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景年记》 今天写完第七章,发现又多出来了两个人物,打完最后一个字的时候在想,我又没推主线,唉。但是他们对以后的剧情也挺重要。 于是陷入纠结,到底应该顺着趋势,快速展开,还是顺着自己所想的。 刚有要写《景年记》想法的时候,我高三。 那个时候写了满满一本的设定,大纲,甚至画了心目中绵疆的地图,州郡山川,一应俱全。但拿起笔的那一刻,才发现无从下手。 一直搁置到大一的寒假,又想写东西了。于是想了一个全新的设定,写了五万字,风格一如现在的样子。 写了以后投了一个小网站,过了审核,到签约的时候,编辑说“你的小说,线太散,开头人太多,看不见主线。”“现在是快节奏的阅读”“即便不是,你的笔力也不够写”“想签约的话,就按照要求改吧。” 当时十八岁出头的年纪,哪听得下去这个,心里想着:**最牛*,你们不懂欣赏。于是断然放弃签约,小说也再次搁置。 再接着就是现在了,十一月份的时候,在家收拾东西,竟然翻到了当时写设定的本子,时隔五年,里面贴着的画纸都泛黄了。(……为什么突然煽情) 在那一瞬间,我想把它写出来。 对于这本书的初衷,就是想写一个架空出来的朝代的兴衰。 兴,百姓苦,亡,百姓苦。 总有很多小人物,他们生命的始末,就只是单纯的时间的流逝。但生命的交织中,也有很多故事。 我想要把那些人写出来,但自己的笔力可能确实不够。不过没关系,只要能展现出来,就很开心了。《景年记》写了七章,今天通读了一遍。进展确实也挺慢,因为想把一些人物展现出来,所以前期可能会比较耽搁时间。 其实,新的作者还是比较希望能得到关注的叭,哈哈哈。 希望自己写的故事能让更多的人知道。也很感谢现在看过的大家,辛苦你们啦。 如果有愿意看下去的新的大家,希望大家多多包涵,多多指正不足的地方,我也会虚心接受批评,积极改正。 谢谢大家,愿你们能在书中找到自己所喜欢的。 楔子 “坊间说你的剑很快。” 凝香阁的小角落里,传来一声轻细的话语。 说话的是一个身着素衣的红发女子,她拨弄着鬓角的一缕头发,望着左手边坐着的男人,眼里含着一抹令人捉摸不透的笑意。 男人穿着很大的斗篷,黑色的连帽遮住了脸,看不清模样。他两手怀抱着一柄浅黑色的巨剑,散发出一丝摄人的气息。 素衣女子的话似乎并没有传到他的耳中,他依旧是端坐如塑。 “客官怕是叫人着了药,不曾会言语么?” 素衣女子见男人闭口不言,嗔怪着俯身,将脸贴到了他耳畔,“今儿刚酿好一壶上好的百花酿,待奴家给客官斟上一杯,喝了便好。” 素衣女子正要转身抬手,男人却动了,他转头,两人便只隔了寸余。 像是被吓到了,素衣女子的手顿了下,但只是一瞬,她便莞尔一笑,身子缓缓后移,镇定地端详起了眼前的男人。 连帽下的脸上满是沧桑,胡子拉碴,头发散乱地落在脸上,看不清具体的模样,但是依旧遮不住眉宇间的俊朗。 男人的眼神极为冷酷,像是藏着北疆最凶猛的异兽,看向人的时候,让人后背生寒。 “宁烟。”男人率先打破了沉默,他的声音略显嘶哑,“凝香阁阁主,绫州人氏,幼时……” “幼时遭人掳走,卖至这人烟荒芜的离州,对吗?” 宁烟接过男人的话,做了个噤声的手势,随后转身,轻轻取过烧有百花纹理的酒盅和杯盏。 “世人皆说我这凝香阁的百花酿,是整片绵疆最为醇香的酒,由绵疆之上的百花汇聚,酿制而成,自然甜美。” 说话间,一杯百花酿已经斟好。她慢慢端起酒杯,望向了男人冰冷的眸子。 目光相交,男人竟没犹豫,接过杯盏,一饮而尽,几滴残酒洒在胡须上,慢慢滴落。 “担得起这绵疆之最么?“宁烟笑道,眼中有一丝难以察觉的得意。 “世人皆说百花酿是整片绵疆最为醇香的酒。”男人像是没有听见宁烟说的,重复着她先前的话语,但又话锋一转,“饮百花之酿,可去半生之忆,无药能解。” 他看着宁烟略微蹙起的眉角,拂起衣袖,低下头,擦了擦怀中的剑。不等宁烟想要问些什么,低声说道:“有人买你的命。” 他的声音很平静,却充满杀气。 “客官可真会说笑。”宁烟笑道。 她再次斟下一杯酒,看着杯中倒映出的模糊的自己,晃了晃酒杯,懒懒地说道,“我只是一个青楼女子,命,贱的很。” “命,不过都是草芥罢了。”男人收起剑,“离开离州。” “你可不是个称职的刺客。”宁烟抬眼,再次靠近男人。 只是这次她的眼光停留在了远处,用接近气声的口吻说道:“说教救不了人,也杀不了人。” “谢谢你的酒。”男人冷声说着,避开了宁烟的话。 “你想忘却半生?”宁烟的语气重了些。 男人没有回答,毫无神色地起身,拉了拉连帽,一如坐时一样,抱紧了怀里的剑,向外走去。 宁烟看着男人略显佝偻的魁梧背影,像是明白了些什么。 她转身看向远方被黑云渐渐遮蔽的天,抿了口杯里的酒。 “世人皆恋旧,未有绝情人……” 像是在哼唱着离州的一种小调,戏腔哀怨,她的视线也朦胧起来。 第一章 红妆 “秋雨霏霏丹桂香,簌簌梧桐,片片苍黄。 柴扉久扣信童忙,风卷云簪,雨打裙裳。 一纸书笺泪断肠,日日红妆,夜夜思量。 别时还佩旧香囊,此去经年,便做他郎。” 淳州·梨汀·苏府 梨园内,正有一个水袖轻舞,梨花带雨的小花旦,哀婉地唱着戏词,情至深处,竟有些泣不成声。 听戏的是苏府的大小姐,苏银笙。坐在台下的她听的有些入神,身边的丫鬟唤了好几声,她才缓过神来。 “小姐,你怎么……哭了?”丫鬟看着大小姐柔和素净的脸上,两行浅浅的泪痕,不禁有些慌乱起来。 “大抵是被这词曲儿,乱了心神吧。”苏银笙似乎毫不避讳,轻轻拭去了眼泪,“留下这个花旦,赏她些银子,告诉她,她的《一剪梅》唱的很好。” 丫鬟应了声,正准备前去,却又被喊了下来。 “玉儿……前些日子,安府是不是差人送来一封信函?”苏银笙语气平静。 但玉儿听罢,却打了个哆嗦,慌忙跪下,急急说道:“小姐……不是玉儿想瞒……只是……” “起来吧,不怪你。”苏银笙似乎有所预料,她侧身,看着眼前这个从小就跟在自己身边的丫鬟,轻叹一声,又问道,“如今是什么光景了?淳州竟是冷的这般快。” “回小姐,再有一旬就要入冬了。”玉儿虽是被应允可以起来,但仍是深跪着,低头答着话。 “都已经是历元二十五年的秋了。爹还是不愿让我离开这梨园吗?”苏银笙像是在自语一般,眼眶确是渐渐红了起来,“信函……是请柬吧?” 她终究还是没能忍住,眼泪再次夺眶而出。 淳州的风夹杂着秋末的寒意,吹到脸上,竟让她觉得脸颊有些疼。 梨园里的枫树,火红的叶片在前些日子也开始飘落,这样的变化,她已经看了三个年头。 “安公子的婚期在冬月的最后一天。”玉儿在听见苏银笙的哭腔后,就已抬起了头,她看着小姐眼中数年如一日的绝望,也是不住地哭,将所知道的都说了出来。 “前些日子,安府来信,确是……确是请柬,听府上的下人们说,安府的公子……秋末……便要迎娶定州柳家的长女为妻……” “定州?定州好,皇都不说,离得也近。”苏银笙顿了顿,克制着嗓音里的哽咽,“爹会去吗?” “下人们说……老爷接到信函……十分开心……说是一定会去,还备了厚礼……” 玉儿的话有些断断续续,但苏银笙听清楚了每一个字眼,她拨弄了一下因为泪水粘连在脸上的几缕头发。 在某一个瞬间,她好像轻松了下来。 几年来,她每天都好像被一种无形的力量压得透不过气。 她眼前的梨园,总是一副暗沉的色调。 即便每一季都会有下人把园子里的花花草草都换成应景娇艳的品种,但在她看来,也不过形如飘落泛黄的枫叶。 “玉儿,起来吧,我们该回去了,已经待的有些倦了。”苏银笙起身,嘴角竟漾起了一抹笑意,“过些时日,记得去买些胭脂回来。” 玉儿见小姐心情似乎好转,也顾不上细想话中的深意。 她不假思索地应声站了起来,掸了下身上手上的灰尘,跟在了苏银笙的身后,随着她向着厢房走去。 沿路踏过的碎叶在萧瑟的秋风中转瞬飘散,绵疆的冬天就快到了。 定州·绥津·柳府 这是一座不算大的宅子,但在皇都绥津这片寸土寸金的地方却也算是叫人艳羡。 原本有些破旧的府门,如今正有工匠在修葺,门楣上的“柳府”二字也被换成了鎏金的字色。 府上的老爷叫柳福海,历元初年的时候,还是个在沅若海海边捕鱼的渔夫。 十几年前,靠海吃海的他凭着一些积蓄,外加上东拼西凑借了点儿钱,从黑市上买了艘船,干起了从定州到平州贩卖私盐的营生。 十几年下来,非但没有遭到官府的稽查,还借此发了家。 此后柳福海便在绥津置办了田宅,娶了一户大户人家的小姐,还有了一个伶俐可爱的女儿。 冬月朔初的时候,几辆来自墨州的马车停在了柳府的门前。 马车由数十个狄族武士护卫着,装了满满当当的好几车的金银珠宝和异域珍奇。 坊间传言,柳家的千金柳云汐即将嫁去墨州的安家。 那些为人所见的聘礼也只不过是冰山的一角。如今,眼见婚期将至,柳府上上下下也是格外忙碌。 柳福海最近觉得自己眼皮跳的厉害。 他常常一个人坐在府里正厅的太师椅上,沏上一壶茶,看着院子里布置灯笼、红布,打扫庭院,忙得不可开交的家丁们,心声感叹: 自己的宝贝闺女,夏至时方才及笄,尚未有半年的光景,竟都要嫁人了。 这日子过得可真是快呀!不知道汐儿去了墨州会不会不习惯呢? 墨州虽说临近未宁海,却也算是北疆。风沙不见得有,但会有像定州这般碧蓝的天吗? 但愿新姑爷一家能好好待着汐儿才好…… 想的久了以后,柳福海有时候甚至会落下泪来,在心里责怪自己的懦弱。 对于新姑爷一家,柳福海也不是特别了解,甚至不比菜市口闲谈的老妈子们知道的多。 他只知道,新姑爷家在墨州,姓安。是当地甚至是整个绵疆首屈一指的富贵人家。 靠着制毒起家,世代替皇家供毒,也垄断着整个绵疆的毒物市坊。 至于怎么会和安家有所相识,甚至于现在成了亲家,柳福海总是闭口不言。 听柳府的下人们说,似是安家想要拓宽产业,把私盐贩去北疆,便找准了柳家,当是开市拓路的搭伙。 但明眼人都知道,这样的理由不过是个唬人的幌子。 凭着安家的地位财力,若真是想要卖上私盐,又怎么会允许其他人来染指?更不必说像如今这样联姻了。 这之中具体的缘由也只有柳福海知道了。 柳福海今天也是一如往常的坐在太师椅上,一如往常的想着那些在脑子里翻来覆去好多遍的问题,一如往常的留下几滴泪。 在他抹去眼泪的时候,他看见了站在他面前的柳云汐。 柳福海一直觉得自己的女儿是整个定州最好看的女孩子。她身形修长,总是喜欢穿一身素色的裙子。 一头淡红色的长发时常挽成垂鬟分肖的发髻,用一支晶莹剔透的玉簪盘着。一张温婉可人的脸蛋上,画着两道浅浅的远山眉,明亮的眼眸里透出春水般的澄澈。笑时两颊梨涡微现,惹人生怜。 “爹爹,你怎么哭了?”柳云汐见父亲抹泪,眉角微蹙道,“是因为婚事吗?” “爹老了,眼睛难免有些昏花,流泪是常事。”柳福海不想让她担心,或者说是不想让聪明伶俐的她觉察出什么,话锋一转,问道,“婚事要准备的装束细软都妥当了吗?” “都准备妥当了。”柳云汐似乎并不开心,语气中透着一丝无奈。 面对即将到来的婚事,她有些不知所措。 这些时日,府上忙上忙下都是在为了她,但她却不知道自己应该做些什么。 她甚至还没有见过未来的丈夫,只是有一日,爹爹忽然告诉她,给她许了婚嫁。 她从小很少出府,终日都是在宅子里和贴身的丫鬟嬉闹。 但其实她不喜动,更愿意一个人坐在庭院的小池边,看着绕假山游动的小鱼,有时候一坐就是好几个时辰。 相比于游鱼,她更喜欢看书。但是柳福海总是不让她看,每次都冠之以“女子无才便是德”的套词,让她多学学女工。 她总是嘴上应允,背地里命家丁从市坊捎带些书回来,藏在闺房最隐蔽的角落,待到柳福海出门,便悄悄地看。 从最初的识字启蒙,到后来的诗词歌赋、民间传记、历史典故,她都能略知一二。 “婚嫁”这个字眼,她在书里看到过。 一本记着民间故事的小书。说是东市坊有个姑娘被许了婚嫁,没些时日,一众骑着高头大马、穿着喜庆的人,便把那个姑娘带离了家,姑娘于是成了他人妇。 婚嫁,是要离家的。这是柳云汐在知道自己要婚嫁之后的第一反应。 “爹爹,离州的天和定州比,哪个更蓝呢?” 她看向柳福海,问得很小声。 第二章 寒亭(一) 墨州·冬月廿八 来自离墟山脉的风,夹杂着未宁海的水汽,给墨州带来了入冬前的最后一场降雨。 淅淅沥沥的小雨已经下了三日。 安之恒很不喜欢这样的天气,雨天会影响很多事。 他就快娶妻了,聘礼送出去已经二十多日,但他还没见过未来的妻子。 他不想见,也不想娶。在他看来,娶妻就意味着要生子,就该有家了。 他见过外表光鲜、受人尊崇、看似闲适的父亲,在家中时常会被母亲呵斥的体无完肤。 账房的账簿要给母亲过目、每日和几位叔叔的饭局都有时限、连想喝酒的时候,都只能偷偷抿一小口,然后喝上好几杯茶水来掩盖。 更别说去沁薇楼听两首小曲儿了。 想到这儿,安之恒觉得自己好像有点喜欢最近的天了。 他甚至希望雨期能再久些,雨势最好能再大些,让婚事无法进行才好。 他有些想念沁薇楼的酒,还有那些天仙般的伶人。貌美不说,唱曲儿的嗓子就像是南疆那些森林里的离鸟,婉转又勾人心神。 他已经有些时日没出门了。他决定今天要去一趟沁薇楼。 安府的马车从来都有专人护卫,有时是漠族的刺客,有时是狄族的武士。 他们多是安府直接从北疆更远的离州或是延州掳掠来的,从小培养,灌之以安家私制的药物,使他们格外凶狠却又忠诚。 但是,安之恒今天没有坐马车。 前几日婚期渐进的时候,父亲就已经不让他再随意出门。 他这次趁着父亲午憩的工夫,带了两个狄族的武士,撑了把黑油纸伞便出了门。 沁薇楼离安府并不远,只有一坊的距离。它处在墨州州府岚鸢郡靠近未宁海的位置。是整个墨州最负盛名的风月之地。 沁薇楼原本只是一座供往来于墨州和定州的船商们落脚歇息的小酒肆。 历元初年据说被一位富贾买下,加以修建改造成了如今的模样。 这里远离岚鸢的中心,整日灯红酒绿,每晚夜夜笙歌,像是一座独生而出的不夜之城。 无数的富商贾士、达官贵人、富家公子在此纸醉金迷、挥金如土。 