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万丈豪情一言碎 春风拂面,绿波荡。 芳草茵茵,青枝摇。 镜湖方圆四百余里,烟波浩渺,水光澄澈。 凝如明镜的水面上,清晰倒映出了一个年轻的美男子。 只见此人,剑眉如漆,鼻梁挺拔,一双眸子灿若星辰,五官俊美之极。 更关键的是一股自然而然的高贵疏离气质,让此人看起来仿佛是从天上谪落凡尘的仙人。 头戴细纱小冠,身着素色大袖葛衫,立如芝兰玉树,笑若朗月入怀。 积石如玉,列松如翠,郎艳独绝,世无其二。 好了,可以了,肚子里就这点存货,多的一滴也没有了。 张恪意犹未尽地看着自己这张英俊的脸,走到一旁的凉亭中坐下。 斜倚亭柱,他长长吐出一口浊气,无奈摇头,“怎么会是东晋呢?” 东晋,在张恪的心中,其实是个很有意思的朝代。 如果中国各个封建王朝一起拉一个群,群主自然是大秦,管理员强汉、盛唐,玄学兴盛的东晋应该就属于那种干啥啥不行,哔哔第一名,长期垄断龙王称号的那个。 比起一出生就要跟隔壁猛男干架的汉朝,东晋很随意,只要不跑到我的地盘上来弄我,你们随便厉害,我眼红算我输! 比起邻居里恶棍泼皮层出不穷,自己虽然有点闲钱,却被迫每年帮他们还花呗的宋朝,东晋自己窝在屋里,花天酒地,惬意得很。 一帮二代、三代们在战火纷乱、颠沛流离中看惯了生死,成天嚷嚷着人间不值得,服散饮酒,开开趴体,扯扯淡,顺带着写两副字画两幅画,就是风流一生。 除了开国那一段有点动乱不安,中间一长段时间都是和平而繁盛,甚至还有那么一点点强大,亡国也算得上死得比较安详,刨去一个孙卢之乱,江左百姓并没有经历什么战事。 在“政由士族,祭则司马”的门阀政治中,司马皇族就像个吉祥物。 士族和皇权和平共处,一起偏安江左,造就了名传千古的东晋风流。 按说比起一众穿越先贤,张恪这个时间和背景都算不得差,但令张恪无语凝噎的关键问题是,如今他所在的这个上虞张氏,居然......是个寒门庶族! 在得知这一情况的时候,张恪脱口而出的话,都是书上不让写,电视上不让播的。 上品无寒门,下品无士族啊。 东晋咸康二年三月十六下午,日头西斜,夕阳照在他完美无瑕的侧脸上,张恪捂着心口,心脏负荷有点超标。 作为一个二十一世纪的有志青年,张恪幼年丧父、青年丧母,脑子一热去学了个考古学,毕业进了研究所就开始了时不时的荒山野岭之旅。 昨夜他正和同事们在崎岖山路上赶路,心神稍一恍惚,不幸踩中一块松动的石头,连人带石掉落一侧的深渊。 再一睁眼,便是到了这儿。 他抬起头,看着无尽的虚空之中,对安排这一切的那个男人,竖起一根笔直的......中指。 读者老爷喜欢什么你写什么不行吗?赘婿、兵王,它不香吗? 在冥冥虚空,未知的角落,那个男人也一脸无辜,关键那些我不会啊!!! “哎,为了这张脸,哥们儿忍了!” 张恪站起身,晋尺七尺一寸的身高,约合后世一米七多,关键此刻的他,才刚年满十五。 嗯,就是昨天。 这个时空的第一个生日,生日快乐这四个字,张恪只做到了一个。 微风带着清凉微润的水汽从翠竹林间而来,拂动着张恪的发梢。 张恪满意地看着湖中的倒影,轻轻握拳,心中涌动着豪情万丈。 风乍起,合当奋意向人生! 不然怎么办? 来都来了...... 七天无理由退货在这儿好使吗? 张恪大袖轻摇,朝着上虞张氏依山傍湖的方形坞堡中走去。 那是他如今的“家”。 还未临近,一个跟他年纪差不多大的奴仆少年急急冲来,开口喊了声,“小郎君~” 听见这酥麻的尾音,张恪打了个寒颤,硬着头皮应了一声。 少年名叫柏舟,是张氏东楼荫户柏林的二儿子,自小跟随张恪当伴当。 此刻急切道:“小郎君,主公叫你去祖堂。” 张恪只好跟着跑了几步,很快就喘得不行。 比起前世来,这具躯体真是太弱了。 上虞张氏的方形坞堡长宽都将近五十米,高近十米,上下三层。 底层为厨房和奴仆、荫户的住处,中间是一些功能房,比如储物等,最上面则是张家族人的住处。 张氏族长张论一家住在北楼,长子张弘一家住在西楼,族长次子张宣带着一家人住在东楼,而族长三子张传一家则住在南楼。 人丁说不上兴旺,也不算太稀少。 张恪在从记忆中得知这些名字时,还以为误入了某个不知名组织的宣传部。 祖堂位于坞堡正中,族中大事都在此举行。 祖堂的议事堂“留福堂”中,上虞张氏族长张论,以及张弘、张宣、张传三兄弟都已经站在堂中。 瞧见张恪已到,身形依旧高瘦的族长张论轻喝一声。 “张恪,跪下!” 嗯?我不要面子的啊? 一言不合就让下跪,东晋不讲人权的吗? “恪儿,不必紧张,今日叫你前来,是有重要事情要向你交待,你且跪下。” 一脸疲惫的父亲张宣走到他身边温和道。 罢了,给你个面子。 张恪双膝跪地。 老三张传悄悄关上留福堂的大门。 张恪心头一跳,总不能露馅了吧? 我什么都没干啊,我娘身边那两个身材婀娜的美貌丫鬟也还一眼都没看啊! 下一步是不是还要放狗啊? 房中光线登时暗沉,张论站在正中,居高临下地看着张恪,一脸便秘之相,“张恪,如今你已年满十五,有一条族规也到了该告诉你的时候了。” 张论神色陡然严肃,“凡我上虞张氏子弟,一律不得出仕为官!” 张恪掏了掏耳朵,面露疑惑。 张论板着脸又重复了一遍。 面无表情的张恪心里一万匹外域特种名马齐齐奔腾。 什么叫不得出仕为官,你以为你是琅琊王氏还是颍川庾氏啊,那官是你想做就做的? 是不是不立这么条规矩,司马皇族会跑到上虞来求你们去做官? 醒醒啊!这是东晋啊! 你一个寒门庶族,有什么资格? 我曾经也暗自告诫自己,千万不能娶好莱坞的大明星,但我也没好意思说出口啊! 你这还写进族规了,是人性的扭曲还是道德的沦丧? 诸葛丞相的形象又浮现在脑海中,挥着羽扇,“我从未见过有如此厚颜无耻之人!” 张恪都忘了自己是怎么起身离开的,跟着父亲走回东楼的路上,他才猛地停步,光顾着吐槽的他终于反应过来,合着自己刚刚树立起来的雄心,就又要崩碎了? 这个世界,就不能对一个渴望进步的男人友善一点? 第二章 一声张郎 满嘴狗粮 窗外的鸟儿起起落落地蹦跳,叽叽喳喳地嘲笑,张恪怀着满心的烦恼,整个人都有点不好。 垂头丧气地跟着张宣来到书房,心知张宣一向性情温和,张恪便试探着问了一句,“爹爹,为何?” 历朝历代,对父亲的叫法都很多,许多在后世人看来很不可思议的称呼,都曾经是父亲的称谓。 幸好曾经的张恪并没有什么太过羞耻的叫法,只是普通的一声爹爹,让现在的张恪能够喊得出口。 对于自己占据了这对夫妇儿子的身体这件事,张恪还是有些愧疚的,力所能及地孝顺一下并不为过,事实上前世的他也很孝顺,只是没机会。 有些话不说,有些事不想,但只要说起来想起来,总难免有些心酸。 听了张恪的问话,三十多岁,面容俊朗的张宣揉了揉疲惫的眉心,叹了口气,“恪儿,你如今正是壮志在怀的时候,忽然得知这样的消息,哎,实在是为难你了。” 就是啊,那您老赶紧想个辙啊,怎么应对,总不能看着您儿子大好年华,就这么被荒废了吧! 张恪满心期待地看着父亲,等待着一个英明神武的男人为他指点迷津,领他柳暗花明。 “为今之计......”张宣沉吟着。 张恪眼中开始有星火闪耀。 “就只有认命吧!多的也别问了,谁让我们生在了这样的家族。”张宣叹了口气。 张恪“......” 感情您刚是在跟我共情?您这沟通技巧,不去当官真可惜了。 “不出仕又如何,日子照样过下去。那朝堂之上,尔虞我诈,动辄得咎,前日繁花簇锦,后日便家破人亡,没什么好的。我们偏安于坞堡之中,耕读传家,亦是人生不虚啊。” 这段话倒是不墨迹,如连珠炮似的,一听就没少打腹稿。 张恪仿佛听到了前世鸡汤文中常说的平淡是真,你都没见过繁华,说什么平淡是真? 真当东晋人均谢安? 抱歉,这碗鸡汤,我干不了! 他捂着胸口,觉得早晚会被玩死在这儿。 回到房间中,张恪颓然地倒在软塌上,将头闷进被子中,想试试能不能闷死重新穿越一次,显而易见,他不敢。 要不干脆就认命,农妇、山泉、有点田? 想到今后做梦,带头大哥项少龙带着诸如林三、宁毅、杨凌、石越、韩冈等一众大佬一起冷冷地一人吐一口唾沫,面带鄙夷的场景,张恪不禁打了个寒颤。 来到房中的铜镜前,他和镜中影像深情对望了,许久。 脑海中悄悄浮现出一句诗来,天生丽质难自弃。 不就是寒门庶族嘛? 不就是不让出仕嘛? 多大点事啊! 我是穿越的啊,穿越的! 更何况,偏安是没用的,那些吃肉吸髓的胥吏舍得眼巴巴看着这样一块肥肉在眼前晃悠? 张恪记起,东晋一朝曾经多次实施土断,咸康七年,就会有一次,重点正是户籍。 届时,没有士族身份的上虞张氏,如何保住这些荫户、佃农? 自己若真的毫不作为,恐怕好日子也享受不了几年的。 张恪终于真正下定决心,无论如何,哪怕再有什么噩耗,都一定要在这偏安江左的东晋闯出一片天地来。 这一切,都始于颜值......带给他的强烈自信。 毕竟,这是在东晋。 一个很看脸、主要看脸、甚至可以只看脸的时代。 一念既定,张恪就开始认真地谋划起自己的未来。 他揉着酸痛的双腿,毫不犹豫地定下了第一个方向,强身健体。 以如今自己这个弱鸡一样的身子,肯定不长久,哪方面都不长久。 东晋向来推崇羸弱阴柔之美,比如卫玠,就是东晋美男子排行榜上人气最高,粉丝应援最多的选手。 好好一个美男子,初入建康城,就因为被建康城疯狂的粉丝围堵多走了几步路,多听粉丝嚎了几嗓子,到了住处就一病不起,然后就挂了! 这要放在张恪前世,再柔弱的小鲜肉也不至于啊。 张恪默默道:“比起卫玠,还是当嵇康好些。” 旋即就给了自己一个响亮的嘴巴子。 啊呸! 把话说清楚咯! 只是更欣赏嵇康那种阳刚之美。 萧萧肃肃,爽朗清举。 多好,多美,多么令人神往。 主意既定,张恪顺道也规划好了线路。 张氏坞堡依山临湖而建,绕着镜湖靠这边的山道,可以攀爬,风景也不错。 会稽的郡治山阴县就在镜湖的另一面,没事可以远眺,试试能不能瞧见那会稽山阴之兰亭。 光强身健体还不够,要想以寒门之身在东晋的环境下出人头地,不考虑军功这条捷径的前提下,就只有文才了。 文才又可以细分出好些类别,唱跳rap和篮球......咳,玄学、诗文和书画。 东汉大一统王朝的崩碎,战乱频频,生民流离,儒家的那一套复杂古板、陈词滥调的东西已经不能再呵护魏晋人饱受摧残的心灵,他们转而醉心于形而上的哲学论辩,挥着塵尾,开起了一场又一场哲学沙龙,他们管这叫做“清谈”。 于是玄学大兴。 绝大多数在东晋一朝出名的文人,要么本身就是玄学大家,要么就是由儒入玄取得成就的。 就连佛门在那时候都需要结合玄学的论辩来打开信众市场,当时佛门的金牌销售员之一的支道林就是一名佛玄两手抓,两手硬的人才。 张恪若想出人头地,玄学是必须要会的,而且因为他是寒门,还必须要达到精通且出类拔萃的地步。 书法、绘画、围棋、音律等,也是东晋风雅名士的流行娱乐,许多人都凭借着在某些方面的的不凡造诣而成就了巨大名声,尤其是书法和绘画。 书法一道,王羲之、王献之父子二人名传千古;绘画之路,卫协、戴逵、顾恺之尽皆青史留名。 不过在这两者之中,书法是必须,绘画可随意,因为这个年代没有打印机。 不论是抄录书籍、书信往来还是上书朝廷,写不了一手好字,那就注定前途黯淡。 张恪揉着眉心,心道:那就这么定了,健身、玄学、书法,必须搞定。 至于别的,有机会再说。 拎得清主次,才抓得住命运。 生死看淡,说干就干。 张恪艰难地站起,迈开酸疼的腿,走向书房。 这个时代,印刷术还未普及,书籍算得上是奢侈品。 书籍的复制只能靠手抄,而寻常人家,根本连抄书的机会都得不到。 于是,书籍大多都集中在那些高门大族的手里,大族子弟自然大概率要比只能抱着一本论语啃一辈子的寒门子弟见识高远得多。 在这种意义上,上品无寒门是有现实情况支撑的。 张恪也很担心自己的情况,如果没有书,自己的计划又该如何完成呢? 但当记忆自然而然地涌上心头,张恪赫然发现,这个上虞张氏,好像很不简单。 当他再次来到父亲书房,张宣正在房中临帖,瞧见张恪走进来,将笔放好,笑着道:“恪儿,心里好些了没?” 哪壶不开提哪壶,自己这位父亲真是聊得一手好天。 张恪恭敬道:“爹爹,我想来找些书看。” “好啊!《毛诗》和《论语》你都读了那么久了,是该换些新的了,想看什么自己选,都在那儿。” 顺着张宣的手指方向看去,一排书架上,摞着一堆书轴,如同后世的画轴一般。 他定了定神,对不住了老爹! “父亲,我想看老庄。” 张恪故作忐忑地开口。 果然,张宣立刻将脸一板,但看着自己俊美不凡的儿子又生不出气来。 谁说男人看见帅哥也会嫉妒的,如果是自己儿子巴不得他更好看一点呢。 张宣最终只能温声道:“儒家典籍众多,如果不够我还可以去藏书房里帮你借,为何一定要看老庄?” 张恪故作颓丧,即使臊眉耷眼的也还是那么俊美,“父亲,如今玄学大兴,我已不能出仕,看看也不行吗?” 张宣为难道:“可是,可是你祖父那边,唉......” “张郎~” 恪母李氏迈步走入,一言不发,神色哀婉,泫然欲泣。 张宣毫无悬念地败下阵来,只得答应去跟族长父亲沟通。 李氏转身,背对张宣,朝张恪微一挑眉,得意地笑着走出。 张恪目瞪口呆,呆立当场。 仔细一想,竟又有种被强灌了一嘴狗粮的感觉。 在李氏的催促下,张宣不情不愿地往北楼那边去了。 书房中重归寂静,张恪随意地盘坐下来,心头萦绕着淡淡的忧伤。 为什么要姓张呢? 不过还好不姓牛,否则老婆不叫织女,他都下不去.....手。 第三章 都这么随便的吗 父亲张宣跟祖父张论掰扯了约莫一圈麻将的时间,才得以将张恪送进位于北楼的张氏藏书房。 望着藏书房中密密麻麻的书轴,张恪愈发确定这上虞张氏绝对暗戳戳地藏着点什么东西。 这藏书,如今执政的颍川庾氏怕是也不一定拿得出来吧。 当然,他也没见过人家颍川庾氏到底有多少藏书,只是给自己脸上贴贴金而已,不必计较。 反正,一个寒门庶族是绝对不可能有这么多藏书就是了。 别的不说,光抄这满屋书所耗费的纸,就不是一般家庭能负担得起的。 竹制的书签用细小的绳子系着,挂在卷轴的一头,在若有若无的微风中轻轻晃动。 放眼望去,琳琅满目,像是在不露痕迹地炫富。 张恪毫不磨叽,直奔主题。 《老子》《庄子》《周易》是玄学的经典,但学习玄学却不能只看这些原文,而要看一些大家的注解和阐发。 这其中,两个泰斗级人物便是何晏跟王弼。 魏晋玄学,这两人是绕不开的。 竹签翻动,卷轴抽出又插回,就在这反复的动作中,张恪累了。 身子太弱,果然不长久。 好在藏书楼里的藏书分门别类整理得很是规矩,让张恪省了很多事,顺利找到了自己想要的。 很快,他看着已经被自己集中放到一旁小案几上的一大堆卷轴,高兴之余甚至有些惶恐。 何晏的《老子道德论》,王弼的《老子注》、《老子指略》、《周易注》、《周易略例》、《论语释疑》、《周易大衍论》、《周易穷微论》、《易辩》,郭象的《庄子注》。 另有何晏《论语集解》十卷。 一句话来说就是,他想要的,都有。 东晋版国家图书馆? 实体版百度? 五保户家里停满了兰博基尼和湾流? 张恪眉头一皱,发觉事情并不简单。 难道是历史记载出了错误?东晋的庶族都这么有钱? 他摇摇头,这个猜测比某乎上刚编的故事还不靠谱。 站起身来,正想要再到书房中找找看有没有线索,可以猜一猜张氏的来历。 忽然听见门外响起一声叫喊,“恪儿,好了没?” “好了。”张恪隔门应了一声。 为什么莫名觉得很羞耻? 万恶的互联网。 要改,要改。 他匆匆地跑到书法区,选了一副钟繇《宣示帖》的摹本,然后将刚才从刚才选出来的那些书轴中,挑了何宴的《老子道德论》,王弼的《周易注》、郭象的《庄子注》以及何晏《论语集解》,然后将剩下的卷轴各自放回原处。 一顿操作猛如虎,就是苦了身子骨。 藏书房的门外,张宣看着张恪不住喘气,虚弱而坚定抱着一大摞卷轴的样子,嘴角抽搐。 坐在房中休息的张论也吓了一跳,不过既然已经同意,便也没说什么,详细登记后便让张恪回去了。 时间临近傍晚,张恪忙完了大事,开开心心地站在楼上,眺望着远处的山水,心中轻松。 当天晚上,柏舟去镜湖中抓了几条鲈鱼,手法熟练地处理干净,鲈鱼们走得很安详。 于是,张恪尝到了一道名留青史的家常菜,“鲈鱼脍”。 真鲜。 他有些理解人称“江东步兵”的张翰为什么要思鲈了。 这个步兵是指阮籍阮步兵,不是什么乱七八糟的步兵。 当然,张翰思鲈最主要的还是因为避祸,哪儿能真为了吃。 但这就是人家聪明的地方,要不怎么能名传千古呢。 包装很重要啊。 接下来的日子里,张恪每天上午和柏舟一起爬山游湖,在山上做做操。 下午和晚上自己看书临帖,煞是用功。 看得张宣和李氏是又心疼又欢喜,欢喜完了想着那不能出仕的规矩,就更心疼了。 越想越气,李氏在张宣的腰间狠狠拧了一把。 张宣:“......” 于是张恪越是努力,李氏就越是气不过,张宣只好默默承受着这个年纪不应该承受的磨难。 在李氏的帮助下,如今的书房,已经被张恪霸占了,父亲张宣只能无奈重新布置了一处书房。 他不是没有想过抗议,但感受了一下后腰上淤青处传来的疼痛,又想到万一今后都用不上这腰的悲催,再加上儿子上进这是多么令人开心的事情,恩,主要是第三点,他屈服了。 哎,人善被人骑! 一晃一旬的时间悄然过去。 张恪揉了揉发酸的手腕,看着案几上左伯纸的字迹,满意地点了点头。 一手小楷已颇得神韵。 倒不是张恪是什么书法天才,而是曾经的少年也曾日夜临摹这一幅《宣示帖》,只是他临的是张宣的摹本,徒有其形,并未得《宣示帖》真意。 想到这儿,张恪默默吐槽这位便宜爹爹,自己什么水平,心里没点数么? 何宴的《老子道德论》,王弼的《周易注》、郭象的《庄子注》他已经抄了一遍,既是读书,又是练字,一举两得。 顺道,他还搞了点小发明,叫来母亲身边的青鸟、绿枝二婢中的青鸟,教她用针线为自己装订了三本线装书。 小姑娘脸红得像个小太阳,一副张不开嘴合不拢......迈不开腿的样子,让张恪对自己的魅力又多了几分明悟。 一大堆书轴换来的也就是薄薄三册,张恪乘胜追击,把剩下一点的《论语集解》抄完,就到了该去换书的时候了。 这些天,他一有空就琢磨着上虞张氏的来历。 毕竟是他如今在这个世界的归属,不搞清楚怎么好想办法偷偷搞事情......咳,怎么主动为家族振兴贡献自己的力量? 他右手大拇指和食指缓缓搓着,这是前世养成的习惯。 姓张,这一点基本可以确定。 古人对姓氏香火的执念非同一般,于是一般来说不存在为了逃命而举族改姓的说法。 从如今往上捋,姓张的大人物,西晋张华、张载、张翰都曾在青史留名,但名声最大、官位最高的是张华。 张华,留侯张良的十六世孙,西晋重臣,官至司空,总摄朝政近十年,被誉为“王佐之才”,上一位得到这个评语的那个男人,名叫荀彧。 在深宫妖后贾南风疯狂作死的年代,张华凭借自己卓越的能力,硬生生维持住了濒临崩溃的政局,让西晋又和平了近十年。 可惜在赵王司马伦发动政变杀死贾南风的时候,他也被一刀砍了,就此朝中擎天白玉柱轰然倒塌,八王之乱的阴影彻底笼罩在华夏大地的上空。 咦? 怎么越说越像了! 张恪自嘲一笑,要是自己随便一猜就能猜对,这上虞张氏也太没水平了。 对于张华,张恪记忆最深的还不是他辅政的事,二是两件不那么重要的事情。 张华也是多才多艺之人,文政两开花。 他曾写过一本《博物志》,乃是中国第一本博物类著作,有人说堪比《山海经》, 也有人觉得是在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著名的守宫砂就是在这本书上详细记载的; 同时,张华一生藏书甚多,尤其精通目录学,大概算是初代图书馆管理员的水平。 众所周知,图书馆管理员都是猛人。 咦? 不对,已经不能用咦这么平淡的语气词了。 啊! 张恪震惊地起身,抱起卷轴就冲向北楼。 在跟族长祖父一番花言巧语后,得以成功进入藏书房。 他将书轴放归原处之后,并未立刻选新书,而是在房中开始四处搜寻,搜寻一套名叫《博物志》的卷轴。 但是,没有找到。 他颓丧地蹲在藏书房深处的角落,自嘲一笑,“我就说嘛,怎么可能。” 他撑着手边的一个箱子站起,随意扫了一眼箱子上贴着的纸条,如遭雷击。 纸条上很直白地写着三个大字,“博物志” 怎么感觉有点过于随意了。 张恪搓了搓脸,就这!你们还千里逃亡、不得出仕,玩呢? 第四章 套路之中有大道 虽然有些随意,但张恪几乎可以确定这支上虞张氏应该就是张华的后人了。 他眉头渐渐舒展开,扶了扶鼻梁上并不存在的眼镜,右手食指和大拇指伸出,轻轻道:“真相只有一个!” 在张华执政的期间,或许是狡兔三窟之计,或许是心知乱世不可避免,为保族血,悄悄让一批后人来到了南方,定居在会稽郡上虞县镜湖边上。 这些藏书应该也都是从那时候悄悄运来的,正是因为这些藏书的存在,张恪才确定他们是在张华生前掌权时过来的。 因为在他的记忆中,自己这位便宜祖宗是被夷了三族的。 如果在张华死后,还带着这么多足以装几十辆车的书南下,那不叫逃难,那叫作死。 同时,看如今坞堡中人丁的情况,来的人应该不多,但钱财肯定没少带。 领头最核心的就是便秘的族长祖父。 而后他们得知了张华的死讯,“痛定思痛”,不许后人出仕,以免重蹈覆辙。 奇怪的是,此刻的张恪虽然对这种因噎废食的蠢货行径觉得十分不以为然,但亦能体谅他们的痛苦。 不知不觉间,他已经悄然代入了张恪的角色。 毕竟,来都来了。 这也能解释为什么这个坞堡还算气派,张氏一个寒门也没见什么厉害人物还能养得起这么多奴仆。 既然是张华的后人,那这儿应该也有裴頠的《崇有论》吧。 玄学两大派,“贵无”和“崇有”。 先有“贵无”,再有“崇有”,而“崇有”的出现就是反击“贵无”的。 当时“贵无”的学说主张越名教而任自然,以至于时俗放荡、不尊儒术、口谈浮虚、不务实事、不遵礼法,以至于皇帝觉得这不行啊,你们这么搞,我这个皇帝很没面子也很没里子的。 于是裴頠临危受命,出来搞了个《崇有论》,“杠”它一杠。 不过他还是失败了,和好友张华一样,没能挽救晋朝,西晋和东晋的上层权贵们还是选择了服散、敷粉、旷达超脱的那一套“贵无”思想,越来越颓废、越来越享乐,最终滑落深渊。 果然,张恪在藏书房中找到了裴頠的《崇有论》,打开一看,居然是裴頠亲自抄写的。 张华张茂先,没跑了! 张恪心满意足,拿着《崇有论》和另外几本玄学书籍,开心地走出了藏书房。 在张论那儿登记的时候,祖父的脸色稍微好看了些,点了点几卷书的名字,语重心长,“看书不在多,贵在精。” 张恪没有反对,也没有嬉皮笑脸,而是恭敬应下。 对于合理而正常的善意,他虚心接受。 至于改不改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他按捺着一颗激动的心,跑回书房。 坐在书房中,他并没有立刻打开这些书轴,而是开始搜寻自己脑海中,那些关于张华的记忆。 首先,是张华后人这件事,被人知晓,是不会有政治上的风险的。 因为张华死后不到三年,惠帝就下诏为其平反,一切罪名都取消,一应爵位封赏财产都重新归还,还有个孙子继承了他壮武郡公的爵位。 不是骂人,这个孙子是真孙子。 名叫张舆。 咦,张舆、张论,那个年代就有舆论这么高大上的词语了吗? 其次,如果暴露,会有什么后果? 大人物都是有仇人的。 张恪前世看《通鉴》,翻到晋纪,从惠帝开始,出现最多的字就是杀、诛,看得他头皮发麻。 如果没有什么声望而暴露,可能被暗中的仇敌悄悄觊觎。 不能指望像小说里写的,仇人一波一波地给你千里送人头,供你练级,等你成长后去端了他们; 更大的可能是人家直接以雷霆之势端了自己。 到时候,一巴掌给自己糊在墙上,血肉模糊。 那场面,凄惨而血腥,自己能做的,可能就只有死的时候嚎得大声点。 张恪打了个寒颤,反复默念,不要上头,不要上头。 最后一点,自己可以利用这个做点什么,或者说当下的自己该如何规划? 张恪思考许久,依旧不得要领。 索性就拿出一摞纸,提起笔来,将自己记忆中,那些东晋大人物的主要生平事迹写下来,边写边分析,学学前人走过的路,形成自己的套路。 出于谨慎,他没有写具体名字,没有写时间,只写了些事迹,即使被人发现了也只当是分享刚编的故事而已。 中间匆匆用过晚饭,又回到桌前继续。 一直写到深夜,直到李氏实在心疼,才来催着他入眠。 躺在床上,张恪的脑海中依旧浮现着那一页页的东晋名人事迹,一个个《宣示帖》风格的墨字疏密有致,每一页都记录着那些风流高雅。 他横竖睡不着,仔细想了半夜,才从字缝里看出字来。 每一页都写着两个大字,“装哔”! 张恪一个激灵,猛地从榻上坐起。 悟了! 这不是最浅显的吹嘘或者显摆,而是一种在社会游戏规则下的自我适应和包装。 人都有包装的需要,无关乎贫富,这是社会竞争在心理上的映射。 在激烈的社会竞争和时局变化中,能够准确地把握情况,用最适合自己的方式,准确达到各种目的,这样的人,就是装道的高手。 比如先前提到过的那位张翰,眼见乱世将起,于是借口思念家乡的鲈鱼、莼菜,张口就开了个大,“人生贵适志,何能羁宦数千里,以邀名爵乎?” 成功返回吴郡,得以善终,并且还留下一个千古美谈。 但如果他不会装,只是耿直开口,“唉呀妈呀,世界太危险了,我要回老家苟着。” 想想可能就是一个令人遗憾的结局。 到了东晋,装道高手们更是如雨后春笋般层出不穷。 比如东晋第一位名相王导,在那场著名的新亭对泣中就有成功的示范。 建康城外,逃来南方的众人都坐在新亭,北望故土,感慨山河沦陷,风景殊同,甚至黯然泪下之际,王导愀然变色地道:“当共戮力王室,克复神州,何至作楚囚相对?” 说好一起到白头,你却偷偷焗了油。 估计当时在场众人心头都是一个念头,大家只是出来聊个天,你为何要装哔? 但事实是,经此一装,王导一言震动天下,声名更盛。 东晋第一风流人物,谢安,更是一位装道圣手。 谢玄大破苻坚,打赢淝水之战,为东晋续命数十载,这样的滔天大事,传到正和人对弈的谢安耳中,他只是淡淡一笑。 客人却忍不住了,开口询问,谢安随口道:“小儿辈大破敌。” 然后等客人激动不已地走了之后,谢安一个人兴奋得在屋里蹦迪,连脚下高齿屐的齿都撞断了。 什么叫专业! 这就叫专业! 可这个事情,是如何传得人尽皆知的呢? 你品,你细品。 一位位东晋哔王的亲身示范就在眼前,张恪悄然握拳,这就是我要走的道! 他幻想着,玉树临风、卓然出尘、又才华横溢的自己,凭借在装道上一次次圆润而自如的表现,迅速在东晋闯荡出偌大的名声,成为一方名士。 然后以名声大势倒逼族规,成功出仕,一步步走向东晋潮头。 夜色清幽,溪水悄悄拨弄着树影,好好一个美男子睡得口水横流。 第五章 喂!给个面子啊! “柏舟,咱们今天走远一点,来他个二十里咋样!” 又过了二十天,在张恪来到这个世界整整一个月之后,他终于可以鼓起勇气地说出这句话了。 柏舟抬头看着小郎君,随着过去一个月日日运动,面色已经不再苍白虚弱,而是透着些健康的红晕,整个人也多了些昂扬活力,不过气质还是那么高贵疏离。 咦,我怎么会疏离这样高贵的词? 肯定是听小郎君天天在我耳旁念叨,不小心学来的。 柏舟自然无所谓,像他这样的家庭,走点山路根本不叫事。 只是他犹豫地问道:“小郎君,你行不行?” 张恪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毅然决然,“男人怎么能说不行!” 柏舟惊讶道:“咦?这句话我也听我大兄说过,男子不能说不行,只有女子可以喊不行,我一直不懂,小郎君可否为我解惑?” 张恪看了看柏舟,确定这货不是在反调戏自己之后,强忍着满脑袋的黑线,大袖一甩,“俗不可耐!” 柏舟一脸崇拜地看着张恪的背影,小郎君真是风姿卓越啊!骂人都这么好看。 哎,也怪我,我那大兄,天天就知道耕田犁地,肯定说不出什么好话,我居然拿到小郎君面前来说,下次一定注意。 主仆二人开始沿着山路缓缓前行,开始五里还是熟悉的道路,再往前就是陌生的风景了。 张恪感受着新奇,心中暗道,这就是成长啊! 这些日子,他已经将此时玄学主要著作都仔细看了。 以旁观者的角度,结合自己前世的那些经验,再把诸如黑大师、尼大师、康大师、罗大师,以及马大师的那些理论,杂糅起来,站在巨人的肩膀上,造诣颇为不凡。 至于儒家经典,张氏家学自不用说。 同时,一手《宣示帖》小楷已经被父亲张宣亲口夸赞青出于蓝而胜于蓝,虽然父亲的水平有点拿不出手,但评价冰箱不一定要自己会制冷嘛,张恪这般自我安慰着。 鸡贼的张恪还凭记忆临了许多遍东坡居士的《黄州寒食帖》,虽然因为记忆愈发久远之故,越写越无神韵,但光这个行书的笔法动势就能唬住许多人吧。 清风自远山而来,吹皱湖面,吹起波涛,记忆也忽然如潮水般涌来,将张恪带回那个科技奔腾,信息爆炸的时代。 那时的人们,喜欢文艺地感慨,从前的车马很慢,一生只够爱一个人。 而现在,张恪揉着发酸的小腿,看了看身边只有个中二少年。 还是前世好啊! “小郎君,前面三里我记得有一处凉亭,咱们走过去刚好在那儿歇息,吃点东西,喝点茶水,然后就可以返程了。” 柏舟对这边的地形很是熟悉。 转过一个弯,前方不远处,赫然出现了一座湖畔的凉亭。 但是,不巧,亭中有人。 凉亭中的石桌旁,三人围坐。 一人头戴缣巾,身着青绢单襦,年纪约莫二十七八,面容十分俊美,身姿挺拔。 一人四十多岁,气质干练,一双眸子精明而深邃,大袖飘飘。 另外一人,则是一个慈眉善目的和尚,年约半百,正微笑着与其余二人交谈,“二位觉得此地如何?” 中年男子环顾一圈,点点头,“果然有迥异于山阴(河蟹神兽超凶)道的清静,茂林修竹,大雅之地!” 年轻男子好奇道:“深公久居剡县,如何知晓此间风光的?” 和尚微微一笑,“何檀越即将启程奔赴建康任职,王檀越从长山县百里相送,没有一处如这般清雅之地,人心如何得慰?” 另外二人都哈哈大笑。 说话间,从凉亭外的山道上走来了两个人影。 被扰了清静,三人先是俱都皱眉,旋即目光落在当先的白衣少年身上时,顿觉山色湖光都为之一亮,茂林修竹皆随之飘舞。 和尚与中年男子都在心中暗赞,好个俊美少年!不比当年卫叔宝差啊! 卫叔宝就是卫玠,曾经的东晋顶流。 中年男子看向年轻男子,“仲祖,今天可是遇到对手了啊!” 年轻男子看着那个少年,微笑不语。 和尚忽然站起,双手合十,“小檀越往何处去?” 张恪心中正郁闷,计划好的凉亭不巧有人,他已经有些累了,下一处凉亭还要走两里。 凉亭中却还有人站起来问自己要上哪儿去。 挑衅,这是赤裸裸的挑衅。 张恪微微抬头,看向问话的和尚。 怎么圆润而不失礼节地反击,在线等,挺急的! 贫僧自东土大唐而来,往西天拜佛求经而去? 这格调倒是有了,可老和尚也听不懂啊。 装道心法全速运转,有了! 张恪风度翩翩,大袖飘摇,不卑不亢地合十一礼,“我往去处去。” 和尚一愣,眼泛异彩,又问道:“檀越自何处来?” 怎么还没完了! 张恪心中暗自翻了个大白眼,“我自来处来。” 说完便快步离去。 倒不是为了装完哔就跑的刺激,而是生怕和尚再问出个什么檀越是谁,这种哲学三连,实在令恪头大。 和尚闭目回味半晌,然后对着张恪和身后的仆从远去的背影,鞠躬行礼。 中年男子瞬间眼露凝重,他是知晓这个和尚身份的,能得此人如此对待的人可不多,遑论一个素昧平生的毛头小孩。 张恪和柏舟好不容易找到了一处凉亭。 张恪不在乎,一屁股坐在栏杆上,柏舟蹲下从背上的竹箱里往外掏东西。 张恪扭头看着,像是看见了哆啦A梦。 自制小马扎、干粮、水壶、茶叶、茶盏、还有两块木柴...... 因为今天准备走远一些,所以跟母亲李氏禀报过后,张恪让柏舟带上了足够食用的东西。 柏舟熟练地摆弄着那些吃食,就近打了一壶镜湖水,用块石头垒了个像模像样的小灶,还生起了火,将水壶搁在上面煮着。 张恪闭起眼,脑海中还想着方才那三个人。 考古出身的他观察力异常敏锐,在路过凉亭的时候,就发现了山道另一侧的湖畔林中,有几个人影正在那儿静静等候。 仆从? 莫不是什么大人物? 恩,是了。 剧情不都是这样展开的嘛,自己回去,一顿操作,对方三人纳头便拜......咳,过分了过分了,对方顿生惜才爱才之心,然后就成了自己人生中第一批贵人。 套路,都是套路啊! 张恪越想越激动,甚至都已经想好了人家要提拔自己的话,自己怎么拒绝了。 嗯,不仅要拒绝,最好拒绝个十次八次的,到那时候,声望震天响。 这一招不是张恪的杜撰,而是有套路。 谢安当年屡次拒绝征召,博来了一句名言,“安石不出,奈天下苍生何!” 张恪有自知之明,他比起谢安这种在上下五千年历史中都出类拔萃的大人物来自然是差得远,但是自己搞点小事情还是可以的。 正沉浸在幻想中,张恪被柏舟喊醒,匆匆吃了些干粮,同时泡了一壶自己凭着记忆粗糙制作的绿茶解渴。 这个绿茶如今已是张氏坞堡中的流行单品。 很正常,比起当时用茶煮粥、熬汤、甚至还加各种奇奇怪怪的调味品的方式,杀青加上冲泡饮用的方式有着惊人的吸引力。 二人简单填了填肚子,柏舟将现场收拾干净,主仆二人又踏上了归程。 青山绿水,穿林风声,伴着竹叶的沙沙响动,张恪缓步徐行,心中激荡。 他们一瞧见自己就冲下来的话,自己要不要矜持一下? 进了凉亭之后,应该说些什么呢?应该是要谈玄的吧。 如果他们直接就要提拔我当什么清贵闲职,我该怎么拒绝,要不要说出族规? 张恪一路胡思乱想。 “小郎君,那三人还在呢!” 柏舟的声音悄悄在张恪耳边响起,吓了他一大跳。 镇定,要镇定。 张恪心中默念,面上神色自如地朝前走去。 二十步、十步、五步,不断接近着凉亭,张恪的心也怦怦直跳。 贵人们,阿犹瑞迪? 上虞张氏的美少年心中大喊着,然后在凉亭中的欢声笑语中,平静地路过。 啊喂! 什么情况? 就这么无视了? 说好的贵人呢?说好的一语惊人呢? 我走这么慢,一把地主也该斗完了吧! 喂!给个面子啊! 还讲不讲套路了? 还有没有王法了,还有没有法律了! “呼呼,小郎君,我刚才在心中一直跟三官帝君祈祷来着,果然成了。你放心,他们不会再找我们了。” 拐过山道,柏舟拍了拍胸口,脸上写着三个大字,“快夸我。” 张恪扭过头,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微笑道:“柏舟,我谢谢你啊!” “小事,不用谢。”柏舟豪爽一挥手,“小郎君,我算不算你的福星啊?” 张恪:“.......” 心中开始琢磨,换一个常随的话换谁? 望着前路,心绪平静下来的张恪自嘲一笑,真当自己是什么天命之子吗? 后遗症之小说看多了。 张恪大袖一震,不再纠结,快步回家。 凉亭中,中年男子忽然问道:“深公方才为何不再叫那小友前来一叙?” 老和尚微微一笑,“访贤纳才,不是我这方外之人所操心之事。” 年轻男子直接道:“有此风姿,若有真才实学,当得大用。” 中年男子笑了笑,并未多言。 一个随从快步跑来,中年男子淡淡道:“如何?” 随从将他潜伏在一旁听见的张恪和柏舟二人的对话一字不漏地重复了一遍。 中年男子终于放下心来,看着二人,“既如此,便略施援手吧,后续之事,且看缘分如何。” “善哉。” “别忘了帮我问问那奇怪的饮茶之法。”年轻男子补了一句。 亭中三人,中年男子姓何名充,字次道,如今的会稽国内史,相当于会稽太守,即将调任丹阳尹,未来的辅政大臣,一朝执政。 年轻男子名叫王濛,东晋名士,此时任长山县令,因为何充即将离任,特从长山县赶来会稽国送别。 老和尚竺道潜,字法深,世人尊称深公,传言是王敦之弟,但未得证实。素来为帝室倚重,名士敬仰,名满天下。 此刻,三人皆望向山道一头,那个白衣少年消失的方向。 白衣从容,大袖飘飘,俊逸风姿,仿佛仍在眼前。 第六章 日后定会再见 走回坞堡的路上,张恪不时转身跟柏舟说话。 “柏舟,今天的茶好喝吗?” “柏舟,你头上那片竹叶颜色跟你挺配的。” “柏舟,你看天上那朵云,像不像我们中午吃的那块干粮?” “柏舟,你娘贵姓?” 柏舟两头雾水,一脸懵逼。 最怕,小郎君突然的关心。 张恪再次转头,“柏舟,你的竹箱重吗?” 柏舟赶紧重重点了点头。 谁知张恪却转过身去,头也不回地大步流星走了。 柏舟的脸上写满了委屈,但就像摇动的竹叶一般,无力又哀伤。 行吧,你帅你有理。 张恪终于真正放弃了幻想,朝着坞堡快步走去。 回了家,柏舟自去收拾他的,张恪迈着两条发酸的腿回到了书房。 哎,还是有点郁闷啊。 出师不利,靓仔泪满襟! 穿越嘛,都觉得自己应该是天命所归,顺风顺水,轻轻松松就能活出个光辉灿烂来。 毕竟小说上都是那么写的。 看别人都觉得举重若轻,我上我也行。 等真正自己上了,才发现连走两步都哆嗦。 有句话说得好,有些事,错过了就是过错。 还有句话说得好,所谓幸运,不是命运垂青了你什么,而是在命运垂青之后,还拥有不被夺走的能力。 又有句话说得好,打铁还需自身硬! 仍有句话说得好,机会只留给有准备的人! ...... 芝麻大的事儿没办成,道理倒是一串一串的。 张恪一时间都忍不住有点鄙视自己。 哦对!还没叫柏舟来抄书呢! 这货,今天坑大发了。 “蹬蹬蹬!” 一阵急促的脚步踩在木质的楼梯上,敲击乐的欢快节奏让张恪不由自主地跟着摇摆。 “小郎君~” 这长长而令人酥麻的尾音,是柏舟无疑。 张恪眉毛一挑,送上门来了? “小郎君?有人找你。” “找我?”张恪心中疑惑。 “对啊!就在下面,那人看着好威风的。”柏舟连忙说道。 坞堡门口,一个中年男子静静站着,负手而立,气度不凡。 不是张家不讲礼,而是为了安全。 东晋家族坞堡行为规范之一:不要随意请陌生人进门。 等张恪和柏舟快步走出,中年男子迎上去,对张恪一礼,“张郎君,此有一信,请试回之。” 说完就从怀中掏出一封信来,递向张恪。 按说以当时风俗,男子这般举动是较为无礼的,可偏偏此人举止潇洒,气度从容,并无居高临下之意,反倒一片诚恳。 或许,这就是权力的迷人魅力? 张恪回了一礼,双手接过,心中已经有了些猜测。 伸手一领,“请入坞堡用茶稍歇。” 男子眉毛一挑,对这个邀请略感诧异,笑着走入。 三楼的书房中,张恪让柏舟搬来一个小炭炉,一个装着山泉水的陶制茶壶。 咳咳,我要装哔了。 将茶壶放在炭炉之上,待渐有水声沸响,便从茶罐中将茶叶用竹片轻轻拨到三个茶盏之中,这边放好,水也刚到正好。 敛袖提起茶壶,将水注入,而后盖上盏盖。 氤氲的水汽从盏盖上的气孔中笔直升出,渐渐在房中弥漫出一股茶叶清香。 张恪将其中一盏朝男子轻轻一推,而后才道一声失陪,坐到书桌前,打开信封。 男子旁观着这一切,赏心悦目的同时,心中暗赞张恪的从容和淡定。 论风姿,实乃平生仅见。 他却不知,此时的张恪,每一个细胞都在呐喊着,淡定淡定。 你是穿越者,什么场面没见过,稳住别浪! 至于泡茶这件事,他倒没往什么从容淡定上去想,只是觉得,做事铺垫要充分,耐心要足够,这样才能彼此都愉悦。 打开信,没有自我介绍,没有客套寒暄,写信人很直白地提了一个问题。 《易·系辞下》云:“子曰:书不尽言,言不尽意。然则圣人之意,其不可见乎?子曰:圣人立象以尽意,设卦以尽情伪。系辞焉,以尽其言。” 试论之。 张恪微微一笑,这是魏晋玄学中著名的“言意之辨”,对如今的他而言并不是什么难题。 可这大人物不当面招揽,却要通过这样的方式再考核自己的才识,又岂会这么简单。 这里面一定有坑! 但是,坑在何处? 张恪在桌前沉思,那男子已经揭开茶盏轻轻饮了一小口。 初入口似有微涩,然滋味隽永悠长,清香回甘,实乃人间至味。 他看着似有犹豫的少年,决定出言提醒一下,望其千万重视,切莫错过天大机缘。 “我是受如今会稽内史何次道何使君之托,前来送信。” 说完这句,他便闭嘴不言。 张恪如闻天籁,就差冲过去给男子捏肩捶腿了。 您老还有没有什么没说的啊? 喝一盏茶说一句吗? 我可以给你泡啊。 您要高兴,我把书房改成泡泡堂都行啊! 只要您给我把话吐干净咯! 玩归玩,闹归闹,张恪不拿前程开玩笑。 何充啊,真是一条粗壮的大腿啊! 抱紧了这一根,未来十年都不用愁的。 因为十年之后,何充就挂了。 何充是魏晋名士中的异类,尤重事功,少务虚名。 《世说新语》里有个段子就是说他的,王濛、刘惔和竺道潜一起去看望何充,何充却只顾着处理政务,王濛就说,“我俩和深公一起来看你,都想你能跟我们好好扯扯淡,你怎么只顾着低头干这些俗事呢!”何充瞥了他一眼,“我不看这些,你们早完犊子了!” 跟后世那句我搬着砖就没法抱你,抱着你就没法养你,有着异曲同工之妙。 这个段子,首先体现了东晋名士的务虚到了何等地步,开文化沙龙都不讲究时间地点人物的; 其次说明何充对事功的重视,是个做事儿的; 最后,体现了何冲同志也是装道高人! 职场铁律,领导喜欢什么,自然我也喜欢什么。 张恪心中瞬间有了抉择,这些日子的苦读派上了用场,洋洋洒洒地写了一大段。 一气呵成之后,停笔。 看着这一页雍容自然的《宣示帖》小楷,张恪很是满意。 但是,总觉得哔格不够。 等待墨迹干透的当口,张恪忽然心中一动,再度提笔,在下方写了一行七言绝句,这才心满意足地收手。 虽然此时的七绝很少,但也已经出现,并没有问题。 张恪微微一笑,盲目瞎舔是没有意义的,要舔得精准才有奇效。 在张恪回信之时,那男子一边小口轻饮,一边四处观察。 瞧见柏舟揭开自己那个茶盏的盖子,然后静静看着。 男子低声诧异道:“可有讲究?” 柏舟没想到大人物会跟自己说话,吓得连连甩头。 男子又道:“那为何不饮?” “烫。”柏舟老老实实地回答。 说完柏舟也觉得有点不合适,端起茶盏将茶汤一口灌进嘴里,用了好一会儿才艰难吞下,哈着气,含糊道:“真的烫。” 骚操作看得男子目瞪口呆,暗自叹息,入芝兰之室,久不闻其香乎? 张恪将信纸叠起装入信封,郑重交予男子。 男子指着茶叶开口道:“此茶妙绝,不知可有多余?” 索贿啊? 明目张胆? 不过没事,就怕你不开口。 张恪直接将自己的茶罐抱来交给柏舟,让他打个包裹。 男子连忙推辞,“如何能尽夺所爱!” 诶,这就不要脸了啊! 张恪笑了笑,“曾于梦中见仙人,授此制茶饮茶之法,既得其法,便取之不尽用之不竭。” 男子深深一礼,“承蒙厚爱,必有回馈。” 这就对了!等的就是你这句话! 一行三人下楼走出坞堡,在坞堡门口,男子看着张恪,感慨道:“张郎君风姿,实乃鄙人生平仅见。” 能换个称呼吗?你这么喊有没有问过小强的意见? 张恪微笑开口,“腹有诗书气自华。” “好个腹有诗书气自华,张郎君此言必将名扬天下!”