨露禅有鸟不飞的绝技,万般力道皆不能加身,用的便是化劲,蓄发自如,刚柔相济。 三种练法,虽说有先后之别,然真要比起来,还得看看谁高明,有人藏拙,有人藏巧,有人拳怕少壮,胜负如何,还是那句话,一横一竖,得过两招才知道。 这世上,功夫虽有玄妙,但也没那些神乎其神的说法,归根结底是不断提高对自身内外的控制,通过一些各异的发力技巧配合着迥然不同的气息吐纳,催生出不同的“劲”罢了,从手足的简单动作,到一些拳架功夫,最大程度运用自身之力。 否则,那王五爷是何等人物,不也死的干脆,霍元甲号称打遍津门无敌手,也死了,八国联军入京,京中武林高手,也不知死了多少。 今天晚上遇到的这位,估摸着明劲已成气候,转入暗劲了,苏青吃了点亏。 可惜,还是死了。 因为苏青是个特例,这“杀人术”是打暗劲开始练的,他可不能走那明劲的路子,到时候骨骼粗涨,体型变化,保不齐就被人瞧了去,不等功成就得死,所以得藏,这也是马王爷教他的,五年学戏,筋骨脉络早就有成,配合着吞气吐纳,水到渠成,这力道,都藏在一双手底下呢。 一戳一个窟窿眼。 而且这“杀人术”专攻人死穴命门,要的就是无声无息,专为行刺暗杀而创,暗藏其力,杀人无形。 苏青迈着步子,夜色的街上不知为何有些冷清。 拉车的汉子袒着上身,一双布鞋奔的飞快,临的近了都能嗅到那股子汗味。 他摸了摸口袋,本还想着点根烟抽,可里面空空如也,才记起来抽完了,只摸到一截冷冰冰的剑柄。 出了口气,苏青慢悠悠的走着。 不远处路灯底下就见一对摊贩收拾着客人吃剩下的汤汤水水,男人有些粗心,一不留神摔碎了几个碗,瞧的女人一阵心疼,男尊女卑的世道她也不敢发火,只好自个偷偷的抹眼泪,收拾着。汉子有些木讷,可瞧见老婆低着头,默然了会然后做贼似的在自个媳妇脸颊上啄了一下,接着又闪电般缩回,女人小脸一红,笑着嗔怪了一声。 瞧着这一幕,苏青眉宇间的阴翳莫名一散,不知为何,会心一笑,摇摇头。 小两口见有人路过,当下一个个羞得脸面通红,却是瞧到不敢瞧苏青一眼。 又走了会。 远远的,就瞧见一座散着烟火气的楼子立在昏暗的夜色中,似是集了整条街的灯红酒绿,听着里头传出来的曲声,苏青眼神晃了晃。 这和昨天有些不一样,唱的是粤剧。 楼子门口可是站了不少的人,三姑六婆,摇着画扇,这排场可真是有些大啊。 见他过来,昨天晚上跟着伺候的姑娘眼神一亮,就贴了过来。 一进大堂,比昨天的人可多了去了,但少有人说话,不光男人抽烟,女人也抽烟,打量的打量,眼神全落他身上了,有人倚着栏杆,有人靠着墙,女人旗袍开的叉一分,露着白腻的大腿,似笑非笑,众生百态,不过如此。 “报报蔓!” 楼上,传来一个声。 苏青听到这东北江湖唇典黑话,心知必然是宫家来人了。 这是要探他的底,一句话能听出很多东西。 “别玩虚的了,我姓苏,单名一个青字!” 楼上沉默了片刻。 “京城我有些年头没回去过了,一直听闻出了位戏魁,技冠京华,本以为无缘得见,没想到在这佛山遇上了!” 苏青揽着衣裳,步步登楼,嘴里笑道:“哎呦,您这话说的我可不敢受,得亏没见到,否则,我这小命怕是就没了!” “您露个面吧!” “唔,你上的是堂子,损的却是北方武林的面,这事做的不妥。今早上刚从精武会回来就听佛山横空出世了一位年轻俊杰,咱问问,你先前说要论论事?跟谁论啊?” 苏青登了楼,上了楼,透过一张玻璃,瞧见了一个人。 “你是宫家的人?” “是!” 那人只见背影,不见面容,苏青哂笑道:“宫老爷子德高望重,一心救国,想撮成南北融合,这个,我苏青打心底里一百个佩服,宗师二字,名副其实,当之无愧。可是,今个我就想问一声,宫家以前在宫里当差的时候,有没有听过血滴子这物件?” 苏青步履很慢,“血滴子”三字一出口,满堂众人无不面面相觑,尽皆哗然,这名头可大了去了,枪炮未现之前,“血滴子”可是令无数人闻风丧胆,谈之色变。 他脸色一沉,先是冷冷一笑,而后轻声道: “可惜,今天我不论这个,我论的是你宫家大弟子马三,杀人丈夫,连同燕子门与形意门高手,几乎将其一家妇孺遗孀逼死,我论你宫家有眼无珠,错收门徒,论宫老爷子德行有愧,教徒不善——” “今天,我就要在这金楼里,论个善恶,论个理,论个公道!” 苏青声厉气哑,只似嘴里吞着金铁,吐着份量,他忽而一笑,厉声转缓。 “等一码码事论完了,我还要再与你宫家论个高低,杀师之仇,一决定之!” 余音回荡。 满堂死寂,落针可闻。 这是要生死斗啊。 030 生死状(上) “哗!” 苏青话刚落,那屋里,一张桌子登时折了下去,从中一分两半,像是被斩了一刀,可见屋里的人心底是何等的愤怒。 金楼里这下子是彻底静了。 除了楼上声声入耳的拨弦声,还有咿呀细语的曲儿,当然还有苏青的脚步声。 “嗒嗒嗒——” 皮靴压在木板上,连带着精细巧致的金楼也被其踩出了吱吱声。 苏青抚着栏杆,眸子瞥向堂子里的人。 “走江湖有走江湖的规矩,可连女人孩子都不放过,呵,是不是有些过了!” 这金楼可不光北方武林一家独大,水深的很,说不定唱曲的和拉琴的都不是一家,势力分布龙蛇混杂,天南地北的都聚在这里,宫家能话事,那是因为其德高望重,是北方武林的魁首,众人卖个面。 可他要是做了有驳武林规矩的事,德行一失,丢的便是面子,就得人心不服。 “把马三给我叫来!” 屋里的人没问苏青真假,只沉声道。 可有人却双眼一瞪,岔了话。 “砰!” 单手一拍,那人身旁的茶桌轰然碎散,而后腾身站起,指着苏青。“小子,你把话说明白喽,这里头有形意门什么事?” 说话的是先生瑞。 苏青居高临下,搭眼瞧着他,拱了拱手,不咸不淡的笑道:“老师傅息怒,咱这人就这样,人敬我一尺,我敬他一丈,昨晚上那位太极门的老师傅客气,我也给他留了面,敬他,如今家国破碎,谁不是活的游魂野鬼一样,有的事,忍忍让让也就过去了,我也不是小气的人。可我今个儿再来,路上就有心意把的高手堵我,要是宫家人还说的过去,可形意门却要凑热闹,我要是再忍再让,指不定明天就有人围杀我!” 说着说着,苏青忽的记起件事来。 “说起来,我在京城的时候,杀过两个形意门人,一个耍的猴把式,一个练的蛇把式!” 索性他也不藏着掖着了,何况袁府里的事也藏不住,既然论那就论清楚,免得往后这个来寻仇,那个来报仇。 “咱不懂南方的一套,就按京里的规矩,接茬论吧,划下个道,一码归一码,论个明白咯!” 其他人大多只是旁观,静看不语,要瞧瞧宫家如何办事。如今说是“形意门”,其实八卦与形意早就合并了,想来还真有“形意门”的事,里头的弯弯绕不少。 江湖事,江湖了,何况还是私怨,而且还是杀师大仇,谁敢插手,就得做好丢命的准备。 有人变色,有人阴沉,有人冷笑,还有人瞧着热闹。 苏青不等先生瑞开口,又道:“风尘之地,多是性情中人,说到底我苏某也不过是个戏子,搏了个魁不还是戏子么,从没有高人一等的念头,今个儿在金楼说这事,那是因为咱就一人,比不得宫家权大势大,想出个头,借一下各位武林同道的势!” 众人听完又是神色各异,心头皆震,这话说的规规矩矩,明明白白,借他们的势,换句话说就是给他们面子,私底下和明面上说根本就是两码事,这小子是要借势压人,借刀杀人。 话刚完。 “年轻人客气了,这事宫家是做差了,今天总得给个交代,欺负女人孩子算什么事?咱天下行走,行的是侠,走的是义,国难当头,再出这么几个货色,那我太极门就不凑热闹了,赶明收拾东西回河南,种种地,养养鱼!” 说话的居然是昨晚摇骰子的中年人,立在哪里,拢着袖子,老神在在,视线微垂,有些木讷,可嘴里的话却针针见血。 “不错,宫家人是得给个说法,想当年李存义何等英雄了得,威震北方,参加过“义和团”,杀过洋毛子,可如今中华武士会却出了这档子事,不给个交代,只怕人心不服啊!” “这辈子最瞧不惯的就是欺负女人孩子!” …… 接二连三的,又有人附和出声。 “形意十二大形,每一形非真传不授,听说月前京城里的袁府被人血洗了,莫非便是足下?” 苏青眼皮一抬。“是我,人争一口气,做仗势欺人的活没错,可惜,欺到了我的头上,总得让他们知道知道马王爷有几只眼,除了两个形意的还有个使八极的,之前还宰了两个走飞檐的!” “接茬论的都出来吧!” 见他这副模样,有人嘿嘿一笑。 “好家伙,不是猛龙不过江,此人敢单枪匹马独上金楼,还真是后生可畏啊,今天这事是绝难善了了,一个不慎,就得见血!” 先生瑞年纪大,辈分却不高,见到苏青这般架势,脸色阴晴不定,他练的是形意拳不错,可自打北拳南传,这开枝散叶下来,越分越远,而且同功不同脉,这是马三惹出来的,马三又是宫家放出来的面子,只叹了声“罢了”索性挥袖子走人,眼不见心不烦。 竟然没人敢搭话。 “你是他的传人?” 屋里的人,终于走出来了。 老人顶着个瓜皮帽,穿着黑色马褂、黑缎长袍,一身的黑,身子瘦削,面颊生棱,脸上落着深浅不一的皱纹,精神矍铄,双目有神,惊人的是他的气息,若有若无,难辨长短。 还真是宫宝森。 他打量着苏青,神情复杂,手里攥着一柄折扇。 “是!” 苏青也瞧着他,身旁挽臂的女子识趣的退到一旁。 “后生可畏,你想要踩着宫家出头?”宫宝森语气沉稳,带着一种质感,像是在笑,却听不出一丝笑意,城府很深。“你知不知道,你今日这一番话,会毁了很多人大半辈子的心血!” 苏青轻轻叹了口气,目光一闪。 “知道,可我还是要说,我知道您的意思,无非国难当头,我却以私怨毁了大局,可国仇是国仇,私怨是私怨,倘若为了要遮住面子而丢了里子,那还有什么好争的,练武练到这份上,干脆都不要活了!” 四目相对,苏青一字一顿道: “杀人偿命,天经地义,这是老祖宗留下的规矩!” “既然欠了东西就该还!” “宫老爷子不知情我不怪您,可您要是下不了手,那就我来!” 这时候,楼下一阵拥挤。 “马三来了!” 苏青扭头瞧去,就见一人寒着脸快步走进。 “师傅!” 马三穿着紫缎长袍,外套黑色马褂,上了楼。 “你做没做这事?” 宫宝森冷冷瞥向他。 马三则是眯眼看向苏青,那眼睛就像刀子一样。 “费那么多话干什么,干脆点,立个状!” 苏青眼波一动,也不等宫宝森开口,他冷笑道:“好啊,那就打!” 立什么状,当然是生死状。 说到底,还得手底下见分晓,死了,万般仇怨一笔勾销,比千言万语都有用。 031 生死状(下) 苏青心里冷笑连连,他还在想着用什么方法逼马三出来和他搭把手,没想到自己倒是跳了出来。 想用生死斗堵上所有人的嘴? 武夫嘛,说到底,还是以功夫论高低,判对错,你没实力,说破了天也就是个笑话,对的也是错的,宫家权大势大,名头更大,他前脚要是死了,先前那些话估摸着第二天就被人忘干净了,他苏青更是个屁。 别看现在附和的人多,可他只要死在马三的手下,这些人才不会为了一个死人和宫家对上,不过是借他给宫家找点事罢了。 看来“中华武士会”也不是上下同心啊,宫家一人独大,“形意门”和“八卦门”名震南北,剩下的,全成了陪衬,替宫家铺了路了,只怕背地里也不知道多少人盼着这颗大树倒下去,苏青不过是正好赶上了,被这些人推了一把。 推的好。 既然是要报仇,他可从没想过假他人之手,不亲手宰了他,还算是报仇么。 本以为今儿个要无功而返,被宫宝森三言两语化了,可还真是让人意外。 那就再好不过了。 宫宝森的面上无喜怒,可脸颊上的肌肉都一绷一绷的,马三这话一出口,他心底就沉了一截,人家话里话外就是冲你来的,事儿还没定呢,自己反倒先沉不住气跳了出来。 再说恩怨,归根究底真要往上算,那可是老一辈的了,说来说去是说不清的,当年“八卦门”与清廷旧势那是水火不容,借着新帝的手一举拔除了,多少人都死了,江湖上也都知道,“八卦门”便是借着官家一步步登了天。 别看苏青说那么多,其实也就逼了那娘仨能落人口舌,武夫行走江湖,最忌对女人孩子动手,武行四大忌,和尚、道士、女人、小孩,前二者不是庸手就是高手中的高手,打得过落不下好,打不过落了名头,后面两个能不能打过先不说,输赢都落不下好。 如今被人抓了把柄,吃些亏是常事,都是老江湖,谁还没几件不体面的事,压压就过去了。 可如今,要是赢了一切都好说,要输了、死了,那宫家丢的可不光是面子,连里子都没了。 这时候。 苏青已对着金楼里的账房门拱拱手。“可有证过擂的老师傅给咱做个公证人,写个状啊?” “容易,一张纸的玩意,马三爷用不用也给你来一份?” 有人吆喝着开口。 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 马三冷冷扫了那人一眼,又看了看自己的师傅,师徒二人视线相交,一个复杂,一个高傲。 宫老爷子沉声道: “也罢,事做了就得扛!” 马三拱手行了一礼也没多说什么,他自出道以来,借着宫家的势扶摇直上,从无败绩,心高气傲惯了,何况他得了宫宝森一身形意真传,刚劲霸道无匹,也有底气,面对一个下九流的戏子,又哪会有好脸色。 “帮我拿着!” 苏青对着身后女人悄声道。 西服一卷,这剑就裹在里头,搭手一碰,女人纤指一紧,而后把怀里的衣裳紧紧抱着。 松了松脖颈间的衬衫扣子,苏青眼底闪过一抹煞气。 不过十几分钟的光景。 一楼大堂里,众人无不是退到了外围,中间空出来一片。 公证人居然是太极门的徐叔,就是昨晚上摇骰子的,声朗气清,传荡开来。 “诸位见证,今有戏魁苏青与形意门人马三约斗于此,拳脚无眼,生死各安天命,无论谁胜谁败,过往恩怨一朝尽消,日后败者同门不得再寻衅报复,为表公证,特立生死状!” “二位按个手印吧!” 苏青摩挲着指肚沾着红泥,摁了上去,马三紧随其后。 整个金楼里,所有人都拭目以待,这可比女人的身子好看多了,天下各门各派多有敝帚自珍的习惯,总喜欢藏着收着,真东西是很难看见的。 有懂行的老师傅叹道: “有意思了,“杀人术”可是囊括了天下各派的发劲技巧,从繁化简的杀人手段,讲究蓄气于丹田,等闲不出手,出手必杀人,马三得了宫宝森的刚劲,练就了一身的形意真传,刚猛霸道,一个凶一个猛,今晚上是一场龙争虎斗啊!” 随着徐叔退开,场中就剩两个人。 马三模样倒是不丑,可惜全被他眼底的那股阴狠给坏了个七七八八,宽额圆脸,狭眸立眉。 “哗!” 一劈掌抖手便让旁观的不少人失色动容,只似手足带风,像是响鞭炮仗一样,他左脚点地似趟水般往前稍移,塌膝曲肘,一手摊指虚扣推出,一手置于丹田前,蓄力侯用,三体式。 宫宝森所学形意十二形,犹以猴形拳把为最,加之轻功绝妙,故而有个“宫猴子”的名头,一手“老猿挂印”便是其成名的绝技。 马三得其真髓,只怕真东西也要落在这“猴形拳把”上。 视线相交一瞬,便似仇敌相见,二人齐齐有了动作,眼中煞气,戾气各现。 形意拳奉岳飞为祖师,号称脱枪为拳,其劲霸道,其势刚猛,马三最先动手,脚下一动,已滑着身子,双臂筋肉绷得笔直,袖子都被撑圆了,就听他这一举手投足,浑身噼里啪啦一声响,握指攥拳,如锥如枪,一手钻他心口,一手插他肋下。 还有一脚,他左脚点地似金鸡独立,右腿一曲一直,脚尖已点向苏青腰腹,连心意把也学了。 一套动作行云流水,只似带起一阵劲风,直扑苏青门面,宛如针扎一样。 但见苏青气息一滞,手背上的毛孔齐齐一闭,汗毛竖起,这是练功练的久了,身体自发的反应,大敌当前。 他也动了,气息一沉,身形陡然向后一倒,双脚却似黏在了地上,整个人斜着身子,如陀螺般绕着马三一转,等再停下,已避过了一连串的凌厉手段,到其背后,右手五指一并,一抖一劈,空气“啪”的炸响,抽向对方的脊椎,左手则是如刀似剑般戳向后心。 “哼!” 一声冷哼,不知是嘲是讥,马三腰身一抖,下盘一沉,同时回身一转,如老猴顾盼,眼中阴狠厉芒一现,双手已纠缠了过来。 见此,苏青也打出了凶性,一张脸由阴厉变得狰狞,既然对方想要硬碰硬,求之不得。 昏黄的灯火下,就见两道身影每每碰撞一次,空气中便要“啪”的炸起一声响,激斗往来,拳脚相向,外行瞧的目瞪口呆,内行也是失色动容,就像是一连串的炮仗。 只震的烛火惊惶摇曳,骇的满堂寂静。 可陡然,马三原本直进直出的步伐一变,抬脚不过踝,落地如趟泥,每一步临落地时总要向前滑上一截。 趟泥步。 苏青脸色一变。 就见马三大开大合的攻势也随之一变,奸滑无比,几步的功夫,动行极快,不但撤开了苏青的攻势范围,单足一跺,光洁地面豁然陷下一个浅浅的脚印,凌空便是一个筋斗,缩身塌腰,还真是猴形拳把。 这一变化来的突然,虚实难辨,苏青连攻数招都被其避开了,而马三刹那已翻到苏青身后,等不到落地就对着苏青的后颈钻出一拳,出拳如枪,带风呼响,五指虚握如鼓锤,苏青就听耳边炸起一声嗡鸣,脊背已是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千钧一发之际,苏青乍觉后颈骇人寒意,头也不回,只缩身抱头,整个身子瞬间缩成一团,一前一后,他就觉脸颊一痛,那擦脸而过的拳头竟锋利如刀,带出一串血珠。 眼见对方一拳落空,苏青脸上立见狞笑,他身子一缩一展,右臂曲肘一抖,捣向身后,顷刻,苏青就觉得有一股热流溅到了他的衣领间,毫不迟疑,再顺势一曲三指如鹰爪擒拿,回扣向对方腰肋,左手却是寻着对方绵长微弱的气息声,往下移了七寸,五指生生插了过去。 似极了咏春里的标指。 一送一收。 “噗嗤!” 就见一股血水飙射如箭,落向地面。 “扑通!” 至此,闷响声起,身后才传来马三落地声。 就在同时,苏青双臂衣袖刺啦碎裂,像是被绞烂了一样,破成布条,紧闭的毛孔一张,立见渗出一层血垢,口鼻内更是涌出一口腥甜。 楼上忽见有个女人挤了出来,抱着他的衣裳,忙赶到近前,扶着他。 “不用,衣裳给我!” 苏青擦了擦嘴角,接过衣裳,转身便出了金楼。 到走,他都没回头瞧上一眼。 身后死寂一片。 032 凶名 马三就这么死了。 等那人搭着衣裳出了门,所有人才恍若梦醒,望着地上犹在挣扎的马三,瞧着就似只濒死的猴子,躺在地上,缩着身子,大口吐血,双眼赤红的看向门的方向,额角筋络就跟虬龙一样根根凸出,筋骨毕露。 