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玄女泪 言传九重天第一重天的最东面迎着日头升起的地方,单单生着一株桃树。那株桃树扎根于浮云间,高七丈,半透明的琉璃叶片,枝叶繁密,有枝丫还生成新月的形状。据说,这株桃树从不结果,亦或是从来没人见过它结果,总之在九重天生了有千余年,样子都没变过几分。仙帝觉得甚是有趣,于是屡次三番派人来想铲了这株挡日光的桃树,但不知为何永远无法得逞。于是有人说,这株桃树便是千余年前陨落的九天玄女的一滴眼泪所化而成。帝后善心大发,饶下这一株桃的性命,并赐其名“云生桃”。 生于云,长于天,隐天蔽日,故名——云生桃。 云生桃这世间仅此一株,百余年前得了仙缘,化身成人做了小仙,自取名曰“江溪云”,名自“溪云初起日沉阁,山雨欲来风满楼”。江溪云生得极美,皓齿蛾眉,额前一抹粉桃花,衬得面容都温柔了几分,故而很多神仙都乐意与她交好,凡事总会想到她一分。 一月后是花神紫络的大婚,三日前大婚宴会的邀请函已然送到了江溪云手中。邀请函是一张纯白的素笺,内里左上角印着两朵淡粉色的桃花,用来书写的是混了金粉的墨,字体娟秀清雅,还带着清香。江溪云锁眉瞧着纸上字迹,其实上头不止写了邀请一事,尾巴上还补了句话,是希望请她帮忙打一支流苏步摇。 江溪云乃世间唯一一株云生桃,自然有她特别于常人的能力。她的手极巧,且若将得了她祝福的所作物件赠与他人,被赠之人将会在一段时间内拥有风雨顺遂的好运气,故而想求她一物的人每日都能踏破了揽日殿的门槛。偏偏江溪云是个懒的,也不愿与妖魔鬼怪虚与委蛇,至今成功求到她手中物件的人不过寥寥而已。至于紫络,江溪云与她交好,平日里互相帮衬几分,眼下又到她大婚,她开口所求,江溪云必不会拖怠。 紫络是九重天神界的花神,两百年前接了此任,自然也接下了打理云生桃的任务。彼时江溪云只是株有意识的桃树,还未能化形,每日倒也乐得自在,紫络一来便同她闲扯。一百五十年后紫络有了婚约在身,其主为天帝座下四方水君司重。司重乃天界为数不多受天帝重视的神君之一,眉眼俊朗,高鼻梁凉薄唇,乌黑的长发被一尊墨玉发冠简单束起,颀长的身影不知道在多少女神仙心中魂牵梦绕了数百载。姑娘们日日盼着天帝能有一纸婚约将自己许配给司重,又或者是哪一日能自己入了他眼为更佳,却冷不防被一道他与紫络的赐婚兜头浇了一盆冷水。是以这道旨意刚颁布那段时间,天界哀鸿遍野,凡是能打个照面的女神仙无不跟丢了魂儿一般,天天拿着帕子擦眼泪。 说来说去到底是夸张,江溪云向来是不在乎这些的,准确来说,是她的心思本不在这些事情上。只是婚旨颁下去后,紫络不是特别想嫁,江溪云询问缘由,她却也答不上。但总归是姐妹不愿嫁,于是二人以各种理由生生将婚期拖到了五十年后。前几日司重解决了一处妖族叛乱,得了战功,天帝大喜,遂寻来二人,赐他们于下个月月初大婚。 婚礼就这般被敲定了。 得到消息的紫络想了想,反正司重是九重天第一美人,怎么算去都不像是自己吃亏的样子,至于感情,婚后培养也可,于是也勉强应了下来。江溪云再得到消息时,便什么事都已尘埃落定了。 既然是紫络的大婚之礼,这一支流苏步摇自然不会打得那么简单。江溪云选的是极繁琐的那一款,纯金的簪身上刻着百花浮雕,尾尖分成四股盘在一起,以百鲛珠珠花作饰,绫光晶为坠,三粒拇指大小的银扇石被雕成鸢尾的形状排在步摇的尾端;同时以绯石雕成六羽鸾鸟,展翅腾空在鸢尾之上,尾羽嵌着大小不一的百鲛珠,日头一照,便折射出五彩的光来。 这支步摇名作“遗香骨”,名自“章台人去骨遗香”,是紫络最喜欢的一句诗。遗香骨不仅形式复杂,所用材料也极尽苛刻,雕刻步摇的金是生骨金,产自蓬莱岛无尽崖;缝作珠花的百鲛珠来自东海最深处极寒之角,生活在那里的鲛人每五十年产十粒百鲛珠,极为难得;做流苏坠子的绫光晶则来自第七重天寒潭最底处,原身是寒潭绫光岩,需得用三昧真火连续灼烤其一个时辰,方能得到少量较为纯净的绫光晶,更多的则是含有杂质浑浊不堪的晶石;绯石则来自于凤凰一族涅槃之处,附近的火晶石有一定概率被涅槃之火焚毁重铸,重铸得到的便是绯石。至于银扇石,则是取自凡界药王谷深处的百灵潭。药王谷外围有仙障,深处有百潭映日,百潭之首便是百灵潭。百灵潭附近生有一种只在此处生长的月光色重瓣双生花,名唤“银扇花”,花朵呈扇状,凡历太阳雨半日后,花根处会有一定概率生出银色的半透明晶石,这便是银扇石。 遗香骨的材料准备过于困难,以至于江溪云足足寻了七日才勉强找齐其中四样,独独缺了银扇石。只因找到银扇石的条件苛刻,需得太阳雨下足半日才有概率出现,三炷香时间过后便又会消失,是以江溪云干脆在药王谷百灵潭边支了个小帐篷,天天守着等太阳雨来。 江溪云在药王谷住了四日,日日早起晚歇,寸步不离,神经高度紧绷。眼瞧着婚宴日子越来越近,江溪云不免着急,一急一累,第四日晚上便极度疲乏睡得死沉,翌日睡了个日上三竿。等她迷迷糊糊睁眼,肉体清醒灵魂还在梦回周公之时,淅淅沥沥的雨声很干脆地将她砸醒过来。江溪云翻身而起,出了帐篷一瞧,天穹之上日头正好,落雨倒也未停,雨水从帐篷顶端汇集,一路蜿蜒而下,最终在边缘坠落,砸进深褐色的泥土里。江溪云抬头,浮云万里,日光从缝隙中漏下来,隐约还能瞧见一条青灰色的龙,盘旋在浮云的后边,坚硬的鳞片被折射出刺眼的光。 江溪云一愣,龙? 这世间龙族分布于各地,东西南北四海龙王为首,龙子龙孙各司其职,布雨自然也是他们的工作之一。虽然知其职,但江溪云着实不知道原来太阳雨也是有龙子负责布施的。她盯着浮云间的龙影发了一会儿呆,惊觉自己是来找银扇石的,于是转脸离开原地,去寻草间难寻的银扇花了。 今日的雨不是很大,在屋外呆久了也只是衣衫湿了薄薄一层,头顶挂着细密的水珠,发间都不怎么有湿意。江溪云却犯了愁,这星点雨滴根本浸不透土壤,银扇花根尖感受不到雨水,自然孕育不出银扇石。江溪云寻了许久,终于在一处极不起眼的角落看到了银扇石反射的银光,她心中一喜,三步并作两步刚往前走了一丈远,头顶一声龙吟,雨停了。 第二章·太阳雨 江溪云眼睁睁瞧着那一点银光转瞬间消失在了原地。 江溪云:“……” 不生气不生气,生气自己伤身体。 她缓缓抬头,这回是实打实地瞧见,一个龙脑袋从浮云间冒出来,正直直看着她。 许是看见江溪云也看向了自己,那小龙从云间钻出来,慢慢来到了江溪云面前。这回她可算是看清楚了,青灰色的龙鳞,玉色的龙角,细长的龙须,还有一双金色的,巨大的兽瞳。青龙仰头,呼吸间喷出一股热浪来,灼得江溪云心尖直颤。 没了太阳雨,纵有数朵绽放的银扇花,也结不出一粒银扇石。可照眼下的情况来看,若这青龙不愿意,太阳雨也下不下来。一旦错过了今日,不知何时又能再等来一场太阳雨。江溪云斟酌再三,最终抿了抿唇,开口道:“请问你能继续布雨吗?” 青龙微微愣神,往后缩了缩脑袋,爆出一团青烟后化作了一个眉眼俊郎的男子。他往前走了两步,皱起眉头,像是在确定江溪云的身份:“你是谁?” 江溪云道:“云生桃,桃花主江溪云。” 青龙明显有一瞬间的震惊,他瞳仁微缩,张了张口,进而展露出一个有些邪气的笑,一双丹凤眼定定瞧着她,半晌才道:“原来是你。”继而收了笑,又道:“风满楼,南海龙王六子。” 江溪云半晌反应过来这是青龙在自报家门,她了然,“风满楼,是个好名字。” “好名字又如何?终归不是我的。”风满楼又笑开,带了一分懒意,江溪云听得糊里糊涂,却也没从他的语气中听出任何怨怼。她听不明白,也不好开口问,就见风满楼侧过身子,越过她的肩膀往她身后看了一眼,“你想要银扇石?” “嗯。”江溪云点头,“得到银扇石的办法只有这么一种,太阳雨实属难得,今日能等到,全然是幸运。若不然,我也不会麻烦你继续布雨。” “好说。”风满楼眯了眯眼,“前几日自己布雨留下的银扇石余量还多,你要多少,我送你便是。” 如此一来也不用麻烦风满楼现身布雨,倒是一个好主意。江溪云心里做了思量,于是开口,“三粒即可。” “可。”风满楼应下来,伸手去掏自己贴身的荷包。江溪云站在一旁,自知不该多余看他,敛眉瞧着百灵潭雨后的风景。百灵潭里生着芙蕖,碧玉般的叶片上残留着不少雨露,日光一照,便像一个个微缩的颠倒的光影世界。江溪云瞧着微风里雨露从叶片上滚落,一粒,两粒,三粒……数到第五粒时,她听到身边风满楼轻咳,声音略显尴尬:“咳……今日银扇石并不备在身上,我还是去替你布雨吧。” 言毕,也不给江溪云说话的时间,脚尖点地瞬息间便重新化作一条青龙,翻进了天穹间。江溪云愣愣地瞧着他跑得飞快的背影,忍不住笑出来,弯着眉眼道:“不用太久,有三粒就够了。谢谢你。” 云间传来龙吟声,江溪云知道风满楼听到了。太阳雨重新落下来,雨势比方才大了不少,不一会儿就将地面的土壤浸了个透湿。等了半个时辰后,江溪云捏了一个避雨诀钻进雨里,看着银光陆续从草丛里面钻出来,心中欢喜,很快便找齐了三粒银扇石。此时雨适时停了,风满楼从云间钻出来,还是一副青龙的模样,游过来缠在江溪云身边,瞧着她手中三粒小小的半透明的石头,奇道:“你找银扇石做什么?据我所知,银扇石只被作炼丹之用,你既是云生桃,又不炼丹,拿它来,送人吗?” 江溪云晃了晃手中石头,睨了风满楼一眼:“你身为男儿自然不知,银扇石作雕花一用,镌刻出的东西是一等一的好看,光一照,亮晶晶的,是多少姑娘都喜欢的东西。用它刻的物件嵌在簪子上,发钗上,玉冠上,哪怕只是坠在流苏尾巴上,也是极好看的。下月紫络大婚,我想帮她打一支步摇,用得着这银扇石。” 风满楼变回人形,领着江溪云去一处小亭子坐下,“下月紫络大婚?同谁的婚事?” “你不知道?”这回轮到江溪云讶然,“天帝为紫络同司重订了婚,就为这点事,九重天的女神仙们前前后后闹了半年,搞出了天大的动静。你怎么会不知道呢?” 风满楼拧眉仔细想了一阵,江溪云坐在一边,静静瞧着他。却听他突然问,“什么时候的事?” “还能是什么时候?五十年前啊。”江溪云也微微蹙了眉,“五十年前的婚约,因为女神仙们不情不愿不甘心,加之紫络也不是很情愿,一拖便拖了五十载。若不是几日前司重立了战功,天帝等不到他自己定下婚期,做主为二人择了吉日,我看这婚事怕是还要拖延。” 风满楼眉头舒展开来,了然道:“若是五十年前的事,我还当真不知晓。我沉睡千载,几日前方苏醒,对于这世间万物一概不知,连能力都没能觉醒几分,如今甚至只会布个太阳雨,丢人啊。” 虽是听他这般说,江溪云却从他面上看不出任何羞赫之意,显然他并未将这些琐事放在心上,当真是洒脱。不过他的话也勾起了江溪云的好奇,她想了想,还是开口问:“你不是说你乃南海龙王第六子?怎会沉睡千年呢?” “千年前我诞生于南海深处,方为龙蛋却灵识已具,听得到周遭的一切虚化实体的声响。五月后我破壳而出,彼时尚是三寸小龙,三日后却长成为现在这副模样。”风满楼倒是无所顾忌,张口便将自己的家底抖落了个干净:“我父王母后惊异非常,倒也不将我视为异类,如此过了三年,我七弟降生,我便突然沉睡于南海尽头寒水关,冰封在了一具水晶棺材里。千年来连父王母后都找不到我去了哪儿,直到八日前,南海异动,晶棺破裂,我从沉睡中苏醒,这才又见了这世间一面。” 听了风满楼故事的江溪云着实惊讶,“你这沉睡来的颇为蹊跷,你可知道原因?” “我也觉得我沉睡得蹊跷,更过分者别人沉睡后苏醒功力大涨,我苏醒过来却还是从前那副吊儿郎当的模样。”风满楼眸光黯然,叹了一口气。“不过这司重是何人,竟能在九重天如此受欢迎,惹得一众女神仙为他争风吃醋?” 江溪云抬手给二人化了两杯桃花茶,又捧起自己的紫砂盏,吹开桃花瓣浅浅抿了一口方道:“司重乃天帝座下的四方水君,又为神军五大将领之一,因着面容俊郎、战功显赫,被女神仙们封了个‘玉面阎神’的称呼。用那些姑娘的话来说,他便是个翩翩公子,温润如玉,姑娘们喜欢的不得了。他一大婚,便意味着很多姑娘没了机会,绝大多数有地位封号的女神仙也绝不会自降身价去做妾,更何况司重发过誓,这辈子只娶一位王妃。” “倒是个痴情种。”风满楼感叹。 江溪云瞧着他的脸,突觉风满楼的眉眼轮廓也极其俊郎,与司重相比不分上下,于是奇道:“你这般关心他做什么?难不成,你想跟他比美?” 风满楼一噎,“我只是觉着他的名字有点像我一位故人的名字,觉得熟悉,顺口问问罢了。”言罢他又摸了摸自己的脸,“我长得很好看吗?” “十分好看。”江溪云点头,她确实觉得风满楼长得十分好看,身为龙却偏生了一双丹凤眼,弦月眉高鼻梁,轮廓分明,生得妥妥是一副招姑娘们喜爱的俊朗模样。她心中疯狂赞叹了一番,面上却不显露分毫,揉了揉眉心,道:“不过说起你,出生三年便陷入沉睡,若说这故人确有其人,那你这记性未免也太好了点。” 风满楼捏捏额角,笑道:“就说是熟悉,但具体是不是因为故人的名字,我也记不大清了。至于确切之事,我也不好讲。”他话锋一转,“紫络的婚礼你要去吗?” “嗯?”江溪云愣了一瞬,“我肯定要去的。” 却见风满楼突然扭捏,拿眼睛朝江溪云瞟一眼,再瞟一眼。江溪云呼吸一滞,就在她即将起鸡皮疙瘩时风满楼终于开口,“那你能带我去吗?” 江溪云一身的鸡皮疙瘩顿时偃旗息鼓。她沉默,又看了风满楼半晌,在确定他确实不是开玩笑之后,张了张嘴,道:“你是否收到了邀请函?” 风满楼看着江溪云,老老实实摇头:“未曾。” “嗯……”江溪云继续沉默,老实说,于情于理,她都没法答应这件事,至少现在她不能答应。风满楼既然为南海龙王第六子,若受龙王喜爱,这种场合龙王必定会带他去,一说是见见好友,二来是培养为人。若父兄不带,则有亲友,若关系上佳,也会一同前往。退一万步讲,就算风满楼没有邀请函,不受父兄喜爱,没有好友相伴,那也绝不该是现在的江溪云带他赴宴,二者素不相识,无祖辈之交,更无人情拖欠,除了……今日布的这场雨。 说起来江溪云微微蹙眉,若是因为这件事,便带他去紫络的婚礼,且不说他会不会捣乱,便是他这号人,怕是都没有几个人知道。思及此,江溪云换了个说法,“你且先回去呆几日,等到大婚,若南海龙王真不带你去,我再带你赴宴,也不迟。” 风满楼略一思索,点了点头。 江溪云弯了弯眉眼,又抬头看了一眼天穹,见天色见晚,若再拖晚些,回去怕是又要耽搁些时日才能着手制作步摇,便礼貌性点了点头道:“如今天色已晚,仙友不妨先回去歇息些时日,也好好熟悉一下你这千年未见的世间。” 夏夜微凉,有香风掠过,吹起了风满楼垂在胸口的一缕碎发。他低眉,一团青烟乍现,散去后青龙又重新出现在江溪云面前。江溪云瞧着眼前一只兽瞳便有自己两个头一般大的青龙,突觉好奇,遂恶向胆边生,伸手摸了摸飘摇的龙须。风满楼的眼神闪了闪,便听着江溪云又道:“切记,莫要去第九重天。那里是凡世间的禁忌之地,是天帝也不能踏足的地方。我想你大概是不清楚这些的,所以先讲一声,你该知道轻重,别因为对世间的不甚了解便葬送了自己。” 风满楼被江溪云突如其来的动作惊了一惊,微微一滞,再回神时,龙须上的暖意已经散去。那触感有些熟悉,他抬眼看去,瞧着江溪云撤了手,朝他微微一笑,单手捏诀,瞬息间离开了原地。 他定定地瞧着刚才江溪云站着的地方,瞳孔里还残留着方才的影子。 愣神间,他恍惚想起了很多沉睡之前的事情。 这世上,到底还是有可以抓住的光的。 第三章·龙与桃 说到底,江溪云当初给风满楼那般一种答复,不过是为了安自己的心,她也没想过日后还能再遇见他。不过显然,是她想错了,因为没过两日,风满楼竟寻到了她的仙邸,俨然一副做客的姿态,大摇大摆地翻墙进了府中。江溪云好言好语给他送出门去,回屋便特别关注了一下他翻墙之地的防范,于是第二日,他又换了个地方翻进来,然后呆个大半日,再被江溪云送出府外。 如此来去了大半个月,一直到遗香骨打造完,甚至第二日便是紫络大婚了,前一日风满楼也要坚持来揽日殿拜访拜访。说是一回生二回熟,对于风满楼来说,一回就已经熟了,他连揽日殿的砖砖瓦瓦都摸得门儿清。江溪云已然从最初的震惊,逐渐转变为现在的淡定,对于他每日在不同地方的突然出现表现得波澜不惊,日子虽然鸡飞狗跳了些许,倒也比从前有趣了许多。 但绝对不包括今天的情况。 眼下,她正与风满楼对坐在白玉八仙桌前,一人一杯茶,久久地对视,谁也不出声,谁也不愿打破这份尴尬的宁静。 江溪云着实是懵的。清晨起床,刚用过早膳,她甚至还没来及给门口的本身浇水,便看见一个青色的大团子从墙顶拍到了地面上,吓了她一大跳。等她冷静下来,才看清那不过是缩小了的风满楼青龙的原身,此刻可能摔得有点狠,正哆哆嗦嗦地探了个脑袋出来。就在她愣神间,小青团子迅速变成一条小青绳,并且以诡异的行进路线迅速贴地飞行,眨眼间便靠到她面前,接着在她沉默地注视下,颇为艰难地幻化成人形,开口的第一句话便是,“我父亲不要我了。” 江溪云头疼。 茶盏氤氲着热气,桌上摆了一碟圆润饱满的紫葡萄,数量正在以肉眼可见地变少——桌对面的风满楼不讲话,一张俊脸摆了个委屈的表情,手下却不停,一个个葡萄被干干净净剥了皮送进他的嘴里。江溪云瞧着他,一直瞧到碟子里的葡萄只剩下了铺底的一层,风满楼才停手,表情不再委屈:“吃饱了。” 浓郁的葡萄甜香被和风送进江溪云的鼻腔,她叹了口气,“不知道的,还以为南海龙王不给你吃葡萄,害得你天天往我这边跑。” 风满楼的表情恢复成吊儿郎当的模样,啧了一声道:“那不对,你比葡萄好,我来是为了找你,不是为了葡萄。” 面对风满楼突如其来的骚话,江溪云依旧表情淡然:“说吧,今天怎么回事。”就算风满楼每日都会翻墙来找她,可无一例外都是用的人身,今儿一团龙团子砸下来的时候她还真以为他出了什么事。 “明儿紫络大婚,我父亲提了这件事,说是收到了邀请函。”风满楼道,“可他明确告诉我们,他只会带我二姐去赴宴,连我大哥都不能去。说起来轻巧,但仔细一想却是奇怪,为何他单只带我二姐去?照理来说这种场面都是大哥陪父亲去的,我想来,觉得蹊跷,所以来找你,这次是不得不拜托你明日带我去一趟了。” 风满楼絮絮叨叨说了一大堆,江溪云想的却是另一个问题。她等他说完,等他又捻了一粒葡萄吃,方开口,却不是回答会不会帮他:“你这般想去紫络大婚,究竟为何?” 江溪云想过了。这半月她一直觉得,风满楼必定向她隐瞒了什么。能混进药王谷的都不是寻常人,风满楼若只单单会布太阳雨,别无其他本事,他怕是连守着药王谷的屏障都进不来。可他不仅进来了,还在药王谷布了雨,且不说他是不是有心布了局见自己,就算是无意,那风满楼这个人,也绝对不止表面上那般简单。若说是有心,则他花费诸多心思,究竟是想从自己这里得到什么东西? 风满楼没说话,飞扬的表情却渐渐沉寂下来,眼角微挑。江溪云瞧他一眼,又开口,“这大半个月来,你日日到我府邸,总是能用诸多办法混进府中。你若是真的没本事,你便既进不了我府门,”江溪云曲指叩桌,一声脆响:“也进不了药王谷了。” 此话一出,风满楼连眉毛也沉下了来,神色终于有了些许认真。江溪云眯了眯眼,“对此,你有什么想说的吗?” 风满楼双手扣在一起,斜斜靠在椅背上,一双眸子一眨不眨地盯着江溪云。江溪云辨不清他的眼神,但她也不出声,心里暗暗揣摩风满楼的意思。五息后,风满楼终于动了动脖子,却突然笑道:“我知你是株桃树。” 本以为他会说些什么的江溪云一噎,无奈道:“世人皆知。” 风满楼满意点点头,收了笑,却又道:“我知道你不是株桃树。” “什么?”江溪云微微一愣,“我自九天云生桃化形而来,若说是个仙,也能不算作桃树。”她有些恼火,“别扯这些弯弯绕绕,你到底要讲什么?” 风满楼又笑了,无奈地摇了摇头,却再次没头没脑地来了句:“你可听过,万物有缘,莫强求因果?” 江溪云皱眉思索了许久,终于从尘封的记忆里翻到些许残片,“我还是云生桃时,有人跟我念叨过。” “这不结了。莫强求因果,说得便是现在。”风满楼笑盈盈道,“顺便一提,这句话是我在你耳边念叨的。” “……”江溪云彻底没了脾气。 “你刚化形不过百年,身处九天,不问世事,却也知道提醒我世间禁忌。我虽沉睡千载,清醒时日无几,但也清楚些事。既然自己清楚,我也有必要提醒你,万物有缘,非强求因果,不是什么好事。”风满楼又恢复原来的模样,开始继续剥葡萄皮,“我言至于此,若你不信,我也没什么办法。” 江溪云瞧着他,烦闷地揉了揉额角。眼下风满楼的情况自然是不会再多说任何一句话的,除了“莫强求因果”。若非要问下去,她想也绝问不出什么所以然来?于是她放弃,转而问起他今日本要同她讲的事情:“你说你父亲不要你了是什么意思?” 听闻话题变了,风满楼立刻坐直身子,道:“我本来要同你讲这件事的。我父亲在告诉我们他明日要去赴宴后,我有提过带我一同前去,却被他严词拒绝,我还想再争取,他却将我关在自己寝宫里,落了锁,还将我寝宫四周以灵力为媒介下了封印,嘱咐了仆从任何人都不得听我吩咐,只需提供我的一日三餐,直到他明日从紫络花神的婚宴上回来。” 第四章·云中风 江溪云听得直拧眉。虽说方才他讲,南海龙王不让他赴宴,偏生只带他二姐去,看起来无甚逻辑,但总归是他自己的家事。现下却突然冒出这样一出,就不得不令江溪云多留一个心眼,明日紫络的婚宴上是否会出什么压不住的变故。她越想越心惊,急急问道:“你父亲已经出发了?” “的确,他今日先带我二姐去了趟三重天,不知目的,但总归不是我能打听的事。”风满楼抿一口茶,“瞧着他没什么异样,但我心里还是不怎么踏实。” “那你为何一定要去花神的婚宴呢?”江溪云还是不明白风满楼究竟为何要做这件事。南海龙族与天界来往并不频繁,故花神与他风满楼相识的可能性几乎为零,他却偏偏要在这个节骨眼上去参加花神的婚宴,这一切,也没法不令江溪云多想。 风满楼叹了口气,又抿一口茶,“这件事,不太好说,等我查探清楚再与你讲。总之,明日的婚宴我得去,直觉告诉我保不齐会出什么变故。不出事还好,若是真出什么事,我也好帮衬一二。” 江溪云在心底苦笑,心道要是真出了事,十个风满楼也帮衬不了。先就紫络司重二人的身份讲,紫络乃天帝座下四方花神,手底掌管十二令二十四时全数花使,另兼管风使雨使二责,是九重天为数不多的女上神之一,而司重则为天帝座下四方水君,乃战神麾下得力战将,颇受天帝重视。二者的婚宴,不说场面恢宏空前绝后,不说赴宴道贺者虚情假意几何趋炎附势又几何,就算真心祝福者无几,彼时婚宴场面也绝不仅仅是几个人便能一手把控得来的。更何况,四海龙王皆有本姓,东西为敖,南北为江,除开西海龙族与南海龙族一分支以临泽为姓,多年来,江溪云还真未听说过有龙族人姓“风”。除非他身世与众不同,否则他甚至可能连族谱都未能纳入。若真如此,哪怕他有通天本事,明日婚宴出了差池,别说是风满楼,连江溪云都有极大可能性什么都做不了。 瓷茶盏里花茶浮浮沉沉,碗盖磕在瓷盏口,碰出脆利的声响。江溪云思考良久,最终还是松了口,多一个人总多份力:“你且随我前去吧。” “你不必如此紧张,不定我只是胡乱言语,只是凑了个热闹。”得了江溪云准信的风满楼放松下来,旋即笑道:“今日我父亲不会再回来,不如我先在你仙邸凑合一晚,明儿一道前去婚宴,你瞧如何?” 江溪云被风满楼的思维所折服,“你一未婚的俊郎公子,若是明日同我一道从我仙邸出门,你让人瞧见,人怎么想?” 风满楼托腮想了想,往江溪云袖袍瞟了一眼,眼睛一眨,道:“我觉着,你这衣服太过素净,哪怕有桃花祥云刺绣,也多该添点什么别的东西。不如,我化作一片刺绣,附在你袖袍上,如何?” “不如何。”江溪云严词拒绝,“明日我会去紫络的花神殿陪她出嫁,就算你化作刺绣,内里终归是个男的,就这么进了姑娘的寝宫,哪怕谁都不知道,我也绝不会允许此类事情发生。” “也是。”风满楼一拍额角,“我倒是忘了这茬。那这也不行那也不行,你总归得给我个法子吧?我今晚是回不去了,你要我怎么办呢?” 说到这江溪云才猛地反应过来哪里不对,她奇道:“既说南海龙王将你封在南海龙宫,那你是怎么逃出来的呢?” “我父亲以灵力为介,自然封的也是灵力,我将自己的部分灵力附在院中一株杨树上,其余部分撕扯成片一点一点丢出来,我毫无灵力地跑出去,再重新将灵力吸收回来,这不就结了。”风满楼撇嘴。 江溪云笑出声,怪不得今日见他是个狼狈不堪的青团子模样,这般大费周章地折腾体内灵力,能稳定化形那才是怪事。她摇摇头,抿嘴略一思索,道:“那你今日歇在我揽日殿,明日出门先化作我袖袍刺绣,待四下无人时你再化形出来跟着我。别人问起,你便说你是我座下仙童,别人总归不会怀疑我,反正你这模样也没几个人见过。” “座下仙童没有名字吗?”风满楼显然抓错重点,“万一有人问,我要是说我叫风满楼,那谁都知道我是南海龙族了,毕竟刚出生三年就失踪冰封的龙子可没几个,我可出名了。” 江溪云沉默地瞧着他,隐约觉得面前的人身后多长了条疯狂摇摆的东西。 “每个花主座下有三位仙童,名字早有定数,谁来都是那三个名,故一般不会问起花主手下仙童的名字。”江溪云无奈道:“你若喜欢,我这除了诸生还有两个名字,你随意挑一个,我不拦你。” 风满楼顿时安静如鸡:“不了。大约也没人问。问起就说你还没来及赐名。” 江溪云满意点头:“这才对嘛。” 天界规矩森严,每位仙倌都有特制的身份牌符,一位一牌,尽数归在二重天天帝座下四方命神花璇玑手中。花璇玑手底有七十二童子,他们负责把守这些命牌,仙倌是生是死都通过命牌知晓。天界中若要混入不相干的人,也能通过命牌查个清楚。唯一的漏洞,就是每位花主手下的三位仙童。三位仙童有固定的名字,他们的命牌便也只是个空壳,并不特定代表一个人,因此通过花主混入天界会容易很多。 眼瞧天色不早,江溪云轻咳一声,从椅子上站起来,道:“揽日殿后殿正中五个房间暂无人住,你大可叫诸生命人来清扫一间后住进去。若你懒,你也可以选择和诸生去住仙童歇宿的房间。眼下我得先去趟花神殿做做最后准备,你自己在揽日殿万事小心,别让人瞧了去,惹出什么乱子,我可兜不住。” 风满楼连连点头,“我明白。不劳烦诸生,我自己能收拾。你要着急,就先去。” 江溪云瞧着眼前格外乖巧的风满楼,眼神诡异,左瞧又看却又说不出哪里不妥,终是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揽日殿。 第五章·离堂燕 仙界的婚宴设在白日,但女方和婚场的准备事宜却是从辰初便开始的。男方的准备没有女方繁琐,故可延后半个时辰,自辰正始。江溪云为此特地在卯正两刻起床,将还在床榻上昏昏沉沉的风满楼轰起来,按在了自己的袖袍上。她今儿穿了一身月牙白的锦裙,袍角拿银丝暗绣着祥云,贴着几枚桃花花瓣,衣袂飘飞时便如桃花翻滚在云海,极为好看。袖袍一如衣摆的模样,只是右手在祥云间多了尾青色的龙,绣工精细。其实若不仔细瞧,都没法发现这龙慢慢在袖袍上挪动。 江溪云飘飘然走在路上,抬手正了正发冠,觉察到袖袍上的动静,叹了口气道:“莫动,再动我将你捉出来变成一条菜青虫。” 袖袍上的龙登时不敢动了。 江溪云才又道:“一位姑娘,这辈子就这么一次大婚,我定要做好万全的准备,让她不至于在想起今日时还有遗憾。所以你不必跟我抱怨起得太早,等你有了这样一天,你会发现你的心情其实与我差不了多少。” 袖袍又动了动。 这一路上,江溪云瞧见了不少早起为这次婚宴奔忙的仙倌。十二令二十四时花使带着手底的花主穿梭在云道间,花璇玑的七十二仙童把守着各个仙门,一遍一遍确认着现场的仙倌,以防有心怀不轨之人混进来。江溪云一面走一面瞧,三重天的浮云被晨光染成瑰色,在白玉回廊两侧浮沉,透出清亮的天光。 花神殿在三日前便被重新布置了一番,如今再见到,依旧觉得震撼。门口花轿照例是清透的薄玉琉璃所制,檐上四角坠着四花琉璃,底下交缠着两道一指粗细的流苏。轿子背后是花神殿的殿门,从左至右缠着两道红绸,还挂了两个浅红色的六面雕花琉璃灯笼。殿院中亭台楼阁,曲水流觞,四处都挂着红绸,连池水都泛着粼粼金赤色波光。从殿门口到正殿一路两侧都开着五颜六色的半透明六瓣小花,长得精巧,路旁生着云冠树,枝丫上密密垂下来红色的绸线,挂着小巧的琉璃灯笼。殿中仙娥脸上都挂着真切而美好的笑容,身着浅红色衣裙,穿梭在小路间。 紫络的寝殿前挂着一排青色的珠帘,江溪云将其拂开,轻轻推门走入屋中。风满楼在她离花神殿不远的地方先行离去,如今紫络寝殿中只剩了江溪云和紫络两人,别的仙娥都被遣了出去。 彼时时间已逢辰正,屋中够亮堂,多数蜡烛都已被撤了下去。紫络的妆容已基本完成,今日的婚袍是赤玄两色,极尽庄严与隆重。江溪云抬头瞧紫络,但见她头戴六尾玄凤冠,坠着金色流苏链子,鬓边插着她送与紫络的遗香骨。她面上描着远山眉,一双杏眼顾盼含情,身着玄赤双色曳地飞鸟双层描花长裙,披着玄色金边祥云掐花云罗披肩,环佩叮当,繁香满溢,只一眼就教周遭黯然失色。 江溪云暗叹一番,笑道:“我阿络不愧是花神,顾盼生姿,倒教我都失了色去。想来今日是你一生的大事,你也该当得起今日这般模样,教全天下的人只一眼便永远忘不了你。” 紫络略带嗔怪地瞧了江溪云一眼,因着佩戴的首饰太多,她不敢有大动作,眉心一簇,道:“就你话多,眼下我还不好收拾你,这婚服层层叠叠摞起来,倒将我真打扮成了一朵花,走路都难走。”言罢,还往衣柜那边瞟了一眼,“还是我平时衣服好,穿起来就跑。” “平日是平日,今日你大婚,该打扮隆重些的。”江溪云不赞同道:“再说,就这么一会儿,回头你随司重去了他的羽珲宫,你便能将这些个物什卸下来轻松轻松了。” 紫络叹口气,“结婚忒麻烦,还要面对司重引来的狂蜂浪蝶,我一想我以后的日子,我就头皮发麻。”她揉了揉太阳穴,又道:“我是不是现在还不能吃饭?” 江溪云点点头,伸手从旁边的供桌上取来一小碟精巧的糕点,“正餐不能吃,但你能拿糕点填填肚子。总归不能饿了新娘子,也没这样的规矩,大婚还叫新娘子受累。”说着说着她又笑起来,“花钿还未贴?我替你贴一个吧。” 紫络眉心一动,微微点了点头。 江溪云这便把餐碟放下,从紫络面前的桌上取来盛放花钿的楠木小匣,挑了个清透翠薄的描金花钿,仔仔细细贴在了紫络的眉间,覆在了那一抹青色羽毛印记之上。看着眼前眉眼如画的女子,她突然就生出一种不真切的感觉来,头一次觉得眼前的一切如同梦一般。千年前她以“玄女泪”的传说扎根于九重天近日云端之上,生出一株绝无仅有的云生桃,五百年凝神,一百年聚灵,三百年化形,与紫络相识两百载,她尚觉得时日颇短,转眼间紫络却从懵懂小仙成长成为天界可独当一面的花神,且与神将四方水君司重订了婚。白云苍狗,时光荏苒,这日子好像突然间变得,有那么一点不一样了。 仙鸟在屋外盘旋,引颈唤出清脆的啼鸣。江溪云反应过来,向右挪了两步,看向窗外,道:“今日仙宴设在瑶池,来宾共百人,花神可先乘轿去往圣云门,而后随水君步行进入瑶池。从此后,愿花神与水君司重,相互扶持,琴瑟和鸣,永不离弃。” 言罢,江溪云双手交叠,向紫络缓缓行了个礼。 那是江溪云身为桃花花主,向花神紫络行的正礼。 紫络忽地红了眼眶,她微微撇开头,颇不自在道:“……你别这样。” 行完礼的江溪云直起身,又朝紫络靠过去,笑道:“这点礼数还是不能丢的。时辰到了,你也该动身了。” 紫络抬眼,深深瞧了一眼江溪云,方转头摸了摸腰间,忽而拧眉道:“糟了,我花神令落在书房了。” “……”江溪云望天,“我说了多少次,昨儿就该先把这些整理好,别临头了又这个没拿那个忘了的。得了,你告诉我花神令在哪,我去替你取来。” 紫络不好意思地笑笑,罕见地没有跳脚,江溪云只当她今日没工夫和自己闹:“花神令我收在书房门后第二个柜子的第三层抽屉里,应该很好找,拜托你了。” 江溪云应下,嘱咐好紫络乖乖等她回来:“你乖乖等我,我马上回来。” 紫络轻轻“嗯”了一声。 江溪云推开房门,循着记忆往书房的方向走去。走到一半她突然回过味来,停下脚步,只想了一瞬,便突然反应过来,出了大事。 花神令平日确实以实体形态出现在众人眼前,那是一枚青色的长羽,尾尖坠着一枚金色的鳞片。可昨晚江溪云来找紫络时,便早嘱咐了她将花神令收进了自己的眉心祖窍中,方才贴花钿时她还清楚地瞧见了紫络眉心的一点青色羽毛的痕迹。刚刚一听说紫络忘记拿花神令,她愣是完全没想起来这回事。所以……并不是紫络没拿花神令,而是她故意要支开自己。再联想到婚前紫络拜托自己帮忙打造遗香骨…… 江溪云猛然回神,紫络是要逃婚! 第六章·追魂咒 江溪云神色一凛,右手捏诀往上一提,瞬息间便又回到了紫络寝殿门口。雕花大门一如她离开时紧闭着,门外两边各立着一位仙娥,恭顺地低着头,似是什么都没见到的样子。她皱了皱眉,伸手推开大门,赫然瞧见屋中杯盘碗盏静立,只侧边的窗户开了一条缝,和风从窗隙中钻进来,扰落了一地的宣纸。 紫络逃了。 而且是悄无声息地离开的。 白皙的宣纸被地面的水渍透出淡淡的痕迹,显然紫络离开已经有一段时日了。但眼下并不是声张的时候,趁着还没人发现,江溪云若是能将人寻回来,问个清楚是最好。若不能和平解决,也得先寻到人。江溪云立时做了决定,却在准备动身离开时,被一枚雷信生生拦住了脚步。那道雷信闪着紫色的雷光直直落在江溪云手中,瞬息间化作文字浮现在半空,甚至还伴随着风满楼焦急的声音。 “江溪云,司重逃婚了!” 九天有四信,以不同紧急程度划分作风雨电雷,分别以风、雨、电、雷为媒介传信,最低程度为风信,最急程度为雷信。四信可以选择寄信的形式和收信的范围,是文字、声音,亦或是二者兼有,是只收信人一人可阅还是附近所有人可阅,皆由寄信者决定。一般雷信不会被选做所有人可阅,毕竟事态紧急,不宜被他人知晓。所以江溪云打开这封雷信时也没有太注意,于是还未来及收手,风满楼的咆哮又接连传来:“你我分开后我去了司重的羽珲宫躲在院中,前时他是好端端地待在屋中,半盏茶时分前,他吩咐下人去替他取喜袍,把屋中所有人都遣了出去。我觉着不对,偷偷溜进去一瞧,他已经不见了!” 江溪云被雷信中附带的声音震得发懵,并未发觉身后房门早被人打开,一位身着绾色衣裙的仙娥呆滞地站在原地,显然已经将刚才风满楼那番话听去了七八分。江溪云转头撞见呆立的仙娥,心道不好,遂沉声问:“你来作什么?” “奴婢……奴婢来替花神娘娘净手……”小仙娥吓得哆嗦,却硬是逼着自己镇定下来回话。江溪云心中突然烦躁,拧眉凉声道:“你自己净手吧。这里没人需要了。” 小仙娥连连应声,却又突然探头,鼓足勇气道:“若是水君逃婚,那他置我们花神娘娘于何地?” 倒是个替自家主子考虑的。只是这考虑里,有几分是实心意为紫络,几分是为自己打算的,就不得而知了。江溪云抬眼瞧了一眼仙娥,淡淡道:“所以你进来的理由是?” 小仙娥先是侧头看了一眼里屋,一张俏脸表情一变再变,接着突然一顿,慌张放下手中托着净手盆的木托,跪在地上一叠声道:“桃花花主息怒,奴婢知错了,奴婢该先叩门的!” 江溪云神情不辨喜怒,只缓声道:“自己去凌渊阁领罚吧。” 小仙娥呼吸一滞,苦道:“是。” 江溪云等小仙娥从屋中离开,方才微微喘了口气。眼下司重紫络双双逃婚,就风满楼方才那么一吼,她这边的人保准是都听了个七七八八,知晓了司重逃婚的事;而小仙娥往里屋那么一瞥,自然也瞧见了里屋中并没有紫络的事实。就凭仙娥的嘴碎程度,不消半刻,花神殿便会上上下下都知道这件事。她其实并未有隐瞒众人紫络逃婚的事,只是被风满楼捅得猝不及防,令她一点准备也无。 江溪云叹了口气,走到梳妆台前从被紫络摘下的六尾玄凤冠上摄取了一丝紫络的气息,双手结印,片刻后一道紫色的光芒从印结中探出,化作一缕细细的光线,直直向屋外飘去。 这是江溪云利用紫络身为花神特有的气息所使用的追魂咒,时限为一个时辰。一个时辰后,用作引子的气息便会消散殆尽,届时便是真的对寻找紫络毫无头绪了。 光线一出,江溪云眉心一动,右手捏诀瞬息间追了出去。紫光的行进路线很复杂,它先是在花神殿后殿徘徊了片刻,而后越过高墙,穿过十里花海,飞上二十八星宿的屋顶转了一圈,接着从离花神殿最远的角落上了第四重天,又一路跌跌撞撞闯过了药神的药林和化骨的风旭池,最终在一个完全相反的角落上了第五重天。江溪云跟着紫光一路跟到几乎吐血,她实在想不明白紫络费老大劲在九重天兜这么大一个圈子的意义何在,是生怕别人瞧不见自己逃婚吗?江溪云愈来愈不解,速度愈来愈快,最终在一个拐角处一不留神,和迎面也是同样生风般地冲过来的人,撞上了。 不仅撞上了,还撞了个趔趄,俩人差点当场去西天拜佛祖了。 江溪云捂着撞到麻木的脑袋,老半天没憋出一个字。对面的人倒是先嚷嚷上了,“谁啊走路不看路耽误我找人怎么办!第三重天那么大的婚宴热闹不去凑为什么要来这冷清的第五重天跟人玩对碰啊!” 听见熟悉的声音,江溪云愣了愣,随即眉头狠狠皱起,单手呼过去一阵风,给对面人吹了个清醒:“风满楼你找司重怎么找上了第五重天?” “啊?”被风吹懵了的风满楼冷静下来,方才发现跟他撞上的是江溪云,随即奇道:“我还想问你,你怎么上了第五重天?” 江溪云揉了揉额角,“自然是找紫络。” “紫络?紫络不是在花神殿待嫁吗,你上第五重天来找她作甚?”风满楼大为不解,想了半刻,哦了一声,“紫络也逃婚了?” 江溪云瞧了他一眼,算是默认了。 风满楼更不解了,“照你所说,水君花神缔结连理一事乃天帝旨意,二人初时并未反驳,按理不该出现差池。若真说后日有人反悔,不愿履行这婚约了,逃婚就罢了,一逃还逃俩,这下可不是打了天帝的脸面?” 江溪云冷冷瞧他一眼,“你可真是个乌鸦嘴,昨日说过今日出事,今日便当真出事,出的还是大事。” 这话倒是说得不留情面,风满楼一噎,果断转移话题:“你说你是来寻花神,可为何寻到了第五重天?” “以气息为引下的追魂咒,那光束一直走到了这,我寻过来的。”江溪云往风满楼身后瞟了一眼,紫光还没灭,直直地往前飘去。她收了眼,看了一眼风满楼,“想来你同我用的方法一样,也是顺着光束过来的吧?” 风满楼点头,“我也奇怪,那青光出了羽珲宫便开始左拐右拐,先是在第三重天兜了个圈,接着横穿第四重天,最后到了这里。”他也探头去看江溪云身后,急道:“不若我们先找人,给对方留个魂印好随时交流,我怕一个时辰快到了,届时若还找不到,麻烦可就大了。” 江溪云赞同道:“早些寻到人便少生些事端,虽与你我无太大关系,但毕竟紫络乃我好友,我也该搞清缘由,也好护着她。” 言罢,江溪云趁着风满楼还未回神,右手凝气往他眉心一点——风满楼只觉眉心一阵剧痛,便听得江溪云道:“我已给你留了魂印,在左肩肩窝处有一个五瓣桃的炎色印记,若想毁了魂印,只需对着那五瓣桃印扎一刀即可。” 风满楼哀叹,五瓣桃美是美,就是这留下和去除的方法太暴力了点。江溪云瞟了风满楼一眼,瞧见他满脸哀怨,忍不住笑道:“你要是想,我也有法子不让你痛便取走印记。但眼下,我想还是先找人比较重要。” 于是风满楼仔细管理好表情,对着江溪云一拱手:“多谢桃花花主手下留情,那我,”他抬眼挑眉,“先走一步?” “南海龙王六子,你这一拜我可不敢当。”江溪云笑道,“走吧走吧,今儿本是大喜日子,多生事端也不好,早解决也早舒心。” 风满楼应下,转身循着青光而去。 二人拜离之后,江溪云也循着紫光继续前进。只是这回紫光不再多绕路程,而是直直冲着第八重天而去。江溪云跟得心中焦急,她怕极了那道紫光进了九重天,若真如此,到时便不只是逃婚这么简单,恐怕还有剔除神骨,跳戮仙台的惩罚。好在那紫光停在了第八重天拐了进去,江溪云不敢多做停留,急急跟上。 她循着紫光来时有着十足的信心,以气息为引的追魂咒万无一失,她总能将紫络找到。可终究造化弄人,那道紫光在落入第八重天后,忽地散了。 散得无声无息。 第七章·斩露池 第八重天因着太高太远,是连日月星辰都照耀不到的地方,目之所及只有一片漆黑,光源只是些大大小小的夜明珠和一些有着荧光的仙植。因着常年阴暗,故而第八重天只生长着一些不喜日光的灵草神花,同时这里也是天界仙牢所在。仙牢占了第八重天大部分地方,其余地界除了生些花花草草,还有一处占地也颇大的水池,其名斩露池,池水赤色,无草木生,无鱼虾活,只有一汪沉静的死水。