男子此刻已是由衷钦佩,“张郎君,我们日后定会再见!” 不叫蟑螂君,我们还是好朋友! 张恪笑着行礼,“期待之至。” 望着那人远去的身影,张恪长长出了口气。 回去的路上,柏舟竖起尖尖的耳朵,听见小郎君在嘀咕着些奇怪的话。 什么要是不日就能再见就好了...... 第七章 你看这个坑,它又大又圆 “哈哈哈哈!” 夜色深重,上虞县的最大的客栈之中,蓦地爆发出一阵略显放浪的笑声。 客栈的小厮立刻尖起耳朵,根据经验,接下来的情节一般都比较刺激。 可惜他们失望了。 房间内,何充稍稍收敛激动的心神,叩着案几轻吟道:“宣室求贤访逐臣,贾生才调更无伦。可怜夜半虚前席,不问苍生问鬼神。” “此人不仅玄理通达,心思竟也这般务实,真说中我之心意也!” “可惜竟是庶族,不能直接为我所用。” “罢了,既然明日便要启程,就破例一次,为你在建康扬名一番,且看你的造化!” 送信的男子站在一旁,想着自己费尽心思才得到何使君的赏识,不禁陷入了深深的沉思。 隔壁,王濛正端着一个茶盏,其中茶汤清亮。 王濛看看,闻闻,舔舔,闭目回味,满面痴迷。 天光划破夜幕,重新点亮人间。 何充启程去往山阴,然后前去建康,赴任丹阳尹,一个跟京兆尹差不多的职位。 王濛捧着死皮赖脸抢来的半罐茶叶,高高兴兴地返回了东山县。 竺道潜送走二人,却并没有立刻动身返回剡县,而是写了封帖子,托人送往上虞张氏的坞堡。 帖子上就写着一些欢迎来剡县论佛的客套话。 张恪清早起来,刚要出门,正巧碰到这位送帖子的人。 看着这短短的一行字,和气喘吁吁的送信人,张恪莫名有些怀念微信。 他盯着这一行字看了好一会儿,终于恍然大悟。 和尚面善心黑且鸡贼啊! 张恪立刻让柏舟弄来一罐茶叶,交予送信人,再手写了一副帖子,当做回信。 看着人力版微信再度启动,柏舟好奇地问道:“小郎君,这人谁啊?” 经过这些时日的相处,柏舟慢慢察觉到了一个规律,小郎君似乎不介意自己询问一些不是很重要事情,还经常说出不同的答案,询问自己心中的感受。 虽然有种不太说得上来的奇怪感受,但柏舟还是很乐意的。 张恪没想到自己将柏舟当做装道修炼工具人的事情已经被中二少年渐渐察觉,他笑着道:“这人是谁不重要,这张帖子才重要。” “是不是很迷惑?” 柏舟点点头。 “迷惑就对了,赶紧出发,今天早去早回,说不定一会儿还要收帖子。” 张恪大步流星,柏舟将信将疑。 上虞的客栈中,竺道潜看着面前的这罐茶叶,笑着感慨,“张檀越真妙人也!” 旋即再次手书了一张帖子,暗示了几句何充的态度,让那名人工微信......咳,送信人再次送去张氏坞堡,然后才抱着茶罐,心满意足地返回剡县。 送信人虽然很累,但还是高高兴兴去了,因为那和尚......加钱了。 三位大人物悄悄来,悄悄去。 上虞四姓,刘、顾、范、戴竟无一人知晓。 更不知这三人都与那镜湖边上的一个寒门张氏的少年,产生了纠葛。 柏舟站在楼下,望着楼上的身影,小郎君怎么就突然这么厉害了呢。 说有帖子就还真有帖子。 小郎君这么俊,又这么有才,莫不是天上仙人下凡? 会不会什么时候就上天了? 站在楼上,张恪手中拿着帖子,笑眯眯地望着白云青山,炊烟袅袅。 在短暂的兴奋后,他终于可以心平气和且更有动力地继续当初确定的路线。 动力来自于什么? 来自于自己努力之后的正向反馈,这个反馈越是及时、越是强烈,继续努力的动力就越是强大。 所以,你们有没有明白什么? 张恪调皮地眨了眨眼睛。 日子重归于平静,父亲依旧疲惫,母亲仍然美貌,祖父还是便秘,柏舟永远中二。 一晃便是半月。 ...... 建康隶属丹阳郡,也是丹阳郡的郡治所在。 所以,即使如今建康成了都城,丹阳郡城也能在建康城中,占据一块位置还不错的地盘,秦淮河畔,乌衣巷边。 丹阳尹的办公场所就在这儿。 一大早,丹阳郡城外的一处宅院,花园中,两个十四五岁的少年坐在一块窃窃私语。 一个少年清雅秀美,面如冠玉,名叫荀羡,字令则,乃是魏晋之际有名的高门“颍川荀氏”的子嗣,素有佳名。 简单来说,就是个长得很帅名声很好的一流二代哥。 二代哥看着身旁自己的贴身随从霜降,皱眉道:“确定?” 奴仆打扮的俊俏少年重重点点头,“我还听家主还说了,等小郎君一满十五岁就将准备成亲。” 荀羡掰着指头算了算,“还有几个月了啊!” 他忽然道:“霜降,我对你如何?” 单纯呆萌的霜降自然还不懂得这个问题的凶险,古往今来,多少二愣子栽在这句话之下。 “小郎君对霜降自是再好不过,霜降愿为小郎君肝脑涂地以报大恩。” 虽然不懂小郎君为什么要这么问,但表忠心这种居家生活必备技能早已深入骨髓,张口就能来。 荀羡忽然直起上身,凑过头,在他耳边吐气如兰,低声道:“霜降......” “小郎君,使不得啊!” 霜降跌坐在地,双手抱在胸前,满脸惊恐。 等荀羡想明白这个蠢货脑子里在想什么的时候,气得一脚轻踹在霜降的腿上,“你......” 算了,骂了也不让写,就不骂了。 “我是说我们逃了吧!”荀羡低吼道。 “嗨,小郎君,你早说啊,看给我吓得。”霜降如释重负地重新跪下,理了理衣衫,“不就是逃嘛,逃......” 霜降愣住,等他明白过来这个逃是什么意思的时候,更加惊恐,嗫嚅道:“小郎君,我不敢啊!” 荀羡翻了个白眼,“你不是愿意为我肝脑涂地吗?” 霜降无语凝噎,我随口一说,你怎么能当真呢! 我说改天请你吃饭,你是不是也要问哪天啊? 荀羡冷冷道:“没跟你开玩笑,要么跟我走,要么我弄死你,然后自己走。” 像颍川荀氏这样的门第,弄死个把奴仆,水花都不会掀起一点。 霜降看着荀羡的神色不似作伪,心中哀嚎,却把胸脯拍得啪啪响,“小郎君,咱们上哪儿?” “是啊,上哪儿呢?”一时间,荀羡也陷入了沉思。 忽然,外面传来一阵交谈声和脚步声,二人连忙躲起来。 “那个上虞少年真的有那般美貌吗?” “何尹说的,应该不会假吧。卫叔宝再世,真想去看看,嘻嘻。” “你这浪蹄子,怕不只是去看吧?” “哎呀,万一他要动手动脚,我一个弱女子又怎么抵抗得了嘛!” 声音由远及近,又由近及远。 “放荡!” “下贱!” 荀羡和霜降不约而同地低声鄙夷着。 霜降的意思是真放荡,荀羡的意思是怎么不对本小郎君放荡。 荀羡双目一亮,知道去哪儿了! 他眯起眼,回想起这些日子那个总是出现在耳旁的名字,冷哼一声。 会稽国,上虞县,镜湖边。 张恪浑然不知一个大坑正从建康启程,坚定而不怀好意地朝他飘了过来。 他领着柏舟悠悠闲闲地走出坞堡大门,进行每日操练。 若是没有竺道潜的那封信,他还以为自己的回信舔歪......写错方向了。 这些大人物行事就是这么粗放,一点也不顾及自己这个寒门小少年的感受。 哪怕发条“微信”告知一下呢! 也不知这位大人如今在干什么,也不见一点响动。 愁啊! 入夜,颍川荀氏在建康的宅院中忽然乱了起来,因为小郎君不见了。 跟他一起消失的,还有他的贴身随从,霜降。 府中管事立刻上报荀家家主荀蕤。 荀蕤是荀羡的长兄,父亲荀崧早死,便由他继承了家主之位。 荀蕤闻言不动声色地挥了挥手,淡淡说了句知道了。 管事诧异抬头,喂,你亲弟弟丢了啊,你咋跟吃了碗汤饼一样? 他瞬间脑补出了一副豪门兄弟争斗的戏码出来。 荀蕤安坐在房中,微微一笑。 跟皇族联姻有什么好,若非如今我颍川荀氏门第大不如前,这种事情怎么会压到我家头上! 这位浔阳公主,乃是元帝幼女,今上之姑母,多半是贪恋我二弟美色,哼! 司马小儿欺我荀氏老无力,强行发生姻亲关系! 若先祖慈明公、文若公尚在,安有此等事情发生。 即便如此,我也不会让你们如愿。 事实上,荀羡“逃走”之后,几个荀氏的私人部曲就已经悄悄跟了上去,护卫安全。 直到第二天下午,荀蕤才装作慌张地去往皇宫,向皇帝司马衍禀明了此事。 陛下,你姑姑的未来夫婿,他跑了! 不多时,监司的人马便冲出了建康,然后分做几队,各自搜寻。 第八章 蟑螂君幸会狗郎君 “娘,爹爹为什么老是看起来那么疲惫呢?” 趁着李氏准备给张恪做身新衣服,过来量尺寸的当口,张恪问出了这个本不该问出口的话题。 因为在他看来,李氏并不像宋明理学兴起之后那些被禁锢的妇女。 她依旧还保留着天性,保留着对生活自然的追求。 “哎,还是被你发现了。恪儿,你可知那耕田的牛儿?” 嗯? 果然是少妇少妇,知识宝库,这就要来著名的田牛之论了? 张恪不禁为魏晋女子的豪迈作风点赞。 李氏忧心道:“族中人丁不多,能顶事的更少,你爹爹每日操心族中大事,常常夜不能寐,就如那过度劳累的牛,日渐消瘦疲惫,哎!” 画风突然转向了温情,张恪也不由得沉默了下来。 李氏拍着张恪日渐厚实的肩膀,欣慰笑着,“以前啊,总担心你身子不好,如今见你日日登山远行,身子骨渐渐好起来,为娘的很开心。” 张恪眼眶微红,这种关爱,已经阔别他多年了。 李氏凑在他耳边,悄悄道:“好好练,未来有了妻室那才和谐。” 说完,李氏在张恪俊俏的脸蛋上拧了一把,感受着细嫩的手感,心满意足地扬长而去。 得,我就知道还得回来这事儿上! 张恪轻轻摸了摸自己的脸,想着方才李氏的一番话。 这上虞张氏,所谓的繁华安宁,真的是脆弱不堪,一戳就破。 如同我这薄薄的脸皮。 一念至此,张恪接下来三天,除去外出锻炼身体,都窝在书房,趁着记忆,将东晋诸多大人物挨个梳理了一遍。 制定好了如果面对某一位时,从前期观察揣摩,到语言气势的铺垫,再到欲扬先抑、欲抑先扬、吹拉弹唱、深入浅出、轻拢慢捻抹复挑等多种手法的灵活运用,以及最终背诗、抄文、语出惊人的穿越经典三件套兜底压阵,一套装字宝典初具雏形。 只可惜,装之道讲究因人而异,趁时而变,否则他也能搞出个经典场面出来。 最好能像申公豹那声,道友,请留步! 一喊出来就是一个名场面,心里该多舒坦。 哎,这种全知全能的生活......果然是很爽的啊! 张恪收拾妥当,快步下楼,叫上柏舟,强身健体小分队愉快走出了坞堡的大门。 走了一会儿,柏舟稍稍有些无聊地道:“小郎君,天天走这条路,也没个人影,你不觉得没劲吗?” 张恪看着这个二货,惊讶于他的勇气。 平平淡淡地猥琐发育不足以满足你对生活的幻想吗? 非要浪! 他悄悄在心中默念一遍制怒,没有理会。 瞧见小郎君神色不豫,柏舟心中暗暗后悔,赶紧补救道:“其实没人也挺好的,清静。我刚跟三官帝君求了,小郎君放心,不会有人来打扰我们。” 张恪愣住了,直觉告诉他,不行这几天就别出门了。 转念一想,没那么夸张吧,柏舟又不姓申。 果然,一路走下来,也的确没出什么事情,张恪的心里长长松了口气,子不语怪力乱神。 这段时间他并没有想过要搞什么大新闻,只打算老老实实充实自己,等待建康那边的消息。 过些日子再去一趟剡县,跟老和尚竺道潜谈谈佛理,再徐徐图之。 东晋很危险,装哔需谨慎。 山道的尽头,就是上虞张氏坞堡去往上虞县城的道路,往右是回家,往左是上虞县城。 当张恪走出山道,刚巧看见一辆牛车朝着张氏坞堡的方向驶去。 张恪面无表情地喊了柏舟一声,快步朝家中走去。 “喂!喂!” 牛车上,一个少年的声音响起。 柏舟轻轻道:“小郎君,好像在叫我们呢!” 张恪脚下不停,“你叫喂吗?” 柏舟一愣,小郎君说得有理。 “前面的郎君!”声音又更近了些。 柏舟又道:“小郎君,这次好像是真在叫我们了。” 张恪朝路边努了努嘴,淡淡道:“人家可能是在叫他们。” 柏舟看向路边走过扛着农具的佃农,心中怏怏。 我在小郎君心中莫不是个傻子?骗我的理由都找得这么敷衍。 “张恪!张恪!”牛车驶得更近了,牛车上的声音也有些气恼。 柏舟直接不说话了,跟张恪平齐,扭头看向他。 来,你继续编。 张恪面不改色心不跳,“柏舟,你叫我什么?” “小郎君啊?” “他叫的张恪,跟我小郎君有什么关系!” 说完张恪再度加快了脚步。 柏舟目瞪口呆。 但主仆二人都低估了对方的决心。 片刻过后,看着拦在自己面前的另一对主仆,张恪面露疑惑。 问:当你对面站着一个虽然比不上你,但是也很帅的男子,你应该如何打招呼? “你好,你很帅啊!” “谢谢,你也很帅。” 听起来像是一对充满敌意的情敌狭路相逢。 “放弃吧,论美貌你是赢不了我的!” 太中二了,比较适合柏舟,不适合自己。 张恪还没想好,对面那个情敌......咳,帅哥就已经先开了口,“请问,可是张恪张郎君?” 虽然很想否认,但张恪还是要脸的。 于是他推了推一旁的柏舟,“小郎君,叫你呢。” 看着柏舟完全没有半点灵性的失败演技,和对面主仆二人脸上写满的怀疑,张恪暗叹了一声, 没想到你们出门居然带了脑子,太阴险了。 大袖一震,张恪恭敬行礼,“上虞张恪,见过兄台。” 气度从容且优雅,让人挑不出一点毛病。 对面那位面如冠玉的男子同样一礼,“建康苟羡,见过张郎君。早闻张郎君风姿不凡,直如卫叔宝再世,今日一见,江左卫玠之名,果然不虚。” 舒坦! 会说话你就多说两句? 心中得意,嘴上却淡淡摆手,“些许虚名,于国无益,于事无补,谈之何用。” 苟羡面露异彩,对这句话很是赞同。 另一个少年却不忿道:“你这人,我们先叫你好几声,为何不搭理?” “霜降!不得对张郎君无礼!”说完还歉意地看着张恪,“张郎君勿怪,我这仆人向来少了约束。” 少了约束你就约束啊? 对不起,他还是个孩子? 不等张恪回答,苟羡又道:“张郎君,既然你我一见如故,不如入张郎君家中一叙,你我秉烛夜谈?” 等等! 怎么就一见如故了,你什么时候瞎的,没看见我都在躲你吗? 张恪被这个骚操作惊呆了,这就是东晋人的节奏吗? 他很想说一句,已读,但不知道怎么接,要不你再说句别的? 仔细一琢磨,这话怎么有些耳熟? 张恪猛地想起了前世的电视剧里,微笑着说出“不请我上去坐会儿吗?”的男人。 “张郎君,咱们这就走吧?” 苟羡的笑容真挚而单纯,宛若一个渣男。 已知:婊子配狗,天长地久; 求问:蟑螂配狗会有何结果? 张恪的心中快速思量着,然后就听见柏舟道:“你们二人与我家小郎君素昧平生,怎么能就这么请你们进入族中坞堡,肯定有坏事发生!” 张恪瞬间心中大定,“柏舟,这般小气戒备,岂是我辈男儿待客之道!” “无妨,苟郎君一看就是高门大族的杰出俊彦,断不会行那蝇营狗苟之事。苟兄,请!” 苟羡也没想到张恪竟然真的同意,眼中闪过一丝犹疑,转瞬被钦佩和惭愧替代,连忙让仆人霜降付过牛车的钱,跟着张恪走向了坞堡。 跟在各自的主人身后,柏舟主动搭了个讪,“你叫双桨?” 霜降瞥了他一眼,没搭理他。 小郎君不介意跟这些寒门结交,他可没那个功夫应付这些注定活在底层的人。 在荀家之内,他是个弱小可怜的小仆人,但出了家门,他就是高高在上的颍川荀氏中人,自然瞧不上上虞张氏这等寒门。 柏舟见他不说话,也不气恼,跟张恪喊道:“小郎君,他叫双桨呢,哈哈,好有意思。” 张恪自然知晓这个“熊孩子”名叫霜降,此刻突然起了些恶搞的心思,笑着道:“哦?那岂不是跟你很配?” 苟羡好奇道:“张郎君此话何意?” 张恪笑着道:“我这常随,名叫柏舟。” 苟羡也觉得有趣,大手一挥,“如此还真是有缘,霜降,你今后就叫双桨吧!有舟有桨,这才齐备。” 熊孩子顿时急了,泫然欲泣,要不是顾忌高门大族的形象,就要冲过去抱住自家小郎君的大腿哭嚎了。 “不叫双桨啊,那没事了,我这小舟前行,不用桨。” 柏舟憨憨一笑,苟羡借坡下驴,霜降如释重负,张恪抄手看戏。 居然这么好说话,绝对有鬼。 进了坞堡,张恪领着苟羡去见了父母,张宣和李氏都对一表人才风度翩翩的苟羡很是放心,嘱咐张恪好好接待,同时安排人为他们好生布置了住处。 往古来今、上下四方,颜值在哪儿都好使。 在书房中,张恪摆开阵势,一阵行云流水,不带半点烟火气息的泡茶操作,看得苟羡心旷神怡,如痴如醉。 一旁的霜降虽然瘪着嘴,但不得不承认,这个张郎君是有那么点好看的说。 柏舟双手抱胸,笑意盈盈地盯着这对主仆二人。 自从那次见过那个不知名的大人物之后,他就喜欢上了旁观这些人旁观小郎君泡茶的样子。 简单来说,就是喜欢他们没见过世面的样子。 张恪将茶气氤氲,茶香四溢的茶盏朝苟羡面前轻轻一推,笑着开口。 “荀兄不远千里,来我上虞,可有何要事?” 化名为苟羡的荀羡浑身一震。 第九章 果然还是掉坑里了 当你使用了一个谎言,在用下一个谎言掩盖还是直接老实交代之间,一定要分清对象。 ——鲁......咳,荀羡。 听了张恪轻描淡写的问话,荀羡好一阵呆滞,然后才强笑道:“张郎君,我是苟......” “荀羡,字令则,颍川荀氏,文若公六世孙。”张恪直接打断荀羡的话,微笑道:“荀兄还要我继续往下说吗?” 荀羡下意识地看向霜降,却发现霜降比他还要震惊。。 别的不说,就说荀羡的表字,还未成年的他几乎没在外人面前提起过,便是建康城中都没几人知晓,何况这远在上虞的张恪? 他惊骇站起,“张郎君莫非真谪仙人乎?” 张恪微微一笑,“令则兄请坐,恪乃凡夫俗子,何敢自称谪仙人。不过曾有一梦,梦中曾听仙人指点。” 他指着桌上的茶水,“此茶亦为梦中得仙人所授,令则兄不妨试试。” 早在荀羡说出自己叫苟羡的时候,张恪便已经猜到了荀羡的身份。 因为前世小时候吃了没文化的亏,叫错过那位荀氏大人物的名字,便对这个苟姓多了几分戒备。 咳咳,不堪回首,不堪回首。 这般说法,张恪是经过了深思熟虑的。 虽然有可能朝着什么志怪神异的方向发展,会导致一些意料之外的副作用,但张恪也有后手,足以保障有益无害。 他现在要的是出名,又必须考虑到自家寒门的情况,只有暂时依托于此了。 荀羡尝了尝被丹阳尹何充推崇之至,自己还未曾得尝的茶汤,顿时眼前一亮,心中对张恪最后的一点轻视也被茶汤消融,也相信了张恪的说法。 他感慨道:“张郎君......” 张恪实在忍受不了,插了一句,“恪亦有表字,长恭。” 这是张恪的父亲张宣早早为他起好的,因其还未成年,所以并未启用。 古人名以正体,字以表德,名字之间往往有些相通之意。 但对这个字,张恪曾腹诽许久。 如果不是想到还有个兰陵王在未来帮他兜底,他差点直接自闭。 没天赋就不要学人家取名.jpg “长恭兄,实不相瞒,在建康曾听何尹说起,羡总觉得言过其实,便想来会会长恭兄,今日一见,方知何尹竟仍有保留,长恭兄风采着实令羡倾倒。” 听了荀羡的话,张恪终于放了心,第一步总算没有出错。 他故意叹息一声,“哎,何尹心怀天下,亲和下士,但恪自知门第,心性也惟愿做一闲云野鹤而已,恐辜负了何尹的好意。” 其实这话也不假,张恪并没有一定要去东晋朝堂上当个什么大人物的想法。 只是士族身份是一定要有的,在那之后,学学谢安隐居东山,放歌纵酒也不是不可以。 荀羡微微一笑,张口吟道:“宣室求贤访逐臣,贾生才调更无伦。可怜夜半虚前席,不问苍生问鬼神。” 聊得好好的,念什么诗,又不是让你去都城。 张恪端起茶盏轻轻嘬了一口。 “有此等心性,长恭兄如何当得了闲云野鹤?”荀羡笑问道。 张恪苦笑一声,“你懂的。” 荀羡沉默了一会儿,瞬间脑补出了一副寒门子弟,空怀大才,报国无门,郁郁终老的戏码。 他摇了摇头,长长一叹,“以长恭兄之天资才情,岂有被埋没之理!” “不说那些了,你我一见如故,当秉烛夜谈,畅叙古今。令则兄,来看看我这幅字写得如何!” 张恪目的已经达到,洒脱一笑,仿佛方才的颓丧只是幻觉。 荀羡眼露钦佩,他自忖易地而处,自己断然做不到张恪这般潇洒。 内室中,烛火摇曳,两个身影相对而坐,不时有欢笑响起。 外室,柏舟和霜降大眼瞪小眼,不多时,沉沉睡去。 --------------------- 晨光乘着长长的山风而来,带着湖面上微润的水汽,唤醒新的一天。 张氏坞堡外,通往上虞的道路上,停着一辆并不常见的马车。 马车旁,几个汉子正蹲在路边,一人拿着个馒头啃着吃,放的时间稍微长了些,肉馅的油都微微有些凝固,但人人都吃得很香。 一个精瘦汉子稍微挪动屁股,转头跟身边头领模样的汉子道:“头儿?这就要到了,怎么弄?” 整条路上蹲姿最霸气的汉子拧着两条粗壮浓黑的眉毛,三两下将馒头塞进嘴里,鼓着腮帮子硬嚼。 旁边立刻递来一个酒囊,头领递回一个赞许的眼神,咕嘟咕嘟两大口酒将嘴里的东西顺下,打了个响亮的酒嗝。 他招招手,“都过来。” 众人立刻围拢,面面相对,蹲成一个圈。 “我这几天一直在想一个问题。咱们这一趟差事有玄机啊!” 头领砸吧几下嘴,好像还在回味刚才的酒味,于是又拿起酒囊灌了一口,看得酒囊原本的主人心如刀绞。 头领压低了声音,“那荀郎君好不容易逃了出来,咱们又把他给抓回去,他会不会记恨咱们?” “哎呀,头儿说得是啊!” “我咋没想到这一层呢!” “你想得到个屁,你昨晚说梦话都说的要立功了。” 众人叽叽喳喳,捧哏的捧哏,互损的互损。 “行了,别扯东扯西的。说正事儿呢!”头领轻吼一声,“于是,我想了个办法。” “咱们在这两条必经之路上守着,一旦荀郎君出来,咱们蒙着面给他一绑,然后放进马车里,一路上也给他蒙上面。到了建康就交给上面的人,咱们功劳也到手,恩怨也不沾染,怎么样?” “好计谋啊!” “头儿厉害啊!” “跟着头儿混就是好,功劳少不了!头儿,把酒囊还我吧......” 众人一阵吹捧,兴奋点头。 “行了,行了,我的厉害不需要你们多说。”头领故作不经意地将酒囊还给手下,尴尬地大笑两声掩饰尴尬。 然后调整了一下自己霸气的蹲姿,点了三个人,“你们三个,去那边山道上埋伏,记得蒙好面。” “然后,咱们三个,在这边埋伏,只要荀郎君一出来,咱们就给他摁了!” 众人轰然称喏。 “行了,分头行动!” 头领沉声一喝,众人纷纷站起。 然后...... “你们三个怎么不走?” “那个......头儿你们怎么也不走啊?” “这个......下次,我们还是站着说事吧。” “嗯。坐着也行。” 片刻过后。 众人都恢复了从容,头领潇洒挥手,“走了!” “头儿,再等一下。” “怎么?你还麻着呢!” “不是,再给我们看一眼荀郎君的画像吧。” “看什么看,就那长得最俊的,摁住敲晕就行了!” 三个身影朝着山道飞奔过去,隐入了山林之中消失不见; 这边三人赶着马车,悄悄寻了一处无人地界,藏了起来。 方才聚集之地,只有馒头的香味儿还在隐隐飘荡。 昨夜折腾得虽晚,但张恪还是没有轻易中断自己的强身健体之路。 习惯的建立很艰难,但通往咸鱼之路却往往是一片坦途。 就像那些码字的苦逼。 将睡眼惺忪的柏舟从外室的榻上拎了起来,二人简单梳洗一番,抖擞着精神就出了门。 走在路上,张恪总觉得荀羡这事儿没那么简单。 于是他仔细回忆着历史上这位荀家美玉的事迹。 一朝驸马、弱冠方伯、领兵大将、英年早逝..... 心头大致有数之后,张恪又看向自己的法宝人。 “柏舟,你说荀郎君来这一趟,会不会给咱们带来什么麻烦?” 柏舟今天没背小竹箱,欢快地撑了个懒腰,“小郎君多虑了,我昨夜悄悄试探了一下那个桨,一问三不知,跟个二傻子一样。你放心,没事的,再说了,人家上门拜访,还能犯了啥王法不成?” 卧槽! 他居然说没事! 要糟! 张恪心头一动,还没来得及转身,路旁的石头后跃出一个蒙面人,紧跟着,张恪和柏舟眼前一黑。 当你好端端地走在路上,唱着歌,蹦着迪,忽然就被山贼给劫了,你应当如何自救? 从马车中醒来,张恪发现眼前蒙着黑布,便开始急速思考着这个问题。 “小郎君,是你吗?” 柏舟的声音伴随着一阵蠕动,响起在张恪的脚边。 “从现在起,无论什么情况,你什么话都别说,一切听我的。记住了吗?” “好的,小郎君。” “不是叫你别说话嘛!” “我这不是回你一句嘛!” “顶嘴?又说?” 身旁忽然安静了下来,然后张恪便感受到了一根硬硬的东西戳了一下自己的小腿。 ???!!! 浑身鸡皮疙瘩和汗毛一起活动,“柏舟,是你吗?” 那根东西又戳了一下,表示回应。 呼,原来是手指啊! 仔细感受一下触感,张恪长出一口气。 然后就开始思考。 我张某人人畜无害,为什么莫名其妙就被劫了呢? 莫非是有什么人图谋我上虞张氏的财产? 还是柏舟的金口真的就那么灵验,没灾也能招灾? 又或许,是荀羡? 不会吧,要抓他的怎么都该是皇宫侍卫啊,或者五兵尚书手下的那些兵士,怎么还会有蒙着面的。 蒙着眼睛,颜值的魅力大打折扣,张恪也不大敢跟外面的人交流,生怕那些人没瞧见自己的脸,把自己当柏舟那样的随意给剁了。 无声无息地走了两个时辰左右,一个声音轻轻在马车旁响起,粗犷中带着些谦卑,温柔中含着一些强硬,“荀郎君,需要释放一下吗?” MD! 真是荀羡这个坑货! 果然,主动要求去你家坐会儿的,都不是什么好人! 等等! 释放一下是什么意思? 第十章 我、颍川荀氏、荀羡 山清水秀,四下无人。 张恪轻咳一下,清了清嗓子,“释放一下是什么意思?” 对面显然愣了一愣,没明白还能有什么意思,解释道:“就是如厕、出恭、蹲坑、拉屎、尿尿.....” 也不管合不合适,反正把自己知道的一股脑怼了出来。 张恪松了口气,说不上是庆幸还是失落,还以为蒙着眼是有什么新奇玩法呢。 “那能帮我解开蒙眼的布吗?” “这个只有暂时委屈荀郎君了,等明日交接了,就可以帮您解开了。” “那我怎么尿?” “额......实在不行,我们可以代劳。” 代劳...... 怎么代啊,手扶着吗? 这叫什么,遭遇了一场“伏击”? 作为你伏击的对象,你该如何回忆我? 对不起,我们还没熟到那个份上。 最终,来回谈判的结果是,他们帮张恪和柏舟解开了捆着的手,但是依旧蒙着眼睛,让他们释放了一下。 坐回马车,重新被反绑着双手,张恪无视着那根时不时戳自己腰一下的手指,心思急转。 只要不是山贼,局面就还没有完全崩坏。 原本的设想是,今天回去就将荀羡找借口撵出去,这茶也喝了,天也聊了,觉也睡了,总不能赖在他家不走了吧。 加钱加钟都不好使。 唯二出乎意料的就是这帮官兵来得这么快,同时智商又这么低。 出门走得急,脑子忘带了? 随意腹诽了两句,张恪开始认真思考对策。 现在摆在他面前有两个选择,第一是直接告诉他们自己不是荀羡,然后他们会跑到上虞张氏的坞堡中,将真正的荀羡提溜出来,然后整个张家可能因此全员完蛋。 脑抽一时爽,全家乱葬岗。 第二就是不承认,但也不拆穿,就这么跟着去建康,随机应变。 很显然,他只能选第二种。 而且,他也只想选第二种。 既然你不安好心,我顺势而为一下不过分吧? 去了建康,好好利用此事,说不定可以一炮而红。 于是,张恪叹了口气,喊了一声,“有人吗?” “荀郎君,何事?” 张恪平静道:“我不是荀羡。” “呵呵,荀郎君真会说笑。” “我真的不是荀羡。” 外面陷入了沉默。 马车骤然停下,离着马车远远的,两个人在窃窃私语。 “头儿,你听见了?” “嗯。” “你怎么看?” “用眼睛看。” “......” “咱们一路上怎么称呼他的?” “荀郎君啊?” “那他怎么知晓荀郎君就是荀羡的?除了荀郎君本人还能有谁?” “哎呀!就是啊!还是头儿聪明!” “再说了,荀郎君什么身份,等闲外人敢直呼其名吗?荀郎君这点小伎俩可瞒不过我。” “头儿,属下佩服啊!” 马车的车轮重新转动起来,张恪的嘴角轻轻勾起,终于理会了一下那根弱小无助的手指,“有事?” “呜呜......” “你现在什么也别说,到了建康再说。” “呜?呜呜呜!” “行了,你还不相信我吗?忍着点,用不了多久。” “呜......呜呜。” 亲自当车夫的头领摇头叹息,这些高门大族的公子...... 哎!这还是捆着手的呐! 安抚了柏舟,张恪叹了口气。 这剧情崩坏得有点迅速了。 怎么搞成了一上来就开大的节奏? 别人穿越都是一层一层地升级,村花、镇花、郡花,额,这个就算了,听起来怪馋的。 反正就是慢慢发展吧,哪有自己这样直不楞登就去怼大boss的。 少林寺嫡传的铁头功也不能这么头铁吧。 弱小无助的小郎君,误入群狼环伺的建康城。 若不好好规划,怕不是要被生吞活剥了去! 说干就干,接下来的一天多时间,张恪除了睡觉,就是在脑海中推演各种......装哔的可能。 以攻代守,化被动为主动,才是最好的应对之策。 当然,中间间隔着令人十分尴尬的释放,以及应付时不时耐不住寂寞戳向腰间的手指。 直到第三天的早上,马车外响起了一阵人员跑动声。 “头儿,荀郎君已经被我们抓住了!正关在马车中!” “啪!” 一声脆响,一个声音怒喝道:“荀郎君何等尊贵,怎么能抓呢!你还把人关起来了!谁给你的狗胆!” “愣着干什么!还不赶紧给我放了?” “是!” “等等!算了,你们几个赶紧滚蛋,别让荀郎君看见,后面我去向荀郎君请罪,相信荀郎君这般高门雅士,定有雅量,一定不会计较你们这些蝼蚁般的小人物那点小小的冒犯!” “是是是!多谢头儿照应!”一个声音惶恐不迭。 一串凌乱的脚步声渐渐远去,马车的帘幕被轻轻掀开,一个黑影冲进了马车,惶恐地喊着,“荀郎君受苦了!” 斜靠在车内的柏舟下意识地抬腿一蹬...... 片刻过后,重见光明的张恪和柏舟看着对面一个五大三粗的汉子胸口清晰的脚印尴尬一笑。 下马车活动了一会儿,张恪开口问道:“如今是在何地了?” 那汉子指着远处的一大片湖泊道:“荀郎君,如今我们已到钱唐,远处那湖泊就是明圣湖了。” 明圣湖? 前世的西湖? 如今这样貌可比前世记忆中的样子大多了,虽然没有什么苏堤、白堤、断桥残雪的那些人文风光加成,但光这浩大澄净,浮光跃金的自然景象,就是一幅绝美画卷。 此时已经五月底临近六月,但山中依旧清凉怡人, 汉子道:“荀郎君,接下来我们北上吴郡,然后过无锡、晋陵至句容而抵建康。这一路少走水路,多行旱道,亦是别样趣味。” 道理是这么个道理,可到底是我太污了还是你别有用心? 怎么总感觉这马车的车速我竟然也有些跟不上了。 张恪沉默地点点头,继续眺望西湖。 “那个......荀郎君,您看,先前那帮小子不懂事,我已经教训他们了。您雅量高致,想必不会与这些小蝼蚁计较?” 张恪转过头,深深望了这个汉子一眼,转身走向马车,柏舟自然紧紧跟上。 在汉子的心惊胆战和绝望中,张恪扭头,轻声淡淡道:“无妨。” 看着重新放下的车帘,汉子感受着发凉的背心,松了口气。 坐回马车,张恪对东晋又多了一层认识。 蒙面、演戏、讨好,抓人者和被抓者之间的关系彻底错乱。 几个魁梧汉子的苦心孤诣,竟只是为了让自己,或者说荀羡未来不记恨他们。 这里不止有风流,不止有洒脱,也有森严的等级,也有小人物的悲凉。 不过他暂时没那么多功夫去忧国忧民,只知道自己的判断没问题,若是搞不到士族身份,这日子,可能真的没法过。 马车外,又有窃窃私语声响起。 “头儿,你这招真厉害!这一出戏下来,荀郎君肯定猜不到是咱们抓的他了。” “小点声!也是人家荀郎君厚道,否则随便找个由头不照样收拾咱们。你是不知道,方才荀郎君只轻轻看了我一眼,我一身汗登时就下来了。” “荀郎君果然有魅力。” “这跟魅力有什么关系,威压,威压懂不懂啊!” 一个汉子羞红了脸,一巴掌糊在手下的脑袋上。 这厢已经风平浪静,慢慢前行,上虞张氏的坞堡中,却彻底地翻了天了。 张恪和柏舟已经三天没回来了。 荀羡客居的卧室中,主仆二人对坐。 霜降担忧道:“小郎君,你说那个张郎君是怎么了?会不会是被山贼给抓了?” 荀羡抿嘴、皱眉、沉默,忧虑三连。 霜降自顾自地感慨道:“虽然吧,那个什么舟不是个好东西,这张郎君也比小郎君差得多,这上虞张氏吧,也是个寒门......” 荀羡一个板栗敲在霜降的头顶,“说重点。” 霜降捂着脑袋,“可这张氏夫妇对咱们还算仗义,依旧安排着咱们吃喝,也没迁怒咱们。” 荀羡跪了起来,然后干脆起身,朝外走去。 霜降是个脑子不好使的,他可不一样。 张恪和柏舟三天未归,多半是被人抓了。 会这么干的,大家第一反应肯定是山贼。 但不管是山贼也好仇家也罢,不管是索要钱财也好,报仇雪恨也罢,总得跟上虞张氏知会一句吧。 可这三天来,并未有任何人联系上虞张氏。 上虞县的县尉也领着人在那条山道上来回搜寻了多次。 除了抓住一对私会的野鸳鸯,啥也没找见。 荀羡长长叹了口气,这样说来,应该就只有一个可能了。 站在房门外,荀羡望着曾经宁静祥和的坞堡中,此刻人人不安。 脚步声从一旁的木质楼梯上响起,荀羡转过身,看清来人,连忙行礼。 李氏面有戚色,神色憔悴,依旧一板一眼地回了一礼,“苟郎君,照顾不周,还望见谅。” 荀羡忽然感觉鼻子有些微酸,连忙躬身抱拳。 李氏却已经在两个更加难过的婢女搀扶下走回了房间。 “罢了!” 荀羡长叹一声,走回房间,“霜降,收拾一下,我们回家。” 霜降面露疑惑,“小郎君,我们不逃了?” “长恭兄很有可能是被抓我们的人抓走了,我们回去救他们!” “可是,小郎君,那您不就白逃了嘛!” “长恭兄风度宜人,如此厚待我等,我又岂能让其陷入危难!” “小郎君,别打我啊,我就说一句。” “行,说吧。” “人家张郎君被搞成这样就是因为你啊!” 荀羡想了想,开始挽起袖子。 “说好不打的啊!” “小郎君!你要守信啊!” “小郎君,疼......啊!” 片刻过后,荀羡来到了张宣的房中。 张宣坐在书房,已经不只是疲惫了。 刚才跟县里的陈县尉一阵好言好语,劳烦他再派点人手看看能不能找到什么蛛丝马迹。 谁知那陈县尉张口闭口就是银钱,派人要钱、吃饭要钱、喝水要钱,到了今天,说家里母鸡孵蛋累了,也要钱。 张宣气得差点转身就走。 别欺负读书人不懂常识,母鸡孵蛋根本就不累! 族长和其余两个弟兄好说歹说,陈县尉就是不见钱不动身。 上虞张氏这头肥羊好不容易落在手里,不薅秃了,算我陈某手艺不精。 这些日子已经被陈县尉讹诈了不少银钱的族长张论叹着气,劝住了儿子,又交了两千钱,陈县尉才吃饱喝足懒洋洋地带着人起身。 瞧见荀羡敲门走入,张宣还是起身,“苟郎君,可是有事?” “张叔父,长恭兄之难,我或许能解。” 张宣听见这个奇怪的名字,脑子一时没转过来,“谁?” 荀羡无语道:“张郎君。” 张宣一拍脑门,自己给儿子起的字都给忘了,真是。 他猛地一惊,“苟郎君,恪儿今在何处?” 荀羡摇了摇头,“我亦不知。” 张宣苦笑道:“苟郎君,你的好意我心领了,不过这些事的确不是想的那么简单的。” “我真名叫荀羡,来自颍川荀氏。”荀羡直接道。 张宣掏了掏耳朵,面露疑惑。 荀羡一字一句地道:“我、颍川荀氏、荀羡。” 第十一章 你对权力一无所知 因为张恪不在,所以张宣也没联想出什么给荀羡打钱的念头,疲惫的脸上写满了惊讶。 最终,荀羡也没有说出实情。 因为这还是未经证实的猜测,做人要严谨。 才不是怕被张宣叫人直接打残呢! 他慷慨激昂地拍着瘦弱的胸膛,对张宣说亲自去上虞县找县令冯秉德,并且拒绝了张宣派人协助的建议,带着霜降快速出了坞堡,唯一的一小包衣服都来不及收拾。 张宣看着消失在坞堡之外的两个背影,渐渐回过味来,这感觉,怎么有点像是......逃跑? 他旋即摇了摇头,人家是颍川荀氏的嫡子,哪怕先祖茂先公在世的时候,范阳张氏的门第也赶不上人家,何至于怕了如今迁居到上虞的张氏。 荀羡带着霜降很快走到一处无人地带,他忽然站定,“出来吧!” 霜降一愣,四处张望。 “我叫你们出来!” 没见到动静,荀羡顿时怒吼一声,直接给霜降吓得双膝一软。 身后的远处,四个打扮各异、胖瘦不一的男子悄然现身,快步朝着二人走去。 霜降瞬间躲到荀羡的身后,扯着自家小郎君的衣衫,双腿直打哆嗦,身影愈发矮小,如果荀羡身上有洞,他都恨不得钻进去躲着。 “娘诶!张郎君没遇到山贼,却给我们遇见了!” 霜降心中哀嚎刚起,四个男子却齐齐朝着荀羡行礼,“小郎君安好!” 嗯? 霜降瞬间腿也不软了,气也不喘了,一口气能上五楼了。 “有你们在,我能不安好吗?”荀羡皮笑肉不笑。 对于他小小年纪,为何就能掌握这么高深的行政技能,大概只能说是家学渊源加上天赋异禀。 “小郎君?他们是来保护我们的?” 霜降努力表现着自己的机智,试图挽回些方才的颜面。 荀羡看着这个嘴炮强者、柔弱小废物,嘴角抽搐,“难道我还真指望你来保护我?” 他看向四人中看起来最和善的笑脸男子,知晓这位正是大兄身边的主要幕僚之一,眯眼道:“那些人是你们引来的?” 长得一副奸臣脸的男子不敢隐瞒,一五一十地将内情汇报给了小郎君。 在得知荀羡此行的目的地是上虞之后,身为此行首领的他便立刻快马禀报了家主荀蕤。 一出祸水东引的谋划便悄然成型。 那帮前来抓人的官兵,便是被他们悄悄引来上虞的。 然后顺利地抓走了......张恪。 荀羡疑惑道:“难道对方手里没有画像吗?” 笑脸奸臣兄指着自己的三个同伴,想了想,又加上了霜降,“小郎君,您看我们五人有何不同?” 荀羡对这种总是要卖关子的对话很是无语,“说重点。” 奸臣兄幽幽道:“这世间的丑,都是各有特色,但俊都是一样的。” 要不怎么能当奸臣呢,这一记马屁,那羚羊挂角的角度,那新奇的语言,最绝的,是那一丝恰到好处的幽怨 正中靶心,荀羡根本避无可避。 这是在说我和长恭兄一样英俊呢! 原来也是个喜欢说实话的人,罢了,不跟你计较了。 场中气氛顿时轻松了起来。 唯有霜降:我特么招你惹你了? 咬你哦! 荀羡大手一挥,“走,去找一趟上虞县令。” ~~ 两千钱的充值时间很短暂,不多时,陈县尉带着手下们回到了张氏坞堡,进入待机状态。 等待张氏再次续费。 憨憨的便秘族长还安排好吃好喝地伺候着,殊不知这等于给刚刚有点进入贤者模式的陈县尉又喂了一颗蓝色小药丸。 吃饱喝足的陈县尉歪着脑袋,托着下巴,琢磨着盘剥大计 形象一看就是个标准的反派龙套。 “去把张氏族长给我叫来。” 他阴侧侧地朝着一个手下努了努嘴。 很快,张氏一父三子联袂而至。 但是,人多是不起作用的。 陈县尉嘬着牙花,笑容可掬,说可以派人试着潜入周遭的山贼团伙中打探消息,不过需要点费用。 这一听就比老母鸡孵蛋实在,张论便直接问需要多少钱。 陈县尉笑着竖起一根手指,张论想了想,“这一万钱,我张氏认了!” “十万钱。”陈县尉食指轻点,胸有成竹。 张论面色猛地一变,断然拒绝。 张宣站在一旁,无语凝噎。 爹爹,您应该说没有的。 陈县尉心中一喜,嘿!还真有。 却也不争论,无所谓地一甩手,“小的们,起来,收工了。” 张论面沉如水,其余张氏诸人亦是被这帮无耻胥吏气得不行。 陈县尉浑不在意,区区一个寒门,有点小钱又如何。 “你们啊!对权力一无所知!” 一帮手下簇拥中,陈县尉笑着离去。 短短的一段路,竟给他走出了“仰天大笑出门去”的气势。 不过,陈县尉的万丈雄风,在瞧见一个快步出现在坞堡大门口的身影时,瞬间一泻千里。 一切都在那不由自主的一哆嗦中。 “府.....府君” 冯秉德冷哼一声,“你对权力是不是知道得太多了些?” 完犊子,要糟! 陈县尉阴谋想吃独食,冯府君火速赶来分赃。 只听了冯秉德这冷冷一句,面色惨白的陈县尉便已经脑补出自己丢官去职之后,自己那三房小妾卷走银钱,那些“寄养”在好几个属下家里的亲生儿子也从此真心实意地叫着别人爹。 夕阳西下,陪伴自己的,只有那荒郊野寺,悠扬钟声。 陈县尉抹了把眼角不知何时出现的眼泪,“是是是,我知道得太多了!” 冯秉德却摇了摇头,“不,你才是对权力一无所知。” 陈县尉愣在原地,这么高深的对话不适合我这种小龙套啊! 冯秉德带着身后的两名随从,走向了懵懵的张家父子。 双方见礼之后,张论心中惴惴,生怕才出狼窝又入虎口。 试探地问道:“冯府君,您家里母鸡孵蛋累不累?” 空气在刹那间变得迷惑了起来,随口呼吸,都是懵逼的味道。 冯秉德扭头看向身后的一个男人,眼神中疑惑,仿佛在说,您确定就是这家? 那个男人干脆从冯秉德身后走出,朝着张论微一拱手,然后看着张宣眨了眨眼。 空气中,那丝迷惑又隐隐浓了几分。 “张兄,鄙人受我家小郎君之托,特请冯府君前来,看看有无帮得上忙的地方。” 男人微微一笑,露出招牌式的笑容,正是方才跟着荀羡的奸臣兄。 张宣恍然大悟,连忙道谢。 东晋咸康二年五月二十三,中午,热。 上虞县令冯秉德实地调研了上虞张氏的坞堡,与坞堡群众进行了亲切交谈,在得知张氏存在人口失踪的问题之后,冯秉德当即表示,将立即组织精干力量,全力搜寻走失儿童的下落。 冯秉德代表县府上下承诺,不计代价,不惜时间,一定要还辖境子民一个安稳生活。 虽然当官的说的话,听一半就行,但有了陈县尉做对比,张家上下还是感激不已。 哪怕是个姿态,也不容易啊。 很自然的,冯县令留了下来,并不违规地接受了张家的私人宴请。 张家上下都没注意到坞堡门口还有个走也不敢走,留也没人理的陈县尉。 好在还有八面玲珑的奸臣兄。 在跟族长张论一阵耳语之后,张论亲自将陈县尉请到了席间。 到底是做官的,很快,席间就响起了欢笑,空气中弥漫着快活的气氛。 奸臣兄悄悄将张宣拉到一旁,“我家小郎君家中有事,已经前往建康,临走之际,他千叮万嘱,若有张小郎君的消息,还请书信一封,告知我家小郎君。” 说完这句话,面不红气不喘,不愧是奸臣兄。 张宣连忙点头,那一脸真挚的谢意,单纯得令人心疼。 ~~ 话分两头,各表一枝。 当张恪愉快地在官兵们的护卫下,在风景优美、凉爽宜人的明圣湖畔悠闲漫步时,并没有想到自家的祖父、父亲、伯父们会被陈县尉和奸臣兄轮流用权力和智商蹂躏。 如果他知晓,他一定会......很生气的。 事实上,此刻的他正眯眼望着前方。 那里,人声依稀。 山风徐来,他嗅到了阳光青春的雌性荷尔蒙气息。 第十二章 我就念了两句诗而已 是一个很玄妙的数字。 在张恪的前世不乏什么四大XX、XX四美的称号。 而东晋的士族,也巧合地有着几个诸如吴郡四姓、会稽四族这样的称号。 吴郡四姓顾、陆、朱、张,会稽四族虞、魏、孔、贺,俱是一郡之内的顶级门阀。 这样的组合多了,难免让人觉得有些没四找四。 以各族“冢中枯骨”的地位而论,吴郡四姓向来瞧不上会稽四族,但也有例外。 会稽贺氏的小娘子贺灵溪与吴郡陆氏的小娘子陆宁真年纪相仿,自幼相熟,时常书信往来。 流光悄悄,红了樱桃,双方都已经长大到了可以独自组个闺蜜局的年纪。 要么在山阴,要么在吴郡。 此番,便是贺灵溪带着婢女仆从前来吴郡和陆宁真相会。 在华亭的陆家别墅中游玩过几日,陆家小娘子兴之所至,兴师动众来到了明圣湖,赏花游玩。 倒不是多喜欢这些山水花草,主要是,闲的。 没什么常识的二位顶尖白富美显然没有想到,这临近六月的烈日,有几朵娇花承受得起。 陆宁真身着素襦衫、梳着坠马髻,明眸皓齿,体态婀娜,望着春花落尽的枝头,娇憨地责怪道:“你们这些花儿,怎么回事,就不能多在树上待几天吗?” 贺灵溪身着对襟束腰素白衫裙,姿容竟比陆氏女郎更美几分。 她的性子要温婉得多,闻言掩嘴轻笑,“它们若是知道姐姐要来看它们,定然会想尽办法多留几天的。” 忽然,耳旁传来一个温润嗓音,“花谢花开,自有定数,乘兴而来,兴尽而归,何必见花。” 