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刀未锻 流周回,纲纪灭,九龙藏,威神至。去复来,日月食。 东乾洲,山南道,黑山城,官营刀匠行。 铁锤狠狠砸在粗粝通红的刀身上,火星子刺溜窜成一线,在铁砧子点亮,裹黑,凝成灰,散成沫。 刀身在捶打的过程中不断反转,没有一丝裂痕,‘叮叮当当’的声响连成一片,没有一丝间隔,浓雾中,戚笼眼皮子眯成一条缝,面无表情,只在刀具淬水的过程中,微有转动。 ‘刺啦~~’ 碧绿色的炼刀水与粗胚刀身渐渐产生奇特的物理变化,刀锋变薄,刀身变绿,刀背上的弧度越发明显,纹路似是悼文。 终于,随着戚笼深深吐了口气,上半身的毛孔上,汗珠子掉落如抖珠,青筋掩入皮层深处,这口碧炼刀,总算是成了。 武人废刀,劲力勃发,一场战事砍断几把刀很正常,好刀难寻,这成了武行共识;好在军中会些把式法术的道人们有些门道,把道家炼剑法跟锻铁手艺杂糅在一起,烧制粹铁液,炼出一种独特刀器,先天境的武人都耍的顺手,尤其能够量产,这比什么天才地宝都管用。 刀名碧炼,是黑山城量产的军械刀具之一,比寻常钢刀更韧、更轻盈,斩人无风声,很受军中猛卒的欢迎;哪怕黑山城是公城,不受军镇直管,也被城内后勤总管李伏威勒令三月之内锻刀五十口,少一口砍他们二十六位锻匠的脑袋。 谁都知道这是屁话,没他们这些手艺纯熟的锻匠,那位总管老爷拿什么走私军火,但是挨上几十鞭子也是不爽利的。 “二哥,总算凑齐了五十把好刀,那徐狗贼找不来茬了。” 赵牙子讨好性的把抹了羊油的毛巾递上来,戚笼胡乱了抹了把脸,一层乌亮亮的油渍被抹了下来,道人炼丹有铅毒,配方改了,味还是那个味儿。 抹去丹灰的戚笼高高瘦瘦,有着山南道少见的白皙皮肤,看上去是个极干净的年轻人,温和、平静。 “老爷子今个儿不在吧?” 戚笼随口问了句,将挂在墙上的袍子胡乱套上,走到门口,锅架上烧的八成热的鸡汤‘滋溜’一口,烫嘴滚喉咙,一股热气顿时从胃部舒展到四肢百骸,腰上绷的破弦总算没断掉,但依旧是骨头轧骨头的刺痛。 “师傅今早去城里采办。” “那我也溜号了。” 戚笼头也不回的摆摆手,门一开,冷风穿体,不自禁的打了个寒噤,吐了口肉眼可见的白气,门内火烟滚滚,门外大雪纷飞。 “嘿,也就是这小子敢溜了,换了其他人,老匠头可会直接动手的。”旁边一个中年匠户嘿嘿一笑,又暧昧道:“谁让人家是他内定的女婿,一个女婿半个子嘛。” “那还不一定呢!”赵牙子下意识的反驳一句,随即心虚的望了望四周,见无人关注他,悄悄松了口气,转而去看摆放在刀架上的五口钢刀,蓝汪汪的刀尖像是眼珠子一样盯着他,盯的他脖子后面冒寒气,顿时把肚皮里的牢骚憋了进去。 匠行之中,手艺称王。 自从三年前,段老匠头把这位‘二哥’捡回来,单论手艺,就没人不服的。 …… 匠行坐落于城南瓮城中,隶属于黑山府军器监,属‘五器署’之一,城外就是黑山精骑的军营,城内则是武库、六司等重要机构,高门大院,把守森严,居民也少,但越往外走,人流越多,人声鼎沸,好不热闹。 戚笼找了个熟悉的茶摊,叫了碗茶,点了一碟茴香豆,听了一会儿‘赤身义贼大闹葛家庄,千里逞威报亲仇’的故事,忍不住酸到掉牙,扫了一圈,听书的也就零落的三三两两,都在低着头说话,显然对这老套路不感兴趣。 在这兵荒马乱的世道,乱贼成匪,匪聚兵,兵成阀,靠人头当饭吃,难得碰上一个不割草吃饭的,自然要大吹特吹,更何况这群赤身贼的活动区域在这山南道附近,天然就亲近。 不过再好的故事没有好素材也会乏味,赤身贼都没了,可不只剩下陈词滥调。 听到赤身贼大当家‘义气为先诺为重,合心同意寇江湖’的时候,戚笼意义不明的一笑,丢下两铜钱,晃悠悠的走了。 都说城南是藩镇的世界,城中是公城的世界,这城东,便就是真实的世道了了。 巷道越走越窄,坊间的恶臭味越来越多,污水溢出沟渠,洒的满地,暗娼的身影在窗中一闪而过,零星的、阴沉而戒备的人影交织而过,江匪、杀手、乱兵的气质是不同的,戚笼可以辨的出来,他身上渐渐露出相似的气质来,阴戾而又凶狠,这让在暗中盯着他的视线少了不少。 戚笼转过一条巷子,腥臭味在带着一种难以描述的燥味——他看到了一具尸体。 这尸体斜靠在墙上,像是一只没斩好的白切鸡,看不出身份,胸口和肺部各被捅了三四刀,刀口极乱,背部也被插了两刀,黑色的血水顺着墙壁流淌着,翻白的皮肉上爬了一圈苍蝇。 除此之外,脖子上那颗本该存在的血糊糊人头不见了。 