原因很简单,斩露池乃行刑之地,所有血水汇入池中,血水中的灵气日益沉淀,最终令池中一切生物绝迹,再无生灵存在。 就这般一个暗无天日的地方,处处充斥着诡谲与血腥,紫光却一路行至斩露池边,而后散了。江溪云很清楚,距离一个时辰至少还有一刻钟的时间,紫光不可能是自然消散,这其中必有隐情。要么,是找到了紫络,要么,便是这附近有人刻意抹去了追魂咒的线索轨迹。 至于在这种鸟不拉屎的地方,江溪云更倾向于是前者。毕竟她着实想不到紫络会为了逃婚来这的理由,这里阴森腥臭,绝对不是什么逃难的好去处。江溪云皱眉,抬手化出一盏灯笼,一小步一小步慢慢往前走。 “紫络?” “阿络?” “你在这附近吗?” 江溪云出声,喊了两三遍却无人应答。就在她觉得奇怪时,她一回头,冷不丁瞧见一个穿着湖色锦衫袍的束发男子坐在斩露池边的石块上,正眯着眼瞧她。 江溪云觉得这人颇为面熟,于是往前又走了两步。那男子的面容终于钻入了灯笼照射的范围之内,江溪云这才看清,眼前这个眉眼俊郎的湖色衣衫的男子,正是被风满楼追着跑的,逃婚了的司重。 他怎么会在这里? 紫光尽头不该是紫络吗? 江溪云愣了一瞬,站在原地拧眉看着司重。司重也一瞬不瞬地瞧着她。虽说久闻司重大名,平素也常打照面,但江溪云未必就熟悉司重,故不好先开口讲话。但俩人对视良久后,最终江溪云还是先败下阵来,微微点头道:“水君大人。” “桃花花主。”司重也点头回礼。 气氛再次陷入沉寂。 江溪云微微叹了口气,装傻问道:“水君何故在此?今日是水君与花神的大婚之日,按理来说,这个时间水君该在羽珲宫为今日的婚宴做准备啊。” 与此同时,江溪云脑中嗡地一声响起,紧接着便是风满楼的声音:“不该啊?溪云,我这边找到的不是司重是紫络,你那边找到人了吗?” 江溪云微愣,深吸一口气后在脑海中恢复风满楼:“我找到的也不是紫络,是司重。” “我逃了。”司重微微皱眉,瞧着江溪云吸气的动作,突然没头没脑问了一句,“你对这里熟悉吗?” 江溪云回神,掐断了脑海中和风满楼的交流,微微拧眉道:“水君何出此言?” “斩露池,十一将,业火莲,生死位。”司重叹了口气,“我以为你应该有些印象的。罢了。”他从斩露池边站起来,拍了拍衣袍上的灰尘,笑道:“天帝座下,四方水君,司重。今日,可算与桃花花主认识了?” 这自我介绍得一本正经,江溪云也不好驳了他的面子,遂以笑回应,“算的。” “那你日后便叫我司重吧,不必再以水君相称了。”司重点头,“今日你我相识之地颇为……尴尬,若有机会,我们日后再聊。只是,你今日可别对任何人说你见过我。” 江溪云笑道:“逃婚逃到第八重天,我倒也是头一次见。今日你逃,便逃了,可日后天帝责难起来,你该当如何?” “你在担心我?”司重挑眉。 江溪云摇头笑了笑,“并未。我只是觉得,若你一开始就不想结这婚,当初禀明天帝便好,何必要拖到现在以逃婚来面对现实。” “天帝责难,我自有说法。我知你是紫络好友,自然会替她多说两句,天帝不会怪罪于她的。”司重淡然道。 你怕是以为紫络还在花神殿乖乖等你,你才敢讲这样一番话。殊不知那丫头比你还刚,溜得比你更快,若不然我也不会出现在这里了。江溪云心中哀叹,面上却不动声色,点头致谢:“既然如此,那便多谢司重你了。” 司重抿唇,挑了挑眉毛:“这倒谈不上谢不谢,终归是我的事情。只是……”他顿了顿,方问道:“我可否能问你一个问题?” “何事?但讲无妨。”江溪云微顿,礼貌笑道。 司重思考了一瞬,方开口道:“若有机会,你愿做这天界的神将吗?” 江溪云被司重问得一愣,拧眉细想了许久,最终斟酌道:“若有机会,我大概是不愿做这神将的。神将终身效命于天界,被迫做着很多自己不愿做的事。久而久之,你甚至都分不清哪个才是真实的你。”话及此处,她掀了眼皮看向司重,抿了抿唇:“我想,你也并不觉得此位有多好罢,不然也不会问我这个问题,也不会这般神态了。” 这回答显然让司重意外,江溪云从他表情便看得出来。他的眼神里满是不解,江溪云比他更不解,若完全建立在两人并不熟识的基础上,按理说司重应当无甚太大反应才对。可看司重这表现,便如同他们早就熟识,且他对自己很熟悉一般。江溪云还有别的不解,于是她便问出来了,“那么你又为何做了五神将之一呢?” 司重显然没料到她会问自己这个问题,当下苦笑道:“因为一个人。” 江溪云内心的八卦之火顿时熊熊燃起,脑中瞬间想出了不计其数精彩绝伦的故事,但她并未表现出来,只不动声色道:“那个人……对你影响一定很深吧?” “确实很深,深到……无论多少年过去,我永远都不会忘记她做的事情。”司重的表情刹那间冷淡下来,眸中像是结了一层厚厚的寒冰,“若不是她,我说不定真的不是现在这副模样。” 本以为会谈听到什么有趣事情的江溪云被司重一惊,并不是因为他的话,而是因为他的神情。那并不是什么旖恋回味之态,倒像是漂浮在汪洋中的人失去了最后一块赖以生存的浮木,那种从骨子里透出的恨和绝望。江溪云对此十分惊讶,张了张口,刚想说些什么,却又被司重打断道:“你可知现在五界局势?” 第八章·五界局 这话使得江溪云又一愣。虽然知道现在不适合说这些,但她还是提出来道:“抱歉……虽然我也很想继续和水君聊下去,但我想说……咱们貌似并不熟识吧?如今贸然便提起五界局势,是不是有点不太恰当?眼下最好您早些回到羽珲宫,省得教旁人担心,而非与我坐在这斩露池边,聊着……本该至交好友才聊到的东西?” 司重有些好笑地瞧着她,“话如此,便是溪云信不过我了?你倒是有一点说错了,这些话,至交至亲都说不得,一旦提及,总会有不怀好意之人听去,拿去大做文章。我已憋了许久不敢与旁人议论,如今遇你,倒可也说道一番,毕竟我信得过你。” “我……”江溪云显然没料到司重会这样说,一时语塞,不知道该讲什么才好。司重便又讲,“十载前,现天帝立下诏书,待天帝过世,便由二皇子玟闲继位,任下任天帝。如今天界多是玟闲支持者,你虽保持中立,但我想,你大约心还是偏向玟闲的。” “天帝有四子,长子九江,无绝艳之才但沉稳有方,做事妥当,为天界五将之一;次子玟闲,才华横溢目光长远,被天帝命作太子多年,乃战神之徒;三子华晟,为天帝侧妃之子,性子洒脱,不囿于天界枷锁;四女和銮,样貌冠绝天下,法力高强,却是个不拘小节的性子。”江溪云皱皱眉头,道:“天帝薨世,便是玟闲继位,又不若凡世间几位皇子争夺皇位,何来支持玟闲一说?” “你既知华晟是天帝侧妃所生,可你又知这天帝侧妃,为何家何人?”司重一挑眼,牵了牵唇角。 江溪云回道:“天帝侧妃名唤雨藜,隐去姓氏万俟,乃四重天万俟世家嫡女。仙神二界之人通常隐姓呼命,自然不清楚谁是谁家之人。” “你倒知道的多。”司重低头笑,“那你可知,这花神紫络,原名几何?”不等江溪云回话,他又道:“花神紫络,神龄两万有余,并非你所知的一万余岁。紫络原名万俟梓珞,木辛梓,王各珞,隐姓更名为紫络,其乃,天帝侧妃,雨藜的亲妹妹。” “……”江溪云被惊得说不出话。 “天帝命我与紫络成婚,便是借其手压制我。”司重微微叹气,“我为天界五将之首,领兵多年,与九江玟闲二人交好,却从不曾站队任何一方。天帝不欲二人有任何露头之势,却忌惮我手中兵权与我实力,故选择不参与争斗的华晟母妃一族与我联姻,如此方安心于我的忠诚。况且,我与紫络之婚,本就不是寻常婚礼,而是魂魂相烙,两方绝对牵制的诅咒。” 司重说得很慢,一字一句如炸雷般砸在江溪云心上。她方才明白司重今日逃婚缘由,至于所谓信任她与她一叙,不过是想发泄当借口罢了。江溪云拧眉,又问:“你说紫络两万余岁,可为何与我讲时是不过万岁有余?” “紫络还在家族中时,曾于八千岁左右被人所伤,得过一场大病,那病来势凶猛,连药神都束手无策,只能等待她自己好转。待紫络痊愈时,她便只剩了两三岁的心智,故从此她只觉得自己只有万余岁。”司重耐心道,“这倒也巧,竟成了天帝哄骗人的好手段。每逢有人对她提起她的真实年岁和忘记的过去,她便头疼欲裂,甚至暴起伤人,毕竟记忆丢了,道法修为却没丢。久而久之,也就没人愿意告诉她真相了。” 他的声音很轻,轻得像是从氤氲雾霭中穿透过的萧声,低沉,朦胧,又格外好听。江溪云默然,抱臂靠在一边的树下,微微叹了口气。司重注意到她的怅然,笑道:“如何?可是觉得被至交好友所骗,心中难过?” “她并不是故意为之,于她而言无半分益处,于我更无任何损失。我只是觉得,这些事我都不曾听闻,我活得未免也太寡淡了些。”江溪云拍着手臂,缓道:“我知这世间秩序,知这世间人情,却不清楚个中联系。自从云生桃化形而来,我便极少过问人事,倒是忽略了自己身边人的故事。如此想来,也算我的疏忽。” 听闻此话,司重微微眯眼,唇角弯一个好看的弧度,粲然道:“其实,知道的少些,反而是好事。知道的少了,活得便快乐些,没负担些。知道的多了,便总想着逃离命运。” “可若是稀里糊涂地活着,若到了你这般处境,任人摆布,那未尝不是一件糟心事。等哪一天,得知了真相,怕是要恨极悔极,怨当年所知甚少,葬送了自己一生。”江溪云偏头,淡然道。 这话在理,司重也挑不出来毛病。可偏是这份心态,让司重不得不多看江溪云一眼:眉眼生得温柔恬淡的一个姑娘,浑身上下都散发着雅静的气息,说出的话却并不柔和,反有种不容人反驳的气场。江溪云也一直在注意司重,她发现自己在说完这句话后,司重挑了挑眉,眼中的神采也起了变化,便又道:“想来,你同我是一样想法吧——不然,今日你也不会逃婚了。” “既然知道了真相,那便没有坐以待毙的道理。”司重抿唇点头,笑容却比方才真切几分,“你说的也对,知晓的多并不一定是件坏事,各人自有为自己争取活下去的权利,端看你有没有这个本事了。” 江溪云唇角的笑淡淡的,“那是自然,知道的越多,要承受也越多。没这个能力,不如相安无事地活着。”她抬头看了看阴沉的天,“这地方也极暗,分不出时日几何,但想来已然过去不少时辰了。下面必然乱成了一锅粥,你要不要出面去解决一下?” 司重失笑,“这哪有烂摊子归逃婚的人收拾的道理。”却见江溪云但笑不语地瞧着他,无奈温和笑笑,“行,那便我去收拾,你的确不好出手。我先下去,你过些时辰再出现,自然没人会把责任怪到你头上。” “这件事怎么说也赖不到我头上。”江溪云耸耸肩,挑眉道:“我只是个负责找人的无名小卒罢了。倒是你,这么大的事,足够你头疼好久了。” “是,无名小卒桃花花主大人。”司重言笑晏晏地朝江溪云拜了两拜,“如此,那我便先走一步了。” 随即见江溪云颔首后,一片湖色衣角引入了黑暗内。江溪云叹了口气,手中的印结在不知觉中消散,那道紫光自隐灭在司重附近后便再也没出现过。江溪云自知结印方法无甚差错,却偏偏阴差阳错将本该去往紫络方向的她带来了司重这里,顺带知道了好些她不知道的事情。江溪云觉得蹊跷,冥思苦想却不得解,身后的斩露池阴气浓重,也处处干扰着她的判断。她蹙了蹙眉,想绕着斩露池走一圈,瞧瞧是不是什么东西改变了她印结的追踪效果,结果刚走没两步,便一头栽进了一个奇怪的传送阵里。 在红得发黑的光彻底吞没江溪云的视线之前,她终于哀叹起自己的狗屎运来。 第九章·天雪花 约莫五息后,江溪云便感觉到自己脚踩在一片坚实的地面上。她闭着眼睛,却察觉到周围的光线极亮,并非如同第八重天那般仅靠夜明珠堆积起来的零星萤火一般,而是一种炽烈到令人发怵的亮光。双目暂暗,其他感官便被无限放大,微凉的风息携裹着冰冷的雪花覆在江溪云的面上,很快又被皮肤的温度融成晶莹的水珠滚落下来。远处的天穹中似乎还有鸣声婉转的仙鸟飞过,声音清亮而绵长,宛如吟唱着一阙阙瑰丽的诗词。 江溪云闭目待眼睛慢慢适应了周遭的环境后,缓缓睁眼,却依旧被极强的亮光绕得暂时模糊了视线。待渐渐缓下来,能清楚地看见眼前的光景后,饶是一向以冷静自持的她也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冷气。 刺目的冷光从四面八方席卷而来,寻不到源头,像是本就自每寸空间诞生一般。她所处的空间并不算大,甚至勉强可以眺望到空间的尽头。头顶天穹呈微弧形,呈一种朦朦胧胧的感觉,无云,无日,仅是通透又虚幻的蓝色。雪不知从何而落,细细密密的,一点点连成一大片,裹着微凉的风雀跃在这片大地上。空间的边缘一圈是一层皑皑积雪,约一指厚,透着刺骨的寒意。积雪上十分干净,并未有任何脚印或被污染的痕迹,细雪落在上面,眨眼便与其融为一体,消失不见。积雪的面积很大,一直延伸到快到空间正中央的位置,方有了别的颜色。 与积雪接壤的是无数堆积起来的头骨,有人的,有兽的,还有一些不知名的奇形怪状的碎骨。不同于积雪的白色层层叠叠堆起来,有的朝外,有的朝里,光洁的表面没有任何受到伤害的痕迹。一股股浓稠的鲜血从头骨的眼孔中流出来,三指宽,淙淙流到地面上,一部分渗进雪地里,给皑皑白雪染上刺目的红,绝大部分流进了被碎骨围起来的空间里,形成一汪粘稠而腥甜的血池,散发出令人窒息的味道。血池的正中央是一个由玄赤色人头骨堆叠起来的骨堆,那些裂开的头骨眼孔中也淙淙流着鲜血,一股股混进底下的血池里。骨堆之上却盛开着一丛丛的白花,只见花不见叶,花生七瓣,喇叭状,嫩黄的花蕊,大朵大朵一尘不染地开在那些玄赤色的头骨上,诡异而美丽。花丛中是一根极粗的柱子,刻着四大凶兽浮雕的柱子,绑着成人手腕粗细,浮着绿光带着斑驳血迹的链子,柱子后面歪歪斜斜吊着一口玄色的龙纹棺材,柱子前面锁住了一个人。 一个看起来毫无生气,伤口深可见骨的男人。 江溪云倒退两步,反应过来这是什么地方。 血养骨,骨生花,无云无月,无光生光。穷奇为柱,混沌为链,天下之恶,自始而终。 这里是第九重天。 刻了浮雕的柱子是穷奇的一整根脊骨,手腕粗细的链子是混沌的肋骨和腿骨,玄色的龙纹棺材是梼杌和饕餮的骨熔化锻造而成,那池子里的血是四大凶兽的血,柱子脚下却偏生生着象征善良与纯净的月尾花。这些极尽诡异和疯狂的伴生,目的只是为了困住骨柱上被锁住的那个人。 这世间的第一只凤凰。 江溪云是听过他的故事的。 这个世界其实并未诞生多久,最多不过十三万年的寿命。凤凰与龙一族乃世界诞生伊始而随天地伴生,第一位龙族已于三万年前不幸殒命,而第一只凤凰颜泽,则在千年前突然堕神,几乎毁了整个世界。迫不得已之下,天帝联合百族生灵以倾世之力毁其经脉,却无法将他斩杀。彼时已是五将之首的司重提议,斩杀了四大凶兽,以骨作困,将颜泽封印在了第九重天至今。 望着远处那个浑身是伤,甚至随处可见森然白骨的男子,江溪云不禁微微叹了口气。 她感觉不到堕神的气息,也感觉不到任何毁灭的欲望。反而是从她落脚的一刹那,一种沉重而绝望的悲伤从颜泽的身上漫延过来,一层层裹在她的周围,教她几乎掉眼泪。 江溪云觉得很奇怪。 颜泽堕神,这件事乃天帝亲证,按理来说并不该有差池。可颜泽身上并未有堕神的恐怖窒息之气,反而是一种被黑暗压抑的感觉。江溪云叹气,左右一时半会儿也出不去第九重天,索性先四处看看。她抬手便想凝气结印查看,不料一道低沉而喑哑的声音炸响在江溪云脑海中。 “阿云……” 那声音像许久未开口说过话,艰涩无比,却又好听至极,似一支箭穿云裂空而来,缀满了碧玉与琉璃,华丽而空灵。江溪云一愣,手边的动作顿住,张了张口:“你是叫我?” 声音低低叹了口气,好似羽毛轻扫过心尖,引得江溪云一颤。又听得那声音继续道:“别用法力,否则你也会被困在这穷奇骨柱之上。届时,我身后这具棺材,便不一定是为谁而备了。” 话音末尾的浓浓悲伤猝不及防地压过来,几乎教江溪云喘不过气。她微微皱眉,问道:“你认得我?你是颜泽?” “是我,也认得你。”颜泽声音穿云裂石,“我睁眼时便已在此,此地不宜久留,你快些离去。” 一句话没头没脑,江溪云听得糊里糊涂。正要问时,颜泽话音未落,被困在骨柱上的身体却猛地睁眼,呕出一滩腥红的血来,落在他脚下的月尾花上,很快消失不见。 那双眼睛明亮而深邃,如同曜日一般,摄人心魄。 江溪云见他呕血,蹙眉问道:“既不能使用法术,那我如何过去?” “不用管我,你从这里出去,我自会解脱。”颜泽终于用身体说话,“这里,非第九重天……” 话音再次未落,一道道赤色符文便迅速从颜泽衣领中迅速蔓延到他面上,像一条条又长又丑陋的虫子,扭曲着身体要往他眼睛里爬。颜泽双眼变得血红,凤凰明火从眼角泄出,一点点攀上那些符文,缓慢而坚定地将其烧了个干净。 江溪云看着这一幕,默了半晌,道:“该是有人给你下了禁制,让你不能说不该说的。眼下不是执拗这些话的时间,我且问你一句话,你究竟有没有堕神?” 颜泽忍痛忍得辛苦,那凤凰明火相当于在灼烧自己的身体,本就摇摇欲坠的身体变得更加破碎不堪。他咬牙压下不适 ,缓道:“我并未堕神,我说了睁眼便在这里了。” 属于凤凰一族特有的眉心暗纹此刻浮现在颜泽的眉间,那是一朵绾色的夕雾花,并没有被黑暗侵染的痕迹,干干净净的,十分美丽。江溪云揉了揉额角,觉得这事情发展越来越出乎自己的意料,从一开始的遗香骨,到现在误闯第九重天,每一步都走得惊心动魄。 第十章·山河印 她叹了口气,收了全身的神息,一步一步往血池边走。颜泽靠在柱子上,沉默地瞧着她往自己的方向挪过来,身上的伤口不断加深又愈合,周而复始,他却连眉头都不曾皱一下。江溪云走得慢,她便匀着气息开口问,“千年前,玄女也在围剿你的战争中陨落了吗?” “……”颜泽沉默了很久,方开口道:“大约是吧。” 江溪云低眉,仔细迈着步子,又问:“那你可知是谁给你下的禁制?” “天帝。”这回颜泽倒是答得很快,“我被绑上柱子才下的禁制,身后的棺材也是用来压制我的。整片第九重天都被下了封印,不能使用法术,感应不到外界,我身上的伤口也日复一日裂开愈合,周而复始,永不停歇。这封印恐怖乖张,名字却极好听,我从未听说过。”他嗤笑,闭上了眼睛,淡淡道:“山河印。” “山河印?”江溪云停下脚步,此时她已然走到了血池边缘,那些流着鲜血的头骨咯啦咯啦地转过来,拿黑洞洞的淌着血泪的眼孔看她,压抑至极。 “传说,以山河缔造者一团气息为引,收所困之人一滴心头精血,要曼殊沙华的花叶、绝望之人的最后一抹魂,以万人鲜血为牢,方出山河印。”江溪云一面搜索记忆中的消息,一面提起裙袍下摆,让它堪堪停在膝盖处,“既然不能用法术,那我走过去总可以吧。” 颜泽瞳孔一缩,寒声道:“你要做什么?” 江溪云抬起头,朝着紧缩眉头的颜泽抿了抿唇:“走过来啊。”接着丝毫不给颜泽反应的机会,抬起脚狠狠踹向那些莹白色的头骨。 伫立在积雪边瞅她的那些头骨因着承受不住力道,哗啦啦散了一地。 颜泽:“……” 头骨一散,那些眼孔中的血泪也消失了,血池自动分开一条路,江溪云未料到的是血池下依旧是半指厚的皑皑积雪。她踩上去,积雪发出咯吱咯吱的声来,一串玲珑脚印印在她的身后,悄无声息。 颜泽身上的伤痕开始慢慢痊愈,他低头看了半晌,冷然道:“那些头骨……是阵眼,非以法力不能破。可这山河印使然,一旦施法,便会遭到反噬,将人瞬间拖来这骨柱上捆死。你是怎么破坏的?” 江溪云顿了顿脚步,抬起头温然笑道:“我的云靴,是神器啊。” “……”颜泽着实没想到。 既然不能用法术,自然可以用神器。江溪云的云靴乃云生桃树灵之心化形而来,当属神器,用神器破阵眼,再好不过。她一步一步走到骨堆上,踩着月尾花,这才看清了颜泽的脸。 颜泽有一双更胜于风满楼的丹凤眼,皮肤雪白,眉心一点夕雾花,双眼眼角都积淀着凤凰明火的花纹。他的眉细而狭长,眉尾微微分叉,鼻梁高挺,薄唇浅色,下颌线条温润,如玉一般的长相。只是面上多有干涸的斑驳血痕,反倒增添了几分邪恶妖冶。颜泽的脖颈上便拴着一条手腕粗细的骨链,锁死在身后的骨柱上,教他微微颔首也难。江溪云皱眉,伸手欲扯,却在碰到骨链的一刹那被一道绿光弹回,指尖迅速覆盖上一层冰霜,直到第二处骨节堪堪停止。 颜泽掠眼,凉声道:“你只破除一处阵眼,也只解了我魂魄和伤痕的禁锢。别处阵眼难寻又难破,你大可暂歇了心思。” 注意到颜泽的话,江溪云抬眉,“你是说,你现在可以附灵了?” “……”颜泽蹙眉,若说附灵,好像真的可以,只是不能动用法术,将魂魄抽调附身器物将是一个极痛苦的过程。江溪云瞧他不回答,也知道他在想什么,活动活动被冻住的手指道:“我以一截本身为引,你可暂附其上,我用我的魂魄慢慢领你附灵,痛苦会少很多。当然,若你不愿,我也不会强迫你。” 颜泽蹙眉看向江溪云,思考良久后方道:“暂时不必。我现在过去,你我魂魄皆不稳,随时都有生命危险。不如我先暂缓几日,待魂魄稳定,再谈此事不迟。” 第九重天无云无日,就连雪都不知从何而落,何时能停。江溪云感受着眉间的凉意,暗暗皱眉,“这第九重天乃是禁地,我此番前来都不知走了什么道,遑论暂缓几日,下次再来。你这话,倒说的你熟悉这里一般。” 颜泽一直紧绷的唇角终于微微上扬,暂时舒缓了皱起的眉头:“你就这般信任我?” “以你现在这副模样,大部分的法力都被封印,我就算不信任你,我也能制伏你。”江溪云的嗓音懒懒的,“四周都是阵法,虽然杀不了你,困住你也绰绰有余。更何况,世间第一只凤凰,我还是信得过你的。” “……”颜泽哑然。他不得不承认江溪云是对的,这第九重天的每一处禁制都是为他而设,虽愤怒,但却无可奈何。他现在除了灵魂和肉身上的伤痕外,其余依旧被封印得死死的。颜泽啧了一声,刚张口,江溪云又道:“我竟不知,将第九重天设为禁地,原是为了困住你。” “我也不知,我犯了何罪,竟被打了个堕神弑族的罪名,将我关在这第九重天。”颜泽冰冷的声线里裹着浓浓的不屑,“这些神官也当真是些蠢的,分不出真假丑恶,活得甚至不如妖兽聪明。” 江溪云摇摇头,“第九重天就这么大点地方,被划作禁地一封,你出不来,别人进不去,又有谁会在乎真相,全凭天帝一张嘴。天帝掌管世间万物,他的话,没人敢说一个不字。”话及此,她突然忆起司重跟她说的话,心下一沉,抬眼问道:“你可记得千年前,随天帝一同来封剿你的,都有哪些仙倌儿?” 这语气俨然严厉非常,颜泽一愣,也抿唇思索起来。不久后他抬眼看向江溪云,凉声道:“那日是百神围剿,有头脸的几乎的都来了。司重领头的神界五将并着战神与其徒弟,还有跟在天帝身后的皇女和銮。四位皇子,除却成日无影踪的华晟,其余都来了。” 倒像是华晟的作风,只是这样一来,反而好似并未有不妥之处。江溪云沉思,颜泽又道:“你下次来第九重天,便从第八重天的斩露池边来,那里有一道设下的传送阵法,想必你这次也是从那里进来的。除此之外,别无他法。” 江溪云了然,想了想又笑道:“你可想好?若要附灵,我可找不到如你原身这般好看的躯壳,最多做一根神木枝别在我腰间,怕是委屈了你。” 颜泽眼中覆了一层淡淡的笑意,“若你已经有所意识,这阵法便困不住我太久了。” “什么意识?”江溪云微愣,“山河印可封印万年无虞,你不能用术法,如何挣脱?” 颜泽不说话,示意她往天上看。 顺着颜泽的眼神,江溪云正要抬头,脑中便突然炸响风满楼的声音:“小云云你怎么还不回来?!司重都回来了!紫络也捉到了,满堂宾客就你一人未归,天帝都要怀疑你出事了!你去哪儿了??” “……”江溪云头皮发麻,吐出一口浊气,甚至懒于同他争辩称呼的问题,方在脑海里回道:“我这就来。” 脑海中回荡的哼哼声渐渐远去,江溪云重新看向颜泽,浅笑颔首:“外面出事,我得先走一步。苦你再呆些日子,等我寻得机会,便上来为你附灵。” 颜泽缓缓阖眼,表示知道了:“你快去吧,万事小心。” “嗯。”江溪云应下,抬脚往刚来的地方走去。跨出血池的一刹那,那些头骨又自动归位,眼眶中重新流出殷红的血来。唯一与来时不同的是,颜泽身上的伤痕已经不会重新裂开了。江溪云迈步走进阵法,淡色金光慢慢亮起,临走时,她突然想起颜泽的动作,鬼使神差地抬头看了一眼天。 天空中那朦朦胧胧的感觉不知何时已然散去,依旧无云无日,只是天穹正中央,不知何时露出了一块紧紧贴着天穹的圆形模样的灰紫色物什,如同嵌在了天穹里。 江溪云悚然。 第十一章·凉风起 如今距离紫络大婚过去了一月有余,天界上下各处甚至派了重兵把守,江溪云想趁机溜去第九重天变得颇为困难。风满楼被解了禁,司重罚得轻,只在羽珲宫禁足一月,紫络则严重许多,被革了花神一职,关在了神山崖洞中悔过,期限不定。江溪云还被勒令无法探望,原因是紫络能成功逃婚,她也出了一份力。花神一职由天帝四女和銮继任,天帝震怒,谁也别想好过。 前些日子在第三重天,江溪云是瞧见过和銮一面的。只不过那也是她这些日子和自己的新任上司见的唯一一面。她依稀记得和銮的样子,一双勾魂夺魄的桃花眼,眉心一点绯石花,如泼墨般的长发,五官精致立体,凑在一起便是无双的美艳。只是这样一双摄人心魄的眸子里包裹的却好似万年不化的寒冰,埋藏着江溪云看不懂的情绪。当时见面,江溪云本想礼貌行礼,谁知和銮只瞥了她一眼,便头也不回地离开。那态度,好似谁也没被她放在眼里过。 一月过去,喜庆的气氛早已消散的差不多,周遭没了刺目的红,也不用再费心思去打发前来探望消息的各路仙倌儿。揽日殿外,日头正好,江溪云端了个小碟在院里头嗑瓜子,虽不见得仙气飘飘,倒也适合打发时间。她正发着呆,冷不丁被来串门的风满楼一嗓子吓了一跳,“小云云!” 这两日风满楼倒是没闲着,天天上第三重天来骚扰她。至于那个奇怪的称呼,按风满楼的说法,既然第一次叫江溪云没有反驳也没有嫌弃,那就说明她默许了可以这般称呼,后来的反驳一律无效。 江溪云:“……”我不反驳是因为我懒得反驳,可我没说不反驳等于不嫌弃啊! 不管怎么说,风满楼就这般叫了。江溪云懒懒掀开眼皮看向已经冲到她身边坐着的风满楼,懒声问:“今日又有什么小道消息?” 风满楼略兴奋地嗑了几个瓜子方道:“今日的消息可新着呢。三月前,天帝老儿不是派了华晟去魔界做探子?他也是真狠的下心,不怕华晟出事。所以华晟真的出事了,传来最后一条消息的当天便被魔族发现,将他关进了地下水牢。” 瓜子嗑多了易上火,江溪云又挥手摆来一壶茶,给自己斟了一杯,浅浅抿了一口,问:“那你可探听到了华晟传回的最后一条消息是什么?” 风满楼又嗑了几粒,“探听到了。只是这消息过为隐蔽,我也是拐弯抹角才打谈到,虚实要另说。”接着他神神秘秘凑到江溪云跟前,压低声儿道:“华晟说,咱们天界有叛徒。” “叛徒?”江溪云略略皱眉,“华晟想说的,是探子罢?一如被天帝派去魔界的华晟一般?” “非也。”风满楼摇头晃脑,“着实是叛徒。华晟之所以能被派去魔界,全赖他平日不着边际的行动,就连天界都没几个人真的见过他的样子。可是魔界不同,他们埋在咱们天界的是实打实的叛徒,本为神位,与魔族勾结,里应外合。” 江溪云啧了一声,“共几人?” “约莫两三人。”风满楼也斟了一杯茶,“天帝他们说得隐蔽,我听不大清楚。好像现下已捉了一个出来关在第八重天,由九江看守,像是紫络手下的一位花主。” “紫络现在已然不是花神了。”江溪云怅然,又联想到天帝的处罚,忽而醒悟,“大约在收到这消息之前天帝便已揪出了那个叛徒,只是一直隐忍不发。紫络作为先花神,管理十二令二十四时全数花使,理应承担一部分责任。加上她逃婚在后,天帝一怒之下,便革了她花神的职位。” “如此一来便说得通了。”风满楼曲起食指轻轻敲打桌面,一双眸子灼灼生辉,“紫络为此被夺下花神之位,她手底下也确实有位花主另换他人。我们大可从这花主入手,查查另外的叛徒究竟是谁。” 听闻此话,江溪云放下手中茶盏,似笑非笑地瞧着风满楼,“什么时候你变得如此积极,对天魔之争如此上心了?” “上心的不是天魔之争,上心的是紫络,她乃你至交,若是我们此番探查有功,说不定能将紫络从神山崖洞中接回来。”风满楼一本正经地胡扯。 江溪云摇摇头,“那你大可不必。紫络身后自有人去捞,不劳你费心。”说罢暗暗苦笑,司重那一番话,终究还是在她心中生了芥蒂。 这话倒是勾起了风满楼的兴趣,他凑过来,贼兮兮地压低声音问:“紫络能有什么背景?” 江溪云白他一眼,按照司重告诉她的来讲,“紫络本名万俟梓珞,木辛梓,王各珞,乃天帝侧妃雨藜的亲妹妹。万俟乃大族,自混沌天地伊始而诞,战功显赫,为辟天地的重臣。她出事,万俟氏自不会放着不管,定会来捞人。” 再瞧身边,风满楼已然惊得说不出话。江溪云抿抿嘴,决定再来一次迎头暴击:“况且紫络大婚之日,我去过第九重天,我总觉得,这是一起阴谋。” “什么阴谋?”风满楼下意识跟嘴,接着反应过来,再次失声:“你……去了禁地?” 江溪云又问:“天魔两处要开战吗?” “暂时不开。”风满楼拧眉,“第九重天原是你吩咐我不要去,现在你又自己去了,你就不能注意注意自己的安全?” “我追到司重,误入第九重天。那里用山河印封印起来,不能使用法术,活生生炼化成了一座牢笼。”江溪云揉了揉额角,“有人被镇在那里。” “何人?”风满楼觉得奇怪,“九重天每一重都大无边际,若真有心炼化成为牢笼,怕是要抽干千万仙神的灵气,都不一定办得到。” 江溪云斜睨着他笑,“睡了千载倒是给你睡糊涂了,九重天越往上地界便越小,何来每一重皆大无边际一说?怕不是谁拿了凡界的本子念给你听,你睡得沉了些便将画本当成真的了。” “……”风满楼噤声。他大约知道哪里出了问题,但碍于体内禁制又无法明说,只得笃定道:“绝无可能。你打心底仔细想想。” 江溪云觉得奇怪,脑海中有什么东西一晃而过,但没等她抓住,那个点又消失不见。她狐疑地瞧了一眼风满楼,方开口道:“被镇住的是世间第一只凤凰,颜泽。” 第十二章·神与魔 她清楚地瞧见,在她说出这个名字的时候,风满楼的瞳孔一震。 江溪云又抿一口茶,“你认识?” 风满楼回神,迟疑道:“不确定是不是我认识的那个颜泽。” 江溪云差点被一口茶呛死,咳得惊天动地,惊得风满楼连忙伸手帮她顺气。这世间第一只凤凰就那么一只,叫颜泽的凤凰也就那么一只,风满楼怎么还不确定自己认识的颜泽是哪一个。江溪云简直想笑,好不容易平复过来,便开口道:“待寻得机会,我带你去第九重天,你且仔细瞧瞧是不是你认识的颜泽。” 话音里的冷意不自觉让风满楼一哆嗦,他听的出来,江溪云生气了。他叹了口气,“还要去第九重天?” “第九重天的禁地是为困住颜泽,如今我要带颜泽的魂魄出来,那里便自然算不得什么禁地。怎么,”江溪云似笑非笑道,“你牢记着我跟你讲过的话,不愿去了?” 风满楼立马坐得端正,一脸诚恳道:“我如何不愿?我肯定愿意。” 江溪云嗤笑一声,低下头不去看他,一边继续嗑瓜子,一边在心中揣摩整件事。先是紫络,哦不,梓珞拿了她赠与的遗香骨,伙同司重大张旗鼓地逃婚,她与风满楼一人一个追愣是逮反了人;后有司重引她去斩露池,说出“斩露池,十一将,业火莲,生死位”等奇怪胡话,难为自己还记得这般清楚。在第八重天,她被迫知道了天帝一家的爱恨情仇,接着又误打误撞落入第九重天,认识了颜泽,知晓了什么了不得的大事。所有事看似毫无关联,但总觉得差点什么,便能将其完全串起来。说来奇怪的是,刚刚风满楼说的那番话,她打心底居然是认同的,而不是下意识想反驳,这让她开始逐渐怀疑起天帝来。可天帝也未做除了关押颜泽以外的奇怪的事,教她完全不知道自己这莫名的怀疑从哪儿来。 啊,头疼。 想半天想不出头绪,索性不想了,上外边溜达溜达去。 风满楼看见江溪云站起来,也连忙站起来,问道:“小云云想去哪?” 江溪云白他一眼,抬脚便往殿外走:“我去溜达溜达。” “那我也去。”风满楼嚯地把茶盏拍在桌子上,摇出一把不知哪儿来的白绸折扇,一晃一晃跟了上去。 第三重天相比于第九重天大了不知多少倍,也多半都是些神仙的住所。司命星君思白的仙邸就在九洲池的不远处,江溪云站在九洲池边抬眼略略一望,那仙邸中飘然氤氲的绛紫色仙气裹成一团,向四面八方散去。 九洲池挺大,几乎占了一座府邸的面积。第三重天有三景,花神的十里花林,东南向的九洲池,还有极北处的戮仙台。戮仙台之所以被归为三景之一,皆因台下与四周黛蓝色的云雾,一方由黎色坚玉雕刻而成的半通透台面戳在半空,台下云雾中携裹着噼啪作响的雷电和白色的焰火,四周的云雾朦朦胧胧裹住视野,是向来澄澈干净的天界难得一见的景观。而九洲池,则是当初帝后闲来无事所开,一方池水如镜面一般,水中无鱼,池面映着凡界九洲的山川河流,纤毫毕现,顾名思义“九洲池”。这里便是平日仙倌们无事可做时常来的地方,瞧瞧凡间盛景,倒也是打发时间的好去处。 此刻江溪云和风满楼二人站在池边,心不在焉地瞧着池中的景象。凡间极北之地是魔界,其与人界有一道墨石门所隔,杜绝了天界所有法力的探查,故而九洲池也瞧不到那边的情景。华晟的消息就是从那边传过来的,如今再看与魔界相邻的地方,魔气缭绕,倒教人担心起华晟的处境来。 就这般恹恹地站着时,江溪云眼尖,瞧着思白的归星府门口偷偷摸摸探出来一个人头。那个人头很快又缩了回去,接着一个妆容精致的鹅黄色衣衫的小仙婢步伐沉稳地从归星府中晃出来,捏着轻纱薄扇抚着淡色的披帛走过来,带起一阵绛紫色的雾气。那雾气寻常人好似看不见,江溪云淡淡的,风满楼也淡淡的,立在江溪云身后。不得不说,面无甚表情的风满楼看起来真是格外的俊朗不凡,极具迷惑性和观赏性,难不成,那小仙婢是被他的皮相迷惑住了? 思及此,江溪云回首抬头看向比她高了一个头的风满楼,风满楼瞧她看过来,唇角一勾,画出一个迷人的淡笑来。江溪云被笑得猝不及防,心跳霎时漏跳半拍,于是面无表情又转回头去。啧,一条龙却偏生生了一双丹凤眼,还生得那般好看,果然是个祸害,该被冻个千把年。 那小仙婢不知他俩的暗潮汹涌,施施然飘过来,走进了,福一福身:“桃花花主,风六公子。” 江溪云如何没瞧见小仙婢刻意端起的身架,她心中无奈,面上不显,柔柔笑道:“何事?”再看风满楼,不抬眼不出声,深色漠然,只往江溪云身侧靠。江溪云更无奈,小仙婢瞧出风满楼不喜,赶紧又一福身,道:“风六公子,南海龙王大人正在归星府与司命大人谈事,不知可否请公子移步,随小婢前往归星府?” 风满楼看江溪云一眼,再看一眼。江溪云习惯了他的表达方式,心中了然,温和道:“请问你家大人如何得知我们在此处呢?” “司命大人可推算出附近有何人,恰逢今日南海龙王大人携女前来,便请风六公子前去坐坐。”小仙婢态度还算温良,声音柔柔的,轻飘飘的,“司命大人还说,若想解惑,七日后来九洲池旁,自有人带您去想去的地方。现下,还请自便。” “思白倒是个机灵的。”江溪云失笑。五月前思白喝醉,折了她一支含苞的桃花酿酒,偏不巧折的是她百年才孕育一朵的重瓣桃,灵力颇多。江溪云还未说什么,思白倒先吓得不轻,躲在归星府五个月,愣是不肯见她一面,连道歉都是屡次三番传信给她。 瞧了瞧一脸紧张的风满楼,江溪云拍拍他的肩膀,淡笑着摇了摇头,同时传音过去:“思白怕我,你且先去,瞧瞧你父君是不是又要搞什么大动作。有什么事日后再说不迟,七日后,你陪我一起来这九洲池,我倒想看看思白说的是谁。” 传音结束,江溪云已然走了老远。风满楼看了看小仙婢,又瞧了瞧江溪云的背影,脸色漠然,最终跟着小仙婢离开。 待风满楼进了归星府,江溪云立刻折返回来,回到九洲池池边。思白是必然知道她又折返的,虽然略微碍事但不必顾忌。江溪云死死盯着池面,周围仙倌来来往往,半柱香时间后,极北之地,墨石门外,一成不变的画面终于有了些许动静。 那道石墨门缓缓开了条缝,接着一个人被捆了手脚丢出来,一身的神魔两气混杂在一起,左额角还鼓了个包,看那模样,大约是个还没长成的魔角。江溪云神色一凛,被丢出来的是个神将,品级似乎不是很高,但却被对方植入了魔气,搞成了一个神不神、魔不魔的怪物。想来花璇玑手底的小仙倌还没发现这神将命牌的异常,故被魔界折辱至此。但若一旦被天界发现这神将的命牌沾染了魔气,想来天魔开战,便必不可能避免了。 思及此,江溪云望向紫气缭绕的归星府,叹了口气,慢悠悠离开了九洲池。 第十三章·天地牢 九重天司命星君思白不是个长须霜发的小老头,而是个剑眉星目,面容硬朗的帅小伙。 他神龄五万有余,诞自凤凰窝,由神龙抚养长大,喝过百花露,九天寒雷淬过骨。他四千岁时开了天眼,掌控星辰轨迹,懂得大衍推算术,为此替世间避过无数大灾小难。他爱喝酒,法术也高强,平时一副温文尔雅的模样,不知迷倒了多少小姑娘。 可他怕江溪云。 原因无他,江溪云虽看起来温柔娴静,打起架来却毫不含糊。之前他在江溪云面前犯过几次错,被揍怕了,再也不敢到江溪云面前折腾了。 但江溪云却是十分欣赏他的。不说别的,就说他的本事,那绝对是一等一的强。 譬如今日,思白说过七日后有人来领她解惑,她便真的遇见了。 这人不是别人,正是禁足刚被放出来没几日的水君司重。 今日阳光颇好,九洲池边花草繁茂,大大小小零散的灰色石头也被日头照得发亮。江溪云同风满楼站在一起,对面立着司重,眉眼都是温柔的模样。他微微抬眉,温声笑道:“今日在能这边碰见你们,当真是巧。” “我是特意来此等你的。”江溪云也微微一笑,“谨记思白嘱托,他言有人会来为我解惑,不曾想是司重你。” “哦?”司重眉眼都舒展开来,“不知溪云想知道什么,需要我来解惑呢?” “实不相瞒,我想去仙牢瞧瞧那被抓出来的天界叛徒。”江溪云颔首,“可否请你行个方便?” 一边被无视的风满楼冷着脸,拿胳膊肘捅了捅江溪云。江溪云忍笑,偏过头去压低声音道:“别闹,我回头和你聊那日的事情。” 风满楼这才满意地重新站直了身子。 司重看向风满楼,表情不变,眸色却瞬间深邃:“风六公子,别来无恙。” 那种语气并不一如话所表示般的老友重逢,而是深沉的、压抑的,又略带不明意味的笑的。就像沉云压顶,山雨欲来,偏偏此时从云雾中射出一道暗沉的光。 江溪云懵了。 她偏头看风满楼,瞧着他却也是似笑非笑的模样,看不清瞳孔里的神情,只是语气如出一辙,“别来无恙。” “你醒过来了?”司重不再看他,转头看向雾气缭绕的九洲池。江溪云顺着他的视线望过去,却望不出个所以然。 风满楼低头看江溪云的发顶,鸦青色的,不同于自己的发色,很好看。“醒了。” “能成功?”司重浅笑。 “大可一试。”风满楼手指动了动,最终还是忍住了想摸摸江溪云头顶的欲望。 “期待好消息。”司重望回来,语气似是有些许不屑。 风满楼眯眼,“你能抽身?” 司重伸手将落在江溪云发上的一片花瓣拿开,不顾风满楼瞬间不喜的眼神,叹道:“如你所想。” 江溪云能感觉到风满楼在磨牙。下一瞬,她就被风满楼带到离自己更近的位置上,听他问道:“这么笃定?” “一处房间,一把剑。”司重答非所问,却并不想再继续交谈下去,只是看向江溪云的目光重新变得柔和,但却多带了点江溪云看不懂的意味:“你想去看先白梨花主?” “是她吗?我是说,被关在仙牢的叛徒。”话题突然转向自己,江溪云有些懵,脑子跟不上嘴,先回了一句,“如果是她,那便是了。” “是她。”风满楼抢在司重前面回答江溪云,品行极其像小孩子抢糖吃。司重笑着摇了摇头,抬手结了个复杂的阵印,长风渐起,一层一层的淡金色花纹密密麻麻从脚边生上来,散出刺眼的光。 方才司重与风满楼的对话令江溪云摸不着头脑。如同在打的哑谜,一笔一划皆是暗语,什么都听不懂。但江溪云留了个心眼,总觉事情不同寻常。 司重却是没注意到江溪云的表情,他长臂一伸,将江溪云带入半个怀中,右脚却一勾,将风满楼踉跄贴在后背上,唇角带笑:“这阵法极小,一般只我一人通行,三人便贴得紧些,见谅。” 江溪云只是颔首表示理解,一看风满楼,整一个在暴怒的边缘大鹏展翅的模样。 眼前是铺天盖地的淡色金光,光线暗去,江溪云便发现自己已然来到了第八重天。司重先一步出了阵法,衣袂翻飞,朝身后的江溪云微微颔首:“第八重天仙牢分三处,轻犯关押天戮牢,重犯关押天堑牢,罪无可恕者则押于天地牢。” “天地牢。”江溪云默念这个名字,后展颜笑道:“不知情者,怕不是以为天戮牢才是关押罪无可恕之人的地方。” 瞧见江溪云笑了,风满楼眉毛都快竖起来,贴着她的耳朵低声道:“你怎么这么容易对一个男人笑!你别跟他走太近!” 江溪云:“……” 司重弯了弯眉眼,似是没看到风满楼的动作般,引着二人往前走:“之所以称天地牢,盖因其镇着天地死脉,集阵法于一体,化天地之气作牢笼,方困得住那些身手极好、又罪大恶极之人。” 