二女同时扭头,便瞧见一个男子缓步走过,细葛长衫,大袖飘摇,从容俊逸。 墨染的双眉,漆点的眸子,刀裁的鬓角,挺拔的鼻梁,让二女的心神不禁随着他的大袖一起摇曳。 有的帅,是可以跨越阶层,压倒礼仪的。 这么帅的人,自然就是张恪。 他的视线只在二女的面上轻轻划过,凝望在早无花瓣残留的枝头,神色怅惘,轻吟道:“最是人间留不住,朱颜辞镜花辞树。” 冲二女微一颔首,大步离去。 心中默念,王老先生,对不住了。 当年也是花钱买的书,好歹算个正版读者,求原谅。 二女就这么呆呆地看着张恪以及身后的柏舟和一众汉子以及一辆马车缓缓驶过。 这样的情景,稍稍有些超出了她们短暂人生所积累的认知。 陆宁真笑看着枝头,笑着道:“乘兴而来,兴尽而归,何必见花。妙!果然妙绝!” 贺灵溪的目光犹自追寻着那个远去的队伍,反复念叨着,“最是人间留不住,朱颜辞镜花辞树。” 陆宁真悄悄看着身旁向来恬淡、与世无争的贺家妹妹,似乎瞧见了一颗春心在迎风荡漾。 她无声地招了招手,候在一旁的婢女连忙上前,一番耳语。 婢女点头,跑向一旁的护卫。 陆宁真轻笑一声,“哎呀,刚才那人怎么回事,随口说两句话,却让人这般心儿紧!” 贺灵溪呆呆道:“是啊!” 旋即才听出陆宁真言语中的调笑,瞬间红透了耳根,“宁真姊姊,你......” 陆宁真欢快的笑声,回荡在空谷中。 ~~ 马车缓缓前行,车上已经坐着一对主仆。 张恪并不知晓方才那两名长得贼好看的姑娘,是什么身份背景。 若是个高门大户,说不定今天这一装便又是一场名声。 只是,未来王子猷那个名留青史的雪夜访戴不见戴,可能就要大打折扣了。 没办法,这一行就是这样,装自己的哔,让别人无哔可装。 装得早吃肉,装得晚喝汤,装在最后是傻哔。 身后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伴随着急切的呼喊。 效果这么给力? 张恪暗自想着,念两句诗是有什么奇妙的加成吗? 马车缓缓停下,头领汉子出面迎上来人。 自从解下了张恪的蒙眼布之后,头领汉子的活一下子就多了起来。 事必躬亲,任劳任怨。 其中玄妙,中二少年柏舟自然不懂,张恪却是心中了然。 只有落在领导眼中的辛苦才叫辛苦。 这汉子是个明白人,可惜服务错了对象...... 两边都是护卫,说话自然多了几分亲近随和。 陆家的护卫直接开口打听张恪的身份,让头领汉子一阵踌躇。 直到听见马车的车厢中,传来一句淡淡的声音,“如实说,无妨。” 头领汉子顿生底气,胸脯一挺。 嗯? 都是看家护院的,谁也别想装正规军。 对面的护卫岂能被压下了气势,也针锋相对地将胸脯高高挺起。 嗯?嗯?嗯?嗯?嗯? 头领汉子的五个手下瞬间围了过去,将胸一挺,来势胸胸。 罢了,双拳难敌四手,一胸输给六胸。 陆家护卫悄悄萎了,头领汉子这才清了清嗓子,指着马车车厢,得意洋洋地道:“此乃颍川荀氏小郎君,故光禄大夫荀景猷公之子荀羡是也!” 陆家护卫,“哦。” 双手抱拳,“告辞。” 你看,这就是一场失败的装哔,足以写入装道宝典反面教材中反复研究的那种。 车厢内,张恪放下掀开一丝的帘子,轻轻叹了口气。 罢了,这一路上好好歇着吧,没必要给那个坑货增加名声了。 他当前第一个五年计划很明确,让上虞张氏重归士族。 在这个大目标之下,展露名声是第一个大步骤。 刚才露面装的那一下,真的只是本着广播种,增收成的原则,不放过机会罢了。 同时也真的是为了演练套路而已, 才不是什么见色起意,见猎心喜...... 自我安慰一下,将那点逃难路上还没忍住去泡妹子的自责驱散,张恪重新进入贤者模式。 柏舟瞧着小郎君神色的变化,捏着两瓣嘴唇,强忍着不说话。 ~~ 两个妹子......咳,女郎那边,一身大汗的护卫跑回,将情报送了回来。 陆宁真听了回话,笑着跟贺灵溪说道:“妹妹可曾听见了?颍川荀氏,门第不差呢!” 又被陆宁真调笑,贺灵溪羞恼不已,强装镇定道:“不过一北伧而已。” 东晋的士族主要分为两种,从北方迁居而来的如琅琊王氏、高平郗氏等,另一种就是本地士族,如吴郡四姓、义兴周氏等。 而这建立在南方国土之上的政权,又是由北方士族所把持。 毫不意外地,双方互相看不对眼。 各自给对方起了一个奇葩的外号,用作打嘴炮之用。 像此刻贺灵溪说的北伧,就是本地士族给这些侨居士族起的侮辱性绰号。 陆宁真笑了笑,也不反驳,她是早有婚约在身,只能干看着。 反复给自己洗脑,长得再好看,也没多个零件,罢了罢了。 十二天之后,一辆牛车载着两个少年,在三个护卫一个奸臣的护送下,悄悄走在吴郡的驿道上。 “小郎君,前面就是华亭了!传说中的华亭鹤唳便是在这儿了。” (第二更送到。) 第十三章 张恪?一听就不是什么好人 华亭鹤唳,鹤唳华亭。 听起来很唯美的词,实际上挺悲剧。 这是一个男怕入错行的经典例证。 陆机,东吴大都督陆逊的孙子,东吴大司马陆抗的儿子,容貌俊雅,少有奇才。 简单来说,就是个家世、才干、外貌都无可挑剔的顶级富二代。 咦,怎么听起来有点加强版荀羡那意思。 唔,还是把荀羡当作破产版陆机......吧。 咳咳,扯远了。 按说这样的人,怎么都应该混得很好,可架不住自己作死啊! 他和他弟弟陆云从吴郡跑到洛阳,当时的太常卿张华,嗯,就是张恪的便宜祖宗,就直接赞叹说,弄死了吴国也没得啥好处,就是得到了你们两个人才。 这个赞誉一看就像是隔壁邻居生了孩子,宾客们那句这孩子长大了肯定有出息一样,商业互吹尔。 可架不住陆爷是个实诚人,张华的地位又太高。 一不小心,直接给陆爷吹飘了。 满心以为自己拿到的是主角剧本,怎么折腾都不会挂,连八王之乱这种历史级别的乱世都敢去掺和。 而且第一次差点挂了还不知悔改,偏偏还要努力证明自己。 不是证明他有多了不起,而是想要证明,他失去的,就一定要亲手拿回来。 于是,他等了三年,等来了兵败如山,等来了被诬告谋反处死。 死之前,留下了一句传颂千古的话,“华亭鹤唳,可复闻乎!” 彰显了一位顶级二代哥的品味与操守,洋溢着满满的哔格。 “这倒是唯一值得学习的一点。” 这是五天前,张恪经过华亭时,留下的感慨。 对比起来,陆机的吴郡同乡,那位借着思鲈之名,装哔跑路的张翰,才是真正合了张恪心意的那位。 装哔不是头铁,是包裹着内心一切算计的华丽外衣。 比如狡诈、比如怂、比如苟...... 与张恪的淡然不同,到了今日,当荀羡走下牛车,站在陆家的别墅外,望向那一片水草丰盛、芦苇密布的湖沼时,眼中满是破产版对正式版的深深仰慕。 他兴致勃勃地跟身边人显摆着,“你们有所不知,此间水草丰盛,栖息着许多水鸟,这其中以鹤居多,每年陆机诞辰时,陆家人便会来此,驱赶群鹤,以闻那鹤唳华亭。可惜此时离陆机诞辰尚有三四个月,无缘得见。” 奸臣兄心中暗道:怎么我就有所不知了,我懂的比你还多好吧...... 心头这么想着,却不妨碍他和其余诸人一起,仰慕地看着博学多才的小郎君,献上自己的膝盖。 荀羡双手负后,长身而立,神色寂寥,“若是能一睹那壮观景象,才叫此行不虚啊!” “你这人好生无礼,我陆氏祭奠先祖之举,倒在你眼中成了风景了!” 陆氏别墅的大门被护卫拉开,两个美貌女子并肩走出。 很是美貌,只是神色不怎么友好。 喂,我就是随便说一说啊,有必要这么上纲上线吗? 你们仔细看看,我长这么英俊,就不能友好一点点吗? 荀羡心思急转,大半都在自我陶醉。 贺灵溪已经在吴郡待了大半个月,明日就要启程返回山阴。 好友将走,陆宁真本来就心中烦闷,打算出去散散心。 谁知道刚走到门口就碰见此人在这儿胡言乱语。 怎么,仗着有几分臭皮囊就了不起了? 能多个零件吗? 比起荀郎君,你差远了,哼! 贺灵溪也看了看荀羡。 哎,庸脂俗粉尔。 瞧见此人仍无礼地看着她们二人,却还不知道歉,陆宁真心中更是鄙夷,不由冷哼一声。 想想那荀郎君,姿态从容,目光澄澈,一开口都是金玉良言。 想起来,仍然让宁真心神荡漾呢! 咳咳,婚约警告。 为主分忧,乃奸臣分内之事。 二女神色不善,小郎君又跟个猪队友一般,还沉浸在自己虚无的魅力中不可自拔。 奸臣兄连忙上前,恭敬道:“二位小娘子勿怪,我们乃上虞张氏之人,偶然路过此地,我家小郎君无心冒犯,还望二位小娘子宽宏。” 荀羡陡然惊醒,震惊于奸臣兄的心黑,这是要逮着一个人坑到底的节奏啊! 在奸臣兄不断的挤眉弄眼之下,荀羡只好拱手道:“上虞张氏张恪,无心冒犯,还望二位小娘子宽宏。” 道歉都道得这么敷衍,切! 张恪,这么难听的名字一听就不是什么好人! 陆宁真也不理他,挽着贺灵溪的手,“灵溪妹妹,我们走。” 贺灵溪只好朝荀羡歉意一笑,跟着陆宁真朝一旁的小道走去。 被这么一扰,众人也没了看景的心思,匆匆离去。 小道上,陆宁真和贺灵溪望着一旁远去的牛车。 “这个张恪简直无礼。” “姐姐说得是。” “长得还没我三兄好看呢,还一副自我感觉良好的样子。” “姐姐说得有理。” “只有荀郎君才配得上我们的灵溪妹妹。” “姐姐说得极好......啊!” 一阵欢快的调笑声响起在湖光山色之中。 对比起来,落寞离去的牛车就显得更加凄凉。 霜降偷偷瞅了瞅小郎君的神色,重重一拍牛车的车板,“这两个小娘子也真是的,这世间有什么事情是英俊解决不了的?尤其是像小郎君这般英俊的!” 荀羡恶心嫌弃道:“你这水平也太次了。哪有这么直白的。” “可是我说的就是事实啊!而且小郎君还那么有才华,她们一定会为错过小郎君而后悔的。” 霜降说得一脸大义凛然。 “无妨,都是些许小风波。” 荀羡轻轻摆了摆手,表示自己的大度。 这是认同了? 赶车的奸臣兄嘴角抽搐,感情这拍马屁不用那么高深的伎俩,只要不要脸就行了? 枉费我十余载苦修不缀! 夭寿! ~~ 虚假的张恪刚刚承受了来自陆宁真的暴击,和仆人的马屁。 真实的张恪并不知晓自己又背上了一口黑锅,他正在默默盘算着未来。 离着建康越来越近,他就越来越焦虑。 没办法,这一趟意料之外的行程,存在着太多的变数。 稍不注意,直接嗝屁。 想到这儿,他就愈发对荀羡这个坑货无语。 别的书里的配角,要么是千里送白给,要么是千里送温暖。 这货倒好,千里送巨坑。 能不能当一个合格的配角啊? 我求求你,做个人吧! 干脆也别叫什么荀令则了,直接叫荀巨坑吧! 沉浸在对荀羡的滔天怨念中的他,稍稍空了下来,还想到一个尴尬的问题。 如果直接将他送回荀家,命人严加看管,这还好,跟荀家人解释清楚就好说。 可若是直接将他送去皇宫...... 张恪揉了揉眉心,“那这玩笑可就开大发了。” 他低头看了一眼,兄弟,咱哥俩可千万不能分开了啊! 马车的轮子一圈圈转动,碾过一丈又一丈的土地。 在张恪的不知不觉,和柏舟的度日如年间,一行人来到了东晋的国都。 建康。 第十四章 套头,密室,猥琐男 因为自恃有长江天险为屏障,繁华的建康城不设外郭城,仅在城周设篱门作为防御。 像是个在自家高墙之内,半遮半掩,肉隐肉现的美娇娘。 头领汉子的视线中还未瞧见那些算不上高耸的篱门,只深深呼吸一口,便肯定地点点头,“就是这个味儿!” 张恪坐在车中,微微一笑,想起了前世的雾霾。 燕京醇厚,蜀都辛辣,每个地方,都有独特的口感。 很多时候,回到家乡之后,迎接游子的,都是那一口带着回忆的霾。 句容在建康的东方偏南一点,所以入城走的是东面。 离着东篱门尚有十余里,张恪回忆着记忆中建康城的格局。 作为六朝古都,又被隋文帝夷为平地,建康古城是后世考古中一个很令人感兴趣的内容。 不管是其中的帝陵、王陵,还是台城遗址,都吸引着许多学者的注意。 张恪自然也了解过。 东晋立国之后,在原来吴国的基础上,修缮了建康城。 先将吴国的宫城东移,摆正在南北中轴线上,然后左青龙、右白虎、南朱雀、北玄武,四象齐备,厉害得不行。 张恪一脸认真地表示,我没开玩笑。 钟山在东面龙蟠,石头城于西侧虎踞,建康城背靠北面的玄武湖,从宫城出发,沿着御街,出了宣阳门,便是朱雀门。 宣阳门和朱雀门之间,主要是官署府寺。 秦淮河从朱雀门外流过,南岸的长干里就是主要的居民区,北岸的乌衣巷,这个就不用说了,都是高门大族们的居所。 而在城的东南面,清溪之畔,那些风景优美的园林,则坐落着大部分的皇族宅院。 城西就是长江了,王导同志曾经装过哔的新亭,就在城外二十余里。 这就是建康城的基本格局了,张恪微微叹了口气。 堂堂一个王朝之都,还没水满五百字,真是不行! 要是换上前世的燕京、魔都,出手就是三五十章! 咦,仔细想起来,先前经过的华亭,不就是前世的魔都嘛。 怪不得陆家人那么喜欢去呢,或许是提前千年,就嗅到了魔都户口的诱人气息? “让开!让开!” 一阵急切的呼喊声,打断了张恪脱缰野狗般的思绪。 护卫们赶着车避让一旁。 张恪轻轻掀起侧帘,便瞧见五六个人影快步走来。 个个身着单衣,坦露胸怀,步履匆匆。 举止之间,充满着行为艺术的浓郁骚气。 偏偏看向周遭人的眼神中,又充满了居高临下的优越感。 那种哥的寂寞你不懂的浪荡风采,张恪前世在网络上见得多了。 为首一人,样貌也算得上不错,只是望向马车那双眸子里,尽是些浅薄的炫耀。 嗯,这个不用说,一看就是个反派。 张恪顿时恍然大悟,将帘子稍稍掀开了些,目光灼灼。 他看着这帮嗑药的富二代,面露浓厚兴趣,在历史上看过许多事例,终于见到活的了! 五石散,嗯,就是五种石头调配的药。 五种石头分别为:石钟乳,石硫黄,白石英,紫石英,赤石脂。 相传是医圣张仲景发明用来治疗伤寒的。 命名简单粗暴且直接,虽还有个寒食散的名字,但那一听就像是正经人吃的,素来不为魏晋名士们所用。 服五石散,非唯治病,亦觉神明开朗。 不知哪位杂才发现了这个功效,迅速让五石散从万千平庸的药物中一跃而起,独得魏晋名士恩宠。 在张恪的前世,许多食物的流行,的确是因为它特殊的功效。 比如滋阴、比如壮阳...... 不只能流行,甚至能流行到灭绝。 但五石散还不一样,它的流行,比较类似于,嗯,网红带货。 历史上曾经记载过两个比较出名的东晋网红带货的例子。 故事的主角,就是王导和谢安。 咦? 又是这两位装道先贤? 东晋初建,财政枯竭,府库之中那叫一个干净,只有拿出去卖都没人要的粗丝布几千端。 王导同志灵机一动,联合了几位其余的网红,都用这种粗布做衣裳穿。 于是人们纷纷效仿,这种布价猛涨。 然后王导才叫人开开心心地去割了一茬韭菜。 多么熟悉的操作,两千年后的人民群众依旧还吃这一套...... 谢安的事例跟这个差不多,他那是一个朋友的蒲扇卖不出去,他就拿着摇了摇,于是粉丝们就纷纷高价求购一空。 当年在看到这两个故事的时候,张恪除了琢磨魏晋名士之间的独特相处习惯之外,也感慨着,东晋人民实在太好忽悠了。 韭菜代代有,东晋特别多。 脑海中,一个声音呼唤着,别特么水文了,都快水完一章了,赶紧说正事! 张恪干笑两声,收回思绪。 然后看着几位服散之后快走行散的男子渐渐消失,面露思索。 头领汉子坐在牛车的车辕上,望向前方的目光中稍有急切。 原本的马车早在过河搭船中,被卖掉了,换了更常见的牛车。 先前刚过了句容,他就让一个手下先行赶去建康,跟上司询问,这荀郎君到了之后该如何操作。 是关是放,总得提前有个章程。 此刻瞧见手下和另外一人跑来,他终于松了口气。 一尊大神送走,功劳稳稳到手。 靠的是什么,是聪明的头脑,是杰出的计谋! 他嘴角翘起,双臂环抱,微微后仰,很是自得。 两骑靠近,头领汉子主动迎了上去。 和汉子手下一起回来的那人朝着汉子低声说了几句,在汉子诧异的神情中,摸出一块令牌,于是汉子躬身领命。 牛车的配置跟马车不同,少了两侧的车窗。 顶部也是用细竹编成的席篷盖着,刷上一层桐油,保证不会漏雨就行。 前后都用隔板挡着,还挂着布帘。 张恪和柏舟对坐着,这个憋了大半月的少年,眼神中,都写满了倾述的渴求。 张恪微笑安慰道:“快了,马上就要到了。” 柏舟顿时开始不安地扭动着身子。 张恪深深体谅这种感受,尿急的时候,越临近厕所越憋得难受。 他对柏舟的遭遇报以深切的同情,但不为所动。 比起说不说话那点事,他担心的事情更大。 脚步声来到牛车旁,头领汉子钻上牛车,看着张恪,“荀郎君,跟你商量个事儿?” 张恪和柏舟都扭过头去。 然后便是眼前一黑。 又被套了。 头领汉子讷讷一笑,“就是这个事儿。” 你们到底特么的是官兵还是山贼啊! 套头上瘾了吗? 张恪的心中充满了愤怒,却一个字不敢往外蹦。 怂得很是干脆。 牛车继续前行,也不知拐过了多少地方。 牛车缓缓停下,张恪又被引下了车,带进了一处房间。 柏舟没在他身旁,但张恪并不担心,总不能大老远从上虞运过来就直接给宰了吧。 只要自己没事,柏舟这个基本只能算挂件的人也不会有事的。 四周一下子安静了下来,张恪一动不动,也不敢自行取下头套,生怕瞧见什么不该瞧见的东西,不死也得死。 一个身影悄悄从一块屏风后面闪出,迈着猥琐的步伐,无声地接近张恪。 张恪背对着他,毫无察觉。 第十五章 那一招猴子偷桃 张恪微闭着眼,仿佛眼前的这片黑暗,不是因为头套,而是因为自己闭上了眼。 作为阳明公的信徒,嗯,这很心学。 完全被地摊文学祸祸的那种心学。 他的心很静,所以,隐约听见了身后微弱的脚步声,以及一个压抑着兴奋的呼吸声。 这是? 张恪的心有点乱了。 他似乎感受到了一个悲惨的命运阴影悄悄笼罩向他的余生。 那个阴影里,男人长得帅,成了一种罪过。 这一慌乱之下,他再听不见周遭的声音。 顾不得那么多了! 砍头事小,贞节事大! 他猛地转身,然后一把掀开了头套。 ~~ 就在一瞬间之前,张恪的身后。 一个跟他年纪一般大的少年,正蹑手蹑脚地靠近,脸上有着压抑不住的兴奋。 离着张恪的背影差不多一步远,少年双手交叉,各伸出两指并拢,一步冲出,朝着一处不可描述之地猛地戳去。 迅疾的动作伴随着一声兴奋地大喊,“困龙升天!” 命运往往就是这般弄人,张恪恰恰在这个时候,好死不死地转过了身子。 少年的机变也是迅速,瞬间双手分开,右手成爪,依旧坚定地朝前探出。 手势动作熟练得,像是练习过许多遍。 “猴子偷桃!” 猴爪子还轻轻捏了捏,“咦?长这么大了!” 张恪掀开头套,瞧见的就是这么诡异的一幕。 强忍着一阵难以忍受的疼痛,他就闹不明白了,把自己从上虞千里迢迢抓过来就是为了偷个桃吗? 计谋得逞的少年从一个很暧昧的角度抬头,正好对上张恪居高临下的目光。 他猛地朝后一跳,如同一只受惊的兔子,面露惊惶,“你谁啊?” 一旁的帷幔后,迅速闪出两个身材高大的......内侍,将少年护在身后。 张恪暗骂一声倒霉,已经知晓了这个少年的身份。 当下恭敬道:“上虞张恪,拜见陛下。” 对面的少年迅速恢复了镇定,挥了挥手,让两个内侍继续在一旁躲着,看着张恪,“你怎知朕的身份?” 张恪一愣,我怎么知道,我看历史书知道的啊! 历史上,荀羡之所以能够成为驸马,其中一个重要原因就是跟时任皇帝司马衍共患难过。 当时苏峻祖约叛乱,年仅六七岁的小皇帝被关在石头城,陪在他旁边的,正是荀羡。 所以,在后来为自己小姑姑找夫婿的时候,自然而然想起了曾经一起尿尿和泥巴的好兄弟。 今天这一出,明显就是小皇帝打算在君臣之前,先讲讲私人感情。 但这些话能说吗? 显然是不能说的。 于是张恪心中立刻有了计较,“陛下天颜出众,顾盼生威,举止之间,皆有龙形。便是刚才那一记龙爪,恪亦深感.......” “你看,你自己都恶心得遍不下去了吧?”少年皇帝司马衍翻了个白眼。 “是陛下天威太胜,让恪战战兢兢。”张恪依旧毕恭毕敬。 既然决定了舔,那就不再犹豫。 舔个皇帝,不丢人。 “行了吧,刚才什么底都被你瞧去了,原形毕露,也没什么好装的了。” 司马衍幽幽开口。 张恪只好干笑两声,以示尊重。 “坐下说。”一旁的坐榻上,司马衍率先入座,朝着对面努了努嘴。 心中虚拟的张恪,搓着手,一脸猥琐,这不合适吧。 现实真实的张恪坦然地在司马衍对面坐下。 这就是装之道。 司马衍眼中闪过一丝异色,显然对张恪的大气较为欣赏。 魏晋之际,礼法废弛,这些率性的名士,反而容易得到青睐和尊重。 这些,都是张恪反复研究和思量过的。 等二人坐下,立刻便有内侍上来,点上两盏青釉三足灯,照亮略显昏暗的房间。 “知道为什么让你坐下吗?”司马衍笑着问道。 总不能因为我长得帅吧? 张恪同样挂着极浅的微笑,“帝心如渊,不敢妄测。” “呵呵,因为你长得俊美。”司马衍叹了口气,看着张恪的面容,“常听长辈说当年卫叔宝入建康时的盛况,我猜纵使卫叔宝再世,也比你好看不到哪儿去。” 呵!还真是肤浅呐。 张恪再次干笑两声,以示自谦。 “为什么会是你在这儿?”到这会儿,司马衍才问出了这句话。 别拿少年皇帝不当皇帝,就是比寻常人能沉得住气。 张恪便一五一十地将自己的经历说了出来。 这个一五一十,嗯,也是装出来的。 在他的描述中,着重刻画了自己被莫名其妙抓走的懵哔,以及反复强调自己不是荀羡却不被相信的无奈,以及最后只好认命的幽怨。 司马衍忍不住笑了,“也是苦了你了。” “能够得见陛下天颜,我倒还要感谢老天爷成全。” 张恪随手就是一记马屁。 无他,唯手熟尔。 虽未实操,这些情境在心中已经YY无数遍。 司马衍看着张恪这张脸,心中陡然升起一个大胆的念头。 他装作不露痕迹地问道:“上虞张氏,朕尚未曾听闻。” 张恪淡淡道:“上虞张氏,乃是寒门,自然不会入陛下天听。” 司马衍的双眼顿时眯起,不知想到了什么。 张恪安坐如钟。 过了片刻,云开月明,司马衍笑着起身,“既然是一场误会,那我便命人将你送归上虞。” 张恪自然也跟着起身,开口道:“恪曾与何尹有过一面之缘,此番既到了建康,需去拜见一番,以全礼节。” 司马衍楞了一下,旋即点点头,“对啊,何充方从会稽国内史的任上调任丹阳尹。行,那你就去吧,什么时候回去,知会我一声。” 张恪苦笑道:“陛下,我怎生知会得了你。” 司马衍又楞住了,尴尬道:“那怎么办?” 你是皇帝啊,你这么问我,我敢答吗? 嘿!我还真敢! 张恪微微一笑,“不如让我直接联系将我押送到建康的军士,届时回转,也无需劳烦陛下。” “行,那就这么定了,回头我让他去找你。”司马衍拍了拍张恪的肩膀。 立刻便有内侍走出,将张恪送出门外。 张恪感受着肩膀上依旧残存的一点异样,那些诡异的感觉此刻才从心头升起。 我这就是见到了皇帝了? 他悄悄揉了揉一处不可描述之地,龙爪过处,微有些疼。 “呜呜呜!” “呜呜呜!” 身后,传来一阵无助的声响,张恪扭过头,瞧见中二少年朝着自己飞奔过来。 他张开双臂,展颜一笑,如青天过雨,碧蓝如洗。 方才的房间中,司马衍面色阴沉,荀蕤做得过分了! 竟然想要祸水东引,让他司马家招一个寒门驸马,被天下人耻笑。 关键是,自己还真的差点上了当。 哼!生气! 他一拍面前的案几,“来人!” 两个内侍连忙出现,听候吩咐。 “把灯熄了,省点灯油。”司马衍沉着脸吩咐道。 第十六章 建康城导游就位 张恪方才进去的别院外,头领汉子双手交叠脑后,翘着脚,躺在牛车上,闭目养神。 忙完了一个任务,接下来就是,忙下一个任务...... 汉子很喜欢这样的生活。 这种辛苦、愉悦、还带着点刺激、偶尔还会留下些伤痕的事情,很上头。 再加上不时还有功劳赏赐,比如这次。 也不知此番自己将荀郎君顺利请回来,保全了皇家颜面,能官升几级? 自己还凭借超卓的计谋,没有得罪荀郎君,消弭了后顾之忧。 哎,我他娘的可真是个天才! 忽然,一阵稍显急促的脚步声响起,汉子一弹而起,这么快? 片刻过后,他跟着一个内侍匆匆走进院里的一处房中。 走的是后门。 在房中站定,汉子悄悄感受着,这院子真他娘的幽静、凉快。 房间内,点着一盏油灯,只能稍稍照亮油灯周遭的小块地方。 一个内侍站在屏风前,看着汉子,尖着嗓子问道:“你是如何得知荀郎君在上虞的?” 都是吃惯了公门饭的,汉子振作精神,将自己带着弟兄们如何辛劳奔波,如何最终获得准确情报,一举擒拿......咳,找到荀郎君的经历一一说来。 嗯,也就夸张了一倍,很良心了。 那名内侍静静听着,心头一阵无语。 “意思就是说,你们是从别处获取的情报,追踪到了荀郎君主仆的行踪?” 汉子心中暗赞,不愧是在陛下身边侍奉的,啧啧。 自己废话一箩筐,人家一句话就说完了。 不行,这么答应下来好像自己没做什么事一样。 于是他又将自己如何奔波,如何费尽心思从蛛丝马迹和只言片语中猜测到荀家主仆逃窜的大致方向,如何威逼利诱那个长得就不像个好人的男子说出荀郎君下落,添油加醋地说了一番。 那名内侍不动声色,“听说途中,他还曾说过他并不是荀郎君?” “那倒没有!”汉子连忙摆手。 内侍的眉头陡然一皱。 在他身后的屏风背面,一个少年双眼眯起。 “他说的是,他并不是荀羡。”汉子将后半句话说了出来。 内侍的眉头舒展开来,“下次说话,不要大喘气。” 嗨!这不是为了邀功嘛! 汉子解释道:“荀郎君意欲用谎言相欺,但岂能瞒得过我这双眼睛。一路之上我等都是以荀郎君称之,他若不是荀郎君,又怎能确定我们抓的人名叫荀羡?他这一撒谎,反而暴露了!于是啊,我就没理他,终于安全地将荀郎君带了回来。” 看着汉子一脸快夸夸我的表情,内侍觉得自己不能再听了,否则哪怕自己受过严格的训练,也不大能忍住不笑。 屏风背后,少年皇帝自然是不用憋笑的。 而且他也能瞧见张恪隐藏在背后的那点小心机,不过无妨。 人家一个超级美男子,不远千里,奔波劳累,就为了来看自己一眼。 这是什么人,这是一个忠心的人,一个纯粹的人,一个脱离了低级趣味的人,一个有益于我司马皇族的人! 这样的人,朕,粉了! 不过嘛,耍小心机还是要惩罚的。 他无声招了招手,唤来一个内侍,在他耳边低声吩咐几句。 那内侍小步急趋,来到跟汉子问话的内侍跟前,将司马衍的话一字不漏地复读了一遍。 真·人行复读机。 瞧见眼前这一出,汉子面露惊喜,莫非陛下就在近处? 自己的聪明才智,英明神武还入了陛下的天听? 嗨呀,祖坟冒了青烟了啊! 接下来岂不是就要平步青云,扶摇直上九万里了? “你抓来的,并不是荀郎君。” 浮想联翩,就要上天的汉子被这句话砸落地面。 他强撑着笑容道:“怎么可能?他那么俊美......” “你抓人看脸啊!”内侍呵斥一句,“你抓的,是上虞张氏一个叫张恪的少年。” 汉子忽然觉得四周的空气都燥热起来,竟让他有些喘不过气。 “从今日起,你被免去一切职司。” 如果刚才是从天上坠落地面,现在就是直接挖个坑,埋点土,数个一二三四五。 汉子一时有些接受不了这个凄惨的现实。 现在就是后悔,非常后悔。 回想起自己一路上还费尽心思在哪儿上蹿下跳地演戏,鞍前马后,一口一个荀郎君叫得欢实...... 如果再给他一个机会,他只想对那个叫张恪的小子说,“爷爷有十八般酷刑,要不要试试?” 他眼巴巴地抬起头,看向眼前的内侍,希望得到一丝宽恕。 “罢了,你虽然蠢了点,但还是一心为国,心向帝室的,今上亦不会寒了忠臣之心。给你一个任务,若是做好了,即可官复原职,甚至还可能,呵呵,简在帝心,懂么?” “懂!懂!!懂!!!” 汉子连声应道,这房中的空气在刹那间又清爽了起来。 “任务就是,从此刻起,带着你的人,充作张恪的随从护卫,他让你干啥就干啥,直到将他送回上虞的家中。听明白了么?” 内侍身子前倾,微笑看着汉子的双眼。 我的娘诶,夭寿! ~~ 张恪此刻刚刚走出院子。 当然,走的是正门,否则就要和那个悲催的汉子,演一出冤家路窄了。 在他身边,有个解禁了的中二少年,在不停念叨着,“八百标兵奔北坡......八了百了标了兵了奔了北了坡......” 那架势,似乎要把这大半个月欠下的话都给补上。 都是些自己无聊时候传授的小段子而已。 张恪索性也不再理他,就当听王八念经了。 他一路上还在琢磨着方才那场会面。 反复告诫自己,别以为稳了! 在过江之前,自己便宜祖宗那会儿,司马皇族还算有点威严; 如今过了江,本就是白板天子的他们,可有可无的气质越发浓郁。 但,对于这是对于琅琊王氏、颍川庾氏这般大族而言的。 像自己这种寒门小郎君,该舔还是得舔。 毕竟还是正天级干部。 院子占地宽广,二人步行了许久。 但再远的路,都有尽头。 当二人站在院门之外,张恪就犯了难。 哥们儿对建康不熟啊! 找人问路? 别逗! 在这如狼似虎,凶神遍地走的建康城,万一别人......馋我的身子怎么办? 这不是送羊入虎口嘛! 要稳健。 张恪摩挲着下巴,微微冒起的一点青须,有丁点扎手。 身后,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叫喊,“张郎君!张郎君!等等我!” 张恪听见这个称呼,嘴角悄悄勾起。 司马大兄弟,上道! 猴子偷桃的事,我就不计较了! 汉子快步冲来,看着张恪那张俊美绝伦的脸,以及脸上的笑容,惊讶地发现心中那些本以为顽固的火气瞬间烟消云散。 暗叹一声,都说长得俊不能当饭吃,但要俊到这个程度,怕是能吃到撑吧? 他挤出一丝笑容,“张郎君,陛下有旨,这些日子让我保护你的安全。” 张恪笑容瞬间敛去,淡淡道:“真的?” 汉子略一犹豫,张恪转过身,“我去问问。” 柏舟跟着转身,“蒸熊掌、蒸鹿尾儿.....小郎君,真要去啊......烧花鸭、烧雏鸡、烧子鹅......” 张恪大袖一甩,快步朝院中走去。 柏舟连忙道:“松花、小肚儿.....小郎君,等等......晾肉、香肠儿......” 汉子盯着张恪离去的背影,面色挣扎,最终开口道:“张郎君,我错了。” 片刻之后,张恪笑看着汉子,“这么说,在我返回上虞之前,你和那几位兄弟,就都是我的随从护卫了?” 汉子无语地点点头,好好的吃碗皇家饭,这下成了寒门饭。 长得再俊,这买卖也不划算啊! 自己又享用不了...... “想瞌睡就来枕头,张恪拜谢皇恩。”张恪朝北拱了拱手。 “对了,你看,你都出来好几章了,还没说你的名字呢?” 这种有希望晋升为配角的高级龙套,还是可以拥有姓名的。 汉子嘿嘿一笑,“鄙姓凌,名灵戚。” 显然对自己的名字有几分得意。 张恪一惊,“凌凌漆?” 还特么带点天津口音...... 第十七章 我在马路边,碰到一个人 青溪水自玄武湖而下,注入秦淮河,滋养了河畔的一大片皇家别院、宗室宅邸。 此刻的青溪之畔,无声站着三个人影。 居中一人俊逸从容,立如青松,与这条清澈见底的溪水相得益彰; 左手边,一个少年,目光呆滞,嘴唇不停翻动,念念有辞,像是想要咒死两条鱼儿当饭吃; 右手边是一个魁梧汉子,臊眉耷眼,像是刚刚经历过一场并不情愿的肢体纠缠。 张恪望向河底摇曳的水草,不由得想起了自家坞堡门口的那条清溪。 是谁......带我来到这河边? 张恪扭头看向罪魁祸首,“你有表字吗?” 凌灵戚点点头,“自己给自己取了一个,但觉得难听,就没用。” 咦,这个问答怎么这么正常,难道不应该联想点什么吗? 张恪这才想起,这个时代好像还没有婊子这么一说。 哎,埋梗失败。 他旋即笑了笑,“回头有机会的话,我请个大人物帮你起一个。” 零零七,表字邦德,怎么样? 张恪心中直乐,感觉这样一下子,就像跟未来的某个时空,产生了一丝联系。 凌灵戚心中鄙夷,你一个寒门子弟认识什么大人物。 嘴上却连连道谢,一副受宠若惊的模样。 殊不知张恪心里已经在琢磨,将这个重要使命交给何充何大爷还是交给竺道潜竺大师了。 想到这个,就想起了自己的字,“长恭”。 于是,就又想了没什么取名天赋的父亲。 如今暂时安稳了,还需尽快给家里写信报个平安才是。 旁人不说,疲惫的父亲和美丽的母亲,总该为自己着急吧。 这都大半个月了,哎,也是苦了他们。 都怪荀羡这个坑货。 话又说回来,当时自己被抓走的时候,那个坑货还在呼呼大睡,后来怎么样了? 有没有被父亲吊起来爆捶一番? 如果那样,哈哈......上虞张氏就傻哔了。 想来还是不会的,那货虽然坑,到底还是不傻,真到了那一步,他应该会自爆的。 简单理了理这些事,张恪吐出一口浊气,接下来,该是干正事的时候了! 先前见皇帝,咳咳,勉强也算正事吧。 这首要的事情,当然是,找个地方住下。 他扭头看着凌灵戚,“你可知道丹阳尹的府邸在何处?” 凌灵戚拍拍胸脯,“放心,建康我熟得很。” 张恪将信将疑,目光不由得飘向了柏舟。 中二少年此刻还在“过八里桥进齐化门,东四牌楼北京桥,交道口,出德胜门,走清河、沙河、昌平县......” 希望别将那因果律武器传染给凌灵戚,否则左右两个申公豹,莫说他张恪,就是鸿钧道祖来了也得心里发怵。 “行,那咱们就朝着丹阳尹的府邸出发!”张恪大手一挥。 “张郎君稍等,我把弟兄们叫上。”凌灵戚说了一声,然后从怀里摸出个小口哨,吹出了一阵声响。 院子的另一头,顿时有几个其余口哨声应和。 然后......他们就聊上了。 怎么形容呢,让子弹飞。 张恪揉了揉眉心,果然,叫零零七的都不简单啊。 片刻过后,其余五个汉子也奔了过来,还赶着那辆牛车。 都是老熟人了,见面分外眼红。 凌灵戚赶紧拉着众人一阵嘀咕,将那些口哨说不清楚的事情细说了一遍,众人这才老老实实地载着张恪和柏舟,去往丹阳尹的府邸。 院子中,司马衍站在一处水榭,静静望着眼前的碧池。 一个内侍匆匆走来,司马衍淡淡道:“走了?” “嗯,一切顺利。” “且等些时日,若是此人真有才学,我便扶他一扶。忠臣难得啊!” 司马衍想着张恪不远千里,都要借机来建康拜见一下自己,这等忠心,在如今的世代,稀罕了啊! 果然自我攻略,最为致命...... 若是司马衍知晓张恪只是顺带来瞅一眼他这个吉祥物长啥样,那画面,不敢想象不敢想象。 司马衍的这些话内侍自然是不敢接的,低眉顺目地站在一旁,等待吩咐。 司马衍大袖一甩,“回宫!” 为了隐蔽,马车早早就直接驶进了院子中等候。 本就是悄悄溜出来的司马衍正要登车,又有个内侍匆匆跑来。 “陛下,刚得到消息,荀郎君回城了!” 司马衍一挑眉,“真的?我是说人!” “千真万确。” “把他带到东堂,一应布置,按先前的来。” 等车帘放下,少年皇帝不由自主地搓了搓手,面露微笑,“嘿嘿!” 走到半路,司马衍忽然喊停了马车,他看着钻进马车听旨的内侍,忧心道:“走之前,桌上那盏油灯你吹灭了没?” ~~ 皇帝坐马车,小张坐牛车。 张恪无视对面如今在地理志中已经过了泸定桥,走到了成都地界的柏舟,开始思量起方才这一段的得失。 首先彻底从荀羡给自己挖的坑里面爬起,再不用担心自己和小兄弟骨肉分离。 其次,得到了一批武力补充,在这个时代勉强自保有余。 什么?皇帝只是将他们暂时拨给自己用用? 笑话! 到了我张恪手上的东西还能让他们逃了不成? 早就已经编好了一条条收服这些肌肉兄弟们的招数了。 最后,当然是跟当朝天子搭上了线,混了个脸熟。 虽然只有一面之缘,但颜值决定了这一面,足够印象深刻。 司马衍,在某种程度上也称得上一颗“六位帝皇丸”。 父亲明帝司马绍、二弟康帝司马岳、长子哀帝司马丕、次子废帝司马奕,还有个亲妹妹司马兴男的养子,桓楚皇帝桓玄,加上他自己,刚好六个。 这位在位时间不短,活的时间不长的皇帝在史书上留下的东西还不少。 从个人性格上讲,一个是老成,聪明;第二个就是节俭......得很。 张恪回想起方才见面时,桌上居然就点了两盏油灯,这也太寒酸了。 当皇帝当到这个份上,也是没谁了。 不过,史书上似乎并没有司马衍大力提拔寒门的事迹,张恪摸着下巴,看来把希望寄托在皇帝身上,果然还是不行的,至少是不够的。 重点还是应该从这些高门大族,风流名士身上入手。 好在自己如今已有了门道,不会再想最初那般在门口徘徊找不到入口了。 有何充这条大腿,后续还可以加上王濛和竺道潜,小子无忧矣! 至于,如何进入,如何扬名,张恪也早已略微思索好了一点点。 牛车从清溪去往丹阳郡城,需要先过青溪大桥,然后向南走到秦淮河边,从骠骑航穿过秦淮河。 坐在牛车上,张恪悄悄掀开后面的帘子,一路看着建康的繁华。 逐渐接近丹阳郡城,人流开始慢慢少了起来,张恪的目光中,便出现了一辆牛车。 那辆牛车离得不远,将前后的帘子都揭了起来,坦坦荡荡。 牛车上,坐着一个男子,容颜清秀,面色却透露出一股病态的苍白,正在低头思索着什么。 被张恪的目光看着,男子似有所感,抬起头来,朝张恪温和一笑。 张恪回以微笑,轻轻放下帘子,背靠着车厢,心中莫名一片温暖。 “这位郎君,我家郎君意欲与你一谈,不知可否?” 牛车旁,一个声音稍显急促,显然是快步赶上来问话的。 张恪掀开帘子,看了看传话的随从,又看了看那个牛车上的男子,男子笑意从容。 张恪叫停了牛车,让柏舟继续走遍中国,自己独自下了牛车。 斜阳草树,秦淮河畔,有两人相会于道左。 第十八章 请按套路出牌 略显病态的男子也提前下了车等候。 男子身材修长高挑,大袖从容。 他就那样静静地站在路旁。 与世无争,温润如玉。 因为是他邀请的张恪,待张恪走近,他便主动开了口,“可是上虞张恪张郎君?” 张恪一愣,朋友,我想问个问题,你们东晋到底是不是有互联网? 就是那个因特耐特的玩意儿。 要不为啥网红带货也能搞,这消息也传得这么快? 虽然心头疑惑,张恪还是很快便从容作揖,“上虞张恪,见过兄台。” “哈哈,还真是你。”男子温和的笑容中多了几分惊喜,伸出手来抓住张恪的手。 或许是动作有些过大,男子身子一软,就朝着张恪的方向一趔趄。 我去,这是要......碰瓷? 堂堂正正的,居然干这个? 好好做人不好吗,非要学赵公明? 咦?碰瓷为什么会跟赵公明联系起来? 张恪下意识地想要撒开手,最终还是忍住了,甚至还微微扶了扶。 好在男子也只是微微趔趄,立刻稳住了身形,朝着张恪歉意一笑,“病体不堪,倒让张郎君见笑了。” 张恪摇摇头,“食五谷自会抱恙,须宽心烦忧且放。” 男子重新念了一遍,长长一叹,低头面色黯然,待瞬息之后重新抬头,又已是笑意暖暖温和,“张郎君,你我一见如故,不妨上我车上一谈。” 来了来了!又来了! 熟悉的台词,熟悉的坑。 张恪对这种干柴烈火、天雷地火一般进展得太迅速的关系打心底里发怵。 可是,看此人虽然长得没有自己帅,可那从内而外透露出的温文尔雅气质,应该不会像荀羡那样......吧? 罢了,再赌一次。 “固所愿,不敢请尔。”张恪微笑应下。 登上车,相对坐定,男子笑着道:“在下王悦,字长豫,冒昧相请,还望张郎君见谅。” 张恪笑容不改,“上虞张恪,字长恭,见过世子。” 面上从容,心头已在咆哮。 这就是真正的建康吗? boss满地走的建康吗? 如果穿越之前,甚至就在今日之前,有人对张恪说,未来有一天你走在路上,王悦会主动跟你搭讪交朋友,张恪一定会翻个白眼,然后吐槽一句,“发烧了就去看医生,说什么胡话。” 前世写六朝的、写东晋的小说中,十本至少有五本里面有这位大哥。 身为东晋开国第一功臣王导最心爱的长子,家世满分; 为人谦恭有礼,处事周密细致,能力满分; 生卒年不详,且英年早逝,作为小说人物来说,命运满分。 这样的人物,居然会因为路上偶然相见,便要主动折节下交? 嗯,一定是看到了我隐藏的才华。 “哦?长恭还知我身份?”王悦笑意吟吟,带着丝好奇。 “昔年诸葛孔明足不出户,便知天下事。世子名满天下,我能知晓,并不稀奇。” 张恪微微一笑,随手装了一记。 王悦闻言,“先前听何尹之言,说长恭容止无双,直如卫叔宝再世,又有七绝一首,深得何尹之心,我曾以为长恭有沽名钓誉之心,如今看来,长恭确有大志,是我小人之心了。” 说着王悦还微微欠身,拱手致歉。 搞得张恪很不好意思,像是在欺负老实人。 “世子见微知著,我这些不切实际的自大,让世子见笑了。” “别叫我世子,随意点,叫我长豫即可。”王悦随意道。 二人便又一起随意聊了些,山川河流、风花雪月、农耕货殖。 这种无主题的乱聊,好像摆上两瓶白酒,加一碟油炸花生米才对味。 在张恪看来,严重不符合预期。 但更不符合预期的是,聊完王悦便亲自将张恪送回了他的牛车。 牛车旁,王悦问道:“长恭下榻何处?可是要去拜会何尹?” “是的,何尹与我有一面之缘,此番来到建康,自当拜会。” 张恪心头一动,莫非要请我去府上做客? 我该同意还是拒绝? “好,长恭一路顺利。”王悦笑着告别。 这就走了? 不说点什么吗? 各自启程,张恪坐在车上,喃喃道:“又不按套路来啊!” 丹阳尹的府邸自然是在丹阳郡城中。 但何充却不住在丹阳尹的府邸中,出身高官世家的他在建康自有宅邸。 于是,在丹阳尹的府邸之外,张恪冷冷看着凌灵戚。 凌灵戚缩了缩脖子,“张郎君,这事儿,它不赖我啊!” 张恪扭头看了看已经说到“刀枪剑戟、斧钺钩叉、鞭锏锤抓、镗棍槊棒”的柏舟,一个板栗敲了上去。 你小子现在不说话也能发功了啊! 牛车重新出发,张恪回头望了一眼依旧忙碌的丹阳尹官署,又看了看天时。 还不到下午三点,何充已经早就回府了。 张恪只好默默腹诽一句,朝九晚五都做不到吗? 说归说,他也心知,这就是东晋特色。 高门大族当的官,那都是清贵闲职,也就是所谓的“清官”。 而寒门子弟哪怕再努力,才学再高,大多都只能做哪些案牍劳形,忙碌不堪的“浊官”。 如果张恪不能带着上虞张氏进入士族的行列,大概率也是一名小小“浊官”。 当然,这些都不是绝对,偶尔也有例外。 但大多数情况下,门第就决定了你的人生到底是简易难度,还是地狱难度。 所以,路漫漫其修远兮,本公子只能上下其手! 好在何充的私人宅院离着丹阳郡城也不远,牛车没走多远,就到了。 张恪一边缓缓下车,一边琢磨着。 按照普通小白文的套路,像自己这种没什么背景的优秀好青年,来到这种大人物的家中,便会遭遇些跋扈的儿子、纨绔的侄儿、霸道的门房之类,然后就是一出老套的装逼打脸。 可这个憨批作者,老是喜欢不按套路出牌,真不知道这一趟会搞什么幺蛾子。 哎,能一开书就把自己丢到建康怼大boss的作者,能是什么正经作者吗? 张恪叹着气,下了车,亲自上去,跟门房通报身份,同时悄悄准备好了《应对霸道门房的三十六种姿势》。 “张郎君稍等。我这就去通禀。” 门房匆匆而去,留下张恪呆呆地望着那个背影,有劲无处使。 别这样啊,你骂我两句,你嘚瑟两句,你狠狠羞辱我两句啊! 为什么没有套路,就很没有安全感的样子? 凌灵戚疑惑道:“为什么这么顺利,他还看起来很郁闷呢?” 柏舟白了他一眼,“太极拳、两仪拳.....小郎君做事,你当然看不懂了.....四象拳、形意拳、八卦拳。” 凌灵戚花了好一会儿功夫才明白柏舟说了句什么话,而这时,府中已经有了响动。 “张恪?你还真到了建康啊!” 豪迈的声音带着由衷的喜悦,一个宽袍大袖,气质干练的中年男子快步走出,正是丹阳尹,何充。 