戚笼身子一僵,双眼缓缓睁大,像是要在风声中辨出敌人的痕迹,腰部下意识的一弓,从牛皮靴子里拔出一口碧蓝色的匕首。 小刀也叫碧炼,用的是黑山府军不知从哪里缴来的精铁,除了比军器小上十来倍外,没有任何区别。 贪墨是不存在的,戚笼管这个叫自给自足。 内杠、凶杀,在城东常有发生,但公认的规矩是把首尾处理好,不然一旦给府军接手,往往会在城东犁上一遍,有油水的捞油水,没油水的,权当练练刀术;毕竟城东的居民十个有九黑户,在公城中,不入户籍者,形同猪羊。 “嘶~” 腰间猛的一麻,像是被隐形人捅了一刀,酸辣痛痒,似乎捅人者还善于各种折磨手段,但事实上,这只是他老腰伤又发了。 突如其来的剧痛让戚笼意识到,这里不再是他千方百计想摸进去的敌巢,而是方圆五百里唯一的秩序所在,而他也不是当年光着膀子遛马的麻匪,他是半年前就入了户籍的城北良民。 所以,死人,关他屁事! 于是他站起身来,拍拍身上似乎不存在的尘土,又扫了眼手上提着的酒和莲叶包肉,果然都是肉,还是卤制过的比较好闻;脖子转了转,放松却不乏谨慎的退了回去,从坊口的破旧大门中转出,准备绕上一大圈去寻找自己的目标。 黑山城,或者说,山南道的所有公城建制都是仿照中原的唐国,坊市相对,四平八稳,放眼望去,像是大方块中劈出了一个又一个小方块。 戚笼从长寿坊的前门退出,钻入福禄坊的小巷,向北走了不到百步,就听到了一道语音模糊、又带着不加掩饰蛮横的腔调。 “你、你这厮不是段老头手下,嗝,那个小铁匠嘛。” 戚笼听出对方的嗓音,黑山府后勤总管李伏威麾下的一个中级武官,面上都称徐校尉,背地里总要骂上一声徐狗贼,这厮捞油水和不要脸的本事在五器署中大名鼎鼎,加上又贪又狠,所以叫狗贼;不过敢当他面上这么叫的,多半也被他弄的惨如狗了。 徐狗贼一手提着军裤,一手挠着油腻腻的黑色胸毛,口中酒气浑浊,一脸凶蛮婬荡,皮甲不三不四的披在背上,堆积的肥肉上,有几道看上去分外凄厉的刀痕箭口,对外自称李总管手下最凶的狗,但在当狗之前,他也曾是李府私兵中最凶的一条狼,若不是一场意外伤了他的跟筋,也不会沦落到管后勤的地步。 “小子,私自到这三不管地带儿,你想找……” 徐狗贼刚从白嫖的半掩门儿中溜达出来,火气全消,心情正爽,准备抽上对方十几个巴掌,把对方‘孝敬’的酒肉拿去享用。 ‘嘿嘿,来的巧不如来的好,正好送段老儿一份大礼,徐爷姑爷做得,女婿也做得。’ 抬头,寒光一闪,对方的刀尖,已快插到自己的面门上。 第二章 半废 徐狗贼四岁炼桩,十三岁持拳勇横行乡野,十五岁就提着两颗马匪的脑袋,一道拜门贴拜入黑山城伏龙总管李伏威门下,刀口上滚了十年,随后跟腱断裂,走了大夫人的门路,转入军器监,厮混了七年。 虽然坊间都在传他徐大员外又抢了几个老婆,嫖了几个良家,但在武风凶悍的黑山城中,至今没人敢找上门来。 无它,他黑山腐尸犬的名号,在军中比民间的威势更凶。 他上半身一扁,肥胖的身子以诡异的速度扭转,任由刀尖在脸上划出一道血口,五指如钩,指节捏蚕响,肩膀一提,指钩便直捣戚笼手腕,同时怪笑一声,右脚掌隐伏虚探,合身撞入戚笼身门中,嘴中黄牙涎水带着恶臭,一脸凶恶的咬向喉咙。 地功桩,蝙蝠手,狗拳? 有点意思! 戚笼眼皮一眯,眼缝爆射出凶戾和兴奋,哪还有半分的平淡,右手反转,弃刀换掌,闪过对方戳击,五指合握,如红鹤唳叫,直插对手肩膀,指缝径直剪开皮肤,一扭一钻,便戳开一个血洞。 徐狗贼眼皮一抽,对方身手的老辣让他微惊,身子一抖,右脚便要朝天翻起。 然而对手更快,戚笼身形猛向前顶,身子似乎一下子高了半截,手如钩,钩拉肩,形如马跃涧,左脚顶的笔直,右膝带着凶恶风声,直砸对方那张油腻大脸。 徐狗贼头朝下,突然露出一个凶恶笑容,脸一转,避开膝锤,双手似狗刨食般往下一捞,肥胖的身子转如陀螺,像是回到了当年,马啼,铁甲,骑兵沉重的呼吸声。 上下半身几乎与地平齐,左手撑地面,右脚掌一弹一炸,似狗探腿,又似镰刀斜劈,又毒又狠,斩向敌人左脚膝盖。 可眼前的戚笼突然消失不见了,徐狗贼还没等他回过神,前腿骨就是一痛,像被马蹄子重重一踏,同时眼前一个圆黑黑的铁膝越来越大,凶狠的撞在了自己的右脸颊上;‘啪嗒’一声重响,他被砸翻在地,肥胖的身子在粗粝的地面上滚了七八圈,还没回过神来,脖子就被刀架住,大冬天里铁器分外冰凉。 “见了蝙蝠手,怎会不防备你的朝天脚、倒背镰,地功桩最善的不就是砍马腿么。” 一道戏谑的声音从徐狗贼的背后传来。 地功桩,又称狗拳,是黑山精甲所炼的一门沙场拳术,专门针对马匪骑兵。 