他喉骨尽碎,任其有通天的本事也活不了了。 “好狠辣的杀人术!” 半晌,才有人感同身受般擦了把冷汗。 他们在旁瞧得清楚分明,起初双方交手不过是为了试探,寻找彼此破绽,看着惊天动地,其实代表的也只是彼此劲力的强弱,说明不了什么。 可关键的就是马三心急了,先露了真东西。 别看南北诸派林立,拳种万般,练法花样繁多,一个个藏着掖着的,各种名头大的吓人,一旦真要打生打死起来,根本要不了几招。哪像寻常搭把手似的,打之前还摆个架势,留个面,藏个拙,大战几十个回合,打完之后还来个甘拜下风,惺惺相惜,结果衣裳底下半点皮都没破。 能比么? 功夫是千锤百炼出来的技巧,中华文明源远流长,儒道思想深入人心,谦逊点是没有错,可很多人嘴里说着“以不争为争”,然那些老祖宗的东西,一代代传下来却来全变了味。 技巧这两个字是不能分的。 技,是明面上的东西,套路、招数、架势,可真正底子里的却是巧,灵巧变化,这指的不光是眼中看到的,还有看不到的临机应变,以及手中劲力,气息和眼力等等。有人一味的追求了技,结果就是变成了花哨的杂耍,成了面子上的东西。 所以真要论生死,哪还会那么麻烦,速度、力度、技巧,乃至彼此的意志力,以及应变,比的是这些,谁高明,谁就能站着,讲究的是于霹雳惊雷间的刹那一瞬。 这才是决定生死的东西。 功夫练法虽多,可真正打起来用得上的却少,活学活用,得了技,悟了巧,这才是入了真髓。 也有人叹息,国难当头,以二人的实力注定是翻云覆雨之辈,本该合力抵抗外敌,不想成了生死之局。 说实话苏青也是险象环生,那一拳要不是擦着脸过去,但凡身后挨上一下,趴地上的就不是马三了。 他先是以肘击回捣过去,马三一拳落空,势必乘胜追击,可这一肘却封了对方的攻势,迫使其由攻变守,得挡,苏青才有喘息的余地。肋下乃武者严防的大忌,马三身在空中,右臂已出,苏青自然不会放过这个机会,扣的就是他软肋,一扣住,丹田的气便算泄了大半,劲力随之一散,苏青这才取了他的性命。 拼斗时苏青暗劲上吃了亏,双臂渗血,皮肉下血管破裂,伤了筋骨,可伤和死不一样。 马三喉骨尽碎,只这一处就够了。 一句话。 宫家,输了。 宫宝森望着自己徒弟尚有余温的尸首,面无表情,马三是他一手带大的,打小跟着他,宫家只有个女儿,论身份地位,马三算半个儿子了,孩子做错了事,确实该罚,可死了,心里怎么想的也就只有他自己知道。 现在不光面子丢了,如今连武功也输了,宫宝森沉默半晌,手里的扇子都被他搓成沫了。 一扫议论纷纷,神情各异的众人,他眼皮一合。 “把尸首收了吧!” 说完,也不想过多停留,对着形意门的弟子吩咐了一声,径直离去。 “依我看,这事还不算完,虽说马三得的也是真传,可宫家是以八卦掌而扬名,他还有个女儿,这才是真东西,宫家弟子众多,有几人能咽的下这口气!” 辈分大,年纪也大的灯叔开了口。 “哼,双方可是签了生死状的,宫家要是坏规矩,连最后那层遮羞布也没了,宫宝森活了一辈子,不会这么糊涂!” 大茶壶勇哥揣着手瞧着地上被人抬起的尸体,眼神忌惮无比。 “那小子练的功夫可真他妈邪性!” 京班跟人里的三姐搭过话,慢悠悠的道:“那是因为人家练的功夫就是为杀人成的,讲究藏巧于拙,别看平时有说有笑,不显山漏水,一旦动手,浑身都是杀机,这可是以前大内高手才懂的手段,厉害的很。” “看来这下要热闹了,宫宝森北方隐退的时候是和马三搭的手,如今马三死了,又算个什么说法?呵呵,难不成这中华武士会要交在那苏青的手里,有人想出头,有人想要退,估摸着又要死不少的人!” 她看向木讷的徐叔,太极门当年何等威名,杨露禅号称“杨无敌”,一生未逢对手,往后几代亦是名头惊人,可越传到后头,越落了名头。 老师傅娘家人姓杨,得的就是杨式太极,眼见都把目光落到了他身上,脸颊一抖,道:“别瞧我,那小子眼里可没什么搭手的说法,动起手来全是要命的活,京里死的那几个,听说都是被兵器杀的,估计手底下还藏着东西呢,而且,还有个血滴子,算命的说我能活八十有二,咱今年可才只有四十二,我可不想把半辈子搭这。” “那就瞧吧,总会有人忍不住去出头,而且不还有个八极门的死那小子手上了么,消停不了!” 三姐迈着三寸金莲的小脚,走到之前马三跺出来的那个脚印前,落地分金,跺脚生印,这都死了。 “反正,我们佛山人不掺和这档子事!” 一个声音响起。 循声望去,但见个形貌温文,气度儒雅的男人走了下来,身后跟着他的夫人。 眼见马三被人抬走,男人有些默然,叹了口气。“国难当头啊!” 听到这话,那些议论的人才似记起什么,变得沉默。 “叶先生,这就要走了?” “曲都听完了,不走干什么?” 叶问笑了笑,又深深的瞧了眼地上的脚印,带着妻子越过众人,出了门。 没多久。 金楼里又起了歌舞声、笑声、曲声,灯红酒绿,好一处销魂地,英雄冢。 培德里。 院里一家大小借着正厅里溢出来的光,围着桌,看着月亮。 桌上摆满了吃的,饭菜说不上精致,却很丰富。 直到院外响起熟悉的脚步声,由远而近,不多时,就见苏青穿着外套,提着剑回来了,见众人坐在院里,像是在等他,苏青不由一愣。 “你们这是干啥呀?” “我看你真是糊涂了,今晚上可是中秋,好好说说话,聚聚!” 陈姨没好气的一笑。 “大晚上,你提个剑——” 忽然,她话语一顿,眼神一变,起身快步上前,却是瞧见了苏青脸颊上那条斜飞的狭长伤口。 “你这脸咋弄的?” 苏青先是一呆,抬眼一瞧,才后知后觉的发现了头顶银盘似的月亮,他擦了把脸,又紧了紧袖口。“回来的路上没留神脚底下,摔了一跤。” “哎呦,这么大的事,你这脸上要是留个疤可咋办,我去拿药!” “没事,别大惊小怪的,用不了两天就好了,等的急了吧,先吃饭吧!” 话说了,可还是压不住众人的紧张,等涂上药,一个个还不依不饶的说着,见伤口不深,没什么大碍,这才围着桌子坐下。 说笑间,所有人夹着菜,桌上罕见的多了坛花雕,小酌几杯。 皓月当空,其乐融融。 033 波折 往后,苏青再也没去过金楼。 日子似又恢复了安稳。 一直到入了冬。 不似北方,今年的天气也就稍稍凉了点,时有大风大雨,至于霜雪什么的根本连个影子都没瞧见,不过总算没以前那么潮热,凉爽了些。 培德里民居外的街边,不知道什么时候开了家面馆,铺面不大不小,但胜在干净,就像是雨后春笋一样,没怎么瞧见动静,结果第二天就有人发觉冒出来一家面馆。 “田氏小馆!” 卖的是北方的面食,南方人吃不惯,沾点辣子就汗流浃背,满脸通红,能吃的多是北方人,生意从冷清慢慢变得热闹,不说赚个盆满钵满,但生计什么的算是渐渐稳妥了。 三个笨手笨脚的男人,唱了这么多年的戏,除了当年学戏的时候受过苦,哪做过这些伺候人的事,这要是关师傅在跟前,铁定说都不说,上来一人一顿揍,糟蹋了他教的东西。 可总不能让女人抛头露面、养活他们不是,所以,三个角由苏青领着头,在面馆外面招呼,特别是程蝶衣,唱戏的性子得磨磨,起初还闹过几回争吵,苏青带的钱可不少,结果一分不让动,挤这面馆里受罪算个怎么回事,嚷着要唱戏,说是糟践了他学的东西。 然后让苏青好一顿收拾。 他怕的就是有人死守着规矩不改,搁一棵树上吊死,到时候乱世一到,唱不了戏了都得饿死,人得学会变通,等磨好了,才算放心。 戏台上和戏台下那是两码事,苏青得把他们从戏台上带下来的东西全扒干净了,连衣裳都换了成了布衫短褂,和街边讨生活的汉子没两样,事实上除了戏,他们比拉车的汉子都不如。 过去十年学的是戏,现在,学的是怎么在这世道上存活。 不然,留再多钱都是枉然,那他何苦费尽心思带他们出来。 一开始的时候没少闹出笑话,但万事总得有个过程,日子长了,慢慢也就适应些,柴米油盐是个什么价,果蔬鱼肉又是什么价,这家便宜,那家的贵,一点点的去学生活的本事。 过了冬,就是1935年了,要是记得没错,再用不了两三年广州也没了,他走之前得把一切安排好。 可这天面馆却匆匆忙忙来了个人,一个女人。 “苏先生!” 金楼里的那个女人。 苏青忙里忙外招呼着,见她来,擦了把汗,笑道:“吃面么?” 连人家名字都不知道,可长相苏青却记得清楚。 女人亭亭玉立,穿着身黑红织锦的水绿旗袍,挽着髻,额前乌发就和波浪似的搭着,韵味十足,妩媚动人,淡妆素雅。 她像是小跑来的,鼻尖还冒着细汗。 “怎么了你这是?” 苏青有些诧异。 女人压低声音。“我昨天听灯叔他们讲,从北方来了很多形意门的高手,说是奔你来的,要找回形意门的面子,马三当年替王五敛了尸首,入了葬,得了些情分!” 苏青不以为意抖了抖手里的抹布,他笑道:“高手?有多高啊?” 见他嬉皮笑脸的模样,女人气的一跺脚,恼道:“我跟你说正事呢,我记得灯叔他们说的最多的,好像有个叫什么铁脚佛和傅剑秋的,还有几位是以前从京里出去的,什么花拳门,还有燕子门的李家人!” “你叫什么名啊?” 苏青擦着桌子,收拾着碗筷。 “你怎么就不急呢?我……我叫小青!” 女人见他还是不紧不慢的温吞模样,反倒语气一急,可话到一半似反应过来苏青的话,这才俏脸一红,吐露了真名。 苏青听的一愣。 “还真巧了去了,我也叫小青!” 女人也是一呆,对上苏青的眼睛,嘴里的话总是结结巴巴的。“啊?你、你也叫小青?那咱们可、可真是有缘!” 一说完,她才意识到自己说了些什么。 “你可千万要小心啊,我先回去了!” 忙躲开苏青的视线,转身就走,来的匆忙,走的惶急。 苏青脸上的笑却渐渐没了。 正愣神呢,肩膀上一左一右多了两个脑袋。 “啧啧啧,这姑娘屁股可真大,肯定能生养,想不到师哥你平日里瞧着老实,结果不声不响的就勾搭上了别人,刚才偷偷摸摸的说了些啥啊?说出来也让咱们听听!” 另一个搭着话。 “南方的姑娘就是俊俏,肤白貌美,关键身段好,蜂腰肥臀,肯定能持家!” 前者是程蝶衣,后者是段小楼。 二人啧啧称奇,一左一右挤兑着苏青,言语阴阳怪气,怎么听怎么话中有话,边说还边挤眉弄眼的怪笑着。 段小楼刚说完,忽然一个激灵,就瞥见菊仙叉着腰倚着门框对他冷笑,八成是听到了他的话。 “您三位倒是让我涨见识了,呵,光天化日的盯着人家大姑娘的屁股瞧算个怎么回事?” 面馆里立马哄笑一阵。 “端面,油泼面两碗!” 段小楼一缩脖子,利落的喊了一嗓子,一解肩上的抹布逃也似的又去忙活了。 程蝶衣却乐的前仰后合,他扭头看向菊仙。“菊仙,你和大师哥是不是该把日子定下了!” 苏青压下心头思绪,顺势岔开话题,点点头,道:“对,该定了,人跟着你过来,总得给个名份!” 饶是菊仙脾气泼辣,性子烈,听到这事,只笑着啐了一口,转身一拨帘子就又进去了。 等众人散了,苏青垂着的那双眼里才隐晦的闪过一丝光。 “铁脚佛?” 好家伙,这位爷名头可大上天了,尚云祥,那可是李存义的关门大弟子,还有个傅剑秋,至于什么花拳门、燕子门的他压根没放心上。 尽管早就有所准备,只以为出头的会是宫家小姐,但他还是没想到,居然来了形意门的这几位,论辈分或许比不过宫宝森,可武功却是名震南北,年轻的时候,都是无敌一时,未逢败绩的霸道货色,江湖地位非同小可。 半步崩拳,如雷贯耳。 如今这是要主事还是找事啊? 苏青也有些拿捏不准,老一辈人死守规矩,他倒是不担心这几位会寻衅报复,毕竟“生死状”在那立着呢,争了一辈子,都不愿晚节不保,再说了,再无敌那也是年轻时的事,拳怕少壮,又岂是说说的。 估摸着,这是要找“燕子门”来出头跟他论。 想着事,天色渐晚。 店里的食客来来去去,换了一拨又一拨。 眼看就要天黑了。 门外忽有条影子被路灯拉长,落了进来。 出于武人的警惕,苏青只听到门外多了个若有若无的气息,他身子一直,斜眼睨去。 入眼所见,是个身穿灰袍马褂的矮小老者。 老人身子确实太矮了,就到苏青胸口,背着手,弯着腰,垂垂老矣,脸颊上的胡髭都白了大半,面容像是绷着,不苟言笑,就见他寻着味瞅了瞅桌上客人剩下的面汤,喉头一动,似来了兴致。 “来碗面!” 言简意赅,声音沉稳,中气十足。 可苏青那双丹凤眸子豁然一眯,他瞧的是老人的那双脚。袍子很长,几乎及地,遮住了双脚,但等老人这一坐下,身子一塌,衣摆一分,露出来的,居然是一双没穿鞋袜的赤脚,骨节粗大,长满了厚硬的老茧,也不知道走了多少路才磨出来这么一双脚。 尚云祥? 034 请帖 这老头怕是有七八十的岁数了。 可精神头却好的吓人,气段绵长只如无休无尽,眼中神华内敛,澈净清明,不见丁点老态,恍惚间面前像是坐着个壮年男子。 气息的长短有无,是用来判断一个人功夫高低的最直接方法,功夫越深的,说明周体通泰,气息已能自毛孔中吞吐,丹田蓄气浑厚,常人十步十息,别人二十步乃至五十步才换一口气,个中差距可想而知,一瞬间的爆发力足以石破天惊,这就是蓄气。 “这怕是再练着就成千年王八万年龟了!” 苏青心里嘀咕,可浑身却没松懈,武夫杀人,乃纤毫之争,亦是方寸之争。 “吃面?” 苏青瞧了瞧他面前的半碗面汤,扭头招呼道:“油泼面一碗!” 警惕归警惕,但他明面上也没表现出来,尚云祥乃当世赫赫有名的武术宗师,恩怨姑且不论,仅这身功夫也不容轻辱,面子上还得做足了。 “苏老板,来碗面!” 这时候,外面昏昏沉沉的街上,又进来个人。 抬眼一瞧,那人面如冠玉,朗目疏眉,气度不凡,浑身上下都透着股子随和,一看就不是普通人,好像无时无刻不在笑,穿着件得体的黑色长袍,干净利落,头上打着发蜡,泛着光。 “呦,叶先生今晚上又去堂子里听曲儿?” 苏青见到来人,打趣的笑了一声,回头又招呼了一碗面。 这铺子也是叶家的产业,还真是家大业大,租金还给他们减了不少,自打开了面馆,平日里也算有了往来,低头不见抬头见的,可苏青慢慢觉出点味,这老小子好像是想跟他搭手。 两个字,嗜武。 叶问吃喝不愁,平日里的消遣不是练武就是去堂子陪她内人听曲,武人好争,那是常事,见到新鲜的东西更是难免意动,实在点就是闲的,可他又不想出头,更怕苏青误会是寻仇的,所以算是一种变相的交好。 他练武练的久了,自然染了些江湖儿女的脾性,喜好广结天南地北的人物,听说谁要是有难,去到叶家祖宅都能讨口饭吃。 现在的叶问可是实打实的富家子弟,还没经过大起大落,而且,未遇高山。 他进来第一眼也看到了坐着的老人,眼神稍动,又道:“就在这吃吧!” 得,又来一位爷。 苏青翻了翻眼皮,见那老人坐着不动,也懒得去理会,转身一抽抹布,去擦桌收碗去了。 来就来,谁怂谁孙子。 天色一晚,没一会,最后吃面的几位也走了,段小楼趴桌上打着瞌睡,程蝶衣在逗着孩子,就剩那赤脚的老人,还有叶问。 苏青坐角落里点着根烟,准备提提神,这刚点着,捧着个海碗吃面的老人忽抬起头,吃的满嘴流油,皱皱眉,冷不丁的道:“武人洁身,这烟草伤肺,你师傅没教过你么?” 终于是开口了。 苏青看了看夹着的烟。“我没师傅!” 说着,他顺手就把烟头掐灭了。 老人“吸溜”了一根面,眉头皱的更深了。“屁话,没师傅你这身杀人的本事哪来的?” “当然是有人教我的!” “那他就是你的师傅!” “他没收我做徒弟,只传了功!” 两人一人一句。 “既然不是师徒,你还要替他出头?说不定得搭上命!” 老人又问。 苏青嗤之以鼻。“路不平有人铲,事不平有人管,人家没收我做徒弟却肯把一身本事给我,这是天大的情分,看得起我,可我总不能看不起我自己,有恩就得还,有仇也得报!” 老人嚼着大蒜吃着面,闻言似是思量着他的话,最后点点头。 “说的好!” 他放下筷子,从身上摸索了一阵。 最后掏出来个帖子,放到了桌上。 “瞧瞧吧!” 苏青眉梢一蹙,这又是什么名堂,随手抄起,翻开一看,竟然是张请帖。 老人道:“三天后,金楼里,宫家人要在南边办隐退的事,你得过去瞧瞧!” 苏青冷笑一声。 “我不去!” 老人一抬眼,沉声道: “你得去!” “为什么?” 苏青寻思着莫不是又一场鸿门宴。 “隐退了,就是金盆洗手,宫家往后就不插手武林的事了,所有恩怨也都洗清了,你得亲眼看着,只有你去了,这事才算结了。另外,马三是宫家的传人,本来也算是中华武士会的传人,他输给了你,那北方的隐退只怕不做数了,很多人都盼着宫家倒下去,人心复杂,到时候一盘散沙,中华武士会就得散,但它不能散,因为那是很多人一辈子的心血。” 老人说的很慢,也说的很清楚,很明白。 苏青眯着眼,有些不信。 “说实话你们真不是来找事的?” 老人摇头失笑。 “能说出先前那番话,我觉得你性子不差,应该明白是非,很多东西,比命更重要,马三做错了事,无论他死不死,都已不重要,重要的是,中华武士会不能散了,这代表的可不光是武人,也是北方的人心,人心散不得!” 苏青听的一言不发,沉默不语。 要是老头说的都是真的,那他可就有些小瞧宫家了,反倒自己成了门缝里看人,天天提防着。 老人看着他。 “宫家为了大义都能让一步,你就不能让?当年的仇怨倘若追根朔底,那是说不清的,都有一笔笔血债,宫家要退隐,就是想彻底了了这仇,清了这怨,往事一笔勾销,所以这金楼你还得再上一次!” 别看老头说的轻巧,他要真上去了,恐怕北方的那些个想要出头的门派都得跳出来,他都得一一挡下,换句话说,就是宫家退隐之前,要把他推出来,既能免了北方武林争斗,又能保全了自家的名声,两全其美。 苏青又不是傻子。 “得嘞,您老也别用大义挤兑我,家国情仇我还是分得清的,可我就现在就一面馆的伙计,要根基没根基,要势力没势力,要辈分没辈分,你让我一小子去镇场子,搞不好我进去就出不来了!” 老人胸有成竹。“放心,你以为我们为什么要过来!” 好啊,敢情在这等他呢。 “你之前也说了,没师傅,这就好办了,我回去就和师弟他们商量下,代师收徒,给你个名份!” “等会!” 苏青眼睛一瞪,脖子一梗。 这绕来绕去怎么把他又绕进去了。 他紧皱着眉,越想越觉得不真实, “你要是不愿意,我们也不强求,这事是马三做差了,自个也搭上了命,天经地义,你也不用担心我们会寻仇报复,安心就好!” 老人性子直,说话直接。