张恪深深一揖,面带微笑,正要开口。 紧跟在何充身后,又响起了一个懒洋洋的声音,“何尹,这就是你吹嘘的张恪?不过一个黄口小儿嘛!” 张恪心头一喜,熟悉的剧情来了! 这一趟,妥了! 第十九章 名叫真长的男人 循着声音望去,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穿着高齿木屐,身着月白色葛衫,缓步走来。 眉目之间,有着淡淡的倨傲。 何充闻言,笑容依旧,充分展示着一个一朝重臣的政治修养。 他把着张恪的手臂,“来,我给你介绍一下,这位也是我的好友,相县刘真长。” 互相见礼之后,张恪微笑着打量着此人,长相虽然比自己差远了,但也比寻常人好看几分。 眉宇间的清高自傲一点没有掩盖,看着自己的目光倒没多少敌意,就是单纯的看不起而已。 额,这倒是第一次。 让没什么经验的张恪有些措手不及。 何充命人将柏舟和凌灵戚等人安顿下来,直接拉着张恪就走进了堂中。 各自落座,他笑着道:“当日上虞一别,未曾想你我居然能这么快地在建康重逢,这便是佛祖所言的有缘吗?” 张恪也回以微笑,“有缘千里来相会,无缘对面不相逢。” 哎,后世随便一句俗语,就能叫你们震上三震,这样的感觉,真是......太美妙了。 果然,笃信佛教的何充便开始反复吟诵了起来,眼泛异彩。 一旁的牛真长......咳,刘真长看不过去了,“我说何尹,这位小友明显是在投你所好啊!” 张恪一惊,这么直接的? 不都是阴恻恻地挑拨,暗戳戳地离间吗? 咋直接跳反了。 何充干笑两声,“真长啊,你这就是多虑了,我与张小友素未谋面,他对我亦无了解,这投我所好从何说起?” 刘真长瘪了瘪嘴,很难想象一个大老爷们能做出这般傲娇的表情。 “你崇尚事功,他就以事功之意应之,你到了建康,他不远千里也要来建康拜访,你信佛,他便开口就是佛意,这如何不是讨好之语?” 这句话槽点简直不要太多,张恪都懒得反驳。 脸上笑嘻嘻,心里...... 他安坐不动,静待何充发言。 相信一个能做到丹阳尹,未来能够辅政乃至于主政一时的人......依旧看不破自己的心思。 何充望着刘真长,“真长,你是不是假酒喝多了?” 刘真长:“......” “我去上虞,是深公之意,亦纯属偶然,那处山道也是他每日游览之地;传信的谢奉乃是会稽四姓的子弟,与他素无瓜葛;我又不是什么名满天下之人,崇尚事功之事,何得以传入一个十五岁的少年之耳?” 何充随意说了几句,并没有逐字逐句地反驳,显然也是觉得槽点太过密集,生怕挨个精准打击下来伤了和气。 但张恪却瞬间心头一凛,祖母之胫,原来还对我搞过暗中调查。 脸上笑容不变,心里悄悄将对何充的警惕指数,上调了十个百分点。 刘真长干笑两声,看着张恪,“何尹说得也对,其实是我见你年少,又突兀造访,心中有了成见,故而出言相激。不如这样,你我谈上一谈,若是真有真才实学,我刘惔向你恭敬认错。” 张恪微微皱眉,有点跟不上这人的节奏。 不是应该继续胡搅蛮缠一下,自己忍无可忍无需再忍,然后疯狂打脸吗? 怎么只是蹭了蹭,就怂了啊。 嘲讽只是你想开,想开就能开? 他将疑惑的目光投向何充,充分展示着自己此刻的懵圈。 何充哈哈一笑,指着刘真长道:“你啊,张小友初来乍到,要谈改天再谈。” 刘真长欲言又止,何充装作无意道:“回头找个机会,你好好跟他谈谈。” 刘真长瞬间了然,看着张恪,“那今天咱们就喝酒聊天,看看你年纪轻轻到底有何能耐,能得何尹青眼。” 何充大笑两声,“好好好,咱们一醉方休!为张小友接风洗尘” 很快,酒菜都上了上来。 酒是酃湖之酒,产自于酃县,是当时用作贡酒的一种黄酒; 菜大多是鸡、猪和一些鱼类,也有些盐菜、葵菜、熏脯(腊肉)。 何充酒量大,刘真长爱喝酒,兴致勃勃地招呼张恪吃喝起来。 刚刚年满十五岁的张恪举着酒杯,总觉得这两人是找由头喝酒而已。 而根本就是个未成年小纯阳的自己,无非是个借口。 欢宴罢,各回各家。 当然,这只是对刘真长而言 东晋的天黑得挺早,等张恪回到已经被收拾妥当的客房中,已是华灯初上。 客房同样是内外两间,柏舟睡外间,张恪睡里间。 凌灵戚那几个也被安排在了隔壁。 张恪坐在榻上,面色潮红,思绪万千。 他并不会因为何充今天的好态度而自鸣得意。 那一封单薄的书信,和一首七绝不可能让一位这个层次的高官完全折服。 最多只是个引子而已。 未来,定然会有实打实的考验。 “小郎君,你回来啦!” 柏舟蹦蹦跳跳地冲了进来,打断了张恪的思量。 “你的贯口念完了?” 张恪看着柏舟,还以为他会继续念下去呢。 毕竟憋了那么久,释放起来很疯狂的。 柏舟笑着点了点头,也就说了一遍而已,本来还想再念一遍的,怕读者老爷说我水文,就算了。 张恪伸了个懒腰,“今天我得早点洗洗睡了,有点累。” “对了,小郎君,刚才有人来找过你。” “谁啊?” “我!” 房门被一下子推开,一个跟张恪年纪差不多大的少年昂头走入,身后还跟着一个随从。 张恪抬头打量了一下。 嗯,是个弱鸡。 二对二,论拳脚,己方胜算颇高。 于是眼皮微抬,“有何贵干?” “我警告你,别以为你长得俊俏就不得了,我爹爹最喜欢的是我!” 少年虚张声势、色厉内荏、外强中干、装腔作势...... 张恪抬起头,神色镇定而严肃,望着少年的双眼,沉声问道: “你有病啊?” “你居然敢骂我,你等着,我要你好看!” 少年愤怒地指着张恪。 张恪从容问道:“今晚我想早点睡。要不明天?” “当然是明天,我还这么小,要早睡早起!”少年也很耿直。 张恪满头黑线,你这个水平就不要学人家嚣张跋扈了嘛。 “那行吧,早点回去睡,晚安。” “额......哦......晚安!” 少年转身走了出去,直到走了一截,他才忽然惊觉不对。 扭头看着一旁的仆从,“我是不是被他耍了?” 仆从犹豫着点了点头。 少年看着客房的灯火,气急败坏地一跺脚,转身离去。 忽悠走了蠢萌蠢萌的何家小郎君,张恪稍作洗漱,躺到榻上,有些迷糊。 最直接的原因当然是刚刚喝下了穿越之后的第一顿酒。 另一个便是被那个刘真长弄迷糊了的。 这到底是个什么角色,言行举止都充满着迷惑。 张恪一直觉得这个名字有些耳熟,却始终想不起来。 哎,算了,先放放吧! 管他真长真短,反正自己也用不着。 张恪一翻身,沉沉睡去。 半夜,张恪猛地翻身坐起,满脸震惊。 那货是不是提了一句,自己叫刘惔来着?! 第二十章 张氏主仆,独门绝技 东晋之风流潇洒,以永和为最。 无数的名人雅士,恣意洒脱,为后世留下了无数津津乐道的言行事迹。 一卷《兰亭集序》,带着永和十二年的风流,令无数人心向往之。 而刘惔,被誉为“永和名士风流之宗”。 白天刘惔那高傲的眼神又出现在眼前,似在冷笑开口,就问你怕不怕! 少年张恪裹着薄被,弱小无助。 怕了怕了! 但他当时真没把刘惔跟刘真长着两个名字联系在一起。 一听见何充说真长,他满脑子都是驴啊,马啊的,试图一较长短。 在床上翻滚几圈之后,张恪才渐渐冷静下来。 回想了一下今天最后的结局,好像没认出来也没什么损失啊。 大家还是你好我好的。 虚惊一场,虚惊一场。 张恪放松了紧绷的身体,再度睡了过去。 对于昨夜里,何家小郎君奶凶奶凶的威胁,浑不在意。 第二天,张恪起得很早。 嗯,主要是因为自律。 才不是被隔壁的呼噜声吵得睡不着呢。 简单梳洗完毕之后,便拿起房中备着的笔墨纸砚,开始写一封报平安的家信,准备请何充找人送回去。 因为还不知道荀巨坑是如何跟他父母瞎编的,这封信上,只能语焉不详地报了平安,并且说了自己很快就将返回上虞。 打开房门,凌灵戚已经带着他的五个手下,在房门前活动筋骨了。 张恪看得有趣,决定等将这六人收入麾下之后,学个一招半式的。 都是被金古梁黄温熏陶出来的,谁还没有一个武侠梦呢! 只不过,这样的要求目前还不大好提,他暂时还只能和柏舟练着自家绝技。 凌灵戚六人停了动作,站到一旁,让开场地,好奇地看着这对主仆。 只见张恪和柏舟并肩站定,双手垂放,立如青松。 凌灵戚几人对视一眼,暗自点头,有点东西! 张恪冲柏舟郑重点了点头。 柏舟深吸一口气,严肃道:“现在开始做!” “第八套,广播体操!” “原地踏步走!” “一二三四,二二三四,三二三四,四二三四......” “第一节,伸展运动。” ...... 凌灵戚抱着胳膊,嗯,这套热身动作有点意思。 “第八节,整理运动!” 随着一阵踏步,一切变得轻快起来。 除了有点小羞耻,还是很神清气爽的。 凌灵戚看着主仆二人甩了甩身子,暗道正菜要来了,连忙招呼兄弟们注意。 然后......他们便瞧见张恪和柏舟转身进了屋子。 凌乱间,张恪忽然从门边露出那颗俊美的脑袋,“是不是以为刚才我们是在热身?” 凌灵戚茫然点头。 “你错了,那就是我们全部的实力。” ~~ 与此同时,一辆牛车正朝着何府缓缓驶去。 牛车上,坐着一个容止优雅的少年。 只是,这少年的坐姿一直有些不安。 仿佛坐垫上一直有什么东西在戳着。 他看着对面偷笑的仆从,一脚踹去,然后面露忧愁,“霜降,你说长恭兄会不会打我?” 原来,正是回了建康的荀羡。 霜降轻轻拍了拍小腿,“小郎君,要我说啊,咱就别去了呗。” “为何?” “知道要挨打,还往上凑,不是傻子就是憨批!” 荀羡一愣,站起来就是一阵老拳,打得霜降嗷嗷叫。 神清气爽地收工,荀羡开始认真完善应对方案。 张恪无事,同时阴差阳错地面见了陛下,这事儿自己主动道个歉还是能解开的。 要是还生气,大不了把霜降推出去让他揍一顿好了。 反正这货这么欠揍,自己又下不了狠手。 至于说不露面,糊弄过去,那不符合荀郎君的性格。 做人要厚道,坑了人不道歉要不得。 像陛下那般记仇,也要不得。 荀羡轻轻揉了揉一处地方,龇牙咧嘴,感慨良多。 “小郎君,前面有人!” 驾车的车夫忽然出声提醒,看面容,居然正是奸臣兄。 奸臣兄开口,肯定有事。 荀羡掀开车帘,前方的道旁果然有三三两两的人在走着。 单说有人走着不奇怪,但是这些人的身份却有些奇怪。 刘家的、张家的、王家的、谢家的,都是些各府上的小屁孩儿。 霜降趴着车门,兴奋道:“小郎君,都是熟人诶!” 曾经,荀羡也是这帮人中的一员,还是领头的那种。 五陵少年们凑在一块,坏事没少干。 只是后来慢慢长成,在大兄的调教下,早熟了许多,渐渐脱离这些低级趣味,也渐渐有了些好名声。 被霜降揭了老底,荀羡俊秀的脸蛋一红,“说什么呢!这么多读者老爷看着呢,多不好意思。” “小郎君,他们似乎也是往何府去的。” 奸臣兄观察了一路,大致有了比较清楚的判断。 “何府?”荀羡微微一惊,旋即想到了一个可能。 何尹无子,从其五弟何准处过继了一个儿子继嗣,叫什么来着? 荀羡看了看霜降,“何尹家的小郎君叫什么名字来着?” 霜降不假思索,脱口而出,“何放。” 这就是他如此胆小怕事又动不动挑衅荀羡却还能留在荀羡身边的原因。 过目不忘,记忆力惊人。 荀羡脑海中顿时浮现出一个憨直暴躁的胖子形象,嘴角勾起一丝微笑。 他让奸臣兄将牛车靠在一旁,跟他低声商量道:“如果我......怎么样?” 奸臣兄略一沉吟,“小郎君此计果然绝妙,而且思虑周全,我绞尽脑汁也只能想到一点点小小的补充,不如这般这般......” 荀羡眼前一亮,“就这么办!” 何府门外的巷子口,几家的小郎君已经聚集到了一起。 每人身后,都跟着仆从,看起来阵仗不小。 “呵!你们都来了啊!这么给何阿元面子。” 阿元是何放的小字,也就是乳名。 “嘿嘿,人家给钱了啊......” 哪怕都是高门大族的子弟,但没到年龄,银钱还是拿不到多少的。 所以,这等挣钱的机会,不容错过。 “都准备得怎么样了?” “放心,我把我家里最好的画师带来了,到时候定然将他的丑态画下来,传遍建康。” “我也把我家中一个文才出众的幕僚带来了,定然写出一首传唱甚广的贬诗来。” “我把我家骂人最厉害的老妈子也带来了,定然骂得他狗血淋头!” “狠还是你狠!” “你们怎么都这么上心啊,何阿元什么时候有这么大的面子了?” 众人顿时都嗫嚅起来,尴尬道:“他今早又加钱了啊......” 说话间,脸盘子微圆的何放悄悄溜出了府门,看着这阵势一惊复一喜。 凑了上去,招呼几个好伙伴细细部署着。 “这般这般,如此这般。” 然后众人齐声点头,“好!” 忽然,一个少年看着身旁的人,“咦?你谁啊?” “诶!就是,你谁啊?” 那人连忙解释,“诸位小郎君,我是霜降啊!荀郎君家的。” 荀羡曾是这帮人中大哥级的人物,连带着霜降都有了几分薄面,众人也都和缓了脸色。 见众人面色稍霁,霜降低声道:“诸位不用担心,我只是先来探探路的。” “我家小郎君听说那个上虞张恪在何尹府上,也要过来找他呢!” 说完了话,他笑意吟吟,我可半点没说谎哦。 第二十一章 这事儿,还得加钱 所有人自然都认为荀羡也是来找张恪麻烦的,不然还能干嘛,认大哥吗? 颍川荀氏,那可是延续百年的顶尖豪门。 虽说如今稍有沉寂,但也比他们这些二线士族的子弟要强大得多。 这么一想,原本还有些忐忑的众人,单薄的胸膛也挺了,劳累的腰杆也硬了。 仿佛何阿元的银钱已经稳稳揣进兜里了。 这样的生意,麻烦再给我来十个! 于是,就连霜降说他家小郎君还没到,让他们先进去,众人也不以为意。 强大的羡郎君或许会迟到,但不会缺席。 一帮少年带着仆役兴高采烈地跟着何放一起涌进了何府,乱糟糟的声音中,弥漫着一股叫做单纯的气息。 有何府二五仔何放亲自带头,何府的门房下人自然是不敢拦的。 一行人顺顺利利地走到了张恪借住的房间之外。 凌灵戚瞬间如临大敌,招呼兄弟们拦在门外。 充分展现了一个早年出身东宫卫率的优质特工的专业素养。 房间中,运动完了重新梳洗干净的张恪正在静坐练字。 写的是苏东坡的《黄州寒食帖》,虽然在张恪看来越发没有东坡居士的神韵,但次数多了,也渐渐找到了自己的门道。 外面的吵嚷透过并不隔音的门窗,清晰地传了进来。 张恪眉头一皱,站到窗边。 “小郎君,这是干啥啊?” 柏舟不知何时出现在张恪身旁,面露疑惑。 张恪淡淡道:“找麻烦的!” 他在门后站定,捋了捋衣衫,看着柏舟,“开门。” 别看何放憨厚,但跟傻还有一定的成长空间。 知道不能动手,否则那就逾越了底线,相当于打了自家父亲的脸。 所以何放只是带着自己的小伙伴们站在门外,隔着凌灵戚等人的人肉防线,打起喧嚣的嘴炮。 忽然,面前的房门被一下子拉开,一身白色葛衫闯入眼帘。 只见那男子丰神俊朗,顾盼生姿,意态从容,站在房间内稍显黯淡的光线中,却如皓月当空,引人瞩目。 缓缓迈步出来,那俊美无比面容在上午的初阳下更清晰了些。 经过一夜休息,洗去风尘的张恪看上去比昨日还清朗了几分。 四周的声音顿时安静下来,张恪灿若星辰的眸子中透出笑意,缓缓开口,“你们找我?” 几道目光都扭头看着站在队伍中间的何放,有些话,嘴上不说,会从眼睛里冒出来。 “这就是你跟我说的长得一般?” “这就是你跟我说的蠢得跟猪一样?” “这就是你跟我说的穷酸谄媚,一脸奸相,于是你要为父锄奸?” 何放遍体生寒,感觉到了几道杀人的目光在逡巡,额头见汗,胖手微抖。 他干笑两声,准备强行解释两句,“其实......” 耳边传来一个恶狠狠的声音,“这!还得加钱!” “对,加钱!至少翻番!” 几个高门子弟带来的家仆都不禁低下了善良的头颅。 小郎君们,实在是有些,太羞耻了。 何放虽然肉疼,却连声答应,“加!加!加!” 声音虽小,但有凌灵戚这等耳聪目明的习武之人在,立刻转述了张恪。 张恪微微一笑,我就说嘛,我张某人不至于人神共愤到这种地步,原来是金钱在作怪。 眼看对方辩友又要重振旗鼓,张恪主动开口,“给钱了吗?” “给什么钱?” 几个小年轻顿时面露惊惶,张恪轻飘飘的一句话,让他们想起跟家中婢女一起探寻生命和谐时,被父亲撞见的那个闷热夏夜。 张恪又问道:“到底给钱了吗?” 几个脑袋缓缓摇了摇,旋即又很是后悔。 怎么回事,为什么他一问我们就要答。 我们是来找麻烦的啊,怎么感觉像是来听训的一样。 于是,少年们又强打精神,嚷嚷道:“小爷行事,用得着你管?” “要怪就怪你运气不好,落在了小爷我的手上!” “男人!你成功引起了本郎君的注意!” “你叫啊,叫破喉咙也没人理你的!” 张恪满脑门子黑线,你们背台词,好歹也看看片场走没走对啊! 强行按下让凌灵戚带着人将他们赶出去的冲动,张恪告诫自己,这是东晋,效果重要但姿势更重要的东晋。 于是,他又问了一句,“那你们到底收到钱了吗?” “张郎君,你为什么要问他们给不给钱?” 一旁的凌灵戚终于忍不住回了一句。 张恪立刻向凌灵戚投去一个赞许的眼神,是个可造之材。 没个捧哏的,这哔装起来它也不香啊! 陡然惊觉过来的柏舟惭愧地低下了头,哎,是我太愚钝。 张恪轻轻叹了口气,指了指何放,“我是何尹的客人,若是何小郎君将我赶了出去,或者恶了。何尹或许不会严惩他,但他还能要到钱给这些小郎君吗?” 几个少年陡然一惊,是啊! 这要是到时候事儿办了,钱又不给,咱岂不是白忙活了。 柏舟这下反应快了,“小郎君真是好心肠啊,此刻却都还在为他人考虑!” 张恪见这帮少年意动,趁热打铁,“他允诺你们多少钱?” “五千钱。” “不对,现在已经一万钱了。” 几个少年连忙道。 我...... 张恪立刻又有不让写的脏话想要喷出来。 有这钱你直接给我啊,我去可以住客栈的! 这样多好,还没有中间商赚差价。 败家玩意儿! 真实的张恪在心中愤怒地嚎叫; 虚假的张恪双手负后,身子微微前倾,看着几个年龄跟自己不相上下,智商却判若云泥的小屁孩儿,微笑道:“你们觉得他给得出来吗?不如让他当场给了,我张恪直接躺平任嘲。” 好主意啊! 虽然不理解躺平任嘲是个什么意思,但在金钱的驱使下,几人都嚷嚷着让何放现在给钱。 先收钱后办事,不给钱不办事。 何放自然是给不出的。 何家虽然有钱,但每月给他的零用也不过就一万钱两万钱的。 他还想着白条免息分期呢。 方才答应加钱那么干脆,也无非是想着从六期分到十二期而已。 局面一时陷入了搞笑的僵持。 就在这时,一个何府下人来通传说,荀羡到了。 峰回路转,柳暗花明。 何放顿时来了底气,对他那些掉进钱眼里的小伙伴们冷哼道:“不办就不办!羡郎君来了,他本来就不要钱!” 他本来就不要钱..... 荀羡刚走到拐角处,听见何放这一嗓子,心底原本那一丁丁愧疚也烟消云散。 张恪听见这个名字,微微一愣,羡郎君又是个什么品种? 正疑惑间,抬头望见两个人影快步朝着这边走来,顿时恍然。 何放赶紧迎了上去,面露讨好,“羡郎君!” 荀羡淡淡应了一声,不做大哥好多年,气质犹在。 何放指着张恪,“那张恪就在那儿!羡郎君你狠狠杀杀他的......” 话说一半,荀羡已经快步冲了过去。 不愧是羡郎君,做事就是霸气果断! 得了吩咐的凌灵戚几人让开了路,气势汹汹冲过去的荀羡,膝盖一软,抱着张恪的大腿,“长恭兄,你受苦了哇!令则跪地求原谅啊!” “锐气。”何放目光呆滞,喃喃吐出后面两字。 第二十二章 张恪有难,三人撑腰 “阿斌,你扇我一巴掌。” “好嘞!”“啪!” “要死啊你!借机报仇是不?” “那不然你为啥叫我扇你,我以为你良心发现诚恳认错呢!” “我就想看看是不是在做梦。” 一个少年吐出一口血水,望着荀羡,满脸不可思议。 另一个少年悄悄揉了揉微疼的手掌,也是震惊不已。 更不用说将满心希望都寄托在荀羡身上的何放了。 说好的找麻烦呢! 说好的干他呢! 怎么还.......还抱上了! 目光汇聚的中央,张恪和荀羡却在低声聊着些别的。 张恪低声道:“你,见到那位了?” 荀羡点了点头,“嗯” “困龙升天还是猴子偷桃?” 荀羡一惊,继而又羞又恼,“困龙升天。” 嘶! 张恪菊花一紧,拍了拍荀羡的肩膀,将他扶起,“行了,不管你是有意无意,我都不跟你计较。” 荀羡顿时面露感动,在来之前,他想了许多理由和说辞,也准备了各种姿势和花样.....来求饶,没想到自己还没开口,张恪就已经选择了既往不咎。 长恭兄,世之君子也! 吾定当珍惜与长恭兄的这份友情。 殊不知张恪心中想的却是,这是荀羡荀令则啊,颍川荀氏,一朝驸马,不到三十岁的封疆大吏,我能怎么办? 当然是选择原谅他! 荀羡收敛了感动,对张恪道:“长恭兄稍等,这帮小子还有苦头吃。” 话音刚落,仿佛在配合荀羡的话语,一个豪迈声音带着怒火喷发。 “何放,还不跪下!” “其余的人,一个不许动。” 何充回来了! 带着强大的气势回来了! 强势宣告,你们被我包围了! 何放的面上顿时流露出深深的恐惧与不解,父亲不是去了官署了吗? 往常都要劳累到未时初才会回家,怎地今天上午就回来了? 这么不勤于国事,同僚不会有意见吗? 要说这何充为何会此刻回来,答案就在何府门外的一辆牛车上。 陪着何充从丹阳尹的官署中赶回来的奸臣兄斜坐车辕,微微一笑,深藏功与名。 何充怒不可遏,这张恪是他的客人,却被自家儿子带着人来闹事,这不是打他的脸嘛! 一念及此,看向何放的目光就更加愤怒。 但当务之急不是当着众人的面收拾儿子,而是安抚张恪。 “长恭,今日之事,是我教子无方,让长恭受惊了。” 何充态度诚恳,并不避讳什么。 昨日一场欢饮,他已知晓张恪的字,此时自然以此称之。 也有将其看做成年人的尊重之意。 大人物行事,往往就妙在这些细微之处。 张恪微微一笑,“何尹说的哪里话,何郎君雅趣盎然,大家玩闹一番,正是少年意气。” 本来他还有更合适的说辞,比如说什么何放只是带人来看自己的,或者带人来跟自己结交的,既消弭了风波,又保全了何家颜面,同时还能给何放一个好名声。 但是这样话,有个致命的缺点,就是有些往自己脸上贴金,同时不诚实。 而何充,不巧又是一个很诚实的人。 此刻在位的皇帝司马衍驾崩之后,在立弟弟和立儿子之间纠结,颍川庾氏出于血脉亲近的考虑推举弟弟司马岳,何充推举立皇子。 司马衍最终还是选择了立弟弟,司马岳在继位之后,曾经对辅政的庾冰跟何充感慨,“我能登基都是你们的功劳啊。” 诚实的何充直接道:“是庾冰的功劳,如果按我的意见,这皇位轮不到你。” 简直诚实耿直到没朋友。 对于这样的人,张恪如果看似圆滑地讨好了,必将因小失大,被何充疏远。 进而失去未来十年的一条粗壮大腿。 果然,何充见张恪并未想要为谁脱罪而信口开河,反而更加欣喜。 又宽慰张恪几句,看着荀羡道:“令则也跟长恭相识?” 何充跟荀羡大兄荀蕤关系不错,自然知晓其表字。 荀羡恭敬道:“此事说来话长,后面再向何尹慢慢道来。” 昨天生受了那一击之后,陛下消了火,不再计较,也没有禁止那一出阴差阳错的流传。 或许在他看来,此事还能成为一桩美谈。 所以荀羡也不用藏掖。 何充笑着点头,然后看着张恪道:“长恭能够与令则相识相交,要珍惜啊,这建康城中,很难再有这般青年才俊了。” 在他的印象中,张恪也无非是个寒门子弟,荀羡能够折节下交,已是张恪的福分了。 当然,他并不知道,在这个关系中,张恪才是强势做主的那一个。 而且,今日仿佛跟何家父子有些犯冲。 何充刚说完,门房就匆匆跑来,“家主,始兴郡公世子来了!” 始兴郡公正是王导的爵位,世子正是王悦,王长豫。 何充面色陡变,他深受王导赏识,自然知晓王导对这位长子的喜爱。 况且王长豫也确有奇才。 荀羡也惊讶了。 王悦,那可是多年不曾登过谁家门的传说人物啊! 正要出迎,门房又道:“王郎君说了,请家主直接到张恪张郎君住处,就不到厅中坐谈了。” 何充惊讶地看了张恪一眼,“长恭,你又与王长豫相识?” 张恪随意地耸了耸肩,“昨日道左相逢,随意聊了几句。” 装哔于随心处。 何充荀羡俱都无语,心中震撼,这随意聊了几句就能让王悦这般? 何充亲自出去迎接王悦。 荀羡朝张恪竖起大拇指,心生佩服。 同时还暗自得意,看来长恭兄果是人杰,我的决定果然没错。 张恪其实心中也有些不解,还以为昨天随便聊了聊这事儿就完了呢。 凌灵戚带着弟兄们和柏舟也一起退到一旁。 包括何放在内的其余之人,也已经化作吃瓜群众,呆呆看戏。 不多时,神色古怪的何充陪着王悦慢慢走来。 在张恪的跟前站定,王悦笑着道:“长恭,我们又见面了。” 张恪连忙行礼,“未能远迎,还望恕罪。” 王悦温声道:“无妨,我今日前来,就是请长恭去府上做客的。” 荀羡彻底愣住了,眼前这人真的是王悦吗? 亲自上门请人做客,这样的事情,自王悦成年以后,有过吗? 就连张恪自己都有些纳闷,难不成真的是帅到一定程度,就会有什么莫名其妙的光环? 这可是王悦啊! 眼下东晋最顶级的公子哥了。 就连谢安都比不过的。 “不知长恭可愿意赏脸?”王悦见张恪没有回答,便又问了一句。 张恪连忙尽量让自己不卑不亢地回答道:“长恭却之不恭。” 一个小小的文字游戏,让王悦、何充跟荀羡都微微一笑。 柏舟也跟着憨笑着,不管怎样,小郎君好他就开心。 对这一切前后因果都看在眼中的凌灵戚站在一旁,凝望着张恪的身影,面露思索。 第二十三章 时日无多 王悦仿佛这才瞧见一旁的众人和跪着的何放,笑着问道:“何尹,这又是何缘故?” 何充瞪了小胖娃一眼,“还不过来,自己说!” 眼见父亲都对王悦礼敬有加,何放哪里还敢隐瞒,苦着脸将情况一五一十地说了。 王悦又问了几个其余的各府郎君,在听到他们居然还准备了画画、写诗、骂街之人时,忍俊不禁,你们可真是小机灵鬼。 “这三人何在?” 三个人在自家小郎君的催促下,越众而出,战战兢兢。 王悦看着画画和写诗的二人道:“给你二人一个扬名建康的机会,将今日情景做成画、写成诗,七日之内送至我府上,若内容尚可,便为你们传遍建康。知道怎么画,怎么写吗?” 二人下意识就想糊弄点头,但理智驱使他们老实回答,“请郎君赐教。” 王悦沉吟一下,“比如说张长恭入住何尹府,众郎君闻风睹真颜。比如说荀令则负荆请罪,王长豫登门相邀。嗯,大致这般,尽可发挥。” 那二人嘴巴长得老大,呆呆应下。 张恪不禁以手扶额,实在是有些羞耻。 王悦又看着那个号称口齿伶俐的老妈子,“你觉得张郎君好看吗?” 老妈子哪里见过这等阵仗,她不过就是嘴巴厉害了些,今天一早被小郎君拉着出来骂人来的。 被王悦这么一问,嗫嗫嚅嚅,半天说不出话。 何充心中不耐,吼了一嗓子,“说话!” 老妈子吓得双腿一软,跪倒在地,“好看,贼他娘的好看啊!” 王悦让仆从去将她扶起,笑着道:“真的?” 老妈子也豁了出去,不无自豪地道:“当年卫郎君入建康,老妇也曾见过,今日见到张郎君,我便想起了那天夕阳下的身影,我们追在卫郎君身后的奔跑,那是我逝去的青春......” 眼见老妈子就要枯木逢春了,王悦连忙轻咳两声打断,“那你便去为张郎君好好宣扬宣扬,一定要传遍大街小巷,我重重有赏。” 老妈子心甘情愿欢天喜地地领命。 然后王悦才看着何充,“何尹,今日之事,就当是何小郎君为了欢迎长恭,而带着人前来拜访吧。经过这般润色,亦是一桩美谈。” 张恪也请求何充不要追究了。 若依照何充本心,自然要拒绝的,不过王悦既然发了话,苦主也不追究,他也只好捏着鼻子认了。 吩咐完这些,何放等小辈自然如蒙大赦地各自散去。 王悦主动陪着张恪进屋收拾东西。 荀羡看着两人有说有笑进屋的背影,欲言又止,神情落寞。 明明是我先...... 何充悄悄站在他身旁,其实我才是最先...... 王悦看着案几上刚刚写完的《黄州寒食帖》,面露惊奇,“长恭,可否将此字赠我?” 张恪连忙道:“随手书就,怎入得长豫兄法眼,改日我重新写一幅,赠予长豫兄。” “字画皆看眼缘,恰好我相中了这幅。”王悦微微一笑。 张恪只好应允,见王悦也没什么给钱的念头,也就算了。 何府门前,张恪先将荀羡拉到一边,简单问了问他怎么跟自己父母瞎编的,确认和信上没什么冲突之后,便将报平安的信交给何充,拜托他找人送回上虞。 何充自然应允,表示会尽快遣人走水路,顺风速运过去。 张恪跟何充约好后面再来拜访,然后跟荀羡也挥手作别,带着柏舟和凌灵戚六兄弟跟着王悦离了何府。 王悦的牛车上,他和张恪对坐,“长恭,是否会觉得我刚才在何府的表现太过霸道?” 张恪微笑摇头,“长豫兄谦谦君子,如此行事,自有道理。” 王悦声音一如既往地温和,充满着令人沉醉的磁性,“何尹无子,何放乃是过继来继嗣的。因为这层关系,何放一直有着浓浓的不安,想要讨得父亲的欢心,同时担心一不小心就被替代了。” “于是,年纪相近的我,变成了何放的假想敌。真是无妄之灾。” 张恪摇头叹息,这才明白内情,感情何小胖是把自己当做来争家产的了。 “假想敌?这词妙绝,长恭果然有才。”王悦赞叹了一句,继续解释道:“何尹性子沉稳,又太过刚直,以他的性格,恐怕此事就将按照原本的样子宣扬出去。” “而这样,定然有损何尹的名声,对他的仕途,将造成不小的冲击。”张恪接过话头,也不好一直坐着听,显得自己傻乎乎的。 果然,王悦赞赏地看了他一眼,“我一直认为,何尹是当得起辅政执政之重任的,不愿见他因为此事而遭遇挫折,所以只好暂时以权势压之,委屈长恭了。” 说完,王悦又朝着张恪歉意地拱拱手。 一个超级二代哥,不嚣张不跋扈,动不动就鞠躬道歉,张恪心头不禁惴惴。 还是那句话,没有套路,就没有安全感啊。 暗骂了一句这个憨批作者,张恪连称不必,然后便看着王悦,“长豫兄,我就是个乡野村夫,你这么说,未免让我有些惶恐。” 历史经验告诉他,听了不该听的,做了不该做的,往往都没有什么好下场。 既然叫了张郎君这么个名字,张恪还是希望命大一点,硬一点。 王悦似乎早料到张恪会有此一问,轻轻把着张恪的手,然后没有直接回答他。 而是温声道:“我与长恭昨日只道左相逢,略作交谈,今日便冒昧登门相邀,的确是有些唐突了。” 张恪心道:您这的确是有些太客气了。 麻烦你拿出点当朝第一公子哥的气势来好不好啊? “而不管是昨日的冒昧相邀,今日的冒昧登门,还是方才的交浅言深,其实都只有一个理由。” 王悦望着张恪的双眼,平静道:“我的时日,无多了。” 张恪猛地记起,历史上王悦的生卒年一直是个谜,但大体上有个范围,生于永嘉之乱前,死于苏峻之乱后。 而此时,距离苏峻之乱已经过去七八年,甚至离他父亲王导的死期也就三年左右了,讲道理,王悦似乎也“该死”了。 不知为何,原本对这个世界抱着些戏谑,看着身边的人只如看书的张恪,想到面前这个温润如玉的豪阀公子即将永远消逝在这个世间时,心底竟然涌起伤感。 当他看着王悦的双眸,却发现那对同样漆黑深邃的眸子里,竟没有什么对自己命运的沮丧和伤感,有的只是对这个时代的悲悯,和深深的忧虑。 如果说魏晋人特有的悲悯,是对于世情的无奈和自身命运的放逐; 此刻他在王悦眼中看见的,却分明是一个单薄瘦弱的年轻人,殚精竭虑,试手挽天倾,却天不假年的深深自责。 张恪也不知怎的,竟然鼻头一酸,眼眶顿时被泪水湿润。 他只有微微仰起头,竭力不让泪水流下。 过了一会儿,情绪缓缓消解,装作无意地擦拭掉眼泪,看着王悦,“我能做些什么?” 王悦的眼中亮起光芒,重新浮现的笑容上,分明写着我果然没有看错人。 他看着张恪,“回府细聊。我会将长恭的疑惑一一道来” ~~ 去往荀府的牛车上,霜降和荀羡依旧对坐。 荀羡在那儿美滋滋的夸着张恪,说张恪多么大度,直接就原谅了他。 然后舒坦地伸着懒腰,了却一桩心事。 霜降犹豫再三,摸了摸早上被揍得还有一点点微疼的背,试探着道:“小郎君,我问个问题哈,你别打我?” “行,你问吧!放心,不打。”荀羡毫不在意地一挥手。 霜降瞅了瞅荀羡的神色,估计这么高兴,应该的确不会打,这才壮着胆子道:“那个,小郎君,在华亭那个事儿你有没有跟张郎君说啊?” 奸臣兄盘坐车辕的身子一僵,悄悄捂上了耳朵。 牛车上,荀羡脸上的笑容瞬间烟消云散,看着霜降,缓缓撸起了袖子。 鲁西牛迈着矫健的步伐,哞叫着向前。 霜降无助地控诉着荀羡不讲信用。 荀羡苦着脸,夭寿啊! 第二十四章 好好的庄子怎么有老鼠 会稽,山阴县,贺氏庄园。 不像其余从北边来的豪族,都将庄园建在围湖造田得来的土地上,贺氏庄园古朴大气,主体结构都在湖岸,外人一看就知道,贺家是老会稽人了。 贺家同样也围湖造田,毕竟这样以小博大,一本万利的买卖,不干是傻子。 但他们依旧守着一个本土士族的莫名骄傲,只将这些新田做了土地,部分盖了些别院、水榭以及花园等,用作族人游览休息。 就在新盖的别院里,一间临湖的房间中,一个年轻男子静静坐着。 坐姿松散,面容慵懒,食指和中指轮流着轻叩桌面,一看就是个不学无术的......上位者。 正是会稽贺氏长房次子,贺涛。 在他的身前,一个幕僚恭敬站着,向他汇报着什么。 贺涛轻凝双眉,“这么说,这个颍川荀氏的小郎君,正是家主荀蕤的二弟,荀羡?” 幕僚恭敬回答,“是的小郎君,荀崧早死,留下二子一女,长女便是那大名鼎鼎的荀灌娘,长子荀蕤,次子荀羡。灵溪小娘子口中的荀郎君,应该就是这位荀羡了,如今年近十五,容止不凡,颇有清名。” 贺涛哼了哼,“什么容止不凡,不过空有一副臭皮囊而已,也不知是学了什么邪术,搞得小......哼!” 身后的屏风背后,忽然传来一声花瓶坠地的脆响声。 “什么声音!”幕僚立刻警觉,就要过去查看。 “咳咳,那个,没事,应该就是只老鼠,无妨。”贺涛连忙拦住立功心切的幕僚,“兴许,那个荀羡确有什么特长吧。” 幕僚点头道:“颍川荀氏传承日久,又出过荀文若、荀慈明这等大人物,当年荀氏八龙名震天下,作为他们的后人,荀羡的名声应该还是有保障的。” “就他荀家有人,我贺家又何曾差了!”贺涛冷哼一声。 幕僚唯唯,是!你是主子,你说了算! 你说史珍香,我也不能说它臭不是。 沉吟片刻,贺涛开口道:“这样,你带两个人跑一趟建康,亲自去看看那荀郎君长什么样,什么品行,声名到底如何。一会儿去账房,支一万钱,多少都在这里面了。” 公费旅游,还有机会挣外快。 这等好机会,幕僚自然美滋滋地应下,就要转身出去。 “啪!”又是一声花瓶坠地的脆响。 “嘿,你这小老鼠还反了你了!小郎君,别拦我,今天不是他死就是我亡!” 幕僚一撩袖子就要冲过去,一脸大义凛然。 贺涛心道:喂,就抓个老鼠,戏有些过了啊。 连忙拦住,“无妨无妨,这些事情自有仆役办,你不一样,怎能让你干这事。” 幕僚登时眼含热泪,感激莫名。 贺涛装作不经意地朝屏风看了一眼,叹了口气,幽幽道:“再问问可有婚配。” 幕僚一愣,也不敢多问,领命退下。 待幕僚走出,贺涛立刻转进屏风,看着地上凄凉无助的碎片,欲哭无泪。 贺灵溪敛裙坐着,笑意盈盈,“二兄可是心疼了?” “没有没有,不就两个花瓶嘛,能被小妹摔了,那是它们的福气。” 贺涛心头滴血,脸上笑意勉强。 一个妹控的深深悲哀。 贺灵溪起身,恭恭敬敬又真心实意地朝着贺涛行了一礼,“谢谢二兄。” 贺涛浑身舒坦,矜持地轻轻嗯了一声。 紧跟着耳畔便传来一个微寒的声音,“二兄,那我们来说说老鼠的事情吧?” 贺涛浑身一僵,扭过头看着妹妹那张精致绝美的脸庞,强笑道:“小妹,我觉得这个就不用说了吧。” ~~ 牛车直接从没有台阶的侧门驶进了始兴郡公的府邸。 “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 这个王,就是琅琊王氏的王,在此时,也就是王导的王。 张恪恍然有种亲身经历着历史的感觉。 进了府中,在一处小院停下,自有人将柏舟和凌灵戚等人接走,安排食宿。 王悦把着张恪的手臂,直接带他进了房间。 张恪莫名有些慌张。 虽说王悦看起来温文尔雅,但背地里什么样,他也不知道啊。 万一他说一句,我都快要死了,有一个小小的请求,这辈子还没...... 这样熟悉的雇佣兵句式,自己是答应不答应啊? 王悦自然不知道张恪满脑子在想这些,引张恪入座,然后从一旁的一个小抽屉中,郑重其事地取出一个精美的小盒子。 张恪心中暗道:要送东西啊! 这一看就是好宝贝。 不行,要稳住,富贵不能淫。 王悦将盒子置于案几上,然后解开包裹着盒子的丝巾,又小心翼翼地揭开盒盖。 然后......张恪便闻到了一股熟悉的味道。 低头一看,盒子里竟然装的是茶叶,还特么是自己送给何充的那一罐。 他看着那精美的盒子、丝巾,满头黑线。 这玩意儿我们坞堡的佃户都拿大茶缸泡着喝,你信吗? 王悦瞧见了张恪的震惊,一如既往地微笑道:“何尹手上有半罐,我去拿了一半过来。” 他又低下头,看着这个小盒子,“当然,又被父亲要走了一大半,就只剩下这点了。” 张恪点点头,这一出生动的权力教学案例,将权力的腐败体现得淋漓尽致。 王悦道:“此茶妙绝,但我观众人,甚至于何尹,亦不曾得真正饮用之法,多了些烟火之气,不知长恭可否为我演示?” 张恪笑了笑,你这都主动求到面前了,我不装个哔都好像说不过去。 于是很快,炭炉、水壶、茶盏都命人备好,又命人拿了一块干净的竹片。 张恪端坐凝神,“若要力求精致,还需有整套茶具,事急从权,长豫兄勿怪。” 事实上,整套功夫茶的东西,他自己在上虞也还没弄好,但那些,并不妨碍他此刻打打嘴炮。 王悦微笑点头,满眼期待。 张恪大袖轻敛,为王悦演示了一遍。 俊美的面容、恰到好处的举止,让整个流程行云流水,赏心悦目。 茶香四溢中,王悦心旷神怡。 王悦端起茶盏,轻饮了一口,眼神缓缓亮起。 待一盏茶喝完,王悦才感慨道:“直到见了长恭,才真个相信有什么宿慧和天生奇才。” 张恪看着王悦,很好奇是什么卓越的力量,让一个本该毫无疑问成为霸道总裁的男人,居然变成了......舔狗。 但,舔狗是没有房子的。 张恪连忙自谦:“长豫兄何出此言,我就是一个乡野村夫而已,当不起这等夸赞。” 王悦喝了茶水,精神慢慢恢复了过来,“长恭不必自谦,我亦知你心中疑惑,且容我慢慢道来。” OK,你道吧,再不道读者老爷就要迷惑弃书了。 张恪端坐,静静听王悦讲述。 “先前听何尹说起长恭容止无双,且有贤才,那一首七绝我亦默诵许久。又得见这等新奇的饮茶之法,我就心生好奇。没曾想居然能在道上偶遇,便一时兴起,请了长恭详谈。” “我久居中枢,又管理着琅琊王氏的诸多事务,信息纷杂,自然可以从中抽取到许多内容,但我没想到,长恭年纪轻轻,又偏居上虞,却能有如此渊博的知识,我有意引导的诸多内容,竟无一能够难倒长恭。” 听到这儿,张恪在心中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我的老家,有一个物件,叫做英特耐特,老厉害了。 “那时我便想将长恭请到府上,但后来想了想太过失礼,昨夜回了家,跟家君商量过后,今日便亲自上门相请,亦是为长恭扬名。毕竟,能值得我王长豫亲自上门相邀的人,不出名都说不过去。” 说到最后,王悦才终于显露出一点符合身份的霸气。 张恪愣了,他没想到自己在王悦心中的形象居然如此高大伟岸,就请自己上门这么一件事,都还要经过这么多考量。 于是,他一个嘴瓢,问出了那一个一直想问的问题,“长豫兄请我来此,到底所谓何事?” 第二十五章 让我们心怀天下吧 “长豫兄请我来此,到底所谓何事?” 人世间许多事,往往一开口就后悔。 就像并未水到渠成的表白,就像关系不够的借钱。 张恪不后悔。 不弄明白这事儿,他坐都坐不安稳。 听了张恪的问题,王悦微低着头,显然在极速思索着什么。 张恪悄悄叹了口气,前世的许多文献中,对王悦的死因都有一个共同的猜测,那就是心力交瘁,耗尽心神而亡。 简单来说就叫,想得太多。 琅琊王氏地位特殊,“王与马,共天下”世人皆知。 在衣冠南渡之后的敏感时期内,从东晋立国,整合南北士族之力,到王敦两次兴兵,再到苏峻、祖约的叛乱,“善处兴废”的一代名相王导背后,应该都悄悄坐着这个静静思索的身影。 可惜王悦或许能力足以比肩甚至超过严世蕃,但精力确实当不了小阁老。 在日复一日不得休息的殚精竭虑中,他慢慢耗尽了心神。 不过,张恪纳闷的是,要说跟那些大人物一言一行都要好好思量,这可以理解。 可是跟我,一个不过是有点小帅的寒门小郎君,有必要吗? 至于这么稳健吗? 其实以你的地位,彪一点也没事的。 片刻过后,王悦抬起头,“不知长恭能否允许我先问个问题。” 张恪点点头。 你尽管问,答得出来算我......历史书背得好。 王悦郑重地坐着,“长恭以为,我琅琊王氏未来如何?” 抱歉,这个问题......我还真知道。 只是,他在迟疑要不要答。 首先,熟知历史的他并不会被魏晋风度所蒙蔽。 他知道,藏在这些风流玄谈之下的,是这些当轴士族一如司马氏篡魏时的隐忍与狠辣。 每个朝代的风气不一,但权力的底色,从来都是残酷而冰冷。 更何况,整个晋朝的骚操作实在是太多了。 张恪记得曾经读到过一段晋朝历史,一个叫赵污还是赵染的将军,不听谋士的建言,轻易出兵,果然跪了,损失惨重。 站在狼藉的战场上,他长长叹息,悔不听谋士之言,以至于此,今朝兵败,有何面目见之。 然后,他就派人把谋士杀了...... 这倒也不失为一个解决问题的办法。 所以,张恪也在犹疑,万一王悦的操作也这么骚呢? 王悦似乎也看出了张恪的迟疑,直起上身,朝着他深深一躬。 “长恭若有高见,还望不吝赐教,悦铭感五内。” 张恪静静地看着王悦。 脑中回想起王悦的彬彬有礼,想起他的待人以诚,想起他的温润如玉。 最后,定格在方才在牛车上,那悲悯的眼神。 张恪叹了口气,做出了一个有些冒险的决定,答。 他赌王悦不是那样的人。 前世的他,不过一个碌碌无为的普通人,连个心爱的人都没资格拥有,在研究所里,更是像个可有可无的小透明。 但如今,能够被王悦这样青史留名的人如此真诚有礼地相待。 张恪的确感动了,从心底生出了些士为知己者死的冲动。 他不知道以前看过的那些穿越小说里,主人公是如何做到那样克制,表现得那样完美而恰到好处。 见到什么大人物都仿佛云淡风轻,还能谈笑风生,挥洒自如。 但他暂时还做不到。 隐藏在这具十五岁身体之内的,还是一颗二十出头的少年心。 这颗心,容易被忽悠、容易热血、容易上头。 有着各种各样的瑕疵,但却鲜活而真实。 更何况,对此时的他而言,还有比王悦更好的装哔对象吗? 咳咳。 他努力回忆着前世领导们讲话的样子,轻咳一声,“既然长豫兄问了,我便简单说几句。” 王悦一愣,微笑道:“没曾想长恭亦有诙谐的一面,这模仿宫中内监训话的神情简直惟妙惟肖。” 张恪如遭雷击,“......” 报应来得太快就像龙卷风。 于是,他只能用干货来挽回碎成一地的面子。 “如今琅琊王氏之盛自不用说,虽不及方立国之时,但司徒犹在,门第不坠。但在恪看来,此景如烈火烹油,并不长久。” “自王......敦叛乱以来,琅琊王氏便失了军权,司徒哪怕遭人非议,都不得不倚重如路永、匡术等降将,以控制部分兵权。