安之恒已经不记得自己在这个销金窟里扔了多少金锭。 他只记得每一个左拥右抱、听着小曲儿、喝着酒,被人甜甜的喊着“公子”的时日。 他嘴角不自觉地扬起一抹笑,脚下的步伐也是加快了不少。溅起的水花打湿了他淡色的长袍,染上了些许污渍。 他并没有留意到这些,只是觉得今日岚鸢的街市上格外安静,宽阔的街道上竟没几个行人,店铺也大都打了烊,连往日撑伞叫卖的小贩都收了摊子。 雨势渐渐大了起来,雨滴打在伞上的声音,让安之恒回了神,或许连日小雨加上阴冷,没什么营生吧。 他自我理解着这些不寻常,脚步依旧很疾。远处未宁海上方的天空已经被乌云笼罩,一场暴风雨即将来临。 看见沁薇楼招摇的酒旗的时候,安之恒觉得这次冒雨出门是值得的。 他快步进楼,伞由狄族武士收起,在玄关还未来得及抖去身上的一些水渍,便有老鸨扭着身姿,过来招呼。 “哟!这不是安公子嘛!你可是有些时日没来我们沁薇楼了,今儿……” 还没等老鸨说完话,安之恒便径直向内室走去。 他向来不喜欢和老鸨交谈。 他觉得这些人老珠黄的女人们身上总有一种劣质胭脂水粉的味道。 即便沁薇楼里的女人们用的都是同样的,墨州最高档的胭脂水粉,但是在老鸨身上和在伶人们身上的味道是不同的。 老鸨也并不生气,在她眼里,莫说是安公子,其他什么王公子、李公子不过一样,都只是金锭罢了,谁又会生金锭的气呢? 她依旧是满脸堆笑,毕恭毕敬地替安之恒撩起了通往内室地羊绒门帘,跟在了他的身后。 虽然安之恒经常来这,但每一次进入内室,都像是进入了仙境。 这里没有很重的胭脂水粉的味道,房梁,壁沿挂满了暖色的灯笼,屋角燃着暖炉,散出沁人的香气。 各色的公子老爷们边听曲,边搂着穿着很少的伶人们,眼里沉浸出贪婪的神色。 安之恒突然感觉有点热,嗓子也干的厉害。 “老样子,找个雅间。”安之恒熟练地吩咐老鸨,“多加一壶沁薇酿。” 语罢,他正准备等着老鸨带路去二楼雅间,老鸨却面露难色。 “安公子,雅间和沁薇酿都有,但……霜姑娘今日恐怕……” “为何?”安之恒转身看向老鸨。 “三日前,老家来信说是她爹病重,要她赶回去,当日下午就离了楼,也没说何时回来。”老鸨叹了口气。 霜姑娘是沁薇楼的招牌,没人知道她到底叫什么名字,两年前,她只身一人来到沁薇楼,在花名册上写了一个“霜”字。 自此以后,大家都叫她霜姑娘。 她好像天生就是为这个行当而生的,喝酒、唱曲儿、琴棋书画,无一不通,不论面对什么样的主顾,她总能让他们留下所有的金锭。 安之恒来沁薇楼,几乎都会点霜姑娘,他喜欢她冷艳的样子,喜欢她抱着琵琶唱着各州小调时,眉眼里的神色,喜欢她酒后脸颊上的红晕…… 但是今天,安之恒知道自己要扫兴而归了。 楼外的雨还在下着,安之恒虽然眼中透着失望,但他也不想在雨中再走一趟。还是要了两壶酒,找了个僻静的角落,倚窗而坐。 透过窗棂向外望去,便是未宁海了。 往日平静的海面,现在白浪翻滚,像是狰狞的巨兽。有些浪花甚至直接扑上了岸,涌向了楼外几座略显破旧的亭子。 这些亭子已经有些年头了。 沁薇楼被接手后,内室的酒肉菜肴已经不是小船商们所能负担得起了的。 掌柜的又不想为此坏了名声,便在楼外另建了几座亭子。 一座开伙做饭,剩下几座便专供船商歇脚吃喝,一如最初的沁薇楼一样。 后来,负责楼外菜食的伙夫跑了,掌柜的也借此撒手不管,亭子便日渐荒废,只是偶尔还能见到几个船夫在亭内歇脚,讨上两杯酒喝。 如今,安之恒看着旧亭子在风雨海浪中,就像是一叶扁舟,有些倾覆之感。 天色昏暗的很快,海浪也更加大了。 安之恒的酒量很小,几杯沁薇酿入喉,脸上便泛起了酒色,眼神也有些迷离起来。 沁薇楼里的歌舞升平让他有些头晕,他想要回家了。 安之恒晃了晃脑袋,起身看向窗外。 他本想看看雨势有没有小,却发现海边破旧的亭子里,竟有着好两个人影,任海浪涌入亭子,也是岿然不动。 原以为是自己眼花了,他急忙唤过身旁的狄族武士,耳语了两句。 狄族武士看向亭子,随后却也是点了点头。 真是人影?这样的风雨天,在这样的小亭子里避雨?莫不是…… 安之恒正想着,忽然隐约听到了一声叫喊,极其短促的喊声,像是刚从嗓子里发出,便止住了。 他打了个激灵,侧耳细听,声音却又消失了。 今日的怪事似乎有些赶趟儿,他感觉背后有些发凉,酒意一下子醒了。 他觉得自己得赶紧离开这儿,于是快步走向结算酒钱的厅堂。 可正当路过内室的门帘处时,竟然又听到了刚才的叫喊,和之前一样。 短促,但却更加真实。 第三章 寒亭(二) 安之恒确信自己又听见了同样的声音。 他停下了脚步,看向了门帘处,仿佛有什么东西要穿透进来。 等了几个呼吸,门帘并没有动静,但在中心处,却好像有一个朱红色的圆点,慢慢显现出来。 紧接着,不止是中心处,纯白的羊绒门帘上,显现出越来越多的红点。 红点不断扩散,印染出许多不规则的图案,就像是一幅以雪为景,泼墨成花的山水画。 只不过这些“花”的颜色在不断加深,形态也开始扭曲起来。渐渐地,小半个门帘的红色开始汇聚起来。 安之恒的眼神从看到红点的那一刻起就不安起来,现在的景象,让他不禁后退了两步,站到了狄族武士的身后。 他闻到空气中有股奇怪的味道,混合着内室的香气,让他有些作呕。 就在这时,一位富贾像是结束了一日的欢愉,晃晃悠悠地朝门帘走了过去,掀起门帘的一刹那,安之恒第三次听见了同样的叫喊声,这次他终于知道为了什么只有短促的一声。 他眼见着富贾撩开门帘的瞬间,一道寒光闪过,富贾的头颅便伴着还未出嗓的叫声,滚落到了地上,腔子里的鲜血喷薄而出,溅染了整块门帘。 也正是此时,安之恒才发现,门帘外已经堆满了尸体,全都被砍去了头颅,鲜血横流,散发着蒸腾的热气。 那些……全是刚才走出这座楼的人? 安之恒的腿有些哆嗦,他从未见过这样的情形,即便他曾经也在山野杀死过几个毛贼,但眼前的景象还是让他胃里一阵翻涌。 除了他好像还有几个人看见了这一幕,沁薇楼的内室已经开始骚乱起来。 伶人们、公子们乱作一团,没人再敢靠近门帘,全都挤向内室的角落,楼内再也没有婉转的歌声,只有尖锐刺耳的恐慌。 安之恒看见了门帘后的两个蒙面黑衣人,他想出去,在这样的嘈杂中只会让他更加失去活下去的信心。 狄族武士也明白这一点,抽出了弯月形的腰刀,朝着门帘走去。 黑衣人好像洞察到了内室的情形,武士只是迈出了一步,门帘便突然断裂开来。 两道黑影冲进了内室,银光一闪,两柄短刀已经到了狄族武士的眼前,武士身形猛然后撤,同时腰刀从侧方掠过,挡住了黑影的突袭。 黑影并未停止,刀柄一转,转劈为刺,一个呼吸间,便刺出数刀,都直奔武士的咽喉而去。 武士见状,大喝一声,竟用血肉之躯迎上了黑影的攻击。 像是刺上了一块铁板,几声刺耳的“叮叮”声之后,黑影只觉得虎口一震,险些没能握住刀。 反观武士,却毫发未损,他们眼中已经流露出了贪婪的神色,像两头看见猎物的凶兽。 安之恒在狄族武士和黑影交战的时候,便跑出了沁薇楼。 越过玄关上的那些尸体的时候,他险些摔倒,浓烈的血腥味充斥着他的鼻腔,渐渐凝固的血液,让他觉得脚下有些黏。 楼外还在下着雨,晌午的光景黑成了夜晚的样子,巨大的天幕被乌云笼罩,不时有几道惊雷落下。 跟着安之恒一起跑出来的,还有很多沁薇楼里的公子和伶人。 此时没有人在意雨会不会打湿他们昂贵的衣饰,会不会染花午时刚上的新妆,他们只想活命。 乘坐马车而来的公子们跑向马厩,步行而来的人们则朝着岚鸢的中心奔去。 安之恒跑在最前面,岚鸢的灯火,让他笑出了声。他疯狂地跑、疯狂地笑。 能活!风雨带来的寒意让他的意识格外清醒,只要跑回家,就能活下去。家里那些死士一样的护卫厉害得像怪物! 还有金锭,家里有的是金锭,全都给他们,没有人不喜欢金锭!他这般想着,脚下的步伐也更快了。 一坊的距离在飞奔之下,很快就到了。安之恒看见了安府硕大的匾额,在灯笼的映照下格外显眼。 但是,安府的门前却是空无一人。守夜的更夫和护卫呢?他来不及多想,在雨中狂奔已经耗费了他所有的体力和心神。 他拼着最后的力气,叩响了府门上的铜环。 “快……快开门!” 府内毫无动静。 安之恒的脸色有些难看,疲惫让他已经有些站立不住,他只得倚靠在府门上,再一次发出呼喊。 “开门!……我是安之恒!” 这一次,话音未落,府门就突然打开了,安之恒没能借上力,一个踉跄,打了两个滚,重重地摔在了地上,雨水溅了一身。 本就已经够狼狈的他,如今就像一个乞丐,浑身湿透,头发散乱。 “开门都不会吗?!” 安之恒的怒火被这一个突然的开门点燃了,他正欲发作,却发觉地上的雨水颜色竟有些泛红,身上淡色的长袍,也被红色洇染开来。 鼻尖一滴水珠缓缓落下,他闻到了一种熟悉的味道。是血! 他慌乱地抬头,往日满是生机的安府,现在已经成了一个血泊。 下人们横尸遍野,空气中弥漫着死亡的气息。安之恒的神色僵住了,眼神中透露出了从未有过的惊恐,到底是怎么了? 他不敢相信眼前的景象,甚至都来不及想父亲和母亲是否还活着,只觉得浑身瘫软。 安之恒费力地挪动身子,手脚并用,颤抖着,朝着门外爬去。他现在只想赶紧逃离这片修罗场。 “你是安之恒?” 正当安之恒连滚带爬,快要出府的时候,一个诡异的嗓音喊住了他,那是一种极为低沉的声音,但是却能够穿透耳膜,撕裂心神。 安之恒被这冷不丁的一句话语,吓得叫出了声。 “别杀我……别杀我!”安之恒万念俱灰,他扭头向着声音传出来地方向,歇斯底里地喊着,“我们家有金锭!我知道金库在哪!别杀我……” 他已经有些语无伦次。 这时厅堂里走出来一众人,皆是黑衣蒙面,站在最当中的人格外的高。 他身着一袭黑袍,在胸前靠左的位置,绣了一个银色的花纹。但由于雨幕遮挡,安之恒没能看出花纹的具体样子。 “制毒,你会吗?”黑袍人再次开口。 “制……毒?”安之恒愣了愣,随后赶忙答道,“爹没教过我,不……不曾会。” 黑袍人没再说话,看了看蜷缩在雨中的安之恒,似乎有些生气。 他一个箭步冲到了安之恒面前,背在身后的右手猛然伸出,掐住了他的脖子,随后一点点将他举起,直至脱离地面。 安之恒霎时感觉气息阻断,眼前阵阵发黑。他双手无力的扑打着,脸色涨的通红。 “会?还是不会?” 黑袍人一字一顿的声音,像一根根钢钉扎进安之恒的耳朵。 他无法说话,但他知道,这可能是自己活下去的机会。 无法呼吸已经让他有些意识模糊,即便冰冷的雨一直落在他身上,他也觉得下个呼吸间,自己可能就会死去。 安之恒来不及细想,艰难地点了下头。 然后他便觉得自己的身体正陡然向后飞去,接着就撞上了府门前的立柱。 他听见了骨头碎裂的声音,体内气血也是一阵上涌,他猛地喷出一口鲜血。 新鲜的空气,让安之恒顾不得疼痛,他贪婪地呼吸,却又因为太过着急,剧烈地咳嗽起来,鲜血顺着嘴角不断流出。 他感觉眼前一阵晕眩,头顶墨色的天幕竟开始泛出了好看的光泽…… 第四章 羌笛(一) “历元二十五年,时值秋末,墨乱,北疆贼党尽屠岚鸢,流血漂橹,堆尸成山,鹰鹫旋空,数日不散。”——《景书·历元》 这是很多年后,景朝编撰史书的太史令,在史书上写下的一段话,而此时历元的年号,已经不复存在。 历元二十五年,对于景朝的历史而言,无疑是一个重大的转折。 但这并不是一个好的转折。 …… 定州·绥津·皇城 腊月初一 这是腊月的第一天,也是定州入冬的第一天。 带着未宁海湿气的寒意将会充斥着整个定州,直至来年暮春。 但绥津这两日却并不寒冷,午时的阳光照耀在皇城里,折射出金色的光芒,护城的守卫们在暖阳的沐浴下,心生困意。 皇宫里,金銮殿前跪伏着一众大臣,皆是贴额于地,像是一个个木偶。 龙椅上是景朝如今的皇帝——景修帝,洛锦文。 他紧锁着眉头,看着面前的奏折,无一不提到墨州,但时日都是三日前。他用手按捏了一下眉心,感觉头痛得厉害。 屠城。这个字眼,让他觉得有些触目惊心,更何况还是整片北疆最大的城——岚鸢。 “为什么三日后,才有这样的消息?” 洛锦文从龙椅上站了起来,眼神扫视过殿前深跪着的大臣,他的口吻极为冰凉。 “日后是不是也要等乱贼上了金銮殿,朕才要驾辇离开?” 偌大的皇宫此时极为安静,大臣们连呼吸都不敢发出声。 洛锦文极为厌恶这样的情形,每每有大事之时,这帮平日里恨不能在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上,一日奏上三折的文官武将,都会像被人毒哑了喉咙,只知道跪着。 “无人上奏?”洛锦文弯腰拿起几本奏折,愤愤地丢下殿,“折子上都写的洋洋洒洒,怎么一到说话之时,全都成了哑巴?” “议和!议和!议和!”洛锦文每念及一次,便朝大臣们丢下一本奏折。 他今日见的最多的字眼除了屠城,就是议和。 “你们竟然能参上这样的折子?”他的怒火已然被点起。 洛锦文径直冲下殿去,一脚踹翻了一个跪着的大臣。 接着是另一个,再一个……被踢翻在地的大臣们露出痛苦的神色,却无一人敢动,更无人敢阻止。 在十几个大臣倒地之后,洛锦文似乎有些力竭,撑着殿前的中柱喘着粗气。 随后他竟像是释然了一般,摆了摆衣袖,说道:“都退下吧。景朝,不会和贼乱议和。再有上奏议和者,杀无赦。” 洛锦文地话语中透着遮掩不住的失望。 他转身走向龙椅,昔日意气纷发,励精图治的帝王,在那一瞬,背影佝偻了下来,步履也有些蹒跚。 “明日午时,发兵墨州。渡海,入墨。” 他边走边说着,声音虽不洪亮,但传遍了整座鸾殿。 …… 墨州·岚鸢 这曾经是北疆最繁华、最大的城,位于墨州的最南端,倚靠着未宁海。 凭借便利的水运和海上的物产,岚鸢得以不断发展,繁盛之时甚至比肩皇城绥津。 可如今,这里成了一座死城。 三日前的大雨已经结束,太阳虽然高悬,但是却没有丝毫的暖意。 青石板街的路面上,积水还没干透,石缝间、水洼里显现着淡淡的红色。 街市依旧林立,只是再也没有一点生气。恶臭从每一间屋子里传出,吸引来众多鹰鹫在空中盘旋。 