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苏青眼神一凝,思索再三,沉声道:“行了,既然这样,那咱就再去一次,毕竟因我而起,私怨已了,索性我就全了大义,到时候,谁敢跳出来,可别怪我心狠手辣!” 一旁的叶问竖着耳朵,笑眯眯的听着,完事搭话道: “你确实该去!” 苏青脸一黑,这破规矩真是没完没了了,再听叶问的声,他斜眼一瞅。 呸! 035 变故 苏青想了一夜。 如今北方时势不妙,这“中华武士会”便似北方江湖的主心骨,倘若宫家一倒,各门各派势必为了争那魁首的位置自相残杀,内斗不止,分崩离析不过瞬间,多少英雄人杰的心血,至此付诸东流。 “尚武”二字,也成了笑话。 私怨是私怨,大义是大义,宫宝森竟然能忍了丧徒之痛,如今急流勇退,甘愿把名声送他,他苏青又岂会屈居人后,裤子一脱都是带把儿的爷们,谁也不输谁。 可他怕就怕这是形意门给下的套子,要捧杀他,借刀杀人,到时候各门各派轮番上阵,他得死在金楼里。 马三是他杀的,而马三又是宫宝森在北方搭手的人,算起来,宫家北方的名头确实是落在他身上,可那是擂台相见,生死斗,是仇家,想要得那名头,缺的是个名正言顺,倘若尚云祥代师收徒,那他的辈分就和马三一样,而且也成了“形意门”的人,这样便是内斗,成了自家的事。 如此一来,宫家也能挽回一些颜面,如果是真的,就相当于他接了马三的东西,也能堵住那些各门各派的嘴。 剩下的,自然就是打了。 面子论完了,就得论里子,里子是啥,武夫的那个“武”字。 一夜未眠。 大清早的他做事都有些心不在焉。 记忆里,这宫宝森隐退本是后年,送的是南方的名声,给了叶问,可如今多了个他,提前了不说,还横生了变故。 刚开门,眼前天光忽暗,搭眼瞧去,尚云祥那老头又直挺挺的立在门口。 他神情微凝,脸皮紧绷,像是发生了什么事。 “您老这又怎么了?” “你跟我来一下!” 老人背着手,说了句话,便转身往右走。 苏青听的丈二摸不着头脑,但看他这副模样还是对段小楼他们招呼了一句,跟着去了。 “您别藏着掖着了,有事就说!” 苏青见是往金楼的方向去,当下有些诧异,这还能有什么事和他有关啊。 不想老人忽然扭头看向他,说了句让他愣在原地的话。 “去瞧瞧那个叫小青的女娃吧!” 苏青身子一顿,有些没听明白。 “小青?她怎么了?” 他想到了那个含羞带怯,笑容干净的姑娘。 老人默然片刻,叹了口气。“今早上有人发现她昏死在路上,被人施了暗手!” 苏青瞧着他,眉头皱了又展,展了又皱,神情有些茫然,嘴里“啊”了一声,眼神却呆住了,而后木然的喃喃道:“怎么会!” 失神中,也不知道怎么跟着老人来到金楼的,在一个只有女人的雅间里,他就瞧见有个人趴在床上,嘴里大口呛血,背后的旗袍已被人剪开,光洁的背上,都被血染红了。 女孩艰难的偏着头,像是难以动弹,明眸已成黯淡,她瞧见了门口有些怔楞茫然的苏青,豁然又似亮起,苍白的脸颊上强挤出个令人揪心苍白的笑。 “苏——苏先——生——您——来了——” 一开口,全是涌出来的血。 床边一些个照顾她的姐妹个个哭个不停,垂泪不止,嘴里断断续续说着苏青听不懂的方言。 无来由的,苏青竟有些畏缩迟疑,不敢上前。 见他这般,一个浓妆艳抹的女人豁然站直,开口就骂:“臭男人,你良心让狗吃了,小青昨天可是给你送信去的,她这些天日日夜夜念叨着你,你撩拨了别人,倒走的干脆,我呸!” “你傲气个什么东西,下九流里,你老七,我们可是老二,再说了,小青可是只卖的艺,身子干净着嘞,你倒好,得了人家的心,一声不吭的就没影了!” “红菱姐……” “唉,行行行,我不说了!” 那女人见小青一开口又吐着血,只愤愤的剜了眼苏青,又心疼的蹲下身去抹着泪。 苏青这么多年已沉稳绵长的气息,此刻却有些发颤,他呼出一口气,走到女孩床边,伸手轻轻顺着女孩的背抚过,指尖触及,就好像摸到了一截脱了节长虫,脊骨竟被人以暗劲打散了。 血水外溢,回天乏力。 好狠的手。 明明是萍水相逢,不过几次谋面,可不知道为什么,苏青心里此刻却莫名堵得慌,感受着指尖下微微抽搐的温热身子,想要张嘴,可一开口眼睛竟是先红了。 眼泪这玩意,他都忘记自己多少年没流过了。 “疼么?” 他伸手取过一张白帕,擦着女孩口鼻内淌出的血。 “算你还有些良心!” 一旁的女人抹了把泪,瞧着床边的苏青,只招呼着其他人悄声走了出去,合上了门。 “苏先生——你——怎么——哭了?” 他这一哭女孩也跟着哭,是流血又流泪,凄婉的让人心碎。 “不疼!” 女孩忽然牵动嘴角一笑。 “本来我都准备赎了身子去找你的!” “咳咳……唔……” 她憋着一口气说完,代价就是呛的撕心裂肺,眼神却在躲闪,有些羞怯。 苏青忙替她顺着气。 “你去过南京么?我还想着领你去看看呢,哪里有六朝烟雨,秦淮夜景,可好看了,我就是秦淮边上的!” 她的气息像是又顺了,脸上苍白褪去不少,眸子发亮,盯着苏青,轻声道:“你会跟我走么?堂子里的姐姐们都说,女人这辈子就该赎身子,过日子,生孩子,我都攒了不少了,加上你给的,再过几天就行了!” 苏青见她面色复归红润,但觉心头发颤,伸手拢了拢她鬓角染血的青丝,笑道:“会啊,肯定会,一定会!” “她们说你是北边的戏魁,扮起角来连菩萨都要动心走下座来,我是弹筝的,本来还想着让你娶了我,给你伴曲儿呢!楼子上的角,唱的曲都不好听,苏先生,你能不能给我唱一曲啊?” 重伤之躯,她说着话倏然匪夷所思的坐起,这身子都是光的,只娇羞的一裹衣裳,就直直瞧着苏青。 迎着女孩明净期待的眸子,苏青没说什么,嘴唇颤了颤,张嘴只起调唱道:“欲送登高千里目,愁云低锁浔阳路。鱼书不至雁无凭,几番欲作悲秋赋。回首西山日又斜,天涯孤客真难度——丈夫有泪不轻弹、只因未到伤心处——” 等唱到一半,苏青忽觉脸颊似被轻轻啄了一下,侧头瞧去,女孩倚肩而眠,嘴里念叨着:“这副嗓子可真好听,苏先生往后还是别抽烟了——!” 唱到最后,苏青嗓子都哑了,像是堵着东西,等唱完,也不知道过了多久,身旁的女孩气息已毕,先前不过回光返照,刹那芳华而已。 苏青揽着女孩犹有余温的身子,呆呆坐了半晌,而后轻声道:“那我以后就不抽了!” 却说门外众人久等,忽听“咯吱”一声。 苏青抱着小青,推门走了出来,平淡视线一扫金楼里各位江湖武林同道,只瞧的人汗毛倒竖,头皮发麻。 瞥了眼欲言又止的尚老头,苏青淡淡道: “帖子我接了!” “明儿个就拜师吧,今天我先把人葬了,咱们再好好论!” “论个生死高低!” 说完,走出了堂子,众人豁然一瞪眼睛,无不耸然动容。 只见苏青脚下,步步生印,每步踏下,无声无息,地上竟全然落下去三两寸深的脚印,八个脚印,八步,便出了金楼。 036 入门 十二月初八,金楼。 天还没亮,街上便陆陆续续多出个些人,这些人有的锦衣华服,装扮艳丽,有的文质彬彬,谈吐不俗,有人西装革履,佳人作伴,有的布衣黑衫,寻常普通,更有的背着个糖箱,手里摇着破旧的拨浪鼓,叮叮当当,这是卖糖人的,还有人带着个墨镜,穿着身青布袍,手里摇着发黄的布幡,上书“铁口直断”四个字,连算命的都来了。 贩夫走卒,拒付文人,商贾异士,中九流的下九流的连上九流的也来了几位。 江湖武林,这四个字是分不开的,龙蛇混杂,但凡走江湖的,谁手里约莫都藏着几手绝活,别看那谁谁谁名头一个个大的吓人,指不定往后就栽在这些市井九流中,死的不知不觉。 这世道,最不值钱的就是命,争面子不容易,杀个人还不容易,得罪了他们,兴许赶明你就活不见人死不见尸了。 一句话,手底下都藏着活呢。 书归正传。 今天可是个大日子,形意门要收弟子,收谁先不论,可师傅却名头惊人,李存义。 那可是和王五爷称兄道弟的人物,论辈分那是师兄弟,形意门宗师,做的事更不凡,八国联军入京,杀过洋毛子,参加过义和团,宫家这“中华武士会”就是从李存义手中接下来的,第一任会长,也是李存义选出来的。 为了“尚武”二字,可谓是奔波了一辈子。 不光是他,他的门人弟子也为此事费尽心力,而且出了不少人杰,北拳南传,身先士卒,但凡谁提到这一脉,哪个不得道一声“好”,哪像宫家,传人不少,可到头来,就出了个马三和宫二,后头那位还是要嫁出去的。 老人虽已仙逝,然今日却是其大弟子尚云祥代师收徒。 再说这收的人。 戏魁,苏青。 这拜师也有说法,规矩繁琐,得先有荐师引路,而后拟拜贴登门,奉茶,行三拜九叩大礼。不光是过程隆重严肃,就连一些桌凳摆放的位置都大有名堂,屋内得供什么,燃几根烛,点几根香,先点哪根,从哪头点的次序都有规矩,连拜贴几寸长,几寸宽,上面落书的格式都有讲究。 而后,还得广邀武林同道观礼,谁来了,谁不来,怎么坐,怎么排,论的是辈分,这就相当于传名,认识认识,代表着往后苏青就是“形意门”的人,凡事卖几分薄面。 天地纲常,礼义廉耻。 自古以来,这“礼义廉耻”便被认为国之“四维”,“礼”字当先,代表的便是规矩,先有规矩,后成方圆,都是老人一代代守下来的东西。 以“形意门”的名头,这些人大多都是受邀来观礼的,眼熟一番,免得往后得罪了,惹出祸事。 当然,也不光只有观礼的,倘若今日苏青拜师功成,那可就是很多人不愿看到的,接了马三的名头,论来论去,这“中华武士会”不还是形意门的。 真是打的好算盘。 私底下都有人谈论起昨天的事,猜测是宫家为了报丧徒之痛,把那姑娘的命给偷摸拿了,毕竟苏青杀马三在前,身边人死了,最先想到的自然就是宫家。 也有人说是旁人栽赃嫁祸。 反正,宫家的名头这下是一落千丈。 武夫相争,再怎么争,你就事论事,一码归一码,也不该祸及旁人,还是个不通武功的姑娘,怎么说都说不过去。何况,连南方的武林同道都看不过去了,金楼里藏着的势力可不少,那姑娘又是南方的,往深了论,这就是打脸,今儿个堂子里的三姑六婶们,瞧着北方武林的人都没有好脸色。 口口声声嚷着家国大义,这还没怎样,先内斗起来,还用了这般龌龊的手段,真是脸都不要了。 “他娘的,看着这些虚伪小人,一个个装着人模人样的,我就恶心!”勇哥冷着脸,翘着腿,搭着眼,朝地上呸了一口。 昨个小青的伤势连他这大老爷们都瞧的于心不忍,一整天心里头都不舒服。都是一个楼子里的,虽说谈不上亲如兄弟姐妹,可平日里有说有笑,那姑娘心善腼腆,往日里脾气又好,但凡被人欺负了,大伙都会替她出头,要是死个武夫,权当生死之争,也就算了,死人这年头还见的少了,关键是对一不谙世事的女人出手,还这般狠辣,他只在心里把那厮祖宗十八代都问候了个遍。 “呵,这倒好,牛鬼蛇神都来逛堂子了!” 瞅了瞅楼外进来的一个个江湖人士,真是各种打扮的都有,五花八门,层出不穷。 直到一一进了门,寻了位置坐下。 陆陆续续的,赶来的人越来越少了,这椅子乃是依着两侧相对摆放,中间自门口而起留着一条四五米的过道,一直到尽头,悬挂武圣关云长的画像,画像前,摆着张八仙桌,取意四面八方,武林江湖,桌上,搁着李存义的牌位。 牌位前是是个香炉,左右各燃着一支红烛,先行已点上了,尚云祥代师居右首位。 直到位置都依着请帖坐满了。 “来了!” 不知谁低喊了一声。 遂见金楼门外,走来个人,穿着身素青色的布袍子,梳了发,上面连个褶子都找不出来,衣襟间盘扣紧密,布鞋一顿,停在了门口。 就一天,苏青风精气神和往日都不太一样。 他手里捏着份红底金边的拜贴,摩挲着拇指上的白玉扳指,这还是他当年名动京华,戏中夺魁时特意让人做的,上头以金漆点了个笔走龙蛇的字——“魁”。 本是想着往后说不定不唱戏了,留个念想,不想今日又拿了出来。 拢了拢袖子,纤指轻磨,但凡不瞎的,都能瞧见这个字,俱是脸色有变。 这是开门见山啊。 苏青瞅了瞅尽头李存义的牌位,世事奇妙,万般无常,拜一个从未见过的人为师,这还是头一次。 就是规矩忒多了些,当初“喜福成”拜师的时候,拜的是唐明皇,三拜,磕了三个响头,而今是三跪九叩。 苏青面上无喜无悲,一双眼睛却瞧的人发颤,昨个地板上的八个脚印可还在呢,有人平静,有人冷笑,有人观望,“中华武士会”能聚的可不光是人心,还有钱财,“穷文富武”,练武的聚起来还能少了钱,各方势力汇聚,产业怕是惊人。 扫视了一眼,今天似没瞧见宫家人。 “时辰到了!” 尚云祥端坐如松。 拜师贴长七寸,宽四寸,听到声音,已被苏青双手捧起。 这第一跪,入门就跪,求的是从一而终,认门。 眼看着双腿一曲就要跪下,可倏听一声怒喝响起。 “不准跪!” 街上竟涌来一拨武夫,约莫二三十人的数量,这是马三的徒弟们。 变故陡生。 苏青却似没听到,停都没停。 见他就要跪下,当先一人戾色横生,嘴里怪叫一声,飞身便似白猿翻山般扑来,双手直朝苏青手中拜贴抓去。 尚云祥一瞪眼,怒声低喝道: “住手!” 那汉子却不加理会。 “给我师傅偿命来!” 苏青眼不斜,身不晃,更是未停,且下跪之势更疾,汉子见状,索性曲腰蹬腿,不偏不倚,双脚已落在苏青背上。 “砰!” 但听一声闷响,苏青双膝落地,膝下地面豁然粉碎,身下石板龟裂如网,如千斤巨石砸下,骇人听闻。 “噗!” 而那汉子,此时骨碌碌滚翻出去,口中哇的喷出一口血雾,横腰撞在石阶上,七窍溢血,双腿生生折断,白森森的骨茬外露。 苏青神色平常,匍匐三拜。 第一跪。 037 拜师 这一跪可惊天动地,一跪千钧。 苏青本是瘦削单薄的身子豁然似膨胀了一圈,那是因为身上的袍子都鼓了起来,像是有一股风自肩背吹向浑身四肢百骸,涟漪暗生。 等震断了汉子的双腿,衣裳才又贴了回去。 一跪一匍匐,以额三点地,这是三扣。 而后未见他如何发力,足尖一勾,人已直直嗖的拔起,身子一直又往前走。 “大师兄!” 见到汉子双腿尽折倒地哀嚎的惨状,一干马三的门徒赶忙将其抬到一边,个个双眼通红,作势就要再冲。 尚云祥面颊一动,眼中似有寒芒乍现,今天坐在这的可不是他自己,是他师傅李存义,竟敢如此大逆不道,倘若搁以前,他早就一掌一个,掌毙了这些欺师灭祖的玩意。 可似在等着什么,老人却没发作。 就听。 “都住手!” 这是声女子的娇斥,凌厉、果敢,自带气势,一出口,便先声夺人。 还有声声猴叫。 可最先入门的,却是个冷面、浓眉、黑须的老人,穿的是身黑褐色的短褂,像是整个人都是黑的,黑裤、黑鞋、黑袜,连腰间紧勒着的腰带都是黑的,捆着鞘,鞘中藏刀。 半百的岁数大抵还算不上老,肩上蹲了只猴儿,浑身上下像是都藏着股子冷冽肃杀,而那双眼睛里,杀气腾腾,拧眉横目,老人已挡在苏青身后,厉声冷喝道: “老爷子说了,从今天开始你们已不是宫家弟子,更不是形意门的人,速速返回东北,晚一天,就废了你们。” “还不滚!” 说着话,老人眸子一寒,手已下意识的向腰里的刀摸去。 等那些人全惶急离开,才见个模样清丽的女人迈着双绣鞋走了进来。 女人披着大衣,里头是件蓝白碎花色的袄裤,形貌清秀曼丽,五官精致,素颜淡妆,瞧了眼拜师行礼的苏青,然后走了进去。 别看年纪轻,可论辈分,她可是和尚云祥一辈的,便在众目睽睽中,女子竟做了八仙桌的左首位上。 “嘿,宫家小姐怎么坐那位置上了?” 应邀观礼的人眼神一瞪,似是觉得不可思议,那位置是荐师之人坐的,换句话说,谁坐那位置,就是谁给苏青引荐的师傅。 这宫家是真打算化解了恩怨? 竟然还有这么一出。 来人非是旁人,正是宫家小姐,宫二。 她看向苏青道:“爹让我告诉你,马三的死,是他咎由自取,宫家不怨你,江湖事,江湖了,天经地义。至于那姑娘,我爹这辈子一天一地一英雄,绝不会做出这种事!” 语气听不出喜怒,很平静,也很郑重。 一旁的尚云祥叹了口气,眼神冷冷一扫在座的诸位武林同道,说不定那施暗手的人就在里头。 苏青眼波流转,没说什么,脚下未停,“扑通”又是一跪,双手合十胸前,匍匐一拜,三叩首。 第二跪。 三跪乃是三请,三拜,拜的是天地人,三叩首,此三叩取意三亲,一亲同师手足、二亲同门同道、三亲本门武功。 起身站直,苏青已走到尚云祥面前。 眼看就要行最后一跪。 “慢着!” 却听几声不轻不重的话响起。 “姓苏的,你仇怨未清,就算入了形意门也保不住你!” 寻声瞧去,开口的是个花甲岁数的老人。 那人“嘿”然一声提气,右手只将桌上茶杯用中指一拨,茶杯滴溜溜打着旋就朝苏青脑门飞去,茶杯转势极快,可茶水却没溅出一滴来,当真是好巧的劲。 尚云祥双眼陡张,左手赫然一抬,腕翻手转,食指一伸,指肚子已绕着杯沿转了一圈,本是来势劲急的茶杯,已被尚云祥端在手里。 “这可是好茶,花拳王可别浪费啊!” 原来出手的叫花拳王。 这花拳可不是什么花拳绣腿的花拳,乃是北方拳种之一,传自清代雍正年间的甘凤池,别看时间短,可也是得了内家拳法之妙的武功,不可小觑。 “姓宫的想要退,咱没意见,可他要把名声让给个“粘杆处”的余孽,咱第一个不服!” 那人身子高壮挺拔,双肩极宽,转过身来,一张脸如涂朱漆,圆鼻阔腮,一双眼睛如鹰如隼,更奇的是下颌银黑参半的长髯居然结成了一根辫子,像是麻绳,穿的是草呢大衣,脚上踩着黑靴,阴鸷的吓人。 “不错!” “事到如此,咱就把话说开了,姓宫的徒弟都被人打死了,还能忍,呵,我可忍不了。当年剿灭“粘杆处”余孽可是“八卦门”尹老爷子起的头,老少妇孺都没放过,可就宫家得了富贵,现在倒好,宫猴子老了,却不想想他这些老伙计,要把名声送给仇人,他要是上去,还能有我们这些人的好么?真是老糊涂了。” 宫二俏脸一寒。 “还请前辈嘴上留些口德!” “宫宝森,你倒好,做了一世英雄,一句话就彻悟了,想明白了,就要放下恩怨,现在还想全个名声,置我们于何地啊?” 又有人开口,说的干脆,直接,那人是个中年汉子,短发,身形瘦小,穿着身紫色短褂,浑身上下似没个几两肉,皮笑肉不笑,眼珠凹陷,脸颊狭长,下颌还有五绺黑色长髯。 楼上,传来了宫宝森叹息的声音。 “飞燕子,时代不同了,咱们这些旧时代的余孽,还是消停下来吧,该退的退,现在已不是论恩怨的时候,论来论去,便宜的只是外人!” “外人?