但这些人终究不算可靠,而且外藩强镇的威胁始终存在,先有陶荆州、后有庾征西,俱虎视眈眈于外,颍川庾氏争权跋扈于内,稍有不慎,便是鸡飞蛋打,人亡族灭之势。” 王悦听傻了,自己在路边无意碰见的,到底是个什么奇才。 随口所言俱是高屋建瓴,三言两语就将我琅琊王氏的处境分析得清清楚楚。 这是十五岁? 这朝堂诸公五十岁都没几个人有这见识吧? 他强忍着心中激动,“如之奈何?” 张恪微微一笑,报了出一个地名,“京口。” 京口,辛弃疾《京口北固亭怀古》的那个京口,也就是后世的镇江。 作为后世南京的门户之一,在此时,京口才刚刚作为军事重镇,赢得重视。 这一切的肇始,正是如今的司空,郗鉴。 张恪会这么说,是因为历史上,居于长江上游的陶侃和庾亮曾两次谋划罢黜王导,都因为郗鉴不同意而不得不作罢。 上游强藩、京口势力、中枢权臣,在这个时间,形成了一个微妙的制衡关系。 此时陶侃已死两年,相信王家父子早已认识到了郗鉴的重要性。 果然,王悦也报出了一个名字,“郗司空。” 张恪点点头,“只要争取到郗司空的支持,就不怕上游军事力量的强势逼迫。如此,在司徒在位之时,可保无忧。” 王悦又问道:“那再之后呢?” 张恪叹了口气,“长豫兄真相信淮流竭,王氏灭?” “淮流竭,王氏灭。” 乃是晋代,郭璞的话,王导曾找他占卜王家的家世,郭璞便如此作答。 跟那个“山无棱,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有异曲同工之妙。 这样的话,妙就妙在,听的人自己都知道不可能,却还会傻乎乎地开心,傻乎乎地高兴,心底还期盼着,万一是真的呢。 王悦轻轻叹了口气并未多说什么。 但张恪却不能跟着沉默,连忙安慰了一句。 “琅琊王氏人才众多,自然轻易不会门第倾颓的。” 他说的也是事实,在王悦、王导死后,王导几个儿子也当了些一方重臣,比如王洽,王劭都是一时之选。 而他的侄子辈中,更是出了王羲之、王献之这样的名重一时之人。 同时也有王徽之这般的奇葩。 他因为出身在桓冲手下当了个骑曹参军,三天打鱼两天晒网。 顶头上司桓冲就问他,王参军,你是哪个部门的? 王徽之说天天看着人牵马进出,不是个骑曹就是个马曹吧。 桓冲又问他,那你管多少马? 王徽之回答说,那你得去问养马的人,我又不管事。 桓冲再问,听说马儿最近病死的多,到底死了多少。 王徽之说我特么连活马都不知道,哪里还知道什么死马。 你听听,你要是他上司是不是恨不得当场掐死这种坑货? 可人家偏偏还活得很好,这些事迹还被广为传颂,成为一时名士。 所以说,在东晋,奇葩还是比较吃香的。 当然,得是出身士族。 咳咳,扯远了。 东晋一朝大半时间,琅琊王氏基本还是能维持着顶级门阀的地位。 王悦眨巴了一下眼睛,“长恭,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 “爱过。”张恪脱口而出。 王悦愣了愣,“这又是何意?” 张恪脸一红,“不好意思,顺嘴了。长豫兄请问。” “长恭兄心忧黎民否?” 否!我连自己都还没整明白,心忧什么黎民! 但显然这样的话,是不可能说出来的。 他一直以为王悦已经故去了,所以在上虞坞堡写就的《装道宝典》之中并没有针对王大公子的套路,但经过这两次相处,他已经摸清了王悦的心。 心思急转,计上心头。 张恪看着王悦,“我曾于梦中见仙人,嗯,就是传我茶道的那个仙人。” “仙人携我遨游山川湖海,在潼关上空停留时,曾听仙人吟诵这样一段格式古怪的句子。我虽不懂其格律,但却深有同感,日日反复吟诵,每每潸然泪下。” 在王悦期待的眼神中,张恪缓缓吟道: “峰峦如聚,波涛如怒,山河表里潼关路。望西都,意踌躇。伤心秦汉经行处,宫阙万间都做了土。兴,百姓苦;亡,百姓苦!” 王悦如遭雷击,反复吟诵着最后两句,“兴,百姓苦;亡,百姓苦!” 张恪端坐不动如山,志得意满。 这就震了? 他记忆里还有唐诗三百首,还有宋词元曲,整急了还给你编个明清小说、共和网络骚话出来,到时候还不得让你震个不停? 不自觉地,嘴角就已经露出了难以自制的笑容。 忽然,王悦跪坐而起,膝行后退两步,“既然长恭同样心忧天下,可愿与我勠力同心,同谋天下安稳?” 说完,王悦深深一拜。 张恪目瞪狗呆。 完蛋,装哔装过头了! 第二十六章 你听,那是求生欲在挣扎 一听王悦的话,张恪就明白了王悦一直打的是什么主意。 他一直以为王悦每天操心的都是怎么维系琅琊王氏门第不坠,荣华永固。 没想到这位大哥,居然......是一个高尚的人,一个纯粹的人,一个脱离了低级趣味的人,一个心怀黎民的人。 但我不是啊,我只是一个有点小帅的寒门小郎君啊。 我的理想简单而庸俗,不过是金钱和女人......咳,事业跟爱情。 张恪努力维持着呆滞的表情。 随即干笑两声,“长豫兄,我书读得少,你不要吓我。” 王悦难得有些急切道:“长恭既有此志,何不践行之?” “长豫兄,我乃寒门子,此等大事,恐非我所能掺和。” 张恪终于开始了拒绝。 “寒门又如何?朝中并不乏以寒门立身者,陶荆州就是明证。” 王悦似乎就认定了张恪,依旧苦劝着。 张恪叹了口气,王大公子虽然才识卓越,但受限于家世,这是饱汉不知饿汉饥啊。 东晋立国已有二十余年,世家大族的实力愈发稳固,一个寒门要起来有多难,岂是嘴巴上喊几句王侯将相宁有种乎就可以无视的。 要是你王悦能帮忙将我上虞张氏推入士族还差不多。 “如果长恭愿意,我可以冒险,将上虞张氏推入士族!” 王悦的脸上闪过一丝决然,咬牙道。 显然即使以他的身份,也不敢随意逾越士族和寒门的界限。 张恪吓了一跳,以为王悦能听见他心声呢。 对于王悦这个提议,要说不心动那是不可能的。 如果入士族这件事情能够这么轻松愉快地办成,张恪绝对立马抱着王悦喊多谢了亲。 但对张恪而言,入士族是手段,而非目的。 就像追求一个姑娘,追到手只是手段,真正的目的是,嗯,享受恋爱的感觉。 张恪的目的也是要在拥有士族身份之后,能够给连同自己在内的家人一个保障,能够不受限制地追求一些生活。 而此刻一旦答应了王悦,可就欠下了大因果,等同于卖身契。 不干不干,打死不干。 为今之计,只有放大招了。 张恪忽然重重一叹,神色寥落,“长豫兄,事已至此,我也无法瞒你,我不能答应你是有原因的。” 王悦眉头微皱,“长恭请讲。” “我上虞张氏立有族规,凡族中弟子,一律不得出仕。” 果然,王悦沉默了。 张恪心中微微一轻,王大公子人是个好人,就是这事儿太大,自己真的承担不起。 片刻过后,王悦抬起头,“长恭若愿意,也可以不出仕的,隐于幕后即可。” 汝闻!人言否? 我叫张长恭,不叫张长工啊! 瞧见张恪登时幽怨的眼神,王悦也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心知这个提议也太过了。 他只得摇头轻叹,“罢了!此乃命数,强求不来。” 张恪识趣地陪着他叹着。 他虽不知晓王悦到底看重了他什么,但他的确奉陪不了。 王悦重新振作了精神,“正事说完,咱们该来好好轻松一下了。” 张恪身子一抖。 “不如长恭跟我说说那阴差阳错入建康之事?” 王悦浅笑着,面露揶揄。 张恪顿时放松了下来,同时没有什么失落。 也不隐瞒,一五一十地将荀羡如何千里送巨坑,自己还好吃好喝招待他; 然后自己如何走在山道上,唱着歌,赏着花,突然就被人给劫了送到建康。 当然,隐瞒了在明圣湖还抽空跟漂亮姑娘搭了个讪的事情。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何必说成“见色起意”那么庸俗。 王悦听得哈哈大笑,眼泪都出来了。 果然幸灾乐祸这种事,谁也不能免俗...... 过了一会儿,王悦在张恪幽怨的眼神中终于止住了笑意,“长恭见到陛下了?” 对于王悦知道司马衍的行程,他一点都不奇怪。 甚至就算王悦知道猴子偷桃和困龙升天,他也不会有太多惊讶。 毕竟,吉娃娃......咳,吉祥物的名字不是白来的。 于是他点点头,“陛下以为我就是荀羡,故而召见了一下,大力勉励了一番。” 王悦轻轻叹息,“陛下少年老成,德行出众,但如今之政局,困龙如何升得了天。” 张恪猛地一惊,原来困龙升天还有这层意思? 寄托着陛下对荀羡的殷殷期盼? 耳中又听得王悦的感慨,“曾经,高门大族是皇权的装饰品,如今皇权却成了高门大族的遮羞布。这些只顾自己族血的大族盘踞天下,苍生何辜,黎民何辜啊!” 若是旁人这般说话,难免有端起碗来吃饭,放下筷子骂娘的嫌疑。 但张恪知道,王悦不是这样的人。 只是这话,他也根本不敢接,只能等着王悦说句别的。 王悦也察觉到了张恪的沉默,端起茶盏,笑着调侃道:“长恭真无愧汝名,稳健如斯!” 张恪悠悠道:“如果不是为了保命,谁又愿意这么苟着呢。” 王悦刚喝进嘴里的茶水猛地一呛,喷出一口水雾。 猝不及防的张恪只能闭眼,默默承受这突如其来的一击。 王悦手忙脚乱,干脆拿起裹着茶叶盒子的丝巾,递给张恪。 似乎是为了表达歉意,王悦待张恪重整衣衫,便开口道:“长恭接下来有何打算?” 张恪道:“启程回家啊,家中父母应该已经心急如焚了。” 然后就是漫长的沉默。 王悦强笑道:“长恭还真是洒脱随性啊。” 那强颜欢笑,搜肠刮肚,强行夸奖的卑微样子,像极了不合时宜的爱情。 “我为长恭简单思虑了一下,长恭不如酌情采用。” 张恪大喜,没想到王大公子如此贴心,连忙道谢。 前世他不曾有过兄长,这一世倒有两位却还没自己懂事。 在张恪想来,有兄长照顾,那背后有人的踏实感觉应该就是这般吧。 “长恭受限于家族门第,故而当先以扬名为上。今年九月的会稽中正访查定品,你一定要把握好,至少拿下寒门最高的六品。” 王悦的面容上多了几分严肃,沉声道。 张恪缓缓点头,表示认可,同时也有几分无奈。 这就是寒门的悲哀,以九品官人法为基础的选材,到了东晋,士族与寒门之分已经甚是严苛。 寒门之人再出众,也不过能得六品。 但只要是士族,哪怕是头猪,也比寒门子弟的品级高。 别人的起点都在你的终点之前,这还怎么玩。 所以深知这一点的张恪才会在一开始就定下升入士族的目标。 王悦见张恪居然没有什么悲愤之色,依旧从容,不禁暗自点头赞赏。 他接着道:“其实我为你谋划的第二步,便是借助你的名声和定品结果,授予一般只能士族子弟获得的清贵闲职,比如州、郡的文学掾等,然后有了基础,便可再谋上进。” 张恪听得眼前一亮,这个主意倒是不错,有王家的权势作保,也没人敢说什么。 “只可惜,长恭受制于族规,竟不能出仕,此计只好无奈作罢。” 张恪的脑袋嗡地一声。 搬起石头砸自己脚的滋味,那是相当的痛。 第二十七章 柏舟开口,张恪发愁 秦淮河水声悠悠,载不动张郎君,许多愁。 张恪很想跟王悦说,其实族规那个事吧,我觉得我还可以抢救一下。 但终究还是要脸的。 王悦见张恪沉默,自然更无怀疑,安慰道:“长恭也万勿气馁,车到山前必有路,咱们徐徐图之。” 张恪点点头。 “我听说长恭还跟刘真长对饮过?”王悦也是谈话高手,悄悄岔开了话题。 提起这个,张恪就感觉自己的头微微有点晕,苦笑道:“我一个未成年,竟然遭此毒手。” 王悦哈哈一笑,觉得张恪言语甚是风趣,“长恭若不可以提醒,我也差点忘了长恭竟才年方十五。” 张恪摸了摸脸,长得有那么着急吗? 嗯,一定是因为我稳重。 “何尹有意在两日后为你举办一场声势浩大的玄谈,安排刘真长与你辩难,为你扬名。我并未征求你的意见,便替你拒绝了。” 王悦双目深邃,凝望着张恪的双眼,“长恭可会怪我?” 张恪果断摇头,嘴上绝对是不怪。 王悦面露赞赏,“既然长恭方才以琅琊王氏之事教我,我便以一言回赠之,此言不传六耳,长恭若觉得对便行之,谬则忘之。” 一听要说正事,张恪便立刻收起了荒诞,“恪洗耳恭听。” 王悦开口的第一句话,就是石破天惊。 “不论那些士族之人表现得再洒脱、再温和、再亲近,也都千万不要觉得他们是好人,为了自己的那丁点利益,他们什么肮脏事都干得出来。” 张恪面露疑惑,好好的为啥要骂自己。 王悦尴尬一笑,“忘了说,我除外。” “如今,这个天下,早已非我们印象中的天下。就像一个铺子,被人打砸烧抢得一塌糊涂,好歹被保下了招牌,重新支起的铺子,虽然招牌还是那个招牌,但里面早已换了个干净。” “北方逃来的士族和南方本土的士族共同撑起的这个朝廷,那自然就要获得相应的回报,人人都想多要点,这个朝廷闹来闹去,无非就是在保住这个摊子和不让外人进来分一杯羹的前提下,各占地盘而已。” “我总觉得,在未来的某个时间,当这些士族们没办法再将外人排斥在外的时候,就是这个摊子垮掉的时候。” 张恪点头,这一点,他很清楚。 东晋这帮士族,上迫皇权,下压百姓。 垄断了学术,垄断了政府,垄断了生产资料,把一个国家过成了几姓之间的过家家,皇权都只是个依附。 这份荣光,旷古未有。 但社会再无活力,便也到头了。 随着流民崛起,士族道统断绝,再无前路,南朝根基尽丧,很快就被胡汉融合后建立起新型土地制度的北朝吞并。 但他是从后世来推演,所站高度自然不同。 王悦身处其中,能有此见识,的确无愧人中龙凤。 王悦眨了眨眼睛,“所以,我帮你拒绝何尹,其中的考量,长恭可明白?” “人情债最难还。尤其是提携于微末之恩。” 张恪一点就通,甚至想到了许多言语之外的隐患,暗自吓出一身冷汗。 自己虽然有着前世无与伦比的知识积累,但在这些人情世故和具体而微的事情上,到底还是欠了些火候。 险些主动撞上枪口,卖了自己还帮人数钱。 居然真以为一个未来的执政,能够被他玩弄于股掌之中。 王悦神情郑重,“长恭既有奇才,何愁不能显达。我王悦今日帮你,是希望你能与我一道,共谋天下苍生福祉。但无奈命数使然,我时日无多,长恭不得出仕,只能徒呼奈何!” 张恪欲言又止,王悦挥手道:“长恭不必自责,只要在我还活着,若有需要,尽可说来,我会竭力为你办到。只愿长恭未来能够以苍生黎民为己任,不要成长起来之后,同化成了他们那样的人。” 张恪闻言,心中一暖,坐起,后退,朝着王悦深深一拜。 王悦坦然受之。 话说开了,二人便开始聊了些旁的,王悦有一些困惑,张恪也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为他讲说,各种新奇的观点听得王悦眼中异彩连连。 ~~ 何府,刘惔又上门来了。 何充没好气地看着他,“今天不喝酒了,没心情。” 刘惔转身就走。 何充拿这个大名士没有办法,连忙起身挽留。 刘惔大剌剌地一坐,看着何充,“张恪呢?你不喝我找他喝。” “他还是个孩子!” 何充又翻了个白眼。 刘惔笑了笑,“你又何尝将他当过孩子?” 好在何放不在这儿,否则听见这话多半直接就要买凶杀人了。 别说白条分期,借网贷都干! 何充沉默了一会儿,“被人接走了。” “哦?谁啊,我去找他。”刘惔大剌剌地道。 何充看了他一眼,“王长豫。” 刘惔:“......” “还是他亲自来的。”何充又面无表情地补了一句。 刘惔却笑了,“没想到你这浓眉大眼的,也学会骗人了。” 那王长豫是谁? 王司徒的儿子,琅琊王氏最璀璨的二代。 建康多少高门求见而不得,更别提登门邀请谁了。 何充揉着眉心,“昨天说的那事,作罢。” 刘惔终于正色,不由自主地压低了声音,“感情还是真的啊?” 何充瞥了他一眼,“你不是天不怕地不怕吗?上门帮我把他要回来?我找一个合心意的人可不容易。” 刘惔果断怂了,嘿嘿一笑,“你这二人都没酒喝,走了。” 说完就真起身告辞,何充也没挽留,坐在房中,静静思量。 怂这种东西是会传染的。 荀羡苦恼地坐在府中,愁眉不展。 霜降好了伤疤忘了疼,笑嘻嘻地陪着他的小郎君。 “霜降,你说我要是又跑去将此事告诉长恭兄,长恭兄会不会揍我?” “他的反应应该不会这么过激......吧?” 话说一半,瞧见小郎君神色不善,霜降连忙补了一个字。 荀羡瞪了他一眼,“说实话,我不生气。” 霜降摸着胳膊,噘着嘴道:“应该没你打我那么重。” 说完不禁为自己的机智点赞。 又讲出了实话,还控诉了小郎君的残暴。 荀羡拧着两条好看的剑眉,“没我打你那么重?咦?我打你多重来着?” 霜降还在得意中,怎么就瞧见小郎君又在挽袖子了。 “小郎君,你太残暴了吧!” “别跑,我就试试我打你多重。” “小郎君,你打得不重,真的,可轻了,不用试!” “不试试,我心里哪儿有底啊,站住!” 院子中,两个婢女嬉笑着走过。 “小郎君又和霜降闹着玩呢!” “就是,这么大了,还这么玩闹,真是长不大呢!” “诶,你说那个上虞张氏的张郎君到底长什么样啊?” “小浪蹄子,这都六月天了,还没把你烤干啊?” “哎呀,跟你说正经的呢!” “你都说这个了,还正经?” 荀羡和霜降不知何时已经停住。 逃过一劫的霜降看着小郎君脸色,想要从他脸上读出点什么值得自己偷着乐的情绪来。 却被荀羡一巴掌拍在后脑勺上,“想什么呢,长恭兄乃是吾之挚友!” 说完,他大袖一甩,“这等小事,我还是不去打扰长恭兄了,扰人清静,非良友所为!” 霜降摸着头,跟在荀羡身后。 张郎君真是命苦,居然有我家小郎君这般挚友。 ~~ 王导的府中,张恪刚刚回到自己房中。 对一脸担忧的柏舟说了声放心。 柏舟主动帮他揉着肩膀,笑着道:“小郎君,没想到咱们这一趟还可以啊。不仅没遭什么罪,又见了这么多大人物,净是些好事儿呢!” 张恪心头咯噔一声,立刻埋头琢磨到底哪儿还有问题。 然而,注定徒劳。 第二十八章 长使英雄泪满襟 稍微休息了一会儿,张恪又去到一旁凌灵戚等人的房间中,跟他们寒暄几句。 收买人心这种事,不是虎躯一震的一锤子买卖,前戏铺垫也很重要。 不出所料,六个大汉看向张恪的眼神,已经比之前多了几分尊敬。 能够先后被丹阳尹和王家大郎君如此以礼相待的人,不需要确认眼神,都是他们惹不起的人。 一番寒暄,安定了几人之心,张恪便回了房间,拿出笔墨,就开始写写画画。 夜色初降,王悦悄悄推开了张恪的房门...... 前来拜访。 柏舟便出去和王悦的伴当一起在门外候着。 有了先前跟霜降的失败经验,他没有主动攀谈。 这让本已做好交谈准备的王悦伴当很是无语,你个小小寒门,还跟我装上了! 哼! 于是,屋内言笑晏晏,屋外十分尴尬。 张恪从桌上先拿起一张纸,递给王悦,“这是我先前所言的茶具,可命巧匠打造,用竹木即可,既廉且雅。” 然后又拿起另一张写满密密麻麻《宣示帖》小楷的纸,“这是茶具的使用方法和整套冲泡流程。” 王悦一喜,双手郑重接过,赞叹道:“别的不说,光是长恭这一手字,便已经有了几分神韵。” “能卖几个钱?”张恪一时好奇。 王悦自然以为张恪在开玩笑,“长恭真是喜欢说笑,这等雅事,岂能说钱。” 谁说的,我老家那儿都是谁的字卖的钱多,谁就叫写得好。 不说那些心头思绪,张恪看着王悦,“承蒙厚爱,无以为报,只能以此法相赠。此法静心、清心,望长豫兄每日抽出半个时辰的时间,静心饮茶,心无旁骛。” 这是他思索良久才想到的办法。 王悦谦谦君子,奈何每日思虑太盛,慧极必伤。 若能以这样的法子,让他每日至少有半个时辰的静心凝神,或能为其延寿些时日。 张恪不通医理,只是觉得这样应该有效。 王悦只粗略扫了一遍,便面露感激,当即朝着张恪深深一揖。 张恪自然不敢生受,连忙将其扶起,略显无语道:“长豫兄难道不担心茶叶吗?” 王悦洒脱道:“我观此法甚妙,哪怕是以此法喝水,亦是雅事。长恭之茶乃仙人所授,珍贵异常,我岂能还不知足。” 哎,老实人啊! 换了个人,估计配方都要逼着自己交出来。 张恪连忙拍着胸脯表态,“我这人向来只做全套,长豫兄放心,茶叶之事,包在我身上,待我返回上虞,便让人多带些回来。” 王悦再度感激行礼。 二人又秉烛夜谈一会儿,门外的仆从轻轻敲着门,“郎君,该歇下了。” 王悦应了一声,然后对张恪歉意道:“家君做了个怪梦,从此便严令我亥时之前必须睡下。” 张恪自然知晓王导做的什么梦,他还一直以为历史上的记载只是轶事传说,没想到居然是真的。 当即便道无妨,起身相送。 王悦看着张恪,“长恭,我没有让你见家君,你当知我心。” 张恪了然地点点头。 看来一代名相王导也不幸被自己儿子归为了那一类人。 王公子是个狠人。 果然如他所说,就他自己例外。 临出门前,王悦忽然转过身,把着张恪的手,将头凑向他的脸。 张恪浑身顿时一僵,手足无措。 却听得王悦凑在他耳边道:“长恭,今后遇人,万勿与之如此坦诚,若换一人,长恭性命不保矣。” 说完,王悦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微微一笑,带着仆从转身离去。 张恪感受着背心陡然生出的凉意,默然无语。 秦淮河流动的水,带走了夏日的燥热,让河畔的风只剩下带着一丝余温的柔和,穿过窗棱门缝,抚在人的身上,就像情人轻柔的手。 母胎两世单身的张恪自然生不出这般旖旎的心思。 他只觉得凉快。 躺在榻上,静静望着房梁,心中满是庆幸和感激。 乌衣巷中,王氏府内,来自上虞张氏的寒门少年,不知何时,悄然入睡。 第二天早上,张恪刚刚醒来,柏舟便匆匆推门来报,王悦来了。 王悦的身后,昨夜跟霜降沉默相对了一晚上的伴当拎着一个包裹。 建康事了,张恪昨天就已经跟王悦说好要离去。 王悦道:“我今日还有些推不开的事务,只能此刻前来相送,请长恭勿怪。” 张恪连忙道:“本来就准备早些启程的。” 王悦从仆从手中接过包裹。 瞧见王悦的手一沉,张恪的心就是一喜。 干货无疑! “此去上虞,路途遥远,这里有五千钱,聊作路途花销。” 说着王悦便将包裹递给张恪,同时道:“另有五万钱,已命人放入牛车,就当我买茶之用。” 什么叫土豪! 这就是土豪! 张恪看着王悦不容拒绝的神情,为了王悦能够心安理得地喝下自己的茶,为了王悦的身心健康,益寿延年,张恪只好推辞一番收下了。 哪里是为了那点钱呢! 我张恪是那样的人吗? 将包裹转交给柏舟,张恪从怀中掏出昨日写好的三封书信,请王悦分别转交给荀羡、何充,以及刘惔。 虽然听了王悦的话,对何充、刘惔都多了些戒备,但该有的礼节还是不能放,该抱的大腿还是不能松。 至于荀羡,咳咳,这是要走基友路线的,暂时不必太过戒备。 王悦笑着接过,表示一定送达。 然后,张恪又掏出了另一封薄薄的信,双手递给王悦。 “这一首小诗,赠予长豫兄。请长豫兄,切勿......哎,算了,没事。” 王悦也不多问,神色肃然,郑重接过,贴身放入怀中。 小院之外,凌灵戚已经赶着牛车在外候着了。 临别之际,王悦看着张恪,深情开口,“长恭,能与你相识,足慰平生。” 张恪郑重道:“恪亦然。” 深深一揖之后,张恪转身,就要登上牛车。 “长恭。”王悦突然叫住了他。 张恪转过身,一缕洒下的阳光被檐角遮挡,瞧见王悦恰好站在阴影之内,声音温醇。 “希望我们还能再见。” 张恪抿着嘴,重重点头,钻入牛车。 无力地靠坐在车厢上,张恪蓦地鼻头一酸,眼中顿起水雾,心知肚明,此番生离就是死别。 望着牛车启动,缓缓转过屋角,再不见了样子,王悦一边转过身,一边借机轻轻揉了揉眼睛,“风沙还不小。” 身后猛地传来一声清越的呼喊,“长豫兄。” 转过身子,一身素白葛衫便快步撞入了王悦的怀中。 张恪静静拥抱着王悦,用前世男人间最郑重的告别礼节。 王悦缓缓放松了瞬间僵直的身子,学着张恪轻轻拍着后背。 几个呼吸过后,张恪松手,“兄长,保重。” 王悦笑容温和,“保重,长恭。” ~~ 如今,王悦已经卸下了一切的职司,但琅琊王氏也还有着许多紧要之事等着他处理。 此刻,他回到房中,却并未忙着做事,而是所有人都遣出去,然后拿出张恪给的信封,缓缓打开。 片刻过后,向来温润如玉,不动声色的王悦痛哭失声,泪流满面。 在他手中的信纸上,只有以苏轼《黄州寒食帖》行书写就的八行字。 丞相祠堂何处寻,锦官城外柏森森。 映阶碧草自春色,隔叶黄鹂空好音。 三顾频烦天下计,两朝开济老臣心。 出师未捷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满襟。 第二十九章 我凌灵戚,字邦德! 鲁西牛迈着矫健的步伐,拖着车轮吱呀吱呀地转动着,驶出了东篱门。 直到这会儿,张恪才缓缓从方才的情绪中挣脱出来。 他靠着车厢,想起了写给王悦的那首诗。 “出师未捷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满襟”。 正是他对王悦命运的沉沉叹息。 这样的诗其实是有风险的,主要是对诸葛亮的称呼,和丞相祠堂这个表述上。 他并不知道此时的人都是怎么看待这位力图兴复汉室的蜀汉丞相的。 毕竟魏代汉,晋代魏,如果有问题,或许便会牵扯到一些莫名其妙的文字狱中。 其次,在他的记忆中,将诸葛亮与刘备的惠陵合祭,是南北朝之事,如今应该还没有丞相祠堂这个说法。 所以,他才会在将信交给王悦的时候,有所迟疑。 但他并没有明言,而是相信王悦能够处理妥帖。 跟王悦的三次长谈,让他彻底抛却了初来乍到的慌慌张张想当然,以及身为后世人那种莫名其妙的优越。 开始明白,这身边都是豺狼,在这个不能读档的人生中,一个不慎就是万劫不复。 那首诗,就当是以青涩莽撞挥别青涩莽撞吧。 听起来,有点像我要好好过日子了,今天是我们最后一战,以后不要再联系的感觉。 稍稍调侃两句,张恪心头抑郁终于松了些。 果然,还是轻松搞笑,套路装哔比较令人愉悦。 掀开后帘,张恪凝望着繁华硕大的建康城。 我还会回来的! 牛车向前,踏上归途。 “让开!让开!” “让一让!让一让!” 凌灵戚连忙引着牛车,靠到一旁。 张恪从牛车后面挡板的缝隙中瞧去,竟然又是入建康时碰见的那几个人。 为首的,还是那个神色高傲,优越感十足的年轻人。 跟荀羡和王悦接触过后,此时的张恪有底气暗骂一句,土鳖。 一看就不是什么豪阀公子。 等那拨人走近。 呵! 长见识了! 入建康的时候,他们给张恪展示了什么叫行散。 出建康的时候,还敷上了粉,宽衣博带,袒胸露臂。 微风荡漾,带着眼前的一切猛烈地冲击着张恪脆弱的审美和同样脆弱的鼻腔。 “啊嚏!” 张恪忍不住打了喷嚏。 听见牛车之中的喷嚏声,一帮少年都鄙夷一笑,土鳖! 一听就不是什么豪阀公子。 没有发生什么仗势欺人的戏码。 等那帮人过去,凌灵戚带着众人继续上路,同时悄悄叮嘱五个手下,务必打起精神来。 能不能重新过上公款吃喝的生活,就看这一哆嗦了。 走到一处僻静地,张恪忽然叫停了队伍。 他从车厢中跳下,让凌灵戚单独叫到一旁,递给他一张纸条。 “我请长豫兄帮你起的字。” 他没撒谎,纸条的确是王悦所写,但内容嘛,呵呵。 凌灵戚面露激动,连声道谢,展开一看。 嗯,不是自己名字那三个字。 那谁认识这弯弯扭扭的小玩意儿! 看着凌灵戚连纸条都拿倒了,张恪无语道:“不认字?” “很奇怪吗?” 东晋文盲虽多,但这么理直气壮的估计也没几个。 也是,要是识字也不会干出把自己当做荀羡抓进建康这样的事了。 “这两个字,邦德。” “邦指国家,德是德行,王郎君的期望,是让你做一个于国家无亏的人。” 张恪只好为凌灵戚解释了几句,听得他两眼直放光。 瞬间觉得自己跟这两个字简直是绝配。 此刻再看纸上弯弯扭扭的笔迹,每一笔那都是金戈铁马,充斥着侧漏的霸气。 我凌灵戚,字邦德! 事实上,昨天跟王悦说出这两个字的时候,王悦也是一副了然的表情。 长恭,你不必多说,我果然没有看错你,你是心系天下的。 这般脑补,令张恪略微有些无语。 凌灵戚恭恭敬敬地朝张恪行礼,想起张郎君先前跟自己说的时候,自己还觉得他在自夸,没想到人家还请到了王郎君这样的大人物,惭愧惭愧。 “车上的钱,你跟兄弟们分一下,一人拿五千。” 张恪旋即又轻轻抛出一句话,吓得凌灵戚连连摆手。 “张郎君,这如何使得!” 张恪看了他一眼,淡淡道:“我怕牛累着。” 分钱的时候总是开心而快乐的,几个汉子兴高采烈地拿着钱,浑然不知其中的凶险。 凌灵戚挠了挠头,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却已被金钱冲昏了那本就不大灵光的头脑。 毕竟还是好几个月薪水。 张恪看着六个五大三粗的汉子,满意地点了点头。 傻是傻了点,但能打就够了。 人均三五个山贼应该是没问题的。 至于动脑子,自己的脑子是有多不够用,需要他们这点脑子...... ~~ 水榭之中,王悦重新恢复了从容淡然。 他看着候在下方诚惶诚恐的工匠,淡淡道:“有问题吗?” 所谓汗由心生,工匠即使身处在这他极少感受过的清凉中,也是额头见汗。 “郎君,这个图纸画得明白,不须几日就能做好。” 王悦只说了一声,“明日拿来。” 工匠将头一低,往日里脱口而出“这得加钱”之类的话也死死憋在肚子里,只能点头应下。 转过身,余光中,工匠惶恐离去的身影清晰可见。 王悦深知一个圈子里,大家约定俗成的规矩有多么强大的力量。 我拿他当狗,你把他当兄弟,那咱俩肯定处不了。 各论各的也不行。 所以,纵使他一心想为这些普普通通的百姓谋福祉,却也要在人前,装得如那些人一般,居高临下,冷漠无情。 没有能够制定新规则的力量时,最好不要去打破原有的游戏规则。 长恭此言,甚合我心啊! 可惜...... 他忽然转过身,让候在一旁的伴当去将一个心腹幕僚请来。 很快,人匆匆而至。 “你去详细调查一下,会稽上虞张氏的情况,事无巨细。尤其是他们为何不许族人出仕。” 听了王悦的吩咐,幕僚一愣。 厉了个害的,还有这样的士族? 这么有脾气? 他斟酌道:“郎君,只要是士族,在谱牒司都有档案,只需一查即可。” 王悦淡淡瞥了他一眼,心知他所想,“上虞张氏,寒门。” 幕僚如遭雷击,错乱当场。 他觉得这个上虞张氏一定是疯了。 你一个寒门有什么资格立下这样的族规! 这是何等的丧心病狂! 脸呢?! 若是张恪在此,一定会握着幕僚的手,使劲地晃荡几圈,同志啊! 第三十章 搞!搞个大新闻 张恪离去的第三天,王悦坐在府上的一处水榭中,略显笨拙地摆弄着面前的一堆物事。 托匠人打造的,只是茶盘、茶夹、茶滤等。 茶壶、茶杯还是用的王悦自己之物。 只不过在张恪的引导下,选了大小不一的一些陶器,然后赋予了他们不同的用途。 用作公道杯、闻香杯、茶杯等等。 刚开始,这些陶器在王悦的手里,还有些淘气。 半点不具备王悦预想中卓然出尘的仙气。 不过好在王大公子才智卓绝,毅力惊人。 昨日苦练三遍,喝得跑了一晚上茅房之后,今天已经像模像样了。 一个仆役前来通报,说是何尹带着两人前来拜访。 王悦眉毛一挑,“快情。” 然后吩咐自己的伴当,“备上新茶新水。” 伴当嘴角一翘,哪里不知道自家郎君想要干啥。 不多时,何充带着两人走了进来。 正是当日被王悦吩咐画画和写诗之人。 王悦连忙招呼何充,“何尹,快来,品品我的茶水。” 何充心头腹诽,什么你的茶水,明明是从我那儿强要过去的。 看见王悦面前摆着的一大堆东西,何充便以为王悦又在学着那些人,加些乱七八糟的东西进去,坏了味道。 如今的他,已经半分受不得那些加了佐料的茶饮,真不知道当初自己为什么会喜欢。 想着被王悦要走的那点茶叶,何充不禁为它们明珠暗投,惨被糟蹋的命运暗自神伤。 但,他也不敢说,他也不敢问。 只能强做微笑,看着王悦长袖一敛,开始他的表演。 心里好气哦! 跟着何充而来的两人,低眉顺目地候在一旁,没有任何的屈辱或者不耐烦。 事实上,若是王悦和颜悦色,奉若上宾,他们才会惶恐难安。 不能说他们贱,只能说他们惨。 惨的不止他们,还有跟他们一样的许多人。 不是每个人,都像张恪那么好运。 因为,不是每个人都像张恪长得那么帅。 最可气的是,张恪一直以为他靠的是才华。 当王悦开始第一个动作,何充的表情便凝固了。 心中充斥的,是一种叫做不明觉厉的感觉。 不管这茶到底好不好喝,至少这姿势就能唬住一大票人。 而当王悦跟他介绍什么这叫霸王巡城,这叫韩信点兵时,何充彻底愣住了。 这都是什么乱七八糟的玩意儿! 为什么我的心里还涌动着想要偷学的冲动。 最后,何充端着一个小小的茶盏,看着里面微微晃动的液体,这就是王悦辛勤劳动一炷香的成果。 慢慢细品,好像是要比自己在屋里偷摸鼓捣出来的要好喝点。 王悦也慢慢品着,方才一番超常发挥,鼻尖已经渗出了些细密的汗珠。 “何尹觉得,此法如何?” 何充举着茶盏,由衷赞叹,“静雅从容,仙气十足!” 然后他低声道:“不知此法何人所授?” 王悦微微一笑,“何尹觉得谁还能有此才情?” 何充面露震惊,旋即感慨,“也只有他了。” 哎,比不了,比不了! “何尹万勿多心,此法乃是长恭为了让我忙中偷闲,放松心神而专门设计,并非有意对何尹藏私。” 身为站在长恭背后的兄长,我王悦可不是荀令则那般...... 咦?长恭说那个词叫什么来着? 哦对了!坑货! 何充心中郁闷,你这开解怎么听起来活像是在炫耀。 “何尹,不如你我将此等静心凝神之法公之于众,既为长恭扬名,也算一桩美谈?” 何充恍然大悟,原来目的在这儿啊! 刚喝了人家的东西,自然也不好不赞成。 说定了此事,王悦才将被晾在一旁许久的两人喊到面前,“诗、画都做好了?” 二人点点头,将各自的作品都呈了上来。 王悦大略扫了一眼,“既然何尹已经过目,我便没什么好改的。” “东西留下,跟着去账房各领一万赏钱,回去等着名扬建康。” 二人大喜过望,要不是一旁的仆役见机得快,差点连万岁都喊了出来。 虽然喊了也没啥。 王悦看着何充,“还有就是宣扬的事迹了,何尹有何想法?” 何充端起无限续杯的茶盏,又爽了一口。 “有长豫在,何劳我这个老头子费神。” 王悦呵呵一笑,从怀中摸出一张纸条。 何充打开一看,顿时头大如斗。 《从陌路到熟知,封疆大吏与俊美少年不得不说的二三事》 《震惊!堂堂王家郎君竟对一个十五岁少年做出这样的事》 《我们中出了个坑货,荀家美玉千里送巨坑,张氏少年误入建康城》 看着何充错乱的神色,王悦不由也多了几分羞耻,解释道:“这都是那日我与长恭闲聊,他当做笑料说出来的,我却觉得很有意思,便记了下来。” 何充打了个饱嗝,这吃人嘴短,喝人嘴也长不了。 除了答应,还能有什么办法。 事情既定,两个羞耻的男人又喝了一会儿,然后一起去茅房尿了一泡大的,才拱手话别。 三天过后,一幅建康城众郎君闻风一睹江左卫玠真颜的画作忽然出现在不少建康居民的口中,一传十,十传百,个个皆想一睹究竟。 同时,一首被抄录许多份的诗词,迅速分发流传开来。 最关键的是,在一个老妈子带领的夕阳红宣传小队的宣讲下,有三则小故事迅速传遍了大街小巷。 宣传小队的成员们,在结尾时,都会深情地吟诵一句。 “当我看到张郎君时,我便想起了年轻时瞧见卫叔宝入建康的样子,我们追在卫郎君身后,那夕阳下的奔跑,是我逝去的青春。” 那风骚的标题,羞耻的话语,一本正经的内容,猛烈冲击着建康人民朴实无华的心灵。 张恪之名,瞬间鹊起。 这还不够。 王悦、何充,两个在朝政之上举足轻重的大人物,都在不同的场合公开为张恪站台。 甚至,王悦还明言,张恪不仅容止无双,更有奇才。 其学识渊博,才干出众,仿如张茂先再世。 被公开巨坑身份的荀羡,也只好硬着头皮,在自己的小圈子里,为他的挚友,美言了几句。 最终一锤定音的事情发生在一日之后。 一道来自宫中的旨意,就仿佛为这本就沸腾的议论添了最关键的一捆柴。 颍川荀氏荀羡,将迎娶浔阳公主。 原来这些故事都是真的! 于是,所有人都更加好奇,那个长得俊美到能被误抓去当驸马的张恪张郎君到底是什么样子? 这一切,令本该是此事主角的荀羡,悲从中来,不可断绝。 就在建康城喧嚣声起,人人口中念叨着张恪张长恭的名字时,一辆牛车,在六个憨憨的汉子护送下,正走在寂静的驿道上。 鸟鸣山更幽,牛车驮着张恪背离了建康城的喧嚣。 他还不知道王悦背着他,在建康搞了个大新闻。 他正在默默盘算着自己的未来。 当下最紧要的,九月会稽定品,一定要拿个六品。 第三十一章 惊不惊喜?意不意外? 大清早,天气还有些微凉。 从稍显气闷的建康城出来,只需走上三五里,便能觉得天朗气清,心旷神怡。 几辆牛车,前后出了东篱门,在城门外数里的一处山包前停下。 几个少年轻快地从车上跳了下来,甩着袖子,聚到一块。 身后的仆从们各自拎着物事,快步冲到山包上的凉亭中,开始布置。 等各自的小郎君们有说有笑地走上山包,凉亭中,已是陈设齐备。 各自在蒲团上坐下,居中摆着各式吃食和酒水,好一幅富二代郊游图。 若是张恪在此,定然会认得,这不就是那群土鳖嘛! 众人之中,为首的那个年轻人此刻也在场,面色阴沉,活像是便秘了好些时日。 正因为他的面色阴沉,四周原本的欢笑声,也渐渐沉寂了下来。 都是混圈子,谁还能没点眼力见儿! “义翔兄,还在生闷气呢?” 一个家境相仿的年轻人笑着打破了僵局。 其余人陪着笑,笑容试探而犹疑。 预备着义翔兄要是继续板着脸,他们也能立马将脸板起来。 没办法,因为那是壮武郡公家的小郎君,张鉴,张义翔。 虽说如今壮武郡公也就是个荫爵而已,没什么实权,但架不住人家祖上阔啊! 张华张茂先,一朝名臣,还执掌国柄近十年。 朝中故旧无数,许多人也曾受过他的恩惠。 虽然张华已成冢中枯骨,大事上其余大族不买张家什么面子,但小问题上还是要装装道德的。 更何况,他们这些人,自己家里也不过就是些小士族,哪敢得罪。 张鉴叹了口气,“能不郁闷嘛!我高祖何等雄才,却被人拿一个黄口小儿做比,羞辱啊!” 众人也齐齐跟着一叹,叹息之沉重,情绪之真切,好像被糟践的,也是他们的祖宗。 唯一一两个没跟着叹气的,皱眉道:“可是,说这话那人,我们谁也惹不起。” 因为,说这话的,是王悦。 简单点,这一群人把自己家底都搬出来,聚到一起,都不够王悦一脚踩的。 说不定王悦还要夸他们为自己节省了时间。 张鉴郁闷地倒了一杯酒,“我要能惹得起,还用郁闷吗?” 对于惹得起的,张鉴一般有仇当场就报了。 他看了眼噤若寒蝉的众人,挥了挥手,“行了行了,本就出来散心的,就别跟我一样苦着个脸了。” 众人脸上仿佛装了开关,此刻被张鉴一拧,笑容瞬间绽放,欢声笑语处处皆是。 这酒一喝起来,胆子自然也就打开了。 黄汤下肚,奸计上头。 一个年轻人眼珠子一转,“义翔兄,解决不了那位,咱们可以解决那个少年嘛!一样可以一泄心头之恨啊!” 张鉴一愣,旋即猛地朝大腿上一拍,发出一声清脆的响声。 指着方才说话的年轻人,“嘿!你他娘的还真是个人才!” 说完话,他低头诧异地看了眼大腿,怎么不疼呢。 袖子忽然被轻轻一扯,旁边的少年龇牙咧嘴,脸都绿了。 有了方向,一群狐朋狗友顿时也来了兴趣。 踩人嘛,尤其是踩踩得过的人,那是任何一个纨绔都喜欢且擅长的事情。 层出不穷的奸计都从他们嘴里冒了出来 如果按照他们的办法实施下去,别说张恪,整个上虞张氏都已经死了无数遍,连骨灰都已经给扬了。 嗯,甚至有人还创造性地提出了请道门来做场法事,完善整个服务链条。 言归正传。 张鉴看着众人,“这么说,你们都觉得在定品一事上是最好操作的?” 一个年轻人摩挲着下巴,“若是那个张恪最终不入品或是最低的九品,到时候谁还吹得起来?” “不用我们出手,那位的脸就被抽得生疼。” 张鉴深以为然地点点头,“此言有理。” “可是,据说此番会稽中正官乃是虞常侍,人家能听我们的吗?” 张鉴眉头一皱,自己知道自家事,高祖的余荫,根本不可能让虞常侍这种高官做这等事。 可不能去自取其辱。 坏人多了,自然奸计也多。 很快就有人提议,咱们是搞破坏,又不是搞建设,何必去找那些关系。 只需想办法坏了张恪的名声,搞砸了他雅集上的表现就行。 张鉴眼前一亮,招呼众人细细完善。 欢声笑语,响彻山林。 在遥远的另一片山林中,张恪也在琢磨着定品的事。 以九品官人法为基础的这个定品,实际上就是一个选官制度。 跟玄幻小说里那种测根骨测天资的差不多一个意思。 品级高,则重点培养,任为清官; 品级低,就说明没啥本事,当个浊官,或者干脆回家呆着。 但不像小说里测根骨,至少还是客观真实的。 在东晋时,这个玩意儿,已经是全凭中正官上下两张嘴皮子一碰了。 说你行,你就行,不行也行; 说你不行,你就不行,行也不行。 而州郡两级的中正官都是由本地人的中央高官担任。 张恪腹诽一句,这不摆明了让人攀关系嘛。 这么看来,会稽郡的中正官基本没有悬念就是虞、魏、孔、贺四家之中的某位高官了。 是哪一位呢? 苦思冥想半天后,张恪洒然一笑,意识到自己想多了。 中正官是哪一位他根本没必要管,反正都跟他不认识。 回去好好看看汉代经学,老庄玄谈,才是正道。 到时候,想办法演个套路,装个哔,拿下一个六品应该还是轻松的。 这天晚上,一行人住进了驿馆。 比起去建康时大手大脚,如今手上银钱更多的凌灵戚,花钱反而拘束了许多。 这应该就是公费和自费的区别。 比如此刻,他们一行八人,坐了两张桌子,一桌三个菜。 隔壁那一桌,三个人,六个菜,还烫了壶酒。 人比人,气死人。 张恪全凭凌灵戚做主,相信他的江湖经验。 事实上,他也不在意,因为这些吃食,实在是都不好吃。 没曾想,隔壁那桌看起来最像个样子的那人,居然起身,带着诡异的微笑,朝着张恪走来。 张恪不动声色,心中已经在琢磨若是对方来炫富,要不要让凌灵戚拿出剩下的钱,一下子砸死他。 那是真能砸死的。 “这位郎君,如此丰神俊朗,举止端庄,必是高门之后,你我相逢是缘,不如畅饮几杯?” 听了这人的话,张恪松了口气,原来是馋我身......咳咳,我的粉丝啊。 他腰背挺直,朝对方歉意一笑,“未成年人不得饮酒。” 虽然是没听过的词,但这人也很快明白了意思。 歉意一笑,转身回到了座位上。 没有再说什么千里一线牵,珍惜这段缘的傻话。 一夜无话。 林涛阵阵,浪涌潮生。 伴人入眠的,还有此起彼伏左右环绕的夜间交响乐。 第二天一早,张恪一行又继续起身赶路。 刚好在驿馆门口,碰到昨晚的粉丝。 粉丝立刻热情道:“我等欲前往建康,不知小郎君去往何处?” 也不好意思不理人家,张恪拱拱手,“我等刚从建康出来,正欲返回会稽。” 粉丝面露惊喜,“小郎君也是会稽人氏?” 也? 原来粉丝也是会稽产的? 张恪笑着道:“上虞张氏张恪,见过兄台。” 紧接着,张恪和身后的众人一起见识了一场魔幻大戏。 只见粉丝脸上的笑意瞬间消失无踪,怒气马不停蹄地接管了整块地盘,他冷哼一声,“竟是你这无礼之人!” 说完便带着两个随从匆匆跑了。 估计也是怕了凌灵戚几个莽汉追上去揍他。 张恪愣在原地,扭头看了看柏舟,发现柏舟比自己还楞。 又扭头看了看凌灵戚和其余几位,凌灵戚拧着手腕,“张郎君,要不要教训教训这厮。” 