江溪云注意到,司重的尾音沉得厉害,似是对这地方,熟悉得很。但她不方便多问什么,于是抿唇道:“那今日你是来做什么的?” “我今日来天堑牢,提审花璇玑手下的第六十四名仙童佰川。”司重敛去笑容,“佰川手底掌管着部分神将的命牌,几日前我才发现其中一位神将的命牌早已浑身魔气布满裂痕,偏偏问其人时答曰并不知晓。想来那神将多半已遇不测。如此玩忽职守,想必是仙倌做久了,不耐烦了罢。” 江溪云看时,司重面上已然风云密布,薄唇抿成一条线,瞳色深得可怕。她想起来七日前在九洲池瞧到的魔界门口被种了魔气的那神将,斟酌词句,开口道:“……此番,怕不是要搅乱多年难得的平静,掀起天魔大战来。” “本就是魔族先手挑衅,我族不过正常抵御罢了。却不想先有人阻拦消息,这神将一旦真的出事,想必便与天下大乱离得不远了。”司重沉着眉眼,淡淡道:“若在命牌初有差池时及时通报,我们尚能平稳解决问题。可如今,叠加着天界叛徒和魔族肆意挑衅,这一仗是非打不可了。” 三人踱步来到仙牢前,司重先一步与把守仙牢的神兵核实身份之后问江溪云道:“你是要去瞧白梨花主,对罢?” “是。”江溪云颔首,“你可能指条路?” “顺着这道进去,走中间的分叉路,然后直走,那便是天地牢了。”司重抬眼望过去,牢中黑漆漆的,唯有壁上几盏油灯散着微光。“遇见神兵,你便说是我带来,交一缕神息,即可去看她了。” 江溪云微愣,随即浅笑道:“谢谢。” 风满楼梗着脖子站在她身后,一言不发。 司重也不多说,只是眯了眯眼,瞧了一眼风满楼,方告辞离去。江溪云同风满楼二人照着司重的法子往前走去,果真一路畅通无阻,下了一转台阶后便有神兵指引,来到了关押白梨花主的牢门前。 第十四章·白梨花 这天地牢设计的倒好,俨然一间小型居室,干净整洁,如果忽略每间牢房右手边斑驳暗沉的行刑室的话。白梨花主的牢房被布置成月白色的模样,鲛纱帘,白梨床,以一盏仙灯为光,看起来舒雅别致。江溪云暗叹,“这还是牢房吗?” 言毕便察觉风满楼在身后轻笑。风满楼啧了一声,轻声道:“你且瞧瞧这些布置再说话。看着是一等一的鲛纱帘,一等一的白玉木,实则连那青瓷水杯都被下满了大大小小的咒法,不断抽空她体内的灵气神息,将其神魂捆死在骨相上,再一点一点强制剥落,后重新附回去,如此反复,永不停歇。每样物品的咒法惩治不同,雷电、业火、寒冰、风刃,一样一样叠加在犯人身上,表面看不出任何异样,内里谁知道遭受着什么折磨。”他示意江溪云看窝在牢中一角,不愿触碰任何东西甚至情愿只着单衣席地而坐的白梨花主,“不信,你瞧她就知道了。” 瞧见白梨花主衣衫单薄隐隐约约的模样,江溪云条件反射一挥手,化出一条桃色绸带,蒙住了风满楼的眼睛。 风满楼:“……” 你要蒙我眼睛,换种颜色的绸条可好? 江溪云面不改色,定了定声,微微笑道:“可是白梨花主,子期姑娘?” …… 很久之后,江溪云方听到一阵嘶哑到似不属于正常人的声音:“桃花花主,江溪云。久仰大名。” 音落便是一阵长久的沉默。江溪云还恍惚能听到刚刚如同砂石走地般的声音,她轻咳一声:“你我先前本是同职,何苦这般……”斟酌许久后,微微叹声,“嗟磨自己。” “呵。”又是许久之后,牢房一角才传来喑哑的一声气音,一字一句像是从喉咙深处挤出来的一般,“仙魔本同源,何来嗟磨一说。” 说话间,子期慢慢抬头,江溪云这才看清她如今的模样。想来从前的她也是一位面容姣好眉眼温柔的姑娘,生了一双水灵灵的杏眸,眉如远山,唇若丹霞,额间一点白梨花。只可惜在天地牢中折磨多日,如今一张俏脸惨白,双眼呆滞无神,从右额角蔓延下来数道血丝,慢慢爬满半张面颊,连额间的白梨花也变作了血色。 风满楼扯下蒙在眼上的绸带,皱眉向着子期望了一眼,低声道:“她身上有道不能多讲话的禁咒,不知道是谁下的,你抓紧问话,我怕她多答几句便暴毙了。” 不能讲话的禁咒叫禁语咒,不能多讲话的禁咒叫梵音咒,江溪云的记忆里蓦然冒出这几个字,也不知是谁从前同她讲过,好似是魔界为防魔族被抓难忍刑罚吐露消息的禁咒。至于子期身上是谁下了此等禁咒,她真猜不出来。 天地牢内并无窗户,四面环墙,仅靠仙灯照明。江溪云借着灯光打量子期的脸,额上那一点梨花愈发红得妖冶,她轻轻摇头,“你何时堕的仙?” 哪怕逆光,二人仍旧能清楚地看见子期的瞳孔剧缩,她张了张口,最终狠声问:“你如何得知?” “你那堕仙印记如有实质,绝非三日之寒。你将堕仙印记藏于被种了魔才显现的血丝红梨之下,我很好奇,你是如何蒙骗于天界数年不知,甚至被抓也无人知你堕仙的?”江溪云渐渐寒了声。 她隐约有了个猜想,但她不敢确定。 果然,那又喑哑一分的嗓音道:“千年前。” 江溪云一震。 千年前,颜泽被天帝钉上“堕神”一名,倾全天界之力追杀,可疑的是颜泽并未有过堕神痕迹。千年前山崩地裂的追逃并不作假,千年前“堕神”之时天地色变的异相也并不作假,那必然是要堕神者另有其人。子期仅是堕仙,威力不足以令天地色变,神河倒流,那便是还有比她更强的人,一起,甘愿堕入了魔族。 “你千年前混在颜泽身边,堕仙引来天界异相,且将魔气混杂在他身上。我不知你如何蒙骗了众神甚至天帝的眼睛,让诸生皆觉颜泽堕神,于是倾天界之力将其抓捕,封于第九重天。”江溪云深吸一口气,又道:“可你一人威力不足以撼动神河倒流,你身边定然有更强大的堕神之力。你告诉我,那人究竟是谁?” 子期唇角勾起一个诡异的弧度,答非所问却不否认江溪云所说的一切,“你去过第九重天了?” “去过了。”江溪云轻声道。 子期的表情一瞬间扭曲起来,看得出她很想笑,可禁制所迫,她笑不出来,却不知她为何要笑得那般张狂。她慢慢平复下来,嘶哑着嗓音道:“难为你我皆局中子,魔非魔、神非神,行子途中诸多差错,却拗不过结局已定,挣扎皆是徒劳。天魔之争无论如何都会打响,多说无用,你二人不如早些回去准备自己怎么死才好!” 从一开始的嗓音嘶哑,到最后的字字咯血,子期面上的血丝红梨几乎要嵌进她的骨肉之中,分外狰狞。江溪云则震惊于子期话中“局中子”一词,她咬牙,偏要子期将话讲个分明:“何来布局,谁去布局?!你可知自己究竟在说什么?” 却是被风满楼一伸手抚上肩头,温声道:“冷静一下,我来问。”瞧见江溪云后退两步,风满楼面上顿时覆满寒霜,声音中的冰冷如有实质,迅速攀上子期身骨:“魔族诱神堕魔,诱数族与其勾结,若说布局,岂不是你魔尊千年机关算尽,要颠覆整个世界?你族戮百神、断轮回,不怕天道反噬,要你们万魔性命吗?” 谁知子期却古怪地笑起来,“断轮回?轮回不曾有过,何来我辈断它一说?身死魂消,但散难聚,你做的什么美梦?” 风满楼一僵。 江溪云也古怪地瞧一眼风满楼,猝不及防被风满楼握住双肩,克制又疯狂地晃了几晃:“听到了吗,这世间只有五界,神、仙、人、妖、魔,并无冥界!” 江溪云淡定如初:“有什么可奇怪的吗?九重天划给仙神,并称天界,九重天以下,妖人魔三界混而居中,地下为实,不存在任何生灵。”言罢奇道:“你到底几岁?怎么还在做梦?哪里来轮回一说,你还妄想死后魂魄不散,继续下一辈子?” 却不料风满楼苦笑起来,道:“若真无轮回,我何必苦苦纠缠于此。” 江溪云的内心立刻腾起一种微妙的情感。那种情感,半分酸涩,却是九成九的好奇和兴奋,一时又联想到之前司重说自己为一人成了神将,难不成眼前这位也是为一人成了龙?不是,为一人成天跟在她身后,……打探消息? 怎么想怎么觉得奇怪,于是心中那份微妙的感情一变再变,江溪云不由得问:“你也是为一人?” 问完就觉得自己唐突了。江溪云暗暗拧眉,正想说什么话找补找补,却听风满楼沉声问:“……也?何人同你说过相似的话吗?” “……”江溪云盯着风满楼好看的眉眼,不知怎的嘴里就冒出个字:“无。”心中却是想,你同司重一个二个的,分明是心中有事,却偏要拿我消遣的模样。 在心中感叹一番自己苦当消遣玩意儿后,再问子期时,却怎么也问不出其他的消息了,来来回回便是一句“仙魔本同源”的话,颠来倒去地说。江溪云慨然,转头对着风满楼低声道:“我两日后还需去趟第九重天,你若想来,提早拿风信通知我一声,我带你去。若你不想来,便无需知会我,届时我自行前往。” “那怎么行。”风满楼又恢复了一副吊儿郎当的模样,“去还是得陪你去,怎么说那里也算得上禁地,出了事好歹我能帮衬一二。” 江溪云回敬他一个白眼。 说是帮衬,瞧着那天梓珞大婚,实则添乱。说起梓珞……也不知她怎么样了。 低沉只消一瞬,江溪云抬眼,示意风满楼同她一道离开,再问子期也问不出个所以然。转身欲走时,子期极度嘶哑又疯狂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几乎是嘶吼般的,“人非人,魂非魂!亲近则死,枉为生人!” 这句话炸得江溪云头皮发麻,再要问时,却见子期白眼一翻,晕了过去。几个神兵已然逼近,手持剑杖,如临大敌般瞧着厥过去的子期,而后才撤回半步,向江溪云风满楼二人一拱手:“多有冒犯。” 江溪云微微颔首,看了风满楼一眼。风满楼会意,二人快速离开了仙牢。子期那一声惊动了很多把守仙牢的神兵,江溪云站在门口,等了半晌,却不见司重出来,方微微叹口气,“咱们先走罢。” 风满楼低低应了一声。 人非人,魂非魂。亲近则死,枉为生人…… 语意,大不详。 第十五章·花神语 子期临晕前的那句话在江溪云脑海中盘桓了两日。 她每一个字都听得清楚,连在一起,却完全不解其中意。倒是因为心不在焉,她失手打碎了两个白晶酒盏,三个蓝瓷茶盏,外加一个琉璃玉的花瓶。和銮来看她时,瞧见的便是她丢魂一般斜靠在贵妃榻上,一把扇子将摇不摇的,木愣愣的模样。 其实不然,她还在想那句话,连风满楼的风信都未顾得上看,一道风就这般挂在窗檐,吹风铃吹了两天。 叮叮当当的。 和銮不耐,伸手要去取这道风信,江溪云却先一步回神,伸手两指一并一勾,一张青色的素笺便从风中被取出来,那道风也霎时了无痕迹。 风铃不响了。 江溪云抬头,看见和銮那张绝美的脸,失神片刻,缓缓行了个礼道:“花神大人。” 和銮意思意思点点头,虚扶一把,挥挥手让她坐下,又自己寻了个木椅,坐下便问:“你去瞧子期了?” “……去了。”江溪云着实被和銮的直截了当惊了一惊,“花神如何知晓?” “不是我如何知晓。”和銮瞥她一眼,自己去斟了一杯茶,靠在椅背上晃着茶盏缓缓道:“这两日大家都在讲,你两日前去过第八重天的仙牢,回来后白梨花主无缘无故晕厥,再醒过来时,便已什么消息都问不出来了。” “……”江溪云抿唇,心道那可不是她的缘故,顶多是因为梵音咒和天地牢禁制的双重作用,导致子期变成如今这副模样。但和銮显然不会相信这番说辞,所以她闭口不言,听和銮继续讲。 等了许久也不见江溪云接话,和銮抬眼,发现对方正摩挲着手腕瞧着她,神情不辨喜怒,却是一副什么都不会说的样子。她心中不免窝火,又道:“你去仙牢,可曾从子期口中探听到什么消息?” 这回江溪云倒是说话了:“无可奉告。” 天知道和銮打的什么主意。自己打听来的消息可不是白送给她的,尽管她是现任花神,占着梓珞的位置,是江溪云名副其实的顶头上司。和銮果然更加气愤,于是拿一双桃花眼瞪着她,瞪着瞪着气突然就消了,江溪云正莫名其妙时,和銮先叹了口气,“我早跟父君讲过,我不适合做这劳什子花神的。” 江溪云:“……” 和銮继续抱怨,“要不是我从前太过恣意,我如今也不至于被迫来做花神。前头瞧着三哥被派去魔界,我该警醒的。” 江溪云:“…………” “我知道关着子期的是天地牢,按理说我应当去一趟仙牢的,不为着她是紫络从前的手下,也该秉着现任花神的责任心去瞧上一瞧。”和銮持续叹气,“但天地牢非常人所能进,除开神将之首和战神以外,便只有天帝帝后二人可进出,别人一律不准放行。我进不去,我大哥也进不去,我又同司重不熟,只能曲线救国,来找你问问了。” “……”行,算是她江溪云之前多想了。 她刚张口准备说些什么,和銮眼疾嘴快,又拿话堵住了江溪云的话头:“至于紫络,我知你为紫络担心,我也不好说什么,只能说她不会有大碍。神山崖洞即为天界静室,顶多不准出门、不准喧闹、不准通信,可静心思过提升修为,想必不久后她便能得到天帝口谕,被放出来了。” “……花神大可不必这般。”江溪云顿住,浅浅叹了口气,“我并未拿此事怪罪你。天帝盛怒,非旁人可担,她违背旨意私自逃婚,确是她有错在先。虽然罪责不至剥离神职,但天帝大抵有他一番思量的。” 和銮听闻此话,欲言又止,频频看向江溪云。江溪云察觉,微微蹙眉,“花神可还有话要说?” 和銮点点头,道:“四方花神,手下掌管十二令二十四时花使,并七十二位花主,按季司花,落花成林,手笔起落可令百花生。职责虽大,可她管不到花主手底下那三位小仙童手里。” 手捧茶盏正欲喝茶的江溪云手一顿,茶盖“叮当”撞在杯沿上。 瞧着江溪云一副听进去的模样,和銮又道:“你是花主,你自然也清楚。每位花主手底下有三名仙童,却说这仙童名字固定,人却不固定,连花璇玑手中都没有他们的命牌。譬如子期,从前为白梨花主,手下仙童有三,名字分别作羡诃、羡岐、羡弼。子期一走,不说旁的,我昨日去见过新白梨花主忘轩,恰逢羡岐陪侍左右,我瞧着那羡岐已然换了旁人。我觉得奇怪,不敢肯定其余二仙童是不是也徒留名字潇洒离去,但我想……” “若是追查魔族之事,大抵可从这三名仙童入手,我说的可对?”江溪云从善如流地接话,眸中光芒乍现,“花主手下三名仙童是从凡界仙门名派之中挑选的有身手却无甚地位之人,从前有自己本名表字,只是登了九重天才更的命。顺着这条线去找,想必能发现不少从前没能注意到的事!” “正是如此。”和銮颔首,“且听闻魔族最近会有大动作,天魔之争或即将打响,我大哥整日忙于此事,二哥又被战神抽调离去,其余神将我并不熟识,如此贸然前去叨扰,定要被当做闹事之辈赶出门外,毕竟我从前也没干些什么有用之事。”和銮一面摇头一面喝茶,仰头灌了一大杯,起身又道:“我今日也只能说这么多,旁的我是真想不到,想来你将此事同司重一讲,定能发现什么不妥之处来。” 不成想今日和銮前来是为此事,江溪云倒以为她是来,呃,“讨论商量”的。江溪云面上微晒,忙站起来微微福身道:“今日还要多谢花神,不然审讯又要走诸多旁路,徒生枝节。” 和銮摆摆手示意无妨,便就要离去时,脚步突然一顿,回身向江溪云看去,一双桃花眸将她从头到脚细细瞧了一番。江溪云被看得头皮发麻,正要出声问时,和銮再次开口,“千万别去第九重天。戮仙台,是你承受不起的。” 一句话如同冰锥坠入寒潭,激起千层雪浪,凝结万道寒冰。 那冷意在江溪云心中轰然炸开,尽管知道和銮仅是无心提醒,仍旧招架不住那心中犯冷的滋味。江溪云心中汹涌澎湃,面上滴水不露,鼻子眼睛端得是恰到好处,唇角勾起一丝妥帖温和的笑,“知晓了。” “嗯。”和銮点头,不再多做停留,飞身离去。 第十六章·通天地 和銮走后很久江溪云依旧维持着那般姿势,疯狂压抑着内心的惊涛骇浪,连一直思考的子期的话都忘了个干净。直到又是一道风信传来,狂风夹杂着风满楼的声音,撞开窗檐风铃便直直糊她脸上,“小云云到底走不走!我已经在九洲池等你很久啦!” 风铃响得声音稀碎,江溪云捋了捋被狂风吹乱的发角,回过神来,微微叹了口气。收拾妥当后她便捏诀来到九洲池边,果见风满楼蹲在不远处,拿了根不知哪里来的木杈子戳九洲池中的静水。池水被他一戳,晕开一圈一圈的水波,旋即又静下来,再看时,池面已然换了一种景色。 九洲池被风满楼玩得风生水起,直到江溪云走过去轻轻戳了一下他的脑袋,他才反应过来。风满楼嚯地站起来,丢开树杈子笑得开心,“小云云你来了?我们今日还从司重的传送阵走吗?” 江溪云摇头,“我今日带了传送符,你且扶着我,撕开便能到第八重天了。” “不能直达第九重天?”风满楼微愣。 “谁给你的勇气制一张直通第九重天的传送符?你就不怕天帝叫你跳戮仙台?”江溪云斜他一眼,“便连第八重天都不能使术法上去,得乖乖走阵法,你还想直达第九重天,你这就叫做梦娶媳妇儿。” “啥?”风满楼下意识抓住江溪云的胳膊。 “净想好事。”话音一落,江溪云利落撕开一张传送符,瞬息间便到了第八重天的斩露池边。依旧是静成一汪死水的暗红色斩露池,十丈开外是仙牢大门,石雕的狰狞恶鬼悬在门楣边,几乎要吐出猩红的舌尖来。风满楼走两步,发现身旁空落落的,一回头,发现江溪云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江溪云瞅着眼前这汪看过了三遍的死水,突然张口道:“八十一难斩露池。” 瞥眼瞧见江溪云朱唇开合,风满楼愣是没听清她说啥,于是凑回去,低声在她耳边嚷嚷,“你说啥?” 江溪云默了默,又道:“这斩露池,其实是一个空间罢?” 风满楼微愣。 江溪云摇了摇头,伸手去触摸池边巨石上寒蚀的不规则花纹,“斩露池分十八层,犯事者经过仙牢提审,丢进斩露池,该去哪层去哪层,受尽折磨,却永远不死。对于他们来说,死倒是种解脱。” 竟是将斩露池说得分明。风满楼啧了一声,“你熟悉这儿?” “来过,这是第三回,但我并不熟悉。”江溪云揉了揉太阳穴,“但我总觉得这里我该熟悉,便好似与生俱来的记忆一般。”想了想,又道:“大抵是玄女的记忆罢。” 风满楼一噎,确实,江溪云被看作玄女一滴眼泪所化,传承些记忆并无不可。他摆摆手,道:“我不清楚。” 江溪云便也舒展眉头,示意风满楼跟过来:“那道通往第九重天的阵法就在斩露池附近。藏得算是隐蔽,我也是无意间跌进去的,才知晓第九重天除了那一处阵法便没别处可往,倒是应了这禁地的名号,别人想进也进不去。” 二人沿着斩露池边走得小心谨慎,生怕自己一个不留神摔进阵法了,身边的人却未跟过来。在一道红的发黑的光芒从江溪云脚底升起时,她眼疾手快,将风满楼一把拉进怀里,二人齐齐闭了眼。 五息后,冷光乍现,江溪云饶是来过一次,依旧被刺入眼中的斑驳白光绕得一凛。风满楼更是夸张,直接喊出声来,“什么东西怎么这么亮?” 江溪云待双目适应下来,略略眯眼,探手从腰间摸出一条桃花绸带拍在风满楼双眼上。此条绸带倒是真真淡了颜色,只像是微惹了桃花,遮去了第九重天大半部分的刺目光亮,却又不影响视物,方拍拍手道:“第九重天,传言有三;其一寸物不生,万灵绝迹,下不来,上不去,无人可破;其二立于天顶,无云无月,无光生光,极光刺目,难视物,难御灵;其三,则为极狱,血养骨,骨生花,穷奇为柱,混沌为链,天下之恶,自始而终。” 风满楼表情不是很好,许久方道:“你不覆眼?” “我不用。”江溪云揉了揉眉心,“第一次来此时便适应了这里的白光,待适应后发现于我无甚效果,故不曾放在心上。但是你,还需防上一防。” 风满楼万分憋屈的“哦”了一声。 瞧着风满楼噤了声,江溪云浅浅一笑,拿手轻轻拍了拍他的袖袍,“跟上。”风满楼便依言跟了上去。第九重天的模样没怎么变化,远远的依旧能瞧见被绑在穷奇骨柱上的颜泽,雪依旧是雪,白骨依旧是白骨,前些日子来第九重天时在积雪上留下的脚印已然了无痕迹。二人深一脚浅一脚来到血池旁边站定,风满楼看着血池蹙眉,颜泽也注意到了走至跟前的江溪云,二人正欲出声,但见江溪云依旧伸腿抬脚,利落踹翻了堆叠起来的惨白的头骨。 还溅了一圈的血迹。 风满楼:“……” 颜泽:“……” 江溪云拍了拍手上并不存在的灰,血池照旧分开一条干净的路,她正欲抬脚上前,被风满楼一手拦下。“稍等半分。” 江溪云回头,奇怪地瞧着他。颜泽也似乎才注意到他一般,转了转眸子悠悠看向他,扯出一个似笑非笑的表情来。 风满楼抬头,瞧着那张轮廓分明的脸,先开口道:“金樽月。” 江溪云:“……” 合着俩人见面先对个暗号呗? 那边的颜泽倒是不紧不慢,嗤笑一声,哑着嗓子道:“碧云天。” 于是风满楼继续:“白柳沙堤。” “乘风归去来,万骨不留香。”颜泽对答如流。 风满楼面色突变,三两步冲到骨堆上,照着颜泽未被骨链锁住的腹部狠狠一拳:“你为何来此!” 一切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江溪云还未反应过来,风满楼便已经冲了上去进行了一系列看似颇为潇洒的举动,颜泽也不负众望,身子不动,面色微变,照着风满楼的脸就来了一口血,绑着眼睛的绸带上瞬间绽开几朵妖冶的血花。江溪云不忍直视,又不得不视,慢慢走过去,拧眉道:“你发什么疯?” 打坏了就玩完了。虽然颜泽被关在第九重天划作禁地,但人好赖也是这世间第一只凤凰。 却见风满楼充耳不闻,眼中几乎要冒火,咬牙对着颜泽,“你为何不好好守着?非要跟来?” “无骨,无魂,无身,我守什么?”颜泽冷笑,“自你诞生至今,睡了千余年,修为不涨,脾气倒多涨几分,有何用?” “……”风满楼似无话可说,一腔愤怒无处可使,便一拳捶在颜泽身后的骨柱上。如江溪云所料,在风满楼的皮肤方接触到穷奇骨柱之时,一层透薄但坚硬无比的寒冰瞬息间从他关节处蔓延至近乎大半个手臂才堪堪停止,于是风满楼便以一个诡异的姿势被冻死在离颜泽不过三寸之处,动弹不得。 颜泽蔑笑,“该。” 江溪云瞧着风满楼闹不起来了,斜着眼睛瞧,淡然道:“不闹了?” 但见骨柱上二人一个苦着俊脸,一个不屑闭眼,齐齐回答:“不闹了。” 江溪云瞧了黏在一起的二人一眼,从腰间抽出一把锋利非常的薄刃,走至骨堆上手起刀落,风满楼猝不及防被从骨柱上剥离开,脚下一个踉跄,勉强在滚进血池前稳住了身形。江溪云低眉,教二人瞧不清她的神色,嗓音淡淡辨不出喜怒来:“现在可好好同我讲讲,你们之间的故事了吧?” 第十七章·九重天 一堆积雪,两丛头骨,一副龙棺,三个神仙。江溪云似笑非笑,颜泽面无表情,风满楼手捧冻住的半截胳膊,沉着眉眼,左瞧右瞧,最终叹气:“说不得。” “怎的,你也被下了梵音咒?”江溪云眯起眼睛,“一段往事,说不得,隐瞒的想必不是小事吧?” 却闻颜泽叹了口气,一双凤眸瞧着她,眼底积淀着稀碎的花火:“非也。但,不可说。” “……”江溪云叹气,“当真不能说?” “不能说。”风满楼斩钉截铁。 “那便不说。”江溪云妥协,转而面向颜泽,“魂魄可稳?” 颜泽微微阖眼,示意稳妥。江溪云便沉下心来,道:“你现在逼灵稳魄,寻个可接触的阵法薄弱的地方。毕竟使不得仙术,只能利用最古老的办法附灵了。”想了想,她又道:“不若便在额心处,我也好控制。一炷香后,我便为你附灵。” 两息后,颜泽浅浅“嗯”了一声。江溪云也不多话,退至一旁,又从腰间取出一根一掌长的细木枝丫,赭色木身,松花色的叶子,顶端还有一只将绽未绽的浅桃色花苞。风满楼瞧见了,凑过去瞧一眼,噫一声:“你这是什么枝丫?平素从未见过的模样。” 那段木枝被江溪云翻来覆去看了好几遍,终是等风满楼又碰了碰她的肩头,她方道:“此乃我原身重瓣桃未绽之时折下的桃枝,用此物附身,不用法术,胜算最大。” 风满楼又噫一声,“你折原身附灵,代价这般大,万一不成功,你待如何?” “我以自身魂魄为引,用原身附灵,只附部分灵识,更何况颜泽定会全力配合我。”江溪云瞟了她一眼,算着时间快到了,于是往颜泽那边走过去,还不忘嘱咐风满楼:“第九重天明中暗里无数危机,又无法使用法术,你且在原地别乱动,以免受伤。” 说罢,江溪云回头看了风满楼一眼,却也不知他在乐什么,总之喜滋滋地应了一声。 江溪云立在骨堆之上,似是感受到了她接下来所做之事违背于山河印法,混沌骨链蓦然腾出刺骨阴寒之气,江溪云未防住,被激地一个哆嗦。然她发现一阵细小的碎冰渐渐从骨链之上开始蔓延,并有往颜泽身上攀附的趋势,心道不好,忙问:“颜泽,你感觉如何?” 颜泽眼角的凤凰明火已然化作实体,一点一点包裹住了骨链上的寒冰,两者互相制衡,那碎冰一时歇了蔓延的势头。只是颜泽面色不太好,他暗暗咬牙,“……我魂魄隐隐有被冻结的趋势,只能靠凤凰明火暂时压制,事不宜迟,你快些动手。” 江溪云自知轻重,于是飞速将桃枝覆在颜泽额心处,左手后撤只余右手一指抵在桃枝之上,同时阖上双眼。颜泽随即闭眼,慢慢引导部分灵识聚集在额心处,试探些许后,便察觉到对面有团浅桃色的雾气分出一丝探过来,小心而迅速。两者在交汇的刹那,颜泽同着江溪云的身子齐齐一震—— 这一震动静颇小,风满楼却是察觉到了。他抬头望过去,混沌骨链上的凤凰明火隐隐有招架不住的趋势,颜泽面色发白,额心低着桃枝的一处却萦绕着些许桃红色,一缕幽冷的红光像是从深处被诱出,渐渐往桃枝上覆去。 整个过程安静而迅速,江溪云却不是这种感觉。她为了护住颜泽的灵识尽量不受损伤,于是将痛苦尽数加注在自己身上,魂魄似被撕裂又聚合,如此反复数次,像是过去了千百年。在力竭之前终于触及到颜泽的灵识那一刹那,又被他灵识的滚烫激得一颤,那携裹着凤凰明火的灵识飞快而坚定地缠进她的魂魄里,又不敢挣脱逃离,只能咬着牙一点点后撤,尽量平稳地将颜泽的灵识引进那截桃枝里。 生引附灵的过程脆弱而危险,不仅被附灵者痛苦难耐,还要面临记忆散落的局面。若此时附灵者心怀不轨,探寻到特殊的记忆并加之破坏捣毁致使被附灵者魂魄受损而终成痴傻,被附灵者也全无反抗之力。但此番江溪云已先引痛苦于自身,虽少了颜泽魂魄受损的危险,却也无法保证记忆不会泄露。 故而江溪云在即将完成附灵的一刹那,魂魄一抖,跌进了一团柔软的云里。 江溪云心道不妙,颜泽记忆还是散落了些许,她一个不慎,便落入了他散出的记忆里来。 却也不知这段是他何时的记忆,江溪云睁眼时,只觉好似身处第一重天,放眼望去,日月齐现,血云如瀑,四处都透着狰狞的血色,空气中弥散着刺鼻而恐怖的铁锈味。 江溪云低头,此时这具身体跌落在一团红云之上,十指修长而有力,线条分明,却在右手手背处横贯着一条狰狞的伤口,此刻正往外涌着腥红的血。她能感到,这具身体已然力竭,浑身上下多处伤口,利剑、长刀、短匕、羽箭,淬了毒的、渡过雷的、种了火的、覆了霜的,无一不有,无一不用。除开多处伤痕彻肤之痛,还有一处痛是最痛的,便是眉心祖窍之中,那持续不断的、像要将什么从身体中剥离的钻心之痛。 江溪云意识到,她的意识所待的,是颜泽的身体。她现在所处的,是千年前那场惊天动地的猎凤之征。至于眉心的钻心痛楚,则是被身边人下了药,妄图将凤凰明火在颜泽死之前从他身体中剥离,为他人所用。 他身处的红云是唯一一处还算干净的地方,别处无不充斥着血腥、肮脏与恶臭。颜泽被人暗算,划断了右手手背的筋骨,致使他再无力提剑反抗。周围仙神轰然围作一团,天帝被众星拱月般尊于正中,站位略高一截,居高临下地俯视着颜泽的头顶:“你本为众神之首,却偏要走堕神歪路,还不服收管,罪行恶极,你可还要辩驳?” 颜泽不说话,只抬起头来,扯出一抹冷笑,眼底沉淀的凤凰明火却越来越盛。江溪云顺着他的眼睛看过去,天帝为首,身前是战神月摇,身后五名神将带着各路神兵牢牢守死在身侧,九江、玟闲、和銮全部在列,花神、风神、木神、火神,二十八星宿十二神尊,二郎神君、司命星君、命神、阴神,还有九天玄女,凡名姓列于神册者,皆在此处,不论身上大小深浅伤口几何,无一不在,独天帝一人,整洁干净,月牙白的帝袍与周围的阴晦格格不入,极其扎眼,又倍为讽刺。天帝见颜泽不开口,手一挥,眉心的痛楚再次飞速扑上来,搅得江溪云登时一个哆嗦,那种撕心裂肺的感觉顺着颜泽的身体传到她神经深处,似乎连她的心神都要剥裂开来。 原来是天帝下的死手,想要得到颜泽的凤凰明火! 第十八章·回忆录 四周一圈仙神冷着一张脸,面对着疼到跪地蜷缩的颜泽无动于衷,江溪云几乎要怀疑他们的心都被妖怪吞吃了去,不然也不至于如此冷血无情。颜泽眉心的夕雾花分明还是干净的模样,毫无堕神印记,周围人却无一反驳,迅速盖棺定论,居心几何,教人不得不作他念! 江溪云勉强抬眼看向四周,仙神百位林林总总,窃笑者有,冷眼者有,茫然者有,不屑者亦有。她一个一个分辨过去,这才骇然发现,站在司重身后不远处的九天玄女的脸,长得竟与自己,有七八分相似。 怪不得那些人都说,自己乃一滴玄女泪落于九天所化,今日得见玄女一面,方知其中深意。 再欲细看时,九天玄女却已冷着别过脸去,露出一张藏在她身后的半边染满血污的脸来,却模模糊糊,看不清晰。江溪云正要凝神时,那张脸却自己往前蹿了一蹿,她这才看清,那哪里是血污半面,分明是刚堕仙不久的,子期的脸! 一张俏脸从右额角蔓下血丝红梨,却很好的被血污覆盖住了模样,连额心的红梨花都将众人蒙骗了去。至于那些血污从何而来,便是一道狰狞伤口自她右额角而生,沿着血丝红梨的纹路横亘半张面颊,严丝合缝,若不细辨,根本瞧不出来。江溪云猛然反应过来,子期原是用这种方法遮掩住了她堕仙的印记,加上各种掩盖隐藏的法术,在天界浑浑噩噩千余载,竟无人识出。 江溪云咬牙再看,四周果然有从前子期的三个仙童,分散藏于人群的各个角落。只是彼时的颜泽注意不到这些,他只是草草环视一圈便收回了目光,声音森冷如刮骨,语调无波无澜,“凭你一人口舌,倾天界之力大费周章至此,也是件震撼事。” 天帝不答话,这事自有他身边之人代劳。十二神尊之一的刹雪尊荼柏站出来,那是一个发衣雪白,长相温婉的姑娘,原身是十二生肖中的雪兔,说话也温温柔柔的,天界与旁人交涉,也向来是她头一个站出来。江溪云看她眉峰微蹙,眨了眨一双好看的眸子,雪白衣角上还绽着几朵血桃花,轻声道:“凤主。” 却是一声下去,天帝先不悦,“他有什么资格被称作凤主?” “呵。”颜泽依旧是那冷淡的表情,唇角是压制不住的轻蔑,“本座与天地伴生,长你七八万岁有余,若本座不喜,你是连这句凤主也没资格叫的。” 天帝一听,又要发作,却被颜泽一道如有实质的剔骨目光森然扫过来,竟教他生生压制了一头。江溪云看得骇然,就算被逼到如斯境界,颜泽周身的威压依旧让人不敢小觑,若他处于全盛时期,又该有多恐怖? 刹雪尊荼柏定了定神,稳住了刚刚被扫视一眼而惊动的魂魄,方继续开口:“凤主,多有得罪。我且问你,你可知自己如何被天帝下命令剿杀?” 这话说得毫不留情,饶是立于远处的司重面色也白了几分。只是这话由荼柏说出口,被那温软轻飘的嗓音一缠,江溪云心叹,是个人都生不起气来。果然,颜泽只略微沉默,便道:“蔑我堕神,其心可诛。” 荼柏被话中的冷意惊出一身汗,只得强自稳定心神,又道:“你暂居第四重天归离所,那归离所的大火,是何人而放?” 颜泽不抬眼,只是慢慢尽力给自己挪一个稳妥的位置。江溪云的视线随着颜泽一阵晃悠,接着听他冷然道:“凤凰明火。” “且是了。那再问凤主,何故放凤凰明火?”荼柏继续镇定。 颜泽嗤笑,似是不屑道:“心中郁结,无处可发。” 荼柏又问:“为何郁结?” 这次颜泽沉默了好久,四周也沉默了好久,久到江溪云以为她已经脱出了颜泽的记忆时,冷不丁听他答:“头疼欲裂,腹中燥火难平。” “于是放出凤凰明火,天地色变,神河倒流?”荼柏呼出口气。 江溪云当即意识到,刹雪尊这分明是在套话,一步一步引诱颜泽自己走进陷阱里,自己承认所谓的事实! 颜泽也猛然察觉到了不妥之处,这分明就是一个圈套,是一个从很久之前便开始谋划的圈套!有人从他生活习惯入手,知晓他因身怀凤凰明火心中难免燥郁,于是将错就错,诱他自己放出业火,再结合天地异变,扣死他堕神为魔这顶帽子! 那边厢,刹雪尊仍在不知死活地继续柔声道:“堕神者,引天地变色,神河倒流。凤主不仅如此,还放业火烧了第四重天,你……” 于是从前觉得温婉可人的嗓音这一刻在江溪云听来也终于变成虚伪至极令人作呕的声响,那反胃感从心底升起来,密密麻麻如跗骨之蛆攀上她的意识,几乎要教她暴起。果然下一刻,颜泽便抬起他尚能活动的右手,森冷地瞧着刹雪尊,只轻轻打了个响指,眼底浮出一层诡异的笑意—— 刹那间,荼柏的喉管处爆开一团比周遭红云还要深沉的黑红色血雾,一丛丛烈焰自血雾处迅速由零星火点蔓延成通天红焰,只消一瞬间,刹雪尊连一个音节都来不及发出,便化作了一团黑色的灰烬,在颜泽弹指间,飘散了个干净。 竟是神魂俱销,一丝气息不存。 众人大骇,一时间惊疑不定地瞧着颜泽,却只见他毫无温度地勾了勾唇角,“乱说话的狗,留着有何用。” 如此被人当众挑衅权威,还将十二神尊之一连皮骨带神魂地灭了个干净,天帝再也难忍怒气,大吼出声:“月摇!朕命你快快拿下此等妖物!” 月摇领命称是,瞬息间提剑刺来,前后不过半息时间,恍惚那月摇佩剑光耀的剑芒便逼至身前。颜泽刚要出手抵挡,眼前却突然一黑,被一只柔若无骨的素手覆上来,耳边沉下去三个轻灵的字,“不要看。” 随即是一声闷哼,一股温热的液体自颜泽胸口一路喷溅至小腹,透过薄薄的衣衫,轻飘飘黏在他的身上。 颜泽一僵,江溪云亦是一僵。她的视野跟着颜泽黑了下去,但却也清楚地知晓,他腹上那股渐渐寒凉的粘稠液体,究竟是什么东西。 颜泽微颤着左手,扒开了覆在他双眼上的那只手。江溪云这才看清,原是被仙家桎梏在他身侧不得动的凤凰族人,一个尚算年幼的小姑娘,在最后关头爆发挣脱了钳制,用身体为他挡住了这一剑。 临去时,还不忘遮住颜泽的双眼,轻飘飘又安稳地告诉他,“不要看。” 娇俏可人的面庞在颜泽的注视下迅速灰败下去,像是有什么东西迅速抽干了她身体里的血,很快便只余一副皮囊挂在空落落的骨架上。怀中尚有族人余温,那灰白的面皮却明明白白地告诉颜泽,什么都没了。 他呆愣了一瞬。 也就是那一瞬,月摇再次提剑刺来,身后五将也张弓搭箭,无一不是冲着颜泽的方向。却在距离颜泽一丈不到的地方,再次横向飞扑来几道人影,几声轻微的“噗嗤”声,几滴飞溅的鲜血,还有被遮在身后严严实实的那一尊神,凤凰之主,颜泽。 天帝恼羞成怒,一挥手,更多的仙神张弓搭箭,提剑舞刀,更多的凤凰族人飞扑而上。没有一句话,没有一个字,那些凤凰族人,或老或幼,或男或女,不论地位高低,不论身手几何,此刻纷纷挣脱仙家的钳制,用最原始的方法,死死地将颜泽护在身后。化作人形挡不住,那便化成原身,赫赤、樱草、姜黄、竹青、牙白、黛螺,各色长羽将那一圈死死护住,双翅、雀身、尾羽,一层一层,一圈一圈,凤羽坠地,血流如注。 血瀑如练,日月并轨。无星无风,不死不生。 江溪云忽然想起,平素那些人对于千年前的某一场天界内变绝口不谈,就算不慎流落只言片语,也立刻退而远之,敬谢不敏。 那一场惨烈到近乎以凤凰一族鲜血洗刷九天的战争,几乎杀尽了凤凰所有的族人。 希望种进地里去,绝望开出花来。 猎凤之征。 第十九章·猎凤征 凤凰一族,自天地伊始而诞,傲骨与实力并存,忠贞不渝,风骨犹在。颜泽为凤凰之主,众神之首,从来自问自省,不做脏恶之事。凤凰众者以他为标杆,信其行事,忠其人品。颜泽既说自己并未堕神,他们便信。有人若来挑衅,他们也不会坐视不理。只是这次谁都疏忽,竟不料是一场谋划了百年的布局。 就为得到颜泽手中的凤凰明火。 前一个死了,后一个便跟上来;如此前赴后继持续了一炷香的时间,颜泽身侧身后的族人已被屠杀殆尽,层层叠叠堆在他身上,像一个坚硬难催又脆弱可笑的堡垒。 月摇收了剑,轻飘飘立在天帝一侧,却在天帝看不见的地方,不忍别过了脸。 今日一战,颜泽仅凭一人折他天界二十六神将,神尊七位,上仙十八人,大小星君三十名,神兵不计其数,就算在位的各神各仙,身上也布满了大大小小的伤口。他以一身凤凰明火将自己护得坚不可摧,一手凤翎羽剑一把星瀑折扇,几乎要掀了整个天界。若不是……天帝使了阴损的法子捉他族人,今日被捆着跪在这里的,只怕便是天帝了。 天地间静得可怕。 许久过后,那一堆凤凰尸体里头,仍未有丝毫动静。众仙家已然目不忍视,唯有天帝不耐蹙眉,噫了一声,“为何还不出来?闷死了吗?” 此话一出,江溪云暗道一声糟糕。 那堆凤凰,动了一下。 天帝一喜,忙道:“月摇,快去将人拖出来卸去神骨锁了,丢进斩露池里。” 月摇心下一惊,面上却不动声色,脚下不停缓缓挪过去,“是。” 未至一半,凤凰尸体再动。 月摇不动了。 他就那般眼睁睁地瞧着,一位从前白衣玉袍,风流雅致,一举一动皆妥帖温雅的男子,面上从来带着三分笑意如玉温润的男子,此刻顶着一头一脸血污,一身白衣浸透了淋漓鲜血,一双眸子盛满阴鸷狠毒的目光,耷拉着动弹不得的右臂扒开自己族人的尸体,一点点、一寸寸地站起来。 颜泽一脸斑驳的血痕,江溪云看不到,却能清楚地感觉到,那些血痕里,有几分是他怒极悲极恨极流下的血泪。 他每站起来一寸,旁人便被一股庞大的血腥的威压生生压制低头一寸,就这般一点点地完全立起来后,就连战神月摇,也几乎是一副要匍匐在地的模样。 众神慌了。 他们面色阴晴不定,颜泽却突兀地笑起来,只是那笑的个中滋味,没人愿意细想。他瞧了瞧身边的凤凰尸堆,温柔地、轻轻地笑道:“你们杀的啊。” 那语气轻快,便如同在询问“今日放晴还是多云”一般飘逸淡然。 只是众神无人敢做这般想。天帝站不起身,身形一抖,被颜泽看个正着,一支凤翎掷过去,一路裹风携雨,带着凌冽寒意,将天帝的手死死钉在云中。 颜泽开口,依旧是轻飘飘的,“那你们,便给他们陪葬吧。” 天帝瞳孔剧缩。 却在下一瞬,月摇呕血咬牙站起,大吼一声:“众将听令!” 一个个跪趴着的神将拼命摇摇晃晃立起来:“众将领令!” 颜泽飘过来一眼,那一眼饱含轻蔑与不屑,还有完全不将任何人放在眼中的淡漠。下一瞬,江溪云听见司重大喊:“风景!” 江溪云一愣。风景乃九天玄女原名,九天玄女世代以风为姓,从古至今,并未变过。 晃神间,一张与江溪云七八分相似的脸裹着浓浓剑意探身刺来,眉眼中凝结着厚厚的寒冰。却在短匕即将接触到颜泽喉管皮肤时,江溪云瞧见那张脸突然换了个表情,似是难以置信般瞪大了双眸,便是这一分神,颜泽毫不留情抬手凝结风刃甩出,瞬息间割开了风景的喉管。 鲜血如同礼花般爆开,颜泽闪身,血点便尽数溅落在身后的尸堆上。江溪云却清晰瞧见,风景的眼中滑落了一滴泪,悄无声息地砸进了脚下的云里。 江溪云恍然。她好像知道自己怎么来的了。 颜泽的记忆到此戛然而止。 江溪云的魂魄猛地抽离,颜泽已然附灵成功,待她睁眼时,却发现自己满脸是泪。滚烫的、咸涩的泪,大颗大颗的顺着她的脸颊滑下来,凝结在下颌处,最终不堪重负,坠进脚底盛开的花里。 那股从心底腾升的悲凉和绝望也一并抽离,江溪云心中蓦地一松,腿上一软,几乎要跌坐在地,幸而风满楼一直注意着她的举动,在发现她站立不稳时先一步上前,任由她跌进自己怀里。 被附灵的桃枝握在江溪云手中,颜泽的声音闷闷传过来,“怎么了?” 江溪云狠狠吸了两口气,努力平复下疯狂跳动的心脏,探手压了压太阳穴:“无事。”风满楼瞧她依旧没缓过心神的模样,便扶着她去一旁寻了个干净的地方坐下来,三人一时无话。 雪地微凉,倒激得江溪云清醒几分,脑中开始梳理方才在颜泽记忆中看到的东西。 那次猎凤之征,天帝倾百族之力联合围剿颜泽一人,却也没讨去任何便宜。江溪云在颜泽记忆里见到的十二神尊,至少有五位不是她熟悉的模样。刹雪尊,百灵尊,涟水尊,碧天尊,尘泽尊,这五位,除开刹雪尊,其余四人必然是折在了发狂后的颜泽手中。 天界共五大神将,每位神将手底皆有跟随的九将数兵,其余大大小小的将领不计其数。司重手底的一员大将,便是九天玄女风景。颜泽性火,凤凰明火乃天地神物,至阳至刚,至烈至猛,唯有至阴至柔者方能压制,而九天玄女便有此能耐。毫不夸大说,在江溪云见到的记忆里的最后时分,在颜泽那般虚弱的情况下,风景是能一击毙命的。 只是不知为何在最后关头,风景露出了一个完全不似作伪又与四周格格不入的震惊之态,遂错失良机,被颜泽反杀。 像是看到了什么极度不可思议之事。 还有一点可以确定,便是猎凤之征那日,子期手底下三位仙童定然也做了什么见不得光之事。否则在那般严峻的状态下,她的三位仙童非但不凑在一起远离战场,反倒是散去各处,隐藏在一众仙神之内,这其中必有蹊跷。 花主手底的仙童在位列仙班之前,皆有自己原本名姓、身家几何,被列作一本册子,翻刻成命石归在一处。命石不比命牌,它只能看到命石主人是否身在天界,若在则亮,不在则暗,若连续灰暗七日,命石碎裂,该命石之主便永生不能再踏入九天半步。 总归是要去追查,江溪云想了想,不如给颜泽也捏造一个身份,正巧她手底还有两位仙童的身份空着。于是她拍拍腰间桃枝,“颜泽,委屈你做两日我的仙童可好?” 