依我看这小子就是外人!” “你又算个什么东西,我形意门办事轮得到你说三道四,一个走飞檐的贼头子也不瞧瞧自己的斤两!” 忽听嗤笑响起。 楼上露出道身形。 那人长衫短发,气质随和,可眼里自有冷光乍现,竟是露了杀机,双目湛然生辉,顾盼有神,一瞧就迥异于常人,神采绝俗。 “你们既要为一己私欲引起纷争,害群之马,真是贻笑大方!” “你刚才说形意门保不住这小子,你动他一下试试!” 那人看着形似壮年,很像个教书先生。 只说这人是谁啊?与尚云祥一般,乃是李存义的弟子,傅剑秋,也是形意门仅存不多的一位宗师。 这是镇场子来了。 “在座的,苏师弟既然进了门,就是我形意门的人了,诸位谁想要搭把手,大可光明正大的站出来,是轮上,还是单个来,我形意门奉陪到底,全接下了!” “哼哼,好,那咱今天就好好论论!” 飞燕子乃当代“燕子门”话事的,冷笑着当即起身。 花拳王紧随其后,这接二连三,又站起来了几个瓢把子,分别北方“戳脚”,“燕青”,以及“三皇炮锤”,还有“通背”和“地趟”。 “宫猴子,今个这事你形意门做的不合规矩,得退下来!” 有人冷声道:“争来争去,一个个都快成孤魂野鬼了,还要争!” 冷不丁的,后厨里,走出个人,这人一露相,就有人惊呼道:“啊?丁连山?” 那人面无表情,道: “那就争吧!” “今个这索性都论明白了,害群之马,留之何用!” “摆生死擂,赢的说话!” 就听。 “弟子苏青,见过师父!” 等几人回神,才见苏青不知什么时候已行了第三跪,高捧拜贴,举过头顶,封口朝上,敬师如天。 等他们看去的时候,尚云祥已接了拜贴,苏青已在奉茶。 “师弟,起身吧!” 礼成。 大厅内,登时剑拔弩张。 苏青一扫在场但凡出头的,淡淡道: “好,那就论吧!” 038 李三 人活着,得有念想。 念想是什么?是一个人心里的东西,为之珍视的、在意的,乃至牵挂的,不能割舍。 世道乱,日子苦,死可比活着容易多了,可有人即便活的生不如死,哪怕啃树皮,嚼黄土,不人不鬼的,不还一天天熬着日子,哪为什么还要活呢,就是因为心里头的念想。 有人是为了自己活,有人是为了别人活,有人为了荣华富贵,有人行的是侠走的是义,多得去了。 小癞子就是被苏青断了念想。 现在,争这名声,也是为了念想。 众人剑拔弩张,吵的不可开交,门人弟子一个个撸袖子,摆架势,都是一方门派地位掌门,或是一方势力的瓢把子,身份地位都不弱。 蓦然。 “嗒嗒嗒~” 清脆声响从楼梯那传来,就见宫宝森神情平淡,左手扶着护栏,食指轻轻点着木面,跟着步子,缓缓走了下来,声响入耳,富有节奏。右手,则是慢条斯理的掏着耳朵,沉甸甸的眸子一扫过,这些人,忽然又都不说话了,因为他们明白老人的意思,太吵,得消停。 宫宝森名震南北,地位高,辈分也高,武功更是独步武林,威势之大除非郭云深,尹福之流在世或可压他一头,否则,当世无人能出其右。 老人从楼上下来,瞧了瞧苏青,而后看向八仙桌上地李存义的牌位,目光闪烁。 他坐在了宫二先前的位置上。 大厅寂静一片,落针可闻。 “人,得有念想!” “马三自小由我带大,功夫高,心气也高,可他走错了路,被人打死,怨不得旁人!” 他看向苏青。 “就是你不打死他,我也要动手,收回宫家的东西,以前是私怨,现在,就是替形意门清理门户,你做的没错,有的东西不能搁他身上糟蹋了!” 这话算是直接把所有人的嘴堵住了。 他又看向众人。 “我这辈子,只成了三件事,合并了形意门与八卦门,接了我大师兄的班,主事中华武士会,又联合了太极、通背、燕青等十几个门派的加入,最后是撮成了北方拳师南下传艺。民十八年,五虎下江南,就是我和李任潮先生在这座金楼谈定的!” “世事弄人,想不到到头来,中华武士会亦是在这座金楼里生了裂隙,说起来,可真是个笑话!” “大势难改,咱们保全的不过是个北方武林的念想,多少武功绝技都失传了,偏偏有人看不明白,想要坏规矩,我知道你们想什么,无非是我老了,要出头!” 老人长长呼出一口气,眸子陡凝,精光闪烁,他看向花拳门以及燕子门等七个门派。 “呵呵,莫不是宫老爷子也要下场走上几招?” 飞燕子李三语带讥讽的笑了声。 “李三”算是一个称呼,历代“燕子门”的贼首当家的,都叫李三,他便是那“燕子李三”的独子,真名少有人知。 形意门众人皆冷冷瞧着他,就连宫宝森都慢慢眯起眼来,今个这事只怕得见红,收徒入门乃是寓意传薪不绝,竟被人扰了,这可是关乎门派的脸面,打人是恩怨,打脸是死仇,已难善了。 宫宝森淡淡道:“论辈分,论地位,你有资格跟宫某论么?就是你爹老燕子活着都差点。” 李三一张脸瞬间是红了又青,青了又紫,他咬牙切齿怪笑一声,猛的瞧向苏青。“好啊,听说这小子在金楼里和马三立了状,既然他要得宫家在北方的名,敢不敢再下场论论?” “砰!” 却见尚云祥身下椅子一塌,一改木讷模样。 “当然得论,谁损了形意门的脸面,有一个算一个,都别想走!” “摆擂!” “形意门的,都站出来!” “形意门弟子在此,今个,都他妈别想走!” “哗”的一声,楼上楼下,立见身形晃动,男女老少,端茶递水,跑堂子的全有,以先生瑞为首。 “八卦形意是一家,八卦门的出来!” 又是一声冷喝。 “八卦门弟子在此,去把这条街封了,今天论个清楚!” 顷刻,两拨八卦门弟子已出了金楼,一左一右朝两边岔口奔去。 堂下三教九流各门各派的人立时四散开来,腾地儿,生怕慢了被殃及池鱼。 本是拥堵逼仄的大堂立时空阔起来,只剩下形意门八卦门,和以花拳门,燕子门为首的七个门派。 “怪不得宫家宁愿把名声给一个外人,也不想给这些北方的门派,不识大局,只顾私欲,宫老爷子到底还是英雄了得啊,这一次,也能把这些害群之马踢出去!” 楼上观战的南方武林看出了端倪。 “也好,明天就是宫某隐退的日子,我也很久没动过手了,只代表八卦门,求个始终!” 宫宝森也站了起来。 “您七位也算名震一方的瓢把子,咱们各出七位,论论看,站着的才有资格说话!” 这话一出,尚云祥,傅剑秋,这些人全站到了宫宝森的身边,丁连山不声不响的也赶了过去,加上苏青,这是五位。 “算我一个!” “还有我!” 楼子里的先生瑞与三姐也快步跟了过来,一个形意,一个八卦,凑齐了。 花拳王冷冷一笑,与另外六位掌门相视一眼。 “好!” 字甫落,两道身影已窜到场中,一者足尖点地,飞身纵跳一跃,跃起两米高,一者双腿左右腾挪,如虎扑龙游。 赫然是宫宝森,花拳王。 眼花缭乱间,空气中就听“啪”的一声炸响,好似惊雷,这二人已交上了手。 宫宝森尚未着地,两掌便凌空推出,花拳王推掌迎上,霹雳惊雷一声响,双掌刹那相遇,掌心相对,二人衣裳登时鼓起,这可是不是什么内力,而是气血催发,暗劲喷薄。 一击之下,二人应声分开,宫宝森落地后双脚噔噔噔连退了三步,花拳王亦是如此,可他每脚落下就好像踩的是玻璃,咔咔声响,转眼地板都碎了。 刚止步,二人再次扑上。 宫宝森身子瘦小,仅用足尖点地,一起一伏,身合气息,好似踏浪,脚尖一拨,人已嗖的窜出四五步,再次与花拳王斗在一起。 众人瞧的心惊,大气都不敢喘一口。 可陡然。 “活着已是不易,一个个却急着求死!” 苏青终于开口了,背着双手,语带轻笑,面露杀机。 他眸子眯的狭长瞧着李三那张脸。 “姓李的,你不是要跟我论么?” 说着话,苏青已朝对面的李三勾了勾手,往门口踱步走去。 “臭小子找死!” 眼看苏青自己冒出头,李三不惊反喜,不由分说身子横空一扑,只似飞燕横空,腰身一挺一展,鹞子翻身这等烂大街的身法,竟被他翻出去五六米。 “呵!” 苏青嘿声一笑,杀机毕露。 “我先让你死!” 气息一沉,他背后就听噼啪声响,好似磨豆子一样,脚下步伐一疾,右腿只在厅柱上一蹬借力腾空,腰身一转,双腿已凌空连环横扫出去,足尖点人命脉,踢人死穴,尽是杀招。 039 技惊 一边酣战刚起,一边再起纷争。 苏青双腿一出,宛如响鞭凌空抽击,背后脊柱噼啪声响,似龙蛇起伏,汗毛已悄然立起,封闭毛孔,气血收敛。 与寻常扫踢不同,他双腿笔直,非是以脚背、腿干等硬处击人软肋,而是以足尖点人死穴,戳人命门,倒像是戳脚的功夫。 擦着就伤,戳着就死。 刹那间空中尽是苏青如锥如枪的腿影,讲究的是以点击面,霹雳雷霆间取人性命。 苏青用的是腿,那李三用的却是手,盗门中人,除却飞檐走壁的轻功为江湖一绝,双手更重灵巧多变,眼见面前凌厉劲风袭来,李三未及落地,已双臂一展,只似一对鹤翼展开,双手五指一变,宛如凤嘴鹤喙。 他一手回揽从右往左,画了个圆,顷刻,苏青便觉自己脚上的力道如被一股看不见的水流冲到一旁,劲力落空了,李三则是趁机用另一只手以鹤嘴啄向他脚踝。 瞧见这一幕,观战的人无不脸色微变,下意识看向太极门的徐叔,这要是没瞧错,好像是太极云手吧。 揽雀尾。 徐叔也是看的一愣,而后脸色难看铁青,他妈的,贼就是贼,偷钱偷人都不说了,现在还偷人家的武功,这可是武林大忌。只不过,李三学的好像是野路子,似是而非,像是没学全又添了自己的东西,全是表面功夫,那吞气运劲的窍门还没通呢,也不知道用的什么邪门把式,真就把那劲给用了出来,怪不得敢当面使出来。 这是借力、打力、化力的高深手段,自古有云“武有八极定乾坤,文有太极安天下”,一刚一柔,一外一内,说的是天底下施展太极的大多都走的阴柔路子,可别看着阴柔,实际上凶险的东西你都看不见。 除了当年“杨无敌”打遍京华无敌手,是以霸道无匹的劲力生生震死对手外,其他的大多都是走的阴柔路子,甚至到最后连杨露禅也刚柔相济,练成鸟不飞的绝技。 这绝技便是将这股阴柔劲练到了极致。 但凡外力袭来,皆无法沾身,尽皆落空,鸟翅难以借力,自然就飞不起来,这是被化去了。 而苏青如今也是这般,如那飞鸟一样双腿之力,被一拨所化。 这下形意门和八卦门高手都有些坐不住了,相顾一眼,都露着担忧。 苏青虽说锋芒正盛,可真正与高手交战的次数不过寥寥,走江湖最怕的就是遇到这种太极门的阴柔把式,破不了这云手上的劲,累死你也挨不到别人一片衣角,这就是“文有太极安天下”里那个“安”字的门道。 连苏青自己也大觉意外,只觉得李三这一手回揽,像是揽出了个漩涡,不但带偏了他的劲力,再顺势一转,劲全被磨没了。 眼看就要被鹤嘴啄一下,谁知道会不会是个窟窿,苏青口中吞吐的气息陡然一停,丹田所蓄之气轰然如潮水般宣泄而出,借着脚上的螺旋力道,横着身子翻了一圈,腰身一扭,又是一脚。 与那啄来的一击撞在了一起。 “小子,你还是乖乖给我倒下吧!” 李三得意一笑,鹤喙似的右手陡然一张五指,苏青一脚已踢在了他的手心,可就像落在了棉花上,手足相触的一瞬,只一拨。 但见苏青就像是陀螺一样,凌空转了七八圈,“啪”落到地上,滚出不远的一段距离。 这是遇到高山了,众人瞧着叹息,宫宝森脸色也有些沉凝,看来对方是有备而来啊。 见苏青倒下,李三并未打算收手,脚下一滑,凌空一翻,双脚从天踏下,踩向苏青的后腰。 “咔!” 落足生印,落空了。 苏青右手一按地面,转身避过,立在不远处。 “咳咳——” 一咳,嘴角已淌出缕殷红。 这一摔可真够劲啊,五脏都似移了位,气血都有些不稳。 “老东西,手段还不少!” “唔——” 众目睽睽中,陡见苏青双臂一垂,掌心相对,摇摇虚抱于丹田,唇齿一张,一声深而沉,沉而重的鲸吸从他口鼻内生出,由轻渐深,越往后头,只似虎啸龙吟。 须臾间,苏青背后平展的衣裳紧绷起九道沟壑,像是撑开的伞骨,依着脊椎,单薄消瘦的身子竟在袍子下勾勒出几分棱角轮廓,筋骨毕露,煞气陡生。 苏青像是打出了真火,狞笑一声,双手立掌,如刀似剑,纤长十指宛如玉骨石锥,连气息都闭住了,不由分说,便扑了上去,这一扑,他双臂一抽一抖,甩拧之下,关节骨头像是都没了,双臂软绵绵的犹如化作两条惊神泣鬼的软鞭。 这可是马王爷留给他的唯一杀手锏,对气血损耗极大,等闲休用。 “如意鞭?这是要以刚打柔?” 有人识得,不免瞪大眼睛,惊呼出口。 这可是“杀人术”的杀招,苏青一直藏巧于拙,今日还是头一回施展。 别看双臂软绵绵的,可当和李三的双手碰到一起时。 “啪啪啪~” 声声闷响陡然炸响在众人耳畔,像是肉掌击在了水面上,入眼所见,尽是苏青抡臂拧手的残影,肉眼几快追不上。 两人便似角力般,谁也不退,一人抖臂劈掌,一人揽臂推手,四只手便似四条龙蛇般缠斗在一起,双臂上的衣裳,不过瞬息,已被抽成了碎屑,漫天翻飞。 一人发劲,一人化劲。 发的是至刚之劲,化的却是至柔之劲。 针锋相对,寸步不退。 惊的人心颤,看的人眼晕。 二人衣袖一点点的被碰撞交转的劲力绞成碎片。 数息,苏青一双手臂便肉眼可见的充起血来,嫣红一片,连带着他那张脸都慢慢泛红,像是喝了烈酒,头顶都开始冒起了淡淡白气。 这是吞气发劲,蓄气发力的变化,就好像普通人花了一小时跑了一万米,可到苏青这,则是一会的功夫把那跑一万米的气力全宣泄了出来,追求的是一瞬间的爆发,可令“杀人术”威力大增,增强的是速度与力量,还有反应。 可负担也是一样的,不可长久,倘若超过身体的承受力,免不了五脏过热,血管爆裂,脱力而亡。 “死!” 苏青闭着气息,牙缝里生生挤出个含混的字。 “啪啪啪~” 双臂未停,异响却变。 但见李三软绵绵的双臂,如被塞进了炮仗,每每与苏青双手一碰,相遇处,竟炸出一朵血花来,暗劲勃发,刚猛霸道。 “哈哈……” 苏青嘴里发着怪笑,面色通红,唇齿间还有未干的血。 “小子受死!” 李三站不住了,双脚往后连撤,碰的是手,嘴里却在吐血,双臂转眼是多了四五个血洞,他老脸狰狞,忽又变得阴恻恻的,故技重施,又是一招揽雀尾,拼着一伤,化去苏青劲力的同时,另一手五指忽虚拢如锤,只似将握未握,腰身一拧,侧身的同时,一锤朝苏青后背敲去。 敲得就是脊椎。 太极炮锤。 但又有些不一样,他五指是捏着的。 “啪!” 苏青双眼陡睁,左臂柔若无骨,只以一种常人难以理解的姿势,像是无视了关节的钳制,从前拧到了后,与那一锤硬拼了一记。 二人同时倒飞了出去。 苏青滚翻出去,口中气息一泄,一身的衣裳立马就让溢出的汗浸湿了,像是刚从水里捞出来的一样,身下都湿了一片,双臂上渗的汗都是红的,可马上又被他毛孔中散发的热量蒸发了,以至于他像是被蒸过了一样,胸膛里的心快要跳出来似的。 憋着的一口气伴随着漫长的吐息,化作滚滚热浪,体表外的滚烫和溢出的涨红似是潮退般飞快散去。 可这些都不重要。 苏青直勾勾的望着李三,像是瞧着一个死人,一言不发。 那一招似是而非的炮锤,让他想到很多东西。 未等他发作,已有人怒喝开口。 “姓李的,你这两招是从哪偷来的?” 太极门的人坐不住了。 李三倒飞翻滚出去双臂溢血,口中吐血,狼狈不堪。 040 杀燕 “老子自己创的,与你太极门何干!” 李三顺了顺气,阴翳的瞥向苏青,吐了口血,嘴里却不耐烦的应着太极门的人。 自己创的? “放你娘的屁,你他妈再给爷爷创一招出来瞧瞧?老燕子好歹英雄了得,怎么生了你这么个不要脸的货色!” 这般为人所不齿的行径,但凡谁都嗤之以鼻。 “师弟!” 趁着燕子门和太极门纠缠的时候,尚云祥走到苏青身旁。 苏青浑身汗液蒸发,布帛里溢出缕缕白气,头发都是湿漉漉的,他的胸腹就像抽动的风箱般,吞换着体内的热气,降低着身子的温度。 发尖上的汗珠滴答滴答,苏青问:“师兄,是那一招么?” 尚云祥知道他的意思,皱了皱眉,没说什么,却是作势要上场亲试,试试手才知道,如今苏青与李三可算是两败俱伤,他这个做大师兄的自然要出头。 可一只手却豁然拦在了他的身前。 苏青瞧向他,雪白眼仁里冒起的血丝还没褪干净。“这是我自己的事!” 轻缓的话语带着难以形容的郑重。 尚云祥脸色微变,似想起什么,最后复杂一叹。 “你小心!” 那边宫宝森与花拳王也战到了如火如荼的境地。 花拳,化也。讲究的是出拳如百花顿开,使人眼花缭乱,用的是散手。可他遇到了同样善于变化的八卦掌,宫宝森轻功冠绝武林,本以为先前李三飞纵如燕,已是当世绝顶,可宫宝森而今趟泥步一出,再配合着猴形拳把的纵跃蹦跳之势,飞枝攀柱,只听嗖嗖嗖衣袂扇动声响,肉眼都快跟不上了。 只绕着花拳王拳掌齐出。 武夫之争,乃是纤毫之争,亦是方寸之争,争得就是周身这点方寸大小的天地,退不得,让不得。 二人相斗,便似堂中惊起擂鼓,震得人心神摇曳。 “太极门诸位好汉,今日之事自有我形意门当先,劳烦诸位让个道!” 说话的是苏青。 立马就有人喝了声:“好说,苏爷,给咱好好收拾这帮没脸没皮的玩意!” 太极门的人立马退开,顺便狠狠地瞪了眼燕子门的。 苏青打量着李三,眼皮轻颤,眼仁像是泛红,说出来的话却很轻。“姓李的,就是你动的暗招子坏了那姑娘的性命?” 李三沉着脸,见他这么问,当即冷笑一声一言不发。 “错不了,本门炮锤本就霸道,被那老小子改的似是而非,以指啄人,必是他背后施的暗手!” 徐叔立马就在场外嚷了声。 就见苏青那双好看的丹凤眸子豁然一凝,眼波似是瞬间成了冰。 “手上功夫咱们旗鼓相当,可敢跟我论兵器啊?” “师哥,接剑!” 楼上,就见程蝶衣他们倚着栏杆,抖手就抛下一柄剑来。 正是照胆。 有小青惨死在前,苏青又怎会放心留他们在家,索性一并带了过来,长剑一抛,他身形凌空一个筋斗,足尖顺势一勾,一截青寒剑身已被带出了鞘,落地瞬间,苏青右手一抓,剑器已然入手。 “老子奉陪到底!” 飞燕子李三厉芒爆现,双手自后一接,已从徒弟手里接过两副钩爪,他精于轻功,此物加身,后缀链锁,更是令他飞檐走壁如履平地。 刀剑无眼,二人生死相搏,几在同时便奔出了金楼。 长街空荡,岔口一堵,哪还有半个人影。 “受死!” 只一出了门,飞燕子腰身一挺,双手握着钩爪,爪刃内弯,亮着森冷寒光,两爪俱是五刃,朝苏青面门抓来。 “嗤嗤嗤~” 空气穿过钩爪五趾的缝隙竟带起锐利呼啸,配合着灵活轻功简直如鱼得水。 趁着堂子里的人还没冲出来,李三面露阴狠,低声阴笑道:“是我杀的又如何,可惜让她死的太容易了,本来我还打算尝尝鲜呢!” 