张恪最后无语望天,荀羡,你大爷! 第三十二章 爹娘一定很想我吧 山林清雅,清风徐来的驿馆门口,一幕人间惨剧余波震荡。 高高的竹子垂下螓首,随风摇晃,像是娇羞的少女在掩嘴偷笑。 张恪唧唧歪歪地上了牛车。 柏舟瞅了瞅张恪的样子,小声劝道:“小郎君,别生气了,说不定他认错人了呢!” 张恪白了他一眼。 柏舟不像霜降,要随时担心自己主人的一顿老拳。 不挨揍自然胆儿肥。 于是他又劝道:“虽说荀郎君的确有点坑,但我觉得他不至于这么坑吧!哪儿能打着小郎君的旗号干坏事呢!” 张恪大腿一拍,荀羡,你听! 这事儿是你的没跑了! 暗戳戳地在心里的小本本上记下一笔,准备日后再见了面狠狠...... 敲诈他一笔! 想什么呢! 打是不可能打的,这辈子也不可能打的。 人家荀郎君出身那么高,长得又那么帅,官运又亨通,我超喜欢这个小弟的。 牛车速度不快,基本就是图个省力。 于是张恪干脆大手一挥,大伙儿轮流坐车,轮流休息。 他正好不时下来走走,就当锻炼身体了。 目前两个关系亲密的好伙伴,荀羡和王悦,按历史走向,都英年早逝。 自己还是要尽量长久才行。 他是这么想的,可给那几位兄弟感动得不行。 要不是有着公门饭的诱惑,那一颗跳动的红心当场就驱使着他们跪地效忠了。 这倒是意外之喜。 勉强算是好人有好报。 悄悄感慨了几句古人真是太好忽悠了之后,张恪望着远山,猛地想起了家。 那个依山傍水的坞堡。 疲惫的父亲和美貌的母亲。 还有便秘的祖父。 不知道他们收到信了没有,何尹的顺风速运到底靠谱不靠谱。 若是还没收到信,恐怕他们早已急疯了吧。 哎,儿行千里母担忧。 归心似箭呐! 与此同时。 上虞张氏的坞堡之中,张宣正趴在床上,李氏芊芊素手灵活地在他腰上按着。 黑眼圈浓重的张宣轻轻哼着,不知是痛是爽。 李氏叹了口气,“你还是悠着点吧,也不急于这一时。” 张宣脑袋一扬,“那怎么行,你我年纪都不小了,要抓紧了。” 李氏一脸娇羞,习惯性地在张宣腰上一拧。 张宣立刻底气十足地道:“还拧,用不用了!” 李氏赶紧揉了揉,“哼!要不是为了小恪儿,我饶不了你!” “就别叫恪儿了吧,换个名。” “我就不!就要叫恪儿!” “行行行,依你依你。” 听这意思,他们竟然已经开始,生二胎了? 下午,张宣站在三楼的书房外,活动着腿脚。 嗯,主要是腰。 练的,正是张恪传授给他的独门绝技。 第八套广播体操。 第三个八拍开始,张宣灵活而风骚地左右扭动着腰肢。 下面,柏舟的父亲柏林带着一个信使冲进了坞堡。 “主公!小郎君来信了!” 张宣猛地一惊,一个没注意,闪了老腰。 信使是在卧房中见到张宣的。 当下以为是张氏独特的习俗,也没在意。 张宣趴在床上,艰难地拱拱手,“受伤了,见谅。” 信使受何尹之托,哪敢托大,连忙将一直贴身放着的信件取出,交给张宣。 然后严格按照何尹的交待,多看多观察不说话。 张宣道了声谢,然后让柏林带着信使下去,好生伺候吃喝,然后奉上两千钱的谢仪。 待人走后,一脸喜色的李氏连忙从内室中出来。 一把抢过张宣手里的信封,抽出信纸,美美地看着。 过了好一会儿,张宣无语地道:“你又不识字,能不能把功夫留着给我按按腰啊!哎哟!” 李氏俏脸一红,把信纸朝张宣手里一塞。 暗唾了一口,“你这已经用不着了,还按它干啥!” 张宣无语道:“前两天还爱护有加,现在就叫用不着啦?” “要死啊你!”李氏羞得满脸通红,在张宣身上狠狠拧了一把。 张宣象征性地啊了一声,以示尊敬。 整个心神已经沉浸了信中。 “恪儿有没有在信里提起我?” “有呢,他说让他美丽优雅的娘亲好好保重,他会想他。” 李氏拿过信纸,摆在张宣面前,“美丽优雅是哪四个字?” 张宣疑惑地用手指一划。 “想我呢?” 张宣又是一指。 然后李氏就美滋滋地坐下,看着那几个墨块。 那弯弯扭扭的字迹,怎么就那么勾人心呢! 片刻过后,张宣终于忍不住开口,“恪儿没事。” 李氏头也不抬,还在盯着,满脸笑意,“我知道。” “我说恪儿没事!” “我说我知......啊!” 李氏这才明白过来张宣话里的意思。 沉默。 良久的沉默。 “那个,你有了没?” “我咋知道!” “应该是没有的吧。” “要有了咋办?” “恪儿会很伤心的。” “哎呀,谁叫你那么急不可耐!” “那叫机不可失!” ~~ 山路十八弯,张恪换了船。 江左多水路,行船比走驿道更方便。 张恪站在船头,望着青山两岸,一帆正悬,心旷神怡。 稍微放松了一会儿心神,便开始计算起此行的得失。 自然是得大于失的。 见了皇帝,虽然是个吉祥物,而且还活不长; 跟未来执政何充加深了联系,虽然王悦说了,人家只是把自己当个工具人; 和永和名士的带头大哥刘惔喝了场大酒,虽然刚见面就吵架,这份感情十分脆弱; 收下了一个厉害的小弟,虽然这货有点坑; 结识了一个厉害得不行,且对自己还很好的大哥,但是,这位大哥命不久矣。 这么一想,原本丰收的喜悦荡然无存,甚至连河道上吹来的风,都带着点苦涩。 “张郎君!舱外风大,进来坐着吧!” 凌灵戚伸出一颗脑袋,喊了一声。 张恪眼前一亮,这不还有六个收获呢嘛! 可不能让你们跑了! 你们就是上虞张氏的安全帽! “挖皇帝墙角”计划正式启动! 他转身,朝着凌灵戚招了招手。 凌灵戚从船舱中走了出来,恭恭敬敬。 张恪看着凌灵戚,“此番劳烦邦德兄送我回去,辛苦了。” 凌灵戚愣了好一会儿,才明白是在跟自己说话,然后才想起来自己也有字了。 说起这字,还得感谢张郎君啊! 张郎君居然能请到王郎君帮自己起字,我可真是谢谢他八辈祖宗啊! 又说起来,起初张郎君说的时候我还觉得不可能,现在想来,惭愧惭愧。 张恪看着凌灵戚,这是干嘛呢? 问句话咋还问傻了? 船身微微一晃,凌灵戚惊醒过来,“张郎君,有事?” 张恪道:“等到了上虞,你们有何打算?” “自然是回去复命,继续任职。”凌灵戚老老实实回答道。 张恪微微一笑,“是这样,我想请你们多留一个月,接下来一个月我有许多事情要做,多有外出的计划,你知道,像我和柏舟这样的人,单独外出,总还是有风险的,说不定什么时候就被人给劫了。” 凌灵戚脸一红,原本拒绝的话也说不出口。 一时羞愧交加之下,拍着胸脯答应了下来。 “放心,我不会亏待你们的。”张恪拍了拍他厚实的肩膀,心中充满了安全感。 凌灵戚望着张恪钻入船舱的背影,总觉得自己像是被套路了。 第三十三章 你还胖了?! 从山阴,到上虞。 船行镜湖上,水润顺畅。 瞧见熟悉的风景,柏舟兴奋地指着岸边,“小郎君,那就是我们被劫走的山道啊!” 张恪微笑着,余光里,凌灵戚等人的神色都不大自然。 这孩子,瞎说什么大实话。 张恪拍了拍柏舟的脑袋,“这就是缘分,因缘际会,没有这些,咱们能有建康之行吗?” 果然,凌灵戚等人表情又和缓了下来。 也太好糊弄了。 这么好糊弄的手下,还是不要送回去糊弄陛下了。 就让我独自承受这些苦难吧。 船身一震,靠在上虞县城旁的渡口。 张恪跳下船来,张开双臂,默念一句,“我胡汉三,又回来了!” 从上虞县城到上虞张氏的坞堡不过十余里地。 一行人穿过上虞县城,就准备返回张氏坞堡。 凌灵戚昨天已经跟手下们交流过,没想到这帮牲口想都没想就答应了下来。 还说什么吃公门饭有什么好的,东奔西跑。 不如干脆跟了这张郎君,又有钱拿,日子还轻松。 气得凌灵戚倒头就睡,迷迷糊糊间,又觉得他们说的,好像也那么一丁点对。 只可惜,张郎君好像没有那个意思,不过自己这些人一厢情愿罢了。 王悦赠的银钱张恪先分了三万钱出去,就还剩下两万五千钱。 一路上省吃俭用,也花销了将近一万钱。 柏舟亲自背着剩下的一万五千钱,拒绝了凌灵戚帮忙的请求。 宁愿被金钱压弯了腰杆。 这是独属于中二少年的倔强。 一行人穿城而过,直奔坞堡而去。 望着日思夜想的坞堡终于出现在面前,张恪面露感慨。 这就是家啊! 平常习以为常,一旦离开就开始思念的家。 家里有牵挂自己的父母,他们会为自己牵肠挂肚,思念深深。 爹爹,娘亲,孩儿回来了! 张恪加快了脚步,走回了坞堡。 “小郎君回来啦!” 东楼的一个佃户扛着农具,兴奋地打着招呼。 刚走到大门口,李氏身边的婢女青鸟惊呼出口,“小郎君?” 然后嘤咛一身,扭头冲上了楼。 看得凌灵戚等人嘿嘿直乐。 让柏舟先带着凌灵戚等人暂时安顿歇息,自己先上去拜见双亲。 冲上楼,就刚好碰到青鸟和绿枝搀着李氏走出房门。 青鸟的脸,比最红的苹果还红,死死低着头,却又不时欲盖弥彰地偷偷瞟一眼; 绿枝就是另一种风格了,那直勾勾的神色,让张恪确认了三遍自己到底穿没穿衣服。 掠过这仿若冰火般截然不同的二婢,张恪望向自己娘亲。 一看见李氏那蜡黄的脸色,病恹恹的样子,张恪登时鼻头一酸。 冲上去抱着跟李氏相拥而泣了好久。 一个男人在一旁,看得嘴角直抽搐。 等张恪和李氏分开,李氏伸手拿着丝帕轻轻拭去张恪眼角的泪珠。 心疼道:“恪儿,你受苦了,你不知道你不在的这些时日,娘是多么的痛苦,多么的担心,夜夜睡不着觉,床都下不了。” 那个站在一旁的男人,嘴角都快抽筋了,白眼都翻到了天上。 你那是担心恪儿吗? 呵!女人! 等张恪跟母亲母子情深完毕,一看在旁边扶着腰站了许久的男人,吓了一跳。 只见眼前之人,面色红润,满面春风,站在那儿,自有一番富贵沉稳气派。 正是张恪之父张宣是也! “你还胖了?” 看不到熟悉的疲惫,看不到亲切的黑眼圈,只能看见两个脸颊上圆润的肉。 张恪捂着胸口,感觉到了久违的心疼。 “张郎!这我可就要好好说说你了!我们恪儿失踪了一个多月,你倒好,天天吃得好睡得香,跟没事人一样,有你这么做父亲的吗?” 站在张恪身后,李氏“愤怒”地指责着张宣。 同时,一双秋水眸子中,疯狂散发着威胁。 张宣瞪大了眼睛,我为啥长这么多肉,你心里没数吗? 但最终屈服在了李氏的淫威之下。 “儿啊!爹爹错了。” 张恪兴致缺缺,敷衍着点了点头。 “恪儿,娘跟你闹着玩的,你父亲只是受伤了将养了一段时间,你刚刚失踪的时候,你父亲可着急了。” 李氏还是不敢把玩笑开大了,宝贝儿子要记恨上他爹了咋办。 说着,李氏就将张宣被陈县尉敲诈了好几次的事情说了,就连老母鸡孵蛋累了的事也没放过,足见怨念颇深。 “好在啊,后面荀郎君帮忙找来了冯府君,那陈县尉才收敛了。” “然后找了你几天,徒劳无果,于是官府便撤走了,我们可是一直都没有放弃的。” 张恪眼睛一亮,“真的?” 李氏笑着道“真的。所以,要是别人跟你说什么胡话,你可千万别相信啊。” 张恪点点头,“放心!我去跟祖父和两位伯父报个平安。” 张宣主动请缨,陪着张恪离去。 李氏站在原地,笑意盈盈地望着那对父子的背影。 不知不觉间,恪儿已经跟张郎一般高了呢。 “主母,可以把脸上的蜡洗了吧。” 绿枝悄悄道。 李氏做贼心虚地四下看了一眼,“要死啊你!这种事能明说吗?” 要是被读者老爷们瞧见我这当娘的这么小心机,他们不得发好多本章说喷我啊? ~~ 瞧见祖父的便秘并没有因为自己的失踪而得到缓解,张恪的心里好受了些。 倒不是不希望老人家身体好,而是知道自己不是被厌弃的那个。 此番回来,他也会开始搞点一个穿越者该搞的东西,也为祖父的肠道努努力吧。 两个伯父的家里,一切都在正常的范畴内。 瞧见张恪平安归来,没有什么失望的神色,也没什么一看就戏不好的那种狂喜。 大家和和气气,高高兴兴,就像坞堡里的生活一样水波不兴。 或许他们就是希望这样,所以刻意维持着这样吧! 走回自家东楼的路上,张恪这般想着。 来到张恪的书房,张宣的脸上依旧都还有一丝眷恋。 张恪对他说了凌灵戚等人的事,当然,暂时只说住一个月。 张宣表示,这等大事还是要叫上各家叔伯,一起跟族长祖父商量。 于是刚刚见过面的几个人,又尴尬地聚到了一起。 寒暄的话方才就已讲完,大家无语对看,坐立不安。 张恪干脆开门见山。 一听是皇家的人,老族长眉头就是一皱。 令本以为只是走个过场的张恪始料未及。 第三十四章 做穿越者都爱做的事 最终,在听到了只有一个月的期限之后,祖父张论答应了下来。 并且严厉告诫,一个月后,必须将他们送走。 张恪怏怏不乐地回了书房。 有种自己在拼命想要救活这个家,然后这几爷子在后面疯狂作死的感觉。 悄悄安慰自己,算了,就当为了自己的美好生活吧。 这么掩耳盗铃地一想,心里就稍微舒坦了些。 自我安慰向来是解决苦闷传统而有效的方式。 张恪坐在书房中,轻轻搓着手指,琢磨着那个陈县尉的事。 居然敢趁机敲竹杠,而且还是这么随意的理由。 可以想见,若是日后张氏真出了什么问题。 既然前有母鸡孵蛋累了身,陈县尉家估计立刻就有鸭子下蛋裂了门,要求张氏出钱帮他进行母鸭的产后护理。 不得不防。 但这事儿该怎么弄,还需要从长计议。 从建康归来,张恪并没有膨胀。 没有将冯县令、陈县尉这些人当做插标卖首的土鸡瓦狗。 这都得益于他前世的经验。 前世从小地方骤然去往燕京念大学的他,在往来皆富贵,谈笑有二代之中,膨胀了。 宿舍对床是某个大人物的儿子,考试前排是某位高官的女儿。 没事儿对自己和蔼可亲的老师,他们说,还是个处级干部。 跟着学校参加各种活动,不时见到各种常在电视上出现的大人物。 虽然那些大人物都不认识自己。 但总觉得自己升华了。 带着这种膨胀的心情,回到老家。 别说乡镇领导了,就连县里的那些位,他都不放在眼里。 可最后,当一个村支书都把自己吃得死死的时候,他才终于明白了残酷的现实。 在那些因缘际会的场合中,自己只不过是一颗恰逢其会的螺丝钉。 本身并没有价值的螺丝钉在脱离了那些场合之后,什么都不是。 所以,张恪如今的心态,很稳。 何充、王悦、荀羡,那都是远在天边的诗和远方。 冯县令、陈县尉这些,才是近在眼前的苟且。 而自己,只是个略微有点小帅的寒门小郎君。 晚上,张恪为凌灵戚六人举办了盛大的欢迎晚宴。 出乎意料的是,张论带着三个儿子也露了个面。 张恪有些惊讶,看来老头子也不是不懂事,只是太怕事。 恪心微微好受了些。 第二天一早,张恪又像以前一般早起锻炼。 左柏舟,右邦德兄,迈着六亲不认的步伐,走出了坞堡。 其余五位好汉,张恪让他们就藏在坞堡里,日后有大用。 这五位也好糊弄,点头就又回去睡了。 走在路上,凌灵戚纳闷地看着张恪悠闲的样子,这就叫有用得着我们兄弟的地方? 陪散步啊? 在他眼中,张恪和柏舟所谓的快走,就叫散步...... 张恪头也不回,“邦德兄,你是不是觉得我说有事是骗你们的?比如,一种套路?” 凌灵戚神情一滞,身为习武之人,他可是看得真切,方才张郎君可真是没回过头啊! 莫非传言张郎君乃仙人之身的事情是真的? 关于这个传言,大致是这么来的: 张恪自己说制茶是得了仙人指引; “听说了吗?有仙人专门托梦给张郎君,让他制茶,造福天下。” “你们知道吗?张郎君原本就是仙人,如今下了凡间,曾经的仙人好友便将此法托梦给他,让他在凡间享乐。怪不得张郎君那么俊美呢!” “大消息大消息!张郎君乃是谪仙转世,所谓仙人托梦,不过是张郎君不想暴露身份的托辞而已。” “惊天消息,张郎君居然是仙人,来游戏人间的。” 在建康,凌灵戚亲眼见证了一个消息出门溜达了一圈回来就变了模样,当时还鄙夷来着。 这会儿,却被张恪这一句话,吓得有些相信了。 张郎君,果然不可小觑。 张恪这时才转过头,看着憨憨无语的凌灵戚,“放心,明天开始,就有得忙了。” 回到上虞,生活被重新拉回正常的轨道。 仿佛先前的建康之行,只是黄粱一梦。 开局怼大佬好歹还是全身而退了。 去掉浮躁,变得稳健起来的张恪,开始准备认真做那件每个穿越者都爱做的事。 搞.....发明。 虽然杀青制作的茶叶也算得上发明。 但那只是为了自己的口舌之欲。 在归途上,他就曾经好好琢磨过,要搞些什么。 经典物件之玻璃,嗯,好东西,能赚钱,但不会。 经典物件之水泥,在赚钱也讲究姿势的东晋,不合适。 关键是,也不会。 经典物件之白糖,这倒是合适,但没办法,最近隔壁大火的主角刚用过,有抄袭之嫌疑。 想来想去,有什么东西既雅、又简单、还能挣钱的呢? 答案,就只有香皂了。 制作简单,成本低廉,同时又贼符合这些东晋名士那种双手不沾俗物的性子。 最关键的,这玩意,他会! 前世有一次考古过程中,专门恶补过这方面的知识。 否则鸡贼的张郎君会不知道直接上香水? 来自一个文科生的哀叹。 同时,单单做个香皂售卖挣钱,并不是张恪的想法。 他深知自身若不强大,挣下再多钱,在这东晋也就只是越来越被人觊觎而已。 他要的,是要挣钱的同时,把名声挣了。 所谓的站着把钱挣了。 所以,单单一块香皂,还不够。 当天回去,张恪就悄悄钻进了凌灵戚六人的房间中。 张宣也大方,在一楼腾了四间房,给他们六人住。 这个算数能力,让张恪十分捉急。 于是,凌灵戚单独住一间,另外两人住一间。 剩下三人谁也不愿意对方占便宜。 于是空了一间房,他们三人挤一间。 张恪也不好多说什么,毕竟对于他们的智商早已不抱什么希望。 那间空出来的房子,就正好被他暂时征用为了会议室。 连同张恪在内,此刻的房中聚集了八人。 张恪看着蹲在自己面前的柏舟和六位好汉, 白雪公主和七个小矮人,显然不是; 老爷爷和七个葫芦娃,也有点违和; 简单点,就叫帅哥和七个傻子吧。 开玩笑,对同伙还是要尊重的,就叫张恪和他的七彩小伙伴们。 张恪沉声吩咐道:“明天,柏舟你去搜集草木灰,先别搞多了,弄个二三十斤就行了。” 柏舟抱拳领命。 “邦德兄,明天你陪我去上虞县城,我们去找个匠人。” 凌灵戚沉声应下。 “你们五个,明天在房中等我们回来。” 某五位暂时还不配拥有姓名的汉子,十分无语。 “我说着玩的,你们明天去采花!” “嗯?”五位汉子先是眼前一亮,旋即在凌灵戚冷笑的神情中连连摆手,“这怎么使得,干不了干不了。” 张恪翻了个白眼,“去山上采花,什么花最香摘什么。最好摘一样的。” “这样啊!” 五名汉子重重喘了口气,说不上来是轻松还是失落。 张恪摆摆手,“行了,就这么办,明早邦德兄等我一起出发。” “散了吧!” 张恪撑着膝盖站起,看着同样起身的七人,“早点休息。” “小/张郎君早点休息。”七人也连忙回道。 片刻过后,张恪扶着额头,“你们怎么不走?” “小郎君不走我不走,小郎君不睡我不睡。” 马屁什么的,柏舟张口就来。 凌灵戚几人正低声埋怨着,“上次不是说了嘛,下次站着说!咋都不长记性呢!” “张郎君都蹲下了,咱能不蹲吗?” “再说了,站着说话没安全感啊,蹲着说才像是搞阴谋的。” 张恪叹了口气,等到腿不麻了,推门就朝外走去,同时扔出一句话。 “这事儿我来解决,今后说事儿,谁也不麻了。” 凌灵戚本能地一瘪嘴,吹吧你就! 第三十五章 准备开工 和风随阳入张家,鸟儿叽喳叫腿麻。 凌灵戚被鸟叫声唤醒,从榻上起来,麻利地穿好衣服,胡乱地梳洗一通。 门口刚好响起轻缓而有节奏的敲击。 在用餐的餐厅中,张恪和凌灵戚吃着早饭。 张恪用一个月的时间,说服了张氏族人跟着他一日三餐。 令大部分的张氏族人,比大多数中国人早了数百年过上三餐制的生活。 凌灵戚只以为这是仙界的习俗,便屁颠屁颠地主动学习了起来。 吃过早饭,二人启程前往上虞县城。 此行的目的有二。 第一是亲自去拜访一下冯县令,感谢他先前的帮助。 虽然只是因为荀羡的缘故,赏脸来蹭了一顿饭,但张恪的姿态还是要做足。 至于陈县尉那边嘛,张恪不打算去。 第二才是今天的主要任务,请一个会做木雕的匠人。 昨夜他曾经去主要负责上虞张氏对外联系的大伯父那儿问过,知道城中有三家做木工的,但会不会木雕就只有去了看看才知道。 而这,才是他香皂计划的重中之重。 张恪不打算走量,让香皂成为走入千家万户的东西。 而是要走心,将其打造成顶级奢侈品,成为那些豪阀士族的心头好。 所谓的,站着把钱挣了。 还挣得安稳。 这一个计划中,在皂身上刻字,便是锦上添花的妙笔。 内容,自然是张恪从辉煌灿烂的华夏文明中借鉴了。 嗯,读书人的事,怎么能叫偷呢! 一路步行,走到城中。 上虞县在会稽十县中位列中品,县城不过方圆五六里。 上了东晋户口的民户不足四千户,算上黑户则远远不止。 因为,大量的隐户都藏匿在士族庄园之中,成为一家之民,与朝廷无关。 甚至包括张氏坞堡之中,都有两户隐户。 张恪暂时无心担忧这些国之大事,小心翼翼地避开鸡屎鸭粪,默默吐槽着市容市貌,一路来到了上虞县衙。 和大多数县衙一样,上虞县衙也是前衙后府的格局。 县令冯秉德就住在县衙之中。 通传过后,张恪带着凌灵戚走了进去。 一番不痛不痒的寒暄,冯秉德除了看见张恪的相貌有些惊讶之外,并没有太多的亲近。 事实上,若非有先前颍川荀氏羡郎君的那层关系,他见都不会见这个寒门少年。 出县衙后,凌灵戚还有些愤愤不平,好歹他也是出自东宫卫率的老人,自然是看不惯一个小小县令这般做派。 张恪倒很平静,因为这很正常。 正常就意味着没有意外,没有失控。 他喜欢正常。 今天这一趟,也就是来埋个伏笔。 不求他冯秉德多高看,但求他别生气恶心自己。 当然,冯秉德自然也以为张恪是专程来感谢他的,却不知他只是个顺带的附赠品。 没办法,这种事,张恪都是惯犯了。 接下来,张恪开始办正事。 可按照事先打听的方位,转过了两处卖木器的店,都没有收获。 一家关了门,大白天的,也不知道躲在家里干啥。 一家开着门,不巧只有木雕,没有师傅。 只剩下最后一家了,原本信心满满的张恪顿时有些患得患失了起来。 按照通常剧情,主角总是能够在最后关头拿到想要的东西的吧。 更何况我这么帅的主角。 张恪这般自我安慰着,暂时不敢挑衅那个正在码字的牲口。 最后一家店门口,张恪不死心地问道:“我可以加钱的,帮个忙啊!” 店里的胖掌柜看着张恪,“我们是专门给四姓士族做木活的,匠人们都在各府上忙着呢,实在没空啊!” 胖掌柜又看了一眼张恪那张俊逸非凡的脸庞,吸溜了一下口水。 “哎,这样吧,看你长得这么俊,我给你指条路,你去问问。” 胖掌柜站到街上,朝着远处一条巷子口指了指,“那儿啊,有一个老头儿,手上有点活,你可以去问问。” 张恪连忙道谢,就要转身走掉,却被胖掌柜叫住。 胖掌柜扭扭捏捏,搓着一双胖手。 “那个,这位郎君,家住何处,何曾婚配啊?” 吓得张恪带着凌灵戚赶紧跑路。 望着两个落荒而逃的背影,胖掌柜遗憾地一跺脚,改善家族样貌的大好机会就此错过了。 没费多少力气,张恪和凌灵戚回去的时候,已经带着了一个老头和一个背着大包袱的少年。 老头姓石,自称是从北边逃来的难民。 少年是石老头的孙子,名叫石头。 一个很没有技术含量的名字。 石头的父母已死,就靠老头卖点手工活贴补家用,勉强糊口。 双方的成交也很干脆。 张恪看了老头的简历(几样成品),又进行了一场面试(现场让老头随便雕了几个字),便直接发出了雇佣申请。 老头在听到张恪许下每月一千钱,管吃管住的条件后,忙不迭地点了确定。 石头嘛,就当个学徒吧。 到时候也算一门祖传的手艺了。 走在路上,凌灵戚悄悄道:“张郎君,你也不问问他们入籍了没?若是未来检籍,流民是要被送到侨州的。” 他四方走惯了,一看这一老一小的样子,就知道多半是四方流窜的流民。 张恪如何不知此事,这也是他一力要让上虞张氏成为士族的原因。 只有有了士族身份,才能拥有荫户,合法地庇护族产和族人。 他淡淡道:“我自有办法。” 石老头被石头扶着,面色平静。 回了张家,已是过了午时。 张恪看着石老头,问他们吃过午饭了没? 没听过午饭为何物的石老头刚打算硬气一把,在新雇主面前矜持一下。 一旁的石头,忽然腹鼓如雷鸣。 张恪招呼厨房做了饭菜。 自己跟凌灵戚一桌,也给石家老小摆了饭菜,招呼他们吃点。 然后当时他和凌灵戚就震惊了。 只见那一老一小运筷如飞,老的比小的飞得还快。 两碗麦饭瞬间见底,两碟小菜扫得精光。 张恪蓦地生出一些哀伤来。 从前世到现在,他这是第一次亲眼见到一个人被饿急了的样子。 若是自己运气再差点,穿越到石头身上,可咋个办哦。 这么一想,好像那个憨批作者也不是那么可恨了。 他连忙将自己桌上的黄卷汤端过去,让石老头和石小头顺顺肠胃。 要是初来乍到,就给噎死在饭桌上,怕也是要名留青史的。 吃饱了饭,凌灵戚得了张恪的吩咐,自去房中准备。 张恪将石老头和石头领到昨晚蹲麻了十六条腿的空屋中。 “这就是你们暂时的住处。” 张氏坞堡面积大,地方宽。 张氏族人对下人也好,每间卧室也都是里外两间。 否则那三个憨憨在一张榻上也挤不下啊。 石头在一旁好奇而满意地打量着。 石老头名字里有个老字,就是要沉稳得多。 他平静地看着张恪,“小郎君,需要老头子做什么?” 张恪打了个响指,露出了资本家的邪恶微笑,“做木雕啊!” 说着张恪从怀中掏出一张纸,上面简单画了香皂的模具尺寸。 一个椭圆形的盒子,四周雕着花纹。 石老头仔细看了看,“这玩意儿简单,老头子能做。” 张恪微微摇着头,“若只是这样,我何必跑那么远去请你。” 他伸出一根修长洁白的手指,点了点盒子的底部,“在这儿,我要刻字。” 从怀中,再摸出一张纸来,“能否形神兼备。” 纸上,是以《黄州寒食帖》行书写就的一句话,也是张恪准备印在香皂上面的句子之一。 “暗香浮动月黄昏” 石老头接过纸条,皱眉看着,深吸一口气,“老头子可能要花几天时间习练一下。” 张恪一愣,还是个自书自刻的大家? 人品终于开始眷顾我了? 终于要开启主角光环了? 张恪忙说不慌,让石老头先做一批不讲究字形的模子出来。 石老头应下,也不休息,直接让张恪带着去了做活的地方。 张恪搓着手走出来,今晚开工,应该稳了! 想到这儿,脸上那独属于黑心资本家的笑容,猥琐至极。 忽然听见一声娇羞的嘤咛,一扭头,青鸟小跑着路过。 不是吧,这也要嘤咛,有点品味好不好啊。 第三十六章 只是一次小小的手工课 坞堡里来了外人。 这等严重不符合东晋坞堡生存规范的行为,自然是要赶紧跟族长祖父报备的。 张恪斟酌着将石老头的情况跟族长祖父一说。 同时悄悄准备好了各种应对的套路。 然而,族长祖父居然直接同意了。 还说什么要是东楼住不下,北楼也是有空房的。 张恪差点就要伸手去摸一摸祖父沟壑纵横的额头试试温度了。 转身离去,他不停摇头。 自己把人找来要做什么也不问。 也不把石老头本人招来询问。 这是何等的草率、大意、随便! 亏我在进来之前还在书房做了那么久的分析。 果然王者最怕遇青铜。 生气! 生气完了之后,张恪就开始叹气。 摊上这么一家子单纯得令人心疼的长辈,自己只能多想多做了。 小小年纪,就承受着不应有的重担。 下午,扒灰的柏舟回来了; 傍晚,采花的五个好汉也回来了。 等张恪陪父母吃过晚饭,其余张氏下人们也吃完饭休息之后,便是夜色朦胧。 八个男人悄悄潜入了厨房,反锁上了房门。 凌灵戚手里拎着一个小布包,里面装的是石老头半天的劳动成果。 三个简易的模具。 柏舟提着一大包草木灰,另外几个五大三粗的汉子各自提着一包娇媚的花儿。 将东西放好,众人都一脸好奇地等待张恪开始他的表演。 张恪微微一笑,是时候展示真正的技术了。 他先拿出下午准备好的一张细纱网。 原本是东楼拿来做豆腐的,如今大计划在即,也计较不了许多了。 今夜!不成功便......挨打! 将草木灰弄出一斤来,倒进做饭的大锅里。 凌灵戚等人立刻就面色一变,似乎觉得今晚吃的饭,味道也有了些变化。 然后,再加一斤四两的水(一斤为十六两),让柏舟充分地搅拌均匀。 锅里的颜色顿时很是耐人寻味。 然后张恪用细纱网缕去杂质,得到干净的碱液。 一个汉子看了一会儿,“张郎君,要没我们什么事儿,我们回去睡了。” “就是,这儿有头儿一个人保护你们就够了,今天采花累得腰疼。” 张恪不动声色,要看凌灵戚的反应。 凌灵戚立刻一人踹了一脚,“说什么呢!张郎君会做这么无聊的事情吗?让你待着就老实待着,好吃好喝伺候着你还不满意是不?那茶叶没有张郎君,你八辈子能不能喝上一口!” 两人连忙跟张恪道歉。 张恪仿佛这才听见,大度地笑着挥手。 原本还有以下这般话准备说出来的: “小凌,要允许大家提意见嘛!” “小凌,这个作风要不得,不要搞一言堂啊!” 后来考虑到凌灵戚万一当真了,并且以他的智商的确很可能当真之后,张恪放弃了这个画蛇添足的做法。 那边柏舟已经点燃了灶。 张恪顺手摸了个鸡蛋,把外壳洗净,扔进了碱液中。 同时,将一小盆事先找好的猪油端了出来,用一个架子架在锅上蒸着。 几张懵逼的脸很快变得震惊,“张郎君,你的蛋浮起来了!” 张恪决定不理会这几个憨批,让柏舟将火弄小,自己关注着猪油的温度。 等到浓缩后的碱液和猪油的温度都差不多接近体温时,张恪将二者混到一起。 然后把一个木制铲子递给凌灵戚,“搅吧。” 终于能被派上用场,凌灵戚开心地接过铲子,开始快速地叫了起来。 嗯,没说错。 边搅边带着令人浮想联翩,面红耳赤的叫声。 直到张恪低吼提醒,才恍然大悟地猛地住嘴。 张恪决定,今后有什么秘密任务千万不能交给这个古代版国产凌凌漆。 一点小火一直燃着,保持着锅中液体的温度。 在不合格特工凌灵戚的不懈努力下,终于搞出了乳白色的浓稠液体。 张恪估计得差不多了,便将这浓稠如膏状的液体,倒入了事先摆好的三个模子中。 冷却的时间不需要多久,很快,第一版的香皂便成了型。 准确说应该叫肥皂。 张恪打来一盆清水,拿起一块肥皂自己用了一下。 不是很好洗净,手上油腻感太重。 看来是猪油加多了。 重新来! 于是张恪又重复了一遍先前的过程。 这一次! 嗯,碱液又多了。 终于,在第三次的试验中,张恪终于找到了碱液和油脂的合适比例。 他将一块肥皂朝案几上一拍,指着一盆清水说,“夜深了,洗个脸吧!” 六个汉子刚目睹了这诡异的一幕,有些不敢。 只有张恪的忠粉柏舟,壮起胆子上去,按张恪的说法拿着肥皂,洗了个脸。 洗净之后,张恪连忙问感觉。 柏舟摸着脸,皱着眉头,“舒服是舒服,可滑滑嫩嫩,跟个娘们似的。” 张恪哈哈一笑,“这就对了!” 张狂的大笑声划破了坞堡宁静的夜色。 得益于犯罪嫌疑人自己的嘚瑟, 一场“东楼猪油离奇失踪案”还未发生便已经告破。 被腰杆好了之后重新疲惫起来的父亲一顿色厉内荏的怒斥之后,张恪又火速投入到了香皂的升级版中。 柏舟这几天已经不跟着张恪了。 他要去制茶,其中关节张恪早就手把手地交会了他。 反正这个时代,又不要求多么精细的制作。 答应了王悦的事情,张恪从来都没有忘记过。 东楼厨房的大锅这些日子都不得安生。 这一晚,大锅又在被迫营业。 锅里摆着一个蒸格,下方装满了水,上面铺满了新鲜的花瓣。 锅上盖着一个奇形怪状的大锅盖。 锅盖顶端一根竹质的管子通向一旁的木桶之中。 灶中火势凶猛,时间缓缓流逝,渐渐有滴答滴答的声音在木桶中响起。 整个厨房中,开始有香气出现。 张恪看着木桶上浮着的那一层油状的液体,嘿嘿直乐。 这就是穿越的成就感吗? 前世的一次小小手工课,在如今就是划时代的发明。 意味着道不完的神奇和数不尽的金钱。 几位好汉采来的几十斤花,最终也就化作了约莫一升半的精油。 那是从肥皂变为香皂的关键。 本来说用蜂蜜的,但那玩意儿太贵。 暂时张恪还是怕被父亲打死,想了想还是狗命要紧。 十天之后,张恪整理好了两口箱子。 一箱是整个张氏坞堡几乎绝大多数茶叶的存货。 接下来,张氏坞堡里要断断口粮,需等到柏舟新做的茶叶好了才能喝得到了。 也好,让这些敢一把一把抓着泡进大茶缸里的族人们,也冷静冷静。 这特么是朝廷重臣都要珍惜异常的东西。 不是路边捡来的草药啊! 另一箱子就是张恪这些时日忙碌的成果了。 足足一百四十块香皂,每十块同一句话。 这一箱子,就是十四句千古名句。 上虞的张恪悄悄按下手中的遥控器。 遥远的建康,便即将开启震动模式。 凌灵戚手下五人中出了四人,组成个送货小队,押运两个箱子去往建康。 本来凌灵戚说六人同去,吓得张恪连忙阻止。 说未来还有事情需要帮忙。 经过香皂的事,凌灵戚也不疑有他,点头答应了下来。 同时让几个手下送完东西就派人送个信,他们俩人再返回建康。 张恪微笑着,你们长得不美,想得倒挺美。 上虞,是一个你来了就走不了的地方。 第三十七章 你的单纯善良让人心疼 不配拥有姓名的贺家幕僚,和两位连身份都不配拥有的龙套随从一起抵达了建康城。 荀羡的名头还算响亮,三人只花了一天就将信息搜集得差不多了。 按道理,此行就算顺利收场了。 可偏偏这位贺家幕僚一脸不爽。 原因就在于,在打探荀羡消息的时候,听得最多的,却是那个无礼之人的名字。 “荀郎君?哪个荀郎君?哦!就是那个坑了张郎君的荀郎君啊!嘿你别说,这个坑字妙得很啊!” “荀郎君啊我知道,没张郎君长得好看。” “荀郎君?没听过,我只知道张郎君。” “荀郎君啊,就那个新驸马?我觉得啊,陛下怎么不把张郎君招为驸马呢,张郎君那么俊美......诶,兄台,别走啊!” 幕僚拂袖而去,觉得整个建康城的人都疯了。 什么?张恪没有得罪过我? 得罪了小娘子,得罪了小郎君,那就等于是得罪了我! 管他有错没错,小郎君说了错,那就是错! 思想高度要高,政治站位要稳。 回到客栈,听见客栈大堂里也有人聚在一块,讨论着张恪的那些事情。 什么从陌路到熟悉,这都什么虎狼之词! 高官和少年,还讲不讲阴阳有别了! 果然是个心术不正的东西,居然编出这些污人耳目的东西来扬名。 幕僚再也忍不住,开口驳斥道:“一个无礼好色之徒而已,有何可称道之处!” 话音一落,嘈杂的厅堂顿时为之一静。 幕僚得意地看了一眼身后的随从,颇有种为民除害的自豪。 随从低着头,似乎不敢直视幕僚的煊赫气焰。 宁静只持续了一瞬,然后便爆发出更大的喧嚣! “嘿你个憨货,什么就无礼好色了?张口就来?” “就是!我把话撂这儿,你要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别怪我棍棒无情!” “张郎君什么人,陛下把公主送到他面前,他都给拒绝了的,这才轮到了荀郎君,你居然在这儿说他好色无礼?良心被狗吃了?” 群情汹涌,幕僚睁大了眼睛,“我家小娘子亲眼瞧见的,他还想要跟我家小娘子攀谈来着!” “你家小娘子?你家小娘子谁啊?别人无中生友,你无中生娘?” “对啊,张郎君什么人,你家小娘子看见人家说不定路都走不动了吧!” “是了,多半便是你家小娘子找人家攀谈不成,心生怨恨吧!” 幕僚涨红了脸,额上的青筋条条绽出,争辩道:“你们......怎么能凭空污人清白!” “哼!反正张郎君是不可能无礼好色的!” “张郎君做那种事情,怎么能叫无礼好色呢!那是致以爱的关怀。” 听了这番或许连张恪自己都觉得羞耻的话,幕僚顿时觉得这帮人没救了。 在旁人的讽刺和叫骂声中,三人灰溜溜地朝房间走去。 谁知刚到门口,他们的行李就被伙计扔了出来。 昨日还笑脸相迎的掌柜高声道:“侮辱张郎君,本店不欢迎你们!” 幕僚想要争辩,却被两个随从半拖半扶地带出了客栈。 大堂中,响起了一阵轰然的叫好声,加酒加菜的声音此起彼伏。 一时间,店内外都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掌柜的眯眼笑着,要不是知道你们是外地人,我可不敢干这事儿。 幕僚失魂落魄地站在大街上,两个随从跟在身后面面相觑,一言不发。 “这位兄台,那张恪当真如此可恶?” 一个声音忽然在一旁响起。 幕僚抬头一看,一个年轻人站在自己面前,笑容和蔼。 他下意识地心怀警惕,一言不发。 年轻人笑了笑,“我也只是不忿那张恪一介寒门,却莫名其妙地有这么多人拥戴。方才听兄台之言,便心生好奇,大有知己之感,故而冒昧相问。” 幕僚叹了口气,“也不知那张恪走了什么大运,竟然有这般名声,可分明我家二郎君和小娘子都知道,那就是个沽名钓誉的小人!” 年轻人面露好奇,“还有这等事?兄台家郡望何处?” 幕僚犹豫了一下,不自觉地挺起胸膛,小声道:“会稽贺氏。” “竟是这等望族,那自然是无误的,看来这张恪的确不是什么好人!” “可不是嘛,我跟你说,你不知道......” 身后两个随从又对视了一眼。 原来这个水平就能当幕僚啊,那我看我也行! ~~ “义翔兄,好消息啊!” 壮武郡公的府邸上,一个年轻人找到了正在休息的张鉴。 听了年轻人的讲述,张鉴精神一振。 “这小子得罪了贺家人?” “是啊,那个贺家幕僚跟我一股脑都说了,据说还有吴郡陆氏的女郎呢!只是陆家这边不确定。” 张鉴兴奋地踱着步子,大手一挥,“无妨,有贺家就够了。如此就好办得很了,咱们想办法联系到贺涛,有他这个地头蛇出面,这小子定品肯定没戏了。” 两人对视一笑,反派作风显露无疑。 ~~ 十天过后,贺家幕僚走水路回到了山阴县。 从下得船来,他朝一个一路同行的男子拱手道别,“韵达兄,这就是山阴县了,你我就此别过。” 男子也朝他回礼,“行,一路同行有缘,就此别过,我也要去找找贺氏庄园在哪儿了。” 贺家幕僚一愣复一喜,“韵达兄可知我的东家是哪家?” 男子茫然道:“哪家?” 他微微自矜地开口,胸膛不自觉地挺起,“正是会稽贺氏!” 在他身后,两个随从无语地低着头,心中更加坚定了他们也要成为幕僚的信念。 一行三人变四人,顺利地进入了贺氏庄园。 “韵达兄稍等,我进去禀报小郎君。” 幕僚的单纯善良,让名叫韵达兄的男子十分感动,甚至还有些心疼,于是他开心地答应了。 依旧是那间有屏风的房间,贺涛依旧随意地坐着,听着幕僚的汇报。 “什么?荀羡有婚约了?还要当驸马?” 屏风之后,又是一个花瓶坠地的声音。 “呵!你这小老鼠,都一个月了你还没死呢!” 幕僚的暴脾气当场就上来了,撸起袖子就要冲上去。 吓得贺涛鞋都来不及穿,赶紧拦下。 安抚下来,幕僚又接着说。 贺涛又一拍案几,“什么?那上虞少年还扬名建康了?” 其实他倒对那个少年没什么成见,再厉害跟自己也没半文铜钱的关系。 只是小妹看他不顺眼,那就是他的不对了。 幕僚好一番添油加醋的言语,让贺涛更是生气。 一生气,连赏钱也没给,就让幕僚下去了。 幕僚刚走出房门,忽然想到韵达兄还在外边候着呢,连忙又硬着头皮回了房间。 贺涛沉吟了一下,“你陪他坐半个时辰,然后让他过来吧。” 送走幕僚,转到屏风后。 贺涛很识趣地没有心疼花瓶。 上次之后,他在这儿摆的花瓶就已经换成了廉价货,随便小妹怎么摔。 这叫从根源上解决问题,那是他做过司空的祖父教他的道理。 “那个。” “那什么个!” “我说那个。” “什么那个!” “小妹啊!” “这儿没有你的小妹,只有一个还未出嫁就注定守了活寡的可怜女子。” 贺灵溪哀嚎着在榻上翻滚。 “最是人间留不住,朱颜辞镜花辞树啊!” “......” 贺涛强忍着满头黑线,若非亲眼所见,谁能想到这是那个在人前优雅轻灵的会稽明珠。 第三十八章 你可以侮辱我,不能侮辱我的香皂 半个时辰之后,韵达如约而至。 贺涛看着眼前的男子,淡淡道:“何事?” 男子恭敬道:“鄙人自建康而来,拜见贺郎君。” “名字都不敢说?”贺涛面露一丝鄙夷的笑意。 男子愈发恭敬,“区区贱名,不敢污了贺郎君之耳。鄙人乃是奉壮武郡公之子并诸家小郎君之命,前来拜访贺郎君,共谋对付那个上虞张恪的。” 上虞张恪? 我们中出了一个泄密者? 贺涛不动声色,“你们对付张恪,跟我有什么关系?” “我等皆知张恪恶了贺小娘子,而张恪恰恰也同样得罪了几位郎君,故鄙人受命前来相见,希望与贺郎君一起,在会稽郡中正定品时,狠狠将其惩治一番。” 听了此人的话,贺涛惊呆了,“你们建康人现在都玩儿这么野了?借刀杀人都是直接开口的?” 男子笑了笑,“只因一片赤诚,不敢对贺郎君有所欺瞒。” 贺涛闭目沉吟,片刻过后。 “既然如此,我就出手给这小子一些苦头吃吧。” “鄙人谢过贺郎君,几位郎君定当铭记盛情,另有小小心意,稍后送到府上。” “那些都免了。我收拾张恪与你们无关,成与不成,别来烦我。” 跟陛下抢男人肯定是不现实的了。 惩办一个小妹恶心之人,就当我这做哥哥的一片心意吧。 男子只当这是贺涛要面子的矜持,事情顺利办成,他自然高高兴兴地感恩离去。 同时思量着,要不将张郎君拿的那二十两黄金悄悄污了。 嗯,可以。 凭本事省下来的钱,为什么要退! 走出来,碰见贺家幕僚还在原地等着。 那份真诚和单纯......真不知道他是怎么混成幕僚的。 “韵达兄,情况如何?” 贺家幕僚热情地站起身来,打着招呼。 男子拱拱手,“托国通兄的福,一切顺利!” 贺家幕僚面露喜色,把着男子的手,“走走走,饮酒庆贺去!” 男子不着痕迹地一闪,笑容依旧,“国通兄,吾尚急事需办,就不饮酒了,改日吧!” 贺家幕僚的手烫着了一般猛缩了回来,连忙道:“韵达兄慢走。” 男子一头雾水,不是太懂这会稽郡的风气。 与此同时,跟着贺家幕僚去往建康的两个随从鼓起勇气来到了贺涛的房间。 自那建康来人走了之后就一直面色阴沉的贺涛,在听完了这两个随从的讲述之后,面色更加阴沉。 他看着下方忐忑的二人,“你们想取而代之?” 随从中一人开口道:“如果幕僚只需要这个水平的话,我觉得我可以试试。” 另一人点点头,“俺也一样!” 贺涛心头一动,“那就这样,正好有个寒门小子我打算收拾一下,此事就交给你们两个,需要什么协助就跟我提,办成了就提你们为幕僚。” 还真有戏啊! 两人大喜过望,连忙磕头感谢。 头顶传来一个轻飘飘的声音,“办不成的话,人总应该为自己的自大付出代价的吧?你们说呢?” 二人对视一眼,其中一人开口道:“至少在我老去的时候,不因碌碌无为而悔恨,也不因虚度年华而羞耻!多谢小郎君!” 另一人神情激动,“俺也一样!” 贺涛满意地点点头,“你二人叫什么?” “小的姓刘名卫,并未取字。” “俺也......小的姓许名锁,一样未取字。” 贺涛打了个哈欠,按下了给他俩取字的念头,准备留到事成之后。 “行了,那你俩下去吧,这些日子其余事情就不用干了,就好好琢磨我吩咐的事情吧。” “多谢小郎君。” “俺......” “滚!”贺涛突然吼了一声。 吓得二人落荒而逃,出了门,才想起来小郎君还没说要对付谁呢...... 当天晚上,失魂落魄的原贺家幕僚之一,国通兄独饮苦酒,涕泪横流,哀嚎道:“国通亡矣!” ~~ 上虞,张氏坞堡。 看着面前整整齐齐的十个奇怪玩意儿,凌灵戚等人面露疑惑。 石老头换上一身新做的干净衣裳,梳洗一下,年轻了许多。 笑眯眯地站在张恪的身后。 张恪率先拿起一个,将其展开放在身后。 两腿微分,找准位置,缓缓坐了下去。 发出了一声久违的舒适呻吟。 前世,居家旅行之必备单品:小马扎。 虽然印象中这玩意儿很快就会在北方出现了,但不妨碍他先收割一波佩服。 在他的示意下,柏舟、凌灵戚和另外一个汉子有样学样地坐下。 一样的缓慢,一样的舒爽。 