第二十章·下凡尘 颜泽道:“如何做?” 江溪云笑,扶着风满楼的胳膊站起来,“好说。出了第九重天我便下界一趟,给你寻个仙家法门的身份,名正言顺地带到我身边。如何?” 风满楼一听,不乐意了:“你俩下界,那我呢?” “你也去。”江溪云腾出一只胳膊撞撞他,“多大人了,闹什么脾气。” 风满楼这才喜滋滋笑开。 江溪云同风满楼在第九重天歇了很久。她费了很大精力才压下心底被颜泽记忆翻腾起的情感,将被破坏的阵法仔仔细细复原,大雪一过,了无痕迹,老远瞧过去,依旧是被绑在骨柱上闭着眼睛奄奄一息的人,依旧是庞大而沉重的黑色龙棺,白的花、黑的骨、红的血,混杂在一起,形成恐怖而扭曲的诡异。江溪云轻叹一声,捏了捏别在腰间的桃枝,道:“可以走了。” 风满楼定定立在原地,瞧了会儿大雪,突然抬头看向天穹。江溪云也不知道他在看什么,只是耐心等着,等到他自己乖巧走过来,方手中结印,离开了此处。 今日一路离去颇顺,不见几多仙神,也降低了被撞破的危险。江溪云先去花璇玑那边通报一声,接着去找了花神和銮,无非是告知她们,近日她要去凡界另寻仙童,有何事以电信抑或雷信通知,方便她快速赶回来。做好这些,江溪云便收拾好了东西,三日后别着颜泽桃枝同风满楼一起离开了九重天。 世有五界,神、仙、凡、魔、妖,神仙二界并称天界,位居九重天之上;凡、魔、妖三界并称下界,下界共十四洲,魔界三洲,妖界两洲,凡界共九洲,又称“阖陆”。阖陆有两洲分别位处极寒极炎之地,鲜有人迹,其余七洲星罗散布大小仙门无数,其中以五门为最——蓬莱阁,凤栖山,泰器山,槐江山,以及昆崖岛。这五门底蕴悠远,虽跨不过仙门大坎,但若有缘得到天界中人青睐,便极有可能一步登天,位列仙班。而花主的仙童,也多半从这五门中挑选。 只是这五门既身为大家,便是分别坐镇于阖陆四角中心,离得极远,故一般入下界之人很少游历五家,综各人所长而挑选仙童。只是如今江溪云他们既然出来了,便不打算早早回去,只是顺着横贯阖陆的黔江一路走走停停地游历下来,好不悠闲。 如今凡界正直冬寒之际,四处飘着细雪,携裹在微风里,今日偏又是太阳当头,地上埋着一指节厚的积雪,被日头一照,散出五色的光来。细雪似飞絮般飘扬到人脸上,来不及感觉就化了,冰冰凉凉一摊。小路两旁生着不少梅花,浅色深色,斑驳一片。江溪云拿手去触,灵力在指尖流转开,那五瓣梅忽地就化作一朵桃花,再一撤手,花朵又变回原样。风满楼一路跟着,看着她闹,嘴角也就挂上一层浅浅的微笑来。 隆冬腊月,天寒地冻,却仍有穿裹严实的半大稚子在街上闹,在结了冰的起伏河面上,拿一张铁皮裹一圈破布充当雪橇,两三孩子坐在上面,有人从冰坡高处推下去,于是能听到一路刺激而兴奋的尖叫。走两步便能在路边看到举着草垛卖冰糖葫芦的老者,七八个通红的山楂裹着冰脆透薄的糖衣,甜腻的味道能飘出老远。 江溪云同风满楼并肩而走,两人身材高挑,容貌迤逦,气质又出众,飘然若仙,走哪儿都能引来一大堆的目光。有个梳着双重髻,玉雪可爱的小姑娘被娘亲牵着从二人面前摇摇晃晃走过,走一半便偏头去看江溪云,扯着娘亲不肯走了,拉拉娘亲的衣角,一双漂亮的大眼睛几乎要黏在江溪云身上。 二人自然注意到了这个小姑娘。风满楼不习惯面对小孩子,微微后撤,江溪云朝她微微一笑,小姑娘顿时面若飞霞,奶声奶气地跟俯下身的娘亲讲:“好漂亮的仙女姐姐。” 小姑娘的娘亲也转过头来,朝二人抱有歉意地一颔首。江溪云也略颔首,转身时听见小姑娘被娘亲抱起来,依旧奶声奶气地认真道:“跟前面那座仙山的仙女姐姐们一样漂亮。” 声音渐渐远去,江溪云又依稀听见几个字,语气颇为坚定:“不,比她们还要漂亮!” 风满楼没忍住,噗哧一声笑出来:“连凡界小姑娘都觉得你好看,那你便是真的好看。” 江溪云瞧他一眼,笑着摇摇头没说话,心中却清楚,前面便是凤栖山了。 凤栖山上凤栖宗,以三支凤尾长翎为徽,主修琴道,掌门景程,表字风词;长老有二,定乾长老贺安槿,表字钰;宁纪长老谢明,表字陵沅。掌门景程名列仙界散仙之首,与江溪云乃故交,二人相识于江溪云化形那年。凤栖山上多梧桐,有凡界常见的品种,也有天界独有的品种,被种在凤栖山最高处浮岛敛茗岛上,由景程亲自照料。 江溪云此番前来便是奔着敛茗岛上的冰叶梧桐去的。冰叶梧桐,顾名思义,寒冰薄片一般的水蓝色叶片,纹路呈黛色,花季乃秋冬两季,拳头一般大的重瓣花,瓣尖到花心霜色由浅至深,风一吹,花同叶片撞在一起,叮当作响。江溪云有心给颜泽寻个好身体,但又不能明着抢,毕竟带上九重天的仙童都要经过登记方许列名登入仙班,于是便想,来凤栖山寻一株梧桐,借口“点化成人”,便予颜泽灵识另塑仙身,赐名赐骨,再顺理成章领上九重天。 虽然未曾明说,风满楼也能大概猜到江溪云在盘算什么。冰叶梧桐乃九重天四方冰神研究出的神树,本性冰寒,但温和不烈,用来压制颜泽身上的凤凰火气再好不过,无人能识。于是他亦步亦趋地跟着江溪云,二人一路聊着天,一路走走停停,过了大半日,方才来到凤栖山的山脚下。 凤栖山由五峰连座而成,峰顶浮有十数座浮岛,最高处浮岛“敛茗岛”,便是景风词景程的住所。若想上凤栖山,若非本宗弟子,皆需攀爬七万八千九百九十级台阶,不得依靠任何外力,直至爬到山上第一处山间亭——百木亭。 凤栖山外围有一圈结界,致使山脚处不能施展任何法术,暴力进山。那一圈结界实体化的样子便是一团淡青色的雾气,携裹着雨露,飘飘然蒙在人眼前,教人辨不清方向。江溪云同风满楼并排立在雾中,眯起眼打量着四周,颜泽被浓重的水汽唤醒,极不舒服地哑着嗓音,“这是哪儿?” “这里是凡界凤栖山,我带你来寻个冰叶梧桐的身子。”江溪云很好心情地舒展眉眼道。 “……冰叶梧桐?”颜泽本就哑着的嗓音变得更哑,“冰神之物?” “正是如此。”江溪云眯起眼睛,“你这一身凤凰火气,需得用冰寒之物遮掩,方才不会露馅。我又得从凡界给你弄个身份,凡界不比天界,可用之才太少,我思来想去,大约只有这冰叶梧桐最为合适。你要不喜,换成七丈寒铃也并无不可。” 果然,在听到七丈寒铃四个字的瞬间,江溪云甚至察觉到腰间的桃枝抖了一抖。七丈寒铃乃冰神之物,凤栖山也有种植,七寸高,两寸宽,一根主茎,分叉数枝,通体月白色,叶圆,花似铃,其声响可冻结方圆七丈之地,故名七丈寒铃。其寒性胜于冰叶梧桐,且二者相比,冰叶梧桐更为……高大,相比之下,颜泽当然更愿意选择冰叶梧桐。 江溪云满意地点点头。她抬头,皱眉看向那一团挡住视线的雾气,叹道:“果然还是不想爬这阶梯。” 风满楼正要问她还有什么法子,却见江溪云深吸一口气,接着运转十足十的灵力,大吼一声:“风词!下山接人!!” 刚醒过来没多久的颜泽直接被喊清醒了。 立在一旁的风满楼也被吓懵了。 第二十一章·凤栖山 这一吼中气十足,吓跑了地上走的,吓飞了树上歇的。 还吓傻了旁边站着的。 江溪云吼完便恢复了从前一贯的温和表情,袅袅婷婷立在那里,拍拍裙摆,又抚平了袖袍的褶皱,微微呼出一口气。风满楼则站在一边,眨了眨眼睛,缓了缓神,僵硬道:“小云云你真是……气震山河呀。” “过奖。”江溪云转头,笑得眉眼弯弯。风满楼一个哆嗦,默默看向远方。江溪云也不恼,右手搭在腰间的桃枝上,有一下没一下的抚摸着桃枝顶处的花苞。在摸了大约有十下之时,眼前的雾气缓缓散去,从覆满积雪的楼梯上缓缓走下来一个人。 那个人是名男子,身形颀长,冰玉发冠,霜色抹额,额前一缕碎发,狭长的双眼里沉积着暖融融的笑意。他一身霜色长袍,宽袖鹤氅,颜色只比长袍浅了一分。他薄唇一抿,勾出一个浅浅的笑来:“能在我山脚下这般吼我下来的,大概也只有你了。” “风词这话说的。”江溪云也笑道:“你在下界活得逍遥自在,我且羡慕着呢,这都三十多年了,也没再见个面,若不是今日有事相求,我也下不来凡界呀。” 一听说眼前这名俊郎男子便是凤栖宗的掌门,风满楼立时警惕起来,不着痕迹往江溪云身边靠了一靠,别人看来,便是又一个冷面冰山。景程笑着朝江溪云颔首,视线又转向风满楼,“这位是?” “这位是南海龙王的六子,风满楼。”江溪云简略介绍。 景程微微诧异,随即道:“原来是风六公子。有失远迎,失敬,失敬。” 风满楼冷着脸,微微颔首:“无妨。”然后被江溪云送了一拐子。 风满楼闷哼。 景程哈哈一笑,转身为二人领路:“你今日下凡界又是所为何事?我听人说天界今日动荡连连不甚太平,你千万要小心自己。” “我知道,但那些动荡,大约暂时也不会闹得太大罢。”江溪云叹了口气,“天魔之争,天界无论是谁必将遭受牵连,若此仗为小,那便不至于太过担忧;若此仗为大,届时谁都不会好过。” 风满楼揉着被打的地方,在景程看不到的地方对着身边的人默默委屈:“疼。” 江溪云几乎要翻个白眼给他,伸手敷衍揉了揉便撤回来,继续跟着景程头也不回地走:“好了。” 风满楼笑道:“不疼了。” 江溪云:“……” 三人很快来到一处不起眼的地方,此处荒草丛生,唯一扎眼的便是那株与周围不大相似的梧桐。江溪云凝神看过去,了然道:“青玢梧桐?” 青玢梧桐也是神木之一,出于天界四方木神之手,它与凡界梧桐有九分相似,剩下那一分是它的树干,通体青色,隐隐约约呈通透之感,是用来炼制座地阵法的绝佳材料。此处大约便是通往山顶的捷径了,江溪云默道,接着便瞧见景程走过去,伸手覆在树干上,瞬息之间一阵翠色光芒亮起,二人再睁眼时,便已立于了凤栖山顶广场之上。 大约来的时间不赶巧,广场上没有几个人在走动,偶尔瞧见了身着月白色校服的弟子三三两两走过,也只是远远朝他们略一行礼,接着目不斜视地离开。 广场四角坐落着四尊庞大的九兽香炉,切冰薄玉所制,坠着琉璃雕饰,整个通透而清亮。香炉里燃有返魂梅,白烟袅袅,从香炉顶腾起来,散在广场四处。江溪云瞧着从十数座浮岛上倾泻奔腾而下的水幕,眯起眼道:“你这儿还是没怎么变啊。” “景没变,人变了。”景程微叹,“阿钰的三弟子十多年前在一次试炼之中意外丧生,她倒是挺喜欢那弟子的,为此闭关了十多年,现下也还未出关。” “确是物是人非。”关于此事,江溪云也不好说什么,只能默然,抬头继续看那些在半空中的浮岛,逆着光照过来,恍惚嵌进了天幕里。 风满楼则是有些别扭,于是肃着脸轻咳一声。 景程回头朝江溪云笑笑,“今日刚巧门中大会,我便不陪你了,劳你带着风六公子四处转转,我就先走一步。” 江溪云颔首,“你若有事便去忙,我去挑一株冰叶梧桐点化个仙童,不耽误你。” 景程微愣,然后失笑:“明白了。”接着走了几步,又突然转头看过来,欲言又止。 江溪云问:“还有何事嘱托吗?” 景程摇摇头,面色突然怅然起来,许久后,方轻声道:“天魔之争,牵扯甚广。若战火殃及你,如你愿……可来凤栖山躲一阵子,等势头过了,再回去。我瞧着这次的纠葛,又怕是一场生灵涂炭……” 江溪云顿住,心中一酸,软声道:“我知晓了。”这次的天魔之争,想来不会弱化,波及只会更广、势头只会更疯狂,更何况或许还牵扯到天帝继任的问题,谁也躲不过去,彼此心里都清楚。但总归还是抱有希望的,绝望再大,也能挺过去。 景程点点头,不再多说,飞身离去。风满楼又不乐意了,一点一点凑过来,“为什么一定要来凤栖山?你也可以来我龙宫,战火波及不过去,照样能护住你。” 江溪云笑着摇摇头不说话,颜泽的声音却传过来,“法术低微,连南海龙王的命令都反抗不得,如何护她?” “噗。”江溪云没忍住,笑出声来。风满楼脸一沉,伸手就要去折颜泽桃枝,被江溪云眼疾手快一把捞住:“别胡来,咱们早些去敛茗岛罢,晚些了怕是又要耽搁好久。” 风满楼这才停手。 敛茗岛是最高处的浮岛,想要上去,得穿过重重禁制,又没有特殊法器加持,需颇费一番功夫。江溪云伸手提住风满楼的后颈,风满楼手脚并用抗议:“你比我还矮半个头,干嘛提我后颈?换个地方行不行?比如抓手?” “话多。”江溪云睨他一眼,“再多说一句我就给你打对折带上去。” 风满楼立时噤声。 二人一路跌跌撞撞飘上敛茗岛,期间吓飞了不少仙鸟神雀,弄得江溪云颇不好意思,到地儿就给风满楼丢在了地上。风满楼一个趔趄勉强站稳,抬眼看向四周,惊觉这浮岛之上暗藏乾坤。 从五峰往上看时,十数座浮岛便如一间房屋般大小飘浮在峰顶四周及以上,但真正落脚于浮岛时,才发现岛上面积竟比广场还大。景程的宫殿叫青木雪,占地不大,殿后倒是一大片的花园,季节分明,栽种着各样不同的植物,混杂在一起,瑰丽无比。 江溪云很快便寻到一小片冰叶梧桐林,地上开着星罗小花,齐齐皆是象牙白色。风满楼先一步进去,江溪云在外边站着,一晃神便瞧见他侧过头来,如玉的下颌线衬着通透冰灵的叶片,一双眸子是浅淡的琥珀色,隐在朵朵霜花中,远远瞧去,便是一副不食人间烟火的模样,飘然似画中人。 不知不觉江溪云便歪了念头,正当琢磨着何时回天界寻个由头将风满楼骗去画神处画上一份小像时,风满楼便在老远处喊出声来:“小云云!此株梧桐完全无灵,正巧可给颜泽化形一用。” 江溪云依言过去瞧,那一小片冰叶梧桐林大约有二十几株的模样,八九丈高,绝大部分的梧桐都或多或少有了些灵识,唯独风满楼瞧的这株,九丈来高,花叶繁茂,内里却空落落的,极适合给颜泽化形用。江溪云点点头,拍了拍腰间桃枝,“颜泽,你便借身前这株梧桐一用罢。” 过一会儿,颜泽的声音飘出来,似是极不大情愿又不得不妥协一般,“行。” 于是江溪云将桃枝放在梧桐树前,后撤两步,同风满楼并肩立在一起。此时已值深夜,天穹可见零星几点光亮,不见圆月,唯有浮云遮遮掩掩飘在半空。景程还未归,敛茗岛的禁制也便没有开启,江溪云思来想去,拽拽风满楼:“你我为他护法罢,安全一点。” 风满楼奇道:“这里地处凤栖山,还怕不安全?” 江溪云摇摇头,笑着不说话。 第二十二章·点仙童 事实证明江溪云是对的。颜泽乃身负凤凰明火之人,火性极盛,在他的灵识附进冰叶梧桐的一刹那,整片小林子都差点烧了起来。若不是江溪云同风满楼二人在一旁护法,及时发现并扑灭了火焰,那后果,决计不堪设想。 好赖化形过程顺利,结果理想。江溪云风满楼在天将亮时撑不住睡了过去,平时作息规律的二人今日便同被酷刑折磨无甚区别。他俩入梦大约一炷香后,从前立着一株冰叶梧桐的地方变得空荡荡的,接着一个面容俊朗的男子走出来,将二人扶去树边靠坐着歇息。景程回来便见到的是这般一副景象—— “你是谁?”景程诧异,在他印象中,不论是凤栖弟子亦或是今日江溪云带来的人中,都没有这样一号人物。却见那男子微微低头,似羞似窘,半天回几个字:“花主仙童。” 景程恍然大悟,想来这便是江溪云今日来他凤栖山的目的,点化一位仙童领回天界。他面上柔和几分,笑道:“那劳烦你将溪云二人带进房中歇息罢。” 男子应声,麻利带着二人进了青木雪客房,为江溪云小心盖好被子后粗暴地将风满楼摔在了床上。景程木着脸看完全程,道:“你可取了姓名?” 男子思考一瞬,看了看江溪云,道:“……诸宁。” 这便是取了名了。景程微笑,“花主点化你不易,可多对她上心,多护着她,尽好仙童的职责。” 男子点头,“明白。” 景程又道:“我先去歇息了。若花主问起,你便说我来过了,教她不必费心,若想走,我便不送了。” 男子颔首,朝着离去的景程行礼:“谢过景门主。” 等房间彻底静下来,又过了三炷香时间后,江溪云方悠悠转醒。她醒来第一眼见到的不是天穹蓝叶,倒是白纱琉璃床顶,惊得她一骨碌坐起来,“这是哪儿?” 颜泽端着茶盏从侧屋走进来,看她一眼,“青木雪客房。你若困倦,便再歇会儿,景风词来过了,眼下估计也回去歇着了。” 风满楼还在睡,江溪云压低声音,惊道:“你化形成功了?” 颜泽坐下来抿一口茶,淡然道:“我又非草木精魂初次化形,当然能成功。就是这外貌,我还是随了从前模样,只是为防别人识出,我使了点法术。” “那倒无妨。”江溪云又躺回去,“你这一晚可真折腾,烧完梧桐烧桃树,连冰叶和寒铃都压不住你的炎火之气。” “……”颜泽明显一僵,“你还用七丈寒铃同我试过?” 江溪云憋不住笑,面上坚持严肃。岂止是试过,她都快掘地三尺拿寒潭水泼他了,天知道她和风满楼在看见薄冰叶片燃起诡异紫火的时候心头有多少不能言不能语讲都讲不出的话飘过。后来也不知怎的,那火忽地就自己灭了,桃枝没了,只余一株冰叶梧桐顶着一小半烧焦的花叶抖啊抖。江溪云看不下去,先睡着了,之后再醒来,便是在这里了。 颜泽瞧她不说话,于是又道:“方才景风词来问过我名字……我说我名诸宁,想来你去天界登记要用到,我同你讲一声。” “我知晓了。”江溪云望着床顶雕的花叶,“凡界阖陆凤栖山敛茗岛冰叶梧桐所化,原名……温颜,登入仙谱更名诸宁,性冰。你可记住了。” 颜泽又抖上一抖。 “你知道我的意思。”江溪云微微眯眼,眼神颇为悠长,“我便生怕你见火就扑,虽然说法夸张,但充分说明现实,你很容易暴露。至于七丈寒铃,我瞧着你不妨考虑带上一株,封闭声响,万一被人识出不妥,你也好借此防上一防。” ……颜泽的表情几乎要扭曲了。 江溪云弯弯眉眼,“这是为你好,也是为我们好。我想,第九重天之所以被划作禁地,一大半有你的缘故,另一小半我也不确定。但已知的是,无论原因几何,一旦有人发现你从第九重天逃走,亦或是我们上过第九重天,那对于现在的我们来说,无疑是灭顶之灾。” 颜泽略略蹙眉,江溪云瞧一眼,道:“你现下的形体不过一株冰叶梧桐化形而来,法力低微,又不是自己熟悉的属性,难免多有弊脚;风满楼,”她边说望了一眼一旁睡得昏沉的人,“他虽为南海龙王六子,却也是个不甚强大的主,虽头脑机灵也够为沉着,但他没有足够优秀的能力。至于我,”江溪云指指自己,“九天玄女风景虽法力无双,通兵法谋略之术,斩天下邪恶之徒,却并非是我,我不过是她一滴泪所化而成,只是花神座下不起眼的一位花主而已。” “我们三人,没有实力,没有运气,也没有绝对的庇护所,一旦被发现,只有死路一条,毕竟还是在这般一个草木皆兵的当口。”江溪云叹口气,“所以不得不委屈你,在夺回自己原身之前,先忍耐一段时间。” 一番简单但残忍的分析令颜泽陷入沉默。他不得不承认江溪云是对的,从前那个自己强大而孤傲,拥有绝对力量的他从不惧怕任何人。但现在他仅仅是个身份低微的花童罢了,他暂时没有任何资格去挑衅那些绝对的权利。他吐出一口浊气,艰难道:“……好。” 江溪云点点头,换了个姿势躺着,语气突然轻松起来:“颜泽,你尝过冰叶梧桐的花吗?” “……??”话题转换的猝不及防,颜泽难得呆愣一瞬。他看了看江溪云的侧颜,不确定道:“冰叶梧桐的花,能做菜肴?” “岂止是能做菜肴。”江溪云笑起来,“凤栖山有一道名菜,主料便是冰叶梧桐花,虽然菜品偏甜系,却极为好吃。冰叶梧桐花性水,有些许治疗以及缓解疼痛功效,可用来炼制冻结阵法。同时,它还有别的效果。” 江溪云朝颜泽眨眨眼,颜泽在记忆里思索一阵,方道:“引子。” “不错。”江溪云点头,“冰叶梧桐花另有指引功效,但这也是从历代木神口中传言而来,具体没人知道这指引功效究竟作何用途。你现在作冰叶梧桐为原身,倒是可以试试其花的效果,权当实验练手。” 颜泽点点头,江溪云说的不无道理。他瞧着江溪云又翻身躺回来,笑笑,“怎的,躺着还不舒服?” 江溪云摇摇头,“我饿了。” “……”颜泽木然,“你都是神倌了,为何还会感到饥饿?” “因为习惯了,总有三餐垫着肚子才踏实。”江溪云闷闷的,“再言,吃也是一大享受,怎能因为成了仙神便放弃着美好的体验呢?” 颜泽认命,站起来准备去为江溪云寻点吃食,毕竟现在他是她的仙童。岂料刚起身,一道暖黄色的雷信从凤栖山顶直直劈下来,噼里啪啦地砸进了江溪云的怀里。 房中二人僵直了三息,连睡着的风满楼都被雷信劈醒了过来。 这一道雷信的气息江溪云熟悉得很,是和銮的。 她眉头皱起,难道天界又出了大事? 第二十三章·列仙班 幸运从未眷顾过江溪云,这次也不例外。 她躺着从噼里啪啦闪着细碎电光的雷中夹出一封杏色的信来,利落拆开,发现上边仅仅潦草了几个大字。 “华晟种魔,天魔始争。” 江溪云一凛。 华晟不日前传来消息说卧底失败,从那之后江溪云便再没从任何地方探听到他的消息,哪怕是边角小道。今日和銮倒送来了,一送便送了个重磅的,华晟被魔族种了魔气。 华晟是谁?天帝三子,乃所宠侧妃雨藜所出,虽退出帝位之争,成日里吊儿郎当,说得好听点叫洒脱,却因神法出众,聪慧又俊朗非常,通透无比而颇受天帝喜爱。派他去卧底,纯粹为了磨炼他的意志。魔族倒好,直接给人种了魔气,天帝这下恼了,这场战争规避了千百年,便又这么轻易地被拉开了。 江溪云头疼。 她知道和銮这封信的意思,是让她赶快回天界,估计近日又要有大事发生。被震醒的风满楼还是懵的,“那我需要回一趟南海吗?” “恐怕需要。”颜泽冷道,“不知你父君如何态度,我们不能冒险。” “其余三海龙王有一王投诚天帝,毕竟龙族跳脱轮回之外,常年中立,这次竟有人站在天帝一边,实属难得。”江溪云坐起来,摩挲着下颌,思索道:“而唯独你父君,三天两头带着你二姐去往第三重天,行为迷惑,却不偏向任何一方,教人捉摸不透。” 风满楼神情难得凝重,“虽然他是我父君,但我总觉得,他或是在谋划不好的事情。否则,他不可能背着我大哥和我,偏偏是带着二姐频繁往来于天界。” 颜泽同江溪云对视一眼,不作声。江溪云沉吟半晌,又道:“我临来前,和銮找过我,向我提供过一个思路,那便是子期身边的仙童。每个被带上天界的仙童必然经过登记,哪怕他不再任职仙童,他姓名年岁门派几何依旧登记在册,不作更改或销毁。如今白梨花主易主忘轩,他身边的花童也必然已经更换,我想我们可以趁着天魔之争尚未全面爆发,通过这条线索挖一挖有关魔族的消息。至于阿楼,你回南海也尽量多探听些消息,有什么重要事情,我们风信联系。” 风满楼委委屈屈看江溪云一眼,再看一眼,一张俊脸摆出这个表情,颇为可爱,教江溪云不忍心看下去,遂挥了挥手,一枕头砸他脸上:“别这样,你左右都得回一趟龙宫,晚回不如早回,也能早些结束早些回来。” “说得也是。”风满楼伸手拿开枕头,继续表情委屈,语气却轻快起来,“我老爹平素便心思复杂,若我不在第一时间回龙宫,他必然又能想些污七糟八的事来,我可遭不住。” “是这样。”江溪云点头,下床站起身,弹了弹指,杏色信笺便化作飞灰消散去也。颜泽心念一动,问道:“所以溪云……你属性为何?” “我从玄女,性水,偏风。”江溪云抿唇,思索一阵便道:“我同颜泽先回天界,登记好名册记录命石,阿楼回龙宫,等眼下风浪先过再聚。如今华晟初被种魔,天界定要慌乱一阵,但不会长久。此番不知是谁被派去魔界出征,但愿不是司重,因有好些需要搜查的事情,没有权限我们也做不到。” 二人齐齐颔首。 江溪云看了看窗外,“天色已亮,事不宜迟,我们这就动身。早些解决问题早些了事,我还想去崖洞接梓珞回来呢。” 颜泽抬眼瞧江溪云,一言不发,倒是风满楼,相应积极,迅速捏了个诀离开了房间。江溪云看向颜泽,弯了弯眸子,“那咱们出发?” 颜泽道:“嗯。” 于是二人即刻动身。临走时江溪云给景程留了条消息,言明事情的重要性,先不去叨扰了,待过了这阵子寻到空闲时间再说;等到二人赶回天界找到命神平素办公之处玄机阁时,花璇玑已然在门口侯着了。 玄机阁门外种着水桃水檀,脚下的路皆由卦象石铺就,门楣上是水琉璃的牌匾,镶着银边,三个遒劲的大字“玄机阁”隐在一片粼粼波光里。花璇玑一身玄色银边的衣袍,银灰色的的腰封处绘着海棠花,还坠着一枚雕花的冰玉配和一把水琉璃的短笛。她眯着一双桃花眼,瞧着站在台阶一丈外的江溪云,微微颔首:“桃花花主,你可算来了。” 江溪云也点头还礼,颜泽跟在她身后,一言不发地僵硬地行了个周全的礼数。花璇玑好奇,“你身后之人是?” “我新挑的仙童,今日领过来入仙册,取命石。”江溪云不紧不慢,缓道:“不知命神在此候我,所为何事?” “今日花神递来消息,说你会来此处寻些命石,叫我在外边候着,方便领你过去。”花璇玑挑眉,“既然你也要顺道取命石,那我便去做别的事了,就不特意带你过去了。” 原是和銮特地帮她打了声招呼。江溪云心中诧异,面上不显,微微笑道:“命神请便。” 看着花璇玑转身离去,另从小门进了玄机阁,料想她是去做什么要紧事了,颜泽方抬起头来,冷着眉眼,流露出些许无奈。江溪云笑笑,领着他往玄机阁中去:“你怕是还要顶着这具身体过些日子,你得习惯。今日和銮替我们打了声招呼,想来过程会顺利很多,一会儿你且兜着,千万别被发现了。” 颜泽低低地小小声“嗯”了一声。 江溪云眼底笑意更浓,不多时便来到了登记仙册取命石制命牌之处。彼处房间颇大,色调雪白,屋中还有一方白石砌成的小水潭,水清可见底,潭中铺着大小不一的各色卦象石,映的水面波光粼粼。水潭边只支了一张梨木桌,铺着锦布,桌上是两副木架,一副笔架,一碟青墨一份竹简,架上摆着数份空白的命牌和几块空白的命石。屋中贴着四面墙壁摆着四张顶天的白玉书柜,上边摆满了大大小小的命牌和命石,分门别类,极为整洁。此时这屋里只有两名仙童,一者坐于桌前单手支颐,头一下一下点着桌面;另一者靠在书柜边,双眼放空,不知在想着什么。 第二十四章·赐命石 瞧见此情此景,江溪云忍笑,那胳膊肘拐了拐颜泽,示意他看桌边的小仙童,贴近他的耳朵超小声道:“困了。”颜泽冷不防被一股热气扑在耳朵上,僵了僵,虽然面上依旧毫无表情,眼底的笑意却铺散开来。江溪云说完便撤回来,站直身子,轻声咳了咳:“二位,可有空闲?” 犯困的那位一哆嗦,胳膊一撤滑下桌去,差点以头抢桌,瞬间清醒十分,坐直起来;站着的则一个激灵,定了定神,往前挪一步,瞧了瞧江溪云,一拱手:“桃花花主。” “我今日前来为两件事,第一件是给我新挑的的仙童赐名入册。可否请二位动动手脚,帮我解决一下问题呢?”江溪云笑道。 “请花主稍等。”两位仙童手忙脚乱,站着的扑向摆有命石的书柜,仔细寻找江溪云的那一格;坐着的洗笔蘸墨,摊开手边已经记载过半的竹简,头也不敢抬一下:“烦请花主报一下信息。” 一般情况,来登记的仙童大多都是自己报上名姓仙门,毕竟花主只负责点化仙童,排查履历防止有邪祟趁机潜入天界此等之事全权交给花璇玑手底下掌管命牌的小仙。但颜泽情况不同,他毕竟是随便寻了具身体预防别人瞧出他真实身份才做的仙童,故俩人僵着,也不知道谁先说话。 江溪云看颜泽一眼,发现他没有开口的意思,便道:“原名温颜,原身乃凡界凤栖山敛茗岛冰叶梧桐,由我点化而成。性冰,惧火,克风。取三名其一,诸宁。” 仙童下笔飞快,又取了块空白命石,蘸墨提笔在命石上补了两个字“诸宁”,将方才所登信息化出一缕气息注入其内,朝江溪云递来:“烦请花主让他滴一滴血融进去。” 江溪云接过,转身递给颜泽。颜泽抬头,面上淡淡的,伸手在指尖一划,一滴赤色的血落在了命石上。谁料那滴血并不下渗,反而牢牢攀附在命石上,三息后,一团赤火猝不及防从血滴中生出,轰的一声将命石烧了个干净,连灰都不留。 仙童:“……” 江溪云:“!!!” 她眼疾手快又在颜泽周身罩了层不易被察觉的水雾盖住火气,面对着两位仙童假装不解,拧眉道:“这是怎么一回事?” 两位仙童更不解,“花主,您给的身份确实是真实的吗?” 江溪云下意识回头去看颜泽,果然,在他一贯冷淡的面上,眼角下又隐隐浮出了凤凰明火的花纹。江溪云心中哀叹,就知道他控制不住,于是木着脸,仗着颜泽现下这幅身体法力不如她,右手绕到后背悄悄捏了个诀,让水雾神不知鬼不觉探入颜泽衣中寻到了她叫他带上的那株七丈寒铃,小心翼翼扯下一朵花来,接着毫不留情地飞快地往颜泽体内一催—— 江溪云微笑着又从桌子上隔空取来一枚命石,道:“说不定出了什么差错,不如再试一次?”话音盖住了那朵七丈寒铃在颜泽体内催化前发出的声响,命石落在她手心,表面便浮现出“诸宁”二字来。颜泽的面色在刹那间肉眼可见变得苍白,一双伪装的黛色丹凤眼甚至隐隐有往赤色破裂的趋势。他无言地瞧了江溪云一眼,江溪云面色不变,兜头又给他罩了一层水雾,捉过他的手便凝气往指尖一划。 江溪云指尖的温热在触碰到颜泽冰凉的皮肤时刹那带起一抹滚烫,从二人触碰的部分一直烧到颜泽的耳根。一滴散着微微寒气的赤血滴在命石上,刹那融了进去,江溪云舒了口气,将命石递回去:“方才怕是出了点小问题,如今便好了。” 围观全程的仙童:……我总觉得哪里不对,但又说不上来。 站着的仙童接过命石,将它规规矩矩摆在属于江溪云的那一格书柜中。颜泽体内的七丈寒铃被催化的差不多了,体温又回升上来,他低头,凑在江溪云耳边,沉着好听的声音道:“你可真下得去手,也不怕这一下要了我的命。” “虽无本身却有本性,不至于那般脆弱。”江溪云面不改色,镇定道:“既然你压不住,我便来帮你一把。站直了,仙童不可过分亲密花主的。” “……”颜泽觉得自己被摆了一道,听话地站直了身子。小仙童转过来便瞧见的是这副模样,他一拱手:“不知花主的第二件事,可是花神今日吩咐之事?” “然。”江溪云微微点头,“想必命神也同你们提过。今日我所为第二件事,是想寻三个人的命石,还请二位寻个方便。” 两位仙童齐齐站着行礼:“小仙不敢当,花主但讲无妨。” 江溪云思索道:“前白梨花主子期手底也有三位仙童,名字分别为羡诃、羡岐,以及羡弼。如今花主易主,子期入牢,我想知,新白梨花主的三位仙童,可否换了人?” 颜泽跟在江溪云身后垂首不语,边听边思索。 两位仙童仔细想了想,道:“请问花主可知新白梨花主换了谁?” 江溪云回想了当初和銮说的话,不确定道:“应当是忘轩。” “忘轩是天界颇有名望的散仙之一,我们没道理不记得他的脸。可在小仙印象中,并无忘轩来过此处替换仙童命石登记。”坐着的仙童道,“许是当日并非小仙当值,故并不记得他来过。” 江溪云问:“你们两位仙童是一起当值的吗?” 两位仙童齐齐应声,“是。” 她托腮,道:“那你们便替我寻寻这些命石,瞧一瞧便知道了。” 站着的仙童又在书柜前仔仔细细寻了一阵,片刻后取来三块命石放在桌子上。坐着的仙童右手并两指在命石上依次点过,接着在虚空一划,他手边的竹简哗啦啦摊开来。坐着的仙童将竹简往江溪云方向一推,“这里登记的是现任白梨花主手底的仙童。” 江溪云瞧都不瞧一眼,和銮告诉她忘轩已经换了仙童,而他的仙童名册登记在一处,那便说明三个都被换掉了。她拧眉,屈起手指在桌面叩了叩,发出沉闷声响,“白梨花主的仙童,往上追一轮。” 小仙童依言拍手,然后在竹简上一挥,他面前桌右侧第三格抽屉忽地拉开,飞出另一卷竹简摊开。小仙童仔细看了看,往竹简最末尾点了三下,依旧推过来:“这里。” 这即是子期所带的三位仙童真实名姓了。她看向竹简,十分简洁的三列登记,一如方才为颜泽记录一般。 “原名林舒痕,表字妍,槐江山外门弟子,性风,惧冰,克雷。取三名其一,羡诃。” “原名温如孜,表字何,泰器山四长老七弟子,性火,惧水,克冰。取三名其一,羡弼。” “原名蒲辰,表字星梦,槐江山大长老之妻其二弟嫡长子,性水,克火,惧地。取三名其一,羡岐。” 江溪云一眼扫过,一指叩在竹简上,掀眼淡然道:“这三人命石,给我找出来。” 小仙童一叠声应下,在几面墙间来回奔波,伸手一摸一探,书柜移动,又是四面柜子从后边露出来。半盏茶功夫后,小仙童拿着两枚依旧发着光和一枚暗淡下去的命石走过来,朝江溪云行礼:“都在这了。” 江溪云接过命石,因为仙童被更换,命石上原本的名字也就浮现出来,依旧发光的两枚分属林舒痕和温如孜,灭了的那枚属于蒲辰。江溪云把灭了光的命石递过去,“你瞧瞧,这人是暂离天界还是如何?” 小仙童伸手过去,在命石上一拂,那命石亮一下,又熄灭了光。小仙童便道:“暂离。” 江溪云不说话了,后撤几步,颜泽也跟着后撤几步。小仙童把竹简和命石收回去,又规规矩矩回到自己的位置上,她问道:“这些被替换的仙童,如何探查他们现在在天界的情况?” “回花主,可去问战神或大将军。”仙童恭敬道:“只有他二人有权限查阅天界所有人的职位布置。” 江溪云心中了然,颔首道:“多谢。” 小仙童微微行礼,颜泽也回了一礼。二人离开玄机阁,时辰尚早,江溪云眯眼,“颜泽,你先回揽日殿,等阿楼上天界来找你。” “那你呢?”颜泽蹙眉,“你要去找司重?” 江溪云点头,“我必须得去一趟。只有他清楚现在那三人究竟在做什么,他掌握着很多我们不清楚的消息,若我们每人只单打独斗,这次恐怕很难有胜算。” 颜泽面色似是不喜,但依旧同意了江溪云的决定。他又同江溪云说了些话,临走前,他叮嘱她道:“保护好自己的安全。” “我明白。”江溪云顿了顿,弯弯眉眼,“你且去,我早去早回。” 颜泽方才一步三回头地离开。 江溪云呼了口气,伸出右手虚虚半握在腰间一划,一道水鞭随即显现出来,缠在她腰际。她松开水鞭无道的手柄,柄端绑着的铃铛叮当作响,手一挥,那一截子银柄便化作一枚银色的流苏挂在腰间,无道的鞭身也隐了踪迹。她拍了拍手,化出一把绯色锦扇,一摇一摇地循着记忆往羽珲宫方向走去。 第二十五章·仙童者 羽珲宫一如其名,干净通透,四处都是白玉所制的器具。江溪云顺着白石铺就的小路往后殿绕过去,由小仙娥带路,最后停在了一扇雕花的白玉门前。小仙娥抬手叩了叩,里边飘出来一个温暖和煦的声音,“进来罢。” 小仙娥微微颔首,后撤离去。江溪云推门进屋,正巧瞧见司重一身白衣,单手支颐靠于椅背,面前桌上杯碟笔砚混着一叠折子乱糟糟地摊作一团,身后一头墨发披散如泻,阖着双眼似在歇息。日光斜斜从窗户缝隙洒进来,铺在司重半边面上,好似镀了一层金色的如玉的光影,能让人晃了眼去。 只瞧了一眼,司重便已醒过来,一双眸子带着蒙蒙雾气,似是一汪能教人深陷的春水:“你怎么来了?” “果然没派你去。”江溪云迈着步子挪过来,随便寻了张椅子座下,“最近事多?” 司重笑笑,道:“陛下派了九江大殿下和月摇前去,似是要将华晟三殿下从魔界带回来。我得休整几日,不然我也坚持不住。” 江溪云道:“是了。没人能一直不歇地做事,神仙也不行。”她顿了顿,正色道:“今日我是来给你讲个消息的。” 听闻此话,司重坐正了身子,一挥手,一盏茶便晃晃悠悠落在了江溪云手边。她端起来抿一口,“我查到了子期从前的三位仙童真实名姓,想拜托你查查他们三人现下在天界都谋了个什么职位。” 司重蹙眉。 江溪云继续解释:“子期于千年前堕仙,却将自己藏得很好,我想这除了同她自己以外,定然同她身边的这三位仙童有关。堕仙入魔,哪怕瞒得再好,长久之后也必会现出端倪,而最能直观发现这一点的便是三名仙童。然千载以来,这三位仙童并未有一位提及此事,我想若要调查魔族,从他们三人入手,再好不过。” “子期堕仙了?”司重凉声道,“当真?” “当真。”江溪云当然不会将自己去过第九重天卖出来,于是曲线救国,“她于千年前堕仙后被种了魔气,额上那些血丝红梨即是魔气入体的象征。只不过不知何时,她右额角有了一道极长的伤口,刚好与血丝红梨的纹路重合,于是她便传说,这血丝红梨是她为掩盖伤疤而画。” “一个姑娘,面上有了一道疤,为了遮掩在疤上绘制花纹,情理之中,哪位姑娘都希望自己肤白貌美,这即迷惑了我们所有人的视线。再加上她略施法术,遮住血丝红梨的气息,将你们带入先入为主的误区里,自然而然以为那仅仅是一副为了遮掩伤疤的额绘罢了。” 司重听完江溪云的话,久久不能言语,最终沉着声问:“你如何知道?” “你带我去过天地牢,那天我瞧出来了”。江溪云微笑,“我要你带我解惑,解的便是这个惑。” 司重不做声,似是在思索带江溪云查阅机密的可能性。江溪云也不急,一把扇子摇啊摇,喝两口茶水,又在指尖化出一朵桃花来,“玉叶长春,这茶倒是好。取的寒潭泉水滚开了泡的罢?” “不错。”司重眉头舒展,“我带你去查查这三人的行踪,这倒是个挺重要的线索。” “嗯。”江溪云收敛眉眼,温和笑笑,却暗里叹了口气。“蒲辰大约下了界,命石不亮,仙童告诉我是暂离天界,也不知道他们在谋划些什么。” 司重猛地抬头,问:“你说什么?她的三位仙童,分别来自何处?” 江溪云思索一番,道:“蒲辰与林舒痕都来自槐江山,温如孜来自泰器山。”她察觉到司重的口气不大对劲,问:“如何?” “凡界阖陆星落分布的仙山,近日陆续有多处开启了护阵结界,其中便有泰器山与槐江山。仙门五最独他两门开了护阵结界,我日前还在思索各种原因,如今想来,怕早有深意。”司重眉头越拧越紧,嚯地起身,“事不宜迟,我们现在便去查上一查。” 江溪云明白过来,估计是凡界多处仙门已然投靠魔族,连槐江山与泰器山也不例外,早早便做好了与魔族合作,搅乱五界格局的准备。江溪云不敢拖沓,立马站到了司重身边,司重伸手握住江溪云的,右手在空中迅速结阵,一团莹莹白光亮起,瞬息间二人所处位置便换了个四周漆黑的地方。 司重的手心温热,四指却极凉,微微透着一层薄汗。江溪云抬头望向他的侧脸,只隐约能看清他的轮廓,薄唇紧紧抿着,一双眸子似是这黑暗里唯一的光亮。 江溪云心中微叹。 “这里是第五重天的司隶阁,你要寻的东西便放在这。”司重松开手,打了个响指,一盏一盏的琉璃壁灯次第亮起,照亮了这一方空间。江溪云放眼瞧过去,入目皆是一排排的柜子,上边摆满了竹简书籍,每排柜子前的半空处悬着一枚玉简,刻着不同的纹路,散着微微光亮。 那些玉简在四周黑暗时并不发光,唯有另有光源时才会发光,并不会变成黑夜里的萤火虫。有了这个诡异念头的江溪云竟然惋惜地在心中叹了口气,瞧着司重抬起右手,那些玉简便依次飘过来。司重凝神一一辨过去,伸手一指其中一枚,那枚玉简立时飞向它所代表的那一排书架,司重回身朝江溪云道:“这里。” 江溪云依言走过去。 司重很快在那一排书架上找到了相应的事实登记,江溪云无权过问,遂立在一边默不作声。司重书页翻得飞快,甚至探了一缕神识进去,半晌后他抬头,脸色难看,“……林舒痕作了天帝殿中的一名仙娥,温如孜……混进了仙牢,蒲辰暂未有任何职位。” 这职位分配听的江溪云心一惊。 三个人,一人混入天帝殿中,随时探听天界出兵情况,甚至可以混入殿中偷取重要信息;一人混入仙牢,扮作狱卒,为子期与其同伴联络,同时传递消息;一人则不作任何职位,方便往来与天界与下界之间,提供更全面的信息…… 江溪云头皮发麻,得亏和銮提醒了她,不然这般重要一条线索便被他们轻易放了去……若届时这三人同子期里应外合,殊不知要闹出多大的风波来! 第二十六章·护山阵 来不及细想,司重定定瞧着江溪云的双眼,“我们即刻下界,处决一派是一派,天魔之争一旦爆发,五界无处可避,届时若妖族浑水摸鱼,后果不堪设想。”他伸手将玉简放回原处,闭眼深深吸了口气,冷静道:“你若不愿同我一道,也无妨,你……” 话音未落,江溪云截了司重话头,坚定道:“你一人做不了太多,我与你一道,节省时间。” 司重沉声,“你可想清楚了?” “然。”江溪云点头,“先解决问题再说。” “好。”司重应声。 与来时一样,江溪云被司重牵住,司重伸手划出一道符咒,直直将二人传送出第五重天。那道符咒跃出云团后化作一道天梯,白石的梯道,缠着朝颜花的琉璃玉扶手,活脱似冰雕般的通透。江溪云跟着司重从天梯落下,当双脚稳稳踩在地面上时,司重出声,“这里是槐江山。” 命石所示,蒲辰离开天界已一日左右,想来身为槐江山“皇亲国戚”的他,下界后必然要先来一趟槐江山。江溪云抬眼望过去,槐江山独一座山峰,高耸入云,山顶被云雾遮挡着,瞧不清模样。山脚下种着一圈老槐,四周结界如有实质般横在二人身前,扇尖划过,水华粼粼。 司重先手用佩剑问心尝试强取,却无论如何都破不了结界半分,那些裹着雾凇的树枝被隔断在槐江山里,抖落一地的霜雪。槐江山的风景不错,只是这风景再好,也徒留给了心术不正之人。 二人心底微叹。红绸扇在风中抖了抖,似一道红刃划破虚空。 江溪云眉心一凝,右手握扇向后一撤,绯色绸扇顷刻化作一把剑身赤红,剑柄攀附着火凤的长剑,裹着阴冽的寒水,朝着结界重重一划—— 被誉为坚不可摧的护山阵法就这么裂了条缝,槐江山的仙鸟啼鸣之声瞬间从缝隙中钻出来,直直闯进了二人耳中。 一旁的司重面色讶然,他反复瞧着在江溪云手中重新化作一把折扇的长剑,忆起她挥剑时带起的星火寒水,不确定道:“这把剑,可是我道?” “正是。”