三日前下着雨的午后,有人看见很多蒙着面的黑衣人,顺着岚鸢的城门开始,走进了每一家每一户。 都是很短的时间,便又再出来。直至子夜雨停,所有的黑衣人也不再行动。 翌日清晨,一位常来岚鸢贩鱼的船夫,上岸前去坊市时,发现了很多具无头的尸体,惊恐万状的他,赶忙跑去府衙报官。 来到衙门,看到的竟也是一堆尸体,死法相同,全都被砍去了头颅。但从衣着上,仍然可辨,这些人全是府衙里的差人。 渔夫哪从未见过这样的景象,当时便吓得晕了过去,临近巳时才苏醒过来。 醒后的他慌忙驶船离开,用了一天一夜赶到了定州,将这件事上报了府衙。经过多方的确认,这才得知了一个震惊却又不愿相信的事实——屠城。 消息第一时间传到了皇城。时日景修帝洛锦文正在用膳,听到“屠城”的字眼的时候,他的双手甚至握不住夹菜的玉筷。 他们终究是来了。洛锦文仿佛知道这是一个警告,而警告者便是北疆的反贼们。他一直这样称呼他们。 那个夜晚,洛锦文辗转难眠,想着白日鸾殿里那些大臣的做派,想着墨州,想着景朝的以后…… 他的头又开始隐隐作痛。 太医院前些日子给他开过几味安神静气的药,洛锦文吃了两粒后,似乎有些疗效。 艰难入睡后,他做了个梦。 梦中他深处一片荒漠,黄沙漫天,四周没有一丝生机。 他想要呼喊侍卫,却察觉自己发不出声来。 狂风呼啸的声音,刺痛着他的耳膜,正当他绝望之时,风沙突然停了,脚下的沙石也变得松软湿润起来。 洛锦文喜悦至极,慌忙奔走,想要找寻出一条出路。 他走着走着,耳畔隐约听到了一阵声音,像是有人在吹奏。 走的越久,声音越是清晰,他听见了一首曲子,没有词,只有单纯的曲调。 曲调空灵,却又极为悲怆,抑扬起伏之下,让人悲从中来。 洛锦文听着听着竟不觉流下泪来,而就与此同时,他发现脚下的黄沙竟然开始变红,只是一瞬,无边无际的红色便向他涌来。 狂风再次呼啸,沙尘扬起,像是墨州百姓溅洒开来的鲜血。 洛锦文猛然惊醒。 原来只是一个梦。但刚才的一切,真实的让他有些后怕。 眼前还是一片红色,而那首悲伤至极的曲调也仍在他脑海中回响,一遍又一遍。 那首曲子竟是那样的熟悉,洛锦文拍了拍再次疼起来的头。这曲子竟有些像是北疆旧时的乐调。 他依稀记得小时候听过这样的曲子,在父皇的一场寿宴上。 时年,北疆尚未统一,只有墨州是景朝的归属。其他的羌、延、离三州还是狄族与漠族的地界。 听闻景朝皇帝寿辰,三州也是各派使臣,前去祝寿。除了正常的寿礼之外,羌州的使臣还进献了一支竹笛。据说是部族首领亲手而制。 竹笛不似定州的单管笛子,而是双管并立,接连而成。使臣说它叫羌笛,是羌州特有的器乐。 之后使臣为了展示它的音色,便吹奏了一首曲调。调子一如洛锦文梦中听到的一般,哀怨、凄婉。 当时的皇上听了,勃然大怒,觉得寿宴之上吹奏这样的曲子太不吉利,便命人将羌笛当场折断。 使臣一行人也被打入了绥津的大牢,数月后,皆郁郁而死。 第二年,景朝的大军挥师北上,兵分三路,与三州部族进行了激烈的交战,最终将他们全部击溃,统一了北疆。 但北疆之人,生性刚烈,不愿受降。皇帝一气之下,竟下了屠族之令。 妇孺老幼,皆未放过…… …… 想到这,洛锦文好像明白了些什么。他的额间,渗出了些许细密的汗珠。 第五章 羌笛(二) 邛垣山脉 当第一缕阳光照射进墨州最西边的这条山脉时,连绵的山峰也开始苏醒。 翻过这座山脉,便是羌州的地界。此时,在山脉东麓,正有一行人,急急地赶着路。 这一行人皆身着黑衣,蒙着面。为首的是一个身形极为高大的男人,在队伍里显得有些突兀。 他正是几日前在安府出现过的黑袍男子。 在队伍的末尾,安之恒正躺在一个密竹制成的简易架子上。那日雨中,他被黑袍人伤得极重,已经昏迷了整整四天。 昏迷着的他衣衫褴褛,头发散乱,嘴角还留有干涸的血迹,根本看不出曾是一位养尊处优的富家公子。 黑袍人在那日之后,便决定要将安之恒带走。他知道,离开墨州,医治好安之恒。将来一定会有很大的用处。 …… 初升的阳光驱散了冬夜带来的寒意。一行人在黑袍人的应允之下,停在了一条小溪边。 赶了一夜的路,他们需要稍作休息,补充一些体力。 黑袍人找了块溪边平坦的石头坐了下来,挽起宽大的袖袍,将手探进了溪水里。 这是一双极为修长的手,骨节纤细,肤色若玉,每一道手纹都像是勾勒佳人的笔墨。单是看这双手,竟无法辨识出性别。 黑袍人在水里濯洗了一下双手,从怀中拿出了一张羊皮卷。这是一张绵疆的舆图,记录了绵疆的山川地形,州城划分。 图上用各色的墨笔标绘着各色的地势,褐色为山,绿色作原,蓝色是水……虽不繁杂,却也极为形象。 在舆图的左上方,有一片大幅的区域,和其他地方有所区别,这里没有任何颜色,只是点出很多黑点,用古体的字,写了一个“羌”。 这片区域就是羌州,黑色的点代表沙漠,代表荒无人烟,代表死亡。 黑袍人便来自羌州。那是一片远离内陆,终日风沙的地方。那里生活着以放牧为主的狄族人。 他小时候也放过牧。放牛的时候,他就会坐在牛背上,用羌州特有的羌笛,吹着阿爸教给他的曲子,打发时间。 曲子很欢快,但那时幼小的他却并不开心。草场渐少,终日吃不饱肚子的牛,脊背太过嶙峋,每日放完牛,他的屁股都硌得生疼。 他那时总问阿爸,为什么家里的牛那么瘦削。 阿爸时常会拿出家里一张边角起卷、破旧不堪的舆图,指着角落里布满黑点的地方告诉他,因为羌州有着无边无际的沙漠。 他从记事看到第一张舆图的时候,羌州便是这般样子。后来舆图不断变化,绵疆所被记载的范围不断变大,各州的地势描绘也日益清晰,而羌州却一直是原来的样子。 如今身处在舆图上褐绿交错的地方,透过林间间隙能看见没有风沙的天幕,侧耳细听能听见清亮的兽鸣,身边甚至还有清澈流淌的溪水。 他觉得很惬意,他喜欢这样的地方。如果阿爸和姆妈也能看见这样的地方,他们一定很开心吧。 他正想着,一个含混不清的声音打断了他。 “宗主,这个小子已经昏迷这么多天了,我们还有必要带着他吗?”一个黑衣人手下,一边费力地将干粮塞进蒙面黑布后的嘴里,一边说着。 “带。”黑袍人有些愠色,低沉的声音里带着刺骨的寒意。 手下被这样的语调震慑住了,慌乱地吞咽了一下嘴里的东西。却又因之前没有细嚼,而被结结实实得噎住,缓了许久,眼中涨出的血丝才渐渐褪去。 黑袍人也被拉回了现实。 他知道,并非所有的念想都能是一种恒久,很多时候,它们就像羌州大漠里转瞬扬起的沙尘,裹挟着、吹散着,化为幻影。 而流离的人,总在奔逐于这样的幻影。 …… 是时候该启程了。 黑袍人想着,收起舆图,站起了身子,格外高大的影子倒映在溪水中,显得有些扭曲。 他走到了黑衣人中间,看了一眼昏迷不醒的安之恒,吩咐道:“喂些水,只要不死,到了羌州,就能活。” 一众黑衣人赶忙应声。 尤其是方才问话的黑衣人,似是想要为自己的愚蠢补救,显得分外殷勤。他取过水壶,迅速地跑向溪边,弯腰正欲取水的时候,却感觉到一阵劲风,带着撕破空气的声音,迎面而来。 还未有所反应,黑衣人便猛然后移,随后应声而倒,口中鲜血喷涌出来。接着,便不再动弹。 剩下的人见情势突然改变,慌乱之际,草草地进入了戒备状态。 黑袍人在第一时间,也感受到了这股异样,一股无形的压力,竟影响到了他的气息节奏。 会是谁?黑袍人正想着,溪对岸的树林里渐渐显现出了一个人影。 那是一个身形高大的男子,身着一袭宽大的斗篷,怀里抱着一柄包着泛黄麻布的巨剑。 男子的头发披散着,脸上胡子拉碴,似是很久没有修理过自己的仪容。 黑袍人在看清男子面容的一瞬间,心中竟生出了一丝恐惧。他从未有过这样的情绪。即便是幼时,在羌州大漠里,面对成群的沙狼,他都未曾惧怕。 但如今,他感觉自身血液的流动在加快。 “留下那个人”男子先开了口,用极为沙哑的嗓音说道,“或者留下命。” “他是个死人。”黑袍人定了定心神,男子的话让他有些不满。他向来不喜欢被威胁,抬步向前反问道:“你是谁?” “绫州。宁萧。” 第六章 山音 宁萧很少介绍自己。他不喜欢说太多的话。 眼前的黑袍人给他一种棘手的感觉:黑袍之后,难辨的容貌,诡异的嗓音,极高的身形…… 这种种,都让宁萧感觉自己需要先发制人。于是,未等黑袍人再次开口,宁萧便动了。 他轻身一跃,跨过溪流。与此同时,怀中的巨剑也被拔了出来。 黑袍人在宁萧移步的时候,便已经让手下的黑衣人们冲了出去。他想要先消耗对手的体力。 但当宁萧拔出剑的时候,黑袍人却有些惊讶。那竟然是一柄断剑。 宁萧的剑不似平日里见到过的长剑,通体泛出黑色的光泽。剑身宽约三寸,长只有一尺两寸。剑端没有锋利的剑尖,像是拦腰断开,呈倒三角状向内凹陷。 与其说是剑,更像是一柄怪异的钢叉。 宁萧并不在意。这柄剑对他来说,如同手足。他挥剑迎上了黑衣人的攻势,剑身画出一道半圆的轨迹,随之带出一声低沉的剑啸。 这是一种能够压迫人心的声音,四周的空气像是瞬间被挤压。 前冲的黑衣人们,明显不是宁萧的对手,他们的脚步瞬间慢了下来,随后像是有山峦撞击一般,一众黑衣人只在几个呼吸间便向先前取水之人一样,瞬间被击飞,吐血而亡。 只剩下一个跑的稍慢些的,没有受到冲击,捡回了一条性命。 但是宁萧没有停下,快步向前,转劈为砍。黑色的断剑裹挟着崩裂大地的剑气,朝剩下的这个黑衣人压去。 黑衣人急急举剑招架,交错之间,黑衣人的剑就像是一根木头,直接被宁萧砍断。眼见剑刃即将斩断黑衣人的手臂,宁萧却觉得有一阵强劲力道拦住了他。 他的剑竟被黑袍人徒手接了下来! 在宁萧迫人的剑气溢散开来的时候,黑袍人也动了。他知道自己的手下完全不是眼前这个人的对手。 他并不心疼那些命,只是突然有一种,想要好好会会这个看似乞丐一样却又强横如斯的对手。先前的畏惧已然化为需有。 黑袍人脚下生风,以肉眼难以辨识的速度来到了宁萧面前。同时,右肩向后一撤,将身后碍事的黑衣人击飞,接着滑步向后,移出一个身位。 一切都是在一个呼吸之间。 宁萧的剑已经落了下来,在离黑袍人左肩仅有寸余的时候。黑袍人一声低喝,藏在黑袍中的右手,掌心向上,向左肩垫去。 剑手相交的一瞬,竟发出了一身刺耳的铁器撞击的声响。黑袍人硬生生的用手接下了宁萧的劈砍。他的手非但没有被斩断,反而紧紧抓住了剑刃。 但巨大的压迫感还是让他脚下一沉,脚踩的地面下陷出一个浅坑。剑气撕裂了空气,也撕裂了黑袍人宽大的衣袍。 那一瞬间,宁萧看见了一束如瀑般倾泻的长发,黑袍后依旧是黑色,但并不再像是宽大的黑袍,而是一袭紧身的黑衣,勾勒出一个曼妙的身形。 宁萧和黑袍人离得很近,他讶异于眼前这个人,毫发无损的接下了自己的剑,更讶异于,黑袍碎裂后,他眼前的这个人竟然是一位女子。 一种浅浅的香气充盈进宁萧的鼻腔。他本很反感脂粉的味道,但眼下闻到的气息却险些打乱他的心神。 那是一种很惬意的味道。 宁萧没有再使力,收剑之后,后撤了两步,拉开了距离。 他从没和女人交过手,也很少有过交谈。一时间,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看够了吗?”黑衣女子的话语打破了静止的气氛。 她的声音已经没有了之前的诡异,露出了原有的音色,依旧很低,依旧带着寒意,但却很是好听。一如她的容貌。冷艳得不可方物。 “我不杀女人。”宁萧将巨剑斜斜地插在了地上,平静地说道 宁萧的举动和话语话,让黑衣女子愣住了。 这是在回应方才自己的问话吗?她想着,脸上露出了一丝愠色。于是,借力而起,修长的双腿在空中轻点,手中舞了一个掌花,向宁萧劈去。 宁萧见状,连忙聚力于拳,猛地挥出。拳掌相击,宁萧只觉得打中了一块铁板,力道四散泄出。 但好在宁萧的力道更大,黑衣女子还是被冲击得身形后仰,落地后撤了两步。 “我只要那个担架上的人。”宁萧像是在给黑衣女子一个下马威。 “妄想。”黑衣女子再次摆开了架势 “你不是我的对手。”宁萧有些不耐烦,转身想要拔起地上的剑。 “你也不是个好杀手。”黑衣女子见宁萧转身,冷笑道,“明明杀了我就可以拿到你想要的东西。” 宁萧听到这句话时,转身弯腰的动作突然停了下来。脑中像是一阵惊雷闪过,他觉得这句话似曾相识。 但是他却记不起是何是听过或是看过,他拍了拍脑袋,眼前的场景竟有些天旋地转之感。 “再说一遍。”宁萧看向了黑衣女子,他想听得再真切些。 “你……” 这也是在回应?黑衣女子被宁萧的话语噎得说不出话来,原本冷若冰霜的脸颊,因为气愤泛出淡淡的红晕。 宁萧见状,似乎感觉到了自己的失态。这就是他不喜欢说话的原因,很多时候,一个眼神或者举动就能解决的事,用言语总会牵扯出更多的事。 “以前好像有人和你说过同样的话。”宁萧再次转身,拔起了地上的剑,“但我总是想不起来。” 他像是在自言自语,一边说着一边向溪边走去,先前丢下的包裹剑身的麻布还在那儿。 这块泛黄的布和剑陪他的时间一样长。但到底有多久,他也记得不真切了。 黑衣女子突然觉得眼前这个男人,好像并没有那么让她觉得厌恶了。她甚至有些想知道他的故事。 “你的剑因何而断?”她一直想问宁萧这个问题,她知道宁萧手上的这柄断裂的巨剑绝非等闲。剑气里的压迫甚至让她透不过气。 “我见到它时,就已经断了。”宁萧找了块石头坐了下来,平静地说着。 “为什么不给它配个剑鞘?”黑衣女子见宁萧拾起了麻布。 “铁匠铺的人说它只是柄断剑,不值当。”宁萧说着,一层一层地将麻布裹在了剑身上。 “你觉得值当?” “我也觉得不值当。” “那你为什么不丢了它,换柄好的。” “它用起来挺顺手的。好的不一定顺手。”宁萧已经将剑包裹好,他起身朝黑衣女子走了过去,“那个男的对你而言。同样如此。” 宁萧的话,一字一句地传到了黑衣女子的耳朵里。但她不喜欢这样的说教。 “带走他可以。留下你的剑。”她眼神里透着不可商讨的神色。 宁萧似乎料想到了这样的结果,眉角却依旧皱了起来。他看了眼怀中的剑,轻轻拍了拍剑身,叹了口气,就像是将要丢下妻儿离家的男人。 最终,宁萧没有犹豫,双手将剑递了出去,然后径直朝着安之恒走去。 