那汉子惊喜地叫唤着,“头儿,这玩意儿肯定不麻!” 凌灵戚面露惊讶,没想到困扰自己这么多年的难题,张郎君真的随手就给解决了。 一旁的石老头看着张恪的背影,这个小郎君真是个天才。 这东西制作简单,使用方便。 但没他点醒那一两句话,常人就是想不到。 要不就在这儿不走了吧? 转瞬他又微微摇头,可惜,这张氏只是个寒门,庇护不了他和他孙子。 石头倒没想那么多,他的目光悄悄瞥向三楼上,有两个偷偷旁观的俏丽身影。 最近衣食无忧,少年春心荡漾。 从对面三个人的坐姿上,张恪不可避免地想到了小时候的幼儿园。 不忍直视的他站起身来,吩咐道:“一人拿一个吧。剩下的留着有用。” “咱们再辛苦几天,多做一批香皂出来备着。” 柏舟等人轰然应下。 “恪儿,上来一下。” 张宣从楼上伸出脑袋,喊了一嗓子。 张恪上了楼,柏舟和凌灵戚等人兴高采烈地挑选着马扎。 楼上书房,嗯,是张宣自己重新布置的那个。 他看着快步走来的儿子,心头怒气顿时消了一大半。 不是他大度,瞧见这么俊美无比的面庞,谁能生得起气来呢! 于是,他只好忧愁地看着儿子,“恪儿啊,你不能出仕,所以有些小兴趣,败败家也没啥,可是,家里已经没猪油了,这饭菜它都不香了啊。” 张宣还说,东楼的猪油用完之后,他还偷偷去西楼和南楼借了。 如果张恪还不收敛、不收手,他只能将魔爪伸向北楼了。 届时,一应后果,只有张恪自己承担了。 张恪讪讪一笑,先前发现这猪油用完又有,用完又来,还以为在不经意间发现了上虞张氏东晋狗大户的真相呢。 可惜,可惜。 富二代的梦想悄然破碎了。 还是自己努力让自己成为一个富二代吧。 他看着父亲,“爹爹,我知道了,明天就让邦德兄跟我一道,去城里买些肉来炼了,还给他们。” 张宣点点头,“一会儿我把钱拿给你。” “不必了,我有钱。” 张恪慷慨道,模样像极了第一次挣到工资的少年。 张宣一愣,“你哪儿来的钱?” 张恪跟着一愣,这事儿忘了找借口了。 嗯,还是陛下背锅吧。 “陛下赏赐下来的,说是什么精神损失费和误工费。” “哦,这样啊!” 张宣“了然”地点点头,觉得还是有必要提醒一下儿子,虽然有几个钱,也不能乱造。 “恪儿,你虽然有了银钱,但还是不能乱花。” 张恪面露疑惑,听着张宣继续道:“你这些天鼓捣的那些爱好,实在有些......华而不实了” 我亲爱的父亲,你可以侮辱我,可不能侮辱我的香皂啊! “爹爹,我那东西是要卖钱的!” “卖钱?那些货殖之道,还不如好好读读书。” 对于这种一直以来独属于古代读书人的时代优越感,张恪直接伸出一个巴掌。 “爹爹,我造出来的香皂,要卖这个数!” 张宣从鼻孔中喷出一股粗气,过了一会儿才幽幽道:“五十文?勉强够猪油的成本了。” 张恪自找没趣地收手,自己吃饱了撑的,跟他卖这个关子干嘛! 一想着这些事儿一旦开了头,就要不断找借口来圆,张恪干脆朝张宣一拱手,撤了。 自个儿猜去吧您内! 张宣茫然地看着张恪离去的背影,一时竟忘了生气。 “五百文吗?不可能吧,谁会那么傻!” “五文?难道我儿子才是个傻子?有这么俊的傻子吗!不可能!” 张宣盯着自己的巴掌看了又看,陷入沉思。 “五两黄金?!” 建康城中,王导府上。 王悦看着手中的信,不禁有些诧异地惊呼出声。 在他的面前,摆着两口箱子。 第三十九章 天下第一等彩虹屁 凌灵戚的四个手下一路担惊受怕,小心翼翼,终于将两口箱子完好无损地送到了王悦的跟前。 与他们一起到来的,还有一封张恪的亲笔信。 在信中,张恪首先对王悦致以亲切慰问,表达了对他身体健康状况的深切忧虑和关怀,同时为其介绍了两个箱子的情况。 张恪指出,茶能静心凝神,修身养性,希望王悦能带领建康广大士族高官一起,研习茶道,摒弃五石散等不良爱好,提升建康乃至全国士族阶层的精神文化修养。 第一个箱子中的茶叶交由王悦全权处置,相信他一定能够合理利用,实现资源的优化配置。 张恪强调,赠送的话不是喊口号,是一定要实施的行动,请王悦千万不要拒绝,要对一个英俊帅气的小弟报以绝对的信任。 信中介绍,另一个箱子中的物件名叫“仙净香”,有净体除污、香体宜人、愉悦身心之功效。 相信此物的问世,必将大大提升整个东晋上层的卫生水平。 因为这是第一次发售,友情价,每块“仅售”五两黄金。 王悦就是看到这儿忍不住惊呼的。 真·价比黄金? 按这个价格,张恪送给他十块,委托他进献给陛下十块、转赠给何充和荀羡各十块,相当于就送出了两百两黄金? 饶是世面见过不少的王大郎君,也一时有些震惊于上虞张大户的大手笔。 其余一百块“仙净香”,张恪全权委托王悦代为处置。 同时,将未来此物的独家经销权赠予王家,算是答谢。 说着全权处置,张恪又贱兮兮地为王悦提了一点点不成气候的小小建议。 一堆密密麻麻的小字,详细写了张恪对如何出售这些“仙净香”的具体规划。 这点小小建议,王悦足足看了半个时辰。 越看越震惊,读过三遍,缓缓消化之后由衷感慨,“长恭,真奇才也!” “不过还是那声兄长叫得好听,长豫兄什么的,太生分了。” 他忽然猛烈地咳嗽一阵,好半天才顺过气来。 俯首从箱子中,拿出一个贴有自己名字的精美木盒,缓缓打开。 一股清香之气铺面而来,胸闷之感登时大大缓解。 盒中先有一张纸条,上面写着仙净香的用法。 他拿起一块,瞧见那形如凝脂的皂体上,清晰地印着两句话。 “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 王悦良久无语,静雅的房间中,低低回荡着一句寥落的叹息。 “奈何奈何!” ~~ 如果问如今东晋朝中,最具权势之人是谁,答案应该是显而易见的。 就连如今声威赫赫,气焰滔天的庾太后之兄,颍川庾氏的家主庾亮,也不得不承认王导的强大。 五马渡江,一马化龙。 司马睿能够以宗室弱支从侨居的状态下整合南北士族之力,化龙成功,离不开王导的殷殷谋划。 桓彝那句“江左管夷吾”之称,王导当得起。 下午,王导回到了府中。 岁月无情,悄悄将一个风姿飘逸的男人蹂躏成了一个六十来岁的干瘦小老头。 但男人的强大,从来和体型不沾边。 小老头依然是东晋最强大的那个男人。 缓步走入府门,他看着上来迎接的仆从,“大郎今日情况如何?” “家主,大郎君在厅中候着你了。” “不早说!” 王导立刻加快了脚步,可不敢让自己最心爱的儿子久等了。 见到王导进来,王悦一边咳嗽着,一边恭恭敬敬地行礼问安。 王导知道大儿子的脾气,劝也没用,只好心疼地受着。 “孩儿新得一物,咳咳,特献予爹爹。” 小老头高兴道:“是吗?快拿来我看看。” 王悦拿起手边放着的小木盒,递给王导,又忍不住重重咳嗽了几声。 王导心疼地扶着儿子坐下,“大郎平日要多休息,这些小事,自有你那几个不成器的弟弟操心,反正他们闲着也是闲着。” “爹爹不必担忧,此乃长恭特意从上虞差人送来之物,名为仙净香” 本欲打开盒子的王导顿时将盒子一放,不说这个还好,一说我就来气! “大郎啊,爹爹不得不说你一句,你前些日子的行为也太冒失了,你的谨慎呢,你的稳健呢?” 王导说的自然是王悦为张恪扬名的事情。 儿子身体不好,他又不好当面训斥,已经暗戳戳地生了好些日子的闷气。 如今,可算是逮着机会说上两句。 王悦来之前就已经料到了会有这出,并不理会父亲的怒气。 他淡淡一笑,“父亲,盒中有此物的使用之法,父亲正好可以休息一下,然后儿再与父亲商议。” 然后,王悦朝王导一板一眼地行礼,在伴当的搀扶下,溜了。 房间中,只剩下王导拿着木盒子干瞪眼。 气愤! 先前为他扬名已是天大恩德,居然还不知足,还要进献物品以图幸进,真是小人之极! 我一定要想办法拆穿此人的虚伪面目,让大郎清醒过来,不要再为一个寒门小人的破烂事情劳心费神了! 要将有限的生命投入到琅琊王氏无限的富贵传承中去。 此人叫什么来着? 张......恪? 对!张恪,你完了! 糊弄我儿子可以,在我这儿,没门! 什么仙净香,不过又是些跟祥瑞差不多的糊弄人的玩意儿。 他下意识的打开盒子,猛地抽了抽鼻子。 “额......真香!” “来人啊!安排沐浴!” 夜色初降,神清气爽,香气宜人的王导神色自若地来到了王悦的房间。 都是老脸皮了,这点小风小浪算什么。 王悦识趣地装作下午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 他指了指对面的蒲团,“爹爹请坐,试试此茶。” 王导好奇道:“这就是何次道那日所言的仙人饮茶法?” 王悦微笑着一边摆弄着那些茶具,如今已是得心应手,一边为王导讲解。 小老头很快折服了,喝了几口,味道是有些不一样啊。 他端着茶盏,气度怡然,淡淡道:“大郎下午有话跟爹爹说?” 王悦微笑道:“爹爹可曾见了你那仙净香上的字,那是长恭特意为爹爹所写。” “这话嘛,着实还是不错的。”王导缓缓点头。 由不得他不认可,为了给王司徒吹舒服了,张恪可是用上了绝世大招。 “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 这句话面前,哪个为官之人,不得两腿发软。 王导即使再看不惯张恪,也不得不悄悄点了个赞,收下了这句话。 事实上,张恪还真不是完全为了吹捧。 在他的历史观中,王导的确当得起一代名相的说法。 带着出自弱宗的司马睿,艰辛创业,留华夏火种于江左,团结南北士族,在极端困难的情况下,开东晋百年基业。 这样的人,值得他张恪的尊敬。 若非如此,他也不会亵渎范文正公的千古名言。 做人,还是要讲点节操的。 王悦笑着道:“长恭还随手写就了其余九句话,爹爹觉得,朝中众人,有动心者乎?” 说着,他就拿出一张自己誊抄的纸。 上面整齐排列着十句话,当先的就是王导那句“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 王导只一看,便再挪不开眼。 许久之后,他眯起眼睛,心中开始迅速盘算起来。 王悦适时轻声道:“长恭说,此物还可再产,日后的独家经营权,交予我琅琊王氏。” “此等人才,吾当提携之!” 王导干掉手中茶汤,大义凛然。 第四十章 可能这就是人生吧 虽然偏安江左,但东晋也是有朝会的。 一大早,建康城的重臣们坐着牛车,赶往宫城。 御道上,早高峰如约而至。 步行来到宫城前,人群三三两两地聚着,等待着宫门开启。 其中一个人堆里,有个官员正在慷慨陈词。 “王司徒固然于国有大功,但日渐昏聩,国事繁重,岂能再集于一手!” “我意已决,今日就将上表陛下,奏请王司徒放权,另择年富力强之人录尚书事。” 荀蕤刚巧就在一旁,冷哼一声,“怕是一会儿司徒一到,阿谀奉承之辞第一个从你口中冒出来吧!” 那人涨红着脸,放出狠话,“我卢伟就是贬官,死外边,从秦淮河上跳下去,也绝对不会再夸赞王司徒一句!” 周围的人都是一愣,这有庾征西撑腰就是豪横。 狠话都放得这么决绝。 庾征西就是庾亮,如今他雄镇西藩,都督江、荆、豫、益、梁、雍六州诸军事,兼领江、荆、豫三州刺史,进号征西将军、假节,权倾一时。 又以帝舅之尊遥控朝政,竭力打压琅琊王氏。 这个卢伟出自范阳卢氏避祸江左的旁支,并无留在北方的本族风光。 因为投靠了庾亮,才在朝中有了个勉强能够参加朝会的官职。 以他的地位,自然是不敢与王导有什么正面冲突的。 事实上他平常在王导面前,也的确卑微得跟条狗没什么区别,所以荀蕤才有那句讽刺。 但没想到此人居然敢放这等狠话。 自偏安江左以来,众人都已经熟悉了琅琊王氏的强盛。 哪怕皇族借着颍川庾氏排斥打压琅琊王氏,但有王导在,琅琊王氏依旧坚挺。 看这情况,莫不是真要变天了不成? 众人登时开始窃窃私语了起来。 庾亮如今正在谋废王导,先将一个小弟推出来打打头阵,探探口风也是合理的。 别说什么炮灰,那叫爱将。 时间临近,卢伟望向宫城,憧憬着今日在朝堂上,自己大发神威,将王导拉下马来的场景。 一战成名的自己,自此扶摇直上,出任一州方伯,迎娶高门美女,走上人生巅峰...... 忽然,清风送来一阵浓郁的花香。 卢伟忍不住说了句。 “真香!” 一扭头,身边站着个笑容可掬的小老头。 正是司徒王导! 香味,正是来自于王导的身上。 卢伟脑袋当场就是一嗡。 “我卢伟就是贬官,死外边,从秦淮河上跳下去,也绝对不会再夸赞王司徒一句!” 周遭每个同僚的脸上,都像是挂满了似笑非笑的表情。 那句铿锵有力的狠话久久回荡在耳边不肯散去。 为了融入士族圈子,花费重金跟着服食五石散的他气血翻涌,面红耳赤。 一声怪叫,竟在这宫城之外,发狂奔跑起来。 一边跑着一边还撕扯自己的官袍。 能够宿卫宫城的,都是见多识广的场面人。 一看就知道这是发散出了问题,当即冲来几人,将卢伟按住,拖到河边,浇水.....冷却。 王导看也不看,面色如常。 踩死一只蚂蚁,连脚都不会硌一下。 他环顾四周,瞧见众人一时都有些震慑。 缓缓道:“汝等言我愦愦,后人当思此愦愦。” 本是昨夜跟大郎聊高了,一时情绪上涌自叹自怜的话,此刻情绪到位了,说出来竟也不那么不合时宜。 嗯,最多只是略微有些不合时宜。 所以,他旋即展颜一笑,“诸公,可知我身上这香味从何而来?” 一个豪迈声音响起,“请司徒解惑。” 正是王导的忠实粉丝,临时捧哏,优秀拍档,潜在接班人,丹阳尹何充。 王导却卖了个关子,“今日散朝之后,诸公若有兴趣可来敝府一叙,必不叫诸公失望。” 何充立即道:“我先预定一个位置!” 众人只好接连表态。 宫门开启,王导居首,众人鱼贯而入。 何充走在队伍中,暗道:长恭真是厉害,居然连王司徒都能买通。 回想起昨日瞧见那“仙净香”上所写的话, “苟利国家......” 何充的脚步都变得轻快了起来。 知我者,长恭也! 有了卢伟的变故,今日朝会自然水波不兴。 年轻皇帝司马衍端坐在帝位上,忠实地扮演着一个木偶。 反正这些辅政大臣们都把他的事儿做完了。 这样也好,他才能安静地发呆。 朝堂之上发呆,这总是皇帝独有的权力了吧! 回想起昨夜的甜蜜,年轻皇帝司马衍在心里为张恪大大记了一功。 当“仙净香”送到王悦手中,王悦亲自试验无误过后,立刻命人将属于司马衍的那一份送进了宫中。 皇帝嘛,表面上还是要尊敬一下的。 要是别人都用上了,小皇帝才拿到,多半要......悄悄生闷气的。 司马衍先是很纳闷,在打开精美木盒的一瞬间,就被弥漫的香气吸引了。 盒中有一封张恪亲笔写就的信。 信上,张恪介绍了这个东西的用法,托辞为赠予陛下和皇后的新婚贺礼。 今年二月,司马衍娶了出身名门的皇后杜陵阳。 这位皇后身上的故事也不少,其曾祖为明朝之前唯一一个同时进入文庙和武庙的猛人杜预。 而她自己那个婚前一夜之间长出满口牙齿的故事,也是神奇而渗人。 当然,皇后人还是很美的,历史有名的美。 所以,张恪的赞美也是恰到好处。 “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司马衍和杜陵阳都沉醉了,小心翼翼地拿起一块,互相为对方擦拭着身子,洗得香喷喷,白净净之后,金风玉露便真个相逢。 朝堂上,司马衍呆还没发完,朝会就草草结束了。 牛车队伍紧跟着又在乌衣巷制造了拥堵。 等有资格踏入王导府邸的高管重臣们来到府中,发现府中还有如刘惔、山遐之类出身望族,暂时还未身居高位的士族子弟。 当这些人发现迎宾的竟然是王悦时,不由暗暗调高了今天这事儿的档次。 众人对王悦的称呼也是五花八门,有叫长豫的,有叫世子的,也有叫世侄的...... 就这么你来我往的叫了几叫,就在位置上慢慢坐好了。 王悦待人接物,就是这般春风化雨,润物无声。 还穿着朝服的王导端坐上首,面前的案几上,摆着一个小盒子。 他轻轻打开,拿出一块仿如羊脂美玉一般的小巧物事,笑着道:“此物名唤仙净香,传言是天上仙人沐浴所用之物,今有奇人受仙人托梦而制。” 何充悄悄腹诽,又是仙人托梦,长恭也不知道换个理由。 仙人咋老给你托梦,不给我托一个? 他昨日就得了,只是没舍得用,此刻倒是淡然。 四周其余诸位可瞬间便面露好奇。 王导将手中物件微微举高了些,“奇人托我代为售卖,数量稀少,定价......” 饶是见过了此物的奇效,王导也有些担心这些人会不会当这个冤大头。 他缓缓报出了价格,“五两黄金,一块。” 房中顿时安静了下来。 王导心头微微一沉,果然还是傻子太少啊。 罢了,此物既然不错,我琅琊王氏自己买了便是。 不就五百金嘛! 忽然,喧嚣声骤起。 众人嚷嚷的声音凌乱而激动,翻译过来的意思大概是这样的。 “王总,我给七两黄金一块,但是要开十两黄金的发票。” “老王,咱们关系这么好,我帮你卖吧,卖一块我抽一两。” “王老爷,干脆这样,咱们商量好,十五两黄金一块,忽悠那些人傻钱多的来买,到时候,五两黄金如数奉还,剩余的钱,咱们五五分账。” 王导黑着脸,怪不得国事不振! 第四十一章 成功的拍卖会都需要一个优秀的托 嘈嘈杂杂的房中很快重新安静了下来。 因为王导说了一句话。 “别给我整那些没有用的,只卖五两黄金,多的一分不要,有钱,任性!就是这么豪横!” 咳咳,翻译,翻译啊。 众人都纳闷地看着王司徒,真昏聩了? 有钱不赚? 头号傻蛋? 但不管怎么说,能够被王导亲自推荐的东西,绝对错不了。 当年府库的那些粗布的故事都还历历在目。 所以,他们压根都不管王导说的那东西到底有多大作用。 买了! “不就一百个嘛,我太原温氏全包了!” “太原温氏了不起啊!我吴郡顾氏说话了吗?给我来五十个!” “呵呵,我准备拿二十个先给司空,谁敢跟我高平郗氏抢!” “哼!北伧这么嚣张,我彭城张氏忍不了!” “彼其娘之,你彭城张氏还不是北方人!要点脸吧!” “呵呵!在你们来之前,我们就已经是南人了。” 眼看着又要演变成南北士族的争斗,后半生都致力于协调两方矛盾的王导叹了口气。 “诸位,不用争了。” “这仙净香一块就五金不假,但这批东西真正的要点,不在这儿。” “每十块仙净香上,印有同一句话,九十块就是九句话,这九句话才是我将诸位请到这儿来的原因。” 众人面面相觑。 话? 都是一朝高官,士族首领,这辈子听的话还少了? 无非就是些阿谀奉承之辞嘛! 说得真诚些,言语好听些,词藻讲究些,也就那样了! 一时间,场面便有些冷淡。 王导却半点没有先前的慌张,面色如常。 你们这些人啊,太年轻,太简单了。 能把奉承话,讲到那般境界,就已经不是奉承话了。 王导慈眉善目地轻叹一声,颇具长者之风。 王导一挥手,两个仆役捧着一个硕大的卷轴走出。 “诸公,那九句话我着人誊抄在这上面了。” “诸位若有看得上的,便可以出价,最终价高者,拿走印有那句话的仙净香。当然五两黄金的成本还是要给的。” “为了答谢那写出这些话语之人,吾将亲自命人,将这些话抄写成册,传遍天下。同时,哪句话归属哪家,便可允许其将族内一人之生平附录于那句话之后,随之传播。” 众人心黑归心黑,但脑子还是够用的,立刻便瞧到了其中的好处。 这是提升一族声势的大好机会啊! 名声这玩意儿本来就虚无,等闲谁能搞到这样的路子。 好处显而易见,但问题也显而易见。 一个官员就开口道:“司徒此法自然不错,但若是这些话语不值得大家传颂,又岂能流传。” 当即就有人附和道:“是啊,若是随随便便就能这样搞,那我们早就干了。” 王悦默默站在一侧,神色从容。 他在静静思量,长恭所说那能吓他一跳的最终金额,能有多少。 我王家大郎可是见过世面的。 王导没有回答,只吩咐一声,两个仆役缓缓拉开了卷轴。 十八行字两两相依,就是九句。 众人立刻投去目光,然后瞬间被牢牢吸引。 “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 嘶! 倒吸凉气的声音猛地响起,一开头就震慑住了众人。 这话,洒脱,豪迈,豁达。 关键是,写得贼好啊! 王导微微眯眼,心中暗道,你们这没见过世面的样子......跟老夫昨夜差不多啊! “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 “莫愁前路无知己,天下谁人不识君。” “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 “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 “不畏浮云遮望眼,只缘身在最高层。” “......” 嘶!嘶!嘶! 接连不断的凉气被吸走,站在众人面前的两个仆役瞬间满头大汗。 这些诗句,都是张恪刻意挑选,比较符合魏晋人气质和这个场合的。 其余像“欲济无舟楫,端居耻圣明”之类太过功利的话;或者“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之类言之无物的话,都不符合这个主题。 毕竟,这是要往他们各自家族脸上贴金的,要合适才行。 事实证明,张恪成功了。 众人脸上立刻出现了一向只有在新纳了一房美妾的时候才会有的,那种蠢蠢欲动,急不可耐的表情。 “司徒,这九句话我太原温氏全包了!多少钱你开个价!” “彼其娘之!怎么老是你!司徒,我建议将这种哗众取宠的直接赶出去。” “你太原温氏出多少钱,我吴郡陆氏出双倍!” “我琅琊诸葛氏就看不惯你这种狗大户,司徒,你看能不能送我一句。” “脸呢!你琅琊诸葛氏一门三冠盖的脸呢!我汝南周氏表示不服!” “我就是脸大才让司徒送我一句啊,像你们这些有这么大脸面吗?” 听着这满堂高官吵吵嚷嚷,王导心中微微一喜,伸手虚按。 “诸位,咱们还是按照先前所说,各自出价吧。所得金钱都拿来制作书册,也是一桩千古美谈。” 嗯,听司徒这么一说,好像买名声这个事顿时高端大气上档次了许多。 王导笑眯眯地指了指第一句,“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这句话,哪位看上了啊?” “我出五两黄金!” “五两你也好意思出,我出十两!” “五十两,黄金。” 一个声音缓缓开口,直接将价格提了起来。 众人循声望去,正是刘惔刘真长。 “六十两。” “一百两!” 当有旁人加价之后,刘惔立刻开口,丝毫不按套路,显示了势在必得的信心。 场中顿时为之一静,为一句话,出一百两黄金,是不是有些过了。 王导笑眯眯地道:“一百两黄金,一次。各位注意,三次无人加价就定了。” “一百两黄金,两次。” 这是昨夜大郎教他的法子,人类思考精华的王导一听就明白了这其中的玄妙。 不过在得知这也是那个上虞少年的主意之后,王导点头赞许的幅度收敛了许多。 “一百两黄金,三......” 王导缓慢的语气,眼神缓缓划过所有人的面庞。 一个声音果然响起,只是有些咬牙切齿,“一百一十两。” 刘惔云淡风轻,“一百五十两。” “一百六十两!” “两百两。” 刘惔的加价豪气冲天,仿佛喊的不是两百两黄金,而是两百文铜钱。 王导再是一番喊话之后,刘惔成功以两百两黄金,买下了这句“人生得意须尽欢” 他得意地看了旁边一眼。 在那儿,一个年轻人神色恨恨。 正是西晋司徒山涛之孙,山遐。 喝酒,乃是山家传统艺能,山涛又位列竹林七贤之一,山遐自然想争下这句话的。 甚至,在看见这句话的第一眼,他就已经想好了到时候书册上祖父的介绍该怎么写了。 却被这可恶的刘真长,横刀夺爱。 只可惜,自己没那么多钱啊! 要是我也能尚公主就好了。 可惜,公主只喜欢......哎! 山遐的悲苦无人在意,王悦亲手送上一个精美的木盒,刘惔笑眯眯地接过来。 众人嚷嚷着让刘惔打开看看。 刘惔居然真的配合着打开了。 一阵香气瞬间弥漫开来,只见十块仿如凝脂的精致椭圆形块体,整整齐齐地躺在盒子里。 刘惔在身上抹了一把手,轻轻拿起一块。 在块体上,两行精美的小字,正是那“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 刘惔惊呼,“值了值了!哪怕是三百两也值了。” 王悦默默想着,真长啊,戏过了。 第四十二章 东晋第一带货王 以张恪的谨小慎微,自然不会忘了这位跟自己有过一酒情的永和名士带头大哥。 未来还指着他带自己混圈子呢。 王悦早已悄悄跟刘惔商议好了,他所喊出的价格,事后如数奉还,但要让他把价格抬起来。 他刘真长,当然只能打头炮了。 于是,这最适合他的“人生得意须尽欢”自然也被誊抄在了第一位。 对于这样的事,身为直接受益人的刘惔自然不可能有什么意见。 这也是废话了,能省一两百金,傻子才有意见呢。 刘惔嘴角翘起,这怎么能叫托呢,我只是单纯热爱表演。 王悦早看这帮攀附在朝廷的躯干上吸得脑满肠肥的士族不爽了,能狠狠收割他们一拨,也是一件大快人心之事。 这人舒坦了,说不定还能多活几天。 果然,在刘惔首开纪录之后,诸位上了头的士族高官、子弟们都集体失了智。 那价格,一截一截地往上窜,听得人心惊胆战。 尤其是那句“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在一番激烈的争夺之后,被匆匆赶来的庾家子弟,以八百金的价格成功拿下。 那名庾家子弟睥睨四方,拔剑四顾之下,再无敌手。 然后挑衅地看了一眼王导。 这一眼,就是颍川庾氏对琅琊王氏的震慑。 王司徒面色如常,心里甚至有点想笑。 至于那句“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却被一个出乎意料的人抢了下来。 当时,没有抢到“会当凌绝顶”的众人,都将目光对准了这句,加价一轮接一轮。 眼瞅着这价格就要朝着庾家的八百金而去了,一个雄壮的男声喊出了今日最震撼的价格。 “一千金!” 群臣高官就站在那里,惊骇的目光望过去,满眼都是孙仲谋的影子。 只见那人眼如紫石棱,须作猥毛磔,豪迈不凡,雄姿英发。 正是恰好回到建康述职的琅琊内史,南康长公主的驸马,谯国桓氏之桓温是也! 对于这个年纪轻轻就敢持刀在仇人灵前报仇的猛人,众人都有些发怵。 当然,发怵的根本原因还是这人眼下是庾征西和陛下眼前的大红人。 否则以这帮人的操行,若是个没有根基的敢这么喊,早被麻袋套头一顿老拳了。 于是,桓温成功地抢下了这句他心仪无比的话。 “司徒,这怎么就九句啊,不凑个整让人很难受啊!” 来自职业托儿刘惔的话,瞬间引起了众人的注意。 “咦?对啊,你不说我还没注意,九句都写了还差那一句吗?” “就是,这奇人要逼死我们这些喜欢凑整的人啊!” “十句话就该整整齐齐,九句话算怎么回事啊!” “你们说得很对。”王导认可地点点头,“还有一句话自然是给了老夫了,要不我会在这儿说这个?” “至于我那句话是什么,五天之后,诸位记得来府上取书,一看便知。” 小老头嘴角的微笑,活像只成精的老狐狸。 当一切尘埃落定,来宾各自或喜或忧,或肉疼或愉悦地散去。 交钱的事,自有下人来办。 当着这么多人喊出的价格,自然没谁敢赖账,落了天大的面皮。 一旁负责记录的幕僚很快算出最终的总价来。 交给王悦的时候,幕僚的手显然是在颤抖。 王悦望着略显疲惫的父亲,佩服道:“爹爹不愧为东晋第一带货王。” 这话,自然也是从张恪那里学来的。 王导捋着胡须,对自家大郎难得的赞美十分受用,“些许小事,不足挂齿。我只是提携后进而已。” 说着还轻抬手臂,嗅着仙净香的余味。 王悦笑着道:“爹爹可知今日一共筹了多少钱?” 王导早忘了每一笔的数了,略一回忆,“一两千金总是有的吧,着实厉害,老夫也心生佩服。” 王悦笑而不语,将幕僚汇总的单子递给王导。 王导扫眼一看,惊得站了起来。 “四千一百六十金?” “这些士族这么有钱,朝廷却凋敝如斯,当真该杀!” 王悦低着头,爹爹,你这话虽说不错,但把自己也骂进去了啊。 “大郎,这钱你打算怎么安排?” 王悦挥退旁人,低声道:“爹爹,我是这样打算的,你看如何......” 房间中,顿时响起了王家父子的窃窃私语声。 ~~ 荀府,荀蕤快步走回房间,吩咐身边人速将荀羡叫来。 而荀羡,此时正在......沐浴。 曾经,他对张恪名扬建康那出大戏中自己的戏份十分不满。 没有自己,长恭兄能到建康吗? 能见到何尹吗? 能见到王长豫吗? 能见到陛下吗? 好吧,陛下见不见好像也没什么关系。 可自己怎么就只能是个巨坑的定位了! 这让我荀羡日后在圈子里还怎么混? 不满十五岁的少年,还在执着于一时的表面名声,还不懂得人心走向的弯弯绕绕。 以至于这些日子,都难免有些淡淡的忧伤。 昨晚拿到王悦让人送来的仙净香,打开一看,荀羡瞬间就消了气。 浓郁的芬芳,冲散了淡淡的忧伤。 偏偏那香气又是如此的自然,荀羡自然喜欢得不行。 但他更喜欢的,却是上面印着的一行字。 “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 如石碑的阳刻,一笔笔凸起的笔划,都彰显着豪情。 少年热血的心,瞬间被遥在上虞的张恪,轻轻撩拨了一下。 滑进浴桶,整个人笼罩在香氛馥郁的水气里,舒缓且愉悦。 荀羡以手作剑,在暗流涌动的热水中,横扫八方。 “小郎君,小郎君。” 守在门口的霜降喊了两声,打断了荀羡水中发浪。 荀羡应了一声,就听见霜降道:“家主在书房相召。” 荀羡不耐烦地起身,换上簇新洁净的大袖葛衫,穿着高齿木屐,缓步出了房间。 走在荀羡身后,霜降不时深吸一口,真香啊! 要是自己能拿来洗一洗,怕是能立马白上许多。 不过也就是想一想罢了,这等物件,哪里轮得到他这样的下人。 不曾想,荀羡忽然开口道:“霜降,你觉得这仙净香怎么样?” “好!很好!非常好!” “回头送你一块,就当给你赔罪了。” 听了荀羡的话,霜降当场就要哭了,“小郎君,你太好了!我霜降,愿为你肝脑涂地......” “算了,快别,估计你自己都不信。” 荀羡大袖一甩,快步去往大兄的书房。 书房中,瞧见荀羡走进,荀蕤抬头就问,“你有字吗?” 荀羡一愣,“我字令则啊,大兄你傻啦?” 荀蕤一拍脑门,“我的意思是,你收到的仙净香上有字吗?” “你怎么知道?” 荀蕤淡淡道:“你身上有它的香味。” 荀羡疑惑依旧,“我是说大兄怎么知道这个叫仙净香的?” 荀蕤便将今日发生在王司徒府上的事情简单叙述了一遍。 只是叙述,面色便不由自主有些激动地发红。 身为尚书左丞,如今颍川荀氏重要一支的家主,荀蕤自然是可以参与今天这场大戏的。 瞧见其中几句话的时候,他都差点忍不住要出手了。 幸好想起了昨晚下人偷偷监视到的一幕。 “所以,我问你,你那上面有字吗?” 荀羡沉浸在深深的震撼中,然后所有的震撼都化作一句话。 荀羡终于明白了张恪的良苦用心,不禁湿了,眼眶。 长恭兄,真吾挚友也! 巨坑什么的,吾认下了! 他看着大兄,缓缓点头。 荀蕤激动地坐起,“何字?” 颍川荀氏已经渐有衰颓,他一力承担数年,自觉身上担子沉重,此番机缘,定不能错过了。 荀羡抬头看着大兄,一字一句地道:“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 荀蕤呆呆跌坐在脚跟上,目光中,流露出四分激动、三分欣喜、两分庆幸、一分轻松。 那是不可能的。 他又不是苍蝇。 他只是单纯地高兴。 喃喃自语,反复念叨,而后开怀大笑。 第四十三章 我凌灵戚,可能要失业了 走出房门,荀羡抬起头,天空湛蓝,浮云缥缈。 心神摇曳中,仿佛天上的云朵幻化成了长恭兄那温和儒雅的笑意。 这份感动,让他决定,入宫! 咳咳,自然不是舍弃烦恼根那种。 昨日,王悦贴身伴当送来仙净香的时候,就曾经悄悄跟荀羡说,“荀郎君,张郎君托我给你带个话......” 但当时的荀羡还处在淡淡的忧伤中,不可自拔。 此刻,少年郎终于感受到了长恭兄的深情厚谊,决定立刻进宫去找自己的好兄弟。 哦不,好像现在应该叫大侄子了??? 他,不会生气吧? 荀羡下意识地双手覆后。 ~~ 水波凝结了暑热,荷花开放着清香。 王悦坐在水榭中,猛烈地咳嗽着。 伴当轻轻为他拍着背,终于顺过了气。 一旁,一个青衣人静静立着,眼神间满是心疼。 还没喘几口气,便有人通报,说是先前派出去的一个探子回来了。 伴当心疼劝说王悦休息会儿,却被王悦轻轻一瞥,讷讷住嘴。 那探子一路风尘,面色多有憔悴,一看就没少赶路。 对着王悦恭敬行礼,将他调查的上虞张氏的情况汇报了上来。 从何时迁居,多少人丁,主要族人的姓名、年岁,整个张氏明面上的钱粮、佃户情况等都事无巨细地讲了,然后陈上了一个整理好的小册子。 王悦温言鼓励几句,让探子下去领赏。 打开册子,王悦一边咳嗽着一边细细看过。 他闭目推敲一会儿,吩咐伴当,“去把从谱牒司抄录的士族谱牒档案拿来。” ~~ 十天一晃而过,时间来到了流火七月的尾巴上。 上虞,镜湖。 柏舟撑着一艘小船,正在湖中捕鱼,不时望着岸边,发出些嚣张的大笑。 张恪坐在不远处的岸边凉亭,悠闲地摆弄着一套茶具。 这些时日正好得空,干脆又压榨了一下石老头。 让他就着图纸,做了一套竹制的茶具出来。 石老头半点不觉得有啥,如今吃得好睡得好,那筷子使得越来越慢,身上这肉可是越长越多。 不就多做些木活嘛,当年在金谷......咳咳,不提也罢。 张恪分出四盏茶来,轻轻端起一盏,看着身旁,“邦德,来饮一盏。” 凉亭的边缘,凌灵戚大脸唰白,身子犹在微微发颤。 哆嗦着接过茶盏,凌灵戚一饮而尽。 暖流入腹,终于恢复了几分元气。 张恪又拿起一盏,递给另一个汉子,然后看着凌灵戚,哑然失笑,“你一个北人,跟柏舟逞什么水上英勇。” 方才,一行四人出来捕鱼,凌灵戚不知哪根筋抽了,非要和柏舟较量看谁捕得多。 柏舟再三拒绝,凌灵戚死活要干。 柏舟只好勉为其难地接受了他找死一般的请求。 他站在小船一头,看着另一头的凌灵戚气沉丹田,扎下马步,落地生根之后,嗤笑着轻轻扭了几下屁股...... 凌灵戚缓过了神,“柏舟这厮使诈,船身摇晃,又怎生捕鱼!分明就是想耍赖。” 说话间,柏舟灵活地在小船上跳动着,收起一张网目较大的渔网,里面网着好些活蹦乱跳的鱼儿。 啪啪啪! 凌灵戚没了声音,湖风掠过凉亭,吹不动亭中满满的尴尬。 “头儿,张郎君,你们说建康那边情况怎么样啊?” 识趣的手下懂得适时为领导解围,凌灵戚立刻悄悄点赞。 张恪闻言也不禁有些紧张。 此番动作,看似随意,但实际上是他未来计划中的一个关键。 他第一个五年计划的首要目标,就是想办法将上虞张氏抬入士族。 眼下的一切,都将围绕着这一个中心实施。 在九品中正制的框架下,凡九品以上官吏及得到中正品第者,皆为士,否则为庶。 士人中,那些凭借父祖官爵得以入仕清显并累世居官的家族,是为士族。 这是历史书上的记载。 实际上,魏晋以来的寒门想要崛起从来不是个简单的事情。 勇冠当世的包头吕布被士族玩弄于股掌之中,落得个三姓家奴,被擒身死的凄凉下场。 军功煊赫,连武庙都进得去的陶侃却终其一生都未能跻身朝堂中枢,一朝身死,家族飞速没落。 二个出身寒门的人都用实际行动证明了,只靠军功武力是行不通的。 上虞张氏有个天然好处是乃张华之后。 从簿世上讲,完全没有问题,否则张恪根本都不会奢望。 但要成为士族,还要看父祖官职的。 而在这上面,上虞张氏只能交白卷。 因为族里的这些个大爷们真的就恪守那个族规,躲进小楼成一统,管他冬夏与春秋。 现状就是这么个现状,张恪也只能依着这些逻辑来筹划。 他相信,一定是有办法的。 因为他相信人心,相信潜规则。 相信这世间除了科学定理,没有什么绝对不变的铁律。 他需要做的,就是在找到这个办法之前,拥有足够的实力。 为此,他准备的方案就是名声和利益。 扬自身之名,交各方之利。 名望这种东西,至少是他不用受困于身份就可以谋划的。 但人家凭什么坐视你张恪出名呢? 想象中,甩几句诗就可以威震天下,成就无上美名。 在盛唐或许有门。 在东晋,只能说是穷出幻觉了。 左思厉害吧,《三都赋》,洛阳纸贵,还不是一生郁郁而不得志。 所以,张恪要将他的盛名和这些士族豪阀绑在一起,借他们手,成自己的名。 他好我也好。 大家好,才是真的好。 这才有了他向王悦提出的那个建议。 至于会不会有阿谀奉承之嫌。 且不说掌握舆论话语权的正是这些亲密战友们,根本不会允许这样言论兴起。 就事论事地说,舔一个,叫舔狗,舔一群,那叫博爱。 只是,不知道长豫兄会不会按照自己的想法来了。 毕竟只有一夜感情。 而那个香皂的独家经营权,对家大业大的琅琊王氏来说,还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诱惑。 但张恪没有别的选择,只能赌一把王悦同志是个好人。 事实上,若不是知道自己没什么可被王悦图谋的,张恪都要怀疑王悦对自己的青眼有加是不是别有用心了。 “咦?那船怎么不去县城渡口,朝这边来了?” 耳旁,传来凌灵戚的一声惊呼。 张恪抬头一望,果然一艘商船径直朝着自己这边驶来。 柏舟吓了一跳,连忙使劲摇着橹,朝岸边赶。 那慌里慌张的样子,看得凌灵戚拍腿直乐。 张恪无语,“邦德,帮忙啊!” 凌灵戚脸一红,带着另外一个汉子一起跑去渡口旁,去将柏舟接下来。 这处渡口是一个已经荒废的野渡,少有人来,所以张氏的几艘捕鱼小船都停在这儿。 柏舟刚刚在凌灵戚二人的帮助下跳下了传,那艘商船竟然径直靠向了这处渡口。 船身排开水浪,将猝不及防的几艘小舟被掀了个底朝天。 礼貌的小船说翻就翻。 凌灵戚大怒道:“嘛呢!嘛呢!没看见这儿有人吗?” 从船舱中,伸出一个脑袋,惊喜道:“头儿!” 凌灵戚一愣,等看清那颗脑袋的样子,又惊又怒,“你咋回来了?” 张恪也站起身,远远望着渡口的情景,悬着的一颗心落下来了...... 五分之一。 至少委托荀羡办的那事,办成了。 听了凌灵戚的问话,那颗脑袋并没有立刻回话,又有三颗脑袋跟着伸了出来。 四颗脑袋,整整齐齐,排成一线。 几缕发丝在湖面的微风中,风骚地晃荡。 凌灵戚蹲在地上,扶着额头,心中涌起一丝不好的预感。 涛声阵阵,似是梦碎的声音。 第四十四章 我自建康来,带来满堂彩 商船的轮廓遮挡了日光,洒落的阴影刚好将凌灵戚笼罩在内。 一时间,天黑黑,欲落雨。 船上伸出两条舢板,并成一条还算稳当宽阔的路。 像是在提醒凌灵戚,别把路走窄了。 四个汉抬着一个箱子当先走出,兴高采烈。 凌灵戚起身,正欲抖擞一点老大的威风,却看见舱中又走出了几人。 四个外表看起来普普通通的男子,在一个文士的率领下,缓缓走下。 凌灵戚眉头一皱,因为他从那四个人的身上,感受到了一股杀气。 他们都杀过人。 还不止一个。 确认过眼神,是自己打不过的人。 凌灵戚正要装作没瞧见,领头的那个文士却在他身前站定,作了个揖,“鄙人乃琅琊王氏部曲,不知张郎君何在,能否容鄙人前去拜见。” 凌灵戚迟疑地看了一眼自己那四个手下,得到了他们接连点头的侧面证实后,带着文士来到了凉亭中。 事实上,张恪也早就瞧见了这边的情景。 但是,要矜持。 当文士瞧见凉亭中那个身影时,便对建康城中那些他本来觉得夸张的传言,信服了起来。 只见一个少年身形修长挺拔,面容俊美无比,气质超然。 随意站在那里,湖光山色便都收敛了风采,朗日清风便都化作了陪衬,一眼看去,目光中,便再无旁物。 “张郎君安好。” 文士毕恭毕敬地行礼问好。 张恪洒然回礼,等着对方说出个所以然来。 “我等奉家主之命,护送四位兄台和那口箱子前来上虞,如今既已顺利抵达,不敢多打扰张郎君,告辞。” 说完,文士又恭敬拜别。 走得很是潇洒。 临走时,还忍不住撂下一句,“今日始知张郎君盛名无虚也!” 张恪呆呆地望着那个离去的背影。 大老远跑来,好歹让我装个哔再走啊。 他静静琢磨着文士刚才的话。 家主? 王导? 他面上顿时露出喜色,这么说,大事成了? 渡口旁,七彩小伙伴又整整齐齐地聚到了一起。 凌灵戚面色严肃,问道:“你们嘴巴闭严实了没?没有乱讲什么不该讲的吧?” 汉子们都点点头,“放心吧头儿,没谁问我们。” “再说,我们说了也没人信啊!” “头儿!快带我们去见主公吧!” 凌灵戚敏锐地捕捉到了一个非同寻常的词汇,蓦地瞪大了眼睛,掏了掏耳朵,“什么玩意儿?” 一个汉子兴奋地从怀中掏出一封文书,朝凌灵戚手中一拍,大笑道:“头儿,我们被正式免职啦!” ...... 凌灵戚和唯一留守的汉子对视一眼,不是太能理解这份发自内心的喜悦到底从何而来。 虽然这不是什么完全不能接受的事情,甚至他们也有那么一丁点的心理准备。 但,至于这么开心吗? “头儿,你不懂!” “如今,跟着张郎君混,要比跟着陛下混强。” 两个去了建康的汉子高深莫测地说道。 “放屁!” “张郎君虽然厉害,那能跟陛下比吗?” 凌灵戚怒了,这等大逆不道的话怎么从自己手下的口中说出来。 四个原本兴奋的汉子瞬间唯唯。 “是是是,跟着陛下混更好。” “头儿教训得是。” 凌灵戚还在气呼呼的,身旁,幽幽响起一声言语。 “头儿,咱们那能叫跟陛下混吗?咱连陛下的面都没见过......” 说话的,正是陪着凌灵戚留守在上虞的汉子。 凌灵戚神色一滞。 娘的,好像他说得对啊...... “行吧,咱们去找张郎君,你先把文书收起来,不要声张,咱们啊,要先将姿态摆高一点,尽量营造出一种张郎君求我们的样子,然后......” 领导就是领导,很快振作了精神。 凌灵戚低声地吩咐着,听得五个手下频频点头,深意为然。 一旁,柏舟提着两个鱼篓,翻着白眼,“你们真当我不存在啊?” ~~ 王家部曲惊鸿一瞥之后,又登上了他们的包船缓缓离开。 张恪的七彩小伙伴也走到了凉亭中。 柏舟将鱼篓朝地上一放,双手抱在胸前,冷眼看着凌灵戚等人。 被偷听去了全部计策的凌灵戚只好哭丧着脸,将解职的文书朝张恪一递,“张郎君,我们这下可是成了无家可归的人了。” 张恪接过一看,正是六人供职的部门下发的免职文书。 张恪也这才知道,这六人竟然如今是在廷尉手下领俸禄。 想想倒也说得过去。 此事如此顺当地办妥,看来荀羡跟小皇帝关系确实不一般。 升过天的关系就是不一样! “那你们准备怎么办?有需要我帮忙的地方尽管直说。” 张恪故作大度地问道。 六人互相看了一眼,一咬牙,齐齐跪地,“请张郎君收留!” 张恪皱眉、思索、然后在恰到好处的时间之后,展颜一笑,伸手将凌灵戚扶起,目光从众人脸上掠过,“既然如此,未来便仰仗诸位了。” 教科书般的演技浑然天成,毫无雕琢的痕迹。 “多谢张郎君!” 众人神色激动,齐齐激动感恩。 “还叫张郎君?” 柏舟突然冷不丁冒出一句。 众人立刻反应过来,“多谢小郎君!” 