徐狗贼感觉半个脸颊骨都裂开了,痛的混身发抖,眼水鼻涕口水湿了一地,张嘴吐出一口粘稠血水夹杂十几颗碎牙,咬牙切齿道: “真龙桩,驭马腾龙!” “你到底是谁?!” 整个黑山城内,精通这一龙一马,能把一刚一柔这两股劲炼入一条脊椎的,根本没有! 福禄坊的巷道中,隐隐约约有人影晃动,戚笼似是没看见,自顾自笑道: “这巷道前挡大街,后抵大门,视野宽广,宽度却只两人同行,若是用来堵杀人那是极好的。” “死者是被熟人前后阴杀的,脑袋被摘了却留具无头尸,说明死者身份很重要,他的同伙更加重要。” “那人髀肉粗大,小腿罗圈,腿内磨损,说明是个骑把式,方圆五百里只黑山府一家养的起重骑兵,但在这城东摆尸伏人,这死者却又恰恰不可能是黑山骑。” “让我再猜一猜,前些日子听说武平军府有骑将前来征兵甲粮秣,做假账需要时间;还是说,黑山城主和伏龙总管的明争暗斗到了紧要关口,请了外援……” 二人暴起、搏杀,不过三息,反倒是说话时间更长。 戚笼的话引发了那几道黑影的骚动,却又忌惮不前,被他抵在身下的徐狗贼更是惊悚,复又咬牙切齿,“黑山城中,敢胡思乱想的人,大多都没命了。” 同时脑中胡乱闪过好几个大人物的名字,到底是谁—— 戚笼长吐了口气,终于熬过了最艰难的关口,暴起之下,背部的僵肿和剧痛开始消减了三四分,微微活动了下脊椎,身子缓缓松劲聚桩,口鼻间的甜意硬生生咽了下去。 刚刚别说其它伏击者动手,他手下的胖子稍一挣扎,就能把他这个残废掀翻。 而按照经验,等那剧痛熬过去,他便多了三十息的‘自由’。 暴起,伏人,拖延,再动手,这是在徐狗贼嘴里蹦出第一个字时就算计好的。 指尖一挑,干脆利落到好似切瓜切菜,小‘碧炼’就从徐狗贼喉间插入嘴里,血崩如泉,堵住了对方费尽心思想好的话术。 托住对方下巴的手掌缓缓松开,任由浓厚的血水腥味从其嘴里溢出,像是一只打不了鸣的老母鸡。 戚笼任由对方瞳孔睁的老大,倒在地上,嘴巴大张,‘咯咯’声中两眼突起,唇齿间滚荡的血腥味更浓了。 “几位看上去不打算让我离开了……” 戚笼吸了长长一口大冬天的冷气,在胸腔滚荡一圈后再喷将出一嘴腥气。 “正巧,我也是这般想的。” …… 一炷香后,城东,一间蛛网相连的破陋瓦房 一具筋肉发达、至少九尺的巨人堆积在床上,巨人眉如重蚕,眉尾滴血成痕,麻衣上的血水已干成黑渍,苍蝇蚊虫爬里爬外,床边摆着散乱的木桶瓦罐,一股难闻的药味充斥房内,地面上的浅红色是刷不干净的血迹,戚笼当初把对方从死人堆里扒出来时,这位爷身上就漏的跟个筛子似的。 可没过十天,吃了睡,睡了吃,巨人身上的伤势就只剩下纵横交错,一道道快痊愈的血痕。 进门后,戚笼也不管对方,自顾自拾掇出一片干净地儿,将荷叶包打开,什锦记的卤肉、卤菜,还有半只肥鸭子,姿态相当不雅的蹲在地上,挑出最肥的五花肉用力一吸,趁着嘴里的油腻味没散之际猛灌一口酒,两字,舒坦! 还没等戚笼继续下筷,床上那具死尸胸口忽然鼓起,张开大嘴,喉咙里的滚荡像是风箱子里拉扯出的火炉风吼,古铜色的紧质皮层下寸寸鼓起,眉间的印筋、鼻翼的准筋、两鬓的鬓筋、还有耳筋、颊筋、太阳筋,从脸上到身上,像有一条条肥大的蚯蚓在蠕动,整个人变成了皮肉筋骨扭凝的怪物。 戚笼眯眼,伴随着强烈的窒息感和浓厚血气的,是迫极生死,让人逃无可逃的一种恐怖威压,他只在炼法大成的武人,或是能驭剑的道人身上见识过,那无不是九死一生的经历。 他出手,自己会死! 不知过了多久,也可能只一刹那,就在戚笼颈后密密麻麻,全是豆粒大的汗珠时,那股凶恶的气势戛然而止,再然后,莲叶包中的半只鸭子就不见踪影;坐起的高大阴影中,不断有野兽般的咀嚼和吞咽声响起。 一地的苍蝇蚊虫,都是被震死的。 很快,酒肉被一扫而光。 戚笼深深的看了对方一眼,正当他以为对方会像往常那般,倒头就睡时,这位额头宽大、五官粗犷的巨人盯住了他,目光如昼,让戚笼产生有一种强烈灼烧感,筋肉皮骨好似透明一般。 不过随着一声浓烈的吞咽声,这感觉一闪而逝,再然后,巨人脸上肉眼可见的露出了疲态。 精气昼出于首,夜栖于腹,当自尊其首,重其腹。色庄于上,敬直于中,应机无想,唯善是与。 这在武家叫‘神气合吾一体’,道家也有个说法,唤作‘养瞳子’,目闭而不闭之间,得见日月之光景;积修老道于静室中锁精闭关月旬,童子唤醒,老道时睁眼时黑室亮白如昼,便是此理。 只不过道家气血浓度远低于武家,只能旬月见功,远不如顶尖武人蓄势而发。 “身子有血腥气,体内也有血腥气,”巨人的嗓音醇和干净,远不如其面目身形那般骇人。 