江溪云笑笑,“我知我道是九天玄女风景的佩剑,自她陨落后你们便无人再见过我道,其实我道随我生而现,长而存,已然将我看做它的第二任主人了。”顿了顿,又道:“可惜失了剑鞘。” 二人一面说一面从结界缝隙中进入槐江山,司重笑道:“也非是无人见过,我道自玄女陨落后自封其剑,无人可用,约莫百年后才消失不见,之前一直存于第七重天玄女祠中。大约是感应到你初成形态,方去找你,只是后来不知为何遗失了剑鞘。” 这话在理。江溪云点头,“我道乃风景自铸佩剑,剑身轻薄如水翼,却又以水运火,坚硬锋利非常,是把难得的好剑,常人难以驾驭,封剑即是必然。只是它来寻我时,已然失了剑鞘。却不料它选我做了下任剑主,很多觊觎这把剑的人若知晓它在我手中,估计会前赴后继地来取我性命罢。” “前赴后继?”司重忍不住笑道:“你这词用的真是妙极。我道乃五界五大奇剑之一,想得它者数不胜数,若用前赴后继来形容,也确实不为过。” 此时二人已过了云雾障眼之区,再往上行便是真正到了槐江仙门之地。四周玉琢银装,凉风阵阵,没走两步,斜里走过来三五巡逻弟子,清一色艾青校袍,手持佩剑,腰坠宫铃,像是内门弟子,举止间自成风流。司重朝江溪云眨眨眼,江溪云会意,二人抚了抚衣角,慢慢悠悠走过去。那些槐江弟子自然发现了他俩,当即站定喝道:“何人在此?站住不准动!” 两人依言站定,为首的弟子持剑走过来,胸口绣着西府海棠,剑眉倒竖,眼神不善道:“你二者是何人?如何破了我宗护山阵法?” 西府海棠,槐江山的宗徽模样。言传西府海棠扎根于此,开花成片,连起一整座山峰,昔时建立槐江宗派的散仙来烟瞧此情景,颇为赞叹,遂在此处创立仙门,演变至今。 这人瞧起来像是个小头目,在几人中地位颇高,只是不知他在这槐江宗中地位又占几何。江溪云略一思索,笑盈盈道:“我们来寻一人。” 那弟子皱眉,横剑一拦:“寻人可,先报名号!” 江溪云一顿,飞速考虑是否要报个假名,谁知身边司重快她一步,道:“天帝座下四方水君,天界大将,司重。” 凡界星罗仙宗百座,独这五门为最,不是没有原因的。这五个仙家门派,每派中至少有一位名姓位列天界仙班之人坐镇,譬如凤栖山掌门景程景风词,他本为仙界散仙之首,而槐江山中其司宗长老郑悠郑顺芩,乃武曲星君座下二弟子。武曲星君本名列水君之后,其弟子更与花主都无法并论,如今乍一提司重名号,那弟子立时噤声,几人齐齐作揖道:“水君下界,我等惰待有愧,望水君海涵!” 瞧着几人战战兢兢的样子,江溪云失笑,“你们这般紧张作甚?” 领头的弟子一拱手,道:“在下司宗长老座下大弟子赵禾川,大半月前师父奉掌门之命,在槐江山四周设下结界,严防所有人进出,不得过问理由。同时派各长老亲传弟子,三五为一队,四散巡逻,排查偷溜进来的人。” “不得过问其原因?”江溪云皱眉,“你们这结界是你师父下的?” “不是我师父下的。”赵禾川道,“是我师父的法器,那法器模样像极了一把剑鞘,玄赤色的鞘身,外头雕着火凤,剑尖处还裹了一层琉璃。我们皆不知那是何物,只知是我师父从天界带下来的玩意儿。” 司重面色一寒,凉声道:“你见过那件东西?” “见过。”赵禾川老老实实点头,“我师父将那东西埋在山后断崖下,布了阵法,选的是月圆之夜。据说护山大阵一开,谁也难以破除,除非彻底毁坏阵眼。”言毕,他抬起头看向司重,“我也就见到这些了。” 赵禾川觉着司重乃四方水君,是他该信任的人,于是一股脑儿把知道的东西全讲给了二人听。殊不知,他知道的恰恰是他师父与掌门苦苦隐瞒天界的重要线索,如今被江溪云二人不费吹灰之力从他口中套出,若要让他师父知道,定要被气得撒手人寰。 至于赵禾川口中所说,他师父郑悠的法器,十有八九便是我道的剑鞘。玄赤鞘身,雕有火凤,因着他法力不足,所以看不到剑鞘之上附着的薄薄一层寒水。这也解释了为何水君都破不开的结界,却被江溪云用我道一剑破开去,因为那分明就是同一把剑形成的结界,自然也能用同一把剑破开。 江溪云抿唇,又道:“那你们可知,四长老侄儿蒲辰的去向?” “不知。”赵禾川摇头,“星梦师弟已经有七日没回过槐江了,想来天界事务繁忙,抽不开身罢。” 江溪云言笑晏晏,笑意却未及眼底。司重面上一片冰寒,冷笑几声,不再讲话。赵禾川心中一惊,低头默不作声,身后的几名弟子也默默立着,不推不搡不吵不闹,不知道是冷静还是吓的。江溪云想了想,回身看了看司重,传音过去:“要去交涉还是直接开搞?左右蒲辰不在宗门,搞完再去寻他如何?” 司重低着头,不愿掀眼,不愿出声,也传音过去,语调无波无澜:“多说无益,这些人,不见黄河心不死。” 话音一落,江溪云唇角勾了个异常温柔地笑,“烦请公子靠边藏好,保障自己的人身安全。” 一句话没头没脑。 赵禾川正欲再问,却见江溪云右手执扇一抖,我道化扇为剑,狠狠掼在地上。顷刻间,一阵震动从槐江山后山山底深处传来,与江溪云剑尖之下的土地遥相呼应,震动一波强过一波,积雪纷纷从枝丫上坠落,无数草木被连根掀翻在地,一时间,除开江溪云所在的这方圆一丈内安然无恙,其余各处一片狼藉,满山轰隆声,不绝于耳。 仙鸟乱飞鸣声尖锐,仙兽遁逃四处狼藉。江溪云站在原地不动,一手撑剑一手抚着鬓边红珠发夹,心念一动,微微笑道:“托你的福,剑鞘找到了。” 二人脚下的震动由弱到强越来越剧烈,司重向后一撤,一把线条流畅的玄赤色剑鞘破土而出,江溪云挥剑再掼地,那剑鞘便飞去别在了她的腰际。剑鞘归位的一刹那,一阵清脆明晰的破碎声从四面八方闯入人的耳膜,雾气瞬息间散去,日光从云层间穿出,直直铺在每个人的脸上。 护山阵法,碎了。 冰凝雪积,日头正好。轰隆声渐渐散去,四下无音,风亮堂,人也亮堂。 就是不知,这提剑杀过来的人心,亮不亮堂了。 第二十七章·归云剑 藏在一旁的赵禾川脸上血色尽失,他怎么也没想到,今日来槐江山的水君并着他身边那位温婉淡雅的上仙姐姐,他们并不是来拜访自家师父的。也是,抢了别人的东西作阵眼,他师父也没有这个资格被水君以礼相待。 司重一身白衣,江溪云一身绯袍,二人就这般安安静静立在那里,被和煦日光铺了一身,与周围一片废墟格格不入。他们并未铺开丁点威压,却教藏着的弟子们无端遍体生寒,望之却步。 四周已被江溪云一剑夷为平地,周遭寂静无声,江溪云却知晓,此刻槐江宗的掌门连同五位长老,正随着司宗长老郑悠一同提剑赶过来。这些人光她一人就能搞定,实在无需劳烦司重动手。身后那五个弟子还缩在原地战战兢兢不敢动,江溪云摇摇头,偏头问道:“你们还不走吗?” 赵禾川嗓音干涩,艰难道:“无处可去,我师父能察觉到我的去处。” 司重飘过去一个眼神,赵禾川立时噤声。司重抬手,两指一并一转一点,一道隔绝神息的水雾结界便兜头罩在了几人身上。江溪云瞧见,温声笑道:“你倒是大度。” “无关之人,不该受此牵连。”司重也温声道,“他们来了。” 二人抬眼望过去,远处有七人正逆光飞速赶来,五人御剑,一人乘云,一人凌空,凌空的那人即是郑悠郑顺芩。七人皆面色铁青,那怒气几乎要将四周树木掀翻了去。江溪云笑着摇头,“这回是真生气了。” 司重也笑,“早知如此,何必当初。” 郑悠在落地瞬间便一挥手,一座小型结界瞬间拔地而起,将几人牢牢困死在结界内。她刚要出口呵斥,冷不防瞧见江溪云别在腰间的我道剑鞘,再看她眉心间那一抹桃花,面色白几分;再观她身边男子,白衣玉冠,银色腰封,青色玉坠白纹云靴,面色再白几分,强自稳住身形道:“水君大驾光临,携桃花花主来我槐江山做客,怎的如此对我宗门?” 槐江宗掌门与五位长老在听见“水君”二字的瞬间就已经面色煞白,但却强自稳定情绪,面色不显,心中百转千回。江溪云微微笑道:“不知郑前辈取我我道剑鞘,作以阵法严防任何人进出,是为何意呢?” 论年岁,江溪云虽化形百载,却有灵识六百年,生有千余年,郑悠不过九百有余的年纪;论仙位,江溪云身为上仙,郑悠更只是普通小仙一个。如今被江溪云倒叫前辈,郑悠自觉脸上热辣一片,颇为讽刺,却偏不敢反驳。至于剑鞘,我道封剑,她拔剑不出,遂拜托了天界之人利用阴损法子将剑身与剑鞘分开,却因法力微末,根本使不动我道,这才放弃剑身转而取走了剑鞘。如今被正主追到自己的地盘,无论怎么想,都颇觉丢脸,却又无可奈何,只得咬牙受着。 郑悠自然不能对江溪云讲实话,于是道:“那剑鞘是我在天界捡到的,并不知是我道的剑鞘。我在天界法力低微,没有资格面见诸如水君等上神,故花主所问,我一概不知。” 江溪云当然知道她在胡扯,但扯得也有理有据,不算无赖。她笑笑,温声道:“那么请问,凡界无兵乱无邪扰,这护山阵法,又为何而开呢?” 这话不说郑悠没法接,槐江掌门也没法接。江溪云问得太过直白,好比掀开了最后一块遮遮掩掩的遮羞布,虽没有将原本意思问出来,却字字带刃。郑悠咬牙,刚要张口,被司重一眼看过去,那眼神冷冽入骨,惊得她一哆嗦,又闭了嘴。槐江掌门贺舟见郑悠不答话,遂上前一步,一拱手道:“回水君,此乃我宗族之事,旁人不便插手。” 此话一出,郑悠便知道要完。贺舟还自觉颇有骨气,敢在水君和花主面前坦言拒绝,若是平常,二人不定会给他一分薄面,可如今瞧着他魔气缭绕的面颊,哪怕他遮掩的再好,在这二人面前,依旧无所遁形。 果然,话音落了不过两息,江溪云指扇化剑,我道瞬息而出,众人只见她手指绕了个花样,我道已落回了她手中,剑身干净无尘,独剑尖一点妖冶的红。再向贺舟看去时,人已头颅落地,伤口冰封,无半点血花飞溅,那落地的面上还残留着方才一本正经的模样。 躲在树后的赵禾川看着,几乎要叫出声来。 我道一出,万籁俱寂。 三息后,丝丝缕缕的魔气从贺舟脖颈断面逸散出来,在空气中逐渐形成一个狰狞的鬼面。郑悠面色难看起来,但尚能镇定自若,她身后那五位长老却依然慌了阵脚。江溪云依旧一副笑盈盈的模样,“怎的,这也算你们宗族之事吗?” 瞒报魔族之事,是为大忌。明知而犯,罪上加罪。 眼下情况根本不用人再讲,槐江宗的掌门长老一律同魔族达成了协定,至于他们要帮助魔族做什么,江溪云不清楚,但魔族人付以的报酬,即是种魔,借此来在短时间内迅速提高自身修为。至于代价,便是堕入魔道,极易爆体而亡。 五位长老瑟瑟发抖,江溪云将我道收剑回鞘,司重瞥了一眼郑悠,淡然道:“要我用搜魂术吗?” 郑悠一个激灵,正要开口,又被江溪云截去话头:“搜魂邪术易损心性,非不得已莫为之。”江溪云抬眼看向那五位长老,轻抚鬓角红珠发夹,淡淡道:“知情不报,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罪加一等。我犯不着同你们讲仁义道法,告诉我你们宗门做了些什么,都同魔族做了哪些勾当,还有,蒲辰,去了哪里。” 最后一句话如一道炸雷砸在四长老心头,他面色一僵,抢在所有人开口前出声:“我儿并未归宗,去了何地,我们实属不知啊。” “那你们,又勾结魔族做了何事呢?”司重抬眼,语调温润,语气寒凉。 第二十八章·槐江山 这话一出,便是分明告诉众人,此事今日定要了解个彻底了。 饶是如此,郑悠依旧咬牙想挣扎一番。都说水君温润如玉谦逊有礼,桃花花主娴雅良善蕙质兰心,若能说服他二人,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就算犯下此等大错……也是可以避免入仙牢跳戮仙台亦或是被丢入斩露池的罢?毕竟他们也未负隅顽抗…… 思及此,她一咬牙,伸手拦住已经双腿打颤却还要再嘴硬的四长老,单膝跪地行以一大礼,尾音打着颤道:“水君,花主,我几人一时昏头犯下大错,如今警醒,劳请二位手下留情,饶我们一条生路!” 她身后几人面色大变,还要再喊:“郑长老!”“万万不可错认!”“天凡二界自古不相干扰,你们不得干涉我们半分自由!” “你瞧,连他们也不愿承认呢。”江溪云笑笑,伸手一挥将我道化作一把绯色绸扇摇在胸前,“水君不想亲自动手,我也不愿同你们讲什么仁义道德。你说仙神不得干涉凡界自由,那我送你们去昆崖岛,我想,你们应该很高兴吧?” 昆崖岛乃阖陆五尊中最特别的仙门,原因即是昆崖岛门中弟子并非从阖陆众处经层层遴选而来,他们皆是阖陆上与魔族有着血海深仇之士,不论家庭背景阅历天赋,但凡与魔族有过节,他们照单全收,故而整个门派对魔族有着不共戴天之仇,对于那些恬不知耻同魔族交易甚至不惜出卖灵魂之人深恶痛绝,偏执到了近乎恐怖的程度。 因此,昆崖岛被誉为阖陆的执行者,但凡在仙门宗派中发现有叛出仙道堕入魔族之人,下场只会比被江溪云带回天界更惨。当然,就凭这几个长老,他们还没资格入天界。 果然,在听到“昆崖岛”三字瞬间,六人面色齐变,那本就煞白的脸如今只剩下了将死之色。江溪云抿抿唇,司重在背后轻笑,却连给他们的反应时间也无,江溪云右手执扇翻转,一张水色巨网拔地而起,她上前一步—— 眼前瞬间一白,光线明灭,再适应下来周遭之景时,江溪云发现,她竟然,被传送了。 千算万算,她愣是没想到,就在她所占之地前一步的距离,竟被槐江山的人,埋了个传送阵。 至于传到了何处,江溪云向四周望去,长松点雪,古树号风,同方才的槐江山是差不多的模样。唯一不同的,是这里比槐江山的云雾结界还要浓上一层,这大约又是司重口中所说的,那阖陆中开了护山阵法的仙门了罢。 至于是哪儿,能用得起比槐江山还大阵仗护山阵法的,也只有阖陆五尊之一,泰器山了。 泰器山虽非五尊之首,却也是位于槐江之上,遍山生木荷,道路两边皆是盛放的金缕梅。一丛积雪堆在梅瓣上,风一吹,扑簌簌抖落一地玉尘。天色渐暗,江溪云顺着小路拾级而上,远处有三两苍色校服的巡逻弟子晃悠而过,皆没人发现她。她就这般走走停停,一路躲着泰器弟子,三刻钟后,终于晃到了泰器的背辉大殿外。 背辉大殿是泰器山议事接待大殿,殿外有一极宽阔的广场,四周立着六十四白石柱,广场轴中线上摆着两尊五兽青铜大鼎,此刻大半弟子正聚集在此处进行晚练。远远瞧去,就像无数个苍色线条扭来扭去,聚集成一片一片的色块,不停变换组合。江溪云自然绕开了广场,直奔大殿窗边,那扇窗户正巧可看见殿中议事景象,而窗外正生着几株盛放的红梅花。 窗户是开了一条缝的,江溪云拿眼睛凑过去瞧,正好瞧见殿中灯火通明,高座上坐着一身黛色的泰器掌门严泊严光解,苍色的腰封,黛色发冠,手边是他的佩剑“合尘”,琥珀般的剑鞘绘着山陆湖海,苍色的剑穗还散发着莹莹光亮。 单说他的长相并不是让人容易记住的那一类,江溪云是从他的佩剑合尘认出他是泰器掌门的。一如五尊其余四门一样,泰器山也有一位天界之人坐镇,这便是他们的掌门严泊。严泊为仙界司火上仙,阶位比江溪云低那么两阶,至于实力,江溪云着实不清楚。严泊仙龄不大,方四百有余,唯一在天界被一众仙神念叨过名字的是他曾救过南海龙王一命,所携佩剑合尘便是那是龙王赠与他的。合尘乃南海六神剑之一,用的是凤凰涅槃神火和南海寒冰一并打造的,所以在五界极为出名。 见了合尘,再于下座见到南海龙王,江溪云便不稀奇了。南海龙王原名江忱,容貌俊美,一身藏色绣着金龙的长袍,玄色披风,脚蹬藏纹靴,一双眸子里是深不见底的寒潭。再往左瞧,江忱手边跪坐着同样一身藏色龙服的风满楼,紧抿双唇,侧颜如玉,神情冰冷如铁。 那是江溪云从未见到过的风满楼。眼下他随着父亲,头一次在外人面前露出了自己的龙角,直直生在额两侧,玉色的龙角上缀满了晶棱。他眼角下滚着蓝色的浪纹,眼神空洞而冰凉,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模样。 江溪云瞧着风满楼,突然间恍惚起来。 不久后,大殿侧后方走出来一位袅袅婷婷的姑娘,黛眉杏眼,额间一副银边白玉花眉心坠,身上是苍色流云烟罗裙,腰间裹着白色织锦腰封,坠下来两三条叮当作响的流苏。她没有佩剑,独右手手腕缠着几圈极薄的浅色绸带,想来那即是她的武器了。 这姑娘一出来,她还没笑,风满楼却突然转了脸,直直看向江溪云藏着的窗外,一双眸子无波无澜,深若寒潭。江溪云是想着将他叫出来的,可若只有严泊一人在殿内她方敢叫人,如今还有江忱在此,他法术能力远在自己之上,稍微一动便能教他知晓外面还藏着一个人。殿中叮当声不绝于耳,眼瞧着风满楼眉头越皱越紧,江溪云思来想去,心念一动,伸手“咔”一声掰断了自己的右手小指指节,化作一朵将散未散的绯色桃花,混进了窗外飘了一地的梅花花雨中去。 那边厢,风满楼正为躲避泰器山的大小姐严柳池心生绝望紧盯窗外时,冷不防瞧见了几瓣混在梅花雨中的绯色桃花。他双眼一亮,偏身巧妙躲过扑过来的严柳池,回身向着江忱一拱手,沉声道:“父君,容我去屋外喘口气。” 江忱虽不满风满楼对于严柳池冰冷的态度,但也并未限制他的自由,一挥手道:“去吧,早些回来,我们该走了。” “是。”风满楼沉声回答,接着起身,无视了严柳池分外热情的自我推销,一个人走得四平八稳,冷着脸出了大殿在窗外站着,恰是江忱一抬头就能瞧见的地方。江溪云早已溜得远远的,生怕被江忱发现,以魂印传音道:“你怎么来泰器山了?” 风满楼不答反问:“为何不见我?” 江溪云道:“我怕被你父君发现我的灵力波动。你几时走?” 风满楼道:“不久便走。今日我被我父君提来泰器山,言要我与泰器宗的大小姐严柳池结为……道侣?仙侣?我不知道该叫啥,反正就是那个意思。” 江溪云沉思,遂道:“你父君要支持魔族了。” 风满楼一惊,“啥?” 江忱在殿内同严泊推杯换盏,看严柳池撒娇耍赖要风满楼早早与她结婚,笑着劝慰小姑娘,眼神却一直牢牢落在风满楼身上。看起来风满楼确是一直站在窗外一动不动,半分眼神都吝啬于趴在窗口试图与他搭话的严柳池。他遂宽心,但依旧盯着风满楼的一举一动。 江溪云继续道:“长话短说,你快些同你父君离开泰器山,我今日下界,为的是铲除阖陆与魔族勾结的那些个仙宗门派的。你莫在你父君眼前露出马脚,尽量早些脱身离开南海,我怀疑,南海不日后将成跳脱于五界之外的血海地狱。” “……”风满楼说不出话。 “司重现在在槐江山,而泰器山,归我了。”江溪云说完最后一句话,立时切断了二人魂印的联系。风满楼略一思索,明白了她的意思,于是继续端着,四平八稳又回了大殿,朝着江忱一拱手,继续无视严柳池。江忱瞧着风满楼一如方才离开的模样,点点头,也站起身道:“今日便到此了,我同满楼先回去准备一二,届时再同光解兄商量具体事宜。” “好说,好说。”严泊提着合尘站起来,揪过严柳池行一大礼,“得您厚爱至此,我愧不敢当。” 严泊直起身,同江忱交换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二人以为自己不动声色,其实早被一旁的风满楼瞧在眼里。他心中大骇,面上不显,静静随江忱离去。 江溪云则一直站在殿外远处,瞧着背辉大殿灯光大亮,晚练之人渐渐散去,江忱同风满楼彻底离开时,她抬起头,朝着天穹之上并不圆满的缺月笑了笑。 一道艾青色炸雷在泰器山侧峰轰然炸响。 今日,宜,清理门户。 第二十九章·清仙门 之前风满楼已经说过,他父君近日一直行为迷惑,譬如突然开始不带他与其兄弟去社交,偏偏带着他二姐来往与天界和龙宫;譬如不让他出门,譬如……要来这泰器山。 更为诡异的是,开了护山大阵的泰器宗,连仙神都不放任进宗,却偏偏,迎了江忱进门。还扬言,要宗门大小姐严柳池与风满楼,缔结连理。 江溪云并未走远,江忱与风满楼一离开,整个泰器宗中便再无人法力凌驾于她之上,她自然可以神不知鬼不觉地尾随严泊。在江忱二人离开背辉大殿后,严柳池发了脾气不知去向,独严泊一人从大殿正门出来,提着合尘,一路晃晃悠悠往山顶浮岛夜阑殿去。江溪云一路跟着,也不急着出手,就在他踏上云梯的刹那,一名弟子背着剑忙不迭跑来,面色凄然,浑身发抖地递过一封血腥气浓郁的艾青色信笺,“掌门,槐江山……出事了!” 严泊在瞧见那封血腥气浓郁的艾青色信笺的第一时间已然面上血色尽褪,他认得那是郑悠的信笺,却怎么也不肯相信上头几乎要令他窒息的血腥气味。他抖手接过,打开信笺,上头无一字,郑悠的声音却以秘法飘入他的脑海中。江溪云在旁边隐去身形站着看,看他面色一寸一寸白下去,便已然知道了那信里头,究竟是什么内容。 郑悠以为水君谦和有礼,温文尔雅,天界之人皆赞他乃如玉公子,举世无双,连犯错之人也能被他温柔以待,却偏偏忘了,他是一步一个血脚印,一剑一个刀下魂,从玉面水君,浴血而生的“玉面阎神”。 同玉面阎神以天界叛徒身份谈温柔,等于把脖子伸到了对方的铡刀之下。 连魂魄也不得安息。 严泊面色灰白,强忍不安,努力镇定下来问递信的弟子:“这封信,在何处发现?” “回掌门,一刻前于偏峰发现。”弟子也努力镇定,但依旧抖如糠筛,“掌门,是被天界之人知晓了吗?” “不要管这些!”严泊低吼出声,“你快去通知那些门派,加固护山大阵,通知那界!天界之人已经出手了!槐江山,被血洗了!” 弟子听闻血洗二字,脚下一抖,迟疑了一瞬。也就是这一瞬,从侧面突然伸出来一只柔嫩纤细的手,准确无误地捏住了弟子的脖颈,往斜里轻轻一拧,“咯啦”一声,那弟子的颈骨顷刻被拧断,再无生息。 严泊被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得僵在原地,半晌方哑声问道:“何人在此?” “司火上仙,好久不见。”江溪云显现身形,四周死寂得诡异,她一身绯色衣袍却无风自动,更显阴森。她自觉良好,面上挂着温和妥帖的笑,缓声道:“桃花花主,云生桃江溪云,不知上仙大人,可有印象?” “……是你。”严泊几乎是咬着牙才讲出这两个字。方才郑悠的信中说,桃花花主与水君一同下界清仙门,如今水君在槐江山,桃花花主被传送去不知何地,原是传送到了自己这里。 江溪云微微笑道:“司火上仙不清楚我也属正常,我毕竟化形不过百年,而您,已经是天界的老将了。” “……”严泊死死盯着江溪云,几乎要在她脸上盯出个洞来。他可是听说过桃花花主江溪云的大名的,由玄女之泪所化,虽身为上仙却负有上神之力,若真要硬打,怕是整个泰器山都不是她的对手。他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情绪道:“光解惶恐,愧不敢当。不知花主今日来我泰器山,所为何事?” 江溪云假装不知道他偷偷发出了信号,也假装不知道背后苍色的线条排成排凝聚成方块豆腐,然后逐渐发展成豆腐皮正在向她涌来。她摇了摇手中绸扇,踢一脚脚边断了脖子的弟子,笑道:“还看不出来吗?我是来杀你的。” 严泊脸色再白一分,不死心道:“光解自问并没做些什么大奸大恶之事,花主这趟,是不是走错地方了?” “那我这么讲好了。”江溪云笑笑,绸扇打开再合上,她手一伸,扇子便悬在她手掌上空,“其实我并不负责下界诸事。阖陆之景,我最多在九洲池中见过。听水君讲,多日前,阖陆星罗百家仙门宗派,有多处不明原因开了护山大阵,外边的人进不去,里边的人出不来。起初他不解其意,后来,我们明白了。” “明白了……什么?”严泊咽了口唾沫。 绸扇化作我道,江溪云手腕一转,将剑拔出,剑鞘别在腰间道:“上仙大人在凡界两百载,不知天界诸多变故。不,可能你知,所以你也成了这变故之一。命牌被替,堕神成魔,凡界二十四处仙门同魔族里应外合,就连南海龙王也成了魔族翻身的筹码。”江溪云轻笑,将我道向上一抛,汹涌的剑气立时磅礴而出,身后乌泱泱的弟子们被威压压得生生低了一头,迈不出脚。我道在江溪云头上盘旋,严泊颤着声音,不可置信道:“玄女风景的……佩剑我道?!” “是啊。”江溪云眉眼弯弯,右手在腰间一拂,无道鞭身显现,在夜色中闪闪发光:“你们与魔族联手,至于为何非得是二十四族,我暂时没想到;但不打紧,我知道你们干了什么,你们想干什么,这就足够了。” 这一番话出,严泊再无争辩余地。他一咬牙,心一横,祭出合尘,低声吼道:“既然如此,那我便无需同你客气了!泰器弟子,随我上!” 江溪云在他拔出合尘的一刹那,先手从腰间抽出无道,鞭身狠狠掼地,玄阴异水之力从鞭身喷薄而出,数道巨浪从地面喷出,形成庞大而疯狂的浪涌,直直向严泊扑去。同时她左手手腕一转,我道在半空悬停调转剑头,刹那间以离弦之势,冲着泰器弟子直直而去! “论人数,你确实比得过我。”江溪云嘴角挂笑,游刃有余地挥着鞭子,一步步将严泊逼到再无退路。“可他众人只需一把我道便能解决,你现在还觉得,你的泰器山,保的了你吗?” 第三十章·戮泰器 严泊侧身躲过劈面而来的一鞭,那一鞭子夹杂着醇厚的仙气和异水的煞气,所过之处风息尘止,几乎要劈出火星子来。他略显狼狈地用合尘再截一鞭,合尘的剑芒几乎要消失不见,“为何非要赶尽杀绝?” “那你为何不走正途呢?”江溪云眯了眯眼睛再挥一鞭,身后被巨浪隔绝的泰器山我道杀得风生水起,但凡被种魔有意沾染魔气或堕魔者,皆杀无赦。严泊躲闪不及,肩头生生挨了一鞭,苍色衣袍上顿时渗出一道血痕:“正途?可笑我身骨不佳天资愚钝,拼尽全力也只谋得司火上仙一职而已。不走偏锋,我何以入得神界,何以摆脱泰器?!” “泰器乃天界倚重你托付于你,你仙龄尚四百余岁,司火上仙已是于你同龄他人渴望而不可及之存在,你不满足也罢,还说什么资质愚钝?”江溪云连抽三鞭,怒极反笑,“所以你带着这山上所有弟子投靠魔族,堕仙入魔为他们做事卖命以此换取功力大增?!” “路是他们自己选的,不愿随我的早脱离泰器去了昆崖。”严泊一身伤痕衣衫浸血,被江溪云压制得毫无抵抗之力却依旧嘴硬,“我走我的路,做我的事,你也要来干涉?” “那你做事,考虑过会干涉别人的路吗?”江溪云嘴角一沉,眼神冷冽,“如此大义凛然,你这义,到底有几分是真情?你瞧瞧你面前这座山,还能称之为仙门宗派?魔气肆虐灵气衰竭,你一人堵死了他们所有人的路,却偏偏一副大义凛然普度众生的模样,这条路,到底是谁在干涉谁?!” 话音未落,无道似能感受到主人的怒气一般,煞气暴涨,顷刻间死死缠住了严泊的脖子。无道一点点锁紧,严泊分明能感觉到喉管中的空气一点点被抽空,像晾在岸边的一条活鱼,徒劳挣扎,渐渐死寂。江溪云的眉眼又柔和下来,身后巨浪外除了风声万籁俱寂,甚至连落雪的声音也听不见,像是被掩盖住了一切生息。 我道剑身无血无尘,被江溪云收回鞘中重新化作一把绸扇,连带着无道也缠回了她的腰际。合尘已作一块废铁,黯淡无光被丢弃在积雪上,身边躺着它同样毫无生气的主人。巨浪落下,月光洒在江溪云肩头,至此,泰器一宗被尽数歼灭,无一活口。 数不清的魔气从无数弟子身上四散溢出,在天穹之上汇聚成一张巨大的狰狞鬼脸,地面四处血流成河,几乎无落脚之地。江溪云瞅着魔气鬼面托腮犯愁,还未等想出解决办法,便见那鬼面被一道青色剑光尽数劈去,散得无声无息。江溪云愕然抬头,瞧见一道藏色身影逆着残月缓缓而落,直至她面前时方才看清,来人竟是去而复返的风满楼! 江溪云有一瞬间的愣神,她拿着扇子戳戳风满楼的肩头,又戳戳他的胸膛,不可置信道:“怎么是你?” “如何不能是我?”风满楼得意地一挑眉毛,抬手化去手中佩剑,青色龙角还未收回去,坠着的晶棱在月光下闪闪发光:“江忱老头半路发难,要将我送回南海彻底关押,像是得到了什么重要消息。亏我得了你暗示,早早提防着他,彻底与他撕破了脸方才来及赶回来帮你解决麻烦。怎么样,感不感动?” 江溪云木着一张脸瞅他,“你打得过江忱?” 风满楼老老实实道:“打不过。” 江溪云傻了,“那你如何与他撕破脸皮的?” 说到这个问题,风满楼顿时神采飞扬,笑眯眯道:“我将南海神剑之首裂洋滴血认主了。” “……”江溪云默默为江忱点了根蜡。 裂洋,南海六神剑之首,自世界开天辟地而诞,十八业火淬炼,集数性于一体,锋利可裂长空大海。裂洋一直藏于南海深处,因着过于强大而无人敢碰,却偏偏被这小子误打误撞滴血认主,不得不说,这运气着实好得过分。 瞧着江溪云不说话,风满楼又笑眯眯道:“方才打散那团魔气的,也是裂洋的剑气。” 江溪云的面部表情一点点崩裂。 好家伙!你可真敢用啊!裂洋!你不怕把泰器山劈了!万一控制不好力道我也被你劈了! 风满楼自个儿乐半晌才反应过来江溪云一直木着脸,于是他赶忙收了那副乐颠颠的模样,小心翼翼收敛表情跟着江溪云往山下走。走半截,江溪云终于从平复心情回神,再回想风满楼的话时,总觉有地方不对劲,她蹙眉问道:“你方才说,江忱同你彻底撕破脸了?” 风满楼表情何其无辜:“是啊,他突然发狂要永远将我关押在南海……” 江溪云终于知道哪里不对劲了。 那哪里是发狂!那分明是郑悠临死前给仙门中所有与魔族联手的人皆发了一道雷信!言明天界已然出手,虽非以雷霆之势,但足够让人心惊胆战——她之前便觉得严泊收到的雷信有些许蹊跷,但当时以为他们二者交情匪浅,也没有多作他想,如今看来,彼时郑悠的催命雷信已如倾盆之雨散落入二十三仙门与南海龙王手中,指不定还通报了魔界和阖陆之上其余想与魔族合作的其他散家修仙之士,在接到那封雷信的下一瞬,所有计划全部提前,魔族要在今夜,完全展开对天界的攻势了! 仿佛要印证江溪云的想法一般,一前一后两道雷信携裹着噼里啪啦的雷光直直落在她面前,一道象牙白色,一道……霜色。象牙白色的乃司重的雷信,至于霜色,则是颜泽发来的。江溪云沉吟半晌,双手伸指一捻,两封信笺同时取出,她打开来一瞧,二者描述分毫不差,月摇带回了被种魔的华晟,至于魔界,半刻钟前,魔族长子君澈率领魔族大军,彻底攻破阖陆防线,如今……正在极寒之地交战,九江他们撑不了太久了。 江溪云瞧着两封几乎一模一样要她速速赶回天界的信笺,面色一点一点凝重起来。风满楼瞧着他的模样,只是大约猜到了一些,轻声问道:“魔族,出城了?” “是。”江溪云应声,“颜泽叫我们快些回去,天帝……怕是要亲征了。” “亲征?”风满楼忍不住惊诧,“这情况……严峻到这般地步吗?” “……我不知道。”江溪云头一次感到烦闷起来,她总觉得这一切来得太过突然,像一部事先编排好的画本,就等所有人物就位,一步一步按照设定好的发生。偏生这只是她的感觉,她不知道从哪里撕破一个角,她又怕这一切仅仅是她的胡乱猜测而已。她揉了揉额角,抬头瞧了一眼风满楼,怅然道:“多说无益,先回去瞧瞧,剩下这二十二仙门,迟早要连根拔去的。” 风满楼点点头,又紧张道:“你无碍吧?” 江溪云瞥了他一眼,嫌弃道:“你若不吓我,我自然无碍。” 风满楼立时噤声,妥帖地将头顶的龙角收了回去。 江溪云定了定神,示意风满楼靠过来。风满楼乖乖照做,两只手规规矩矩拽住她一边的袖袍,她一挥袖,便将二人带离了凡界。 等二人赶到第二重天的诸天大殿之时,里头早已乌泱泱堆满了人,唯独留着中间一小片空地,像是支起了一座莲花台,莲花台正上方浮着一个一动不动的人影。江溪云没看到颜泽,想来是为了避免这帮鬼精鬼精的老神仙们发现端倪,她为防与风满楼走岔,伸手去捞他的袖袍,被他扭捏躲过最终一巴掌拍他胳膊上扯着裂洋的剑穗往前走。 风满楼被扯得一踉跄,压低声音道:“大庭广众之下不要拉拉扯扯影响不好哎呀别扯我跟你走就是了!” 江溪云:……我还真没看出来你哪里觉得影响不好了。 但她依旧放开了手,往前走两步凑到人堆后时,立于最后面的小神仙转脸过来一瞧是她,连忙作揖:“桃花花主。” 江溪云回礼:“荷仙筝如姑娘。” 风满楼在江溪云身后站得不动如山。 筝如自然也瞧见了他,同样作礼。风满楼微微颔首算是回应,江溪云微微笑道:“不知今日诸天大殿有何事发生,围得这般紧密严实做什么呢?” “花主有所不知,今儿个月摇将军带回了华晟三殿下,眼下躺在里头那个便是他。”筝如压低声音,“三殿下体内魔气肆意过久,迟迟不得解除法子,只得拜托了佛祖取一盏莲花台搁在诸天大殿,替他暂时压制体内魔气。” 江溪云颔首表示明白,低低道了声谢,随即领着风满楼继续往前走。前面堵作一团的仙神回头见来者是她,纷纷如约定好一般向两边撤开一步,为她让出一条路来。 窸窸窣窣的谈话声在为她让道的那一刻瞬间消失,四周寂静无比,连每一丝呼吸都清晰可闻。 江溪云不解,抬头望过去,恰逢最后一层人群分开,她清楚瞧见了那盏散着柔光的金色莲台,那台上半空悬浮着的华晟,和立在一边一身白衣溅染了朵朵红梅,一脸凝重的司重。 他的眼神在望向她身后的风满楼是变化了那么一瞬,随即江溪云看着他薄唇微启,最终落下三个字来。 “对不起。” 第三十一章·太阳雨 诸天大殿首座上是满脸严肃的天帝和帝后,台阶之下是乌泱泱的神将仙兵。司重突然开口,道了一句对不起,着实搞蒙了江溪云,她快步走过去,领着风满楼行了个礼,沉着声音道:“江溪云见过天帝,帝后。” 风满楼虽在龙宫不受待见,但其好歹也是跳脱五界之外不受牵制的龙族,故此刻只是微微颔首,算是一礼。天帝也不多计较,免了二人的礼,江溪云这才走到司重跟前问道:“你道什么歉?” 周遭的议论声又响起来,只是比方才还小了不少,大约都是心不在焉地议论,顺便支棱耳朵偷听他俩的谈话。司重叹了口气,道:“千防万防没防住,郑悠居然留了一手,还是让她将信发出去了。” 江溪云呼出一口气:“原来是这个。”她舒展眉眼,“我以为出了什么大事。” 风满楼紧走两步,亦步亦趋地跟在江溪云身后。司重摇摇头,道:“这已是大事。郑悠发信,阖陆二十四仙门同魔族开始全面进攻,月摇是找了机会才冒着危险将三殿下送回来,眼下战场上就他与大殿下两员大将,肯定支撑不住。天帝言,他要再挑两位神将随他一起,亲征魔族。” 江溪云默然。司重看向风满楼,似是不喜道:“你为何来?” 风满楼不答话,江溪云道:“南海龙王江忱叛变了。” 司重面上向来妥帖温和的表情出现了一丝裂痕。 他看向风满楼,风满楼不说话,只是淡淡看了他一眼,表示对江溪云所说的肯定。 司重表情上的裂纹持续扩大。 像是已经定了结局的一盘棋局突然出现了一枚不受控的棋子,让控局人开始惊恐起来。这番比喻并不恰当,但联想到从前司重那副总是胜券在握的模样,江溪云不自觉就将他这般比喻过来。 天帝扶额坐在高位,此时突然开口,声音疲惫:“医仙,华晟情况如何?” 江溪云抬头看去,这才发现莲花台前站着一位白发男子,身披黄衫腰别翠竹笛,一手悬着五根丝线,丝线的另一头分别缠着华晟的手脚腕和脖颈,此时正向上座行礼:“回禀天帝,三殿下体内种魔太久,眼下……只有两种办法可以解决。” 这即是医仙故林,虽称为医仙却位列神班,为人谦逊医术了得。天帝听闻故林的诊断,提着一口气忙道:“分别是何?” 众仙神也跟着揪心,身形不自觉往故林那边摆。 故林沉思半晌,道:“这两种办法,其实也只有一种能用。种魔太久,要么修为更高之人替他承载魔气并在自己体内化解,要么服用上古秘方令其净化。三殿下修为已是极高,能给他种的魔少之又少,却也烈极毒极,无人能化,这便已堵死了一条路。至于上古秘方,其中一味药材只有在凡界药王谷生长,可如今……” 故林话未说满,可谁都清楚他讲不出的那些话是什么。江溪云暗暗皱眉,回头问风满楼:“现在能去一趟药王谷吗?” 风满楼轻轻摇头,“江忱老贼已经毁了药王谷了。” 江溪云一惊,“你如何知晓?” 风满楼拿出垂在身侧的右手,食指中指间夹着一封青色的信笺,“大哥方才来信,他被囚禁,江忱老贼带着我其余兄弟,即将杀上九重天。”顿了顿,又道:“风信。” 如今正值混乱当口,唯有风信最为稳妥,来去无影,除开时间有点慢,其余几乎没什么缺点。江溪云叹一口气,又听着上座天帝开口问:“那秘方里,要的是什么药材?” “回天帝,要的是银扇花。”故林道。 风满楼与江溪云俱是一惊,他们并不知道银扇花原可作药用。可银扇花只生于药王谷百灵潭附近,如此说来,当真是…… 江溪云思绪被司重的低音打断,“银扇花也生于第七重天。” 这下不止江溪云二人,连故林都愣了一瞬。和銮立在帝后身侧,不解拧眉:“我身为花神,都不知道第七重天也会长这银扇花……” “你不知,并不代表它不长。”司重微笑,“第七重天从前并非如今一般暗无天日,它也有过能沐浴到短暂日光的时候。众所周知,银扇花生于药王谷百灵潭附近,而百灵潭又是第七重天婆娑泉水落于凡界所化,此外只需要足够的太阳雨,银扇花就能向雨而生。但自从第七重天照不到日光后,那银扇花便在九重天绝了迹,自此众人皆以为,银扇花只在凡界生长了。” 江溪云内心震惊不已,但仍冷静道:“就算知道银扇花从前生长于第七重天,可这阳光从哪儿来?” “我来。”话音不落,一黑发金眸,一身金袍的男子从人群后钻出来,向着众神一礼道:“我身为日神,当有借光化能之力,要我放出半日的日光充当太阳,我想应该不成问题。” 司重朝他点点头:“有劳你。”顿了顿,他又看向风满楼,似笑非笑道:“至于太阳雨,我想风六公子,不会推脱的罢?” 江溪云在瞬间感觉到了身后风满楼的暴怒,并眼疾手快在他出手之前给他按住,两指在他腰间一拧,微微笑道:“此事无需挂心。” 司重笑:“那便好。”他回身向天帝行了一礼,道:“事不宜迟,烦请天帝下令,将三殿下带上第七重天,就地取材制药,越早解决问题,越早能全力对付魔族。” 趁着天帝与众神商讨的当口,江溪云转身瞪风满楼:“你何必在此刻与他发怒?” 风满楼也不满瞪回去:“他就是看我不顺眼!” 江溪云:“……你多少岁?” 风满楼哼了一声,转头不理她。 商量半晌,天帝决定现下即刻带兵阻拦江忱,再留下来一批人随故林治疗华晟,顺便守住天界。五神将中除了已在下界的九江,一并随天帝亲征的还有包括司重在内的三位,独留了一位叫水浽蓝的神将驻留天界。江溪云自然和风满楼站在了水浽蓝这一边,先一步离开了诸天大殿去往第七重天。天帝带兵亲征的壮观场景江溪云没能见到,她颇觉遗憾,又看了看天空中卷云布雨的风满楼和发光的日神,轻轻叹了口气。 第三十二章·鸿门宴 水浽蓝就站在江溪云旁边,二人躲在结界下避雨,瞧着婆娑泉水边慢慢冒出绿色的嫩芽。故林在不远处,一边准备药材一边注意银扇花的长势,“这次天界恐怕要变天了。” 江溪云抬眼望着空中的青龙,淡淡道:“总觉得……司重不可能会输。” “噫?”故林讶然,“花主这么相信水君吗?” “不是相信,是他本就给了我一种运筹帷幄的感觉。”江溪云摇摇头,“我并不知这种感觉从哪儿来,总归让我相信这次不至于像千年前猎凤之征一般惨烈。” “……”水浽蓝卡了壳,低声道:“你胆子也是大,就这么大喇喇地提猎凤之征。那一场战役是天界的禁忌,没人敢碰。不过……”水浽蓝目光突然一凝,“你是怎么知道的?” 江溪云眼神不避不闪,直直与水浽蓝的撞在一起。水浽蓝也丝毫不避,二人就这般你看我我瞅你大眼瞪小眼地过了许久,江溪云叹气,“我知道我是玄女泪所化,我自然知道那场战争。” 这话说的有理有据,令人信服。水浽蓝不再追问,离风满楼布雨完毕也还要好久,江溪云淡淡道:“我还有事,就先走了。拜托将军跟风六公子讲一声,我先下界了。” 江溪云算得很好。这边至少还要大半个时辰才能结束,与其在这里干等,不如先做些自己的事。她想先去神山崖洞看看梓珞,然后再下界解决那二十二门派。水浽蓝虽不知她要去做什么,但依旧礼貌点头,“我会转告他的。” “谢了。”江溪云也颔首,转头离开了结界庇护。 她先去了第六重天。神山便在第六重天,仙云缭绕,神兽栖息,当是一处天界不可多得的景色,除了那被用来关仙神禁闭的崖洞外。神山与第六重天其他地方中间隔着一道云海,那道云海无法用法力通过,只能拿到神山的通行玉牒方可随意进出。江溪云站在云海这一头,瞧着守在云海边的两位仙兵,挣扎道:“就让我去瞧一眼,一眼都不行吗?” 小仙兵非常恪守职位,他坚定摇头,“水君大人吩咐过,这里的出入除了他与月摇大将军吩咐通行外,其余来者皆需拦回。” 江溪云十分失望地隔着云海瞟了一眼神山,慢悠悠往回走。她现在是必不能回去寻找颜泽的,风满楼又还没有解决好华晟的事,眼下只能自己先下界。她敲了敲脑袋,想了想那二十二仙门的方位,二话不说便腾云朝着凡界而去。 凡界二十二仙门,围着槐江泰器两山,二十四点连成线,形成了一个略诡异的图腾。那个图腾江溪云有点眼熟,却死活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总之,非吉,大凶。 这二十二仙门里有一个叫寒夜宗的门派,开在极寒之地,地处凡界最北端,以星辰月光为法术灵气来源。