张恪瞥了柏舟一眼,没想到这小子还有这个本事。 名分敲定,当事双方竟然都悄悄松了口气。 张恪看着那四人,“说说建康的情况?” 一提建康,那四个汉子登时就来了精神,七嘴八舌地开口。 叽叽喳喳,倒是毫无组织纪律性。 “小郎君,我太佩服你了!” “小郎君,你是不知道,建康城都要疯了。” “现在整个建康城都在流传着小郎君的诗。” “他们还喊着什么一代诗仙,嚷嚷着要看整首呢!” 张恪连忙伸手按了按,随手指了一个汉子,“一个个来,你先。” 被点着的汉子顿时有种火了的感觉,挺起胸膛,“这事儿啊,那就说来话长了。” “那你就长话短说啊!” 凌灵戚吼了一嗓子,吓得那汉子也顾不得卖弄,竹筒倒豆子,将他所知晓的倒了个干净。 前面的情况自不必说,那日司徒府的盛会过后,只两天,那帮士族豪阀就将各自推荐之人的生平事迹送来了。 然后王家早早准备好的人手也只花了三天时间,就将五百本册子做了出来。 取名叫做《忧乐集》的册子,迅速被早早守在司徒府上的各家哄抢一空。 然后,迅速地火遍了整个建康。 人人口中讨论的都是这本册子,粗通笔墨之人都想办法找来一本抄写。 一时间,建康城的纸都要被买空了。 张恪的声名更上了一层楼,原本只是长得帅,如今又多了天大的才名。 还有人将张恪喊作一代诗仙呢! 而后,四人莫名其妙地拿到了被免职的文书,在王悦的“建议”下,返回了上虞。 “你们面子还不小啊,能让琅琊王氏部曲亲自护送。” 凌灵戚不无艳羡。 四人面色登时古怪了起来,看着眼前的箱子,“他们是送这口箱子的。” “箱子?什么箱子比人还金贵!” 凌灵戚下意识就要伸手,张恪眉头一皱。 凌灵戚却忽然缩回了手,恭敬地朝着张恪请罪。 张恪大致猜到了箱子里是什么,脑海中急速地闪过各种念头,最终选择了一个一劳永逸的办法。 他躬下身,亲自将箱子打开。 阳光照射处,一片耀目的金光瞬间亮瞎了几双贫穷的眼睛。 竟是整整一箱的金子和一个安静躺着的信封。 第四十五章 长豫兄,请受我一拜 凉亭中,七彩小伙伴全数目瞪狗呆。 凌灵戚喃喃道:“这一箱子怕是得有五百两吧!” “是啊,好多啊!” “这黄灿灿的是金子不是粪土啊。” “要是我能有这么多钱就好了。” 看着众人瞬间呆滞,就连柏舟都十分意动的样子,张恪忽然有些后悔自己的莽撞。 说好的,稳健呢? 事已至此,只有沿着先前设想的套路走两步试试了。 他默默将信封收入怀中,轻咳两声,唤醒了沉醉在一夜暴富美梦中的众人。 “在这之前,如果我告诉你们,我可以挣这么多钱,你们信吗?” 七颗脑袋齐齐摇摆。 “但我挣到了。”张恪轻轻拍着箱子,“那我现在告诉你们,用不了多久,我可以让你们每一个人都挣到这么多钱,你们信吗?” 众人当即点头。 张恪:“.......” 你们怎么不按套路来。 “为啥?”张恪不禁发出来自灵魂的疑问。 “对自己有好处的事儿,不信白不信。” “头儿说得对!” 张恪决定不去试着理解他们的脑回路,免得自己也变得睿智起来。 他拍着箱子,豪迈道:“这都是小钱,不算啥!” “你们放心,很快,你们会挣得比这还多。” “抬上,我们回家!” 心里嘀咕着吹牛不上税之类的话,张恪甩着大袖,当先而去,仿佛这一箱子的东西不值一提。 凌灵戚神色严肃地看着五个手下,“咱们都是正经人,君子爱财取之有道,张郎君在我们落难之际收留我们,谁也不准对这些东西起觊觎之心,否则老子饶不了他!听到没!” 其余五人连忙应下,大义凛然。 一旁,柏舟幽幽道:“你们该不会是演给我看的吧?” ~~ 大家都是坞堡的熟人了,自不用柏舟另行安排。 四人中,其中一个忙不迭地住回了原来的二人间。 原本凌灵戚还说现在都是无官无职的人,自己也不搞什么特权了,让剩下三人中其中一人来跟自己住。 谁知道那三个不识好歹的东西居然不领情,还说着什么亲密无间、团结友爱之类的话。 他不禁暗自思量,自己到底是为什么总觉得跟他们格格不入。 箱子自然已经被抬进了张恪的书房中。 但张恪暂时并没有什么数钱的兴趣,他将怀中的信封取出,里面有一封信和一个小册子。 册子是类似于前世奏章那种样式,刚好能装进信封中。 信是王悦写的,其中内容自然要比那几个汉子的讲述要深入许多。 他开门见山就扔出了一个数字,四千六百一十金。 轻飘飘的几个字,震得张恪头皮发麻。 狗太阳的,东晋这些士族真太有钱了! 有钱到令人发指。 接着王悦详解了这笔钱的构成,拍卖所得的四千一百六十金,加上售卖的四百五十金。 自然,王导那一份就当做劳务费报销了。 古时贵金属稀缺,哪怕这些豪族也不可能随手就能在建康拿出这么多金子来,因此大多数还是以铜钱结算。 王悦从王家兑换了五百金,让王氏部曲押运过来。 至于剩下的钱,只能暂时放在建康,他有个大致筹划,待思虑妥当,再告知张恪。 看到这儿,张恪点点头,这么多钱,就算王悦敢送他也不敢收啊。 信上,王悦让张恪不必因为此事太过感谢,琅琊王氏也是无利不起早。 未来那个独家经营权还是要依照约定交给王家,没办法,这是他答应了他父亲的。 何充和荀羡以及刘惔都托王悦转达了谢意。 说等着他去建康,再秉烛夜谈。 张恪不禁暗自腹诽了一下古人的怪癖。 信中,王悦还跟他讲了几件趣事。 当日拍卖之后,各族送来的自家人物生平,最短的都比如今成文的这一稿长得多。 最长的那家,恨不得连他高祖小时候撒尿撒得比旁人高些都写上去。 逼得王导不得不发话,简介最多不能超过两百字。 于是,所有人的生平介绍,都是不多不少的两百字。 成书那天,各家管事早早就来司徒府上候着了。 甚至还有几家的家主都来了。 第一版成书的五百册瞬间被哄抢一空,王悦看着他们大有拿回去供起来的架势,连忙让人提醒了几句。 这帮人才恍然大悟,命人拿着去四处分发,传扬。 同时让自家人也帮着誊抄,做出些新的来。 这才有了很快建康全城震动的场景。 想着这事差点毁在最后一步,张恪也觉得好笑。 更好笑的是,当各家主事之人拿着册子,瞧见排在第一位的琅琊王氏那句“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后,气得脸都绿了。 然后想着王导很有可能一文钱都没花,本来就有些后悔当日热血上头的他们就更气了。 这一气之下,竟也忘了计较他们之中混入了什么奇怪的东西。 比如一个颍川荀氏和一个庐江何氏。 在信的末尾,王悦感慨了一句,“如此行事,虽有失稳健,但其中亦有一丝难得的惊险刺激,谢谢长恭。” 轻轻放下信纸,张恪眉头却皱了起来。 这封信中,王悦的语气、写的内容,总让他觉得有些奇怪,但又说不上来。 思索了一会儿始终不得其法,张恪只好暂时将信纸收起,拿起了那本册子。 封面上三个工工整整的《宣示帖》风格的小楷。 忧乐集。 一看就知道应该是王导亲自起的...... 里面十二句话,每句话附着一个小字组成的方阵。 那就是卖出了重金的广告位。 财大气粗的“广告主”们精心整理的内容就安静地出现在那里。 这推荐位、这流量、这曝光度,还是划算的。 当张恪瞧见拿下那句“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的是谯国桓氏时,不禁感慨,世间许多事,真的是命中注定。 不知道还有没有机会听到桓温那句名言的原版。 可能就拿着这句易安居士缅怀项羽的话,当做座右铭了。 为了不偏离历史,回头还是想办法让他说出来吧。 没办法,有点强迫症。 希望桓温老铁给个面子。 不管每句话之后,那些私人订制的内容是什么样,有一点是相同的。 就是那句子末尾都有七个字,那是作者的名字。 上虞张恪,字长恭。 张恪心中蓦地涌起一句不着调的诗,“军书十二卷,卷卷有耶名”? ~~ 对这本册子,张恪并没有翻来覆去地爱不释手,反而只看了一遍就不好意思地放在一边。 没啥别的,就是老觉得有人在天上瞪着自己。 特别是有个背剑爱喝酒,十步杀一人的男的。 这种大规模剽窃,干一次就够了。 张恪站起身,走到窗边,瞧见绿树浓荫夏日长,溪水潺潺,欢快地叮咚作响,长长出了口气。 总的来说,这一趟还是得偿所愿了。 钱也挣了,名声也打出去了,张氏未来的保安队伍也全员就位,即将正式成立了。 自己就是在上虞随便倒腾了几下,颇有几分运筹帷幄,决胜千里的感觉呢。 正巧留侯也姓张呢,哈哈。 张恪嘚瑟地笑着,颇有些不要脸。 开开玩笑而已,他还是自家人知自家事,若无王悦仗义援手,他这一番谋算根本没有成功的可能。 只能如先前一般,将希望寄托在何充的提携之上,然后在身上牢牢烙上何家的烙印。 将未来的路,走窄了。 他朝着西北方向拱了拱手,感谢王悦老铁。 第四十六章 《套路论》 立足现在,展望未来。 眼下最紧迫的,是六人组的归宿问题。 张恪离奇失踪又神奇归来,已经马上一个月了,按照族长祖父的要求,这六位就应该要礼送出堡了。 张恪自然是不会答应的,好不容易找来的安全感,哪能这么轻松又舍弃。 需要好好想想怎么忽悠老头儿才是正事。 而最重要的,就是九月初十的定品了。 如今已是七月二十九,也就是说,只剩将近一个月的时间。 可惜王悦没有“不经意”地透露一下会稽中正官的身份,让他提前做个准备。 这里要稍稍解释一下,按照流程,会稽中正官负责评定郡中人物,选定可取之人,写好状语,然后送到州一级,会稽郡就是送给扬州大中正官,由州大中正亲自审定。 最终汇总的结果,要报送给朝中大司徒,由司徒核发入品免状。 而如今的司徒,咳咳,正是帮张恪演过一场大戏的王导。 按前世的道理来说,张恪这波肯定稳得不能再稳了。 事实上,如果上虞张氏是个士族,显然张恪定个上品是没有悬念的。 但偏偏,哎,不说了,一说起这个,张恪的心口又有点疼。 即使王导也不能冒着得罪整个士族圈子的风险,贸然将寒门张恪提入上品。 哪怕如今张恪将自己的名声悄咪咪地绑在了几个大族的小腿上,也不行。 张恪叹了口气,关系靠不住,所幸自己还有才华。 郡中定品算不上多么困难,自己应该足以应付了。 毕竟历史上记载的,这个中正定品要说它敷衍也真够敷衍的。 或许就是你站在路边,苦苦思索包袱里少的那一贯铜钱到底昨晚是花在了青楼的哪个姑娘身上时,眉头皱得好看了一点,就被中正官看对了眼。 又或许你跟朋友聊天,随口吐槽的骚话正好击中了中正官心头的软肋,就被他青眼有加。 可巧,论帅论皮,都是张郎君的强项。 想完了这些,张恪才将目光对准了榻边的箱子。 一块块马蹄形的金锭,整整齐齐地躺在箱子里。 看着他们,张恪欢喜过后就是一阵犯愁,怎么处置是个大问题。 埋在地下? 这是最传统的办法,中国历代以来,钱越用越少就跟这个不良习惯有关系。 明朝时期,白银大量流入,结果整个国家都还没银子花。 全被那些权贵们埋进了地底下,等着来年生根发芽呢。 紧接着,张恪惊讶地发现,除了这个第一反应,他一时竟想不出别的办法! 一筹莫展恼火,这只展一筹也挺悲哀的。 他思虑再三,决定将烫手山芋交给他爹,也让这几位大爷心里多点事儿。 别让他一个瘦弱的少年,最终一个人承担了所有。 站在房门口招呼柏舟,让他将张宣请到了房中。 看着张宣疲惫的黑眼圈,张恪下意识地揉了揉腰。 他指了指地上的箱子,“爹爹,这是我卖的钱。” 张宣打开一看,瞬间也被闪瞎了贫穷的双眼。 他看着张恪,痛心疾首,“儿啊,你卖的啥啊这是!” “要走正道,不要走歪路啊!” 正道....... 歪路....... 爹爹,你什么时候考的驾照? 我可是有证据了啊! 张恪看着张宣,一时竟不知道该怎么回他。 看这样子,我要说是我卖香皂挣的,他肯定觉得我更是在撒谎吧。 于是张恪为难地挠了挠头。 这个动作被张宣瞧在眼里,更是痛心疾首,“恪儿,君子爱财,取之有道。” 行了,车门不要焊死,放我下去。 张恪决定撒谎。 “爹爹,不是你想的那样,你把儿子当什么人了。” 张恪适时表现出一个十五岁少年应有的愤怒、然后又带着点幽怨的撒娇,演技愈发精湛自然。 张宣气呼呼地喘了两口,平静了情绪,顺手扯了个小马扎一坐,等着听张恪的解释。 如今,小马扎也是张氏坞堡中潮流单品之一。 张恪在心中酝酿了一下语言,“爹爹,你知道陛下吧?” 张宣翻了个白眼,表示这个问题很愚蠢。 张恪讪讪一笑,故作紧张地看了看周围,低声道:“如今世家大族把持朝政,皇权虚弱,陛下苦恼,便令身边亲信为他们四处寻访贤才。” 他稍显自豪地指了指自己,“先前误入建康,陛下就觉得你儿子我不错,可惜我们张氏有族规,儿子只能婉拒。” 说着,他便黯然一叹,神色怅然。 张宣也不知道怎么安慰,只好跟着一叹。 张恪接着道:“陛下便借此机会,让他身边的几个亲信,借着护送我的名义,脱离士族的监视,为他寻访人才,这些黄金,正是供他们几个寻访人才之用。” 张宣恍然大悟,“就是住在楼下的几位?” “爹爹真是聪明!”张恪佩服地竖起大拇指。 张宣大度一笑,“这个不用你夸,我一直都知道。” 张恪呵呵两声,“而且,这箱子里,还有一百两黄金,是我的。” 看着张宣陡然一惊的神色,张恪连忙补了一句,“当然也是爹爹的。” “这又是为何?” “爹爹有所不知,这几位还没完成陛下的要求,还需在这坞堡中,住上一段时间。陛下怜惜我们上虞张氏小门小户,便让从中拨出一些作为赏赐,然后我又将那名叫仙净香的物事献予了陛下,凑吧凑吧,就是这一百两黄金。” “原来是这样啊。恪儿,还是少跟皇家牵扯。” 张宣似乎半点不觉得自己儿子结交皇帝有什么神奇的地方,反而又拿出族规那一套,劝说起张恪来。 果然是壁立千仞,无欲则刚。 “爹爹放心,此事我已跟陛下说了清楚,我只为他们提供食宿,其余一切因果都与我无关,更与上虞张氏无关。” 张恪将胸膛拍得拍砰砰响,打消了张宣的疑虑。 “行,那我们走吧。” “去哪儿?” “去跟你祖父说啊,不是说了住满一个月就走,如今要多待,不得跟他说清楚?” 张恪一把拉住张宣的衣角,犹豫道:“爹爹,我觉得暂时不宜跟祖父说实话。” 片刻过后,张恪拿着十两黄金,找到了族长祖父张论。 然后说这十两黄金是自己做香皂卖的,交由祖父支持族产,给老族长感动得不行。 顺口就答应了张恪让凌灵戚等人再住一个月的请求。 估计老头儿连张恪说的什么都没大听清楚。 被张恪拉着作为见证者的张宣,看得嘴角抽搐。 回到张恪的书房,张宣欲言又止。 张恪看着自家父亲,郑重道:“爹爹,有时候,真相太过于赤裸而残酷,一个善意的谎言能让许多事情变得简单起来。” 张宣点点头,拍了拍张恪的肩膀,语重心长,“我跟你娘亲也经常这么说,但她从来不信。你好自为之。” 说完,张宣便径直走了出去,根本看都没看那本该交给他的九十两黄金。 张恪呆呆站着,父亲刚才这是,话里有话啊! 看那临走时不屑一顾的潇洒劲,莫非也是个扮猪吃老虎的主? 正思索间,脚步匆匆,张宣讪笑着跑了回来。 将用粗布包好的九十两黄金一抱,又快步走了。 张恪轻轻一笑,看来是自己想多了。 解决好了一个当务之急,接下来就该准备定品学习的事了。 这批金子,晚上找个地方埋下去吧。 至于埋在柏舟床底下还是埋在凌灵戚床底下,就看张恪想让谁晚上睡不着觉了。 日头朝着西方缓慢而坚定地落下,人间终于从山水大地之间缓缓生出些清凉。 张恪坐在书桌前,托腮沉思。 经过这一段时间的跌宕起伏,他决定在《装道宝典》之外,好好构思一下《套路论》。 装哔利于扬名,不是常规武器; 套路方助实干,倒是时时可用。 世事变幻,须有各种手段方能成其大事。 套路者,引他入套,送他上路。 唯有老司机方可驾驭。 否则,要么不入套,要么走错路,反正都达不到最终的目的。 若将《套路论》配合《装道宝典》使用,必将有事半功倍之效用。 届时,两本皇皇巨著在手,哪怕当做搬砖也是人挡杀人,佛挡杀佛。 张恪埋头苦思,不停在纸上勾画着什么。 不知不觉,已然月上中天。 万籁俱静,他带着柏舟和凌灵戚将箱子埋入了凌灵戚的床底。 这份来自领导的深深信任,让凌灵戚感激莫名。 登时就在房中发下了毒誓。 这倒是张恪始料未及的。 只能说,东晋人民实在太好忽悠了。 接下来的几天,张恪的日子都很轻松。 每天早起,走走山道,强身健体。 时不时的,去给族长祖父请个安,听他话里有话的让张恪将凌灵戚等人赶出坞堡。 闲得无聊的张恪还让石老头为他打造了一副象棋。 楚河汉界,车马炮士。 这种高智力的游戏,自然柏舟和凌灵戚都没法成为游戏对象。 于是张宣就成为了饱受张恪蹂躏的对象。 张恪得意而嚣张的笑声,在八月初二那一天,戛然而止。 这一天正午,一个三十来岁的男子,带着满身的风尘,来到了上虞张氏的坞堡门口。 第四十七章 愿挽天倾者,后继有人 凌灵戚瞬间如临大敌,挡在张恪的身前。 这个男人,带给凌灵戚唯一的感觉就是,打不过。 如果非要说得准确一点,那就是,肯定打不过。 青衣男子从怀中掏出一封书信,双手递给张恪,然后开口说了句话。 张恪站在坞堡门口,微微仰头,看着今日天色低沉,光影暗淡。 终于知道前几天在王悦信中感受到的那种异样情绪是因为什么了。 王悦死了。 在帮他完成了那一出大戏,处理好了一切首尾的几日之后,王悦燃尽了生命的火光。 此后多年,张恪一直在回忆,当从青衣男子口中听见这个消息的那个刹那,自己到底在想些什么。 但答案每每都是一片空白。 他手中拿着那封书信,茫然地站着。 过了好久,才让柏舟去准备了一些祭奠之物,提着上了坞堡背后的山巅。 自山巅往北望,只能瞧见山阴。 那里,是整个会稽士族的核心。 隔着一片宽广的镜湖,张恪似乎都能闻见那骄奢淫逸的气息。 建康,还在遥不可及的西北。 青衣男子和柏舟、凌灵戚都没有说话,三人站在一旁,静静望着那个脚步踉跄的身影。 张恪跌坐在地,打开了信纸。 一个个端正温和的字体跃入眼帘,如同王悦在面前低声述说。 这是王悦写给张恪的第二封信。 也是最后一封。 他见证了张恪崛起的开始,却来不及瞧见结局。 两封信的间隔时间不长,但内容已经天差地别。 在这封信上王悦跟张恪详细交代了许多事情。 包括那一批海量金钱的安排; 包括他对未来朝局变化走向的思考; 包括张恪需要注意的事情。 张恪的面前仿佛浮现出了王悦拖着病体残躯,艰难写就这一封长信的样子。 眼泪,悄然滑落。 在信中,王悦郑重地提醒张恪,万勿依赖兵行险着。 先前张恪的谋划,在他看来,全是惊险而跳脱。 成则盆满钵满,败则满盘皆输。 他劝说张恪,不要痴迷于那些书上的故事。 如同什么火牛阵,什么增灶减灶,那都是文人书生的艺术加工,不值得依赖。 不论是朝堂相争,还是沙场对战,老老实实地安营扎寨,稳扎稳打,积少成多,一战而定。 这才是正途。 王悦甚至直接明言,若是组织这场拍卖的是张恪,要么无人问津,草草收场,要么死无葬身之地。 一席话,仿若醍醐灌顶,让张恪瞬间悚然。 同时,他也让张恪切勿因为如今的名声而欣喜。 如今张恪在建康的名声虽是不错,但若未来的配不上这份名声,那些如今最推崇他的,为他竖起神像最积极的,就将是未来推到神像,打砸唾骂最激动的。 信上还说了许多,像是老友的絮叨。 张恪仔仔细细地看过每一个字,然后缓缓将信纸叠起,装入信封,然后放入怀中。 他提起一坛酒,拍开泥封。 坛身倾斜,微黄的酒水在尘土上浇出一个半圆。 这是前世的礼仪。 将空酒坛朝旁边一摔,陶器撞在石头上,碎裂的声音很是清脆。 张恪感觉自己与这个世界的那层隔膜,也随着这一声,悄然碎裂。 曾经,他戏谑、他恣意、他觉得这只不过就是一场游戏。 他能莫名其妙地来,就能莫名其妙地走。 兴许明天一睁眼,便又回到了二十一世纪,正躺在床上,玩着手机。 电视里,还在播放着《还珠格格》与《西游记》。 门外,外卖小哥正按响了门铃。 但如今,当一个生动而真切的生命真个消失在他的世界中,那些欢笑、言谈,那一次拥抱,都不会再有第二次机会时,他终于感受到了这个世界的真实。 他们,都是活生生的人,不是NPC。 他们的血肉,他们的爱恨,都是如此的炽烈而真实。 这个世界,的的确确就是自己即将度过一生的世界。 只是这个世界里,将不会再有那个拖着病体残躯,殚精竭虑,试手挽天倾的王悦。 不会再有笑意温和,对自己照顾有加的王悦。 没有人再会这么温和地对他絮叨着那些细节,默默为他安排好一切。 张恪双膝一软,跪倒在地,将脸深埋在臂弯之中,泣不成声。 王悦为他挡下了多少的难题与危难。 他知道,一直都知道。 只是刻意地不去想,刻意地用戏谑的言语冲淡那份沉重的感激。 坐享其成,同时心安理得。 如今再明白过来,秋水已逝,追悔莫及。 头顶,一片黄叶悄悄被风送到张恪的肩头,轻轻摇晃。 青衣男子上前一步,“张郎君,大郎君说了,他帮你,是在你身上瞧见了一些和这个世间不一样的东西。如果你能继承他的遗志,他会很开心,但如果没有,他也不会责怪,他只希望,你能尽可能地不要对这个世间失望,不要变得与那些人一样。 俊美的脸庞上泪水横流,张恪闭目,不住地点着头。 青衣人又道:“大郎君临走之前,命我来上虞,从今以后,贴身护卫张郎君安危。” 柏舟一惊,抢地位的来了? 凌灵戚张口欲言,贴不贴身我不管,护卫小郎君是我的工作啊。 张恪抬起头,抹了一把脸上的泪水,看着青衣人,没有多问一句,干脆道:“好!” 柏舟和凌灵戚对视一眼,一向不合的二人竟然从彼此眼中找到了一丝同是天涯沦落人的认同。 “张郎君如此信任我?”青衣人不动声色地问道。 “我只是信任长豫兄。”张恪平视前方,轻轻开口。 青衣人也不动怒,点了点头,“我也只是遵照大郎君的遗命而已。” 说完,他又看着张恪,郑重道:“若是哪天我心甘情愿地认你为主,我会告诉你。” 张恪站起身,扭头看着他,同样郑重道:“若是哪一天我信任你了,我也会告诉你。” 镜湖就在脚下,自山上看去,水汽在湖面上蒸腾聚散。 张恪的眼前,似乎幻化出了一张面色苍白,笑容温和的脸。 “可是上虞张恪张郎君?” “病体不堪,倒让张郎君见笑了。” “在下王悦,字长豫,冒昧相请,还望张郎君见谅。” “无妨,我今日前来,就是请长恭到府上做客的。” “既然长恭同样心忧天下,可愿与我勠力同心,共谋天下安稳?” “不论那些士族之人表现得再洒脱、再温和、再亲近,也都千万不要觉得他们是好人,为了自己那丁点利益,他们什么肮脏事都干得出来。” “长恭不必自责,只要在我还活着,若有需要,尽可说来,我会竭力为你办到。只愿长恭未来能够以苍生黎民为己任,不要成长起来之后,同化成了他们那样的人。” “长恭,今后遇人,万勿与之如此坦诚,若换一人,长恭性命不保矣。” “长恭,能与你相识,足慰平生。” “长恭,希望我们还能再见。” “保重,长恭。” 记忆的最后,依旧还是那个在阴影中虚弱站着的身影。 脸上温和苍白的笑容,眼中那份深沉的悲悯。 张恪望着脚下不远的上虞县城,望着隔湖而居的山阴县,望着整个会稽郡,望着整个扬州,望着整个东晋,有多少士族豪阀,还在醉生梦死,还在服散纵酒,还在封锢山泽,还在尔虞我诈。 他深吸一口,然后吐出一口浊气。 长叹一句,“God is a girl!” 转身下山。 错身而过,柏舟忍不住问道:“小郎君,啥意思?” 张恪头也不回,“老天不公。” 第四十八章 人家天赋异禀不行啊? 站在东楼的楼下,张恪已经恢复了正常的神态,出声询问青衣人的姓名。 既然得了王悦命令,认张恪为主,青衣人自然也不会拿腔拿调,恭敬道:“奴仆之人,无名无姓,小郎君唤我青龙便是。” 柏舟瞅了凌灵戚一眼,低声道:“你看人家多自觉。” 凌灵戚翻了个白眼,刚刚建立起来的塑料友情无声崩裂。 张恪点点头,“那你今后走我左边吧。” 青龙一头雾水地应下,不知道这是个什么讲究。 正好到了傍晚,张恪说为青龙简单弄点好的,接风洗尘。 青龙却连称不用。 张恪以为他是在为王悦守孝,便也对他道了个歉。 青龙赶紧摆手,“小郎君误会了,我只是不喝酒,不吃肉。” “青龙兄啊,不喝酒不吃肉,那人生还有什么乐子。” 一个曾经常年公款吃喝的前公家人鄙视道。 青龙看着凌灵戚,“我杀人,所以吃素。不喝酒,是为了随时能够杀人。” 凌灵戚悚然一惊,神色为之一肃。 柏舟轻轻把着凌灵戚厚实的肩膀,觉得膝盖有点软。 张恪顿时感觉安全感又增强增厚了许多。 他吩咐柏舟安排人给青龙整理一处房间,让厨房给青龙单独做些素食。 接着,张恪强打精神跟族长祖父撒了个谎,说青龙只是来暂住些时日,暂时先糊弄了过去。 此刻心绪紊乱,实在没有心思去琢磨那些,差点就想直接用钱说服祖父了。 就连和父母一起吃的晚饭,张恪都吃得心不在焉。 今晚的月色很淡,头顶的天澄澈而高远,漫天繁星星在夜空中闪烁。 张恪坐在窗边,斜望着一片天空,不知王悦化作了天上的哪一颗。 他已经下定决心要做点什么。 不说像王悦那般心怀天下,但至少在自己力所能及的范围内,让周遭的人都过得好些。 如此,也不枉来这世间走这一趟。 就连王悦都无力抗拒的游戏规则还摆在这儿,张恪不会蠢到仗着一个所谓的穿越者的身份横冲直撞。 他只能暂且栖身,静待时机。 但他比王悦幸运的是,他知道未来,知道眼下东晋这一套看似牢固的游戏规则,漏洞在哪里,会被如何破坏。 所以,他信心十足。 在实力足够强大之前,依旧按照原本的既定方针执行。 同时,戒骄、戒躁、戒浪。 待到实力强劲,再用尖尖的皮靴狠狠踢他们的屁股! 桓温就是这么干的。 而且,干成了! 所以,张恪似乎有作业可抄? 他静静思索着,不知时间流逝。 东楼家主的卧室内室中,李氏靠在张宣的胸口,听着他的心跳缓缓平稳下来。 纤长的手指在张宣身上画着圆圈,面色微红。 一片生命的大和谐景象。 张宣靠在床头,闭目养神。 忽然听得李氏开口,“不行!” 张宣只觉天旋地转,就要两眼一黑,颤声道:“还不行?” 李氏脸更红了,暗啐一口,“我是说,我这个当娘的还是得去问问恪儿怎么了,你不觉得恪儿今天有些古怪?” “呼呼......”张宣心头一宽,拍了拍李氏的背,“孩子大了,能自己处理事情了,让他去吧。” 问个屁,这几天把他爹蹂躏得够呛,活该他受点苦头。 话又说回来,那个象棋还真挺有意思。 如果可以不一直输的话,就更好了。 李氏沉默了一会儿,“好吧,听你的。” 张宣夫纲大振,悠然道:“我之前就跟你说过,不必担心咱们儿子,这不,恪儿最近就像是突然开了窍,读书也用功了,做事也机灵了,咱们啊,不用为他操心了。” “哼!我恪儿这么好看,万一有人馋他身子怎么办?” “怎么会,你当谁都跟你一......”张宣话说一半,忽然住嘴,但为时已晚。 “咬死你!” 李氏恨恨一口咬下。 “轻点......啊!” ~~ 第二天,张恪依旧起了个大早。 梳洗干净,吃过早点,他带着柏舟和青龙走出了坞堡。 王悦在信中佐证了青龙的身份,让张恪可以放心,所以张恪就真的放心了。 左青龙,右柏.....舟,张郎君出了坞堡门。 大门口,凌灵戚望着渐行渐远的三个背影,神色颇有些幽怨,口中嘀咕着什么我先他先的话。 走在路上,张恪一言不发,青龙一言不发。 柏舟有言,很是想发,最终不得不发。 “小郎君~” “嗯?” “你还好吗?” “还行。” “哦。” 一段毫无营养的对话之后,今天的晨练在沉默中度过。 回到坞堡,张恪将凌灵戚等六人召集起来。 六个小马扎摆成一排,六个汉子坐得很乖。 偏偏看他们的神色,似乎还觉得很自得。 强行无视掉这种恶意卖萌的行径,张恪给他们吩咐了一个任务。 搜寻上虞境内山贼的线索,以及有无跟上虞士族或官府中人有勾结。 这种有可能危及到张氏全族的隐患,还是要将其主动纳入管控之中。 之前张氏关起门来过日子,不张扬不嘚瑟,跟官府也没什么交集,加之坞堡易守难攻,略带侥幸地度过了这么多年。 但如今随着张恪渐渐“走红”,再想低调也不可能了。 为了防止有什么人,出于对他才华的嫉妒,干出些蠢事,最好事先将情报弄清楚。 说了这么多,你们总该相信我不是看你们闲得发慌,心里不爽故意安排事情了吧。 凌灵戚慷慨道:“小郎君放心,这都是我们老本行了!没问题。” 其余几人也慨然应下,“小郎君放心,我等豁出性命也要完成任务!” 只是这个坐姿,怎么都跟慷慨激昂差了点味道。 张恪摇摇头,“注意安全。我宁愿不要那些情报,也要你们毫发无伤地回来。” 自小受惯了忠君爱国,舍己奉献的六人面面相觑,略有疑惑。 张恪只好换了个他们能够理解的方式,“你们有女人了吗?” 六头摇摆。 “有过吗?” 六头,不好意思地,摇摆。 张恪却点点头,“为了女人!” “小郎君,你要这么唠,我就听得明白了!” “对,我也听得明白了。” 张恪袖一甩,手一挥,“那就这么办,接下来的二十天,你们就干这事儿。” “随后,我让柏舟一人给你们再拿五千钱。” 对如今的张恪来说,钱不成问题。 待张恪走后,六个人兴致勃勃地围拢。 “小郎君不是才十五岁嘛?怎么连这个都懂?” “人家天赋异禀不行啊?” “小郎君虽是寒门,家境也还不错了,东楼那两个姑娘可水灵了,说不定,嘿嘿嘿!” “我跟你们说个秘密。”凌灵戚仿佛下定了决心,悄悄道:“先前在皇家别院,就是张郎君到建康的时候,我怀疑公主殿下就在房中。张郎君出来的时候,都还在悄悄抚慰他劳累的兄弟呢!” 说着凌灵戚还夸张地张开腿,伸手示意。 猥琐的哄笑变得大声了起来。 房门被砰地一声踹开,黑着脸的张恪走了进来,“我看你们真的是皮痒了,这些话都敢乱说。” 扭头看着青龙,“帮他们长长记性。” 青龙面无表情,“好。” 第四十九章 荀郎君,我来了! 凌灵戚等人揉着屁股,悄悄出了张氏坞堡。 坞堡中恢复了平静,张恪给已经有些微胖的石老头扔下几张图纸,让他这些日子自己琢磨去。 既然马扎都抄了,抄个椅子什么的也是很合理的咯? 张恪开始了考前突击。 日子就这么平静地溜走。 隔着一片辽阔湖面的山阴县,贺氏庄园。 贺涛正愁眉苦脸地看着自己的妹妹,打也打不得,骂也不舍得,贺二少日子很是憋屈。 “小妹,真的不合适啊!” 贺灵溪一身白色襦裙,站在桂花树下,仿佛花中仙子,轻盈灵动。 一张清丽脱俗的俏脸却怏怏不乐地皱着,“二兄,我还没去过建康呢,去看看又怎么了?” 贺涛无语地叹了口气,指着自己的脑袋,“你看你二兄像傻子吗?” 贺灵溪一脸心疼,低头轻咬着手指,“二兄,你怎么能这么说你自己。就算是实话,那也不可以啊。” 听了前半句还面带微笑的贺涛听完脸一垮,“小妹,友尽矣!” 站起转身,作势欲走。 快来拦我啊! 再不拦着我可真要走出去了。 小妹,给个面子,或者给哥留点面子啊! 无奈,在走出花园的那一刹那,贺涛只能无奈地犯了颈椎病。 脖子摇晃的余光里,贺灵溪噘着嘴站在原地,泫然欲泣,楚楚可怜。 “小妹啊,那个荀羡有什么好,不就一句诗嘛,天下写诗的人多的是啊!” 贺涛垂头丧气地走回来,认命般地朝地上一蹲,怂怂开口。 然后郁闷地吐了串泡泡。 “可是人家写得好啊!二兄你觉得不好吗?” “好个......自然还是可以的。” 在妹妹充满威胁的目光下,贺涛做了一个艰难的改口。 贺灵溪乖巧地伸出两只青葱玉手,轻轻地为贺涛捏着肩膀,“二兄~” 手法生疏,劲道轻浅,但贺涛很是受用。 他微闭着眼,听着耳边继续传来小妹的话。 “人家荀郎君不止诗写得好,长得也很俊呢,又俊又有才,这不是良配吗?” 贺涛叹了口气,“你说得好有道理,但我必须要反驳啊。” “人家已经被陛下赐婚了,就要尚公主了,你还惦记个啥啊。” 贺灵溪沉默了一会儿,幽幽一叹,“你不是说陛下没什么权力吗?” 贺涛暗骂自己到底造了什么孽,没事非要说大话,小妹现在居然连陛下都不放在眼里了。 那陛下再弱他也是陛下啊。 他只好叹息道:“兔子急了还咬人呢!” 自打他祖父贺循死后,贺家的声望就日渐衰落,如今只是虎死不倒架而已。 什么硬刚陛下之类的话,躲在家里吹吹牛罢了。 聪慧的会稽明珠顿时就明白了情况,似是下定了决心,“二兄,带我去建康,我偷偷再见他一面,然后,便忘了他吧。” 贺涛站起身,看着自己的妹妹,“一面之缘而已,不至于这么夸张吧。” “二兄莫非没听过一见钟情之说?” 贺涛讪讪一笑,这能没听过吗,我动不动就一见钟情的。 他思索一阵,“真要去?” 贺灵溪重重点头。 如今二人之父贺隰在外任职,本家之中就贺涛主事,这事儿只要贺涛点了头,就能成行。 而贺涛,自然是拿他妹妹没办法的。 “行,我陪你走一趟,不要告诉父亲。” “二兄最好了!” 贺灵溪笑颜一展,如灵动的蝴蝶,张开双翅就投入了贺涛的怀抱。 贺涛满脸忧愁,心中默默计算着,父亲有多久没有打过自己了。 既然同意了,贺涛也不磨叽,安排一个德高望重的族人暂时主持家中事务,就让人准备动身。 临走前,他将刘卫和许锁叫来,许了他们两万钱,让他们自行筹划在上虞定品雅集之时,对付张恪的事。 这种寒门小子,哪儿值得他亲自谋划。 二人自然兴奋地领命而去。 贺灵溪在牛车上,依稀听见贺涛的话,“二兄你又找人麻烦了?” 贺涛笑容一滞,说这些什么不能凭空污人清白之类的话。 贺灵溪瘪了瘪嘴,知道这个被自己随意揉搓的二兄也人前也不是个简单人物,便也不再计较。 八月二十,两兄妹带着几个仆役和十余名部曲,出发去往建康。 为免颠簸,贺涛此行主走水路,旬日便抵达了建康。 这是贺涛第三次来建康,也是贺灵溪记事以来的第一次。 都算不上熟悉的二人,在牛车上好奇地打量着周遭。 片刻过后,疑惑的空气充满了牛车。 怎么动不动就能听到一个叫做张恪的名字。 “二兄,那个张恪?” “应该不是同一个人!”贺涛肯定道。 “《忧乐集》,新抄录的《忧乐集》啊,看一代诗仙的大作啊,拿回家沾沾仙气,说不定自己也能写出好诗了啊!” 路过一家书肆,书肆伙计的叫卖声传入耳朵。 贺灵溪才刚扭头看向贺涛,机敏的贺二少就明白了,立刻吩咐一旁的仆役去买一本来。 牛车停在书肆前方,从牛车的后挡板上,二人瞧着仆役几乎是从人群中杀出一条血路,在一片骂声中狼狈冲出。 还好骂的是仆役,仆役又不是人。 贺涛心里好受了许多,伸手将仆役递来的册子接过,就要打开。 然后,被贺灵溪轻轻拿走。 “二兄,看不懂不用勉强的。” 贺灵溪飞快地看完了第一遍,然后又一字一句地读着第二遍。 当然,那些各家伟光正的“广告”,她只扫了一眼而已。 就这样,在贺涛一个人无聊到吐泡泡的情况下,牛车驶到了会稽贺氏在建康的府邸。 会稽贺氏这等大族,自然是在京城有房的。 自贺循去后便没人常住,偶尔贺隰或者其余族人入京办事住几天,平日里只留了几个奴仆打扫着。 于是,瞧见小郎君和小娘子突然到来,奴仆们都悄悄地有些不开心。 等贺涛在府中安顿下来,便立刻命人给荀羡送去了名帖,请他过府一叙。 而这时,贺灵溪才怅然若失地放下书册。 “小妹,这书写得怎么样?” 贺灵溪点点头,“还不错。” “比你那荀郎君好吧,我跟你说了,天下写诗之人何其多,是你世面见得太少。” “哼,不过些许诗才,就装作一代诗仙,四处扬名。荀郎君那般大才,却低调淡然,高下立判!” 贺涛也不跟她争辩,傻子才跟女人讲道理。 尤其是坠入爱河都快淹死了的女人。 他笑着道:“小妹给二兄念两句?让二兄也听听比起那句最是人间留不住,到底孰高孰低。” 贺灵溪本欲将册子递过去让他自己看,眼珠子一转,便乖乖念了起来。 “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 本就好酒的贺涛腾地站起,“这叫还不错?小妹,做人要公正啊!” 贺灵溪将这本忧乐集朝贺涛手上一拍,“那就请二兄看看,到底如何。” 贺涛一眼看过,十二句话句句击中他心。 哪怕不是像人生得意须尽欢那般感同身受,也觉得诗才都快溢出天外了。 他忽然瞧见了方才一直被忽略过去的一行小字。 那是作者的名字。 上虞张恪,字长恭。 “二兄,你觉得这些句子怎么样啊?要公正哦!” 贺涛捂着心口,“嗯,应该是一般的.....吧?” 两兄妹愁眉不展地对望着,外面仆役来报,送来了荀郎君的回帖,他将在一个时辰之后过府。 第五十章 你们是不可能的 贺涛发誓,他从未见过小妹如此患得患失过。 患得患失也就罢了,可你问我一个男人那些胭脂水粉的事情干什么! 我这么正直的人,会懂那些吗? 于是,贺涛就只能抱歉地看着小妹用拙劣不堪的妆容羞辱她那张倾国倾城的素颜。 反正今天也只是为了忘却的见面。 荀羡坐在牛车上,香气阵阵。 他轻声道:“会之啊,我都不认识这贺氏郎君,他却请我过府,是个什么讲究?” 赶着牛车的奸臣兄笑着道:“小郎君勿忧,只管见招拆招,他贺家郎君还能对你怎样不成。” 贺涛莫名相邀,荀蕤便让奸臣兄充作车夫,跟着一路去看看情况。 荀羡点了点头,“说得也是,这样我就放心多了。” 坐在荀羡对面的霜降默默腹诽,这般说了跟没说一样的话,小郎君居然也信。 牛儿都还没发力,地方就到了。 没办法,都是住在富人区。 霜降和荀羡下了牛车,走入贺府。 贺涛站在正堂阶前,面带微笑,宽袍大袖,身形挺拔。 虽说被贺灵溪吃得死死的,但在人前,自有一番名士风度。 人前显贵大法什么的,上流社会没几个不会的。 贺涛暗自打量着荀羡,长得不错,也没有什么脚步虚浮之状,多半还是个小纯阳。 嗯,家世也好,又有那般才学,不愧荀家美玉之名,的确是小妹的良配啊。 他不禁心中轻叹,造化弄人啊。 荀羡前行的脚步越来越缓,这.....贺郎君怎么如此直勾勾地盯着自己! 这招要怎么拆? 管他的,反正听会之的就对了。 于是,荀羡也学着贺涛那般,盯了回去。 不得不说,聪明人就是聪明人。 上上下下,眼神动作都十分到位。 以至于贺涛一愣,我......荀郎君这是干啥? 我虽流连花丛已久,但也还没有腻啊。 什么不良癖好的暂时还没有滋生的土壤。 霜降在一旁屏气凝神,不敢打扰小郎君跟贺家郎君的高手过招。 贺涛率先败下......醒悟过来,连忙朝着荀羡一礼,声音清朗,“冒昧相邀,荀郎君勿怪。” 第一轮,荀羡,胜! 荀羡也歇了眼神,有样学样,行礼问好。 贺涛哈哈一笑,“来来来,咱们入内详谈。” 说着他就上前一步,想要如惯常礼仪那般把着荀羡的手臂,却在千钧一发之际想到了方才的眼神,于是机敏地伸手一领,身子顺势一躬,“请!” 荀羡刚刚走进厅门,就听见一个清脆悦耳的动听女声惊呼道:“怎么是你这个无礼之人!” 他抬起头,面前一个红唇白脸的陌生面孔正气呼呼地盯着自己。 红得过分,白得诡异,厚厚一层粉下,早看不清原本面孔为何。 他脑海中急速转动着各种念头,又是试探? 这贺郎君到底意欲何为? 你可以说我坑,但怎么乱说我无礼呢? 于是他眉头一皱,淡淡道:“你谁啊?长这么丑还好意思出来?” “二兄!他......” 女子朝着贺涛一跺脚,然后转身冲进了后堂。 第二轮,荀羡,KO! 荀羡却瞬间严肃起来,“贺郎君,这是怎么回事?” 微微皱起的眉头,严肃的眼神,冷淡的语气,仿佛都在说,我—荀家嫡子,陛下的好兄弟,陛下的好姑父,建康纨绔曾经的带头大哥,送坑者—荀羡,告诉你,你摊上事儿了! 贺涛看了看荀羡,又看了看内室,最终亲情险胜。 他冲着荀羡一拱手,“荀郎君请在此稍后,我去看看,涛并无恶意!” 说完不等荀羡回话,冲进了后堂。 荀羡抬头,想要望天,却只能看见一片房梁。 “小郎君,我觉得这事儿不简单啊。”霜降小声道。 “要你说?”荀羡白了他一眼。 霜降愣住,为什么同样是说废话,待遇差别这么大。 荀羡皱眉思索着,这到底是玩的什么把戏。 “小郎君你快想想有没有干过什么伤天害理人神共愤的事情,万一别人寻仇来了,我们好赶紧跑。” 既然失了恩宠,霜降索性放飞了自我,大不了一顿打。 多挨几顿,说不定小郎君又赐下一块仙净香呢。 荀羡一巴掌呼在霜降后脑勺上,“胡说八道什么呢,本郎君这么好的人,怎么会干坏事!” 霜降捂着后脑勺,朝旁边一蹦,幽怨道:“张郎君肯定不这么觉得。” 荀羡正要挽袖子,想起这是在贺府之中,只好恨恨地瞪了霜降一眼。 说话间,后堂传来一声重重的咳嗽。 荀羡连忙收敛,霜降也只好胆战心惊地挪到荀羡边上。 贺涛从后堂走出,一脸尴尬,“那个,荀郎君,一个多月之前,你是否曾途径华亭?” 轰! 仿佛一道惊雷劈下,荀羡呆了。 他颤声道:“你们贺家还管陆家的事?” 承认得倒也干脆,毕竟贺涛不可能因为这种小事把他怎么样。 贺涛望着后堂,苦笑一声,“只是当日陪在陆家小娘子身边的,还有舍妹。” 荀羡的脑海中,瞬间回忆起了一个明亮动人的女子。 “不至于吧,这么点小事,这么久了,还追杀到建康来。” 荀家小纯阳大热天的吓得浑身发抖,女人真可怕,还是长恭好。 “非也非也,荀郎君误会了。”贺涛连忙道:“能否冒昧问一句,荀郎君与那上虞张恪是何关系,为何要?” 你要问这个,我可就不怕了。 “长恭兄,世之君子,吾挚友也!” 荀羡的回答,【坑】锵有力。 贺涛:“......” 挚友你打着人家旗号胡言乱语,张恪这么倒霉,有你这样的挚友。 眼看贺涛还要再问,羞耻的荀羡连忙道:“关于那些故事,贺郎君随便找一个建康居民,都能问到,若无他事,荀羡告辞。” 说完拖着霜降就走了。 贺涛只好将主仆二人礼送出门。 回到堂中,贺涛立刻唤来一个留守建康的仆役。 听他眉飞色舞地说了张郎君小故事第三则,《我们中出了个坑货,荀家美玉千里送巨坑,张氏少年误入建康城》。 挥退了来了兴致,还要再说第一则和第二则的仆役,贺涛一阵头大。 贺灵溪从后堂走了出来,一脸祈求地看着贺涛。 贺涛斩钉截铁,“这个绝对不行。” 贺灵溪泫然欲泣。 “哭也不顶用!”贺涛的态度很是坚决。 贺灵溪走上前去,伸出双手,被贺涛咬着牙躲开,“小妹,那是不可能的。” 两次出手无果,贺灵溪明白遇上了真正的难题。 她绞着手,聪慧的眼珠子一转,忽然道:“二兄,我好像记得你之前让那两个仆役去了上虞?” 贺涛顿时神色一慌,“什么上虞,我是让他们上余姚。” 这一慌就漏了底细,贺灵溪一跺脚,“二兄,我不说什么旁的,只是人家又没得罪我们,我们不襄助他就算了,怎么能反而伤害他呢!我可不是在为自己辩解什么,而是不希望二兄铸成大错啊。我贺家以礼传家,为世之楷模,若是让人知晓,恐遭人所讥,声名受损啊!” 一席话,说的贺涛沉默。 若是个普通寒门也就罢了,就是打死了也不过损失点银钱。 可就今日在建康一瞧,那张恪分明已成了名人,不再是个人名。 贺灵溪只瞧得出那忧乐集上的诗句,他贺涛却明白这本忧乐集有多大分量。 若是那两个蠢货真的失手弄死了忧乐集的作者,恐怕...... “二兄,别等了,这都八月三十了!” 贺涛起身,“走!去上虞。” 坐在牛车上,贺涛平静而郑重地道:“小妹,不要痴心妄想,他家是寒门,不可能的。” 贺灵溪低着头,默然不语。 手中,捏着那本《忧乐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