苏青挥剑抵挡,面上没有表情,随着钩爪划过剑脊,嘴里淡淡道:“那你今天就一定死的很不容易!” “我看咱们谁先死!” 兵器为手足之延伸,所谓“人器合一”,譬如八卦掌便取于刀法,掌如手刀,自当年董海川创下“八卦掌”,门中弟子便多取刀为兵器,而形意门乃脱枪为拳,形意大枪更是名震江湖,还有八极大枪,当年李书文号称“神枪”技惊武林,至于剑法,应属昔年的武当剑仙宋唯一为此道翘楚。 既是手足之延伸,便自当与气息相合,随脉搏而动,如血肉之躯。苏青这些年气息绵长微弱,虽达不到尚云祥那般近于龟息,可也早练到了骨子里,行走坐卧,气息早已迥异于常人,养精蓄锐,内壮肺腑。 他十年舞剑,手中剑早就与自己磨合的毫无间隙,任谁习练了十年,亦绝非寻常,何时该收,何时该刺,何时该变,被他配着“杀人术”硬生生摸索出了自己的门道。 迅疾,狠辣,求的也是个“杀”。 叮叮叮叮—— 清脆快急的碰撞绵密不绝,犹如雨落,那钩爪为奇门兵器,阴狠险辣,配合着后缀的链锁,就似绳镖一扬,忽长忽短,防不胜防。 苏青转眼就挂了彩,衣裳上多出来七八条血口,看的人心惊肉跳。 李三脚下急追快赶,身子斜倾,双脚连连蹬地,身轻如燕,竟没发出一点脚步声,双手钩爪勾出一片繁花似的虚影,寒光闪烁,气血一催,双臂上的伤口又淌出血来。 “咔!” 陡然,便见一只钩爪带着锁链飞出,勾向苏青面门,虽被躲开,却又被拽了回来,回勾向苏青的肩膀,可就在这时,那长剑一转,苏青竟挽剑身把链锁绞住了。 李三眼中乍现寒光,脚下一赶,左手紧拽链锁钳制其长剑,右爪向他手腕抓去。 旁观的人瞧见这凶险万分的一幕,无不发出惊呼。 苏青本是平静如水的神情却悄然变得阴厉,咧嘴一声笑,手腕一转,照胆赫然调转剑尖竖了起来,屈身一蹲,手中长剑好似打桩般被钉在地上,应该说是刺向地面,暗劲勃发,这一刺似携千斤力道,绞着的链锁瞬间绷得笔直,李三本就急赶,身子被突如其来的一带,蓦然一个前倾。 他脸色一变,暗道不好,便要撒开手中兵器。 可苏青哪会给他这个机会,就地一滚,撞向他怀里,双手各伸食指,如螳螂叼手,只在他双臂上一戳,啪啪,就是两个血洞。 “啊!” 痛呼惨叫,李三神智犹清,双臂受伤,他还有双腿,足尖一点,便要后撤,苏青却抢先一步踩住了他的脚背,缩身腾挪自其身畔一转,已转到背后。 死劫临头,李三脸色大变,苍白无血,扭头就朝金楼里惊恐大吼道:“救——” 话刚出口,苏青叼手一变,虎口一开,食指和拇指就似铁钳般捏向李三的后颈,一扣一提,“嘎巴”声响,便见一截脊骨高高冒了起来,李三瞬间软成了烂泥,扑倒在地,哀嚎连连。 “师傅!” 燕子门门人扑出就欲施救。 苏青面无表情,脚尖一勾,那链锁入手,右臂发力,长剑噌然带出,被他回身一抡,青光带着一条黑影,四五个燕子门的弟子,有人捂着喉咙,有人捂着脸,跪倒在地,血流如注,惨叫遍地。 他右手再抖,手中链锁哗啦崩断,照胆如鱼跃起,被他接入手中,反手一个剑花,脚边趴着的李三,手足四肢,踝腕处皆是溅出血来。 回望了眼堂内惊心动魄的厮杀。 “嘿!” 一声沉喝,苏青双眼陡睁,右腿绷得笔直,下一刻便霹雳般踢出一脚,李三是口鼻喷血,横飞出去,只将燕子门的人撞得筋断骨折,撞进了金楼,撞在了厅柱上。 “啪!” 闷响炸起,众人还未回神,一柄剑便自门外直直飞进,“夺”的一声钉进了李三的胸膛,余势不减,贯入柱身内,将之钉在柱上。 李三此刻七窍流血,五脏俱裂,望着门外慢慢走进来的消瘦身影,只是挣扎了几下,头一垂,便没了气息,身下血水染红了厅柱。 所有的名利野望,都在这一刻灰飞烟灭。 041 清了 “滴答,滴答——” 大堂内,无不骇然,堂柱上一具尸首被生生钉死在上面,血流如注,沿着耷拉的足尖滴淌下来,像是滴滴钟漏,化作了催命符。 地上燕子门的贼窝子倒了一地,筋断骨折的不在少数,瞧见自家师傅这般惨烈死状,无不被吓破了胆,褪了人色,朝门口瞧去。 苏青若无其事的抹了把脸颊上的血珠,也不知是他的还是哪个倒霉鬼的,摩挲着指肚子,他边往里走,边若无其事的笑着,只是这模样却让人心底着实发毛。 被其目光一扫,几派掌门背心无不发寒。 李三的武功可不弱,不仅不弱,而且极强,就适才露的那两手绝活,可是夹了柔,带了刚,虽说被改的似是而非,但不得不说,威能不可小觑。放眼整个太极门能与之相比的怕是除了杨家的嫡传再找不出几位了,正是有了这样的底气,他才敢和宫家叫板。 没成想,宫猴子的手还没碰到,命却已经丢了。 而且最重要的,是苏青赢了。 瞧着他那张清寒的脸,也不知多少人眼神发颤。 马三几近四十,飞燕子李三年过半百,他们这些哪个不是上了岁数,可苏青才二十有余,很年轻,年轻的让他们害怕。怕什么?怕的是往后苏青一身武功愈发登峰造极,可他们呢,青黄不接,等前人已老,后人又有几个能敌他,到时候依着此子睚眦必报的阴厉性子,倘若得罪狠了,谁知道眼睛一闭,还能不能睁开,怕就怕灭门绝户,种都不留。 可没人敢忘了“血滴子”,而今又得了“形意门”的势,谁敢小瞧。 有人暗叹,“形意门”可真是打的一手好算盘,死了个“马三”,结果又收了个苏青。 练武,天份本就是资本,又年轻,天份又高,但凡不夭折,注定是一个门派的底蕴,撑得起数十年的兴盛。 所以,马三一死,加上宫二是许了人的,都以为宫家的东西传不下来了,后继无人,“形意门”虽说势大,可名头都是老辈挣的,年轻一辈除马三峥嵘显露,其他的又有几个能扛大旗啊,于是乎,这才起了心思。 赢了不但可名利尽收,更可手握大势,输了,那就等等,等熬到这些形意宗师,八卦高手一个个气血衰败,再争。 可谁想,宫宝森他们偏偏不按常理出牌,非但没有收拾了苏青,反而将之收进了“形意门”,许了地位,给了名声,往后,这就是一根定海神针啊。 古往今来,但凡成大事者,无不是胸怀莫大气量,眼界宽广,看的比常人高远,一想到这,燕青门的几位无不心中苦涩,倒像是他们这些个瞧不明白,只看眼前,鼠目寸光,争了个笑话。 气量狭窄,害死别人,眼界狭窄,害死自己。 这话可真是说对了。 那边宫宝森与花拳王的厮杀也落幕了。 宫宝森身形瘦小依托步伐灵巧多变之利,双掌如刀,一边卸着花拳王双手的力道,一边步步急退,可就在李三尸体横飞进来的同时,花拳王眼角一抽,像是看见了那烂泥般的骇人死状,这心神为之一分。 高手过招,焉能分心他顾,宫宝森陡然缩身塌腰,脚下一滑,已到其身侧,双掌一掰一扣,气息直吐入腹,“咕咕”两声,腹中隐隐似有蟾叫,沉息屏气,袖筒哗的鼓起,回身便是一肘,眼中精芒爆现,宛如老猴顾盼回首。 花拳王暗道要遭,腰身一转,以肘对肘。 可一击甫落,宫宝森拧着的腰身蓦然一正,双腿似生根在地,力从地起,双手掌心一捧,破入花拳王空门,白猿献果。 生生托在其下颚,一推一抬。 可还没结束,他足下一赶,两掌如刀只如剪子对其脖颈一夹,噼啪一声,花拳王立时身子离地,倒飞出去八九米,在空中划过一道弧线,与自己的弟子们狠狠撞在一起,半天没爬起来。 老猿挂印回首望。 花拳王挣扎着被徒弟搀扶起来,刚站直,他身子摇摇晃晃,像是喝醉了酒,望着宫宝森就要说什么,可一张嘴,喉头一鼓,吐出来的可不是话,而是血,不光是血,还有骨头渣子和碎肉,血雾喷吐如沫,直挺挺的倒地。 死了。 这是要立威。 宫二忙上前搀扶着宫老爷子,一番激斗,气血多有损耗,宫宝森六十多岁了,加上花拳王非是庸手,损耗更是不小,气息都有些喘。 剩下的五位门派掌门,各自看了眼尚云祥、傅剑秋连同丁连山他们,另外两个先不说,这三位可都是实打实的顶尖高手,年轻时候打遍天下罕逢敌手,今个要是动手,保不齐得拼了命。 “罢了,不必打了!” 几位掌门见大势已去,又见苏青眼神阴厉,便如芒刺在背,当即叹气摆手,落寞黯然。 “今日之事多有得罪,我们认输,自愿退出中华武士会!” 他们又看向苏青。 “苏、苏小兄弟,那女娃的死,我们半点都不知情,若有得罪之处还请见谅!” 然后领着弟子就往外走,生怕慢了。 “让他们走!” 眼见形意、八卦的门人欲要阻拦,宫老爷子大喝了一声。 此时,楼上楼下寂静一片,宫宝森望着苏青,四目相对,他莫名叹了口气,而后沉气高声道:“往后,所有恩怨,全清了!” 众人没想到事情竟这般快便落幕,有的还在回味之前的险恶厮杀。 突然。 “好!” 一声高喊陡起,吆喝的居然是段小楼。 下一刻。 “苏爷,好俊的身手!” “好!” “苏爷好武功!” …… 先前还一个个冷面冷脸的围观之人,如今挂着笑脸,吆喝四起,说的都是恭维奉承的话,满楼上下,瞬间喧闹一片。苏青之前的身份不过是个下九流的戏子,充其量得了马王爷的功夫,再大的名头,这出身,地位都差的远,如今进了武门,这第一战,就是李三。 一战扬名,而且还是大名,天下南北势力,今日聚了八九成,众目睽睽,恐怕用不了多久,这凶名就得传出去。 花拳王的尸体好歹被徒弟抬走了,飞燕子李三却连个收尸的都没有,费尽心机,争名夺利,到头来却换了个众叛亲离,当真是世事无常,好不可笑。 喧闹中。 苏青足下一赶,奔出几步,腾空一跃,伸手已拔回了剑,一抖血水,长剑归鞘,没去看地上的尸体,他望了眼宫家老爷子,深吸一口气,神情怅然,默然片刻,遂见那张雌雄莫辨的脸上露着似哭似笑的复杂神情,轻声道: “您说的对,都清了!” 只对形意门的几位师兄拱拱手。 转身已领着程蝶衣他们出了金楼。 042 隐退 下了一场冷雨。 等骤凉的冷风袭身,人们这才后知后觉的发现原来已是入冬的时节了,一个个都忙不迭的添上外衣,驱着寒气。 金楼外,昨个流下的血泊,不知何时已被冲洗的干净,地板换上了新的,堂柱重新粉了漆,打碎的物件只似从未碎过,仍旧摆在那。 三姑六婶、姑娘们仍旧笑面迎人,该唱曲的唱曲,弹琴的弹琴,大茶壶们吆喝着酒水,像是什么都不曾发生过。 这世道,人最擅长的就是忘记。 唯一不同的,怕是哪座荒山野丘上又多埋了几口棺材。 另外,便是苏青从一个名动京华的“伶人”变成个武门皆知的“苏爷”。 名利这两样东西,有人一步一座山,步步登高,他却是一步登天,自身武功已是非凡,又借了“形意门”的势,真可谓是扶摇直上,九霄青天任翱翔,一发不可收拾。 前脚刚回了家,后脚送礼的,送钱的,几乎踏破了门槛,甚至还有拜师的,全被苏青拒之门外了。 人情这东西,欠下了,到时候指不定就得拿命去还,他不愁吃喝,积蓄颇丰,又怎会犯糊涂。何况这些人可不是什么重英雄识英雄之类的欣赏你,人家瞧的是他背后的形意门,还有北方武林的大权。 有的东西既然清了,他便不想有什么瓜葛,免得纠缠来纠缠去的,麻烦。 身份不同了,待遇也就不一样了。 “苏爷,楼上请!” 这金楼他总共进过五次,除却今天,和前天因小青的死踏足此间,其他的三天,不是杀人,就是准备杀人。 今天,是因为宫宝森要隐退。 昨天做主的是形意门,今天做主的是“精武会”,搭手的,是一位南方的拳手。有人退,有人自然要出头,传薪不灭,这也是老祖宗传下来的东西,宫宝森想要“南拳北传”,可惜岁数大了,加上门户之见,故而成与不成最后还得落在南方人自己的身上,便想退隐前把名声送出去,推一把。 苏青本不想来,但想到这应该也是宫宝森一生收尾的时候,有始有终,往后怕也见不到了,加上他得了北方的名,于情于理,得来做个见证。 谁能想到转眼一变,宫猴子竟然成了自己的师叔,可真是世事无常。 他今个换了身淡蓝色的长衫,袖口绣着金白色的织锦,背手在身后,摩挲着拇指上的扳指,慢悠悠的上了楼。没了昨日的煞气和阴厉,今日他模样柔和,眉宇间透着清寒,欺花赛雪的绝美面庞落在昏黄的灯罩下头,似有似无的泛着光晕,像是尊裹了件衣裳的玉像。 和宫老爷子搭手的是叶问。 自打昨天见了形意门和八卦门的势,那些跃跃欲试,想要出头的南方武夫全都偃旗息鼓了。 就留了个叶问,他家大业大,为了维护家业和保护培德里的租户利益,往日里没少与本地帮派起争执,一来二去自然就是打了。 敢出头,有势力,品行端,而且手上功夫厉害,自然而然就被挑了出来。 苏青坐在二楼过道的尽头,挨着护栏,抬眼睨下去,便见南方武林个个神情严肃,如临大敌。 南北相轻,自古有之。 叶问既然要扛南方的旗,这事便关乎到南武林的颜面,怕就怕,旗没扛得了,还摔地上了,到时候就得闹笑话。 昨天坐在楼上观望的是南方武林高手,今个则是换成了北方的三教九流,一个个都静着心的瞧着。 苏青身旁还摆着方矮几。 “这是小青的东西,我理了理,想想还是给你吧!” 给他倒茶的是之前照顾小青的那个女人,叫红菱,风尘女子,烫着卷发,红唇艳抹,自有风韵。 一张裹着的筝,还有个朱红色的首饰盒,盖上雕着一朵牡丹花。 苏青叹了口气。 盒子里放的是那姑娘这么多年的积蓄,银元,首饰,连他先前送的三条小黄鱼都被手帕小心翼翼的收着。 “这是什么?” 他伸手自里头取过一条最普通的红线,似是手环,上面系着一串铃铛,有大有小,大如龙眼,小如豌豆,约莫二十来颗的样子,一拿起叮叮铃铃的很悦耳,像极了女孩的笑声。 “这是她娘留给她的,每年她都穿颗铃铛,今年刚好二十一颗!” 红菱在旁边说着,神情黯然。 苏青眼波闪烁,收起铃铛,只道:“行了,剩下的你拿去赎身子吧,呆在这风尘之中也不是个长久的事,往后换个活法吧!” 女人听的一愣,有些复杂的看着苏青,她说:“多谢!” 苏青眸子一抬,迎着女人的视线,沉默了会,才摇头。“人这辈子,但凡世间走上一遭,多多少少总会欠下点什么,能还清最好,我最怕的是那些还不清的!” 女人没再搭话,只是深深瞧了眼面前按手而坐的男人,沉默着收起了首饰盒,背着筝下了楼,打这天之后,苏青便再也没在佛山见过她。 “来了!” 忽听楼下响起呼声。 苏青拿捏着铃铛,抬眼朝下瞥去。 这回,换叶问登楼了。 昨个宫老爷子的一手老猿挂印回首望,可是技惊满堂,老当益壮,不负当年的威名。 珠玉在前,与苏青记忆里有些不同,堂子里的人多是说着喝彩打气的话,敢上前推一把指路的,没有,一个个目送着叶问上了楼。 这也算是武林盛会了,新老势力交接,南北势力撮合,各方巨头汇聚于此,拍个照,兴许过个几十年,这就是历史的见证。 隔着玻璃,苏青阖眼听着屋里头的话,南北各路高手更是紧张的瞧着。 “江山代有人才出,幸会叶先生是有缘,今日是我最后一战,咱们不比武功,比想法,如何?” 宫宝森丝毫不见昨天酣战后的疲态,中气十足,言语掷地有声。 叶问笑道:“上门都是客,主随客便!” 如此,宫老爷子才娓娓道出一件辛秘,他颇为感叹,目光微动,自桌上取下一块饼,回望向众人,沉声道:“那年中华武士会成立,从南方来了一个人,手里拿了一块饼,话不多说,让我大师兄李存义掰开,我师兄没有说话,还让他做了武士会第一任会长!” 顿了顿,他视线一扫众人,眸光一凝落到了叶问身上,待四目相对,复又道:“他凭的不是武功,是一句话,拳有南北,国有南北么?” “这位先生也是你们佛山人,叫叶云表,是位人杰!” 话到这里,所有人都听明白了。 今个主要论的是气量和胸怀。 否则便与昨日那些人有什么区别,眼光短浅,容不得他人,心思狭隘,难成大事。 “想不到二十几年后,又让我遇见另一位叶先生,我想以前辈的话问一句,叶先生,你能掰开我手中的这块饼么?” 宫宝森说着话,沉甸甸的目光瞪向叶问,抬起了手中的那块饼。 还要论手上的功夫。 苏青慢慢睁开了眼,瞥向屋里相对而立的两人。 这是要比劲啊,武夫之争,不过脚下方寸,天圆地方,皆在手足之上,便似昨天李三的云手,太极化劲,打不破老爷子心中的天地,这饼就掰不开。 南方武林多是神情微变,叶问未遇高山,而今还谈不上宗师,宗师可不单单指的武功,一个人想法、德行、乃至胸怀,都不可或缺。 可苏青却站起了身子。 昨日一战,宫宝森气血损耗巨大,养精蓄锐多年,一朝爆发,今个这名声,怕是送出去的。 不远处,宫若梅那张冷俏的脸,如今多了几分落寞,像是也看见了其中的东西,一双纤指攥的骨节发白。 老姜眼露杀气,紧张的瞧着,似是已把叶问当成了毀家的仇人,肩头的猴儿如受感应,也龇牙咧嘴的怪叫着。据说他以前是个刽子手,被宫家收留了,那把刀也不知道剁了多少人的脑袋,一直藏在鞘里,可惜,刀藏得住,杀气却藏不住。 “苏爷,您这是?” 见苏青中途离场,一些个人还瞧不明白。 摇晃着手里的铃铛,苏青不经意的摆摆手。 “替我贺一贺叶问!” 这是才入金楼,又出金楼。 等回到了面馆。 苏青一抹袖子,径直收拾着桌上的残汤剩饭,尚云祥不知什么时候坐在角落里捧着个碗吃着面,见他回来。 “就知道你这性子坐不住!” 苏青笑了笑。 “活的都这么累,一个个还得装模作样,为什么呀?” 尚云祥抹了把嘴。 “你啊,做人得懂人情世故,不然迟早遭人记恨!” 他迟疑了会,从怀里摸出个皱皱巴巴的线装书,又用袖子小心翼翼的擦了擦,老脸默然,最后道:“拿着吧,见你爱兵器,这可是师傅用刀的心得,这些年师兄弟几个岁数都大了,也没争的那股劲了,我一直带在身上,上面还有一些王五师伯的笔记,对你大抵有用,好歹是入了形意门,总得练点形意门的功夫。” 苏青怔了怔,呆在原地。 老人却不以为意的道:“事完了,我们也得走了,你名声有了,往后估摸着你也不怎么想见我们,这东西算是给你个念想!” 像是就在等他,见他回来了,东西一搁,尚云祥把碗里面汤喝了个精光,提着身旁的包裹就要拿钱。 “嘁,小看我不是,做师弟的还请不起你一碗面!” 苏青翻了个白眼。 老人呵呵咧嘴一笑,笑的憨厚老实,像是个农村的小老头,一张嘴就是股子大蒜味。 “那咱这就走了!” 说罢出了门。 望着门外瘦削佝偻的背影,不知为何,苏青莫名嗓子一痒,鬼使神差的张嘴道:“师兄,我送送你啊?” 老人扭头看看他,这是才做了一天的师兄弟啊。 “那行!” 苏青闻言一笑,忙跟了出去。 043 离去(本卷完) 这世上,每个人有每个人的活法,武人有武人的救国之念,文人有文人的救国之法,可谁能想到,宫老爷子耗费了大半生的心血,“形意门”几代人的努力,都随着“华北事变”的开始,被撕的支离破碎。 “南拳北传”未及功成,便被炮火碾碎。 人生如梦,几多回首。 苏青他们在佛山度过了第一个冬天,转眼又是第二个冬天。 名头这种东西,似也随着国难而烟消云散,苏青的名与势,都成了过去的风光,偶有出现,也不过是他人口中闲聊的话头,说过了,也就忘了。 人不就是善忘的么。 相比之下,说的更多的倒是田氏小馆里有个俊俏无双的伙计,而且时常还能开腔唱上两首小曲,嘿,那嗓子高明极了,华丽的就似缎子一样,日子一久,倒是招了不少常客,生意越来越红火。 照着以前的记忆,苏青又和田小娥她们捣鼓出不少新奇的面食,什么牛肉面、炒面、拌面,生意越来越好,还有不少上门求做学徒的,被苏青随手打发了。 世道在变,人也得变,面也得变,南北口味不一样,那就变。 一年半的时间,硬是让几人凭着做面的手艺攒下了一笔不菲的积蓄,再加上之前在京城唱戏时留下的,苏青这心渐渐也就放下了。 而且段小楼和程蝶衣他们也学会了和一些南来北往的商户打交道,多了些机灵和圆滑,不然就怕出去了,被卖了都不知道,为人处世,也是种学问。 临近岁末。 “迎新人!” 院子里热闹极了。 段小楼和菊仙的事可是没少让苏青操心,弄到最后好像是他要成亲一样,好说歹说,硬是逼着二人年底给完了婚,这便算了了一桩心事。 剩下的程蝶衣也露了点娶妻的端倪,在金楼里结识了个南方姑娘,小家碧玉,听说是在南京念过大学的,思想解放,喜欢听京剧,硬是一个女儿家进堂子里听曲,他们就是那时认识的,二人可没少瞒着众人偷摸着出去,还是陈姨无意中撞见,这才说了实话,一大家子又好气又好笑。 最后便是苏青了。 只是有小青的事在前,也没人催他,就是心疼他,时不时的逗逗他,话头里看有没有成家的念想。 可惜每每提及此事,苏青不是避之不答,就是装聋作哑,让人无可奈何。 亲事,是按北方的意思来的,江湖儿女,也没什么多的讲究,求的不过是个活法,图的不过是个安稳,请的客人就一家,叶问他们夫妻二人,剩下的多是邻里老少。 自打宫宝森退隐后,宫家便回了奉天,连带着形意门和八卦门的弟子,大多都带了回去,听说宫二也在年初出阁了,他认识的没几个,真正有交情的,是那个见了几次面就稀里糊涂成了师兄的人,尚云祥。可老人的身子骨怕是愈发的不行了,前几个月还有书信,如今多是有去无回,石沉大海。 剩下的也就叶问他们一家了。 叶问的内人名叫张永成,是前清洋务大臣张荫桓的后人,性子温婉,少言心善,家底厚,按理来说搁别人肯定不会和他们这种市井底层过多来往,可她时不时还能来走上一走,串个门,而且喜欢面馆的手艺。 “一拜天地!” 一对新人入了门,菊仙穿着火红的嫁衣,顶着盖头,和段小楼并肩而立,正厅里,贴着喜字,点着红烛。 喜庆热闹。 “二拜高堂!” 拜的是陈姨,苦日子好日子都熬过来了,硬是凑成了一家,认了个干娘。 苏青在旁一手抱着个一岁多的男孩,笑的合不拢嘴,孩子是马王爷的幼子,小名叫腾腾,马腾,另一只手牵着个舔糖葫芦的女娃,这个叫玲玲,马玲玲。 打小这两个可都是众人的心头宝,有什么吃的先惦记他们了,结果养的白白胖胖的。 “夫妻对拜!” 程蝶衣放着声的吆喝着,无论说啥,嘴里总是带着股子京味儿。 他身旁站着个姑娘,穿了条少见的浅灰色百褶裙,深蓝色的上衣较短,脚上是双样式精致的布鞋,梳着一根辫子,垂在右肩,好奇的瞧着新人,模样带着南方人独有的清秀。 “送入洞房~” 拉着腔,四个字硬是被演出了戏的味道。 众人哄闹着把二人拥进了房。 “开席喽!” 等看见桌上摆放的鱼肉虾蟹,还有北方的盆菜,嗅着味一个个就跟没吃过饱饭一样,冲了过去,这年头,都过得不容易。 也就叶问他们一家子与众不同,正襟危坐。 叶家在香港颇有人脉,苏青私底下让他帮忙在那边打点一下,安顿几个人还是绰绰有余,证件房产什么的,都一次性弄明白了,过了年就走。 一轮酒宴过后,天已经擦黑。 瞧见满院狼藉,残羹剩饭,苏青幽幽一叹,他得过的热闹虽少,可名头却都不小,当年亮相开嗓,艳冠京华,风华绝代,得了“戏魁”的名头,又在“金楼”里杀了几次,名震武林。 可那些,似是都比不过今日这热闹来的喜庆、打心底里欢喜。 见段小楼进了洞房就没出来,程蝶衣领着姑娘又不知道跑哪去了,苏青犹豫了下,瞧着院里逗弄孩子的田小娥,轻声喊道: “田姐!” 这女子虽说是北方人,但身子娇小,模样秀丽,听说家里的爹还是教书先生,认得的东西也比常人要多,穿着灰白色的袄裤,挽了个髻,坐在院内的小凳上。 “青儿?怎么了?” 青儿可不是两个字,而是后面带着个儿化音,见苏青在自个屋里朝她招手,田小娥有些迟疑,但还是走了过去。 可一进去,苏青却红着脸一言不发的就脱衣裳,这可把田小娥吓了一跳,一张俏脸登时绯红,眼皮都在发颤,身子一软,差点没坐地上。 就见苏青外衫一褪,袒着上身,别看他往日瞧着单薄,可这身上却轮廓分明,肌肉尽显,白的剔透,宛若水晶雕琢的一样,连带着那脸,当真是超越了凡俗所见的一切美态,前胸后背还落着数道被那钩爪留下的伤疤。 苏青背着身,灯火底下,那后背的肌肉豁然像是水波般震颤了似的,随着富有节奏的气息吞吐,但见九条脉络,逐一自血肉底下浮出,瞧着就像是以脊柱为主干撑开一棵树,血管脉络化作分支。 似是也被这奇异一幕吸引了,田小娥心中惊慌一散。 “田姐,这身本事是姓马的当初留给我的,算是我欠他的,今天我传给你,你带着两个孩子好好活下去,兴许,往后这能成你们救命的东西!” 田小娥身上一颤,仿佛意识到什么。 “青儿,你不和我们一起去香港吗?” 苏青略微沉默,笑道:“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活法,我这么多年,都围着你们打转,总得出去走走不是!” 田小娥一阵沉默,直到苏青开口。 “记住我的气息,气段的长短,呼吸的深浅,还有吞吐时的架势,我待会再告诉你一味药丸的调配药方,可助你壮大气血,修习起来事半功倍!” 不知怎么回事,田小娥瞧了十七八次,硬是没记住,这心思老是飞了,好在最后终于是记住了,苏青又让她试着吐纳呼吸了几次,这才放心。 “现在,你摸摸我后背的筋肉变化,脉络走势,这是发力的诀窍!” “啊?摸?” 望着面前男人后背随气息起伏的筋肉,田小娥立时成了大红脸,见苏青也不应她,当下鼓足勇气,颤着手按了上去。 …… 一夜无话。 等第二天清晨,天刚亮,苏青才无精打采的开了门,像是彻夜未眠。 见院里没什么动静。 “田姐,你先回去把那些东西熟悉熟悉!” 田小娥埋着头,一声不吭的小跑着出了屋子。 苏青见她这副模样,不由摇头苦笑。 这他娘算个什么事,早知道传功给段小楼了,女人就是墨迹。 一扭过头,就看见段小楼扶着墙,似笑非笑,探着脑袋,一脸古怪的朝他挤眉溜眼。 苏青瞬间没了想法,简直懒得搭理他。 “嗬,呸!” 转眼又是一段日子,过了年,北方局势愈发紧张,直到一九三六年暮春,趁着叶家老爷子回乡探望的时候,苏青把他们送上了去往香港的渡轮,是千叮咛万嘱咐,遇事要忍,积蓄留下来一部分,以备不时之需,留条后路,其他的,该怎么经营就怎么经营。 程蝶衣见他不跟着一起走,急得差点没以死相逼,幸好那姑娘在旁开导,这才算是放了苏青一马,临别之际,皆是默然,乱世当头,兴许,今日分离,就是永别。 使出港口不过数息,程蝶衣嚎啕大哭,其他人亦是垂泪不止,拼了命的挥手。 “师哥,赶明儿你可别忘了来喝我的喜酒,你可、你可一定、要、要来啊!” “青儿,你可一定得好好的啊,好好活,你、你其实根本不欠姓马的什么、该还的你都还了!” “苏青,你个兔崽子,放心,大师哥一定照顾好他们——” 风急浪大,众人泣不成声的话,到最后,渐行渐远,已听不见了。 苏青幽幽一叹,揉了揉发红的眼角,瞧着汪洋尽头的黑点,失神的喃喃道:“好好活,都好好活下去吧!” 腕上的铃铛,在海风中叮叮叮疾响,格外凄厉。 偌大的院子里,瞬间变得冷清,往后的一年多,他一直和程蝶衣他们有书信往来,什么店面要扩张了,赚了多少钱,存了多少钱,俩孩子几岁了,读书了,还有就是一些田小娥在武功上的瓶颈,他都一一解惑。 平日里便是练功唱戏,要么就是和叶问搭把手,解解闷。 直到。 一九三七年,入夏。 一封婚贴从香港寄来,只是庭院梨花盛开如旧,却已人去楼空。 那一别,终是再无相见。 044 驼铃 江湖在哪里? 有人的地方,就有恩怨,有恩怨,就有江湖。 江湖无处不在。 …… 远方的天际,高悬着一轮金红色的火球,带着煌煌之威,炙烤着它身下这片大地上的万千生灵。 大漠千里狂沙,露着一望无际的苍凉,放眼所及,黄沙遍地,滚烫的沙砾,宛如烈火凝练的精华,蒸干了脚下大地里的每一丝水汽,也带走了这里绝大部分的生机。 风尘呜呜呼啸而起,飞扬卷动,裹着无数颗沙砾,遮天蔽日。 没有人敢小瞧这里,因为这片无边无际的沙海下,埋藏了数不清的枯骨、尸骸,这是世间的禁地,无论是奔跃如飞的黄羊,还是翱翔九天的苍鹰,皆不敢轻易涉足,就连人也一样,到了这里,任你武功何等了得,一步踏错,便是活不见人死不见尸的下场。 人,焉能敌得过天地。 灼热刺眼的太阳像是被抛起的圆石,慢慢划到天边,从东到西,带出一道看不见的弧度,本是洋溢的金红色,到最后,只剩下红,红的人心颤。残阳如血,像是耗尽了它一天的光与热,只剩下点点星星的落日余晖。 风更大了,热刚去,冷又来。 很寂静,也很单调,寂静的是这里渺无人烟,没有一丝生气,单调的是,只有风声,还有亿万颗沙砾在风中滚动碰撞的声音,化作一种奇怪而诡谲的声音,簌簌而动,宛如那数不清的孤魂野鬼窃窃私语的动静。 风大沙大,到了这里,哪管它是人是鬼,都逃不过被掩去所有的命运,卑微如蚁。 而这里,也有江湖。 广袤无垠的大沙漠上,响起了悠扬的驼铃,叮叮当当,清脆悦耳,刹那间似是抹去了这片大地上的孤寂。 尽管烈日狂沙掩埋了绝大部分生机,但好在还剩了一些。 骆驼。 落日黄昏,几匹骆驼从远方的古道赶了过来,踏过了嶙峋怪状的戈壁荒漠,到了这片贫瘠的沙海。 天高地远,黄沙无尽。 红日余晖下,为首的那匹骆驼的驼背上,坐着个人,似是自天与地的分界处赶来,从极目处,到了近处。 行在这寂寞孤独的天地间。 “叮叮叮~铛铛铛铛~” 驼铃悠扬,每匹骆驼的背上,多多少少都驮着东西,那是大大小小的包裹。 而那个人,一个人,一个女人。 尽管她浑身紧紧裹着一层层的衣裳,四肢袖口紧束,头上遮了纱,脸上蒙了布,可依旧还是个女人,像是在太阳底下赶了很远的路,又或许,她就是这片沙海上那最后的一丝生机,面纱上露出的半张脸颊,是经久日晒的麦色,泌着汗,沿着细腻的脖颈渗了下去。 “呼!” 呼了口气,女人摘下了面上的灰布,露出一张如花娇艳的面容,可当那血肉上多了层麦色后,女人的身上就似有了矫健、精明,宛如豹子般充满了一种异样的爆发力。 脸颊上的肉似是足月婴儿般,颤巍巍的,有点肥,然后,她朝着这片沙海发泄出了心中的唾弃,吐了口吐沫,骂道:“呸,我去你妈的,真是个破地儿,尽让人遭罪!” 骂归骂,自从来到这寸草不生的地方后,她已经骂过很多次了,等骂舒坦了,泄了怨,遂见她从驼背上取下一袋水囊,足足灌了几大口,又发泄似的仰面淋了个遍,嘴里发着高远而痛快的啸叫,发丝飞舞,水滴四溅,而后被沙砾的余温吞噬。 女人把脸又遮上了,拍了拍身上的尘沙,嘴里却没闲着,口中高唱着曲调特异的歌谣。 “八月十五庙门儿开,各种蜡烛摆上台,红蜡烛红,白蜡烛白,哥哥的蜡烛妹妹你一手攥不过来——” 唱的词,就像是这片土地一样,粗狂,简单。 可她赶着骆驼没走多远又停住了。 歌声也停了。 驼铃声刚起又停。 但是不远处的风声中,却传来一连串铃铛的声响,清脆极了,只是声音很小。 女人寻声而去,就见黄黄的沙漠上,一个人被沙砾半掩,右手腕上,系着串红绳,上面缀着一颗颗大小不一的铃铛,在风中叮叮的响着。 “姑奶奶我还以为自己胆子已经够大了,没想到还有人比我胆子更大,竟敢孤身一人走这大漠!” 女人瞧的新奇,自语了声,也不弯腰只抬脚一勾,那人便翻了个身。 瞧着对方的相貌,女人一愣。 但见对方唇齿紧闭,双目紧阖,只是嘴皮子都干裂了,灰头土脸的全是沙子,也不知道是不是迷了路。而且还是一头短发,连一身衣裳制式也不怎么常见,怪异的紧,背后背着包裹,好像还裹着一件兵器。 “这是哪来的不要命的?要饭能跑这鬼地方来?” 她搭指在那人脖颈上一摸。 还有气息。 又抬头看了看天色,眼神变了变,尔后骂骂咧咧道:“得,今儿算我金镶玉倒霉,发个善心,往后再遇见,老娘就是死也不管这闲事,真是麻烦!” 说着就把那人抓了起来,拎到了一匹骆驼的背上,顺手把对方拇指上的白玉扳指摘了下来,搁手里掂了掂份量,这才笑眯眯的道:“看来这买卖也不亏嘛!” 接着利落的翻上驼背,吆喝了一声,领着骆驼往远方去了。 驼铃声远,歌声亦是远去,这片土地又似恢复了千百年来的孤独寂寞,只剩下凄凉的风沙依旧呼呼刮着。 夕阳渐落,暮色已深。 —————————————— 明朝景泰年间,宦官专权,民不聊生。 其中,当以负责情报监察部门的东厂,最为嚣张跋扈,更在京城设立十二监、十三库、四司、八局和二十四衙门,权倾朝野。 为了排除异己,东厂不惜以重金去各地招募了一批凶悍死士,组成了一直凶名昭著的黑骑箭队,其中多为天下穷凶极恶的恶徒,无恶不作,杀人如麻。更设有军器部,命工部能工巧匠专职设计各种新颖杀人利器,迫害无辜。 大太监曹少卿,自任东厂督公,上挟天子,下令百官,独揽大权。在朝中更是极力排除异己,一心想要建立东厂皇朝,且私设公堂,缉查朝官民情,但凡有敢于对抗者,无不抄家灭族,即刻抓进东厂,酷刑致死。 时人说起东厂,无不谈虎色变,腥风血雨笼罩着大明天下,江湖亦是由此陷入水深火热之局。 045 客栈 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 接天连地的风尘中,贫瘠荒芜的戈壁上,飞扬的黄沙黄土笼罩着一间客栈,半掩的门板里,飘出团黯淡微弱的灯火,映照着几株枯黄的野草,尽管在风中抖颤的厉害,可那根茎却牢牢的扎根在土石中,就像是在说它还能熬下去。 天空沉的吓人,黑云滚滚,风雨将至。 女人看着天色,忙将置办的东西往客栈里搬,等搬完了,瞧也不瞧那昏迷的男人,只一把抓起他的头发,带起下巴,撬开嘴,把那水囊里的水灌了进去。 “噗——咳咳——” 没等咽下,刚顺进去的水便混着沙子,从男人的口鼻里喷了出来。 “唔~” 男人的身子瞬间紧绷,像是拉到极致的弓弦,又似溺水得救的人,嘴里发出一声深沉且重的喘吸,随着气息到尽头,他的身子又慢慢松软了下来。 “水!” 嘴里虚弱的喃喃道。 还没醒。 “水,水你妈个头,吐了老娘一身!” 女人没好气的骂了句,但还是把水囊挨到男人嘴边,又灌了几口,等见他咽下去,这才随手将其丢进了客栈。 然后撵着骆驼入了屋,关好门窗,坐那呼着气,擦着汗。 “这破地还要老娘两百多两银子,不过,等我得了沙子底下的东西,到时候天王老子管不着,荣华富贵享不尽,想想也不亏啊!” 似是想到什么,女人又咯咯的娇笑起来。 原来,这客栈是她刚买下的,是关内关外,行商歇脚的地儿。如今东厂一手遮天,江湖腥风血雨,不少武林中人都在这地段讨生活,犯了事,大不了逃出关,干的都是刀口上舔血的买卖,有今天没明天的,时常也来这里歇脚。只是客栈老板前段日子在两拨人马拼杀时被误杀了,剩下的伙计自然提心吊胆,哪敢再留着,见有人要买,索性开了个价。 被她买下了。 那些伙计真是穷疯了,硬是把客栈里但凡值点钱的玩意全卷走了,就剩了几张烂桌子、烂凳子。 想开张,自然就得打理打理。 女人擦着汗,眼神却渐渐变了,刚才还不怎么留意,如今火光底下,那男人仰着的脸被那水一冲竟然露出几分本色,蹙着眉,闭着眼。 “草,女人?” 她骂了一声,一个箭步奔到近前,可忽然又停了,仔细打量了几眼。 “嘿,刚才不是有喉结么?差点瞧花了眼!” 顺手拿起木桌上的水囊,搁那男人脸上一浇,等把沙尘黄土冲了大半,女人美目立时一亮,就觉得脸颊发烫,下意识又挽起布巾擦了擦,自语道:“竟比老娘长的还招人稀罕!” 说话间,女人弯腰就要伸手,她是朝着男人背后的包裹探去。 眼看就要碰到了,可下一刻她脸色微变,只因光晕中悄然睁开了一双明眸,同时,一只手五指内扣,朝她细颈抓来,来势极汹。 “你个没良心的,姑奶奶救了你,你却想要恩将仇报!”女人灵巧一翻,一个筋斗,人便搭着腿坐到了身后的木桌,骂骂咧咧的,眼中透着警惕。 一抓落空,男人并未追击,而是站起身子,嗓子里就像快要裂开一样,自然而然的看向了女人手里的水囊,但最后还是收回视线,低声道: “多谢!” 说话就要推门出去。 “轰隆!” 可客栈外,却电闪雷鸣,黑天之上,万千雷蛇狂啸,一闪而逝,苍白的光,照亮了这贫瘠的荒漠。 “你不要命了?你现在出去,就是一个死,早知道姑奶奶就不救你了,凭白浪费了我的气力!”女人说着话,人却挡在了门口,似是生怕这捡来的人真就跑了,眼中的警惕,随着对方撤手收势,化作一抹笑意。 自从她干了这闯江湖的买卖,被师傅撵下山,走南闯北,见的人多的去了,这等惊心动魄的长相还真是头一遭见。 “我在这待了大把个月了,外头方圆几十里可就只有孤魂野鬼!” 她正欲再说,身后的木门外头却响起一阵骤急的马蹄声,听声音,人还不少。 “砰砰砰!” “快开门,大爷们要住店!” …… 粗犷的声音吆喝不停。 女人脸色一变。“别敲了,老板死了,伙计跑了,收拾东西呢,过两天——” “哗!” 话没说完,本就摇摇欲坠的木门豁然破开,就见外面电闪雷鸣的夜色中,七八条影影绰绰的身子杵在那,揣着兵器,全是江湖人的打扮,脚上穿着洒鞋,戴着斗笠,一身绵薄衣裳袖口裤脚都被麻绳紧紧绑着,透着精悍,利落。 “他娘的,这么大的风,爷爷们还能在外面吞沙子不成!” 