血凝而不走积腥,戚笼沉默了好一会儿,才道:“前者是小事,后者,能医否?” 他脱了上衣,转过身去,只见一身白净干练的肌肉上,伤疤嶙峋,不下二十道,致命伤参杂其中;肩膀微晃,一条大脊椎节节向上,再向下伏,只是到了尾椎骨向上数第三节时,有一个明显的肉窝,这节骨节像是被人巨力捏碎,然后拍进肉中,分外刺眼。 巨人眼角微挑,表情变的严肃,搓了搓掌心,变的通红发烫,掌心如棉,五指粗如萝卜,指尖像是滚了油的铜珠子,用着与手型截然相反的精巧手法,顺着脊椎附近肌肉捏打,像一根根银针一样插入肉中,挤出筋脉骨络,让戚笼的背部看上去更像是某种人形妖怪的背。 每一次拍打,便有一丝染着红色的汗液流出。 抽筋、扒皮、割肉、剔骨,挖出一张肉体凡胎之外,在武家口中,称之为后天四境的人体奥秘。 但饶是如此,在尾闾穴附近,向上数第三个骨节处,那附近巴掌大的区域,松散的像是尸体上的断筋、死皮、腐肉、坏骨。 巨人微微皱眉,但看到戚笼在这近乎凌迟一般的非人折磨中,牙齿都要磨裂,但依旧紧闭双眼,没发出一丝声响,眼中闪过一丝欣赏,以他的武学层次,全盛时期的戚笼也未必能看的上眼,倒是这份毅力,值得赞上一声。 只是现实就是现实,当巨人收了手法,看着浑身皮肤通红,冒着白雾,软成烂泥的戚笼,他沉吟了片刻,道: “人体脊椎,从尾椎上数三节,谓之下关,从下关第三节数至第十八节处,名曰中关。又从中关第十八节处,数至玉枕穴,及上大椎三节,直至泥丸宫,名曰上关。” “这中间的穴道、经络、筋脉,可分成两条,一条足太阳经筋,一条足少阴经筋,我看的出来,你的根基是龙形桩,又从中悟出马形变化,前者上,后者下,一表一里,劲力方能圆满,但你脊椎倒数第三节粉碎,相当于龙抽其筋,马裂背椎,两两相加,无药可治。” 巨人摇头,脸上带着武家才能理解的一种怜悯。 “你能不残,主要靠的是这炼化的两条经筋在支撑,一旦年老,气血衰弱,筋骨弱化,便是走路都难,至于武家修行、精气神的修炼,更早已到了悬崖边上,前路已断。” 戚笼混身一颤,像是被重锤砸上一记,脸色却带着一种死气沉沉的平静。 “你若是现在修养调息,弃武散神,还有可能保一个晚年。” “真的没法子了?” “龙无筋能腾云驾雾否?” 第三章 筋菩萨 龙无筋,唤蛇。 戚笼坐在圆石凳上,桌前放了一碗本该热腾腾,却已冻凉的茶水,夜风微冷,心头大寒。 他认得那巨汉,倘若这位大军阀的头号大将都说没得救,那至少武家的门道是真的没门路了。 自己冒着砍头的风险把对方从阎王爷手里夺回来,就指着一句话,不指望能药到病除,但多少指条生路,吕阀的人不说假话,他相信对方的名声。 夜半昏沉,明月掩于乌云中,从五器坊的匠人屋往外看去,一面是城墙外的无边黑幕,一面是城内的散乱灯火,但他知道,夜越深,灯火就会越少,一盏一盏的熄灭,最后只剩下冷不丁传来,阎王报响似的打更声。 戚笼端起冷茶喝了半口,茶水在嘴里卷成一团塞入喉咙中,微苦,不涩。 …… “听说你昨晚又发羊癫疯了?你想把自己冻死,然后请我们吃肉?” 破铜锣一般的嗓音今日格外响亮,配合着段大师一兴奋就像老树皮喷红漆般的老脸,更是格外喜庆。 军械监的那些官场油子不知发的什么疯,只匆匆点数一番就把五十口刀器取走,让已经准备大放血的五器司诸匠恨不得放鞭炮庆祝,更让人值得高兴的是,徐狗贼那张有好处就钻,骨缝里吸油水的恶臭肥脸更是一天就没见到。 很快各种小道消息四处乱飞。 徐狗贼今日没来点卯,让巡查的军中长官大怒。 据说今年来征粮的是条过江强龙,不仅他们官营刀匠行,就连五器司的其它官营衙门,管粮秣兵马的,管金银库藏的,管药草买卖的,今日都像是上了发条,背后有鬼在催魂一般。 不过这都不干刀匠行的事儿,刀打好了,质量过关,在没有道人来试新刀的情况下,便如松了绳的牛羊,老匠人还持重些,后生则已经开始商讨今夜去那里庆祝,红馆里哪家小娘皮的身段最好。 戚笼坐在角落里,表情一贯的温和,只是细看之,多了几分不同。 见这热闹气氛,做为刀匠行唯一能打造四种‘道器’,且是匠行主管的段师傅干咳一声,道:“正好,我也宣布一事——” 他粗大坚硬的老手拍了拍,不少老匠人已经露出了然和憋笑的表情。 “话怎么说来着,内举不避嫌,我明年正好过六十花甲,也干不了几年了,戚笼我带出来的,手艺和人品你们也都看到了,我的意思很简单,以后他来管这块儿,你们放心,我也放心。” 老匠人们的吆喝声才刚刚响起,嫉妒的、羡慕的眼神还没来及落下,一直低头沉默的戚笼就抬起头来,沉默了下,笑容温和:“承蒙各位叔伯错爱,我能力有限,这担子我不能担。” 