江溪云没去过凡界的极寒之地,此时倒觉得新鲜无比,摇着我道化成的绸扇就寻到了寒夜宗。 寒夜宗处在千珠泉深处,大殿坐落于泉海浮冰之上,大大小小的宫殿如众星拱月一般将寒夜宗主殿玉尘殿围在正中间。寒夜宗以蓝白两色为主色调,被圆月照出温润的光来。江溪云立在玉尘殿前,一身绯红的衣袍是这间唯一的第三种色彩,耀眼刺目,又足够迷人。 寒夜宗宗主段臣一早便出来迎接了。早些时候他在玉尘殿中行推算占卜之术,忽觉一股不属于凡界的强大气息晃悠晃悠以一个诡异的速度朝寒夜宗来,他难辨敌我,迫于对方的强劲实力,他选择先出来观望观望。 江溪云一面走一面“不经意”散出自己的强大威压,摇着红绸扇,颇为悠闲地到玉尘殿前站定。段臣先一步走上前,对着江溪云一拱手:“不知阁下何人,此时来我仙门所为何事呢?” “第三重天,花神座下桃花花主,云生桃江溪云是也。”江溪云端着身架,礼数周全,笑容妥帖,周身威压不减半分。段臣在听到“桃花花主”时已然面色煞白,此刻依旧强撑着道:“在下寒夜宗宗主段臣,今日有幸见得桃花花主一面,倍感荣幸。花主一如传言般,花容月貌,实力超群。” 江溪云微微欠身,笑道:“多谢段宗主夸奖。怎么,这是打算与我在宗门前叙旧,不愿让我踏入寒夜宗吗?” “非也,非也。”段臣紧张道:“寒夜宗平时鲜有人至,接待的大殿有些落灰,方才在下派人去请扫了,请花主稍等片刻。” 江溪云颔首,适时闭上了嘴,一点一点把威压收回来。段臣这才觉得好受些,他活动活动筋骨,略略低头道:“谢花主体谅。” 江溪云笑笑,并未答话。 她并没有戳穿段臣,寒夜宗弟子众多,若真要派人打扫,并不需要花很多时间,其实绝大多数弟子早被他派去和魔族混在一起造反了,这里留下来的只是个寒夜宗的空壳和吓唬人的他。再者,段臣乃寒夜宗修为最高的,虽然不及天界的鸡屁股,但只要他沐浴于月光星辰下,他就有源源不断的力量与江溪云抗衡。怎么算,待在寒夜宗外,都是个明智的选择。 不过江溪云没想到的是,段臣还真就陪她在玉尘殿门口等了一盏茶时间。直到有两名束着长发佩戴蓝色抹额的白衣寒夜宗弟子过来行了个礼,“宗主大人,房间收拾好了。”江溪云也没反应过来。倒是段臣笑了笑,比了个请的手势,“花主,走罢?” 江溪云一步三顿地跟着段臣站在浮冰上,身后是方才来禀告的两位寒夜宗弟子。她还没转过弯儿来,浮冰已经将她带到了段臣口中的“接待客人”的大殿“飞絮殿”,里头果然是刚被收拾过的模样,干净整洁,白玉桌上甚至还有些许干涸的水渍。江溪云随着段臣坐下来,立马有两位弟子呈上茶水,段臣抿了一口,笑道:“不知今日花主来我寒夜宗,是有何事相商啊?” “魔族如今已与南海龙王江忱联手进攻天界,同时凡界有多处仙门叛变,不知段宗主的寒夜宗,可有派弟子前去帮上一帮呢?”江溪云定了定神,也不与他拐弯抹角,单刀直入,直接挑明了来意。段臣面色果然一僵,但仍算镇定道:“抵御魔族侵略乃吾辈之责,在下当然有派弟子前往。” 江溪云哦了一声,不说话了,低头喝茶。 说喝茶便是真喝茶,段臣眼睁睁地看着江溪云喝了半盏茶也没听她有下一步动静,傻了,于是也只能硬着头皮陪她喝茶。江溪云喝完一盏茶,手边立时有弟子再来舔茶水,江溪云温和笑笑,在段臣刚刚卸下防备心的情况下再度猝不及防地出手:“那么请问,你们设在寒夜宗整片地域浮冰之上的阵法,又是为了做什么的呢?” 第三十三章·寒夜宗 这一句话着实不给段臣留半点情面,他一口茶喷出来,咳了两声恢复气息,强自镇定:“那阵法,是天界中人留给我们的,我们也不知道是什么。只听他吩咐了,他走时开启阵法,其余我们一概不知。” “护山大阵,是天界中人开给你们的,当真有意思。”江溪云浅浅笑了笑,又端起茶杯抿了一口,“段臣,你莫不是以为,我就真的这么好糊弄?你既然收到了郑悠发给你的信,又何必在此与我虚与委蛇呢?要告饶就早点告饶,要硬骨头就早点硬骨头,天界正乱,我还想早些抽身回去呢。” 听闻此话,段臣捏紧了手中的茶盏。 一炷香时间过去,江溪云依旧不动如山,段臣坐得满头大汗。江溪云并未释放出任何威压,她只是一小口一小口地抿着茶水,顺便让寒夜宗弟子给她端来一碟瓜子——嗑了两个后,段臣崩溃了,他将几乎坐不住,大汗淋漓地颤抖道:“在下认了……寒夜宗确实投靠了魔族,不愿跟在下一起的弟子……在下也不清楚他们去了哪儿……” 江溪云点点头,将茶盏轻轻放在桌子上,缓声道:“那目前为止,寒夜宗共有多少人投靠了魔族?” “投靠了的都在这里了……”段臣继续颤抖,“求……求花主饶我们一命!” 江溪云端坐在椅子上,酝酿着该怎么回答他。段臣却没有给她思考的空间,继续抖着嗓子道:“对不起……花主对不起……我没有办法了……请花主原谅我……” 这语气颇为崩溃,饱含忏悔。江溪云一时没反应过来,却突然瞧见段臣消失了,一屋子的弟子也都消失了,大厅里只剩下茶盖磕碰在碗盏边缘的叮当声和段臣话音落去的空荡荡回响。江溪云皱眉,仔细辨别着大殿中的声音,却发现当真是只剩了她一个人,连风的声音都消失不见。她心觉不对,冷静起身,镇定迈步往大门走。没走两步,她突然闻见一丝非常淡的味道,似沉檀而有木灰香。那味道从飞絮殿深处传来,不浓,但特别容易辨认…… 江溪云心里一沉,那是凤凰业火的味道! 怪不得段臣要专门引她来飞絮殿,还要提前打扫一番;怪不得他的“对不起”里愧疚浓烈而疯狂,原来他早就算计好了一切——江溪云性水,最惧凤凰业火,所以段臣在一早接到郑悠的消息后就开始计划陷阱:寒夜宗地处极寒之地,在阖陆最北端,宗门建于千珠泉海浮冰之上,与内陆隔绝,消息出不去,救援进不来。等引她入飞絮殿,再一把业火烧毁这里,任你江溪云有三头六臂,你永远也逃离不了这!今天的寒夜宗,就是她的坟墓! 一贯冷静自持的江溪云在这一瞬间终于有些慌神。凤凰业火的火势蔓延得很快,眨眼间便吞噬了飞絮殿后庭。混着沉檀和草木灰味道的气味充斥在大殿的每个角落,江溪云咬牙,掰断右手小指,往半空一抛,那一节断指瞬间化作一层巨大的水幕挡在她的面前。 那是玄阴异水——云生桃根系所特有的异水,江溪云并不指望它能阻挡凤凰业火,只希望它可以为自己尽量争取一些时间。凤凰业火悄无声息地逼近了异水水幕,江溪云咬咬牙,握着红绸扇的手腕一抖,瞬息化扇为剑,我道出鞘,带起了凌厉的剑风,狠狠掼向地面—— 汉白玉铺就的地板被强大的力量震地碎裂四散而飞,我道却未有分毫减速之势,还在直直往下而去。江溪云想过了,这千珠泉海之上的浮冰甚至能承受凤凰业火而不融化,必然是有人在其上加注了一定的阵法禁制。但禁制一般都是专一而相对的,浮冰能扛得住凤凰业火,却不一定扛得住暴力破坏——所以她可以用我道从飞絮殿中生生凿出一个通道来,沉入千珠泉海,这样便能避过一劫! 我道剑尖破开层层阻碍,一路畅通无阻,剑身的花纹愈发鲜红如血。就在江溪云以为要成功了的时候,我道突然触及一层坚硬非常的浮冰,像是海上浮冰最底下的一层,不知由什么凝结而成,我道刺戳上去,除了猛然带起一阵牙酸的令人惊惧的声音,连半道裂纹都不曾显现。江溪云愣了,紧接着又是一次拼尽全力的挥剑——却依旧得到了与方才同样的结果。她的面色难看起来,寒夜宗,倒是真为除去她用的好手段! 异水的水幕只剩了薄薄一层,脚底的浮冰也只剩了薄薄一层。水幕随时可以破开,浮冰却将她牢牢锁死在飞絮殿中。江溪云索性收了我道,盘腿坐在地上,开始运转周身的所有灵气行成一个薄薄的屏障,同时利用魂印不断试图联系风满楼。风满楼一直没有回应,江溪云也不恼,沉下心一遍一遍联系,只要他收到消息,哪怕不给回应直接赶来也完全没有问题。 一炷香时间过去,玄阴异水的水幕终于破裂了。 凤凰业火在一瞬间吞噬了整座大殿,江溪云毫无疑问被包裹在烈火的正中央,火焰如同毒蛇的蛇信一般顺着她的脚踝飞速攀爬到她的全身,一点一点剥离干净四周的空气。灵气形成的屏障对于凤凰业火来说一点作用也无,火焰从四面八方如风般渗进屏障中,一寸一寸地吞噬江溪云的皮肤。江溪云紧闭双眼,竭力让自己镇定下来,有条不紊地运转着体内的灵力,甚至顺便思考了一下若自己化成一朵桃花会不会尽可能保留自己的实力…… 可供呼吸的空气所剩无几,到处都充斥着沉檀和木灰混合的气味。江溪云抑制不住地咳起来,业火焚毁殿中器具带起的浓烟一个劲儿往喉管里钻,甚至不需要用力呼吸就能尝到那令人绝望的窒息感。江溪云试图施法阻挡这诡异的浓烟,却发现周身的法力被莫名其妙的封锁了,凤凰业火还在不断地蚕食她的力气,教她完全无力反抗。江溪云一边咳一边恍惚想,是不是风满楼真的收不到她的消息,这业火特意隔绝了寒夜宗与外界的所有联系,是要她今天铁定葬送在这里吗…… 她想张嘴呼救,却发现嗓子已经被浓烟腐蚀,发不出声音;她想化作原身以期尽量抵挡业火带来的伤害,却发现周身灵力艰涩,连一个周天都再难运转。江溪云已经开始控制不住自己的大脑,任凭它突破天际的胡思乱想,她勉力支撑自己坐起来,下一秒却眼前一黑,直直昏了过去。 四周静得可怕,偌大的殿中只有凤凰业火吞噬屋中一切时偶尔发出的哔剥声。 第三十四章·镜中梦 江溪云做了个梦。 这梦冗长而破碎,色调灰暗,像经历了千年的时光。里头的人都看不清面容,模模糊糊的,像被人刻意蒙上了一层纱。 梦中寿山脚,有个辞雪镇,镇上多仙神,爱去茶馆容客斋。斋中女子为主事,一身缥缈雪纱裙,广袖流仙,牡丹披帛,百花珠钗,百雀步摇。银蓝发梳,霜色绣鞋,各处都用暗线绣着大朵的银浪栀子。风一吹,衣袂蹁跹,裙袍便像栀子雪浪一般。 容客斋外路两旁种着两株天界独有的树——信花树,半透明的白色树干,往上走便渐变作蓝色,树叶是月牙的形状,也是半透明的,风一吹,撞在一起叮叮当当的响。信花树常年开着花,花盏是蓝白两色,混杂在一起,五瓣,摘下来去了花蕊就能当一个茶盏,清透雪亮,分外好看。 容客斋说是茶馆,便当真是茶馆。斋中纳三界六道边缘之魂,仙不收,鬼不留,凭着一股子执念在凡界游走,须得洗去执念,方能继续活着。斋中三盏茶,一品忘生散,二品逍遥客,三品烬浮生,好过奈何桥的孟婆汤,一杯下去,教你魂魄洗个干净,忘记前生旧事,重头来过。烬浮生是效果最烈的,为了忘记一件事,不止记忆,死后连魂魄都会归斋主,就是那个一身雪白的姑娘。 为什么梦得这般清楚,江溪云也不知道。她在梦中像团虚无缥缈的空气,从这里飘到那里,横着竖着看遍了容客斋的红尘琐碎。 梦里头的辞雪镇不大,却处处充斥着浓郁的仙气。脚下的路是汉白玉铺就的,连花草扎根的土壤也灵气十足。来容客斋的客不多,多半都是要普通的茶解渴,也有来领游魂的,更多的,则是那些无处可去的游魂,要一杯容客斋特有的茶,喝完了结尘怨,从头来过。 江溪云飘啊飘,浑身都放松下来。斋主姑娘时常不在茶馆中,回来了也多半是带回新茶,自己仔细将其晒干研磨,然后躺在三楼的小房间中闭目养神。江溪云飘过去,直愣愣地看着姑娘的脸,她脸前那团摸不着的云雾忽地就散了,皓齿蛾眉,长睫如蝶翼,额间一抹粉桃花,除开左眼角的一颗泪痣,那赫然就是江溪云的模样。 遮了姑娘面容的云雾散去后,不容江溪云震惊,身边的场景又瞬间转化成另一番模样。不似辞雪镇的花月清明,四周暗无天光,无星无月,唯独扎眼的,是她身边的一方巨大的水池,池水赤色,无草木生,无鱼虾活,池面偶尔翻腾出一个不大不小的气泡,许久后“啪”地破碎,池水又恢复死寂。 这汪水池江溪云熟悉得很,赫然就是第八重天斩露池的模样。只是这水池,比斩露池更大,比斩露池更深。 也比斩露池更死寂。 池面四周不是空荡荡的,相反,这池子周围有一大群人,同样看不清面容。地上还横七竖八躺着好几具尸体,皆是被一剑穿喉,顷刻毙命,连临死前的控诉都做不到。池子前面跪着两个人,一男一女,男子一身玄色,女子一身绛紫,大团大团的血花洇湿了衣袍,却不怎么显,只看得出颜色比别处深好几分。二人身侧或立或跪十一人,皆是墨色制服,低着头面向男子;二人身前是乌泱泱的一大群人,人前站着两男一女,女子居中,一身赤衣手提长剑,左侧男子青袍加身,右侧男子净如霜雪,也低头望着前方。 紫裙女子仰头向向红衣女子说着些什么,红衣岿然不动,玄衣像要出手去拉身边的人。青袍和白衣只是往红衣身边挪了挪,紫裙不为所动,甩开玄衣的手继续讲,红衣却好似听进去了,点了点头。那玄衣却突然暴怒,不顾身上有伤赫然站起,提刀便要砍向红衣,被青袍轻松拦下。红衣又说了些什么,右手一抬,一朵巨大的业火红莲在空气中爆开,火焰化作的花瓣纤毫毕现,江溪云尚未看清红衣做了些什么,玄衣身侧的十一人已然纷纷倒地,一命呜呼。 玄衣颓然跪立在地上,身上爆发出的浓郁到如有实质的悲伤几乎教江溪云也落下泪。紫裙扑过来,将他的头抱在怀里,一遍一遍轻声呢喃,又转头继续面对红衣交流。红衣只沉吟了一瞬,往前走了一步,紫裙用力抱了抱玄衣,沉默半晌,猛然将他推开——几乎在同一时间,红衣长剑出鞘,一剑贯穿了紫裙的喉咙! “不——!” 撕心裂肺的呐喊从一片死寂之中蓦然爆开在江溪云的脑海,这声音嘶哑得不像是人所发出的,其中夹杂着浓浓的愤怒悲伤,和几乎要淹没天地的绝望。这一声呐喊几乎像是从层层石堆底下拼尽全力钻出来,带着石砾相磨的沙哑,和溺水之人即将被海浪吞没的悲怆。江溪云一眨眼,眼眶中的酸涩几欲喷薄而出,却在临门一脚时生生刹住,几乎教她喘不过气来。 江溪云突然想起来,从前和司重在斩露池相遇时,司重曾经说过一句没头没脑的话,那句话让她困惑了好久。 “斩露池,十一将,业火莲,生死位。” 她想,那大约就是方才她在梦中看到的那一幕罢。 江溪云再醒过来时已是深夜,她被安置在世界边缘处一块浮冰上的一座宫殿内。这座宫殿很小,一眼可望到边界,江溪云坐起来,面前是雪蓝色的鲛纱帘,阻隔了她所有的视线。她轻咳一声,伸手拂开纱帘,冷不防看见自己床边放着两张椅子,椅子上瘫着两个熟睡的四仰八叉的男人。江溪云忍俊不禁,轻轻笑了笑,他俩却还是没有醒来。 大约太累了。江溪云刚想放下帘子,却看见离自己近的颜泽悠悠睁了眼,正一眨不眨地看着她。那一双好看的眼睛此时一霜色剔透一赤色妖冶,江溪云颇感愧疚地吐了吐舌头,轻声道:“对不起,给你添麻烦了。” “不麻烦,再来迟一点,我怕是永远都不会原谅自己。”颜泽的声音低沉而空灵,如同羽毛般轻拂在江溪云的耳膜上,她笑了笑,“这次还是我太大意,没想到他们居然有凤凰业火这种东西。” 风满楼也醒过来,在睁开眼的一刹那几乎是以飞扑的姿势迅速逼近江溪云:“小云云你醒了!我要被你吓死了你以后不许一个人去冒险听到没有!” “嗯嗯,我省得了。”江溪云笑着点头,任由风满楼扑过来将她翻来覆去检查,“你们是怎么解决凤凰业火的?” 风满楼消停坐下来,朝颜泽扬扬下巴:“看他眼睛就知道了。这家伙强行吸收了凤凰业火,不得已之下我又给他催了一枚七丈寒铃的花朵,他差点没拧下来我的头。不过万幸,他保住了现在的肉身,除了一只眼睛容易露馅以外。” 江溪云顺着风满楼看过去,颜泽两只异色的眸子分外平静地瞧着她,然后眨了一眨。 她觉得她接受到了暴击。 “我刚解决完华晟的问题,就被水浽蓝告知你独自去了凡界,我便急匆匆去找了颜泽。找到他还未动身,你的消息就通过魂印传过来了,彼时我当真被你吓得魂不附体,我差点以为……”风满楼继续嘴下不停的叨叨,被颜泽截过话头,“你好点了吗?” “啊?嗯,好多了。”江溪云活动活动肩膀,从床上站起来,笑道:“有什么事吗?” 颜泽摇头,“出去走走罢。想来外边有些景色,你会很感兴趣的。” 他的语气颇为平静,江溪云疑惑地看了一眼风满楼,却发现他也只是点点头,并不多说什么。江溪云更觉奇怪,“这是哪儿?” “还在寒夜宗。”风满楼答话,“这里是唯一一处未被凤凰业火烧毁的宫殿。我俩来时,寒夜宗宗主段臣带着余下的所有弟子正准备前往魔界,被我二人悉数捆了丢在玉尘殿,颜泽将从你这吸收来的凤凰业火通通还给了他们。想来现在的寒夜宗必定一片冰山火海,分外好看。” “那我们这儿呢?”江溪云挑眉。 “我设了结界,凤凰业火过不来。”颜泽微微蹙眉,又小心翼翼去看江溪云的脸色,像是怕她生气的模样。 其实江溪云并不会生气,毕竟她此番下界来就是为了铲除这二十二仙门,更何况寒夜宗还做了威胁她性命之事,她并不会因为自己得救便圣母心泛滥,埋怨风满楼二人冰冷心肠,屠尽了寒夜宗的人。她心里甚至有一点点欢喜,欢喜自己不用亲自动手来铲除这些祸害。她从不会把自己的同情心留给不值当的人。 想了想,江溪云挪到颜泽身边,轻轻拍了拍他的肩道:“做得很好,也就不劳我再费力气动一次手了。等我们再歇息片刻,便去把剩下二十一仙门也解决了罢,至少给天帝他们把后院的火灾死死扼杀在摇篮里。” 颜泽点点头,刚要说话,风满楼“嚯”地站起来,奋力挤开颜泽蹭到江溪云身边,笑盈盈道:“那我们先去外边看看好不好?” 颜泽:“……” 江溪云着实好奇如今殿外的景色,也就顺势点头,同着风满楼和颜泽二人往殿外走去。这大殿的门是青玉所制,厚重而温润,上面雕着铃兰飞雀,镂空之景,江溪云一推门,屋外的光线顺着缝隙透进来,那飞雀就好似活过来一般,振翅欲飞。 江溪云来不及赞叹殿门的雕工精细,门外的景象已彻底吸引了她的视线。 是真真的,冰火两重天。 第三十五章·梦中景 这座大殿地处世界边缘不假,江溪云所看到的狭小的室内景象其实并非大殿的全貌。宫殿全名“霞起宫”,半截子在世界里头,就是方才江溪云所看见的那一片空间;半截子在世界外头,被一层看不见的薄膜阻隔开来。硬要找个比方的话,就好比半截宫殿贴在铜镜前照镜子,镜子外面的宫殿可见可触,镜子里头的宫殿可见,不可触。 而霞起宫殿外,是几乎要吞噬整片天地的凤凰业火,铺天盖地的火焰贪婪地掠过每一寸空间,炽烈的热浪包裹了整座宫殿。而从分割了霞起宫的那层看不见的薄膜开始,世界外的景色一片纯净,依旧是碧蓝的千珠泉海,海上飘着堆着积雪的浮冰,月光轻飘飘地撒下来,目之所及皆是干净的颜色。以那层薄膜为界,左边是滔天业火,右边是深海浮冰,诡异的景色就这般真实的展现在了江溪云的眼前。江溪云微微诧异,转头问二人,“这是什么情况?” “凤凰业火吞噬了整个寒夜宗,但世界之外,它出不去。”风满楼耸耸肩。 江溪云不解,“什么意思?” “你见过蛋吗?我们所处的世界好比是蛋,只是这蛋的壳子是透明的,外边像是还有一个世界,而我们在鸡蛋里头,也只能在这个范围内游走。”风满楼继续解释,“这个壳子是全封闭的,就算凤凰业火再厉害,它也只能焚烧这壳子内的东西。至于这宫殿,是颜泽小小使了点法术,让火焰进不来。不过就靠我们俩,咱也出不去。” 江溪云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却想起了之前昏过去时做的梦。她慢慢走到那块透明的幕前,伸手一点,幕上立时如同水面一般一圈一圈荡开波纹,久久不得平息。那触感,似水,非水,似纱,非纱,柔似无壁,冰冰凉凉的,分外奇特。 薄幕前是席卷天地的火焰,薄幕后是如水镜般倒映的被烈火覆盖之前的千珠泉海。如泼墨般的天幕上钉着散落的星子,几近透明的圆月铺开在天际,散着柔柔的光晕。天幕下是大片大片的千珠泉海,纯澈的碧蓝色,海水深不见底,海面浮着斑驳开裂的堆着积雪的洁白浮冰,大些的浮冰上错落着大小不一的宫殿,蓝色琉璃瓦的屋顶,雪色汉白玉的墙壁,远远看去,就像大朵大朵盛开的信花。 信花? 江溪云一个激灵,凝神望过去,却发现方才薄幕后大片大片的寒夜宗的景色都不见了,有的只是如浓墨般透不过光的黑。她揉了揉眼睛,再看时,又隐隐约约看见那深沉的黑里透出来一点点物体的轮廓,细长,极窄,高悬在空中,莫名给江溪云一种很不舒服的感觉。风满楼和颜泽在她背后老远,看不清她在做什么,于是高声问了一句,“小云云?你在那边干什么呢?” 江溪云回头,眯起眼睛,也喊道:“我在看你们说的蛋壳。” 风满楼嘟嘟囔囔的,“世界边缘有什么好看的……”声音渐渐小了下去。 江溪云笑着摇摇头,转回来继续凝望薄幕的另一边。那头的景色又黑了,像是有人故意在隐瞒什么,江溪云眨眨眼,不欲继续看下去时,那边突然现了方才物体的模样。周围依旧是一片漆黑,那东西却异常清晰,色彩分明,江溪云看得清清楚楚,那是一把剑。 一把与我道模样相差无几,浑身水蓝色,剑身上雕着玄武花纹的剑。 剑柄高悬,剑尖指地,带着能贯穿一切的寒芒。 江溪云不负众望地又晕了。 上次晕了许久,醒过来没半日,如今又晕了两天。江溪云坐起来的时候甚至觉得他们已经放跑了剩下二十一仙门的人了,急哄哄地就要下床,被坐在床边打瞌睡被惊醒的风满楼一把按在床上,后脑差点跟床头亲密接触。江溪云乖乖躺好,眨着眼睛问风满楼:“颜泽呢?” 刚醒过来就问颜泽这事让风满楼的心情瞬间不爽利起来,他不说话,鼓着脸,端坐在床边,拿背对着江溪云。江溪云破天荒地觉得风满楼这模样怪可爱的,于是伸手戳了戳风满楼的腰窝:“怎么啦?” “刚醒过来就问别的男人,是我不够帅了还是我不够耐看了。”风满楼气呼呼的,躲过江溪云作乱的手指头,“亏得我把你拖回来,要不又得在外边躺几日。” 江溪云继续戳,“真拖回来的?” “……抱回来的。”风满楼苦着脸,“别戳我腰窝,那儿是痒痒肉。” 江溪云眼里全都是笑意,她瞧着风满楼气鼓鼓的模样像极了小青蛙,一联想那小气包的样子,她笑得眼睛都要弯起来。风满楼见她还笑,继续苦着脸,“你咋都不感谢我一下呢。” “好好好,感谢你带我回屋,让我安稳躺床上躺了两天。”江溪云笑盈盈地坐起来,“现在你可以告诉我,颜泽去哪儿了罢。” “颜泽去收拾了几个临近的门派。”风满楼恢复寻常的模样,“这两日我二人轮流出去解决了几个门派,但都没有找到你要找的那个叫蒲辰的仙童。我们猜测,他大约藏到了天竺门或者青桐仙派,毕竟那里与九重天距离最近,来回传信颇为方便。但我担心你,便没往远处去,如今你醒来,正好准备出发。说起来,”风满楼突然顿了一顿,又道:“你前两日,是看见什么了晕过去的?” “……”江溪云沉默了一瞬,方道:“一把剑。” “一把剑?”风满楼颇为诧异,“什么样的一把剑?你可还记得?” 江溪云努力回忆起彼时见到的剑的模样,“细长,水蓝色,剑柄绑着藏蓝的布条,剑身刻着玄武的花纹,模样与我道,相差无几。有问题吗?” 话音未落,风满楼的面色一点点凝重起来。江溪云瞧着他的模样,也不多说话,只是安静地等他下文。她知道能让风满楼露出这番表情的东西绝对不是什么善茬,但说不说全看风满楼自己。江溪云等了半晌,才听见风满楼极度压抑的嗓音,“答应我一件事。” 第三十六章·众仙门 江溪云被带动地不自觉也严肃起来,压低声凑过去,庄重道:“我答应你。” “……”风满楼无奈地看了她一眼,欲言又止,最终决定说正事,“若有一天,你的神魂察觉到你去到了完全不同于这个世界的另一个地方,彼时你万万不可睁眼,直到……我到你身边,确定你完全安全为止。” 江溪云心神狠狠一颤,心底涌出一种异样的感觉来。明明就是很普通的一句话,却好似被他在她面前说过千百遍的样子,嬉笑着说,严肃着说,相遇时说,诀别时说。她强压下心头的怪异感觉,抖着说了一句她自己都想抽自己的话: “那……要是颜泽先到我身边呢?” “……”风满楼好不容易建立起的严肃深情的气氛瞬间土崩瓦解。他抹了把不存在的眼泪,道:“放心,我会在他之前找到你。不过要是他先也可以,只要能确定你真的安全了,谁先到皆可。” 江溪云:我觉得刚才自己好蠢。 此时颜泽适时进了屋,倒提着一柄冰火交错的剑,身上寒气与灼热交织在一起,熏得风满楼面无表情。颜泽瞧见已经醒来木着脸坐在床头看他的江溪云,默默收敛了周身的气势,进屋阖门,将剑收起来挂在墙上。一回头,他发现风满楼正坐在床边瞪自己,于是淡淡开口道:“门口有两个喽啰,拜托你去收拾一下。我今日仙术用的太多,怕毁了这具肉身。我再附灵事小,溪云可承受不住再次伤害。” 风满楼嚯地站起来,二话不说便往殿外走,与颜泽擦肩而过时还瞪了他一眼。颜泽挑挑眉,刚要对目瞪口呆的江溪云开口,就见风满楼又折回来,探个脑袋道:“小云云,离这家伙远点,我怕他拐带你。”说罢,噌地又离开了。 江溪云:“……” 颜泽:“……” 气氛一度十分凝固。 江溪云莫名觉得好笑,她轻咳一声,朝着颜泽点点头道:“过来坐罢。奔波一日,也辛苦你了。” “无妨。”颜泽立在原地,脱了外袍挂起来,这才慢慢悠悠往屋里走。他拖了把椅子过来,挨着床边坐下,道:“还剩十一宗,今日我去的地方远了些。你晕了两日,昨日风满楼已清空了这寒夜宗附近的宗门仙派了。如今前线打紧,你不用担心会有弟子来报灭门之仇。” “我本是不担心的。”江溪云笑道:“我要下界解决这二十四仙门,本就不担心他们的其余弟子会来找我寻仇,他们并不是我的对手。只是遗憾的是,还是没找到蒲辰。我担心的是若不尽早找到蒲辰,恐会酿成大患。” 颜泽笑笑,伸手替江溪云掖好了被角。他看着江溪云的眼睛,缓道:“……能说说,你之前为什么会晕倒吗?” 为什么你俩都要问这个?江溪云心中不解,又想了想,也不是完全没有道理的询问,于是答:“瞧见了那层薄幕后有东西。” “有东西?”颜泽眉头皱起来,沉声问道:“什么东西?” 江溪云答:“一柄剑。剑身如我道一般长,如我道一般细窄,剑柄绑有藏蓝色的布条,剑身水蓝色,还雕刻着玄武的模样。” 话音不落,颜泽的脸色已然一如当成风满楼听到这消息时一般的黑。江溪云心中愈发笃定这事非同小可,想了想,终于忍不住问:“这把剑,是有什么玄机吗?” “并非这把剑,而是你能看到这把剑这件事。”颜泽沉默了好久才回答,语气极其严肃:“答应我一件事。” “???”江溪云满头问号,你俩这是打过商量的吧?但她也好奇颜泽会让她答应什么事,于是应道:“你讲。” “答应我,若有一天你的神识发现你自己处在一个非此空间的世界,莫听,莫观,莫想,莫闻,莫动,封闭五识,让自己沉睡,直到……我找到你。”末了,他顿了顿,又道:“或者风满楼也行。” 这话虽然听着与风满楼所说的如出一辙,却好似来自一个更遥远的地方,如同编钟鸿鸣,笛萧齐奏,从过去的时间洪流中抽身而出,不远万里来到江溪云的耳边,钻进她的脑海里。这声音,深切,情浓,克制,悲伤,绝望,复杂到几乎辨不明晰的感情糅杂在一起,生出另一重遥远的声音,被化作风雨铺散开,包裹在她的周围。 江溪云心一痛,眼眶里猝不及防地流出泪来。 颜泽被眼前这一幕惊了一惊,但随即镇定地从床头取了一方白手帕为江溪云拭泪,缓声道:“怎么落泪了?” 江溪云摇摇头,方才的感情冲击太过巨大,她一时半会儿未能从中脱身,控制不住自己就流下了眼泪。她张了张口,嗓音沙哑,“我不知道。我好像听见了另一个你的声音。” 颜泽一震,浑身的神经瞬间紧绷,他凑过去,冷静道:“……你想起什么了?” “没有,我只听到了你的声音。”江溪云继续摇头,她努力把泪意憋回去,哑着嗓子道:“那声音我好像在哪儿听过,我……不知道……但是,很悲伤,很绝望,我……” 颜泽几乎要伸手去拦过江溪云的肩,几度曲指,最终克制住了自己,只是摸了摸江溪云的脑袋,道:“别想了……你只需记住我给你说的话,其余的,都不重要了。我只希望你现在能平平安安的,别的都不要去想,直到你意识到,你要离开。” 最后一句话又给江溪云稿懵了,她不确定道:“……什么意识?” “快了。”颜泽笑起来,“你不用刻意想这些,你的意识就快来了,其余的,交给我们。” 颜泽说的模模糊糊,江溪云听的懵懵懂懂。恰逢此时风满楼进来,手里提着裂洋,甩了甩胳膊道:“一些门派的弟子真的寻来了。小云云,若是休息好了,咱们就早些动身去解决剩下的杂碎吧,我怕到时人真多起来,虽然不至于麻烦,但多少耽误咱们的时间。” 江溪云点点头,掀开被子从床上站起来,道:“其实随时可以动身,若是方便,咱们现在就走罢。” 风满楼点点头,又冲着颜泽挑了挑眉,“走吗?” 颜泽一张俊脸恢复众人莫近的冰寒,微不可查地点点头:“走罢。” 阖陆星历十七轮己巳年,二十二仙门在槐江泰器两大仙门的带领下与南海龙族毅然投靠魔族,不从者众之,皆遭斩杀,幸存者逃入昆崖岛,誓与旧时盟绝不两立。幸得天界四方水君先一步察觉魔界所图,与桃花花主二人先手出面解决叛党,前南海龙王六子与桃花花主手下仙童诸宁一并剿灭二十四仙门,并于天竺门找到并斩杀为天界阖陆魔族三处传信的天界叛党蒲辰,为天魔之争解决了潜在的威胁。同一时间,天界三殿下被魔族种魔,后经药神救治,得以活命,如今却不知其踪。 天魔之争拉开序幕后,天帝率兵亲征魔族,同时随行的有大殿下、战神以及三大神将。被关入神山崖洞闭门思过的前花神万俟梓珞不知所踪,关押在天地牢的仙界叛党子期逃出仙牢,带着她剩余的两个同党同样不知所踪。同时,天界除子期外的另一位堕神者终于露面,在腹背受敌的天界,彻底掀起了一场腥风血雨。 第三十七章·花神咒 昔日里总是一片祥和宁静,仙云缭绕的天界,此时已然暗无天日,再不复当年干净的样子。 仙雾散去,连云层都黯淡到几乎看不清楚,日光像是被蒙上了一层厚厚的被褥,散在青玉铺就的地面上,像是沉沉的威压铺下来,压得人几乎喘不过来气。 从前总是弥散着清雅花香的回廊此刻铺满了淋漓的鲜血,四处横七竖八地摊着一大片仙者的尸身,要么一剑封喉,要么一刀穿心,连喘息的机会都不再给,面上还残留着或惊恐或不可置信的模样。 九重天各处的灵花仙草触血即枯,再没了往日的生息。 从第一重天开始,四处汹涌的血色将昏沉的日光染成令人惊惧的赤红,一层一层透上去,血光越来越厚重,往日里花草繁盛,繁香四溢,清透明亮的天界,如今四面横尸,骨林血海,就像倒置的,九重地狱。 江溪云仅仅只来得及上第一重天,九重天各处便被不知何人下令封锁灵力波动,严禁进出。三人不得不暂时躲在第一重天不会被巡逻的魔族找到的角落,以便制定下一步计划。 事到如今,江溪云不得不承认颜泽现在这副冰叶梧桐点化的身体确实扛不住凤凰明火的侵蚀,他们必须想办法混入第九重天,彻底破坏山河印,让颜泽的魂魄重新回到自己原本的身体里,这样他们才有机会重新从魔族手里夺回九重天。 让他们速回天界的消息是从水浽蓝的手中得到的。 他用的并不是寻常的风雨电雷四信,而是降了一场瓢泼大雨,给江溪云三人兜头浇了个透湿。信息被化作丝丝灵力融在雨里,想来是为了防止堕神者截住信息,再来带更大的灾难。 起初江溪云并不明白为何水浽蓝这般谨小慎微,甚至要以天降大雨的方式来传递消息,直到她解析来所有的信息,读完了信的末尾,一股巨大的疯狂的寒意从她脚后跟沿着脊背直直攀上大脑,冰冷的黏腻的恐怖感在她的每个感官处寸寸炸裂,将她的一切思维全部摧毁,不复存在。 堕神者,是天界四公主,现花神,和銮。 “这么急切赶回来,想必是已经知道了全部消息吧。”和銮站在云端,笑得张扬而艳丽,相比于疲于奔波忙于藏匿的江溪云三人,她就像一朵盛放的牡丹花。 和銮一身霞色交领齐腰裙,外头裹着一件浅橘色掐花龙纹百花鹤氅,身披红黄两色冰蝉丝绣花祥云披帛,腰间坠着暖色的龙纹玉佩,长长的橘色流苏一摇一晃,混在裙摆上绣的大朵大朵的牡丹凤纹里。反观江溪云三人,皆一身青色素袍,底下套着一身黑色的夜行衣方便跑路,整个素得像是吊唁奔丧的队伍,与和銮形成了鲜明对比。 江溪云站在云头下,不得不仰头去看云端之上的和銮,淡声道:“你既然知道,为何还要来多此一举?” 和銮放肆笑起来,身后一众魔将也跟着笑,笑得天地震荡,云雾摇晃。她笑够了,才摇头道:“江溪云啊江溪云,你可真是好玩啊。哪怕心底再怎么震惊,也偏偏不在面上表露半分,肚中抓心挠肝地想要知道一切却偏要端着你那可笑的尊严,你说,我说的对是不对?” 身后颜泽和风满楼几乎要瞬间暴起,被江溪云死死拦下。她咬咬牙,背后一手紧捏成拳,继续云淡风轻:“对。” 风满楼强压下心中的怒火,紧紧靠在江溪云身后,压低声音问:“为什么不让我动手?” “你们打不过。”江溪云十分冷静,同样压低声音,确保云端之上的人听不见。谁都看不见,她下垂的袖袍下遮着紧捏成拳强迫自己冷静的双手。 “不试一试你如何知道我们打不过?!”颜泽双眼几乎要喷火,“她这般羞辱你,为何还要忍?” “就凭她是天帝的女儿,就凭她是现花神。”江溪云漠然得可怕,“她能死死压制住我,而你,现在的身体,在她手下至多扛不过一刻钟。” “……”二人皆是沉默,压下火气安静下来。 云端之上的和銮一副张扬姿态,却笑盈盈地居高临下瞧着江溪云,道:“你想知道我杀人几何,折磨者又几何;你想知道这九重天之上还存有多少仙神,又有多少魔族;你想知道我身后的魔族,这天界的魔族,是怎么上的九重天,我说的,对是不对?” 江溪云平静深吸一口气,冷着声线道:“对。” “可是,”她顿了顿也笑了,笑得漫不经心,“我早就知道这天界还有位堕神者。千年前并非只有子期一人堕仙,就凭她上仙的位阶,仅她一人堕仙,是万万引不来天地色变、神河倒流的异相的。我一直猜测,那个堕神者是谁,但我万万没想到,竟会是天帝的亲女儿,现花神你。” “我千防万防,也没防住你通过司重去往天地牢看望了子期。”和銮冷笑,“你可知道,天地牢因关押者皆罪无可恕,从未有除开神将天帝外任何人得以进入,更遑论探听消息。我当初寻你所说的话,并非哄骗,而是心中着实震惊,不知你是使了什么手段让司重带你进了天地牢,甚至从子期那里看出她堕仙的事实。” “堕仙印可隐藏,多年来你不也藏着自己的堕神印记,半分不曾展露吗。”江溪云微微摇头,看向和銮右脸颊那一抹深绿色的痕迹,“让我注意到的是她额上的血丝红梨,魔气四溢,顺藤摸瓜瞧出了她隐藏的堕仙印。至于你,我是当真没察觉到。” “当日确是我心急一时失策,来你宫殿后才觉不妥,只得硬着头皮进殿叨扰。我为防你瞧出端倪,抛了点线索给你,谁知你当真查到了三位仙童,还带着司重一起下界去铲除二十四仙门,如今让你们连连得手,我也是时候该讨回点利息了。”和銮收了脸上的笑,“三位仙童并非为子期做事,从来都是为我所控,要不然,我哪儿能那般顺利给我三哥种了魔气呢。” 第三十八章·蓝将军 江溪云面色一冷,“华晟体内的魔气,是你的手笔?” 和銮再次笑起来,“要不说你们仙神蠢笨如猪呢?我不过装了好些年的神经大条,你们便信以为真,什么空缺的活儿都交给我,连维护天魔两界通道封印稳定这种重要的差事都推到我头上,我怎么好推却呢?这可是我父君拱手送来的通天大道,我得笑着接过来啊。” 她的语气轻快又充满喜悦,像是只是在同江溪云讨论今天天气真不错咱们去看书喝茶吧一样简单随意,却处处透着毛骨悚然。江溪云恍惚又像是看到了那个跟她抱怨自己父君非要让自己当花神的姑娘,眼神干净,面容绝美,一如自由自在的雀儿,转眼间却撕去所有的伪装,变成如今这副夺目又危险的模样。 不该、也不当如此。 江溪云咬牙,问道:“为何堕神?” “不高兴告诉你。”和銮又笑起来,嗓音却冰冷刺骨,“江溪云,别一副这世界非正即邪的样子,你活得太干净,五百年凝神,一百年聚灵,三百年化形,初成人形一百载,虽一身神力,却未浸透这世间。没人走的路都有理由,总是要活下去的。” 江溪云不说话,后退两步,风满楼和颜泽也跟着后退两步。风满楼扯了扯江溪云的袖袍,低声道:“她就是千年前天界要搞死颜泽的理由?” 江溪云还没来及搭话,就听见身侧的颜泽冷冰冰地道:“恐怕是的。她侧脸的堕神印记是沉淀千年才会有的模样,不会出错。” 三人又是一阵沉默。 和銮挑了挑眉,看着江溪云三个人的动作,道:“退什么?” 她摇头看着江溪云笑,“我且问你,如果华晟在我手上,你愿意拿你自己来换他吗?” 江溪云不答话,只定定看着她。 “那就是不愿了。那我再问你,”和銮托腮,蹙眉愁道:“若是我要你来换司重呢?” 身后风满楼与颜泽齐齐喝道:“别应她!不准换!” 江溪云回头给了二人一个安抚性的眼神:“愿。” “太平淡了。”和銮又摇头,伸手微微屈指,“那我若是……要你换他俩呢?” 和銮五指瞬间弯曲成爪,两道冰锥瞬息间刺向风满楼二人的喉管,堪堪在表皮停住。 江溪云心神震荡,几乎要喊出声:“住手!我情愿换!!” 风满楼又与颜泽出奇的同步,大吼出声:“不准!不准你换!” 和銮收回手,冰锥消失,她啧了一声:“无趣。” 江溪云低头,努力压制住心底翻腾的巨浪,并未抬头去看和銮,而是目视正前方,看向那片早被鲜血染红的回廊:“玟闲呢?” 事到如今,天帝亲征,战神月摇率领司重、九江以及一众神将仙兵远离天界,子期华晟又不知所踪,她唯一能保证的只有太子的安全。天帝必不用担心,只有他俩人安全了,天界的心神才能稳定,才有足够的经历来面对肆虐的魔族。 谁知,和銮却出乎意料地摇了摇头,“我不知道。” 江溪云一愣:“你不知道?” “我确实不知道。”和銮冷笑,“我自然明白,既然要玩儿大的,就得先控制住眼下天界的领头,可我已是第一时间去二哥的寝宫拦人了,却依旧没看到他的半分影子。” 江溪云心底埋下不安,又冷静问道:“水浽蓝呢?” 这回更出乎意料,和銮直接反问她:“你说谁?” “水浽蓝,天界五神将之一。”江溪云拧眉,“天帝把他留在天界保护华晟,他人呢?” “哦……他啊。”和銮笑起来,却不继续说话了。江溪云觉得奇怪,再欲问时,右手边传来一个略微熟悉的男声,“桃花花主!” 江溪云愕然转头,水浽蓝浑身是血的身影就这般闯进她的视野里。昔日神采奕奕的挺拔身姿如今不得不弯下腰去,靠着一柄三刃戟撑在地面上承担着整副身躯的重量,一双眸子里的神采黯淡到几乎看不见,江溪云悚然,急急要上前:“蓝将军!你如何成这般模样!” 风满楼和颜泽也着实吃了一惊。水浽蓝身为神将之一,必然能力过人,仙法高强,再不济也绝不该是如今这般狼狈潦倒模样,除非中间出了什么变故。电光火石之间,三人皆联想到一个人,那便是天界二殿下玟闲。想来水浽蓝是为了玟闲才搞成如今这模样的,至于具体原因,三人皆想不清楚。 却在江溪云离水浽蓝还有老大一段距离时,被水浽蓝高声喝停:“别过来!站那儿就好。” 江溪云心下疑惑更甚,但仍依言停下来,问道:“蓝将军……” “我中了冰寒之毒,千万别接触我。”水浽蓝咬牙坚持,“此毒非业火不得驱,你万万不能靠近我。” 这…… 江溪云心中万分震撼,扭头去看和銮,却见她笑得似乎更快乐了,显然,这毒就是她下的。水浽蓝还在继续,“怪我识人不清,竟未想到和銮是个蛰伏数年的乱臣贼子!连天魔两界的通道都交由她管理,万万没能防住……” 风满楼寒着一张脸,沉声道:“既然此毒业火可驱,你为何不去寻火神?” “火神,魂灭了。”水浽蓝哑着嗓音道。 三人齐齐一震。 江溪云又问:“那日神呢?日神也能唤来低级业火……” “也魂灭了。”水浽蓝打断她,嗓音几近哽咽,“性火的神祗,全部被和銮及其手下的魔族,灭了魂。” 江溪云呼吸一滞。 她还记得数日前在天界,她与日神将将见过一面。彼时的日神还是有血有肉的鲜活模样,自告奋勇要来承担第七重天的太阳,降下太阳雨长出银扇花来救华晟的命。她记得他的模样,剑眉星目,面容俊秀,总是一副笑眯眯的样子,让人看着也忍不住笑起来。她江溪云连他的名字都来不及记住,连再见一面都做不到,他就这般死在了和銮的手里。和銮……当时还就在天帝身边…… 和銮! 江溪云一震,原来和銮当时就想让华晟死!江忱被吩咐踏平了药王谷,这就是和銮的手笔!只是没想到天界第七重天也有银扇花,所以彼时和銮才是一副不可置信的模样…… 江溪云猛然回头,死死盯住水浽蓝,努力稳住声线低声道:“蓝将军,玟闲殿下呢?” “他……”水浽蓝刚要开口,被和銮截去话头,她的声线华丽而优美,“哟,这不是颜泽神君吗?” 江溪云脑袋里“轰”的一声,像有什么在她脑海中炸开了,把所有思维和反应炸得灰飞烟灭,一片空白。 在场所有人,除了和銮,全部僵死在了原地。 半晌后,江溪云顶着内心巨大的惊惧不动声色地往颜泽身边靠,她扭头去看和銮,瞧见她脸上飞扬的戏谑神情。风满楼死死压住了颜泽防止他在极端不冷静下做出什么事来,江溪云忽地就平静了,她用平静到几乎死寂的声音不带起伏地道,“他叫诸宁。” 此番只能咬牙不认,因为如今没有任何证据能证明如今颜泽逃离了第九重天山河印而毫发无损地站在这里,她也没有能一眼望穿九重天的本事,若和銮是诈她,她几乎就要成功了。 