黑衣女子接过剑的时候有些诧异,除了因为剑比想象中的还要重之外。更多的是,她本想着宁萧会拒绝这样的交易。 可未曾想,他竟答应得这样爽快。那个安府的公子,到底是什么人?对他真的有如此重要? 她看着宁萧略显佝偻的背影,对眼前这个男人越发的好奇。 “照看好它。它名曰‘山音’。不需要剑鞘。”宁萧的话打断了黑衣女子的思绪。 “等你后悔了,可以再把它换回去。” “去哪儿能找到你。” “羌州。” “羌州太大。” “羌州没有人不知道阿娜尔。” 宁萧转身看向一袭黑衣的阿娜尔,恰逢林间的一束光照射在她身上。他记住了这个名字。一记就是很多年。 第七章 凌寒 有那么一瞬间,宁萧觉得阿娜尔并不是黑袍之中的人。或者说她的出现也许只是巧合。她虽然外表冷艳,但心中却不似黑袍人那般决绝。 那件黑袍大概只是她用来应对人世间的皮囊吧。 宁萧想着,对阿娜尔说道,“有时候,出名不是件好事。匹夫无罪,怀璧其罪。以后别再穿黑袍了。” 阿娜尔心中一凛,她感受到了宁萧话中的深意。眼前这个男人仿佛能够看穿一切,但她并不想默许什么,眉角一蹙,不耐烦地说道,“你很聒噪。” “还有。”宁萧像是没有听到阿娜尔的话,接着说道,“别再打这个安府公子的主意,他会是个危险。” 说完,宁萧也没等阿娜尔再说些什么,便找了几根柔韧的树枝固定了一下担架,拖拽着担架上的安之恒,向南离去。 连声告别也没有。阿娜尔眼中流露出一丝一闪而过的失望。她现在只剩下了一柄剑,断裂的、没有剑鞘的剑。 阿娜尔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提出了那样的要求,对她来说,这柄剑只不过是一堆废铁。 或许,只有这样,才能有再见的机会吧。 她想着,背上了剑,向着宁萧离开的方向,快步而去。 …… 腊月初二 定州·绥津·皇城 “林太医!快传林太医!” 一声尖锐的声音从景宁殿传了出来。 这是皇上的寝宫,唤话的是内侍的总管太监高元和。 洛锦文从深夜被梦魇住以后,便没再入睡。一直到了五更天,他准备起来批阅奏折的时候,突然觉得身体乏得厉害,头痛欲裂。 他唤了一声门外的高元和,却发现自己竟发不出声来。 洛锦文挣扎着起身,站起来的一瞬间,双腿就像被巨力撞击一般,完全站立不住,身体紧跟着直直地摔在了地上,发出一声沉闷的声响。 此时,殿门外的高元和正坐着梦。梦里,他满脸堆笑,正要给两个新入宫、尚未净身的少年验身,突然一阵声响将他的美梦打破。 他吓得一个激灵,骂骂咧咧的醒来,却发现声响来自身后的景宁殿。 高元和把脸贴到了窗棂边上,试探性地喊了两声“皇上”,见毫无动静,便赶忙推门而入。睡眼朦胧的他看见洛锦文趴倒在了地上,绒毯上还有不断扩散的血迹。 他立刻清醒了过来,冲到洛锦文身边,手忙脚乱地扶过洛锦文,急急地喊着“皇上”。但洛锦文毫无反应,像是昏死一般。 高元和急得连声哎哟,用尽了平生的力气,尖声喊道 “太医!快传林太医!” …… 洛锦文再醒来时,已经过了晌午。他睁眼时发现身边跪满了宫女、太监和太医。 “皇上您醒了!”最早发现洛锦文清醒的是清晨便赶来的林太医,林文升。 “朕是怎么了?”洛锦文有些虚弱地问道,“现在是什么时辰?” “皇上,您五更的时候从床上跌落,适才一直昏睡,现在已经快未时了。”高元和抢过话来,带着哭腔地说道,“奴才们可都攥着心……” “未时?!”洛锦文没等他说完,忙着要坐起来,却因为身体虚弱,有些力不从心,猛然咳嗽起来。 高元和见状,赶忙上前将洛锦文轻侧过身子,抚了抚他的后背,让他能够气血顺畅些。 “皇上,您可得保重龙体呀!”高元和极为担心地说着,从袖中取出了块手帕替洛锦文擦了擦额间的虚汗。 “既是未时了,有没有发兵入墨?”洛锦文并不在意这些,他更关心墨州的形势。 “大将军魏若已在午时,拿着您给他的兵符,调了十万军士从绥津出发了。”高元和细声说着。 洛锦文平素很是厌于高元和这样的声音,但此时,他的话就像是一颗定心丸,他甚至觉得,身体似乎都好了些。 “魏若,懂朕!”洛锦文苍白如纸的脸上,恢复了一些红润,他笑道,“待魏将军班师回朝,朕定要好好犒赏他一番。” 这是洛锦文这些天以来,第一次露出笑容。 洛锦文在位二十五年了,如今已经五十又五的他,这些年的衰老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呈现着。脸形不断的瘦削,使他在笑着的时候,皱纹漫布,颧骨凸显。即便如此,他依然笑得像个孩子。 对于自我认知良好的事情,人们总是会很开心。而滋生于罅隙间的阴影,就像冬日里凝结的冰,慢慢延展开来,最终冻结掉所有的欣喜。 洛锦文此时还不知道,这样的寒冰正在一点点吞噬他。 …… “高公公,朕晕厥之事,朝内大臣知道吗?”洛锦文担心因为自己的身体,扰乱朝臣心性,方才的笑容又收了起来。 “不曾知道,只有殿里的奴才、宫女们知道……林太医说皇上只是最近心力交瘁,一时气血不足,并不碍事,可谁知您这一睡就是四个时辰!可是吓坏奴才了。” 高云和说着,扭头看了下塌下跪着的林太医,眼中带着一丝凌厉。 林文升虽低头深跪着,但仿佛能感受到高元和凌厉的眼神,后背一阵发凉。 一时间,景宁殿的气氛陷入了沉寂。恐慌感像是从地上长出的手,让林文升近似于趴在了地上,头上的官帽也滚落在了一旁。 “皇上……老臣卯时就赶到了景宁殿……即刻便给您号了脉。”林文升的声音打着哆嗦,“老臣发现皇上的脉象平稳,并无异常,恐是近日忧思过重所致,便熬了两副汤药,可……可熬药之时,高公公却将老臣和一众宫女太监谴开了!” 林文升的嗓音陡然提高,喘着粗气,“本应一个时辰就能熬好的药,直至午时才熬好,老臣不知高公公是如何熬的药……” “林太医,饭能乱吃,话可不能乱说。”高元和面不改色地打断了林文升的话,“你自己配的药,为何比平时熬得久,你应该比我更清楚,我只是怕熬药时人多,打扰了皇上修养。” “你!……” 林文升顿感气血攻心,急急地抬起了身子。他看见了高元和眼神中的不屑,正欲辩解之时,洛锦文却开了口。 “罢了,不打紧。林太医已经跟了朕二十年了。”洛锦文看了眼比自己还要年长不少、两鬓斑白的林文升叹了口气,道,“太医也老了,听说老家还有几亩田地,荒着也是荒着,不如回乡打点打点吧。” 听着前半句话时,林文升心中的不安瞬间消退了不少,但洛锦文后面的话却像是当头棒喝。 他无力地瘫坐在了地上,高元和从愤懑到欣喜的神色在他眼前旋转。 这样的场景,一如绥津西市坊里卖艺的耍猴人。毛猴再如何反抗,还是会被耍猴人呵斥着用绳子拉住。 鞭打着它表演,贪婪地数着赏钱。 林文升觉得自己就像是那只猴子。晚节不保的猴子。 他入宫当太医已经三十余载,从未抓错过一味药材,也未曾与人发生过争执,一直本分行医。直至听到皇命的最后一刻,他也想不明白这之中的缘由。 他医得了疑难杂症,却医不了人心…… “林太医,退下吧。”洛锦文的话打断了林文升的思绪。 “谢……皇上……”林文升无力地应允着。 说完,他行了个跪拜礼,拾起了官帽,颤颤巍巍地站了起来,走出了景宁殿。 殿外,凌寒的冬日狂风大作。 一阵寒风呼啸而过时,吹落了他刚戴上的官帽。 第八章 心火(一) 林文升看着官帽在风中翻滚了几圈,刚要落地,又被吹起。 他一动不动地盯着,眼神涣散。也不知道是在看着帽子,还是想着自己的太医之职,又或者只是因为跪的时间太久,有些恍惚。 这样的恍惚只停留了一小会儿,便被连声地咳嗽打断。 林文升已经年近古稀,经不起寒风的折腾了。 他回了神儿,用袖袍擦了擦眼角,双手拢在了袖袍里,瑟缩着脖子,佝偻着背,朝着太医院走去。 他还有些事儿得交代给太医院里的同僚。 太医院离景宁殿不远。建造之初时,为了在皇上身体不适时能以最快的时间赶到,便将太医院设在了景宁殿以西半里的地方。 即便只有半里的路程,林文升还是走了不少时间。 路上时有巡查的侍卫和他打招呼,林太医长、林太医短的,他都只是一一回了笑。 离太医院还有几步路的时候,林文升就闻到了再熟悉不过的中草药的味道。 那些他闻了几十年的味道,直至如今,依旧觉得它们沁人心脾。 他一边细细地闻着,一边停下脚步,站直了身子。双手从袖袍里拿了出来,理了理衣襟,挤出了一丝笑容。 太医院里的林文升,时常是这般体面的样子。 今日应是紫河当值,正好可以将日后的事嘱托给他。林文升想着,快步走进了太医院。 太医院和皇宫里其他的宅子相比,只能算的上一座很小的宅子。不大的地方,贴着三面墙,摆满了放中草药的木柜。 木柜用很多大小相同的小木格隔开,做成抽屉的样子。用来拉开木格的小铜环的上方,刻着每一味草药的名字,刀笔刚劲,十分好看。 木柜的隔层一直延伸到房梁的位置,所以太医院里常备着长长的木梯。 此时,在西南角的角落处,有一个少年正踩着梯子,小心翼翼地取着一味药材。 少年名叫关紫河,今年十八岁。 虽然只有十八岁,但是关紫河已经在太医院待了三年了。 他出生在太医世家,从祖父到父亲都是景朝的太医。很小的时候,父亲就开始教他辨认药材,十五岁时,便入了太医院。 关紫河很聪明,从抓药、熬药,到给宫里的皇亲国戚、娘娘妃子,号脉治病,也只不过用了一年的时间。这在太医院,已是极为不易。 很多太医即便在宫里待上好几年,可能也只能做个替人取药、熬药的打杂之人。 他们本可以凭着自己的本事,做个郎中,开个药房,主宰自己的生活。奈何皇宫是个万人敬仰的地方。 就算在宫里,天天只能倒药渣、擦药炉,低头哈腰当奴才。出了宫,也是受人敬仰的。 没人知道他们在宫里做着什么样的卑贱之事,相反在宫外见到他们之时,会对他们点头哈腰,尊称两声“王太医”或是“李太医”。 每每这时,他们也都会架起官威,享受着用尊严换来的尊严。 关紫河似乎从未感受到过这些,他总是在忙着配药、出诊、研究历代的医书。 治病救人已经很累了,他没有别的精力再想别的。 关紫河做事的时候总是很专注,他知道医者这个职业需要的就是绝对的专注。男女老幼的命,皆在一毫一厘的药材内,容不得半点差池。 所以,他甚至没有注意到林文升的到来。 林文升已经和关紫河“共事”多年,也是知道这位少年的秉性,并没有着急喊他,静静地等着他取完了药材,爬下了梯子,才喊了一声“紫河”。 “先生,您怎么来了?今日初一,只有我一人当值啊!”关紫河将手上装着药材的小纸包,放到了桌子上,有些好奇地看着林文升。 “怎么?这太医院,以后老夫还不能来了?”林文升有些不自然地笑着。 “不可不可,先生您当然可以了!”关紫河快步向前两步,说道,“您可是咱们太医院,医术最高明的了!” “你这嘴,真是越来越会说了!”林文升哈哈大笑。 但旋即好像是想到了些什么,本是愉悦的神色,又凝固了起来。 “如果你父亲,也能说些好听的话,或许……”林文升的嗓音很低,自言自语一般地说着,“莫说你父亲,我也是一样啊。” “先生……您在说什么?”关紫河听着林文升含糊不清的念叨,有些摸不着头脑。 “没什么。”林文升叹了口气,转而说道,“紫河啊,你日后打算做些什么吗?” “太医啊!”关紫河不假思索地回答。 “未有他事?”林文升略有讶异。 “未有。”关紫河眼神中流露出认真的神色,“先生,我自幼只接触过这些药材,不曾涉猎他事。父亲在我很小的时候就让我认草药,习医书,那些药方也颇为有趣。” 林文升听着关紫河的话语,一时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他只觉得眼前的这个孩子,像是一张白纸。 曾经,林文升和关紫河的想法一样,穷极一生,为了皇上和宫里的人,但又是如何呢? 人在失望至极的时候,往往会毫无顾忌,深藏在心的火光,被浇熄之时,暴露在外的火光,便会被挑亮。 第九章 心火(二) 林文升望着眼前充满朝气,眼中满是对未来光明憧憬的少年,本想将白纸上染些墨彩的想法,最终还是收了回去。 他该拥有自己的选择吧,没有人想要被决定该要活成什么样子。这人世间的黯淡,也该让他自己去看看。 “既是如此,那你可得好好研读些医书。别忘了我教给你的东西。”林文升眼神里交杂着希望和担忧,“我那儿还有两位娘娘的药方,近两日,天气骤变,她们染上了风寒,你记得勤些去送药。” “先生……您这是……”关紫河听着林文升的语气中流露出的无奈,似乎察觉到了些什么,“这些事儿,您往日可都是……” “我老了,近些时日,越发觉得自己的眼神儿差了。”林文升打断了关紫河的话。 林文升觉得自己说出这些字眼的时候,竟然有些哽咽。他转身看向了身后那些靠墙而立的柜架。 它们已经在太医院立了几世了吧,那些陪了他几十年的瓶瓶罐罐,再过几世,还会是现在的样子。不会因为他的离开而有所变化,它们终究是没有生命的器物。 人若是也能做没有情感的器物该多好。 林文升想着,用苍老的手轻轻抚过它们。触及的瞬间,他微微有些颤抖。 “先生,您是说您要离开太医院了吗?”关紫河心中有些难过。 “是啊。”林文升的声音拖得很长,像是把心中的郁结都叹了出来,“也该离开了。” 说完,转身正欲离开,却看见关紫河一个快步,拦在他身前。 “先生,两位娘娘的药,您放心!”关紫河许诺,随后又有些犹豫地说道,“总觉得先生今日……有些心事。但先生不愿说,定是有先生的理由。既然先生已经决定,那紫河送先生出宫吧。” 很多时候,林文升都觉得关紫河有着一种超出他这个年龄的沉稳和聪明,可能是受家中的影响吧。想到这,林文升又觉得有些遗憾。 关紫河已经一个人生活三年了。 在他刚进太医院那一年,关家发生了一场变故。关紫河的父亲关远山因被人诬陷,在给皇上的药膳中投毒,而被抓进了大牢。 当时,关远山作为太医院最年轻的、最有最为的太医,再加上关家世代为医,效忠于朝廷,太医院所有人都为他上书求情。 然而,关远山却拿不出证据,所有的矛头都对准了他,生性耿直的他,只知喊冤,却未有他法。 