热闹的气氛嘎然而止。 晌午饭就在这诡异的气氛下吃完,没人明白,这黑山城中少见的油水肥缺怎还会有人不愿意干,段大师这么好面子的人,出乎意料丢了这么一个老脸,他家孙女难道不水灵么。 戚笼平素少喝酒,喜食素,武家炼养是并重的,外人看来,这位爷食饭的姿态和速度像极了八十岁老大爷,一小碟青菜要咀嚼半天。 “听老叔的,回头给老段道个歉,别倔驴似的,你难道不知道外面是个什么世道?一两灵银就能买十条人命,老幼更便宜,匠行主管不仅有钱,还有权,没有这两玩意,你出去想被人宰吗?” 匠行老邓头苦口婆心的劝说,他也是好心人,而在不少有想法的后生口中,戚笼都快成喜分桃的兔儿爷了。 “邓师傅,你放心,我会去的,”戚笼安慰道。 “那就好,你管事,我也放心些,”老邓头若有所指。 吃过晌午饭,戚笼来到官匠行后院最大的一间屋外,敲了敲,没回声,推门而入,一股浓酒味扑面,段大师正抱着茶吸饮,斜视了戚笼一眼,冷哼一声,转过头去,没喝完的半壶酒还丢在地上。 “给老子滚蛋!” 戚笼若有所思的笑了笑,没动弹,脚步声响起,一个青衣小娘从屏风后转出,端着个白毛巾的铜盆,嘴里不满道。 “老东西你给我省点心行不行,大白天的滥饮,你是想早点陪我大爷爷、二爷爷他们去阴间耍吗?” 小娘子身段好,五官端正,皮肤有点粗黑,行事作风风风火火,把热毛巾往段大师头上一盖就开始乱擦,毛巾刚从开水里拧干,擦的大师哇哇大叫,竟连反抗也不敢。 “啊,戚师傅!” 好半晌,段七娘才意识到背后站着一人,见了白白净净的戚笼,目光一亮,慌忙把白毛巾拿起,似是想展示一种善待老人的女性成就,连忙把‘老东西’往椅子上一架,奈何用力过猛,戚笼甚至可以听到段大师老骨头发出的‘嘎吱’声。 “戚师傅好。” “七姑娘好,我来找老爷子说说话。” 段七娘连忙上了茶,端起铜盆就退回后厢,行姿端庄优雅,段大师想龇牙咧嘴,结果被小娘皮回头一眼就瞪没了。 看着表情古怪的戚笼,段大师老羞成怒,刚想喝骂,戚笼抬头,疑惑道:“七姑娘有东西没带?” 老江湖积累多年的骂人俚语最终成了短促的干咳声。 “小白脸我警告你不要狗仗人势,我孙女总有不在的时候,惹毛了老子找人弄死你!” 可惜大师一边喘气一边张望的表情没什么说服力。 “你莫不是来道歉的,看在孙女的份上,我可以再给你一次机会。” “谢谢,谢谢您老三年来的帮扶,”戚笼低头,顿了顿:“我是来请辞的。” 段大师惊愕,然后暴怒,上前一步就是一巴掌,戚笼指尖一动,暗叹,止住,硬挨了这一下,一声脆响,右半边脸肉眼可见红肿起来。 “这巴掌打的也好,本来想给您磕个头再走,但我这人实在不喜欢给人跪下。” 戚笼揉了揉脸颊,感觉视线都微微晃荡,这抡铁锤抡了几十年的一巴掌气力,还真是够劲。 段大师打完后就后悔了,见戚笼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样子,怒气又生。 “你小子忘恩负义!” “我在您这儿干了三年,干的最多,拿的最少,我觉的我至少有不干的自由。” “老子缺你那两个子儿吗!这座刀匠行老子都准备留给你!” “还有个黄花大孙女,”戚笼笑道。 “你不喜欢我孙女?还是你不想入赘?”段大师狐疑道,最后退了一大步,咬牙道:“实在不行,头胎就姓戚好了。” 戚笼挠了挠眉心,突然感觉头疼,叹了口气:“我待在这儿,对您和您孙女都不好,我这身份——” “黑户的身份有几个干净的,”段大师嗤笑道:“无非是偷鸡摸狗的小贼,丢盔弃甲的败兵,做些下九流的营生。” “呃,我做的活儿,比较有挑战性,”戚笼沉吟了下,“三年前,山南道最大的麻匪赤身贼您听说过没?” “那是我创立的。” …… 段大师把戚笼当干儿子养,准备养老送终的那种。 但干儿子到底不是亲儿子,身份曝光,养老不一定能养老,送终是肯定能送终的,毕竟是山南道诸兵阀合力通缉的大贼首,人头相当值钱。 戚笼并没有立刻离开,一来他要为即将做的事做准备,二来,他的手艺暂还没学全。 “武学炼养并重,你的身子我无法医治,但是我有一门养法,可以延缓筋骨衰颓。” 巨人口吐洪音,半跏趺坐,身上筋肉蠕动,血气流窜,渐渐勾勒处一尊以筋为骨,以肉为线的大型佛教纹身。 “人我是须弥,邪心是海水,烦恼是波浪,毒害是恶龙,虚妄是鬼神,尘劳是鱼鳖,贪嗔是地狱,愚痴是畜生。” 念唱似低实高,仿佛是从人身四万八千毛孔中一齐唱出,震荡的戚笼气血翻滚,仿佛身子在血海浮屠中飘荡,心念似定实不定,连那三年都没知觉的脊椎关节似乎都微微刺痛。 “筋肉为表,法相为本,贝叶护经,实相菩提。” 巨人睁眼,恰似血海化桥,须弥山开。 “故又称——筋菩萨!” 第四章 世无净土 高深的武学法门,是用声音刺激外部皮肉,震荡气血,进而开发五脏六腑、四肢百骸,最终入道的一种手段。 抽筋、扒皮、割肉、剔骨,看名称就知道这条路的险恶,不知多少练家子在此摔了个筋断骨裂,半身残废,虽说拳术养炼并重,但这‘养’的高深法门,价值是远高于炼法打法的;巨人也是因活命之恩难偿,才把这双炼的呼吸法传出。 ‘筋菩萨’前半段‘贝叶庇佛’,后半段‘须弥金山’,有巨人这种顶尖炼体大师相助,短短数日,戚笼便入门,将‘贝叶庇佛’炼到小成境。 相传贝叶是最古老佛经的载体,经书中记载着佛陀得道的奥秘,戚笼入门不久,就能感受到身体变化明显,寸寸皮肉像是有了活性,骨骼被包裹的更加紧促,酥酥麻麻,像是二次发育了般,皮肤上的各种伤口也有了愈合的迹象,若是‘贝叶庇佛’大成,更能对人体所有肌肉、筋带、韧带、筋膜等组织进一步强化,达到‘人体处处空穴,具能听佛吟唱’之地步。 “我要走了。” 经过几日的相处,戚笼知道对方心有牵挂,也无废话,笑了笑。 “周将军慢走。” “你认识我?”周子通粗犷的脸上闪过一丝惊讶。 “不仅见过,说实话,还打过一次交道。” 戚笼吐了口气,“三年零九十八天前,吕阀领军十万,于古月湖畔大战八阀联军,在下当时正准备登船过湖,有幸跟诸位将军交手一翻。” 周子通表情变的十分古怪,他不会记错,当初山南道残余军阀势力联兵反扑,水路并战,这古月湖渡口正是兵家必争之地,吕阀若得手,别能切断百万联军纵兵之势,联军若得势,则能打穿吕阀兵线,把吕家军兵少之弱点彻底暴露出来。 所以当年一战,吕阀尽遣精锐,十豹将去了五位,对方也尽遣军中强将,双方在这大渡口杀的尸山血海、流血漂橹。 周子通迟疑道:“我若是记的不错的话,沿岸百姓在十天前就得到消息,迁的干干净净,那渡口附近早就没人了才对。” “我说当年怎么一艘船都找不到,”戚笼长叹一声:“贵军把我当作联军奸细,而联军又把我当成你们吕家军的先锋,连话都不给多说一句,上来就杀,当时我就在想,我都金盆洗手好些日子了,是谁弄出这么大的阵仗来伏杀我。” 号称‘智珠在我,不动佛将’的周子通难得露出一丝尴尬,嘴巴嗫嚅半晌,才迟疑道:“那你这伤——” 戚笼幽幽的看了对方一眼,“都说明刀易躲,暗箭难防,说这话的人大概没见识过数万人披甲持刀,像潮水一般向你杀来的场面,虽说当年战场混乱,但在我重伤落水前,贵军的精锐好似占得上风。” 周子通‘须弥金山’大成的心境都有些扛不住对方的视线,干咳一声,道:“佛是因缘法,有因必有果,这也是为何你我能在此相遇。” 戚笼淡淡一笑:“也是,要不怎么能撞上佛帅呢,一果报一因,自吕阀内乱后,倒是很少听说贵阀几位大员的踪影。” 周子通面色微变。 吕阀内乱,算是近几年内,唯一震惊山南、山北两道的大事,要知道吕阀全盛时期,治下像黑山城这种规模的公城足有百座,更别提被征服的军镇、古城、邬堡等地盘。 像这种规模的大兵阀势力,便是整个钟吾古地都没几股,兵锋威震数十万里,除了七大边镇无人能治,再往上便只有立制建国了;不过就在吕阀威势达到全盛时期,出现了一件相当诡吊之事—— 那位来历神秘莫测,打下赫赫一片疆土的吕侯突然失踪了! 然后各地黑行就出现了关于吕阀数位领兵大将的通缉令。 若非如此,戚笼还真不一定认出对方,毕竟当初杀入古月湖的五位豹将,可没有这一位,佛帅,周子通! 周子通巨大的身形,哪怕半坐着都比常人要高,两眉粗而尖,皮肤赤金,像极了佛家的护法金刚,如今他缓缓站起,像是一座大山般把戚笼盖住。 老屋子杂物甚多,其中一根竹竿似是用来晾衣用的,周子通我脚掌微动,地面一震,一声崩响,竹竿子的粗头就握在掌心,大拇指和食指掐住竹节,戚笼若有所思。 “你有凶气而无锐气,善用刀?” “六岁玩刀,十年不缀,无师传,大成后再想师傅,均不和路数。” 周子通点头,“你刀已入道,没师傅正常,我大约二十岁时,也超越此境,悟枪二十载,败三次,方大成。” 戚笼深吸一口气,手中小碧炼斜握,身体半躬,两条大筋自足底绷到脊椎,似两张交叉大弓,他更善长马上刀,如今无马,人便是马,刀便是人。 大弓一弹一炸,脚尖戳地,刀顺左肩向枪三寸撩去,周子通眼光向上抬,戚笼眯眼,一晃刀身,劲力喷涌,刀光裹挟二人满身。 周子通先点头,后摇头,竹竿根部往回一戳,‘啪’的一声打翻刀背。 