都是些用刀的汉子,这边关之地,生存环境恶劣,故而民风彪悍,又有马贼匪寇肆虐,再者,用刀不似用剑那么多说法,能劈能砍,能杀人,能壮胆气就行,如此,便又多了另一批刀头舔血的存在。 “刀客!” 做的是接钱卖命的买卖,黑吃黑的活计,还有打家劫舍的勾当,过的都是有一天没一天的日子,赚一百两能花五百两出去,兴许知道自己可能第二天就得身首异处,故而是肆无忌惮,为所欲为,活一天算一天,作孽不少。 几人满身风尘。 “老板死了,不还有老板娘么!” 为首的人一摘斗笠,露出了张落着刀疤的脸,黝黑粗糙的脸面上,胡须茂密,一头杂乱的头发间,沾着泛黄的沙尘,一笑,脸上斜斜的刀疤登时扭曲起来,似在窜动。 狰狞嗜色的笑,恐怕都能止小儿啼哭了。 这片土地上也有规矩,规矩就是没有规矩。 “呦,老板娘这还有个姐妹啊?去,好酒好菜端上来,大爷们饿了,吃饱喝足了,少不了你们的好处!” 敢情是又把那男人当成女的了,一个个瞪直了眼睛,吞着口水。 这些人哪有什么江湖道义,规矩都没有,自然没有道义之说,一个个就似色中饿鬼般望着哪单薄消瘦的男人。 “有吃的吗?” 男人忽然瞧向女人,右手则是慢吞吞的取下背后的包裹。 他这一开腔,那些刀客的脸色立马是说不出的精彩,男人。 “宰了他们,能不能换几口吃的?” 女人面对一伙强人,不仅不慌,听到男人的话后反倒美目生光,泛着异彩,她笑的花枝乱颤,撑着脸颊娇笑道:“你要是能杀了他们,我保管让你吃个够,喝个足!” “两个不知死活——” 见他二人如此无视自己,刀疤脸的汉子已换成了狞笑,张口就要说话,可说到“活”字的顷刻,眼前一黑,像是有一顶帽子当头罩下。 “咔!” 无头的身子立时栽倒下去。 腔喉内血水飙射,至于脑袋,已到了男人脚下。 “草,硬茬子,招呼!” 不知谁尖声嘶叫了一句。 “噌噌噌!” 数柄雪亮刀身出鞘。 他们快,有人更快,就见那男人足尖一掂一蹬,手中同时亮起一抹青寒的剑光,身子一俯,就像贴着地滑了过来。 “噌噌!” 剑光自下而上,一冒,一亮,两人便捂着点破飙血的咽喉跪倒了下去。 一前一后,几柄长刀已劈头盖脸的砍下,男人足尖再点,身子凌空翻起,避开的刹那,剑刃一转一拧,瞧不出一丝烟火气,身旁又有两人踉跄着捂着脖颈处狭长见红的伤口惊呼惨叫的翻出了门,指缝间血雾喷薄。 这一下,七个人,就剩了两个,两个魂胆俱丧,面无人色的人。 “逃!” 眼见点子扎手,剩下的两个头也不回的扭身便走,像是倒在地上的几个是毫不相干的人。 男人见状就要追,可脚下一飘,身子涌起一股虚弱,忙稳了稳,才没倒下去。 那一直坐着的女人却动手了。 右手一抖,五指一捻。 咻咻咻。 顿见数道寒芒激射,破空锐急。 刚出门的两人,瞬间中招,脚步一停,背后已被柳叶似的飞刀穿出五六个血洞。 “相思柳叶镖!” 不敢置信中,二人齐齐倒地毙亡。 046 雨夜 客栈外,急雨骤落,时而电闪雷鸣,狂风怒号,尘沙弥天,轰隆雷鸣中,有凄白的光透进,照着屋里的孤男寡女,还有一地尚有余温的尸体。 风很大,夜雨飘灯,灯盏中点着的焰苗疯了似的扭动着,连带着屋里桌凳的影子都似活了过来,张牙舞爪,摇曳不停。 苏青望着女人笑眯眯的出去,把那些人的马拴到了马圈里,然后又笑眯眯的跑回来,拍了拍身上的雨沫子,堵上门,笑道:“这雨可真是够大的啊!” 接着蹲身搜摸着地上横七竖八的尸体。 她处理起尸体很有一套,怕是此道老手,手脚麻利的不似女人,精明极了,眼力更是过人,先是把值钱的东西搜刮了个一干二净,连人家嘴里的金牙,耳朵上的银环都被扣了下来,揪了下来。 然后是兵器,最后连衣裳也没放过,苏青的剑只攻人死穴,人死了,衣裳还是好的,料子也不错,也被她扒了下来,不过,她总算还不是太视财如命了些,给人家留了条裤子,只把鞋子脱了。 然后就是。 “操他娘的,这是半年没洗脚了?店都给我熏臭了!” 前一刻还凶神恶煞,欺男霸女的汉子,现在却光着身子,像是汤过的死猪一样被人搜刮了个干净,刀口上舔血,鬼门关敛财,指的大抵就是如此吧。 女人翘着腿数着银子,忽然眼睛一亮,跑到苏青跟前,一把提起刀疤脸的那颗脑袋,转身又风风火火的从柜台后面翻出一沓皱巴巴的纸张,那上面全是画着人像,标着赏金,朝廷的悬赏令。 又和手里的脑袋对了对,等看见刀疤男那张死不瞑目的脸后,女人像是得到了一个小小的惊喜,一拍大腿。 “想不到这颗猪头还挺值钱的呢,三百两银子,买店的钱全回来了,赶明我就拿去领了赏!” 苏青却垂着眼皮,瞧着地上的一滩血泊,里面歪歪扭扭的现出几行字: 姓名:苏青 世界:新龙门客栈 任务:人在江湖。(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江湖能大能小,大时囊括四海八方,三山五岳,小时,不过脚下方寸之地,在龙门客栈中活过五个年头,结束前不得离开龙门关的范围。) 进程:无 注:完成任务,即可离开 扭曲拼凑的字迹在此时此刻显得妖邪而诡异,像是乌红的墨迹,可惜的是,只有苏青一人能看到,随着血泊的流淌,字迹转瞬消失。 在这待五年? 苏青又看了看地上的尸体。 这客栈,又何尝不是个江湖,刀光剑影,生死厮杀,近在眼前,逃都逃不开。 “喂,我叫金镶玉,你叫什么啊?” “苏青!” 他取过桌上的水囊,灌了一口,也不知道是不是水质的问题,灌入喉的水充斥着一股呛鼻的土腥味,不过苏青可不在乎这些,他在沙漠里迷了路,渴的生出幻觉的时候,连沙子都吃过。 “哎!” 见他渴的厉害,金镶玉却转了个身,按下他的手,笑着提醒道:“渴的久了可不能这么喝,会死人的!我今天带回来两斤熟牛肉,和一些晒好的肉干,还有两坛好酒,你等我会,先填填肚子!” “老娘在这待了大半个月了,瞧见的不是寇,就是贼,一个个你杀我我杀你的,明面上称兄道弟的,转身刀剑相向,像你这样的,还真是头一个!” 她从包裹里翻出酒肉,大大咧咧的摆在了桌面。“赶紧吃吧,待在这地方,有今天没明天,吃饱了喝足了才痛快,免得指不定死的时候还饿着肚子,那多亏啊!” 笑的像是朵花一样。 “多谢!” 苏青饿急了,也没什么讲究,狼吞虎咽。 金镶玉瞧着他吃饭的模样,并没动筷,只噗嗤一笑,忽然一变脸色,阴恻恻的道:“你就不怕我在这酒肉里下了毒!” 苏青一愣,抬眼瞧向她,嘴里裹着的肉还没咽下去呢。 “哈哈,瞧把你吓的!” 女人瞅见他那双明净的眸子,不知为何没了开玩笑的心思,反而笑的花枝乱颤,没讲究的抬起一条腿踩在凳子上,搭着手,给他添了碗酒。 可她接下来却说:“赶紧吃吧,吃了这口肉,喝了这碗酒,就别出这门了,往后你就陪我在这大漠荒野中打点客栈,天高皇帝远,管它什么东厂锦衣卫的,咱们在这快意恩仇,天王老子管不着,要多自在有多在,一起过潇洒快活的日子!” 等金镶玉说完了,搭眼看去,苏青却像是没听到一样,只顾着埋头吃东西,理都没理她,一张俏脸登时一变,重重的放下酒坛子,啐骂道: “吃吃吃,撑死你个饭桶!” 就跟大漠里的天气一样,说变脸就变脸。 见苏青还没反应,金镶玉一脚踹开凳子。 哼,走人。 转身噔噔噔上了楼。 临了还不忘招呼道:“我这可不养闲人,吃完了把那几具尸首处理了,管你是剁碎了还是埋了,地上的血也给我冲干净了,要是赶明让我瞧见一滴,小心我拿飞镖射你妈个七八个窟窿眼!” 人都看不见了,却还能听到骂声:“草,还以为天上掉馅饼,没想到是个只知道吃的饭桶玩意,不解风情的木头疙瘩,老天爷真是瞎了眼!” 外面风雨交加。 寒灯孤影,苏青只把牛肉肉干什么的一股脑的全塞进了嘴里,又大灌了几口酒水,这才抬起头来,长长呼出一口浊气,视线又落向了地上几具惨白的尸首。 稍稍犹豫了一下,苏青推开了木门,一股狂风登时冲面扑了进来,卷着雨,裹着沙,扬着尘,让人连眼睛都睁不开。 他拿起一个锄头,双手一提,只提起两具发凉的身子,迈着脚,大步流星的奔出了客栈。 楼上,金镶玉透着门缝窥着苏青离开的背影,自言自语道:“他妈的,这鬼门关似的破地儿,什么时候出了这么个人物?最好不是和我一样为了沙底下的东西来的,不然——哎呦,真他娘耐看,也不知道是不是道上混的?姑奶奶自打下了山,还没见谁不瞧我的!” 女人眼中光华闪烁。 “嘿嘿,管他的,老娘我就对这种男人有兴趣,到了——” 说着说着,她突然脸一红,捧着脸颊。 “呸,我什么时候这么没羞没臊了!” 她一人自说自话,苏青则是已经一两个来回了,等她回过神的时候,看着楼底下,笑容忽的一滞,尔后脸色一变,“哗”的推开门,破口大骂道: “我操,我那颗猪头哪去了?姓苏的,你不给我把猪头找回来,明儿个就没饭吃,那可是三百两银子啊!” 047 开张 拂晓。 朝阳未露,晓来风急。 整夜的骤雨落在荒漠戈壁中,只似泥牛入了海,已无痕迹,连那些尸体也没了痕迹。 “吃罢了饭来炕上坐,大漠里的妹子爱哥壮,我的小呀哥哥呀爱哥壮……” 土房子的顶上,一个女人撑着脑袋斜躺着身子,鬓角散下的发丝直在指肚子上打着旋,被她拨弄着,望着天边喷薄出的金色晨曦,嘴里高唱着这片土地上流传经年的曲儿,就似那一望无际的黄沙黄土上裸露出来的嶙峋沟壑,简单、粗野、豪放。 尽管苏青昨晚已经领教过了。 女人美眸一转。 “姓苏的木头,姑奶奶我待会去拿猪头领赏,客栈可就交给你照看了,昨个拿回来的酒旗呢?去,挂到杆子上去,待会再去马圈里杀只羊,今儿个就算开张了,酒水在灶房的酒窖里!” 苏青在下面抱着柴禾,换了身死人的衣裳,洗了个澡,顶着一头蒿草似的短发。 他闻言抬头应了声:“知道了!” 金镶玉见他说话,笑道:“总算不是个哑巴!” 她撑身坐起,晨风一过,这裙子嗖的一下就飘起来大半,一双嫩藕似的玉腿也跟着露了大半,真是风光无限好,苏青嘴角一抽,心里也暗骂了句:“操!” 见他这副模样,金镶玉脸又变了,裙子一捂,没好气的骂道:“看看看,看你妈个头,长这么大没见过女人啊!” 苏青撇撇嘴,罕见的还了句。 “你可得了吧,就你,我还不如看我自己!” 金镶玉听的一怔,接着气的是咬碎了银牙,又羞又恼,敢情自己还不如个男人,她腾的站起身子,裙角飞扬,一手叉腰,一手指着远处,泼辣道: “我呸!” “你也不去打听打听,这方圆三十里地有多少男人捧着金子都想拜倒在我金镶玉的脚下,可老娘我就是不稀罕!” “下来吧,风大,再站着,裙子就飞了!” 苏青低着头,劈着柴,不紧不慢的搭了句话。 他这么一说,金镶玉更来劲了。 “姑奶奶我就不下去,是不是怕我被别人瞧了去啊?想要我下去也行,有本事你抱我下来呀,哈哈!” 她叉着腰,身子又是一躺,对着天边唱起了歌。“喝碗酒来撒泡尿,大漠里的汉子爱妹娇,我的小呀金莲呀爱妹娇……” 苏青懒得搭理她,任这婆娘发着疯,转身回屋把酒旗拿了出来。 瞧着门口的旗杆,提着一口气,足下发力,人已似猿猴攀枝蹬树似的扒了上去,几个纵跃借力,就到了顶,等把旗子挂好,酒旗登时迎风一飘,飞卷如云,猎猎作响。 灰色的粗布上,正落着。 “龙门客栈!” 挂上旗,这就算开张了,就似店铺有了招牌,人有了名姓,对着方圆三十里地道上混的表示开门迎客了。 趁着太阳还没冒出头,金镶玉牵着骆驼,连带着昨晚那群人的马屁,乐呵呵的提拎着颗隐隐发臭的脑袋,哼着曲,顺便白了苏青一眼,消失在了远处的荒漠上。 三十里地,一来一去,也不知道天黑前能不能赶回来。 等看不见她了,苏青这才朝后院走去,拽出一只黄羊,像是已经意识到自己将要面对的命运,羊崽子挣扎的格外厉害。苏青扭头瞧了瞧寂静无人,飞沙走尘的戈壁荒漠,抿了抿干裂的唇,眼波朦胧,伸手揉着黄羊的脑袋,等它渐渐安静下来,方才在其天灵盖上轻轻一敲。 羊崽子应声倒下。 然后自屋里取出一柄刀子,那是昨晚那伙人留下的,刀身直,刀长三尺,宽两寸,锋利无比,这是西北刀客特有的刀子,拔刀快,发力短,讲究的是迅猛。 可等苏青挂起羊崽子却有种无从下手的感觉,让他杀人取命倒是容易,一击毙命,简单极了,可这种开膛破肚,剥皮拆骨的活计,他却没怎么做过。 想着,从屋里提出来个木桶,右手五指一紧,雪亮刀身陡震,刹那间已被他从上劈下,明晃晃的光华一闪即逝。 “嘿!” 但见半人长短的黄羊由臀到头,已被干净利落的一分两半,内脏血水哗啦落进桶里,两扇身子分到一旁。 瞧着桶里也被劈成两半的内脏,苏青蹙了蹙眉,他掂着手里的刀,一言不发,埋头清理着羊肉。 大漠狂沙。 广袤中透着千百年来的无言寂寞。 黄沙、孤日、男人,像是也成了这寂寞的一部分。 一如往常,天边的朝阳渐升渐高,化作一颗滚烫灼热的火球。 不知什么时候,飘扬回荡的风声里,蓦然传来了不一样的声音。 “驾!” “驾!” …… 又有人来了,数匹快马,驰骋而来。 马蹄踏过,带起滚滚尘沙,如狼烟四起。 苏青烤着羊,抬眼望去。 “小子,有什么现成吃的,全摆上来!” 四匹马,却是六个人,其中有四个是大人,这最后两个分别是个肤色黝黑,模样稚嫩的少年,蓬头垢面,脸上的皮肉都晒的脱了下来,嘴唇干裂渗血,双手被捆着。 另一个是十来岁的女娃娃,也是肤色黝黑,满头的细辫,双手也被绑着,衣裳打扮迥异于其他四个人,和少年依偎在一起,惊恐无比,脸上还有残余的血迹。 二人啜泣低语说的还不是汉话。 “把那烤好的羊肉先端上来!” 四个汉子裹着黑灰色的衣裳,满身尘土,像是和黄沙融在了一起,手里的刀连鞘都没有,被草席裹着,肤色黝黑粗糙的宛如庄稼汉,脏的不成样子,只瞧着火堆上的烤羊,不停咽着口水。 这是伙马贼。 “有钱么?” 苏青问道。 “哪有饭还没吃先要钱的道理,以前可不是这规矩?” 有人不满的道,一拧眉,一瞪眼,立时凶戾外露。 “还请诸位见谅则个,掌柜的换人了,再说了,这肉就在这,还能跑了不成!” 想着那财迷似的婆娘,苏青可不想她回来又找事撒泼,忒麻烦。 “拿着!” 那群人不耐的骂了句,随手抛出锭银子,被苏青接在手里。 “酒肉赶紧端上来,大爷们快要饿死了!” “好嘞,这就来!” 揣起银子,苏青麻溜的从灶房里取出一坛子酒,又切好了羊肉端了上去。 “客官,酒来了!” 招待完了,苏青又坐回屋檐底下,自个端着一盘羊肉,慢条斯理的吃着,像是没看见那两个可怜巴巴正瞧着自己的孩子。 杀人掳掠,这怕是被那伙马贼抓来的肉票,准备卖出去。而且那婆娘早就交代过,不该管的事别管,不该说的别说,少说少做,这样才有生意,事不关己,高高挂起。 瞧着盘里切好的肉片,两个孩子不住鼓动着喉头,抿着嘴。 想了想,苏青捻起一片放到了女娃的嘴边,那孩子只似闻到肉味的土狗一样,挣扎着身子,拉长着脖子朝肉片咬来,一口就吞了进去。 他又给少年拿起一片,可那小子本是可怜的眼珠子里陡然爆发出凶残狠厉的冷光,像是穷途末路的狼崽子,突如其来的朝他手腕狠狠咬来。 苏青眼神晃动,似有光亮闪过,虎口一开,已擒住了他的下颚。 少年喘着粗气,疯了似的用冰冷怨恨的眸子瞪着他,嘴里发出狼一样的低嗥。 “哈哈~” 许是瞧见苏青差点被咬,屋里的几人笑成一团,低声骂道:“他娘的,这老板竟然找个不懂规矩的雏来看店,真是惹了笑话!” 有人扭头道:“小子,你可小心了,这只狼崽子可是个鞑子,练的是杀人分尸的刀法,我兄弟十个,六个都死在关外了!” 又有人冷笑道:“等带回去,看我怎么炮制他们兄妹两个!” 可陡然。 “砰!” “他妈的,这只羊怎么少了条腿啊?” 屋里有人拍桌而起,狠狠望向苏青。 “老子最恨的就是奸商,我们兄弟四个,他们都有肉吃,凭什么我只有骨头?你得给个说法!” 另外三人也瞪了过来。 看来金镶玉说的还真对,八成这些人见他不懂规矩,露了马脚,这是打上了主意。 嘿,这世道可真乱,开黑店的还能让马贼给惦记上了。 苏青慢条斯理的咽下嘴里的肉,抬眼一瞥,不经意的轻声道:“肉是我烤的,店也是我打理的,别说少一条腿,就是少半个身子,你们能奈我何?识趣的吃完东西赶紧滚,小爷最恨的就是欺负女人孩子,别来碍我的眼!” “妈的,亮家伙!” 他们横,没想到苏青更横,一个个伸手就抄起了桌腿上靠着的刀。 苏青一扬眉。 “操!” 048 黑子 规矩二字,放在这西北荒漠,倒不如把“矩”改成“距”。距离,天高皇帝远,离皇权近了,这才有规矩,有约束力,有法律,可在这皇权边缘之地,所谓的“规矩”自然就是没有规矩。 何况宦官当道,朝野混乱,规矩自然更弱了,天下人自顾不暇,谈什么规矩。 在这里,论的是谁的刀子利,谁的武功高,谁的命长。 只要活着,做什么都是规矩。 就像现在,你露出了马脚,别人就会认为你好欺负,能肆意揉捏一下。 苏青抿了抿干裂的唇,只觉得嘴皮子的肉都打了卷似的,天气酷热且干燥的厉害,然后顺手抄起了身旁立在墙边的西北刀子,挑了块空地走去。 尘沙飞扬,蹚土掠起。 那四个打家劫舍的马贼立马就跟着跑了出来。 一口带着依稀血丝的唾沫吐在了沙尘上,苏青眯眼嘲弄道:“找死还嫌跑的不够快,要抢着来?痛快些,一起上吧!” 四人见他这副模样,彼此相顾一眼,也不废话,一招手立马各站一角围了上去。 没有啰嗦,干脆直接,一言不合就是生死相向,就像这片脚下的沉默的戈壁荒漠一样,无言,简单。 何况刀客的嘴是用来喝酒吃肉的,用来说话的,是他们的刀。 不过,苏青现在或许还算不上一个刀客,他是练刀,但真要用刀杀人这还是头一回,未来也许会是一个刀客,又或许是一个剑客。 现在,他面对的,是群打家劫舍,杀人掳掠的刀客。 他的剑已是凌厉快疾,刀呢? 刀也快。 许是见四个人太过磨蹭,苏青已等的不耐,他脚跟一掂,身子已点足而起,奔走如飞,手腕一转,手中的刀子立时也“嗡”的一转,发出蝉鸣似的震响,在他掌心翻飞起来,雪亮刀身在朝阳下豁然亮起耀眼金光,化作一片快疾的寒影,像是带着冷冽杀机,令人遍体发寒。 明明是直身单薄的长刀,可他现在使来,却是大开大合,倘若换成一柄大刀,不知又是何等场面。 黄沙滚荡,似也被这杀机所骇,四人眼神泛光,不知是惊是惧,还是喜或是怒,右手握刀一扬,裹刀的席子已化作散落的蒿草,被风卷起,四个人扬刀齐齐围上,脚下亦是快疾。 