除非……她去过了第九重天,并且蹚过了被封印的血池,走上了月尾花丛,用眼睛,生生看出了颜泽肉身的异样来! 江溪云心底一沉。 和銮微微眯眼,从云端踏着刺眼的金光走下来,一步一步走到江溪云面前,和她隔了一丈的距离,玩味道:“诸宁、温颜、颜泽,这三个名字,还有凡界的凤栖山敛茗岛冰叶梧桐树,怕是有千丝万缕的关系罢。” 颜泽掐着风满楼的手,风满楼拧着颜泽的腰,两个人一眨不眨地盯着江溪云。江溪云顿觉压力山大,刚要张口,被一道诡异的声线截去话头,“和銮,你方才说……谁?” 江溪云转头看去,水浽蓝几乎要站不住身子,却依旧死死坚挺撑在自己的三刃戟上,一双眸子盛满了灰色的颓丧气息和快要压不住的滔天怒火。方才和銮太炫目,夺走了江溪云的所有视线,水浽蓝身边如今已然聚满了阶位高低参差不齐的仙神,还有两位明显和水浽蓝关系颇近,同样一身褴褛盔甲浑身是血眼神却锋利如刀的神尊,江溪云顿觉一阵头疼。 她把水浽蓝这个大麻烦给忘了。 更何况,现在他身边还多了十二神尊里脾气最大的狮灵尊和雷音尊。 犹记当时她为颜泽附灵时,曾不知是有幸还是不幸,见到过一段千年前猎凤之征颜泽的残破记忆。那段记忆里,水浽蓝被颜泽几乎折去了半条命,狮灵尊和雷音尊也受了不同程度的重伤,几乎是到了被颜泽以绝对的神力优势压着打的地步。如今再闻旧时名,换做是谁,都难以阻挡那胸腔里可以撕裂一切的怒火罢。 更不用说,颜泽在千年前被天帝封入了第九重天,如今不明不白再遇,如何不惊?如何不怒? 电光火石间江溪云思路百转千回,但还没来及开口,就又被和銮抢了先,她笑得刺眼而冰凉:“江溪云身后,被风小公子压着的那个男的,就是颜泽。改了面貌换了身体,以为我不认得了?当年你那一双凤眸引燃了一片地狱般的凤凰明火,所及之处寸寸成灰,燃尽了九重天的仙神之气,烧光了九重天的万年底蕴,无数同僚因此魂灭命丧天界,使得九重天数百年来都再难恢复到从前的模样,你的样子,我记得还不够深吗?” 和銮巧舌如簧,明明是她掀起的血雨腥风,却偏偏顺着那场误会把一切罪责都归咎于颜泽的头上,将自己摘了个干干净净。甚至,让人忘记自己原本在这个时间点该做的究竟是什么。 江溪云怒极,喝道:“和銮,你少搬弄是非!” 和銮却根本懒得理她,转过身丢给她一个后脑勺,面对处于崩溃边缘的水浽蓝似笑非笑道:“蓝将军。” 第三十九章·谁杀谁 众神终于见到了,不同于传言中的,天界四公主和銮的真正模样。 张扬,骄傲,自信而强大,目空一切,骨子里是与生俱来的高贵,身姿挺拔,无双美艳。她背对着江溪云,背对着风满楼和颜泽,朝水浽蓝挑了挑眉毛,摆了个似笑非笑的表情,“蓝将军,这几日过得可好?” “托你的福,死不了。”水浽蓝沙哑着嗓音,极尽克制地看了一眼江溪云,道:“你说,江溪云的那个仙童诸宁,是颜泽?” “是。”和銮笑道。 “你信她?”江溪云冷笑,“她骗了你们千年,期间说过的谎言不计其数,骗得你们如今打开了自家的大门恭迎魔族前来血洗,你抬头看看这九重天,还复往日仙雾缭绕纯净整洁的模样吗?你瞧瞧你四周,你熟悉的同伴还有多少?” 风满楼不说话,颜泽不说话,水浽蓝也不说话,他的手按在三刃戟的柄上,微微发抖。他垂下眼帘,被和銮瞧见,冷嘲道:“你不也在骗他?私自去往第九重天禁地,带回了颜泽的灵魂,对外说是从凡界凤栖山点化而来的仙童,甚至录了名册、交了命石,你这谎言,比我可小不了多少。” “我并未做任何危害到天界之事。”江溪云怒极,“你呢?你瞧瞧这九重天,还像个神界的模样吗?你是如何有脸站在这里对我评头论足的?” 和銮冷笑一声,甚至不愿多与江溪云争辩,只是望着水浽蓝,声音冰凉:“蓝将军,你恨颜泽吗?” “恨。”水浽蓝答地斩钉截铁,“如何不恨?千年前他几乎取我性命,屠了天界多少人,有多少无辜之人命丧他手下,那皆是一条条刻骨的仇恨!” “那和銮手底下的血腥就少吗?!”江溪云怒喝,“你给老子清醒一点,现在是抵御魔族不是自己起内讧!就算诸宁是颜泽又如何?他陪我下凡界清二十四仙门有功,斩魔族走狗蒲辰有功,他至少为天帝在前线争取了足够安心的时间!你呢?你除了被和銮下毒、带着兄弟们一起送死,现在还要来斩杀于天界有功之人,你何尝不是蛇蝎心肠?!当年和銮子期堕魔,你们以为是颜泽叛出神族,倾百族之力要剿杀他,他为何就不能反抗?!一定要心甘情愿去送死吗?!!” 和銮冷笑,抱臂不说话,倒是水浽蓝笑了,笑得冰冷刺骨,声音沙哑如同石砾,“你也承认了啊,诸宁就是颜泽。当年猎凤之征,他一人杀我百族,刹雪尊、尘泽尊、碧天尊、涟水尊、百灵尊,一个一个死在我面前。他断了狮灵尊的双腿,废了雷音尊的神格,以他一人之力造就天界半数生灵魂灭,凤凰一族几乎全军覆没,你觉得,我会放任这样一个人在我身边,还要做我队友吗?!” 江溪云心中突然腾起一股极其强烈的不详的预感。 和銮后退几步,脸上的笑容真实几分,“痛快。我不插手,让他死得好过点罢。” 水浽蓝慢慢站直,他身后的一众仙神也跟着站直,他拔戟向前,尖刃指着江溪云,嘴角涌出血来,语调平直无起伏,“让开,与其在战场上被他背后捅刀子,我不如先解决了这个该死的家伙。” 江溪云几乎要被水浽蓝这个蠢货气晕过去,但依旧死死站在颜泽身前。她抽出腰间的无道,狠狠往地上一掼,“我敬你曾是五神将之一,战功显赫、威名累累,我以为你是一个足够优秀、遇事足够冷静也足够有脑子的人,如今看来,不过表面道貌岸然,甚至比不上叛出天界的和銮。你若想要杀他,先试试从我尸体上踏过去,猪狗不如的畜生!” 颜泽站在江溪云身后,眼神淡漠却牢牢盯着眼前这个肯为他背负一切的姑娘,恍惚之间又和千年前那同样坚毅同样不动如山地守在他身前的身影重叠在一起。其实她本该有的是雌雄双剑,诞于天生于地,孕育日月精华。无道我道,我道无道。她本该恣意百态,本该潇洒于天地,本该手握万物生灵,逃出死生,却偏偏一而再再而三因为他俩,困死在方寸之地,最终沦落至此。他总以为顺应时间,她自然会想起一切,自然会意识到要逃离此处,这样他们也不会因为破例向她讲述真相而遭到剔骨惩罚。可如今她却为了他毅然站出来,独身一人面对众神,哪怕会死也在所不惜,他突然也想这般保护她一次,就算不向她透露任何消息,只要引导她去发现,哪怕豁出性命,他也一样可以做到。 风满楼就站在颜泽身边,心情复杂地看看颜泽,又看看江溪云。他很清楚明白的看懂了颜泽的眼神,虽然知道江溪云想的并没有颜泽想的那般复杂,但还是忍不住乱吃了一通飞醋。他心情十分不爽利地站着,陷入自己内心小剧场的颜泽并未发现身边风满楼风云变幻的脸色,风满楼眼看着他要干些什么时,适时地出手给了颜泽一巴掌,“你要干什么?” “不干什么。”颜泽眼神平淡,一双凤眸如今完全转化为火焰的色彩,眼角下凤凰明火的花纹沉淀得越来越明显,“我想帮她一把。” “小云云做什么,心中自由分寸,你何苦再让她后院起个火。”风满楼翻了个白眼,“你这冰叶梧桐的肉身挡不住凤凰明火的侵蚀,若到时偷鸡不成蚀把米,小云云还得分心来保护你,你到底是帮她还是害她!” 颜泽眼神清明,冷笑道:“我自然清楚,大不了肉身被毁,我再回第九重天罢了。对面那帮乌合之众不过是我手下败将,我容不得他们有半点对溪云的伤害。” 风满楼啧了一声,“不要盲目使用力量,动动脑子好不好?” 和銮老远站着,看见风满楼和颜泽在江溪云身后鬼鬼祟祟,不禁问道:“你俩嘀咕什么呢?” “啊?咳。”风满楼轻咳一声,眼疾手快捂住颜泽刚要张开的嘴将他狠狠推去一边,笑道:“我俩在商讨,要不要和你也切磋切磋。” 第四十章·再归山 “!”颜泽在背后怒视风满楼,奈何方才被风满楼同时下了个南海的禁言术,说不出话,他的风骨又不允许他指手画脚于是只能大声呜呜以示愤怒。 和銮看不见二人小动作,只觉得风满楼这话甚是有趣,遂笑道:“风小公子,你可是认真的?” “当真。”风满楼点点头,又小幅度踹了颜泽一脚,笑眯眯道:“不过不是我同你切磋,是颜泽。”他拿手指指一边铁青着脸的颜泽,“我打不过你,这是必然,但颜泽可以同你较量一番。他的真身还在第九重天呢,实力被削,想来你俩也可痛快淋漓打一番,若是你打赢了,我二人任你处置,如何?” 前头正与水浽蓝打作一团的江溪云听闻此话愤怒回头,百忙之中怒喝道:“风满楼!你搞什么幺蛾子!捣什么乱!” 却见风满楼朝着颜泽悄悄眨了眨眼,又对着自己眨了眨眼。 她顿时明白过来,但依旧怒喝,“你老实待着别动!” 和銮却不乐意了,好容易能正大光明与颜泽打一场,肯定要试试。她凑过来道:“我应你。对着他切磋是吧?行。那颜泽的武器呢?”她笑眯眯地瞧着颜泽,“当年我也被你毁去大半神骨,如今倒是一报当年之仇的好时机。怎么,你应不应?” 禁言术被解除了,颜泽抬眼看了和銮一眼便挪开目光,冷然道:“话多。” 和銮也不恼,依旧弯着眉眼,伸手抚着长剑,一动也不动。颜泽在心中默数到三,和銮突然拔剑出鞘,带着以雷霆之势带着铺天盖地的魔气直直刺过来;却见风满楼更快一步,大吼一声:“江溪云!” 江溪云瞬间化出我道向颜泽丢过去,同时收回无道迅速向二人靠拢。颜泽接到我道的一瞬间利剑出鞘,抢在和銮的剑尖迎面劈来时,往我道里疯狂灌注凤凰明火,同时向下狠狠一劈—— 第一重天,就这般生生被劈出了条裂缝。 那一日,凡处下界者,不论人神妖魔,皆在白日看到了一幕千年难遇的盛景—— 血红的天幕突然间从上边生生被撕开了一条缝,一道不同于天穹的雪白色带着蓝芯的明火雷电以磅礴之势从九重天一路劈进大地,将凡界生劈出了一道百丈宽万丈深的断崖,附近生灵尽数灭绝,再无生息。 一如千年前的猎凤之征一般模样。 “哇……颜泽这准心也忒偏,撩我们一个煤堆。”风满楼呸呸吐着嘴里的灰尘,“还是说这句身体用的不顺手,太难操控了?” “我不清楚。没见过颜泽用明火,我头一次见他他便在第九重天了。”江溪云摇摇头,仔细拎好了手里的水笼。 此刻五界议论的焦点主人风满楼和江溪云二人正灰头土脸地坐在凤栖山脚下——颜泽劈开第一重天时太用力,把自己的肉身烧了个半死不残,江溪云没法,只能抽空把他变作了一只蓝白两色羽毛的杂毛小凤凰,堆在一堆七丈寒铃的花骨朵里瑟瑟发抖,勉强保证肉身不会崩溃。 至于容器,风满楼临时用水做了个小方盒把颜泽丢在里头拎着,也不会太麻烦。 只是苦了江溪云和风满楼,颜泽使凤凰明火的时候她二人就在火力中心,尽管颜泽有意避免让她二人受到伤害,但依旧免不了被撩了一脸一身的灰。 凤凰明火可不是那么容易躲开的玩意儿。 两个人从第一重天跌落后就正好跌在了凤栖山脚,省了好些功夫。江溪云给二人捏了个净身诀,提着小水笼晃晃悠悠上山,“你倒是聪明,还能想到这么个法子下界。” “那能怎么办,和銮封锁了九重天,除了从第一重天劈个缝儿下来,也没别的法子了。”风满楼悠悠跟在江溪云身后,看了水笼里哆哆嗦嗦的小凤凰一眼,道:“咱们还得麻利些,不然我怕颜泽的肉身彻底崩溃,到时候又得惹出乱子来。” “也是。”江溪云叹口气,“我当真没想到,水浽蓝会是这般一个分不清轻重的人,当初天帝是如何封他做神将的。其实我清楚,水浽蓝生性古板,当初天帝也是多费口舌才诓他做了个神将。具体原因我还真不明白,靠脑子着实不像,难道是靠颜值?” “啧。”风满楼翻了个白眼,“靠颜值你我也能做神将,但他还不达标。” 江溪云没忍住,笑出来。“说实话,和銮长得是顶好看的,但为何她会叛出天界,我还是没想明白。” “不是任何人做事都有理由的,也不是任何人做事都要理由。”风满楼说完这句话顿了顿,他抬头看向江溪云,“小云云,你说……当时和銮要求用你来换华晟时,你不应,你是怎么想的呢?” “啊?”江溪云显然没料到风满楼会问这个问题,她想了片刻,放慢脚步同风满楼并肩走,“大约想的是,我与华晟并不熟识,我没资格也没义务保他平安罢。” “可是这天界,有数不清的人宁愿付出性命也力求天界四位殿下的安全。对于天界的人来说,守护天帝一脉的绝对安全,是他们与生俱来的责任和义务。”风满楼淡然道。 江溪云笑起来,眉眼弯弯道:“可我并不属于天界。我只是玄女一滴残泪所化……虽然也算是天界的人,但我从心里完全排斥这个世界,我觉得我不像是这个世界的人。” 风满楼心底一震。 少顷,江溪云又道:“更何况,谁都不是为谁而生,谁也没有理由为谁而死。除非,对方是愿意自己以性命相托足够值得信任的人,比如你,比如颜泽。” 她心底知道,其实谁都还对她隐藏着另外的事实。 她不知道那事实是什么,她不知道诡异的熟悉感从哪儿来,她看见风满楼的笑,就总觉得,这个人该是她一直守着的人。看见司重,却觉得,他的模样不该如此,她心底的感情很复杂,有悲怜,有不忍,有欢喜……还有恨。 说完这话,江溪云看向风满楼,笑道:“至于司重……我并不排斥他,也不反感他,但我总觉得他不是一个适合亲近的人。但毕竟,我与他公事一场,若要我去换他,我也大概……是愿的罢。” 那一双眸子像是盛满了一整汪细碎的星河,从深处透出温暖的光来,稍微一晃,便能撒下一场浩大的星雨,点点滴滴都砸进风满楼的心里。他呆愣了片刻,张了张口,终于问出了一个在他心底盘旋了已久的问题:“那在你眼里,我与颜泽,是同样的人吗?” “……”江溪云的笑容愣住了。她停下脚步,抬头望向天穹。 她脚下是凤栖山的七万八千九百九十级台阶,青木铺就,浮着一层薄薄的光晕。台阶四周是青葱的松林,如今日光不再明亮,灰暗的光线从高大树木枯削的枝桠间漏下来,铺在每一根松针上,无端织就一种压抑的气息。薄雾贴着地面蔓延,将山间景色锁在一片朦胧里,从高处看去,就像一副隐约的山水画卷。天穹已然不复从前清亮的模样,从很久之前便逐渐染上纯净的红色,如今已蔓延至整片天幕,一匹被染成丹砂的锦缎,诡异而瑰丽。 风满楼和颜泽一样吗? 这是她在心底里一直努力回避的一个问题。 大概是不一样的罢。她看到颜泽,只会觉得恰到好处的欢喜、止步于底线分明的依赖和绝对的信任,可面对风满楼时,所有的情绪克制在一瞬间莫名其妙地溃不成军,那种从内心深处生出的浓重的悲伤、疯狂和绝望,就像从另一个世界跨越时空而来,紧紧包裹住自己的灵魂。 如果说面对颜泽的欢喜,是温柔的、平静的,就像偷偷溜去凡界的小仙娥带回来的糖画,像漂亮姑娘乌黑长发上的珠花发钗,但也仅仅止步于此。而面对风满楼的欢喜,则是热烈的、欢愉的,像极了酷暑时分从井底捞上来用绳网兜着的冰镇西瓜,刀刃一起一落,空气中都铺开了冰凉的甜香。 那种感觉,是独一无二的,每一寸肌肤每一根头发都透出来的柔软和快乐。 江溪云笑了笑,回头去看风满楼,那双凤眸几乎能将她吸进去。她勾起唇角,张了张口,话音到了舌尖一转,变成另一句话来:“风词,我来兑现你当初的诺言了。” 一道声音饱含笑意,从台阶另一头飘过来,“不甚荣幸。” 风满楼愕然回头,看向青木台阶的远端,一团柔和的光晕降下来,从里面显出两位男子,前者正是凤栖山掌门景程景风词,后者墨发高束,单辅以一枚红玉发冠,雕着赤龙白鹞,一身丹砂长袍,浅色腰封,衣袍四角和袖口皆绣着白鹞祥云,身姿挺拔,眉眼俊郎,一副温润贵公子的模样。 江溪云先风满楼一步,往前挪一步,恭敬行了一礼,道:“太子殿下。” 第四十一章·魔语花 风满楼和江溪云都没想到,他们能在凤栖山遇见天界失了踪迹的太子殿下玟闲。玟闲一如江溪云记忆里的一般,积石如玉,列松如翠,郎艳独绝,世无其二。此番四人围坐在白玉圆桌边,一人一杯茶,中间一碟洗净的青枣,几人相顾无言。 最终是江溪云先打破了沉默,她斟酌许久,开口问道:“殿下,您为何会在凡界的凤栖山呢?” “我早些年同风词交好,后来他下界建立了凤栖宗,我便时常过来拜访叨扰一番。此番前来避难实属意外,”玟闲收敛眉眼,淡声道:“和銮叛出神族后,我去过第九重天一趟,发现山河印被人为破坏,如今的第九重天,已然可以使用法术了。” 江溪云心里一惊。 玟闲又道:“后来水浽蓝找到我,说我父君派他来护我周全,要我一定要跟他走。我着实不喜水浽蓝这人,死硬呆板,武断刚愎,我却偏偏不得不听从我父君的话。我随水浽蓝辗转躲藏时曾不幸遇见过和銮一次,彼时我藏了起来,水浽蓝偏要同和銮斗上一斗,最终身中冰寒剧毒。我也偷听到和銮身后的魔将说,第九重天封印的颜泽的魂魄逃了,而我跟水浽蓝在一起若是遇上颜泽,他只会揪着颜泽死磕,这等同于送命。所以,我趁着他行动不便,自己跑了。” 周围听故事的人都傻了,谁也没想到太子殿下居然对水浽蓝意见这般大。 玟闲看了看江溪云,又看了看桌子上放着的水笼里那闭着眼睛还在哆嗦的小凤凰,笑道:“这就是颜泽罢。其实当年猎凤之征,我是头一个反对我父君的。彼时所谓颜泽堕神时我与他离得并不远,故而我能感觉到那股毁天灭地的力量并非来自于他,而是分作两股力量来自不同的人。但没人愿意相信,尤其是水浽蓝,提着三刃戟便要去屠了颜泽,生生错过了找到真正堕神者的最佳时机。如今却要怪罪颜泽当初戮他同僚,废他神力,这种人,虽千刀万剐神魂俱销亦不足惜。” 江溪云心下了然,又问道:“那如今殿下是什么打算?若水浽蓝真是个榆木脑袋,那她便会轻易地被和銮当猴耍,在和銮眼里,这种人空有一身神力,根本不足为惧。但眼下九重天众仙神被屠戮无数,和銮很清楚他们所有人的弱点何在,而幸存的众者又以水浽蓝马首是瞻,您若要回去,该如何自处呢?” “我不回去。”玟闲唇角勾起一个微妙的弧度,眼底却一片冰冷。“天界安稳数千年,仅仅一个破绽如天大的谎言便能将他们耍得团团转,这帮仙神的骨血,早非当年有资格统领五界的人了。” 江溪云微微叹气,“可如今和銮带领魔族占着天界,总不能任由她去罢?” “和銮是一个有足够资格作领导者的人,尽管她现在叛出天界,但我相信,她会替我清理好天界垃圾的。”玟闲挑了挑眉,“至于这段时间,咱们就先在下界养精蓄锐,待时机成熟,再回天界便是。” 众人皆沉默。 玟闲的想法不是不好,而是太过冒险,这样做完全是建立在对于和銮日后的所作所为全部熟知并能判断下一步的情况下,但凡有一丝差错,全盘皆输。但毕竟玟闲是和銮二哥,从小瞧着她长大,他自己也是一位相当有魄力和智慧的领导者,这种想法对他来说,或许任何变化都是在他可掌握的范围之内的。 心下有了个暂且的定论后,江溪云开口:“那便如你所说,先在下界休整些时日。只是我还要同阿楼再上一趟第九重天,颜泽现在的肉身,要保不住了。” 桌前的另外两人顺着她的视线看向桌子上的那方小水笼,薄如蝉翼的水壁,里边装了一堆七丈寒铃的花骨朵,花骨朵中间瑟缩着一只蓝白两色的杂毛小凤凰,浑身不住地散着白气。景程神色复杂地瞧着那只哆嗦地直翻白眼的小凤凰,艰难道:“这是……九天第一只凤凰,颜泽神君?不是千年前他已被封印在了第九重天吗?” “是的。”风满楼回答地毫无压力,甚至有些许幸灾乐祸道:“之前我同小云云来你凤栖山说点化一名仙童,就是为颜泽寻一个普通点的仙身,好让他的魂魄从第九重天偷渡下来。如今他为了我们能安全逃离九重天,使了凤凰明火,加剧了这具身体的侵蚀,就成这样了。” 一边的玟闲神色更加复杂,“……小云云?” “是我。”江溪云镇定回答,“太子殿下,您重点歪了。” 景程揉了揉太阳穴,哑声道:“他这模样,恐怕再难寻到合适的寻常仙身了。你给他七丈寒铃的花骨朵是为了勉强保他肉身不崩溃,可时间愈久,他的魂魄便与这具身体融合的愈完善,届时恐怕崩溃的不止这具身体,还有他的魂魄。如此看来,时间紧迫,你还得早些去第九重天取回颜泽原本的肉身。” 江溪云点点头,风满楼问道:“若是第九重天已然可以使用法术,那为何颜泽感应不到自己的身体呢?” “第九重天的山河印被破坏,只是破坏了五界的山河死脉,并非彻底打破了第九重天的格局。无云无月,无光生光,穷奇为柱,混沌为链,这格局,根本无法破坏。除非有人代替颜泽被绑在穷奇柱上,那梼杌和饕餮之骨所铸的龙纹棺材,必须要有一个主人。”玟闲声音轻而低沉,用轻快的语气将残忍的事实血淋淋地丢在江溪云的面前。 “……”江溪云愣住,她确实没想到那穷奇骨柱背后的龙纹棺材是用来锁定气息的东西。如今细想,不由头疼。风满楼喝一口茶,怼怼她的胳膊,道:“看水浽蓝顺眼吗?” 江溪云顿住,瞥他一眼,“不顺。” “那就好办。”风满楼弯了弯眉眼笑道:“我们摸上去,用水浽蓝换颜泽。” 第四十二章·做人引 “水浽蓝的神格不足以被凶骨龙纹棺吞噬,你们需要的,是更强大的家伙。”玟闲靠着木椅后背,笑得和善,“我想我有个人可以为你推荐。想知道是谁吗?” “……”风满楼突然脊背一凉,他不是很想知道这个人是谁,但还是咬牙问,“何人?” 景程与江溪云对视一眼,也从对方眼中看到疑惑。江溪云道:“既然连水浽蓝都无法压制住凶骨龙纹棺,那还有谁可以代替颜泽留在第九重天?” “龙族。龙族跳脱六道轮回,不属于五界,不听命于天帝。想要代替颜泽,唯有真龙。而这条龙,”玟闲视线转向风满楼,微微颔首道:“是你的二姐,江鹤舟。” “!”风满楼的双拳瞬间捏紧,平常散漫的样子尽数收回,目露凶光:“为何是她?!” “江鹤舟,南海龙王江忱二女,实为江忱与魔尊长姐的私生女,难为你母君一直被蒙在鼓中数千年,尽心尽力却养了匹狼。”玟闲悠悠道:“所以从数年前开始,江忱来往天界便不再带着你大哥了而是带着江鹤舟,就是为了今天这一幕。” 江溪云紧锁眉头,寒声问:“你如何知晓?” “数月前,江忱曾带着江鹤舟上了一趟九重天,寻到司命星君思白府中。思白早与我发觉江忱的不正常,我便让他暗暗观察了一番江鹤舟,再费尽心思调与命簿一瞧,果不其然,江鹤舟身上流着一半魔族的血。”玟闲道:“和銮叛出神族,与江忱呼应,我寻了个时机打晕了江鹤舟,将她带离了九重天,如今,她人在凤栖山的水牢中,昏迷不醒。” “……”一串串消息将风满楼打击得脸色发白,他敛了眉眼,一双手握紧复松开,平复了心情才道:“为何会是她?” 玟闲好笑地瞧着风满楼,一双狐狸眼微微眯起,右手摩挲着白瓷的茶盏,不轻不重道:“你还不知道你那好姐姐都干过些什么罢?千年前你未出生,那日所谓颜泽堕神,便是江鹤舟约了颜泽一同对弈,期间以身子不适为由暂离颜泽的千丈海,转头便带来和銮与子期二人,催其堕魔,再嫁祸与颜泽。你那一家子,除了你大哥生得早些,你刚生了三年却不知缘由地被冻在海底深处,其余所有兄弟姐妹,皆被江鹤舟种下了阴魔之气,如今被迫与江忱老贼同魔族进攻九重天。不仅如此,她做过的事,多到数也数不清,如此,你还要我说吗?!” 从一开始的语气平和,到最后一句已是声色俱厉,玟闲的话毫不留情揭开一切真相,逼得风满楼一句反驳都不能。江溪云从未见过他这般模样,心下酸涩,张了张口,到底不忍道:“江鹤舟怎么说也算是他姐姐……” “可他得知自己父君也是个助纣为虐的家伙时,并无现在这般不冷静。”玟闲毫不留情戳穿,“他只与江鹤舟有三年毫无记忆的相处,从寒水关醒来的这些时日也鲜少同江鹤舟有多余交集,若说血缘情深,你觉得有谁会信?” 江溪云哑口无言,风满楼极力冷静下来,哑着声说了一句没头没脑的话:“也罢,这里的她不是真正的她,若能换下颜泽的肉身,你把她交给我,事不宜迟,我们现在就得走。” 这句话的前半截让众人皆摸不着头脑,唯独江溪云脑海里飞快闪过了一些画面,但却没能抓住。画面里好像是江鹤舟的模样,流云鬓,青玉簪,湖蓝色盘龙步摇,银花发梳,湖蓝色的龙纹锦袍,腰间别着白玉萧,齿编贝,唇激朱,神色和暖,眉眼温柔。江溪云觉得奇怪,她确信自己并未见过江鹤舟,且方才脑海中的模样也与玟闲所说相去甚远。她突然一个激灵,忆起颜泽常说的一句话,“你就要意识到了。” 什么意识?她从前……忘记过什么吗?还是说,她本就不是什么所谓玄女残泪所化,而她本来就是九天玄女风景?!而如今,她慢慢想起了很多她根本不该知道的事情,难道这就是颜泽口中的意识? 江溪云被自己突如其来的想法惊出一声冷汗。 玟闲却没注意到江溪云的突然紧绷,只是偏头对景程颔了颔首:“拜托风词去将水牢中的江鹤舟带上来罢,你们早些动身,颜泽经不起太久的等待了。” “怪不得你从天界下来时还带着个姑娘,原来她是江鹤舟。”景程摇摇头,留下一句碎碎念便匆匆离开了房间,不多时已将昏迷中的江鹤舟带了上来。江溪云道了谢,风满楼沉默着架起江鹤舟的胳膊,江溪云拎起小水笼,顿了顿道:“且等我回来,我总觉得梓珞就在魔界,我们有必要去魔界一趟。” “紫络?你说的是前花神那个小姑娘吗?她不是被关入神山崖洞思过了?”玟闲微微诧异道。 江溪云摇了摇头,“和銮叛出天界后,我听说梓珞逃了,具体去了哪儿不太清楚。但我总有种预感,定能在魔界找到她。” 景程点头应下,摆手道:“你快些去,其余事情有我和太子殿下。你与风满楼万事小心。” 江溪云道:“我知晓了。”她拉过风满楼,朝二人点头示意,随即施法直奔九重天而去。 眼下九重天被和銮封禁,第九重天作为禁地更难入内。上次依靠颜泽的凤凰明火一剑劈开第一重天他们才得以下界,如今却不得不为回去而头疼。江溪云略微有些焦躁,一路上风满楼却一反常态地一言不发,不禁教江溪云奇道:“你怎么了?” 风满楼摇摇头,突然伸手紧紧握住江溪云的,只是压着嗓子道:“你要相信,我二姐她很好。” 少年颀长的身躯此刻看上去甚至有些落寞,就像一片空旷无垠的雪原上,无风无云,整片雪原像是一块巨大的洁白的玉石,除了天上一弯泛着红光的残月,和几乎要把自己埋进雪堆里的小小身影。 鬼使神差地,江溪云点头应道:“我信。” “嗯。”风满楼应声,不再说话,手却还是紧紧握住的。江溪云一脑袋问号,但也随他去了。 到了第一重天之外徘徊了一炷香时间,江溪云到底无法混进去,于是咬咬牙,祭了我道出来,寻了处僻静角落一路砍上第九重天。二人赶到时,正逢子期带着两个小仙童准备离去,嘴里念念叨叨,“这凤凰魂魄再不回来,我可就要拿他的肉身炼神器了……” 说着说着脚步猛然顿住,她抬头一瞧,江溪云正面无表情地立在她眼前,身后跟着扛麻袋一样扛着江鹤舟,同样面无表情的风满楼。 一地的积雪满是脚印,杂乱无章,生生给江溪云看出了一肚子的火。 她寒声问道:“你为何在此?” “溪云?”子期倒是愣了一愣,看了她两秒,突然笑道:“哎呀,没想到我在禁地还能碰见你呢。不是说你劈开第一重天逃跑了?怎的又回来了?” “少废话。妄想染指颜泽肉身,你是嫌活得太久了吗?!”江溪云怒目而视,一手提剑,剑尖还凝聚着融化的雪水。 “魂都跑了,留个身体有什么用。再说,魂也不是他自己的魂,回不回来,有什么意义吗?”子期笑了,“你该不会是要来为你手上提的那团幽魂评个公道罢?” 子期看出来了,水笼里头瑟瑟发抖的小凤凰是颜泽。江溪云突然觉得无趣,天帝给第九重天下了山河印,封作禁地严令禁止任何人上第九重天,如今却早有了不知道多少人闯过这里一遭,甚至还破坏了山河死脉,断了山河印的生息来源。她不想想了,又突然反应过来,皱眉问:“什么叫不是自己的魂?” “你还没意识呐?”子期似嘲似讽地笑起来,两个小仙童不屑地看了一眼沉默的风满楼。“你去天地牢看我,还记得吗?我给你说的话你怕是从未认真细想过罢?” 江溪云几乎立刻就想起那日子期几近癫狂的模样,皱眉道:“我如何不记得?人非人,魂非魂,亲近则死,枉为生人……”说到此处,江溪云突然顿住,魂非魂!岂不就是子期方才所说的,不是自己的魂吗? 那边子期的话却没有停,“我清醒了,该清醒的人却糊涂得不得了,留我一人,愈是清醒,就愈是痛苦。我偏偏说不得,提醒不得,但凡逾矩,死路一条。这世界,没有轮回啊……身死魂消,哪儿还有你重新来过得机会……” 一字字一句句犹如毒蛇附骨,冰凉的身体贴着江溪云的脊柱爬行,带起一寸寸疯狂的恐怖。她的脑海中忽地就闪过很多画面,零散的光影,破碎的景象,她唯独能看清的,是自己的脸,一张明眸皓齿,却冰冷似铁的脸。 那张脸的表情,熟悉又陌生,引得江溪云的心脏狠狠一抽。 第四十三章·江鹤舟 江溪云回神时,子期已经不见了,风满楼扛着麻袋一样昏迷过去的江鹤舟,翻了个白眼:“小云云还没回神呐?再不回神小凤凰要死啦!” 她揉了揉僵住的脸,抬头看向风满楼:“子期呢?” 风满楼掂了掂肩膀上的人,万分不屑道:“被我打跑了。” “……”江溪云突然觉得不太妙,她艰难开口,“你用你姐……当武器?” “她算不得我姐。我姐很好的,我跟你讲过。”风满楼啧了一声,“她能被我当刀使是她的荣幸,正好身高也够,体重也够,子期那姑娘被我揍了个半身不遂,如今估计寻和銮疗伤去了。趁此机会,咱们快些把颜泽的身体搞回来罢。” 江溪云神情复杂地拎起小水笼放在手心上,袖袍一挥,水笼化作流水哗哗淌走,只余一堆七丈寒铃的花骨朵和堆在花骨朵里快要抖不动的小凤凰。江溪云朝小凤凰吹一口气,一团水球瞬间包裹住小凤凰的身体,晃晃悠悠往颜泽的肉身那边飘。江溪云叹了口气,问道:“你方才为何动手呀?” “她说的,都在理。可你方才发呆时,她出言不逊,结果反倒是你,啥也没听到,我窝了一肚子火,干脆揍了一顿,丢下去了。”风满楼把江鹤舟往地上一丢,耸耸肩道:“这玩意儿怎么搞?” “等颜泽的魂魄回了自己体内,动手迅速些,我来。”江溪云拍拍手,“换下来就跑,先去趟魔界,我去找梓珞。” 风满楼抱臂站在雪地里,一双眸子熠熠生辉:“你确定梓珞在魔界?” “我不确定,但我总觉得我该去一趟魔界。”江溪云看着小水球破裂,小凤凰软趴趴地跌在颜泽头上,笑道:“要开始了。” 给颜泽换回肉身甚至没有闹出太大动静,这有点点出乎江溪云的意料。凶骨龙纹棺的煞气将颜泽的肉身背后灼出道道焦黑的痕迹,刚醒来的颜泽甚是虚弱,于是江溪云干脆还是把他变成小凤凰趴在自己肩头。只有江鹤舟在被绑上穷奇骨柱的一瞬间醒了过来,发现自己身处的环境后目眦欲裂:“风!满!楼!” “二姐。”风满楼懒洋洋地,像是要飘起来:“哦不,我哪儿该叫您二姐啊,魔界的公主,我怎担得起您做我二姐呢。” 江鹤舟蓦地僵住,好半天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她咬牙切齿道:“我是你二姐!南海龙族的二公主!第九重天乃九天禁地,你非但将重犯放走,还将你二姐我困在此处,你居心为何!” 江溪云抿唇,淡淡道:“这话说的多严重,重犯呐。这不是给您寻了个安稳的地儿吗?没人打扰。您说的也是,第九重天乃禁地,没人无事可做就往这里跑跑,谁能知道颜泽不见了?是不是。您也出不去,谁也不知道。再说,您不也是重犯吗?陪着江忱四处奔波为魔族尽心尽力死而后已,多感人,所以要好好休息。” “……”江鹤舟简直要气昏过去。颜泽在江溪云肩头睁开眼,他现在是一只与方才差不多大小的凤凰,皮毛是白色的,羽尖缀着莹莹的蓝,分外好看。颜泽抖抖翅膀,张嘴冷冷说了句话:“害过我的,有心思害我的,我一个都不会留。” 江鹤舟忍不住打了个冷颤,但因被混沌骨链锁着,背后被煞气侵蚀裂开的皮肤蹭在凹凸不平的穷奇骨柱上,疼的她龇牙咧嘴。风满楼摆了摆手,往远里挪一步,道:“这第九重天的风景颇为不错,想来您也可好好享受些时日。我这就不陪了,先走一步,您的债,您慢慢偿罢。” 这话说的刺骨锥心,听得江溪云忍不住笑出声。她摸摸小凤凰的背,笑眯眯地和风满楼毫不留恋地转身离去,徒留江鹤舟一人在穷奇骨柱上喊天喊地。 当然,没人能应她。风满楼说,方才他大哥又来一枚风信,说三姐殁了,死在九江大殿下的手里,被斩杀在南海千棺岛,身首异处,死无全尸。此刻,估计江忱正忙着收拾残局呢。 收拾完江鹤舟,江溪云顶着颜泽小凤凰,扯着风满楼一同来到了魔界石墨门口。那道门忒奇特,怎么都打不开,风满楼正琢磨要不要变出真身把门砸烂,就见江溪云肩头的颜泽小凤凰翻了个不甚明显的白眼,一张嘴“轰”一声,一团冰蓝色夹杂着白光的火焰喷涌而出,直接将那道石墨门烧了个精光。接着颜泽眨了眨眼睛,打了个甚为可爱的哈欠,又窝了回去。 风满楼神情复杂地瞧着眼前石墨门焦黑的残骸,忍不住叹气。江溪云摸了摸小凤凰的羽毛,笑道:“毕竟是九天第一只凤凰的凤凰明火,你不能质疑他。”末了又颠颠肩膀,笑得十分不怀好意,“我觉得颜泽这模样甚为可爱,要不就让他这般躺着,别变回来了。” 本着可以随便蹂躏凤凰原身目的以及防着颜泽随时出手诱拐江溪云的风满楼频频点头,“我觉得可以。” 小凤凰颜泽瞬间僵住,然后一头扎进江溪云的衣领里拱啊拱。江溪云被毛绒绒的小凤凰拱地忍不住笑出来,再看风满楼,脸色瞬间黑一圈。 二人走进魔界,发现里头并非他们想象那般穷山恶水,只是外人以讹传讹,倒教他们真传成了鸟不拉屎的鬼地方。魔界中除开光线暗淡如同泼血一般外,风景倒是真不错,各处生着只有这里才能得以一观的魔植,黑色的树干,红色的叶子,绿琉璃一般的果实。河道中淌的并非清水,而是不透明的银色的流体。越靠近石墨门,四周的色调就越诡异,反而是在接近魔界中心后,景色几乎与凡界无异,墨蓝色的天穹,鹅黄色的残月,赭色的泥土,除开银色的河流外,江溪云几乎以为是他们来错了地方。 风满楼摇摇头,指向远处树杈上站着的一只缩了一只脚的鸟。因为逆光,江溪云只能看到它的影子,风满楼道:“你仔细看,那是魔界的断骨鸟。” 第四十四章·涅槃火 江溪云不由得凝神去看,眯起眼睛才看清,那鸟如喜鹊一般大,却是浑身都是由碎骨构成,滴滴答答淌着血,只有眼睛像嵌了一对黑曜石,分外明亮。她一哆嗦,小凤凰颜泽站起来,意味不明地叫了两声,声音低沉如石裂,江溪云却惊奇地发现,那只断骨鸟一颤,哗啦哗啦变成碎了一地的骨头,在月色下泛着森然白光。 小凤凰颜泽淡然道:“莫怕,鸟雀惧我。” 身边跟着看见这一幕的风满楼毫不遮掩地翻了个白眼,“你就仗着你是凤凰乱来,小云云怕了有我呢,你现在不过是个芝麻大小的雀儿,别瞎逞能。” 江溪云:“……” 颜泽:“……” 两人一鸟接着往前走,紫晶铺就的路面泛着诡异的光。风满楼看着不远处的魔尊的无音宫,叹道:“这魔尊倒是会享受,汉白玉的宫殿琉璃瓦的顶,还有青玢梧桐这种神界才有的玩意儿。说起来,青玢梧桐在魔界种的活吗?” 江溪云摇头表示不清楚:“大概有一定条件就能存活罢,不然凤栖山上的青玢梧桐是怎么长的。” 小凤凰颜泽叫两声,尾巴的羽毛翘起来,“有人来了。” 两人迅速闪到一块巨石后,只露出两个头来。 小凤凰颜泽晃晃脑袋,拿尖喙梳理羽毛,低声道:“这片地方有我熟悉的气息。” 江溪云一愣,也低声道:“什么气息?” “像凤凰涅槃之火的气息。”颜泽抖抖翅膀,“凤凰一族基本都在千丈海的神崖洞中涅槃,有个别会到处跑,但也万万不会来魔界。可这儿的火息又说不通。” 风满楼伸手拍了拍颜泽的小脑袋瓜,悄声道:“别说话,人出来了。” 于是二人一鸟齐齐探头,赫然瞧见不远处的无音宫中走出来一人。那人梳着流云鬓,一身玄色牡丹万鬼袍,头上只戴了一根晃眼的步摇,江溪云细看,发现竟是自己亲手打的遗香骨! 确定了来者身份的江溪云僵在原地,愣愣地看着梓珞径直走到无音宫前双手结印,从泛着白光的印结中拖出来一把半人高的巨大白色斧头,在四周暗淡的魔界中分外抢眼。风满楼咋舌,忍不住喃喃,“这是她的本命武器?” “是。”江溪云毫无波澜地回答,“一把叫做乌照的巨斧。” “一个姑娘,本命武器是把斧子?”颜泽微微愣神。 “是。”江溪云抿唇,“乌照之斧,至阴至柔,可劈万物。姑娘拿它做本命武器,再正常不过。” 风满楼忍不住转头看她:“你怎么知道那把斧子叫乌照?” 江溪云木着脸道:“白玉为柄,风雪作刃,自光而生,其名乌照。那个人,是万俟梓珞。” 这下连颜泽都忍不住小小地惊叹了一声:“你说这人是梓珞?” “不错。她头上戴的,是我在她大婚之前为她打的遗香骨。这件事,想来阿楼也是知情者。”江溪云心下震撼终于稍稍平息,她吐了口浊气。风满楼神色复杂,和江溪云窝在一起,紧紧抿唇不说话。 梓珞先是面无表情看了看四周,确定没有人在后,手握巨斧腾空一丈,狠狠朝原地劈下去。乌照一斧蕴藏着千钧之力,汉白玉的地面被劈的四分五裂,生生炸出一个深坑。地面的碎屑随着爆炸的气流乱飞,其中一块落在江溪云的脚边,她捡起来一瞧,那碎屑下边附着的分明是火晶石的模样。 风满楼瞧着火晶石微微愣神,“这是什么东西?” “这是火晶石。”小凤凰颜泽淡然道:“火晶石被涅槃之火灼烤后有一定概率形成绯石,绯石是姑娘们最喜欢用来作装饰的东西。想来你那遗香骨上也用了绯石,可为何……梓珞寻到这边来了?” 江溪云摇摇头道:“我也不清楚。暂时先莫动,看看情况再说。” 于是二人一鸟继续猫着偷看。 梓珞不止砸了一斧子,她接二连三挥着乌照劈下去,最终劈了个一丈深的坑。她丢下乌照,右手手腕一转,一团莹白色的光从坑底飘出来,团成团包裹着一团红灿灿的物什往上升。梓珞一挥袖袍,那团白光渐渐散去,独留方才被包裹住的赤色的物什飘在半空——风满楼傻眼了,那分明是绯石雕出的六羽鸾鸟! 风满楼一手指着半空中的六羽鸾鸟,转头一脸震惊地瞧着江溪云,张嘴就要问,被江溪云眼疾手快一把薅头一把捂嘴往石头后边一带:“别喊!小心被她发现!” 接着俩人就因为站立不稳,扑簌簌滚作一团跌在地上。江溪云苦了作个肉垫,生无可恋地仰面躺着,风满楼叠罗汉般躺在她身上,小凤凰颜泽扑扇翅膀飞起来,瞅着风满楼一脸鄙夷。风满楼迅速爬起来扶起江溪云,江溪云揉揉背,瞪他:“喊什么!” “我没有。”风满楼委屈,但转而又顾不上委屈,指了指石头外边:“魔界有绯石,还被雕作了六羽鸾鸟的模样埋在地底,方才叫梓珞捞上来了。” 江溪云心底一震。若是她没记错的话,她送给梓珞的遗香骨上绯石的模样便是一只六羽鸾鸟,如今不偏不倚又在这魔界出现另一只,不得不教她心底大骇。 绯石,要自凤凰涅槃之火锻造而来,而且要大量的涅槃之火,才能有幸得到那么一两粒。而眼下,在魔界地底,什么都没有的情况下挖出来了如此巨大甚至雕作六羽鸾鸟的绯石,着实让人心中猜测万分。若颜泽所说属实,那么可能就是从前这里并非魔界,或者,五阶秩序混乱,颠倒黑白,否则,魔界也不该是这山清水秀的模样。 江溪云顾不得腰背酸痛,一骨碌爬起来扒在石头后面,恰巧瞧见梓珞取下头上的遗香骨,右手抚上绯石雕作的六羽鸾鸟,抚了半晌,就眼睁睁地瞧着她生生将那只鸾鸟从遗香骨上,掰了下来! 江溪云傻了。 风满楼也傻了。 小凤凰颜泽惊到忘记扇翅膀,啪叽一声拍在了江溪云的头上。 变故并未持续多久,梓珞将原本的鸾鸟掰下来后,又从半空取来新的鸾鸟安了回去。末了,她眼神冰冷地瞧着地上被丢到一边的六羽鸾鸟,右手一抬,乌照瞬息握在手中,照着鸾鸟狠狠一劈—— 绯石瞬间被白火包裹起来,那火焰冲天而起,白得发冷,几乎要将周围一片都吞进刺眼的白光中。江溪云一惊,同风满楼对视一眼,再瞧时火灭了,乌照也消失不见,独留梓珞一人,头戴遗香骨身着牡丹万鬼袍,闭着眼睛气息全无地躺在冰冷地面上。 她身边的深坑犹如一张血口,正蛰伏在暗处等待猎物自投罗网。 江溪云走过去探了探梓珞的鼻息,发现她完全没了呼吸。江溪云皱眉,伸指贴上她眉心祖窍,运气狠狠一捏——梓珞瞬间睁眼,大口大口喘着粗气,好似方才被堵住了气息进出,如今得以缓解一般。她一双杏眼此刻布满狰狞血丝,浑身的力气都被抽干,跌坐在地上,诧异地望着江溪云二人:“你们怎么会跟我在一起?溪云,你也被罚来神山崖洞了吗?” “??”江溪云满脸问号,她很想问难道不是梓珞自己从天界跑下来来到魔界挖绯石的吗?但显然并不是,风满楼也一头雾水,颜泽扑扇翅膀站在江溪云肩头,两人一鸟内心一片茫然。 “呃。”江溪云张了张口,费力组织语言,艰难骗道:“这儿不是你带我们来的吗?” “我带你们来神山崖洞?!”梓珞拧眉,“怎么可能!我临睡前还是独身一人,醒来你二人就在我身边了……不对啊。”梓珞说着说着突然顿住,“这里不是神山崖洞啊,这是哪儿?” “这里是魔界。”风满楼敛了眉眼,漫不经心道:“你跑来魔界,却说自己一直在神山崖洞,你是在骗我们,还是在骗你自己呢?” 梓珞的眉眼瞬间沉下来。她从前是花神,也沉淀了几分花神的威严,这一比划颇有些韵味在里头:“骗你们?我何苦来骗你们?我被夺去花神身份,被关在神山崖洞月余,出不得崖洞半步,来这儿都是奇事,我犯得着去花心思骗你们?” 这话倒颇有几分理由,瞧不出破绽。