最后,关远山还是被判弑君之罪,秋后便问了斩。 关紫河的母亲因怕遭受牵连,跑回了娘家,加上祖父、母早年间就已经去世,昔日偌大的关家,自那以后只剩了关紫河一人。 那时,人们都以为皇上会以防报复,把关家的独子,关紫河也一并关入牢里。 但皇上却没有,非但没有关押,还让关紫河进了太医院,顶了他父亲的职。并且让林文升传授他医术。 人们也都以为关紫河进了太医院会心存报复,趁机弑君。但关紫河也没有,入院三年,他是最勤奋的,也是除了林文升以外,医术最高明的。 平日里,他与人和善,不争世事,从未和院里的太医红过脸,也未曾见他抱怨过什么。 有很多次,林文升让关紫河去他家,想让他能有个伴儿,不至于一个人守着空空的房子。但都被关紫河拒绝了。 “先生,紫河有家,即便只有紫河一人,那也是家。有家,就不孤单。” 每每林文升让关紫河去他家的时候,关紫河都会这样回答。自从家中变故之后,他一直认为家是一种存于心中的念想,父母双亲和祖父、母,在他的心里,依旧在一起。 关紫河从未觉得自己是孤单的,他觉得自己拥有着生活。 林文升自问无法拥有这样的心性,即使他已经活了七十年。 “先生?”关紫河见林文升久不回应,眼神发愣,试探着喊了声。 但林文升似是沉浸在了回忆和想法之中,没有听到。关紫河见状,只得提高了嗓门,又喊了句,“先生!” 关紫河的声音猛然冲破了林文升的思绪,险些将他吓到,才使他回过神来。 “先生,您怎么了?”关紫河怯生生地问道。 “没事儿,想起了你父亲。”林文升说完,叹了口气才反应过来,不应该在关紫河面前说这些。 但关紫河似乎并没有被林文升的话影响,反而略显自豪地问道:“先生,父亲应该是个很厉害的太医吧?” “是呀,你父亲当年甚至有过于我,只可惜……唉……”林文升顿了顿,有些犹豫地说道,“你怨恨过……” “先生,父亲临刑前曾告诉过我,人的一生或长或短,不如意之事十有八九。”关紫河知道林文升想问什么,但有些字眼在这深宫之中吐出,便会惹祸上身。 “总是心生怨恨,怨念的种子便会吸净善良,生根发芽。有时候,命途就是如此。所以紫河不曾怨恨。” 关紫河相信命运,在他看来,万物都有定数,父亲,可能是这定数之中的牺牲者。 但,又有谁能不是呢? 林文升有些讶异于这番话,眼前的少年,让他更加琢磨不透了。 或许,每个人的命途,真的就是如此吧。 想到这,林文升拍了拍关紫河的肩膀,说道,“好了,不说这些了,方才你是不是说要送我出宫来着吗?” 关紫河点了点头,不舍地应道:“是。” “那就走吧。”林文升说完,最后看了一眼太医院,转身离去。 林文升的家离皇宫不远,出了皇宫走过两条街市,向西再有百余步便是。那是一座略显破旧的老宅子,还是先皇在世时,奖赏给他的。 当时可谓风光无限。但随着时间流逝,年久失修,宅子已经不再光鲜,就像如今的林文升一样。 老宅子里只住着林文升和他的老伴。他们的儿子、儿媳以及孙子生活在老家绫州,每逢除夕才会来定州和老两口团个圆,不出上元,便又匆匆离去。 很多时候,林文升老两口也会感到孤单。加之林文升在太医院忙碌的时间总是很多,市坊里的人常能看到他的老伴,早上在他出门之时,便会搬一把椅子,坐在大门前,直到他回家。 若是遇上雨天,便会撑着一柄伞,坐在屋檐之下,在雨幕中静静等待。 风雨无阻。 林文升每每回家,总能看见老伴在等到他回家之时,眼中的欣喜与心安。 他们很少说些情爱之词,但总会携手走进家门。 遇到些旬假的日子,林文升有时也会不去太医院。那时,他便会在每个晌午,和老伴一起坐在院子里,喝喝茶,聊聊以前的时日。 阳光照耀在他们身上,总是很温暖。 今日可以早些见到老伴了。这是林文升今日难得可以慰藉的事。他想着,加快了脚步。关紫河看到他脸上微微泛起的笑,心中也有些开心。 回家的路,林文升走了几十年,每次到了第二个街角的时候,向西转完,他便会开始数步数。年轻些时,数到五十步,便能看见老伴坐着等待的身影。 最近几年,随着眼力的下降,数的步数也逐渐增加。 “紫河,你师娘每一日都会等我回家,待我数八十步,咱们便能见着她了。”林文升像是在炫耀着。 关紫河会心一笑,抬眼看了看宅子的方向。但他却似乎没有见到师娘的身影。 兴许太远,看花了眼。关紫河想着,紧紧地跟上了林文升。 “五十。”…… “六十。”…… “七十。”…… 只剩了三十步的距离,关紫河确信自己没有看见师娘。他知道林文升可能也察觉到了,数着步子的声音越来越小,脚下的步伐却是越来越大,甚至还有些不稳。 一百步走完,离林家只剩了丈远的距离。林文升看见大门开着,却没有看见自己的老伴,她常坐的藤椅因为寒冬的原因,铺了一层裁得整齐的厚棉絮。如今,藤椅倒了,棉絮也散落在了一旁。 “老伴!”林文升喊了一声。 无人应答。 林文升有种不详的预感。 关紫河也感受到了这种不安。 寒风吹过的时候,他闻到了一股甜腥的味道,血的味道。 第十章 血色(一) 林文升想要快些进家,他当了几十年的太医,对血的气味,再熟悉不过。 越想要更快速地迈开腿,却越挪不动步子,林文升感觉自己随时都会倒下。 “先生!”关紫河眼见林文升踉踉跄跄,箭步上前,一把扶住了他。 “我……我没事,快进屋,看看……看看你师娘!”林文升一边颤抖着说着,一边推开关紫河,示意他赶紧进门。 关紫河只得把林文升暂时先扶到了墙边,快步冲进了宅子里。 宅子的院落并不算大,小巧整洁。一条小路直直地通向厅堂,小路两侧种了两株腊梅,正是迎冬绽放的时节,花开的格外鲜艳。 而此时,关紫河并没有心情欣赏这样的美景,他发现两株腊梅都是白色的,但其中一株腊梅之上,却染上了些许红色。 关紫河心中一凛,顺着花向下看,泥土上果然有着很多颜色略深,溅散开来的形状。 是血滴。 血滴顺着小路不断延伸,一直到了厅堂的位置。关紫河向着厅堂狂奔而去,迎着风的脸颊有些刺痛。 刚一进入厅堂,他便看见师娘微靠在太师椅上,神态安详,眼睛闭着,像是睡着了。 但是,血迹依旧在延伸,尽头是那张太师椅。太师椅下还有一大片血迹。 师娘的脖颈处有一条长长的刀痕,鲜血还在一点点的溢出,顺着太师椅的把手,一滴一滴,快速地滴落,汇聚到血迹之中。 关紫河虽然在太医院见惯了伤痕和鲜血,但面对着眼前的景象,还是吃惊得后退了一步。他知道,师娘肯定是没救了,这样的情景该如何告知先生…… “紫河……” 正当他尚未平静、思索后续该如何之时,突然听见有人在唤他。 是先生的声音!很微弱,甚至还没来得及喊完。 关紫河转身,发现林文升已经进了宅子,但此时的他却是趴在了石板小路上。 “先生!”关紫河疾步跑到林文升身旁。 他看见林文升面色苍白,后背处有一个贯穿了整个身体的小指宽的伤口,正在汩汩地往外冒着鲜血,几丝热气像是缭绕的青烟,肆意飘散。 “先生,这是怎么了……?”关紫河的声音中带着慌乱,他翻过林文升的身体,用力扯下了衣袍上的一块布,按压住了林文升胸前的伤口。 鲜血瞬间便渗透了布帛,关紫河知道,已经晚了。 林文升觉得头晕沉得厉害,刚才他正急着像厅堂走,突然感觉有一阵力道推了下自己,然后听到了一声利器洞穿肉骨的声音,接着疼痛感便从后背蔓延开来。 还没等他反应过来,利器便又抽了回去。他下意识地想要喊关紫河,但“紫河”两个字刚出口,眼前便是一阵发黑,疼痛混合着眩晕,让他站立不稳,趴倒在了地上。 倒下的那一刻,林文升知道自己被袭击了。并不是简单地袭击,而是想让他死。 那一瞬间,林文升突然觉得很难过,那样的难过甚至超过了那一刹那的疼痛。即使下午被冤枉、被罢黜,他也没有现在这般难过。 他不害怕死亡,已经年近古稀,生命之于他,更多的只是一个数字的概念。 他难过的是,在生命的最后一刻,没能见到自己的妻子,甚至不知道她是否还活着。 想到这,林文升被贯穿的心中又多了一份恨。他恨下午挑拨离间的高元和,如若不是他……一定是他!一定是他出此毒手。 “高……高……元和……”林文升想要告诉关紫河他所想的。 但是在开口的瞬间,他知道自己的身体已经不允许了。他只得用微弱的气声说着,口中的血沫让他的话语显得有些含混不清。 林文升的眼睛甚至都没有睁开,他觉得太累了,如今只盼望着能好好睡一觉。他每说一个字,胸口都会剧烈的起伏。一呼气,关紫河指间便溢出更多血。 它们就像是一群洪水猛兽。 林文升已经不再能发出声音,但他听清楚了最后的那三个字“高元和”。 “凶手是高元和?”关紫河的脸变得煞白。问完这句话后,他看见林文升试着张开了嘴,费力地想要说些什么,全身都颤抖了起来。 但关紫河只能听见他喉咙里发出的“呜噜”之声。紧接着,还没等关紫河细细辨别,他感觉到林文升的身体不再颤抖了。 林文升僵直在他臂弯里的脖子,慢慢软了下去,就像是点头默许。 “先生!……” 第十一章 血色(二) 关紫河不愿意相信眼前所见的,只是一眨眼的时间,怎么会就变成了这样? 先生为什么突然离官?手无缚鸡之力的老两口,为什么就被人这样残忍的杀害了?高元和又是缘何出现在先生的口中? 这之中一连串的疑问充斥着关紫河的大脑,他有些难以招架。尚未弱冠的少年,还没有面对过这样的情形。 当年父亲离去时,他并未能见到父亲行刑之时的样子,所以从未有过如今这样的生死之别。他只记得,那时母亲还未出走,在家中抱着他,说着父亲的好,哭得像个泪人。 但翌日,母亲便收拾了细软,离了家。那时,十五岁的关紫河知道以后自己只能一个人了。 他也有过怨恨,也害怕过孤单。 有时,夜晚难以入睡时,关紫河便会爬上家里的屋顶,俯视四周尚未宵禁的市坊。 半夜醉酒的男人、乐坊酒楼外还在揽客的女人、卖东西的小贩、衣着破烂的乞丐…… 形形色色的人们,形形色色的烟火气。属于绥津的夜晚,但不属于他。 所以,他更喜欢看看月亮,月色属于每个人。月光映照着屋顶上随意坐着的少年,影子很长,也很孤独。 时间久了,关紫河也开始习惯。一个人似乎也挺好,只存在于念想中的家人,永远都是美好的,不会有争执吵闹,不会有生老病死。 他一直记着父亲说的“命途,就是如此”,也似乎慢慢明白了这之中的意思。 这也是先生的命途吗? 眼前所见的血泊,手上还残留着的温热,让关紫河清楚这一切都是真的,但却不能让他清楚,自己这三年来相信的命途,是否是真的。 …… 正当关紫河想得出神之时,他的身后却出现了一个人。 来人是位生得颇为俊俏的男子,身着一袭白衣,在如此寒冬,手中却持着一把折扇。男子脚步极轻,从府门外走到关紫河身后,未发出丝毫声音。 他看着关紫河的背影,竟露出了一丝诡异的笑。他将手中的折扇转出一个扇花,寸劲汇聚在折扇的大骨上,猛地击向了关紫河的后颈。 关紫河遭到这一击,只觉得眼前突然一黑,尚未有所反应,便晕了过去。 显然没料到关紫河竟然毫无反抗之力,就这么倒下了,白衣男子的脸上浮现出些许厌嫌之色。这样一个满身是血的废物,到底有什么用呢?这可是本少爷今日刚换洗的白衣…… 他叹了口气,犹豫了片刻,便将扇子在关紫河的衣领里一转,小心翼翼地把关紫河拖向了林府门口缓缓驶来的一辆马车旁。 “搭把手!”白衣男子语气中带着不满,“这都是血,弄脏了少爷的衣服,你们别想……” 话未说完,从马车内伸出了一把剑,直直地透过了厚重的帘子,却未发出一丝穿透之声。 剑离白衣男子的咽喉只有寸余,寒光和剑气让他顿时噤声。 “我……我自己来。”他咽了口口水,试探性地用手去拨开剑。 剑缓缓收回,白衣男子极不情愿地咬了咬牙,眉头紧锁地将关紫河弄进了马车。 “本少……我就先行告退了。”白衣男子害怕再次看见那柄剑。见人已上车,便弯腰拱手,准备离开。 他的白衣上沾了些血迹,那些血色在他看来,好像有百爪挠心的本事,让他极为难受。 若是知道这般污秽,本少爷断然不会经手。他想着,抬头欲走,却又见到了刚才的那一柄剑,这次是在眼前。在他抬头的瞬间,甚至削落了几丝头发。 “今日之事,所闻所见烂于腹中。”马车中传出一声稚嫩的童声,“否则,世上便再无颜净衣。” 听着声音中还带有些可爱的警告,颜净衣竟是有些想笑,但是眼前锋利的剑,却让他霎时清醒过来,后背泛起阵阵寒意。 他并不知道马车内是何许人物,马车除了后帘之外,内部还有一道帘子,挡住了车里的人。 “干我们这行的,嘴严着呢。”颜净衣干笑着,“不过这剑,咱么以后能不拔还是不拔,容易误伤……” “你这人好生啰嗦!”马车内童声再起,“别忘了还有收尾的工作。” 说完,剑再次被收了回去,马车也动了起来,车轮带起了些许尘土。 颜净衣见状,赶忙后撤两步,用一只袖袍遮住了口鼻,手中折扇也随之打开,快速扇动。没扇几下,他猛然想起刚才拖拽过关紫河,袖袍上、手上可能都有所沾染血污,又赶忙将袖袍移开。 但这样一来,便又无物可以遮挡尘土。想到这儿,颜净衣心中的怒火腾的燃了起来,手中折扇扇动的频率更快了。 “再接这样的活儿,我就脏死我自己!”颜净衣愤愤地自言自语,他看向了林府,林文升还倒在血泊之中,他的任务还没有结束,“绝对最后一次,如若不是为了金锭!……” 颜净衣再次走进了林府,转身关上了大门。眼前的血污让他浑身不自在,但此刻,他还不能离开,他需要硬着头皮待在这儿。 将染上血迹的衣袍下摆撕扯下来,盖在了林文升的脸上以后,颜净衣找了块干净的地方,开始静静地等待夜幕降临。 同一片苍穹之下的墨色,将会渐渐笼罩林府,笼罩绥津,笼罩整片绵疆。 第十二章 花落 自从入冬以来,定州便冷得厉害。申时刚过,太阳便已经没了温度,空留一点残余的光。 空旷的庭院里,颜净衣来回踱着步子。他本是坐着晒太阳,但越坐越冷,索性站了起来。 本少爷明明只需要抓着那个傻小子就行,现在却要替别人擦屁股!这鬼天气…… 颜净衣将折扇别在了腰间,搓了搓冰凉的手,心里一阵骂娘。 正当他埋怨之时,从庭院四周冷不丁地飞出了几柄闪着寒光的匕首,带着霸道的气力,直奔他的要害而来。 