竹竿出,刀散,背生凉意。 杆尖距离喉咙不过一丝。 戚笼额前微湿,喉结微热,他想咽一下喉咙,咽不下去。 “缠头,裹脑,不过如此。” 在刀法上,正架过头谓‘缠头’,反架过头谓‘裹脑’,都是刀中杀招。 戚笼做了近十年马匪,砍人无数,身心意相合,才炼就了这一招刀意,刀背不离不旋,大成显功,却被对方一杆子戳破。 “中平枪?” 周子通摇头:“这是崩枪。” 崩、拿、炸、点、缠,这是枪中五基本。 戚笼若有所思。 “请先生赐教。” “你是何人,我为何要赐教你?” 周子通忽然收枪,倒提着竹竿便往门口走。 戚笼愣了下,赶紧追了上去,没走两步,便听到了雨打芭蕉似的瓦裂声,眼前金光乍现,光中好似托起一佛陀从屋中升起,让人生起无可阻挡的感觉,佛陀千手,手手持枪! 本性圈中,佛光大亮! 整座瓦房轰然塌陷,三道无声无息的人影血崩如潮,周子通脸上似喜似悲,竹竿头子断裂。 “赤血行第一档的无形刺客,董公子自断手足情谊!” 吕阀十豹将,三人可称帅,佛帅、神帅、紫帅。 其中,算命官董成号称算命如神,喜称公子。 周子通把目光转向戚笼,戚笼半跪于废墟之中,混身洒血。 他伤势初愈,留不得手,也不能留手。 留手不传功,传功不惜命。 “缠是末端,崩是前梢,五枪轮转,谓之圆,圆光四面各有一丈,使之可渡大千世界,保身则为净土。” 周子通面无表情,拧杆做圆,再一拧,竹竿崩出无数毛刺,随手一丢,大踏步而去。 “终究是世无净土。” 四尸横野,虫蝇纷飞,也许过了许久,也许只一刹那,三尸开始溶解,皮肉透明化水,水流聚成血影,颤颤悠悠向外走去。 无形不是人,是人皆有形。 “周子通…没死…消息必须…传出。” 无形诡影却没注意到,随着它缓缓移动,一只狰狞的眼珠子缓缓睁开。 猩红的血水顺着眼角滴落,戚笼正陷入一种忘我而诡异的境地。 半截枯骨半身衰,一汩黄泉入海来。 武学就是武学,没有道门武学,佛门武学的说法,所谓‘筋菩萨’,合起来无非三话,肉体、念唱、大无垢。 周子通想传戚笼他的枪意,终究心意不纯,出了杂念。 而戚笼出身以仇,闯世为匪,三年忍性,却是从杂念中,悟出了别的东西出来。 诡影非人,善吸生机,身后虽无生机,但却莫名的感到一阵警觉,猛回头,漫天血珠炸裂! 半截刀子与身具碎。 戚笼劈血而出。 “武道之人,当观此身如一死囚,牵挽入市,步步近死,以死为念,事事割弃。此身亦舍,何况其他,以此锻心,故见功疾,死中得活,不生不死。” “人生顷刻一息不来,便是死地——” 戚笼面目僵死,挪步而行,只有皮肉纹路中的菩萨面目狰狞。 “双手举刀下劈为阎!” 第五章 蛇归山 钟吾古地地形像一条身长万里的神鲤,山势嶙峋刺中,脊线延申出海,鱼尾化作两串岛链。 黑山城便建于鱼线的脊椎中端,背靠一座沉铜矿藏,每年提炼出的沉铜更是道器的重要原材料,养兵扩城的流水银子便是靠此赚来的。 再往上,便是黑山的由来,万丈险恶山顶,阴煞黑雾、凶恶妖祟、地浆鬼火、白骨髑髅,号称钟吾第一险地。 历任黑山城主都曾组织过武道高手前往探查,想要搜寻一些武行内部秘而不宣的宝物,结果来一个死一个,凡上山者,从未有人活着下来过,其中包括身炼大成的顶级打家,又或是政斗失败的前几任城主。 久而久之,黑山便成流放囚犯的监狱,那些被流放的犯人再无人见过,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如今,黑山又多了一个访客。 戚笼望着被黑雾灰云笼罩的山顶,黑雾随着风云变化好似千变万化的魔怪,虎视眈眈盯着人间众生,那自山顶流下的地火浆是它的涎水,山风则是他的喘息。 戚笼盯了它一会儿,身穿蓑衣,头顶斗笠,身上鼓囊囊的,带着各种物件,返身进入山底矿洞之中。 …… 元金、灵银、沉铜,是这世上少有的,能够在任何地域都极有价值的宝物。 按照黑山城的行价,一两灵银能换百两白银,依旧有价无市,元金价值更高,至于沉铜,普通兵器参杂一点就是神兵利器了;段大师曾经出手,打造刀匠行唯一一口沉铜含量超过九成的神刀,被几个大行商玩命争夺,最后以千金成交,当时惊的城主都出面了,这也是戚笼唯一一次见到这一任的黑山城主,不过好似出城就被人抢了,整个车队被屠的精光。 炼刀需先学矿,光这辨识、采集矿物的难度就挡住大多数人,当初戚笼在这暗无天日的矿洞中待了足足一年半,是所有学徒中待的最久的,按照段大师的说法,是基本功最扎实的,这才得到大师的青睐,认为是可造之材。 