可梓珞一系列奇怪的举动依旧在江溪云心底烙下了不可磨灭的怀疑痕迹,她总觉得哪儿不对,连带着整片天地都不对,可她又讲不出来不对在哪儿。 “犯不犯心思我不清楚,骗我们是肯定的。”小凤凰颜泽冷声道,他飞到半空,一抖翅膀,一阵蓝光顿时侵占了所有人的视野——等光芒散去,立在原地的赫然是化作人形的颜泽,丹凤眼,浅色唇,眉间一点夕雾花,皮肤白皙而干净,眼角积淀着稀碎的凤凰明火花纹,眼神戏谑而阴冷。他右手一伸,轻轻松松掐着梓珞的脖子将人提起来,歪了歪头:“装得倒是挺像,可惜,你遇上的不止溪云一人。” 第四十五章·天帝薨 江溪云站在原地,托着下巴紧锁眉头,一时不愿有所动作。颜泽在梓珞还未反应过来时一掌将她劈晕,淡淡道:“劈晕带走,安全些。” “她为何会出现在这里?”江溪云不解,“神山崖洞只有月摇与司重可随意进出,我连探望都不能,她却能无声无息地跑出来,还跑到了魔界……” 风满楼撇撇嘴,道:“我明白了,她是司重的人。” “……”大哥,你明白了我没明白啊?!不是说他俩还在大婚的时候双双逃婚了吗?梓珞怎么又成了司重的人了?!江溪云持续茫然,颜泽却过来拍了拍她的肩膀,道:“暂时不要多想,将她带回凤栖山关进水牢中,在危机关头千万莫要放她出来。” 江溪云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可到底是有着百年交情的朋友,她心中着实不忍。看着颜泽风满楼二人在梓珞腰间系了根绳,像拖死狗一样拖着梓珞走,刚要张口说点什么,一道丹霞雷光直直劈进她手里,三人皆吓了一跳。江溪云二指一并,从雷光中捏出一枚信笺来,同样的丹霞色,毕竟沉稳大气,赫然来自玟闲—— “江花主,请尽快赶回凤栖山,有急事相商。” 三人对望一眼,皆从眼神中瞧出了浓浓的疑惑。江溪云心里隐隐不安,当下也不在纠结梓珞是被拖死猪还是拖死狗了,一手捏诀施法,三人瞬息间到了凤栖山的半山腰。 天帝薨了。 天帝在前一场厮杀中身受重伤,往回撤时被江忱带着其四子五子拦在半路,斩杀于阖陆福泽洲血月之海,身首异处,筋骨寸断。 这条消息来的匆忙——还是天帝身边的小神亲自送来的消息。消息不敢往九天送,是玟闲的手下神倌截了来送信的小神,半路断了它去往九天的路。江溪云一得到消息便往凤栖山赶,等到了敛茗岛大殿时,一入眼帘的即是玟闲靠在窗边的背影。 依旧是丹砂长袍,腰身绣了几片祥云几只白鹞,袍摆用金线绣着两条八十一鳞骨翼龙,袍边攀援而上的是无数繁复的花纹。江溪云看不出他如今的心思,他周身的气氛如深渊海底,冰冷而危险,教人望而却步。颜泽和风满楼在她身后立着,沉默着不说话,面色却不大好看。 江溪云屏息半晌,张了张嘴,艰难道:“……殿下。” “嗯。”玟闲哑声应道,尾音微颤:“你们回来了。” 对话干涩而生硬,江溪云苦道:“是,我们回来了。” 玟闲只字不提天帝薨世之事,只背对着江溪云招了招手,“丫头,你过来。” 江溪云依言过去。风满楼在身后蠢蠢欲动,被颜泽一把按住。他望过去,两人视线在半空交火,噼里啪啦,璀璨至极。 “别乱动。”颜泽眼神警告风满楼,传音过去:“玟闲不会害溪云,你过去只会添乱。” “你怎么知道玟闲不会害小云云!”风满楼瞪他。 颜泽冷着脸,“你不觉得这些事情有些诡异的雷同吗?” 风满楼一震,旋即讶然:“你是说……” 颜泽不再说话,面向前方,一张冰雪似的面孔毫无表情,冷硬如铁。 江溪云几步来到玟闲身边。玟闲面对的这扇窗外雾气朦胧,什么也看不见。他笑了笑,道:“你且看着外边。” 说罢,玟闲一挥手,牛奶一般的浓雾忽地就散了,大片大片的视野暴露出来。这扇窗户被施了法,能直直看到凤栖山广场的景象。江溪云赫然发现,广场上站了数倍于凤栖山弟子的人,按着校服样式列队站好,不计其数。队列前站着一个霜色衣袍的人,她定睛一瞧,竟是着装隆重的景程。 江溪云不解,偏头问玟闲:“殿下这是何意?” 玟闲叹道:“天界仙倌神倌千万,却是个个悠闲了数千年,骨子躺软了,心性也躺软了。连最近一次战争,都是对着同胞挥起屠刀。分不清善恶是非,连最基本的明辨力都消散殆尽,如何有脸做仙神?和銮这一闹,倒也扫清了好些个倚老卖老的混账,我也不指望能靠这些软骨头重夺天界。你现在所瞧见的这些弟子,皆是我同风词从各门宗派挑出来的,有悟性有实力且心骨极佳之人,所经大小历练无数,我决定今日便为他们赐仙骨,写仙缘,休整一晚,明日杀上九重天。” 听闻此话,江溪云不由得为之一振。但她仔细想了想,又不确定道:“可殿下如何得知这些人心骨脾性呢?” 玟闲指了指队伍末尾的一个绛紫色小点,淡声道:“思白下来了。他同我一道查阅了命薄,才确定的留谁赐骨。他本该和我一道等你们回来的,但是他同我说,怕你削他,所以先下去躲着了。” 江溪云一脸尴尬,心道这思白还真以为自己的记仇小本千丈高,一厘一毫都不会放过。颜泽在身后轻咳一声,冷然道:“大可不必叫他们来赴死。天界的喽啰,我一人收拾足够。” “我当然知道,你一人足够对付那些魔族。”玟闲笑得没有一点温度,他连头也不回,只看窗外:“可这些人本就为成仙飞升而来,我提前赐予他们仙骨,他们便要承受相应的责任。我将风险都与他们讲过,这是他们自愿的,若连这点勇气都没有,修炼飞升也不必再谈了。” 风满楼道:“可若是殿下登基,这些人该如何论处?” “查命薄,赐命牌,继君位。”玟闲抬眼,“该是什么,便是什么。”他看了看天色,淡然道:“戌初始,时辰已至,走罢,别让他们久等。” 玟闲的音色很好听,一如华丽的贵公子,碧玉扳指金绸扇,衣袍遮去一方春。江溪云微微偏头,看向他线条冷硬的侧脸,恍惚间竟觉得他该是坐拥天下的帝王模样。 四人到了广场高台,思白远远瞧见了江溪云,立马躲开。江溪云哭笑不得,但依旧站在玟闲身后,身侧左右立着颜泽和风满楼,面色严肃,气氛昂然。四周安静下来,暮色渐深,残月藏在浮云后边,玟闲站在高处,眼神凝成刀刃,声音空灵而掷地有声。 第四十六章·我为神 “今日,你我站在凤栖山,聚于鸿鹄大殿,千般因,万般果,缘也好,命也罢。 “天地自诞生始,混沌一片,后轻者上升,为天,聚宇宙精华,生神界;浊者下沉,为地,纳山海生气,长凡尘。凡尘多精气,得念心境坚定者,飞升成仙;祸乱心术不正者,堕念成魔。地生万物,天养千灵,自出神识,合称为妖。 “仙神两界居于九重天之上,并称天界;妖、魔、人并称下界,十四洲,魔界占三洲,常有战乱。这是你们所熟知的历史。 “可数千年前,天界有一战神,带领手下五大神将接受了魔族的挑衅,将魔族屠了个血流成河。自此后,魔界与天界立下约定,和平共处,再无战乱,史称涅槃劫。 “涅槃劫后,四方安定。神倌轮换不计其数,魔界更迭跌宕起伏。凡界仙门宗派纷纷如雨后春笋顺势而生,成就了如今的你们。 “千年前,天帝四女和銮与先白梨花主子期堕神为魔,并将叛出天界一事推与凤凰老祖颜泽神君,致使天帝倾百族之力围剿颜泽神君,便是你们后来所听说的,猎凤之征。猎凤之征扼杀了天界最得力的将领,从此千年,魔尊编织了一个巨大的阴谋,涵盖五界,甚至牵扯了龙族。 “数日前,魔族撕毁协约,大举进攻天界,天帝与其长子九江率兵亲征。和銮趁天界兵力空虚,一举反叛,打开魔界与天界通道,以一己之力血洗天界。 “在天界做神仙做久了,甚至都忘记了自己明辨是非的能力,跟着一个不成器的将领,将屠刀顺着魔鬼的意愿,调转至同伴的眉尖。而我欲重回天界,斩杀和銮于九天,换仙者,替神族。 “他们不成气候,自有人成气候。他们不配再在那个位置坐下去,自有人能接替他们。而你们,皆是我与司命星君自命薄挑出的能力者。今夜,我将为你们赐仙骨,写仙缘。等他日夺下天界,查命薄,赐命牌,继君位,该是如何,便如何。你们明日随我征天界,大功无过,只要你们撑得过明日之争,你们便是天界新的仙倌神君!” 一番话,说得气震山河,情绪激荡。江溪云后撤两步,看着高台下广场上一片难掩激动神色的年轻面孔,再看看依旧冷静的玟闲,她忽然有点觉得,玟闲当真是生来的王者。 神君仙司如何? 天道命定又如何? 在权力上坐久了,又有几个真正能一直保持真心?又有几个还记得当初在神冢千坟谷内立下的誓言? 还不是青烟黄土。 骨头软了,心性软了,便不配再立于其位—— 既然不配,那就由配的人来罢! 刹那间,原本暗淡的广场上突然爆出一阵巨大的丹霞亮光,一本巨大的书页自亮光而诞,星星点点的金芒从书页中飞出,大小不一的悬在每名弟子的面前。思白凌空而起,手握丹阳狼毫,面色严肃而冷峻,在和銮手下魂灭魄散的一众仙神名号化作赤色光晕消散在空气中,新的名姓随着玟闲的吟唱而一个个凝成实体出现在书页上—— 昆崖岛三长老谢茗,更名夜茗,赐神骨,神格——贪狼星君! 昆崖岛掌门首座弟子落珩霞,赐仙骨,仙格——司水仙君! 凤栖山大长老白芜,赐神骨,神格——十二神尊之一,涟水尊! 百望岛大弟子云天,赐神骨,神格——火神! 濉溪山内阁弟子易中赫,更名易渊,赐仙骨,仙格——血梅花主! …… 一个个旧名号被从命薄中抹去,一个个新名号被相继载入神册。说不震撼是假的,江溪云站在高台上,看着弟子随着吟唱一个个飘到半空,金色碎芒被玟闲封入眉间,历经一番剔骨重塑之痛,得神骨,写仙缘,一步成仙,几乎要将她的全部心神都掠夺了去。 一时间,鸿鹄大殿前的广场上,吟唱之声不绝于耳,丹霞光亮几乎与天幕结为一片。所有人心神激荡,热血沸腾,无一不为明日的最后一战做着充分准备。 这场赐骨仪式不知进行了多久,等到最后一个名号印上神册,天幕早已大亮,但依旧是一日比一日还要浓的血红色彩。玟闲回到敛茗岛,神色疲惫,思白顺着墙根一点点摸过来,抖了抖:“殿下……要歇息片刻吗?” “歇两个时辰罢。”江溪云忍不住道:“一次性为如此多的凡界弟子赐仙骨,就算是殿下也撑不住。若精力不足,我们又拿什么对付和銮呢?” 玟闲万分疲倦地笑道:“你所言有理。也罢,我去歇两个时辰,等彻底休整好,咱们便出发。”他的视线落向天幕,“天界的仙神们,也是时候该换一换了。” 江溪云行了个礼,独留思白在屋内,轻飘飘退了出去。等阖上门,旁边赫然站着颜泽。如今这张脸又干净又俊郎,与在第九重天初见时的气质判若两人。他挑了挑眉,提了个温和的笑:“走走?” “嗯。”江溪云点点头,两人并肩往敛茗岛殿后的那片冰叶梧桐处去。走了一阵,颜泽先出声,“今日一役,尽力就好,不要勉强。” “我知道。”江溪云点点头,“活这么久了,还是清楚自己的实力的。” 颜泽却摇头,淡声道:“不,你不会清楚。”顿了顿,又道:“有什么事,喊我。那些喽啰,不值一提。” “你如今还是天界的所谓罪人,能不出面,尽量别出面,等我们稳住局面再说。何况和銮对上的一定是她二哥玟闲,其余神君我也能勉强打个平手。”江溪云叹口气,“千万别出其他问题才好。” 颜泽笑笑,“如今天界自顾不暇,又怎么会为难我。”江溪云却立马反驳,“你没看见水浽蓝那模样吗?甚至会丢下和銮来杀你。这些神仙的脑子里这两年都装了些什么,我真的不清楚。” 她抬头,看了看天。几个呼吸后,她转头发现并未看见风满楼,于是问道:“风满楼呢?” 颜泽悠悠道:“他本想一道来,被我拦下,困在屋子里了。” 江溪云:“……”你们可真一刻也不闲着。 “今日若遇见棘手之人,千万别硬抗。”颜泽又道:“就算我还算是天界罪人,但你也千万莫勉强自己。遇事若难决,等我来。” 江溪云笑道:“我知。那梓珞呢?要一并带去吗?”终究是多年老友,若要她就这么把梓珞扔在这,着实不忍。可颜泽却道:“关水牢。此人来历不明,不可轻信。” “不对。”江溪云忍不住反驳,“梓珞原名万俟梓珞,乃天帝侧妃雨藜的亲妹妹。怎会来历不明?你莫要记混了才是。” 谁知颜泽摇摇头,冷然道:“这些消息,谁告诉你的?” “司重。”江溪云想了想,又道:“可她确是万俟雨藜亲妹妹不假,这又如何解释呢?” “她表面身份,自然是万俟梓珞。可是,你又确定你一定清楚她的神魂来历吗?”颜泽的声音稍稍软了些,清透明亮,却又饱含江溪云听不懂的情绪:“总之,别靠近她,看见她便躲开,千万莫要惹祸上身。” 江溪云眨了眨眼,疑惑应下,还要再问。颜泽摆了摆手,捏了捏鼻梁道:“你且再去些个把时辰罢,养足力气,恐怕等玟闲夺了天界,那才是真正的重头大戏。” 这话听得江溪云微愣,她不解道:“你就这般肯定我们会赢?” 颜泽点头,却是不欲再说:“赢得干脆利落。去休息吧,我也该回去同风满楼商量些事了。” 话音未落,颜泽瞬息消失不见。江溪云满脸问号,但还是按捺下去,回到客房,阖上眸子小憩了片刻。 午正时分,那便是真正的,好戏要开场了。 被和銮布下重重禁障的九重天在颜泽手下脆弱得不堪一击,甚至不需要催动神器,他只需抬手一劈,结界便能裂出一个巨大的口子,一如当日他们掉下九重天时劈出的模样。几日不见,九重天血雾更甚,四处充斥着刺鼻的令人作呕的味道,从前的日神魂灭,太阳陨落,不知从何处生出来的红光铺满了整个视野。玟闲站在大军最前方,微微皱眉,道:“明温。” 却说这明温乃玟闲从凡界挑选的新日神,玟闲甫一出声,他便站出来,伸手一指,淡淡金光从他指尖溢出,一轮刺目的太阳从云间探出头来,霎时逼退了些许血腥之气,令玟闲身后的众仙神登时觉得呼吸顺畅了不少。日头强一寸,那压抑的死气便少一寸,如此片刻后,一声华丽如玉碎般的笑声从四面八方传来,“二哥,你可是叫我一顿好找啊。” 玟闲站在最前方,江溪云同思白一左一右分立其两侧,颜泽与风满楼又分别立在江溪云身后。江溪云抬头,瞧着从一片砖瓦狼藉折戟断刀中绕出来一个鲜红的妖娆多姿的身影,一身丹砂红袍绣着百鬼夜游,面上笑意清浅却没有一丝温度。 “我的桃花花主,我们又见面了。” 第四十七章·神魔争 和銮甫一出声,江溪云身后两个男人瞬间暴出巨大的寒意与威压,一层一层细密地铺散在四周。江溪云轻轻挥了挥手,示意二人莫轻举妄动,玟闲这才波澜不惊地开口:“四妹,三弟呢?” “刚见面便问三哥,都不问问我,我心里可真是难过。”话虽如此,和銮却一点都不像难过的样子,反而撩了撩头发,笑着道:“他能有什么事?好好被子期看着呢。你若想见他——”她话锋一转,方才慵懒至极的语气刹那消失不见,转而如冰锋寒刃一般锐利,“来,打过我便是。” “打过你?”玟闲轻笑,“打过你可太容易了。就算你堕神成魔,法力提高几何,你在我面前,一样不是对手。”言毕,他偏头看了看江溪云,轻声道:“你先去寻华晟,和銮交给我。” 江溪云点点头,捏诀欲离开此处,却被和銮喝停:“慢着。” 那道妖娆身影步履翩跹地走过来,笑容满满道:“我不跟你打,我跟溪云打。” 江溪云心头一紧,面色却如常道:“为何?” “不为何。我就是想同你打。难道还需要理由?”和銮语气高高在上又理所当然,“怎么,不敢打?” 江溪云回头看了一眼风满楼,风满楼眸中的抗拒之色几乎要溢出来。再看颜泽,颜泽轻轻摇了摇头,神色满是不赞同。玟闲也伸手来拦她:“莫应声,这事我来解决。” 她便笑了,缓声安慰三人:“我心中自有分寸。”这话却是不假,她自负上神之力,又多余桃花花主身份,手上更有前九天玄女的佩剑我道,虽和銮为天帝之女现花神,她也有足够实力搏上一搏。于是她道:“我应。” 这话在几人心底平地起个炸雷,风满楼恨不得过去敲敲江溪云的脑袋,咬牙道:“你到底如何想的?和銮自有玟闲收,你瞎凑什么热闹?!” “这话句式怎么听怎么不对。”江溪云心道,但依旧笑了笑,把几人往身后拦拦,“急什么,我又不是去赴死。” 和銮啧啧两声,不赞同道:“你便就是赴死。同我斗,同赴死有什么区别?叫法好听而已。” 江溪云道:“那你为何叫我同你决斗?不如直接说,来我搞死你,算了。” 每个人都心知肚明和銮的心思如何,偏偏和銮不认,面上一片坦荡无比:“这不一样。说我要来搞死你,是你的被动死法。我们决斗,是你的主动死法。死法不同,意义不同,后人所念的功绩不同。” 江溪云却懒得听她念经,揉了揉眉心,道:“多说无益,动手罢。” 几人皆被玟闲拦远去,江溪云挑挑眉,从袖袍中一掏,掏出一把红绸扇来。那扇坠是金玉琉璃的样式,扇柄镶着白翡翠,手执扇后撤,那红绸扇便化作一把无剑鞘的剑——剑身赤红,剑柄缠着一尾火凤,那赫然是我道。和銮斜眼,摸了摸脖子,从颈项上抽出一条绣着百花的绸带来,看着不过半丈长,被她一甩,却是化作千万飞花飘出,片片花瓣锐利如风刃。她偏头,道:“来。” 江溪云真就动手了。风满楼和颜泽被玟闲压着,她心无旁骛,以剑化身,携裹异水,瞬息间融进风里,片片呼吸都被她捕捉,从而成为她更趁手的武器。和銮也不示弱,她本性为火,法术比江溪云高强,却因属性劣势与她勉强打了个平手。二人交战天昏地暗,和銮身后的魔族蠢蠢欲动,被颜泽皆以一个眼神看了回去。 两刻钟过去,江溪云与和銮依旧难分输赢。我道的剑气凛冽如飞刃,冰寒刺骨,只消靠近便会被冻得浑身发软。而和銮的百花愁有如烈焰滚烫,与我道的剑气碰撞在一起,竟是腾出袅袅白烟。江溪云咬牙,眼瞧着不能这般耗下去了,她伸手往腰间一弹,一声泠泠脆响—— 水鞭无道! 流苏瞬息化作银色手柄被江溪云握在手中,入水般的鞭身在江溪云身后腾起巨浪,她闭目,复而睁眼,眼前却是她在寒夜宗瞧到的界外之景: 一把与我道模样相差无几,浑身水蓝色,剑身上雕着玄武花纹的剑。 剑柄高悬,剑尖指地,带着能贯穿一切的寒芒。 和銮再次手握百花愁腾空而起,飞舞的花瓣如同一片丹砂巨浪,竟生生将无道扬起的水浪压过一头。却在此时,江溪云瞳孔微缩,手持无道狠狠一挥,却是使的从未见过的剑势—— 一道疯狂而冰寒恐怖的冰蓝色剑气,凝成实质从无道鞭身中炸出,带着席卷一切的****直直冲着和銮而去! 不是水鞭无道,而是玄武之剑无道! 以水为身、海为灵,江河作气、汪洋为骨!风雨作势,玄武为尊! 试问,这天下谁能受住这一剑! 江溪云脑海中一片清明。 和銮避闪不及,也无从避闪,生生受了这非鞭非剑的一击,被打出三丈远,狠狠坠在地面上,将地面砸出一个巨坑。周围之人皆惊讶,唯独玟闲三人组面露奇怪神色。江溪云来不及细辨,便听得玟闲道:“溪云,去寻华晟!水浽蓝和子期定与他们在一起!” 江溪云应下,带着不知为何神色复杂动作僵硬的风满楼颜泽二人迅速遁走。走半天风满楼复杂道:“小云云,你可知你方才使用的是什么剑法?” 江溪云头也不抬道:“玄武之剑无道,剑法阴水寒。” “可你用的是鞭。”颜泽皱眉道:“你都知道?” 江溪云道:“我用无道的时候,脑子里突然就清明了,觉得这不该是条鞭子,这该是把剑。虽然我不知为何有这种想法,但我觉得,无道就该用剑法阴水寒。” 说完,她不再继续接话,而是专心分辨空气中华晟的神气。她带着二人七拐八拐,终是在一处偏僻的角落里寻到了浓厚的华晟的气息。 不过很不巧的是,子期与水浽蓝,还有日前见过的狮灵尊和雷音尊,像是早就知道他们会来此处,此刻皆手持武器,守在身后的回音殿外。 回音殿里头就是华晟。 第四十八章·黄雀者 水浽蓝咬牙,瞧着他们三人,不冷不热道:“好久不见,你们也敢来。” 颜泽不屑于给他们施舍一丁点眼神,风满楼完全收起了平素不着边际的模样,眼神冷冽如寒冬。江溪云温温和和地道:“劳烦让让,我寻人。” “天界叛徒,也敢与天将耍威风。”水浽蓝眼神不明,手提三刃戟横向拦住几人去路,完全没了往日神将的风采,有的只是连日来神经紧绷带来的极度压力造成的深深疲倦。江溪云却懒得与他多费口舌,扇面铺开在胸前摇了几摇,攸地上前扇尖一探一挑,轻松将水浽蓝掀翻过去。她合扇抚掌,嗓音轻柔:“我不想再说第二遍。让开。” 水浽蓝迅速撑着三刃戟站起来,往后退两步,依旧带着众神立在回音宫前,咬牙一言不发。江溪云走几步,他们退几步,一直退到殿中院落,水浽蓝站住不动了,江溪云啧了两声,道:“跟着你的神仙皆被逐出神籍,你们几人在这里做无谓挣扎,又何必呢?” “不何必。”水浽蓝冷笑,“和銮早知你会来,我们就负责将你们在这里彻底剿灭。” 江溪云道:“何处来的勇气?莫说颜泽,你们几人,我与风满楼对付就已足够,更何况还有颜泽在此。” 水浽蓝却摇头道:“非也。” 众人一阵沉默。江溪云身后血光冲天,想来玟闲已与和銮交上了手。就在这一片诡异的寂静之中,江溪云突然出声轻笑,紧接着在所有人都没反应过来时,一手执剑一手持鞭,以雷霆之势向着水浽蓝冲去! 朱雀之剑我道,玄武之剑无道! 我道无他道,无道即我道! 我要天下,以我为尊!我要万物,与我陪葬! 无道我道以毁天灭地之势直直朝水浽蓝冲去,水浽蓝挥舞三刃戟挡了我道一剑,却未料到水鞭无道使的也是剑势,被一道冷冽剑气狠狠拍开,摔在地上,呕出一大口血。他满脸震惊,“这难道不是鞭子吗?为何能挥出剑势?” 江溪云不说话,甩手又是一鞭,被雷音尊与狮灵尊齐齐拦下。她也不恼,左手一抖,我道顺势飞出,无偏无避地向水浽蓝眉心刺去。水浽蓝偏头躲开,我道顺着他脸颊擦过钉在他身后地板上,江溪云再抬手,我道飞回,意欲再补一剑时—— 水浽蓝突然笑起来,右手一伸握拳向下狠狠一锤,被挑翻在地的三刃戟自主立起来,在地面狠狠一戳—— 一座庞大的阵法立时以颜泽为中心迅速扩散开来,黑色的符文如一条条丑陋的蠕动的虫子一般飞快在地面上穿行,所过之处腾起阵阵黑色的烟雾。江溪云从未见过这阵法,却意外觉得这图案莫名眼熟;直到阵法成型,二十四个拳头大小的结点光芒大盛,江溪云悚然发现: 这便是那二十四个被灭仙门连起来所组成的阵法图案! 江溪云瞬间的失神给水浽蓝创造了机会,他站起来两手一抬一转,那泛着黑色雾气的符文迅速继续扩大,瞬息间已然爬满整个回音殿,正中心恰恰在颜泽脚下。颜色眉头狠狠皱起,声音极冷,“我动不了了。” 风满楼来不及回话,水浽蓝先声笑出来:“你如何动得了?这阵法你不眼熟吗,颜泽神君。” 在所有人都未反应过来时,颜泽瞳孔骤缩! 山河印! 聚山河死脉所立的阵法,也是当年将他死死困在第九重天的阵法! 他寒声问:“你如何得知山河印阵法的?” “和銮早知你们会来,所以让我守在这里。她把华晟的全部神力抽调给了我,”水浽蓝站直,双手反转瞧着掌中纹路,“她说,她会帮我杀了你。” 江溪云对于水浽蓝的不分善恶轻重而感到震惊,风满楼怒喝道:“你疯了吗!和銮背叛天界,华晟乃天帝之子,你居然分不清你现在真正的敌人究竟是谁?” 水浽蓝却道:“不,我分得清。和銮不杀无辜,她杀的是当年不愿参与围剿颜泽之人,杀的是不愿追随我之人!而你,颜泽,你屠我族,戮我兄,杀我战友,你以一己之力倾覆天界,我的敌人不是她,是你!还有你们,这些包庇颜泽的人!” 水浽蓝胸中怒火几乎都要溢出来,他自以为英勇不屈,有情有义,狮灵尊和雷音尊也一并对江溪云三人怒目而视,殊不见身后子期瞧他的眼神冰凉不屑,宛如在看一个没脑子的傻子。连江溪云都看不下去,虽然这场合笑出来很不合时宜,但她仍旧快憋不住了。倒是颜泽,依旧能表面严肃,“山河印要求众多,缺一不可,你该不会以为仅凭一个阵法便能困死我罢?” “当然不会。”水浽蓝冷笑,“山河印,我还是布得起的。”说罢,他抬手轻轻一挥。 江溪云心底忽地腾起意思不妙的预感。 “你还记得当年天帝是如何为你布下山河印的吗。”水浽蓝甫一挥手,江溪云和风满楼便被强行吸引到颜泽身边,三人站在阵法中心动弹不得。层层叠叠的头骨突然哗啦啦自空中坠落,自动形成一个一如第九重天一般的头骨浅池,淙淙鲜血自无数个黑洞洞的眼孔中流出,逐渐淹没了三人的脚背。水浽蓝像是满足地舒了口气,他道:“以山河缔造者一团气息为引,收所困之人一滴心头精血,要曼殊沙华的花叶、绝望之人的最后一抹魂,以万人鲜血为牢,方出山河印。” 水浽蓝一个一个给颜泽清算,“山河缔造者的一团气息,这引子,和銮偷来了。反正其收纳于先天帝的寝宫,不算什么秘密。曼殊沙华的花叶,”他摆摆手,狮灵尊掏出一个小盒子来,方方正正的,绛紫色,上面雕着曼殊沙华的花纹,似是有奇怪的香味飘出来。水浽蓝伸手打开,里头恰是两片花瓣和一片绿叶,他就着木盒往血池中一丢:“这不在这呢。至于万人鲜血,你们脚下那些头骨,便是这些天和銮为我四处寻得的玩意儿。” 他的面容从前算清秀的,如今却在血光掩映和欲望纠缠下显得扭曲不堪。江溪云简直不敢相信,从前这个与司重曾并肩站在一起,笑容温和,并发誓要以自己的生命守护天界的水浽蓝,如今倒成了毁灭天界的头一人,为了杀死自己的“仇人”甚至不惜去伤害更多的性命。 她突然不想知道绝望之人的最后一抹魂是怎么来的了,因为她的直觉告诉她,答案将会是她最不愿面对的真相。风满楼沉声问:“那所困之人一滴心头精血呢?” 所困之人最后一滴心头精血,并非直接取得,而是要让被取者内心绝望、愤恨,无泪可流、无人可诉,天地倾覆、连干脆死去都无法做到,连绝望都开不出花来,彼时那滴精血,才是最有力量的模样。 “这山河印只为困颜泽,至于你们,山河印的雏形阵法便足够。”水浽蓝眼中是他们看不懂的光芒,“颜泽神君,你可记得,当年是谁剜的你心头精血?” 颜泽不说话,眼睛死死地盯着水浽蓝。 水浽蓝却道:“你自己心里清楚,是和銮。和銮早就防你会从第九重天逃出,是以一直存着你的心头精血。惊不惊喜?” 颜泽紧抿双唇,道:“绝望之人最后一抹魂呢?” “哈哈?”水浽蓝突然笑出来,语气诡异而激动:“你还记得千年前封印你的那抹魂是谁的吗?是九天玄女风景的啊!她在最后一刻放弃割破你的喉管,你却毫不犹豫一刀杀了她,那一抹魂,当真是最强的阵眼呐——” 却在下一刻,水浽蓝的声音突然尖锐:“所以这一次,我用的是三殿下的魂呐!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被自己的妹妹亲手榨干神力,然后轻飘飘一刀毙命,你说,这魂的滋味与当年风景相比,谁更绝望呢?” 江溪云瞳孔骤缩,她仿佛触及到了什么事情隐秘的原因;但更多是因为水浽蓝所说的话,这“绝望之人最后一抹魂”,取的是华晟三殿下的魂,那就是说,华晟已经……魂灭了! 怪不得和銮并不阻拦她来寻华晟!怪不得和銮身后的一众魔族表情讽刺而悲凉!原来她早算计着一切,等他们寻来,困住颜泽,然后彻底杀死他们! 和銮竟是,亲手取了自己三哥的命! 江溪云控制不住微微抖起来,风满楼不动声色探出一只手握住她的,掌心的温暖通过肌肤相贴源源不断传过来,叫江溪云焦躁的心情安定了些许。此时子期却突然出声,她一手捏着两枚剔透的铃铛,轻轻一摇,懒洋洋道:“别害怕,就这点东西,组不成山河印。真正要命的东西,在这。” 她抬头,几人跟着抬头,上空的云色比旁处暗淡许多,似有什么东西要从上一重天的云层中压出来。 子期眯起眼睛抬头看,道:“别急,这就来了。” 第四十九章·覆死生 乌云压境,山河欲摧。 那东西真就从上一重天的云层中压了出来——黑乎乎的,拖着令人牙酸的铁器碰撞的声音,似方似圆;像是缠了一圈细绸带,另一头被人牵在手里,那人似有些与旁人不同,但谁也不清楚那一丝不同究竟在何处。 直到那人牵着一团漆黑的物什降下来,江溪云霎时间全身的血液都涌进脑中,脊背一寸一寸寒下去。 来的人是被她和风满楼绑在第九重天的江鹤舟,她手里牵的,是混沌骨链,绑着的,是穷奇骨柱和凶骨龙纹棺。 她牵着四大凶兽铸成的牢笼,从第九重天直直压了下来。 子期道:“山河印,要有阵法,要有印。还有,那镇着凶灵神气的,山河死脉。” 言毕,她那手中的铃铛再一晃,刹那天地色变。血光漫天,日月同辉,山颠倾覆,生灵皆亡。子期笑道:“山河死脉早被和銮扭转到了这里,你以为你在第九重天困着江鹤舟,她便出不来了?” 江鹤舟不说话,只是笑,手底下一勾一扯,那凶骨牢笼瞬息间往颜泽身上撞去,偏偏颜泽动弹不得——只一眨眼,混沌骨链重新缠上了颜泽的身体,一寸寸扎进他的骨头,穷奇骨柱往血泊中一立——那背后一口凶骨龙纹棺震颤开棺,从里中爆发出震耳欲聋的凶兽吼声! 颜泽瞬间被煞气侵入肌骨,双眼蓦然爆发出血红的颜色,凤凰明火花纹明明灭灭,锥心刺骨之痛一波一波掠过他的脑海,教他再无法使出丁点力气! 却看见江鹤舟一手扯着混沌骨链,一手摸了摸头发,笑道:“六弟,咱们又见面了。” “这地儿,子期挑的就是好啊。”江鹤舟眯起眼睛,抚掌叹道:“第七重天,天河寒潭,绫光晶为阵,教你的凤凰明火再厉害,也被煞气和寒气,一并克制了去。” 话音一落,几人周围景色突变,日月同辉的景象看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漆黑如血墨的天幕,和星星点点的夜明珠光。风满楼极力冷静,寒声问道:“我们何时来的第七重天?” 子期笑道:“从你甫一见此处,你们便跌入了传送阵,踏在了寒潭之上。什么华晟在回音殿,皆是谎言,他早被和銮抽干了神力,扼死在一片废墟之中冰冻在寒潭深处了。如今,你觉得,你们还有什么资格,在我们手底下翻身呢?” 有什么资格呢? 江溪云一手撑着额头,缓缓蹲下来,衣袍绽成一大片重瓣的花。她现在完全不知道该做什么,她什么都做不了,原以为一切胜券在握,却发现不过是自己想得太多。眼前一切已经超出她的认知范围,脑海深处有什么叫嚣着要冲出来,搞得她头疼欲裂。却在此时,风满楼伸手抚上她的发顶,她抬头,撞进一双星河大海般的眼眸里。 “放心,我们会赢的。” 江溪云忽地愣住,这句话她好像在哪里听到过。 那是两个如玉一般的男子,满脸血污,一双眸子却亮得惊人。二人皆是一身伤痕,各处淙淙渗着鲜血,嗓音却温柔至极,像是在安慰迷茫的孩子。 “寒枝放心,我们会赢的。” 她总觉得自己忘了什么。忘了事,忘了人,还忘了自己为什么存在。 一滴泪突然就从她的眼角滚下来,跌进脚底的阵法里。 阵法大盛的黑光忽的暗了,那些黑色的符文突然疯狂地扭动起来,像是一条条被丢进油锅中翻滚的丑陋虫子。水浽蓝心下一惊,江鹤舟也皱起了眉头,她扭头看向子期,“怎么回事?” 子期不以为意地耸耸肩,道:“非人非魂,饶是你用万人血祭的阵法,在他们手底下仍是徒劳,最多不过给自己争取些杀死他们的时间。” 江鹤舟不信,咬牙问:“那如何千年前颜泽便被山河印困在第九重天了呢?” 子期道:“千年前,你困住的并非你现在见到的魂魄。那个魂魄是当真属于这个世界的一个傀儡,任务完成了,自然让现在这个进了这个世界。”她冷笑,“咱们不过都是棋子,谁执棋,谁布局,都是我们既定的命,你何苦还要挣扎一番。” 水浽蓝脸色苍白,他勉强稳住声线。问道:“你究竟是何意?” “我不待如何。”子期看向眼神冰冷而恐怖的颜泽,道:“我知道我们赢不了。我也知道,最后赢家并非你们。我只求一会儿溪云下手时别太重,让我死快些,少留点痛苦离开这个世界。” 这话犹如在水浽蓝一方的心中炸出一个巨大深坑,江鹤舟本以为有了凶骨龙纹棺便可使山河印阵法大成,困住江溪云三人任他们处置。她不敢置信地望向子期,道:“你说什么?!” 子期却不辩解了,只是耸了耸肩,口气稀松平常:“不信,你们看看江溪云罢。” 不待她说完,水浽蓝一众人迅速扭头,眼神各异地看向尚在阵法中的江溪云。 江溪云却是已经听不清他们在说些什么了。 她只觉得有什么东西回到了她的身体里,大脑胀痛得像是要裂开。从前做过的梦、看到过的光影碎片,皆在脑海中一帧一帧闪过。她好似要想起什么,金樽月、碧云天,白柳沙堤的信花树,金玉琉璃瓦,碧血翡翠阶,从窗口一眼就可以看到仙凡两界的交点。 可是她总觉得自己还差点什么才足够回忆起全部。 这种总是差一点的感觉让她心中燥怒不得解,几乎要喷发出来。这种感觉她以前从未有过,却似乎又经历过,刺骨的、绝望的,如坠深渊,虽死难休。 江溪云突然哀叹出声。 她脚底下的阵法“咔啦”一声裂了,长长的黑色符文刹那分崩离析,从江溪云脚下开始,裂痕一点点布满整座阵法。她稍微一动,整个阵法便轰然崩裂,连带着混沌骨链、穷奇骨柱和凶骨龙纹棺,四散的碎片浸满了整座血池。雪白的头骨上爬满了玄色的裂纹,眼孔中的鲜血流干了,风一吹,便蓦地化作一摊齑粉。 第五十章·新天帝 有飞鸟从头顶略过,鲜艳却滴着鲜血的尾羽划出一道刺眼的痕迹。 寒潭,裂了。 天边透出光来。 水浽蓝惊恐地瞪大了双眼。 他生命中最后一刻所看到的,是江溪云一身绯色衣袍,脚边躺着一剑封喉的子期,脸上挂着疯狂而满足的笑。她左手提着我道,右手挑着无道,无道鞭身缠着江鹤舟,尾端在她身上穿胸而过,而浑身上下肌肤无一块完好的江鹤舟犹在兀自疯狂挣扎。 在江溪云身后,站着的是白衣颜泽和青袍风满楼,二人立在血泊中,神色冰冷,出奇的一致。 一如江溪云所梦到的,当年斩露池边之景一模一样。 阖陆星历十七轮己巳年,天界四公主和銮堕神,率领一众魔兵血洗九天,天界大乱。天界太子玟闲与司命星君思白重赐仙骨,著神册,重返天界与魔族一战后,和銮伏诛。与此同时,魔族大败,南海龙族被诛,留其长子江一朽为新龙王,六子风满楼为南海长君。天帝薨灭,三殿下华晟魂逝,太子玟闲继位,大殿下九江与战神月摇、神将司重、留观和胤祥不知所踪。 天已然大亮。 江溪云一身雪色华服站在玟闲身后,沉默不语。这几日她总是心神不宁,颜泽与风满楼的神色也日渐沉重,她觉得奇怪,却说不出怪在何处。她总觉有大事要发生,哪怕今日,是玟闲的继位大典。 她被恩准与玟闲一道接受万神跪拜。 眼前的玟闲只留给了江溪云一道背影,深沉的肃穆的背影,比之其在凤栖山上时的气氛更冰冷。金赤龙纹袍,祥云百兽鎏金杖,九龙百珠冠,披风上都嵌满了晶莹的绯石。她犹记玟闲戴上冕冠时说,这九龙百珠冠,粒粒取的皆是罕见的百鲛珠,九十九粒,一粒不差。 她突然想起她为梓珞做的遗香骨来,此刻那支步摇还戴在梓珞的头上,与它的主人一并关在凤栖山的水牢里。 遗香骨,有百鲛珠,有绯石,有银扇石,还有绫光晶。自从天界出事,天魔相争之后,她陆续接触到了与这些材料有关的物什——华晟需要的银扇花,梓珞去魔界寻得的绯石六羽鸾鸟,被华晟暗算的寒潭,还有——如今戴在玟闲头上的,九龙百珠冠的百鲛珠。 冠冕的九条龙形态各异,神色不同,栩栩如生。 江溪云总觉得这几样东西串起来,是向她在表达些什么,但细想又想不到。 玟闲察觉出身后江溪云的心不在焉,他微微偏了偏头,低声问道:“有何心事?” 江溪云回过神来,俯身拱手:“并无。” “……”玟闲转头看江溪云一眼,他知道江溪云心里不愿多说,故而没有多问,转头问起别的事来:“云起大殿可收拾妥当?” 江溪云道:“三日前已收拾完毕。帝服您已穿戴妥当,届时我会跟随您身后。新帝入神册,将百鸟唱诵,祥云绕阶,众神来贺。”顿了顿,她方道:“恕我冒昧,您不等九江大君主他们回来了吗?” 新帝玟闲有言,江溪云在天魔之争中有重功,当论功行赏,故封其为新花神,命其负责新帝的继位之事。在九江大君主以及战神月摇一众还未归九天时便举行大典,终归是不大应当的。 但见玟闲沉吟半晌,却道:“无妨。” 江溪云沉默。 既然新天帝对此无太多意见,那她也不好说什么。江溪云略略行礼,道:“那溪云先退下,去准备大典了。” 玟闲挥手示意她但去无妨。 江溪云退出殿外,发现颜泽与风满楼一左一右站在门外,如同两尊冷面门神。江溪云被吓了一跳,“你俩站在这里做什么?” 颜泽看她一眼,不说话;风满楼则道:“等你。” “我有什么好等的。”江溪云轻笑,三人并肩往外走,江溪云道:“这大典办的有点急,九江大君主与月摇他们还未归,如今连半点消息也无。落到居心叵测之人口中,又是不知道会造出多少事来。” 他二人又互相看了一眼,神情变幻莫测,却还是不说话。江溪云已经习惯了他俩的奇怪行为,只当是寻常,又道:“我总觉得会出大事。” “你觉得会出大事通常就会出大事。”风满楼斜她一眼,试图暗示:“你不觉得奇怪吗?” 江溪云道:“要说奇怪,不如说我每回与你共事都会遇到更奇怪的事情。” 风满楼:“……” 颜泽十分冷淡地看他一眼,道:“先去云起大殿吧。” “嗯。”江溪云应声。三人向着大殿而去,连日来的血腥气与死亡的压迫感在眼下被庄严肃穆冲刷干净,一路的丹霞之色晕染了每片浮云。花璇玑手底的仙童再次出现,新被册封的仙神穿梭于各殿,气氛严肃而紧张。 这一刻终是到了。 云起大殿坐落于第三重天最高处,长长的白玉琉璃的云阶,沿路铺开了各色的花。青白的翡翠瓦反射出清亮的光,明温一挥手,整片天空都变得格外亮堂。云阶下方是一大片汉白玉铺就的广场,七七四十九根青白玉的五兽柱,龙、凤、白泽、鹤、狮,神色不尽相同。前后两处摆着两尊巨大的切冰薄玉制的燃香大鼎,雕着九兽头,每个兽头都大张着嘴,袅袅白烟从兽嘴中飘出来。一众仙神穿着最华贵的长袍立在广场上,挑首看着云起大殿前的人。 江溪云站在玟闲身后半丈的位置,微微颔首,面向众神。思白站在玟闲左侧,风满楼与颜泽立在玟闲右手边不远处,身后的仙娥鱼贯而出,手中皆持着一个鎏金托盘,依次往后分别是天界玺印,神尊玉简,九龙百珠冠,这冠冕他临来时卸下来交给了神女宫,连带着祥云百兽鎏金杖一起。最后的仙娥持的恰是鎏金杖,江溪云看一眼玟闲,正巧撞进他带着淡淡笑意的眸子里。 百鸟唱诵,祥云绕阶,众神来贺。 悠扬厚重的青铜钟鸣穿透层层云霭,神女宫唱词,江溪云上前几步,从仙娥手中托盘上取过九龙百珠冠,换下玟闲头上的丹砂发冠,小心且仔细地给他戴了上去。而后她退开几步,神女宫上前,将天界玺印和神尊玉简交到玟闲手中。 天界玺印,青黛玉为载,刻百族,纳五界。 神尊玉简,百花玉为载,容万史,晓百事。 玟闲抬眼,千万仙神齐齐行礼,无一拖怠,无一不尊。 却在此时,天边突然传来比日辉更刺目的光晕,众人不得不抬手略做遮挡,以免彻底被这刺目的光线吞没了视野。江溪云以绯色绸带覆目,光晕散去,从云端走下来的,赫然是九江大君主,以及月摇司重众人。 按理说见到胜仗归来的九江一行人,江溪云会格外欢喜。毕竟如此,玟闲便不必再落人口实,她与司重也有共事之情,能看到他平安归来,多少心中都会安定许多。可此番再见他众人,江溪云竟没来由的心底一沉。她不动声色立在玟闲身前,手中结阵,抬头看向来人。 九江一身黛蓝色,与玟闲的丹砂赤红形成鲜明的对比。 司重上前一步,唇角带笑,温和妥帖,笑意却不达眼底:“恭贺新君登得尊位,我们来时遇上点困难,故此拖延,现在才前来为新帝送上一份大礼。” 江溪云并不知道为何此时格外忌惮九江一行人,像是从另一个世界里带来的敌视,总觉得她已经经历过一遍这些景象,不过彼时她并不是站在现在这个位置。 玟闲冷静开口道:“不知你们,是要给本帝带来什么大礼呢?” 一份闪着银光的物件被抛过来,思白先手接住,打开一瞧,面色大变。司重道:“不知君上如今手下的这些神将仙倌,都是从何处飞升而来?” 玟闲不答话,江溪云便道:“自凡界众仙堂点化而来。” “与君上本人无直接关联啊。”司重突然没头没脑说了这么一句话,又道:“思白尊者,请问,你看完了吗?” 思白脸色煞白,双手颤抖,那一团银光几乎要握不住。 江溪云觉得奇怪,但隐隐又觉得不安。颜泽反倒是一副终于来了的模样,风满楼道:“不如司重你直接明说,你来送什么大礼。” “好。”司重眼里终于有了一丝真切的笑意,他道:“不愧是饮了烬浮生也要跟来的你们。”他往前走几步,右手提着问心,双眼眯了眯,手腕突然发力,问心以摧枯拉朽的势头带着劈出疯狂的剑气,将白玉琉璃的云阶从中间生生斩断,崩碎的玉片四散飞溅,有几片扑簌簌落在司重的云靴边。他抬脚覆了上去,轻轻碾了碾。 玟闲神色攸地一沉。 那道被问心劈开的裂缝如同一条无形的界限,生生将整个空间分作两半。一半,是九江领头,身后跟着同样华服加身的司重、月摇、留观和胤祥,以及一众尚不清楚发生了什么的新仙神;另一半,则高高在上,立于云阶的顶端,云起大殿前,玟闲为首,身后站着思白、江溪云、颜泽、风满楼,以及日神明温和一众在天魔之争中立下大功之人。 切冰薄玉的香炉中袅袅白烟突然消散了。 司重再走两步,懒声道:“天帝魂灭前,将帝位传于大殿下九江,言先太子玟闲心思过于缜密,疑心甚重,难当大任。并命月摇众者,护新帝,清君侧。”言毕,他左手一摊,一团白光乍现,属于先天帝的威压顷刻间铺散至整片空间。 “先天帝魂息在此,若有不服者,当以,叛徒处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