风驰电掣之间,颜净衣似是匕首听到了撕裂空气的声响,他来不及拉开架势,只得叉开双腿,然后一个下腰,就见得那些匕首,擦着他的衣袍,四散飞过。 好险!颜净衣后背一阵发凉。 什么人?难道是雇主派来帮忙的?他想着,起身拍了拍衣袍。 “各位大哥!自己人!”刚才的一瞬,若不是自己反应够快,现在怕是已经命丧黄泉,颜净衣长吁了一口气,对着匕首飞出的地方,提着嗓门喊道,“就俩老家伙,已经死透了,不烦劳各位大……” 话音未落,同样的角度,再次飞出了匕首,依旧是奔着颜净衣而来,只是这次数量是之前的一倍。 这……颜净衣眼神一凛,腰间的折扇霎时取出,开扇的同时,身体急速旋转,紧接着几个翻手。只听得数声“叮——铛”之声,飞刀皆数被击落。 这是下死手啊!驮俩老家伙出城竟然还有了难度?颜净衣额间渗出细微的汗珠,先前脸上的嬉笑之色全无,他死死地环顾着四周,警惕着随时会再次出现的匕首。 然而这次,匕首却没有再出现,而是从四周的院墙、房顶上跳落了四个身着白衣的蒙面人。四人胸前绣着三道黑色的波纹,手中皆握着两根长约寸余、两端锋利的峨眉刺。 四人极为默契,落地的瞬间,也不言语,便直接从四周朝着颜净衣攻去。 颜净衣见状,也不慌乱。 所能见到的东西即使再强,也比暗中的身影让他心安。 他拉开架势,手中折扇收起,话扇为剑,迎上了一名白衣人。 扇刺相交,白衣人明显气力不足,被击得连连后退,但与此同时,颜净衣的身后,六根峨眉刺已是咫尺。 他顺势转身,折扇打开,手腕翻飞,将扇面旋转开来。纸质的扇面犹如铜墙铁壁一般,峨眉刺竟不能刺穿分毫。 白衣人们见状,再次散开,握住峨眉刺的手指轻轻按动,一阵机括声后,峨眉刺的尖端骤然裂开,无数钢针迸发而出,直射向颜净衣。 暗器?!颜净衣心中一紧,急忙后撤,手上的速度也更快了。然而,由于距离太过于近,加之钢针都是瞬发,有几根钢针还是从斜刺里射中了他的左肩。 颜净衣吃痛,身形一顿,手中翻飞的折扇也停了下来。 他能感受到,钢针射入的一刹那,针头便裂散开来,撑开了内里的肌肉,那种撕裂感让他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如若要取出,势必要扯下一块肉,不取出左手丝毫使不上力,如同废手一般。一个手打四个?颜净衣想着,额上滚落下大滴大滴的汗珠。 但此时,白衣人们并不愿意给颜净衣思忖的时间,峨眉刺已经恢复了先前的样子,再次刺向颜净衣。 “大爷的!”颜净衣眼见已经躲不掉,一咬牙,拖着无力的左手,向前一个滑步,紧接着身体下沉,右腿猛然扫出。 白衣人们显然没有预料到颜净衣的招式,两个白衣人来不及撤力躲闪,应声倒地。另外两个也被打乱了脚步,攻势停了下来。 颜净衣眼见方才一招占了上风,正欲接着出手。倒地的白衣人见状,飞速爬起,朝另两人使了个眼色,随后竟开始后撤。几个呼吸间便到了院墙四周,随后纵身一跃,跑出了林府。 “有本事别跑啊!”颜净衣也是极为纳闷,但嘴上却不服输,“别说你们四个就是再来四个,也不在话下!” 左肩的伤,牵扯着他喊话时的神经。没喊两句,他便感觉疼得厉害。 侧头看向肩膀时,他才发现钢针射入的很深,没入了一大半的长度,鲜血还在往外渗,染红了大半条胳膊。 又是血……颜净衣感到一阵厌嫌。同时他也有些累,刚才的战斗消耗了他很多体力。 他走到蜡梅树前,也顾不上脏,缓缓坐下,靠在了腊梅树上。梅花的清香似乎可以让他忘掉一些疼痛。 本少爷好像惹上了一些麻烦。颜净衣想着刚才的一幕幕,觉得有些蹊跷。 他作为一个非职业的被雇佣杀手,今天的任务只是来抓一个少年。只要抓住那个少年,便能拿到一个金锭,这样的报酬让他无法拒绝。 但当得知了目标地点后,雇主却又提出了新的要求——搬运两具死尸。 “太晦气,而且本少爷……” “五个金锭。” “得嘞!” “天黑以后,方可行事。” “您放心!” …… 就这样,颜净衣没能抵挡住五个金锭的诱惑,接下了这门差事。他本以为自己占了大便宜,却没成想出现了如今的状况,这对老夫妻是什么来路?白衣蒙面人又是什么来路?雇主又是什么来路? 颜净衣觉得凭自己的脑子无法想明白这些事,但他清楚地知道,五个金锭是不能要了,命比钱更重要。 他需要赶紧离开这儿,处理下伤势,最重要的是需要换身衣裳,他很讨厌自己现在的样子。 想到这儿,颜净衣不禁又皱起了眉头。 歇息了片刻后,他撑着腊梅树,略显吃力地站了起来。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夕阳西沉,颜净衣缓缓走到府门前,用折扇顶开了大门。一阵穿堂风顺势刮进了之宅子,吹得他打了个哆嗦。 似乎是想起了些什么,颜净衣转身看向了死去的林文升。风吹过的时候,几片腊梅的花瓣飘落在了他的身上。 看来并非如那些文人雅士所说,梅花也不过这般。风吹还是会落。颜净衣笑了笑,人,也是一样嘛。 他自语着,离开了林府,低着头走进了人潮之中。 第十三章 晚照 颜净衣走得很慢、很小心。 将晚的市坊街道上,人流入织。此时他很怕与人相挤,稍稍地碰撞便会让他感到撕扯般的疼。 越是这样,越让他感觉有些懊悔,他又想起了林府里的差事。 那可是五个金锭,整整二十五两的金子!颜净衣难过地直摇头。 虽说是命更重要,但这伤筋动骨也得一百天。即便本少爷体格强健,掐头去尾月余便能好,一天接上一门差事,少说得有一两金子,一个月便是三十多两!若是好的再慢些…… 颜净衣不敢再往下算,如今他满脑子都是“赔本”的字眼。 快些处理好伤势,就能快些开始赚钱!想到这,他愤愤地用折扇敲了下自己的头,脚步加快了不少。 …… 绥津·皇城·司礼监 这是皇宫中的太监们集中居住的地方。 司礼监里最豪华的一处宅子,是高元和居住的地方。他作为景朝内侍的总管,享受这样的待遇已经有好几个年头。 “干爹,跟着林太医的探子有信儿了。”高元和的床榻前,一个小太监深跪着,细声说道。 “说过多少遍了,‘干爹’这个称呼啊,得少叫。”高元和躺在床上,眼睛微闭,拖长的语调虽像是在警告,但却透着遮掩不住的喜色。 “干爹,瞧您这话说的。”小太监听出了高元和话中的开心,嘴巴愈发甜了起来,“我恨不得您做我的亲爹。” “亲爹?”小太监的话像是触到了高元和的不开心,他的语气骤然沉了下来,“你是在笑话我?” “干爹,奴才不敢!奴才该死!”小太监见状,连连磕头,隔着地上的绒毯,也能听见“咚咚”的叩首之声。 “行了,起来吧。”高元和不喜欢听这样的声音,摆了摆手说道,“方才你说跟着林文升的探子有信儿了?” “是。”小太监定了定神说道,“探子说,林太医老两口……死了。” “死了?”高元和闻言,眼睛骤然睁开,坐了起来,“谁杀的?死哪儿了?” “死在了他自己家中,谁杀的……却还不知。不过,探子说还看见了关太医。” “关紫河?”高元和皱了皱眉头。 “是。探子还说,之后看见一个素衣男子从林府走了出来,受了伤,身形和关太医相差甚远,但在府内却又没有发现关太医。” “真是奇事。”高元和的疑虑更深了。 林文升和关紫河在外人看来都是与世无争,从不树敌的人,如今一死一失踪,还是在同一处、同一时间。这种种问题让高元和确信,事情的经过远不止现在所听闻得这般简单。 但这一切对于他来说,却不是一件坏事。 高元和本就视林文升为眼中钉,本想着让皇上罢黜林文升之后,再给他些警告。现在,却直接有人把他杀了,这样看来,倒是省去了不少麻烦。 高元和的眉头渐渐舒展开来。 至于关紫河,高元和总感觉这个只有十八岁的少年,给他一种难以捉摸的感觉。他从不与人为伍,总是一副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样子。 这样的人,怕是不能为我所用,日后也会是麻烦。如今,失踪了也是好事一桩。想到这,高元和竟是不禁大笑了起来。 “干爹,您这是……?”小太监见他阴晴不定的样子,恐有不好的事发生,怯生生地问道。 “干爹想到了些好事儿。”高元和伸了个懒腰,又躺到了床上,“给我捶捶腿。” 小太监应声往前跪了几步,直起了身子,娴熟地抬手,时而按压,时而推拿,时而轻捶,力道拿捏得极为精准。 高元和似乎很是享受,眼睛闭着,一脸满足的神情。 “来宫里多久了?”高元和有些有气无力地问道。 “干爹,奴才十二便入宫。如今已经快四年了。”小太监小声说着。 “十二。好年岁啊。”高元和感叹,转而又问道,“为何入宫?” “家中有五个孩子,养不活。爹听闻宫里待遇好,便送我来了。”小太监的声音更小了。 “恨他吗?” “不恨。” “为何?” “入宫以后,却是能吃饱穿暖了,还遇见了干爹。” “可你失了男儿身。” “可不入宫,便可能丢了命。还是命更重要些。” “不觉羞耻?” “不觉得,旁人爱说便说,也不曾少块肉。” 小太监的话让高元和想到了刚入宫时的自己,彼时,为了吃饱穿暖,也是受尽了打骂和讥笑。但那些表面的尊严之于性命,在他看来,显得是那么微不足道。 只有活着,才能有尊严,才有资格去争取尊严。 高元和秉持着这样的信念,终是爬到了可以睥睨他人的地位。 他喜欢看那些昔日里对他呼来喝去,如今见着他,却得卑躬地喊一声“高公公!”的大臣们。 即便他们谄媚的笑,有时会让高元和觉得反胃,但他依旧乐此不疲,依旧喜欢贪婪地看着。 而人一旦开始贪婪,想要的东西就会越来越多。 高元和也是如此。 “不说这些陈年旧事了。”高元和摆了摆手,既是终止这样的话题,也是示意小太监该换一条腿来捶了。 见高元和摆手,小太监的心神仿佛漏了一拍,眉目间露出一丝恐慌。 “嗯?”高元和见小太监没及时反应,略有些不满地说道,“不懂?” “懂……懂。”小太监忙不迭地答着。 “那就快些,别磨蹭。”高元和不耐烦地说道。 小太监不敢怠慢,赶忙脱下鞋子,爬到了床上,跪在了另一边,手法依旧娴熟。 “今儿这力道可以。”高元和笑道,“以后还得再机灵点。” “干爹教训的是。”小太监的声音有些颤抖。 “只会听教训,不算机灵。” 高元和说得很慢。他像是想起了些什么,慢慢睁开了眼。 “皇上的晚膳,准备得如何了?”高元和问道。 “御膳房已经准备好了。”小太监顿了顿,“还是按照干爹的吩咐来的。” “以后告诉厨子,手上的力道可以再大些。”高元和嘴角浮起了一抹笑,“既然入冬以后,白昼愈发的短,那我们就早些看看皇城的晚照。” 小太监似是听懂了些什么,吓得不敢出声。手上的动作竟也停了下来。 然而高元和这次却没有发怒,他一把拉过小太监,看着面目俊秀的小太监脸上浮现的惊恐,露出了贪婪的笑…… 窗棂外的天色,已经暗了下来,最后一抹夕阳的光,斜斜地映照在了皇城里。 第十四章 庸医 在穿过最后一个街口以后,颜净衣终于走到了一家已经打烊的医馆前。 这家医馆是一间二层的小楼。大门窄小紧闭,外观显得极为破旧。 医馆门前也并无招牌旌旗,只有门楣两侧挂着两盏满是灰尘的小灯笼。昏暗的光线之下,勉强能看出“广财”两个字样。 如若不是小楼里偶有飘出阵阵药味儿,根本不会有人会把这样的地方、这样的名字和悬壶济世的医馆联系起来。 然而颜净衣看到这样的地方,却是终于舒展了眉头,脸上露出了欣喜的神色。 他熟练地走到医馆的门前,扯着嗓子喊道:“陆简,本少爷回来啦!” 但医馆内却是没有动静。 咦?不在?睡了?颜净衣一阵纳闷,正准备再次喊门的时候。门突然开了道口子,门内伸出一只手,猛地把颜净衣拉进了医馆内。 颜净衣毫无防备,被吓了一跳。左肩的伤口因拉扯撕裂开来,疼得他大叫一声,凄惨至极。 “别叫!”一个低沉的男声制止道,“你有病啊!大晚上的,那么大声?” “陆简,你才有病……”颜净衣听出了声音的主人,心里有了些底,但疼痛感还是让他有些恼火,“没有病谁来医馆啊!” “打烊了!”陆简不耐烦道。 “本少爷也是这医馆的主人!”颜净衣怒道,“不许打!” “我乐意!”陆简的语调也提了起来。 …… 正当他俩吵着的时候,从医馆的某个角落里传来了一个弱弱的声音。 “两位……这是哪儿,能否掌个灯?” “谁?!”颜净衣再次被吓到。 “我雇的一个人。”陆简说道。 “你?雇人?不要金子?”颜净衣不可置信地说着,“让本少爷来看看,哪个傻子不要钱就帮人干活?” 说完,他摸索着找到了烛台,点亮了一根快要燃尽的蜡烛。 颜净衣拿起烛台,顺着刚才声音的方向,在药柜边上看到了一个被捆绑起来的人。 他走进了些才发现,此人身上满是血污,身形竟还有些眼熟。而就在此时,被捆之人见有灯光,也是转过了头。 四目相视,颜净衣又是大叫一声。地上的人竟然就是下午被他击晕,装上马车的少年——关紫河 颜净衣即刻放下烛台,取出了折扇。在关紫河还在适应突然出现的光芒、视线模糊之时,他又一次感受到后脑被猛地一击。视线彻底模糊。 “颜净衣!你……你疯啦?”陆简闻声赶来。他看见颜净衣击晕了关紫河,满脸惊诧,“这……我可是花了金子的?……你打死了算谁的?” “这个人,你雇的?”颜净衣似乎没有听到陆简的话,表情瞬间严肃起来。 “花了我两锭金子!”陆简有些心痛地说道。 “你雇他为何?”颜净衣追问,“你知道他是谁?我身上的伤就是因他而起!” 说到这儿,颜净衣拿起烛台照向了肩上的伤口,原本结痂的地方,因为之前的拉扯,又裂开了。他感觉肩上的伤口更疼了。 颜净衣想到了下午的事,若不是为了答应绑这个少年,后续一连串的事定然不会发生。 而如今,这个少年竟然是被绑到了自己的医馆之中,想破脑袋的雇主还自己的同乡、医馆的另一个主人,陆简。 正当颜净衣难以置信的时候,陆简的声音打断了他。 “受伤了?那正好,他恰巧是太医院的太医。”陆简说着,转而又叹了口气,“只可惜……” “太医?你自己不就是郎中吗?你还花两锭金子?”颜净衣没等陆简说完的时候已经惊讶到了极点。 他不敢相信身为郎中的陆简,竟然雇佣了另一个郎中。 “你是要交流医学心得,著书立说吗?还请的是皇家太医,眼界挺高啊!你一定是疯了!”颜净衣无法想到合适的理由安慰为自己,愤恨地骂着陆简。 “颜少爷,你忘了我是个半瓶醋?赝品。”陆简听了,也不生气,“就和你的被雇佣刺客身份一样。” “谁是赝品?本少爷我可是正宗……”颜净衣愣了愣,辩解道。 “正宗还受伤?还能被一根小针扎了?”陆简看了一眼颜净衣的伤,眼中露出嫌弃之色。 “你也知道医馆也有你的份儿,那能不能别三天两头不着店,没那金刚钻,咱就别揽瓷器活,见天儿不见人影。抓一个手无寸铁的孩子,就流一胳膊血,得亏我是知道,要不知道还以为你刺杀了多厉害的人……” “你不说少年还好,若只是他一个,断然不会有事!”颜净衣打断了陆简连珠炮似的话,他想到了那对死去的老夫妇,心中的愤怒涌了起来,“但你为何还要雇人杀害一对老夫妇?” “你被针扎到了脑子?”陆简听着颜净衣的话,感觉有些摸不着头脑,“什么老夫妇?我还是先给你把针拔了吧,免得在说些胡话。” 说完,还未等颜净衣反应,便出手攥住了钢针,用力一拔。 陆简并不知道钢针的构造,他心中因为关紫河被击晕,带着一丝对颜净衣的怨气,手上的力道格外的重。 钢针拔出的瞬间,颜净衣左肩的一块肉直接被撕扯开来,指甲大小的肉块和鲜血瞬间喷洒在了陆简的脸上。 颜净衣显然也没有想到,陆简会以这样的方式,帮他“处理”伤口。他只觉得强烈的痛感像是一柄铁锤,猛地击中了脑袋,接着便疼得晕厥了过去。 陆简被吓坏了,他抹了下脸上的血,看着手上前半段呈齿轮状的“钢针”和躺在地上的颜净衣,一时竟不知如何是好。 愣了一个呼吸,陆简才想起来得先给颜净衣止血,于是赶忙跑到药柜后,慌乱地翻出了一瓶止血散。 他跪倒在颜净衣身边,拔了瓶塞,颤抖着将一整瓶止血散一股脑全洒在了颜净衣的伤口处。 陆简还没见过如此严重的伤,确是如他自己所说,他就是个半瓶醋的郎中。行医完全是为了能牟些利。医馆开了两年,他治过最重的病,是风寒。 如今,看着颜净衣面如白纸的脸色,他慌乱极了,额上豆大的汗珠不断滴落。 颜净衣,你可千万别死…… 第十五章 囹圄 当颜净衣醒来的时候,天边已经泛出了鱼肚白。 但他并不能感受到。睁眼的那一刻,他只发觉自己身处在一片昏暗之中。 呼吸间浓重的霉味,让他有些透不过气,下意识地想要坐起来。然而发力的瞬间,他左肩的伤受到拉扯,又疼了起来。 颜净衣这才想起来昨日之事,他只记得陆简替他拔出了钢针,然后自己便疼得没了意识。 这是哪儿?颜净衣清晰地记得自己回到了广财医馆,但眼前的地方,他似乎有点陌生。 四面都是墙,只有一扇一人高的铁门,铁门正中心的位置有一个很小的方形空洞。阴冷潮湿的环境之中,甚至连一张床都没有。 对于颜净衣这样的伤者,这样的环境实属有些差。 他再次尝试着坐起来,挣扎了很多次以后,还是没能成功。 “这到底是哪儿!”颜净衣的愤怒被身体的虚弱削减,从嗓子中发出的呐喊声,听起来格外的无奈。 他愤愤地捶了下地之后,却听到了一个声音,一个极为熟悉的声音。 “你醒啦?”问话的是一个竟然是一个孩子。 颜净衣心中一凛,这孩童的声音就是那日在林府门前,马车上的声音,一种没由来的恐惧突然包围了他。 “小毛孩,你……你到底是谁?”颜净衣试探地问着,边问边用脚跟蹬着地,艰难地把身体往后挪动。他想靠到墙边,这样会让他觉得心中能稍稍平静些。 “小毛孩?”孩童声音的主人显然有些不开心,语气沉了下来,“你这厮好无理。” “别说那些没用的,这是哪儿?”颜净衣虽然恐惧,但耳边孩童般的嗔怪却让他有了些底气。 “广财医馆呀?”孩童不假思索地说道。 “放……胡说八道!”颜净衣本想开口大骂,但想到对方可能是个孩子,又收敛了,“这医馆建造的时候,好说我也花了一半的金子,我能不知道有这样的地方?” “你也说了,你只花了一半的金子嘛。剩下的一半,陆简花的。你不是同样也不知道为什么他要雇那个太医嘛?”孩童若有所思地说着,“有时候,不是什么事情都要知道的。也不是什么事都是天经地义。” 孩童的话虽满是稚气,每一个字却都说进了颜净衣的心中。 他有些不敢相信这样的话会从一个孩子口中说出。好像在说“得了,别多想,你什么都不是。” 但他说的似乎又没有错,除了自己平时自称一声“少爷”,又还有谁把他当回事儿呢? 他想到自己拖着伤从林府走到医馆,穿过了两条市坊街道,车水马龙,人流入织,却没有一个发现到他身上的伤。 他心底虽不想惹麻烦,不想有人发现他。但却又渴望,会有个人在人群中停下,哪怕只是问一句没用的“你受伤了?”也好。 到那时,他一定会故作帅气地说一句“没事儿,这点小伤对于本少爷来说,不值一提。”然后昂着头,忍着疼,笑着离开。 疼是真的,笑也是真的。 然而,更多时候,这个并非职业的杀手,在每次受伤之后,都只是一个人走回医馆。一路上,没有人和他搭腔,更没有人关心他。 他每次都会熟练地回到医馆,听着陆简抠门的叫喊“止血散不便宜,省着点!”。然后在医馆的一个小角落,快速地给自己上好药。 看着止住的血,颜净衣又会窃喜,真管用,这样一来,没几天就又能开始接差事了!想着想着有时竟会笑出声来。 那时候,疼和笑同样也都是真的。 颜净衣很喜欢钱,他想的也不多,简单的想法之中,开心和忧愁是简单易分的东西,也都是最真实的东西。 “你是傻了吗?”孩童见颜净衣发愣的神情,好奇地问道。 “我为什么会在这儿?陆简呢?”颜净衣不想再和孩童交流那些毫无意义的事情,转而问道,“你刚才的话,又是什么意思?” “这些问题要回答的太多了,我懒得说。”孩童懒懒地说道,“不如,让你说的那个陆简自己告诉你吧。” 话音刚落,房间的铁门应声打开。门轴像是锈得厉害,发出了极为刺耳的“嘎吱”声。 颜净衣皱起眉头,抬眼望去,一个满身血污,头发散乱的人被像扔东西一样,用力扔了进来。 离得近了些,颜净衣才发现,被扔进来的竟然是陆简! 他只觉得心里猛然揪了一下,费力地爬到了陆简身边。 “你们对他怎么了?!”颜净衣近乎嘶吼。 “就如你所见咯。”孩童有些纳闷地说道,“你的意思是表现地不够明显?” “你们到底要做些什么?” “我们只是想要一个人。” “那个太医?你们要就拿去啊!” “太医?我们可不要太医,我们要一个女人。” “女人?”颜净衣顿时愣住了,“要女人你去酒楼啊!来医馆?这儿只有女尸!我们这种医馆甚至只治风寒和其他小病,女尸都没……” “看来,你什么都不知道啊。”孩童故作叹息道,“那就还是等你的挚友醒了以后慢慢告诉你吧。” “咱们能不能说点能听明白的?!”颜净衣不满地问着。 “我已经说了很多了。”孩童没有再说什么,声音渐渐飘远。 “你这小毛孩!你给我回来!……” 颜净衣扯着嗓子叫喊着孩童,却是一阵徒劳。他力竭下来,靠着墙喘着粗气。 他知道了一些一头雾水的事情。昨日的太医少年已然头疼,今日竟又多出一个女人。 颜净衣实是无法将这两样事情联系在一起。 而如今唯一知道这件事的只有眼前躺在地上、不知死活的陆简。 陆简此时极为狼狈。只穿着一件破旧的单衣,衣服上满是血污。他的背上有很多鞭痕,衣服被鞭子抽开,里面的肉也是如此,翻卷着,溢出鲜血。 请个假 不好意思大家,今天没法更新了。今天一直在修改剧情,一直都不是很满意。有点强迫症,不想水,但……也不想断更。 明天补回来。 第十六章 锦衣(一) 当身处在密闭的环境之中,人们对于时间流逝的感觉总是极为迟钝。 颜净衣已经不知道自己闭眼等了多久,他只觉得自己似乎恢复了些精神,然而睁开眼时,身旁的陆简还是没有清醒的迹象。 “大爷的,不会死了吧?”颜净衣面色凝重地自语道。 他用脚踢了踢陆简的肩膀,陆简依旧是没有反应,只是胸腔在以微弱的程度起伏着。 颜净衣突然有些难过。 就像小时候一起玩了很久的玩伴,有一天告诉他,他们家要搬走了,以后不能在一起玩了一样。 彼时,他就已经能明白,这样的离别便是永远。 如今,看着伤痕累累、奄奄一息的陆简,他心中的苦楚更甚。 他和陆简是同乡,两人都来自遥远、荒凉的芜州。 家中极为清贫的他,还有两个哥哥和一个姐姐。父母兄长并无本事,皆以农事为业,然而芜州地瘦,庄稼常年收成不好,颜家的生活也总是捉襟见肘。 颜净衣虽是家中的幼子,却也没有被格外宠爱。反之,父亲和兄长总在口粮不够之时,埋怨他只知吃饭,不知劳作。 他幼时单纯,也不争论,只是瘪着嘴,默默地把自己面前盛有稀薄米汤的碗推到父亲面前,然后跑到田间地头找他的玩伴玩耍。 玩疯了,饿过了,也就忘了饿。 那时,颜净衣只是喜欢白米粥。 他常常坐在自家的田埂上,幻想以后若是有了钱,便能不用每餐都只能是米汤,不用只能穿兄长们剩下的破旧衣服,甚至可以和地主家的儿子一样,当上孩子王…… 但幻想终究是幻想。 从颜净衣十三岁开始,芜州连年大旱,庄稼颗粒无收。颜家的境况日益难堪。 整个芜州都是如此。 皇上听闻,连连派人从定州运送官粮,减负救灾。但各级官吏总会贪些蝇头小利,层层克扣下来,分到每家每户手上的粮食,所剩无几。 大家心里都明白为何至此。 富人们自是不会声张,穷人们却是怨声载道,毕竟他们也想拥有活下去的机会。 于是,开始有人去衙门喊冤。 每有这样的人,府衙老爷都会拍着自己圆滚的肚皮,瞪圆双目,给他们定下污蔑公堂的罪名,关进牢里,静待死亡。 那些死去的贫苦之人,一辈子见过最多的,可能就是脚下的黄土,全然不懂什么是污蔑,不过是想讨口活下去的粮食罢了。他们之中的有些人甚至连“污蔑”两个字都没听过,便因“污蔑”而死。 官威猛于虎,敢怒不敢言。 这样的境况一直持续着。芜州开始有越来越多的人饿死。 但是却没有一丝消息传到定州,传到皇上的耳边。粮食不断,灾民不断。 颜净衣的父亲也没能挺过灾荒的第三个年头,那一年的春天来的格外的晚,很多人都没能熬过漫长而又寒冷的冬日。 父亲撒手人寰以后,母亲也相继离世。家里只剩下两个哥哥和已经嫁人的姐姐。 父母死后,兄长们便要争相逃荒。 “你们不能走。”那时瘦骨嶙峋的颜净衣穿着破旧的衣裳,挡在兄长面前的时候,眼眸中满是坚毅,“父母尸骨未寒,三年守孝才是大事。” “不走?那就不是守孝三年,而是守死咱们三个人了!”大哥只是轻轻一脚,颜净衣就被踹翻在地。 “净衣,你孤身一人,我和你大哥还有妻小啊!”二哥声泪俱下。 颜净衣没有力气再去挽留他们,看着他们离开的时候,他竟是笑了,笑着跪倒在双亲面前。笑着笑着便哭了。 他很少哭,小时候扛稻谷,弄洒了箩筐的时候哭过一次,再大些时候,兄长给他的半新的衣服,被地主家的儿子划破的时候哭过一次。 这是第三次,也是他最后一次。 那一次颜净衣哭得很伤心。在很久很久以后,再提起这件事以后,他说自己也不知道为何,大抵是觉得自此以后,就再也没有哭的机会了吧。 颜净衣在那片荒凉的芜州,又待了三年。 三年间,他目睹着身边的人们,一个个想要逃离芜州,却又听说着他们一个个被饿死在路上。也看到过成群的起义之士,被官兵镇压、击溃、坑杀…… 颜净衣从不去做那些可能会丧命的事,他依旧每日躬耕劳作。饿的发慌的时候,总能看见地主家的孩子在家中逗着蛐蛐儿,啃着鸡腿。 他咽过几次口水以后,便不再安稳。 第十七章 锦衣(二) 偷东西在颜净衣看来,该是一件很讲究的事儿。 他从前听说厉害的飞贼都能飞檐走壁、悬梁挂柱。更有甚者,能够堂而皇之的从府宅大门进府,与人擦肩的瞬间就能顺走身上的财物,然后全身而退。 颜净衣自然是做不到那样。 他对着地主家吞咽口水的时候观察过,地主家的大门总有家丁把手,昼夜轮换,不曾有歇。院墙也是极高,墙边满是刺槐,无法上手、落脚。 但是,西北角却有个狗洞,洞口极小,无人察觉。 很多次,颜净衣都会对着小小的狗洞犹豫。 他虽羡慕贼的本事,却不喜偷这样的行当。 “就当是……借?只此一次!”颜净衣最后一次犹豫的时候,已经饿得前胸贴后背。 他最终还是说服了自己。 三更天的时候,地主的府宅已然静下。夜幕之上,几片厚厚的云遮住了月亮,穹顶之下,格外的暗。 颜净衣喜欢这样的天时,他已经等了一个时辰了。 蹑手蹑脚地从狗洞钻进了府宅,直起身子的一瞬间,颜净衣感觉双腿有些不自觉地颤抖。 定是饿的双腿发了软!他安慰着自己,深吸了口气。 如今他急需找些吃的。 地主家府宅的门室排列,他已经不知道在门前的树上坐着的时候,看过了多少次。饥饿也让他很快就嗅到了食物的味道。 颜净衣在心底给自己打了个气,顺着香味儿,凭着脑中的记忆,向后厨摸索去。 一路上,他都贴着墙根走,两步一回头,三步一环首,极为谨慎。 但是,让颜净衣纳闷的是,今日的府宅却是寂静异常。走了很长一段路,竟没发现一个守夜的护卫。虽未看见护卫,他的脚步却不敢加快,依旧是一点一点地挪着步子。 一路畅通无阻地走到后厨,让颜净衣有些后怕。他的后背已经湿透,夜风吹过,寒意让他打了个激灵。 他从没想过只是为了点吃食,自己会慌乱成这般。 他极力地平复着心中地疑虑和不安,轻轻地推开了后厨的门。然而,就在门缝张开一点的时候,颜净衣竟看见了一个人影!他吓得全身一震,触到门的手,陡然收回,捂住了想要叫出声的嘴巴。 ……救命啊!人影的出现让颜净衣惶恐万分,那一瞬间,连呼吸都止住了。他即刻转身,正欲逃走,却感觉脖颈间一阵冰凉。 “别出声……否则……宰了你。”一个压得极低的、带着些犹豫的男声传到了颜净衣耳朵里。 颜净衣的余光,瞥见了脖颈上的刀,刃尖锋利,泛着寒光。死亡迫近,以致于他忽视了出刀者的慌乱。 “大哥……我太饿了……就想找点吃的……”颜净衣咽了口口水,结巴着说道,“什么……也没想偷……” 颜净衣说完后,出刀者却是没再接话,气氛一时间更加凝重起来。颜净衣见状,心中懊悔不堪,偷吃也是偷啊,怎会说出如此…… “进来。”正当他难过之时,出刀者说话了,“屋里有吃的。” 颜净衣一愣,情形反转得似乎太快了些,他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试探着问道,“是……是让我……” “再问护卫都该醒了!”