能在这鬼门关的地方混,又怎会是什么庸手。 电光火石间,飞旋的刀影已和四柄刀子相遇,尘沙惊起,黄土飞烟。 “叮叮叮叮——” 不远处,正趴在地上,趁机吞吃着盘子里肉片的少年蓦然闻声抬起头来,定定的望着被飞尘笼罩的几团刀光,和那交接的几道身影。 “哥哥,快吃啊!” 女孩见他愣神,赶忙说着。 他们被拴在屋檐边的旗杆上,双手背后,被勒着双腕。 少年没说话,却是一脚踢碎了盘子,在女孩的茫然中,挣扎着拿起一块碎片,背着身割着绳索,然后才悄悄小声道: “嘘!” 与此同时。 “啊!” 一声惨叫。 就见一条提刀的断手扬着飞洒的血珠,高高抛起,然后又重重坠地,落地犹在抽搐。 断臂之痛,只疼的那个马贼倒地哀嚎打滚。 “叮叮叮——” 又是一阵快疾的交锋。 风尘里一道人影脚下迈着奇怪步子,滑溜无比,在另外三人间腾挪辗转,好似条泥里的泥鳅。 惊鸿一瞥。 “噌!” 而后脚下一停,鞋底带起沙砾的滚动声,他已停了下来,刀也停了。 刀身颤鸣如钟声余音,渐归散去,鲜红的血水,此刻才趁机沿着刃口逃也似的溅落。 风起,尘扬,他身后三个提刀作势或劈或砍或刺的身子,却在这一刻,伴随着身上喷薄的血雾,布帛的开裂,倒地而亡。 苏青瞧着手里的刀,皱皱眉,不知想些什么。 “啊!” 又是一声惨叫。 这惨叫却是从他身后响起的。 苏青扭头回身。 就见先前被绑着的少年,此刻手里握着一把刀子,捅进了那个断臂倒地的马贼心窝子里,一刀毙命,干脆利落。 他把女孩护在身后,提刀一抽,一股血箭立从心窍里喷出,溅在了那张黝黑晒伤的脸上,顺着下巴滴淌的殷红血珠让人触目惊心,一双眸子则是泛着渗人的幽光,还有刻骨的恨意,也像是两滴未干的血。 少年警惕的瞧着苏青,半伏着身,耸着肩,提着刀,就像是作势欲扑的狼崽子。 苏青眼皮一眨,没什么反应,只甩了甩刀子,不耐烦的摆摆手。 “滚!” 似是听明白了意思,少年眼中凶戾惨烈的幽光随之散了不少,然后瞧见苏青蹲下身子搜刮那些尸体,这才领着妹妹走到那货马贼的马匹旁,取下水囊,灌了几口,他牵过一匹马,又回头瞧瞧,见苏青没什么反应,这才带着妹妹赶向远方。 听着远去的马蹄声,苏青抬头慢吞吞的瞥了一眼,然后又低下头去搜刮东西了,他眼波微变,嘴里低声自语道:“好家伙,瞧的我背心都有些发毛,也不知道练的什么刀法,竟然让这伙人打上了主意——鞑子?” 苏青学着昨夜金镶玉的法儿,来来回回,把这些人身上值钱的东西都搜了出来,只留了一身衣裳,找了个地,随手埋了,用不了多久,这些血肉都会被风干成尘,化作白骨,或者被大风吹出来,成了戈壁上其他动物的果腹之物。 客栈又恢复了冷清,苏青坐在屋檐底下打着瞌睡,嘴里含混的唱道:“又听得乌鸦阵阵起松梢,数声残角断渔樵。忙投村店伴寂寥,想亲帏梦杳,想亲帏梦杳,顾不得风吹雨打度良宵——” “噗嗤!” “哎呦喂,想不到,你这木头还会唱曲呢?” 睡得迷迷糊糊的时候,耳边多出一声娇笑,睁眼一瞧,金镶玉正叉腰俯身瞧着他,似笑非笑,麦色的脖颈上渗着细汗,沿着衣襟的敞口淌了进去。 没等苏青说话,金镶玉已泼辣的骂道:“让你看店你在这睡觉,我在外头可是晒得死去活来的,他娘的,那群狗日的锦衣卫,我去领赏,结果人家已经找了个替死鬼顶上去了,害我白欢喜一场,捧着个发臭的猪头跑了三十里地,差点没把我熏死!” “哎呦,今儿个,又进账了多少啊?” 她却是看见马圈里多出来的三匹马,脸上的不痛快立马一扫而光。 “四个马贼!” “哪还有一匹马呢?” 金镶玉忽又不笑了。 苏青没有遮掩,把大概一说,金镶玉望着苏青平淡的神情,眼神变幻,嘴里笑骂道:“杀得好,这群不要脸的,老娘我最讨厌的就是欺负女人孩子,搁我我也杀!” “唉,不过,杀一个,这生意就少一个,能来这里的,不是该杀的就是该死的,正经人可从不来咱们这,咱们只要银子,管他们怎么个死法,不然,就得喝西北风了!” “老板娘,这些东西搁那啊?” 忽然,铺子里居然多了个声音。 金镶玉扭头一招呼,屋里走出个微须的中年汉子,倒像是个秀才,身子瘦削。“这是我找来的掌柜,熟人,黑子,当个账房,你们认识一下,往后都是一条道上捞食的,可别给我搞什么窝里反,小心我扒了他的皮!” 那汉子讪讪一笑,缩了缩脖子。 “瞧您说的,哪敢啊!” 笑的那叫一个谄媚。 呸! 天色渐晚。 远方又有人马赶了来。 金镶玉眼睛就跟放光一样。 “去去去,收拾一下,准备做生意了!” 尘烟如浪,滚滚逼近,落在红日下的大漠中,像是一条赤红色的烟龙腾空而起。 宛如听到了似有似无的刀剑争鸣,苏青下意识回望了眼辽阔无际的大漠,抿了抿嘴,只在那婆娘不耐烦的催促下扭头备酒肉去了。 才出江湖,又入江湖。 049 千户 夜黑风高,大漠上的风声在屋外呼啸而过,昼夜的变化带着沁肤的冷意,从门隙窗户缝里挤了进来。 外面寂静荒凉,里面却热火朝天,一门之隔,如两重天地。 “酒呢?快端上来!” “磨磨蹭蹭,不想做生意了?” “耽搁了军爷,小心把店给你们砸了!” “肉呢?肉!” 呼喝来去的声音此起彼伏,几张破旧的木桌上,围满了人,金镶玉听的不耐,低声骂了一句。“催催催,大半夜的催命啊,姓苏的你肉烤好了没?” 她朝灶房里烤肉的苏青招呼完,又低头和黑子凑了凑。“操,这年头官兵比强盗还强盗,这是摆明了想白要好处啊!” 黑子也是老江湖了,扫了扫,一垂眼皮子。 “八成是龙门关那边的戍兵,民不与官斗,先探探风!” “你们两在哪偷偷摸摸干什么呢?还不赶紧来给大爷们倒酒?”为首的是个千户,脸颊外沿长着一层浓密的短髭,豹头环眼,粗眉虎目,穿着身甲衣,坐那颐指气使的吆喝着。 这地方,官比匪恶,怕是今儿个金镶玉去领赏,前脚走,后脚就忍不住的想要来收例钱了,马无夜草不肥,就这黄土黄沙的地儿,自然有人变着法的收钱,还不会搁明面上说,总会耍些手段,找些由头让你自个送上去。 金镶玉心里暗骂了一声,这摆明了是要占便宜,眼珠子滴溜溜一转,对着后厨千娇百媚的喊道:“当家的,军爷让你出来敬酒呢!” 苏青正好提着几条羊腿往出来走,听到这声就知道这婆娘又要找事,他眼皮一跳,笑呵呵的顺手提起柜台上的一壶酒。 “好说,军爷,酒来了!” 走了没几步,他眼神一扫,就见这屋角有两个小身影被绑在一起,拴在门柱上,不是别人,正是白天被苏青放走的那两个鞑子兄妹。 这白天刚逃出去,这会又被抓回来了,可真是倒霉啊。 如今落在这群戍兵手里,怕是和落在马贼手里的下场好不到哪去。 别看是两个孩子,这世道,有钱能使鬼推磨,男的往大狱里一扔,总会有些人舍得花钱买个替死鬼,脑袋一剁也能值点银子,至于女的,不论是卖到哪,凭身子也是有些油水的。 听到金镶玉喊苏青当家的,千户脸色明显变得不善,只嘿嘿一笑,打量了苏青几眼,灌了口酒,嗤笑道:“就你这细皮嫩肉的小身板,喂得饱那婆娘么?一大老爷们,长的不男不女的,要不是她开口,我还以为是个太监呢,你们说是不是啊?哈哈!” “哈哈——” 众人哄笑一片。 苏青眯了眯眼,眼底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寒意,面上不动声色的倒着酒,他轻笑道:“将军这话可得小心了,这要是传到东厂曹督公的耳中,在坐的诸位丢了官职是小,小心脑袋都没了!” 太监这词,如今可不是随便说的,曹少卿倒也了得,以残缺之躯令天下黑白两道闻风丧胆,权倾朝野,真可谓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那千户一说完就后悔了。 被苏青这么一提醒,满屋子的笑声登时戛然而止,其他人也都噤若寒蝉,吓的面色发白褪了层血色,有人手一抖,酒碗都摔地上了。 “放屁,爷爷什么时候说过督公的坏话,你小子可别造谣生事!”千户也是神情微变,可马上就跟变脸一样,斜眼一瞥苏青色厉内茬的警告着。 苏青笑眯着双眼。 “对对,是咱听错了,千户大人名震边关,可是一等一的豪杰!” 他倒着酒,敛去了眼底的东西。 千户冷笑着:“哼,听说最近有流寇马贼在这一代出没,你们有没有看到啊?” “瞧您说的,咱这店可是做的正儿八经的生意,开门迎客罢了,人家喝酒吃肉,咱也不知道底细不是!”苏青正应付着,身后香风袭来,这臂弯已被金镶玉揽住了,女人脸上挂着笑,摇晃着纤细又结实的腰肢,凑着身子。“军爷喜怒,我家汉子可是本分人,不懂规矩,小店开张不久,今个这些东西,就当犒劳诸位军爷了,另外!” 她手下一抛,一袋鼓鼓囊囊的银子已悄无声息的落到千户的怀里,这厮贪的可以,连油水都不想分给手下,不动声色的一收又在金镶玉起伏的胸脯上狠狠瞧了两眼,这才扭过头。 “还是老板娘会说话,哈哈,来,喝酒!” 金镶玉那双招子何等精明,见苏青朝角落里两孩子瞄了几眼,当下笑吟吟的道:“千户,您这出来喝酒怎么还带两个孩子啊?莫不是老相好留下来的?” 千户仰脖一口饮完了酒,散落的的酒汁顺着短髭滴落,他瞥了眼墙角畏畏缩缩的兄妹俩,冷哼道:“狗屁,老子这辈子女人睡了无数,可从不会留下鞑子的种,来的路上遇见了,这小东西竟敢闯我军阵,被我套了马,活捉了!” “明明是你先围上来的!” 角落里的女娃娃忽的开口,尽管腔调生硬,但到底还是汉话。 “啪!” 近处的军爷甩手就是一个巴掌,女孩脸颊瞬间肿了起来,嘴角溢血。 “什么时候轮到你这鞑子的小狼崽子说话了?” 金镶玉记起苏青先前说的那两个孩子,看样子,十有八九就是这两个了,她一咬牙,笑呵呵的瞧着苏青。“要不咱买下他俩吧,这客栈刚开张,人手不够,正好热闹热闹!” “你们要买?” 金镶玉已是够财迷了,那千户则是更财迷心窍,眼神一亮。 “一口价,五百两银子!” 金镶玉笑容一僵,心里已经把这厮的祖宗十八代骂完了,这是逮住一只羊死命薅毛啊,揽着苏青的手,则是暗自发力,紧紧的扣着。 猝然,苏青淡淡开口。 “不买!” 他迎着少年乱发下的那双幽森眸子,神情平静。 金镶玉一愣,有些意外,她阅人无数,似苏青这般的一眼就能从皮看到心了,起初还以为他是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豪侠呢,没想到现在竟然会袖手旁观,不知道为什么,心里一空,揽着的手随之松开了。 水蛇似的腰身一扭,女人只往酒桌上一靠,妩媚笑道:“来来来,那就不买了,我陪军爷喝酒!” 回头一瞥,就见适才被她唤作当家的的男人,此时已一言不发的转身上了楼。 “操!” 见到这般,金镶玉心头只觉得一股说不出的怒气油然而起,也不知道为什么,仿佛是因为自己看错了人,走眼了,亦或是因为别的,瞧了眼角落里的两个崽子,她放肆一笑,端起酒碗。 “哈哈,干了!” “老板娘好酒量!” “好!” …… 众人盯着金镶玉的婀娜身段皆是两眼放光,这些人久居边关,不知肉味,此刻哪个不是看的气血翻腾。 黑子似瞧出端倪,欲言又止,可见金镶玉笑饮着酒,话到嘴边也不知道说些什么。 “哈哈,看来那小子喂不饱你啊!” 千户伸手摸向金镶玉的细腰,只是女人虽说醉眼迷离,身子一晃,却巧妙的避开了。 咯咯一笑,眼中朦胧似泛着水汽,忙被黑子扶住扶进了屋。 如此,这些人才意犹未尽不情不愿的收回视线。 酒过三巡。 客栈里,满桌的狼藉,残羹剩饭洒了一地,戍兵已去,又恢复了死寂。 金镶玉趴在桌上,瞧着外面的夜色,听着呜呜的风声,出神的不知道想些什么。 “噔噔噔~” 可楼梯上忽的传来骤急的脚步。 她没好气的骂道:“大半夜的,谁急着去投胎啊!” 就见黑子着急忙慌的赶下楼。 “掌柜的,不好了,苏小哥人没了!” 金镶玉本来百无聊赖的慵懒身子立时一直,飞也似的也不走楼梯了,只在木柱上一蹬,人已借力翻进了苏青的屋子,就见里面的剑也不见了,还有那杀人的帽子也没了,昨晚上留下的刀子少了三把。 眼神一变,她忙朝楼下招呼到道:“黑子,你瞧瞧马圈的马少了没?” “少了一匹!” 遂听楼上传来破口大骂。 “姓苏的,我草你娘!” 050 袭杀 寒月高悬,皎若霜雪。 旷远幽寂的远方传来了声声狼嚎,被回卷的风声送了过来,送到这怪石嶙峋的狭道间,送到了一个人的耳畔。 人? 一个坐着的人。 他似倚似靠的坐在一颗光秃圆滑几乎风化的石头上,抱着剑,环着臂,垂着头,半阖着眸子,似在养神,又似在酣睡。 更似有些寂寞,抬起头,视线掠过斗笠下的边沿,望着那月,望着那月色下飘荡的一抹薄云,刹那间,黑夜中亮起一双难以形容的眸子,澈净无尘,明洁如许,不知是月映着眸,还是眸映着月,恍惚间,这人间大地上竟似凭空又坠下两颗月亮,旖旎如梦,似幻似虚。 对了,他还有剑。 一柄藏在鞘中的剑,被他抓在手里,抱在怀里,看似漫不经心攥起的五指,此时却像磐石一样紧凑、坚韧、乃至不可动摇。 剑握的很稳。 他还有刀。 三把光亮雪寒的刀子,在他腰间被一根麻绳紧紧的捆着,也很稳,至少在他拔出前轻易不会动摇。 寂寞?确实该寂寞,任谁在这个贫瘠无物,荒无人烟的戈壁荒漠上,岂能不寂寞? 月很圆,映着人影,亮着刀影,透着云影,应该寂寞。 月圆,人不圆。 他在等人。 等他要杀的人,该杀的人。 寒风冷冽,刺着骨,削着肉,真是个好漫长的夜。 风尘漫漫,不知从何处始,又该从何处终。 “叮铃铃!” 腕间的银铃叮叮当当,自袖口滑出。 时辰静过,不知不觉,月已上中天。 三更至。 远方终于有了不同的声音。 那是马匹急奔,呼喝驰骋的声音,在这死寂安静的夜显得格外清晰,像是浪潮奔腾似的,震的沙砾轻颤,土飞尘扬。 斗笠的下半张落在月光里的脸慢慢朝着声音转了过去,他的脸在笑,抿唇咧嘴,光暗交界处,一颗殷红泪痣似一滴凝固血。 “叮铃铃——” 腕间银铃颤的更急。 杀气。 他慢慢站直了身子,松开了环抱的双臂,踱步走到狭道边缘,俯望着面前的巨大沟壑,偏头瞥向径直而来的人马。 不慌,不忙,转身走到适才自己倚着的那颗巨大山石后,气息一沉,足下生根,推肩抵肘,沉气一声爆喝,已朝山石靠了过去。 “哈!” 等的人,来了。 …… 狭道中。 马嘶尘飞,约莫二十骑,有的人手里还提着客栈里的酒囊,临走都不忘顺上一口,有人则是抓着没啃净的羊腿,也不管沾没沾沙尘,嚼的满嘴流油。 “这肉烤的真他娘香!” “一群没出息的东西,真正够味的是那老板娘,瞧瞧那身段,老子多久没开过荤了,便宜了那不男不女的小子!” “将军,要不那小子抓了,到时候还怕老板娘不就范,任您揉捏呢,嘿嘿!” “能在这地段开客栈,黑白通吃,先探探底,而且油水不少,反正肉已经到嘴边了,呵呵,飞不了!” 戍兵正和千户聊着。 可就见“轰隆”一声响,一侧的山上,竟滚出来一颗一人高低的巨大山石。 “小心!” 有人惊呼一声,狂勒缰绳,一时间无不方寸大乱,马嘶人呼,乱成一团,有的撞在一起被乱踢踩踏的筋断骨折,有的则是被巨石碾过,连人带马压成肉饼。 这巨石来的突然,时机挑的恰到好处,二十人的轻骑,拦腰而断,战力登时减了小半。 还有一人轻按马背,凌空一跃,人已高高纵起,避过了石头,到底还是戍兵,还是有些东西的,可他身下的马匹却被撞飞出去。 “是谁?” 千户一声怒喝,其余人纷纷拔刀。 那还在空中的军卒却脸色大变,一轮旋转如风的黑影,带着令人头皮发麻的嗡鸣从黑暗中飞出,不偏不倚,套上了他的头颅。 视线一黯,跃起的身子一僵,已直直坠地。 “啧啧啧!” 啧啧称奇的轻笑紧随而至,寻声望去,遂见月光下,一道顶着斗笠的挺拔身影正慢悠悠的自阴影中走出,腕间的铃声响的清脆,手中提着血滴子,一抖一松,一颗五官惊恐的头颅已骨碌碌落地。 “都说戍兵乃军中悍卒,骁勇善战,怎么搁你们这一个个都跟软脚虾一样,真是让人大失所望!” “是你!” 千户听着熟悉的笑声,哪还认不出来,先前他还听过。 斗笠滑下,露出来的,是一张但凡谁见过都绝难忘记的脸。 苏青。 “你要做什么?” 千户阴沉着脸。 “这你还瞧不出来?” 苏青指了指地上的尸体。 “待会,你也会和他们一样,不过在此之前,我得先割了你的舌头,捅烂你那张臭嘴!” 手下五指一扣。 血滴子的外沿中赫然“噌”的弹出一圈弧刃,一抖臂,血滴子在嗡鸣中,又飞了出去,刀轮飞旋,直朝千户罩去。 “这是什么兵器?” 其余戍兵见之无不变色,千户眼神一凛,杀机临身,他双腿一夹马腹,右臂发力勒缰,坐下马匹长嘶一声已然人立而起,电光火石间,本是落在他头颅上的血滴子,正好落在了马首上。 “咔!” 马血扬洒,马身倒地,千户神色狠厉,喝道:“给我杀!” 众军卒得令,趁血滴子收回之际,纷纷纵马赶上。 这血滴子到底还是暗杀之器,擅长以近攻远,苏青将之收回一瞬,右手已松链握剑,还有刀。 他右手握剑,左手拔刀,剑光一亮,刀光也亮,身形一动,只在叮铃铃的骤急脆响中,大步迎上,双腿发力,身子凌空一起,双臂飞旋一转,月光下,陡见一青一白两抹沁寒光影,从远处飞到近处,飞过了当先数名戍兵的脖颈。 “噗噗噗……” 刀入血肉,剑入骨喉,三颗大好头颅豁然自三人肩颈间弹跳而起,座下马匹余势不减,驼着三具提刀喷血的无头身子,又赶出十几二十米,这才缓了步伐。 “扑通!” 尸首坠地。 苏青嘴里怪笑一声,翻飞的身子陡然一沉,如飞燕惊鸿,消失在他们的眼前,足尖一勾,挂着一匹快马的缰绳,人已钻下马腹,顺手一剑,斜刺而上,又是一声惨叫,一人腰腹飙血,翻身坠马。 “下马!” 千户见状,大喝一声,他的马已死,适才翻滚在地,此刻见到苏青这等凶威,一张脸已阴沉的似能滴出水来。 剩下的不到十个戍兵,这会,纷纷闻令跳下马背,紧张凝重的瞧着不远处,正抖剑甩刀的身影。 “都说众生皆苦,我看不尽然,这世道,有人活的不人不鬼,这没错,日子难,活的也难些,可有的是人却偏偏总想扮成吃人的鬼,既然如此,咱就送你们一程!” 脚下一停,苏青剑尖一转,刺死脚边犹在呻吟的一个军卒,而后偏头眯眼轻声道: “你们觉得如何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