出刀者有些不耐烦,把门开的大了些。 “是是是!”颜净衣连声答道。说完他缓缓后退,但由于背对着门,没注意门槛,后退之中,一脚踩空,身体一个踉跄。 眼见就要摔倒,颜净衣感觉一只手撑住了他。 “你倒是转个身啊!”出刀者被刚才颜净衣的举动吓了一跳,急急去撑住他,好在没有动静,否则后果不堪设想,“你想害死谁?” “没有没有,只是……这刀……”颜净衣也被吓得不轻,赶忙借势站稳,指了指依旧架在他脖子上的刀,局促地笑了笑。 “你……”出刀者显然没见过如此胆小之人,一时语塞,却也是收起了刀。 颜净衣见刀被收走,提着的心总算是放了下来。 悄悄合上门后,他渐渐瘫坐在了地上,大口喘着粗气,额间、后背、掌心的汗再次渗了出来。 他似乎有些忘记了饥饿,想到刚才冰冷的刀刃,想到自己为了一点吃的,险些丧命,颜净衣心里有些不是滋味儿。 “不是来吃东西的吗?”黑暗中,一根鸡腿丢向了颜净衣,打断了他的思绪,“抓紧时间,这可不是你家。” 颜净衣缓过神来,接住了鸡腿。他已经不记得自己有多久没吃肉了,如今鸡腿的香味,充斥着大脑,他顾不上再去想今晚的种种疑虑,大口的啃了起来。 一根鸡腿下肚,颜净衣满足极了,他甚至连骨头都没有剩下。即便如此,在精神上,颜净衣还是紧绷着。他用依旧颤抖的手,抹了抹嘴,看向了黑暗中的人影。 “为什么不杀我?你是谁?” 第十八章 锦衣(三) “我叫陆简,陆地的陆,简单的简。”陆简边说边走向了颜净衣。 “你不用跟我说这么详细,我……识字不多。”颜净衣有些不好意思的说道,“你也是来……偷东西……吃的?” 他看见陆简手上拿着很多吃的,说话的时候,还不时往嘴里塞着。 “这样的年岁,谁能吃得饱?”陆简嘴里有些含糊不清。 “你……你为何不杀我?”颜净衣有些后怕地问道。 “看你穿着破旧,胆子又如此之小,量你也不是什么厉害的角色。”陆简不屑地说着,却又突然叹了口气,“这年头,能活着不容易,都不过是想填饱肚子罢了。你是第一次偷?” “你已经……来很多次了?” “也是第一次。” “那你……” “气势上不能落了下风。” 颜净衣有段时间很敬佩陆简。他总觉得陆简是个极为聪明,且有胆识的人。不似当时的他,只是一个话不多,并且有些唯唯诺诺、胆小怕事的穷小子。 不过后来,两人的性格却是越来越像。颜净衣在摸爬滚打之中,渐渐地也开始变得圆滑起来。 圆滑并不是一个不好的词。至少在颜净衣看来,圆滑只能说明,他变得聪明了很多,在往后波谲云诡的世事之中,他至少还能有所立足。 “你是怎么进来的?”颜净衣很是好奇,陆简虽也清瘦,但骨架却是要比他大上许多,狗洞定然是钻不进来的。 “大门。”陆简轻描淡写地答道。 “大门?”颜净衣不信,“大门全是护卫,你怎能……” “你入府这一路,见到护卫了?”陆简打断了他的话,得意地说道。 “没有……” “都被我迷晕了。”陆简见颜净衣不解的看着他,解释道,“家里是卖药材的,从小见的多了,好药、毒药,都了解一点。” “卖药材?那你家中应该……不缺……”颜净衣支吾道。 “不缺钱财?这年头,谁还看病?唯一的病症就是饥荒。”陆简轻笑了一声,满是无奈,“可惜郎中治不了饥荒。” 听着陆简的话,颜净衣想到了离世的父母,眼神黯淡下来。 “要是有金子就好了,爹娘也就不会饿死了。”他不由地发出一声感叹。 陆简听完颜净衣的话,眼中放出光来,他快步走到颜净衣面前,席地而坐。 “眼下就有。” “嗯?”颜净衣坐直了身子。 “这地主家,虽说连年灾旱,可仍是富裕,足见其家底殷实……” “你是说偷?” “太难听,我们只当是借。” “借了……如何还?”颜净衣小声嘀咕,“方才的鸡腿还没还……” “定州乃是皇城,听说那儿遍地都是金子。”陆简眼神里是遮掩不住的憧憬,“咱们可以去定州,赚着钱,再回来还给这地主。” “可我……除了农事,什么都不会。”颜净衣的语气有些低落。 “学!你生来就会农事?不也是学出来的?”陆简拍了拍颜净衣的肩膀,“只要到了定州,便不愁这些。” 颜净衣从没想过有朝一日,自己将来会去定州,去整个绵疆的都城。 那时,瘦骨嶙峋的少年,甚至连芜州的洛城都不曾去过。从幼时到即将弱冠的年纪,都是在家乡的村子里。 幼时在田埂上发呆,萌生的幻想,也像是芜州的土地一般,在连年烈日的炙烤下,不断龟裂、破碎。 如今,颜净衣似乎又看见了希望。当然,他也并不知道,希望是一种可怕的东西。但眼前,他别无选择。 那夜,两个少年都做出了选择。 “你打算……如何……借?”颜净衣犹豫着问道。 “我事先便已摸透了府宅内存放金子的地方。”陆简见颜净衣有所动摇,面露喜色地说道,“府宅内的人全都被迷晕,到五更天方能醒来,我们需快些动手,拿……借完金子,便离开这、离开芜州。” “我能做些什么?”颜净衣看着陆简眼中的欣喜,说道。 “把后厨里的吃的,装起来,越多越好。”陆简站起了身子,拍了拍略显破旧的衣袍,“这一路,长的很。” “你呢?”颜净衣也站了起来。 “偷……借钱去啊!” “我……一个人在这?” 陆简一瞬间觉得自己似乎有些高兴地过早,眼前这个即将与自己同行,并且要共同为事的人,让他很是无奈。他不知道该用什么样的言语来回答颜净衣的话。愣了一瞬,陆简拔出了刀。 “少说话,多办事。”说完,瞪了眼瞬间噤声,眼神慌乱的颜净衣,轻轻地开门,朝着府宅的内院走去。 …… 时至今日,颜净衣仍能清楚地记得,那晚,两个偷了东西的少年,背着食物、金子,借着昏暗的月光,在通往定州的小路上狂奔。 害怕与欣喜交织,那时他们并不知道未来会是如何,未来之事,又有谁能预料呢? 至少在那一刻,他们更愿意相信,未来会像东方即将明亮起来的天幕。那是定州的方向。 “你拿了多少金子?” “很多!” “你拿了多少吃的?” “也是很多!” “我还不知道你叫什么?” “颜净衣。” “干净的衣服?以后不仅有干净的衣服,还得有漂亮的衣服!锦衣华服!” 少年们的声音在夜风中飘远,他们的身影却逐渐清晰。 第十九章 良人 医馆的暗室里,寒意和绝望正在包裹着颜净衣。旧时的回忆像是虬结的藤蔓,缠绕着他。 暗室里的光线很昏暗,狭小的空间里,不时能听到几声水滴滴落的回响。 微小的声音被无限放大,扰乱心神。 颜净衣揉了揉眉角,正当他烦躁之时,又听见了孩童之声。 “这人好生麻烦,只是些皮肉之苦,便要昏迷得这般久。”孩童的声音中满是不耐烦。 在这之前,颜净衣从没听到过孩童如此不满。 话音刚落,暗室的门再次被打开,进来了两个黑衣黑甲的蒙面人,两人手中皆提着一桶水。 “快放本少爷出去!”颜净衣说着,撑着地想要站起来。 蒙面人还没等颜净衣的话说完,手中提着的水便悉数泼到了陆简身上。因为离得近,一些水滴也溅到了颜净衣的身上,他顿时感觉左肩的伤处,一阵钻心的疼痛猛地侵袭全身。 颜净衣全身颤抖,攥紧了拳头,脖子上的青筋暴露出来。 被浇透的陆简,先是手指有了反应,微微地动了两下,紧接着整个身体痉挛起来。凄厉的叫声,由低沉压抑变得毫无顾忌,从陆简口中发出。他的身体不断抽搐,剧烈的疼痛让他险些再次晕厥。 但是,又仿佛是控制好的一般,两桶水正好能让陆简达到极为痛苦却又不会失去意识的临界点。 颜净衣自是没有见过眼前的情形,他顾不得自己的伤势和疼痛,急急地挪到了陆简身边。 “陆简,你……你撑着点,你可别……死……”颜净衣的内心丛生出莫名的畏惧。 他抬眼望向蒙面人,眼中的愤怒和不安交杂着。颜净衣想要质问蒙面人一些东西,却又被一种无形的威压给击了回去。 他扶过陆简的身体,还有些未干的血迹,黏稠地沾上了手。顾不上污浊,颜净衣轻轻地拍着陆简,希望他能真正清醒过来。 “真好呀!这是我亲自勾兑的盐水,还撒了些辣椒粉,你朋友的体格可真是结实……”孩童声音再次出现,他的话语中难掩欣喜,但是没成想,言语未尽,却被打断了。 “你到底想干什么?”颜净衣四顾,咬牙切齿地问道。 “咦?方才不是说过了吗?要一个女人。你的朋友知道。”孩童悠悠地说道,“但他好像不太愿意告诉我,你得帮我问问。” “你得保我们离开。” “你是在谈条件吗?那你可以选择不问。”孩童的话语带着笑意,说罢,蒙面人像是收到旨意一般离开了暗室。 铁门再次被关了起来,暗室里外除了陆简的哀嚎,再无他响。 “无赖!”颜净衣愤愤地骂着,说话间,他感受到自己的衣袖被拉了拉,陆简的眉目间满是痛苦。 “昨晚之后发生了什么?”颜净衣缓了缓情绪,神色凝重。 他急需搞清楚如今的情况,现在的他觉得自己就像是个傻子,所有的事都被蒙在鼓里。但陆简似乎什么都知道,却什么都未对他提及,他有些不满,这样的境地对于他,如临深渊。 陆简的呼吸极为微弱,他费力地张嘴想要说些什么,却是发不出声音。急躁间,满脸涨的通红,气血上涌,嘴角溢出血来。 “……说……说来话长……”陆简有些无奈。 “那就长话短说,我问你答。”颜净衣被这样的官话弄得很是无奈,“怎么出来个女的?那孩童说的女人真有?” “确有。”陆简吃力地点头。 “确……确有?”颜净衣诧异道,“你不是只喜欢钱吗?我怎么不曾听说女人的事?” “前日……医馆来了个女人。”陆简像是没有听见颜净衣的话一样,自顾絮絮道,“似是患了重疾,也不曾说出病症,只是塞了张纸条给我,便昏迷了,我……医术尚浅,就想着雇个厉害点的郎中……” “那么多金子,你……”颜净衣竟有些惋惜。 “那女人,极为富有……”陆简依旧是自语,气息微弱。 “有个屁用!现在你我性命攸关,再多的钱又有什么用,况且,你雇的那人是个太医!宫里的人……”颜净衣叹了口气,刚想抱怨些什么的时候,陆简再次拉住了他的衣袖。 “那女人似是一位故人。”陆简说出这句话时,气息却突然稳了下来,他看向颜净衣,眼中使了个眼色。 颜净衣一愣,眉角皱了起来,一时间竟然没能理解陆简眼中的意思,“故……故人?” “她姓宁。”陆简一阵咳嗽,口中血沫喷出。 “宁……人在哪?你为什么不早些告诉我?”颜净衣眼神一凛,“还有这个暗室,我为什么也不知道?” “她如今……暂时……没危险……”陆简咳嗽加剧,心血上涌,竟是再度昏了过去。 “你!哎……你说完再晕啊!人在哪儿?我们也得活命啊!”颜净衣绝望至极。 但是陆简说的话却让他心生后怕。他已经有好几年没听过这个姓了,或者说,无时不刻,他都能听到这个姓,只是一直没看见过姓它的人。 真的会与他有关吗?颜净衣想着叹了口气。若真是与他有关,陆简又为何闭口不言,和盘托出岂不更好? 颜净衣觉得有些头疼,他如今累极了,太阳穴处“突突”地跳个不停,托着陆简的手臂也是一阵阵的发酸。他慢慢将陆简放平在地上,自己再次挪到了墙角,稍稍晃动了下关节,靠在了墙跟上。 “一点儿也不好玩,刚夸完他结实,怎么刚说到关键处就又晕了?”孩童的声音又想了起来。 真是阴魂不散,颜净衣闭上了眼睛,他暂时不想再搭理这个尚不清楚身份的人。刚才的一番话,显然这个孩童也听见了,就像是无处不在一样。 他们所知的秘密对孩童来说,应是极为重要的事。既是如此,只要秘密还未被得知,他们便是安全的。严刑拷打必不可免,性命却是无忧。 想到这,颜净衣便又放松下来。然而,心神刚一卸下,他却又似想起了什么,双眼猛然睁开,全身紧绷起来。 “你是不是在想,你们因为守着我想知道的东西,所以肯定不会杀你们。”孩童仿佛能看穿颜净衣的心思,说着说着竟是笑了起来,清脆悦耳的童音,在空旷的暗室中显得格外诡异。 “然后你又想到,既然两个人都知道,留下一个,杀死一个也可以呀,那到底会杀谁呢?”孩童再次笑道,“原来你在害怕呀!” 孩童的话让颜净衣毛骨悚然,这到底是个什么样的怪物,连人心也能洞察? “我并不是什么怪物。”孩童的嗓音像突然唤了一个人,话语如诵读一般,一字一句地说着,“人心都这样。你我皆是人间客,何须自诩为良人?” “你……你在说什么?我读书少,听不懂这些文墨骚话……”颜净衣的背挺得更直了,浑身的汗都涌了出来,腌到伤口处,又让他吃痛。 “既然你害怕,那就杀了另一个吧。”孩童淡淡地说着,“反正他的命也不值钱了。你那么喜欢钱,这点盈亏之术,理应是明白的。” 颜净衣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咽了咽口水,一墙之外的这个人真的是个孩子吗?说出来每一句话都像是一支利箭,从暗处急速飞出,不经意间,杀人诛心,让人毫无防备。 他觉得自己熬不下去了,双手撑在了墙上,艰难地站起身子,无力地说道,“你想问什么,我全都告诉你。” “啧啧。”孩童的咂嘴声中满是鄙夷,“你可比你的朋友软弱多了,我还没开始跟你玩儿呢……” “够了!”颜净衣不想再被羞辱,“你要找的女人,姓宁。并非定州人,如今只怕已经离开定州了。” “说完了?” “没有。” “那就一会儿再说。”孩童冷声道,“等我先杀了你朋友,很快。” 话毕,方才的蒙面人再度开门进入了暗室,只是一个呼吸,还未等颜净衣有所反应,数柄尖刀就齐齐地插入了陆简的心脏。 没有一丝鲜血溅出,也没有一丝哀嚎,陆简甚至都没有动弹一下,便没了呼吸。蒙面人紧接着就将陆简的尸首拖了出去,血迹在暗室的地面上画出一道好看的弧线。 颜净衣的面庞因为惊惧而显得极为扭曲,昔日多年相伴的好友,只是一瞬便天人两隔。他的腿有些发软,一时站立不住,身体顺着墙根下滑,瘫坐在了地上。 “你应该清楚,我是想知道那个女人在哪,而你并不知道。”孩童并不会顾及人心,还是那般无所谓的态度,“我讨厌别人打断我说话,你已经不是第一次了。所以我很生气,恰巧那个时候,我心里想杀掉你的朋友,如此看来,你朋友的死也算是因你而起。” “别太难过,他不是什么好人。”孩童像是在安慰,只是声音却是越来越小,慢慢变成自语一般,“这样说来,我却成了好人,为你除了害。但你肯定恨极了我。不过不打紧,我自是欢喜便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