可戚笼当初并非抱着学一门手艺,靠此养老的目的,他的目标从头到尾都很明确,黑山,只有黑山! 当年戚笼倒八辈子血霉撞上了两军决战,拼尽全力才杀出一条血路,虽然侥幸保住性命,代价是身受重伤,尤其是腰间的伤势几乎断了他的武道,更断了他的野望。 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中,戚笼遍寻名医行家,想要修复伤势,但这种伤势无人能治,若非他炼化了足太阳经筋和足少阴经筋这两条大脊筋脉,此时怕是早已瘫痪在床上。 而在传说中,黑山山顶有活死人、肉白骨的神药,不然为什么那些武行大家都往里面钻;虽然传说不靠谱,但早已绝望的戚笼把它当成唯一一根绝命稻草,并为此做三年的谋划,若不是意外撞上周子通,他此刻怕是早已上山‘求药’。 而周子通的出现更让戚笼下定了决心! 武道无门,当寻神异。 复杂的矿道,昏暗的视野,戚笼举着一盏灯笼不断前行,他从矿场小工做起,凭着当年马匪魁首的手段,在最后半年中,成功做到了矿场代管,且以专业的勘察技术选定了数条矿道,收获颇丰。 但谁也不知道,这几条矿道的作用,并不是挖矿,而是将这十年来,所有矿工所挖的矿道打通,然后连成一条搬山之路。 他调查过了,近十年中,前往黑山的武者已经是少之又少,而这条矿脉也是近十年才挖开的,也就是说,几乎没人会将二者联系在一起,而只要将二者贯穿,便能避开黑山最危险的赤火层和白骨层。 ‘轰’的一声,戚笼的矿镐狠狠砸在墙壁之上,伴随着矿壁的塌陷,一条天然山道展现出来,一股强烈的火气扑面而来。 戚笼心一喜,眯眼望去,可以清晰的看出这里已经接近黑山山顶,一层淡淡的黄色粘液覆盖在岩壁上,像是活物般缓缓蠕动,矿灯的光芒缓缓收缩,最终被压到极限,只有一点火头在散发着微弱的光线,旋即就被寂静的黑暗吞噬。 矿灯灯灭,戚笼彻底陷入了黑暗中,‘沙沙’的脚步声响起,头顶、脚下、身上、墙壁上,一股冷意渗入皮肤,仿佛有凄冷无形之手在缓缓撩拨,阴凉、瘆人、丧人魂智。 黑暗中,戚笼拔刀,刀身像流水缓慢且匀速,但在刀尖拔出时却猛然提速,刀尖与铜口摩擦出了火星,火星落在‘蓑衣’上,刹那间,火光汹涌澎湃,从整个身子上烧出,泼火烘刀。 蓑衣是西域火浣布所制,隔热,耐烧,驱魔;布面浇猛油,人形火灯,专烧鬼祟! 握刀柄的手掌猛的一搅,一张无面人的大嘴便被绞裂,碎裂的面孔森冷一笑,重新钻入黑暗中,戚笼视线扫过左手,眼角一抽,不知何时起,两根手指不翼而飞,只剩下森森掌骨,骨头泛着青色牙印,剧烈的疼痛和久违的热流从体内爆发,蠕动的伤口上血流如注,像暴饮一口剧毒的酒。 戚笼将准备好的麻布包裹住伤口,身上熊熊火光照遍矿道,照出了成片的骷髅,骨节粗大,手持各式兵刃,一看生前就是武人,空洞洞的眼神直勾勾盯着他。 戚笼将腰间的葫芦盖子扯掉,猛灌一口,剩余酒水洒在刀面,刀是新刀,如今却多了层层裂纹,但火舌一舔,像是开光了般。 猛吸一口灼热的火气,戚笼咧嘴,人披火,火舞刀,杀入骷髅群中! …… 黑山山顶,一身白衣、面裹黑纱的少妇,一个面容忐忑,但跃跃欲试的披甲少年;二人身边,是似血般滚荡的岩浆,是无数奇形怪状、凶恶狰狞的怪物尸体,死相相当凄惨。 披甲少年身上的甲衣很奇特,玄色,似铜似铁,又像是裹了一层鱼鳞,细看之,甲内有无数根刺插入人体骨节中,层层叠叠,仿佛是从人身二百零六块骨头上长出的人甲。 他的双手沾满粘稠黑液,黑液中带着一丝红色,附近地面的尸体都是他造成的。 少妇魅惑的眼神扫过一只伥虎的额头,那是一个铜盆大的血洞,以血洞为中心,密密麻麻的裂纹覆盖了它三丈长的巨大身躯,尸体上白雾蒸腾,流出的血液似山顶的岩浆。 “不愧是天生金骨、万芒玄甲,龙珠注定是你的,赵神通。” 叫赵神通的少年目光贪婪的从少妇臀部划过,兴奋道:“好姐姐,真的是龙珠?天生龙脉显化,诞生的龙珠可是十不存一。” 少妇不答,继续道:“你本是龙鳞转世,又有如此根质,等炼化龙珠后,自有人安排你拜入九兵崖,到时你按照计划行事,莫要辜负了府主和奴家的期待。” “姐姐放心便是,我爱极了姐姐,我的命是姐姐的,身子也是姐姐的,只要姐姐需要……” 没等赵神通肉麻话说出,那少妇魅惑的眼神忽然变的漆黑一片,黑暗中仿佛穿越阴间地狱,万丈高峰之上,一尊百丈幻影猛然浮现,那幻影头似夜枭,身穿大红嫁衣,夜枭脑袋像是无数冤魂厉魄扭曲而成,嫁衣又似红色的血瀑串成。 赵神通只看了一眼,就头晕眼花,恶心泛呕,像是有一只苍白的手塞入喉咙中,身上的玄甲也开始融化成浓水,浓水之中,一根根血红手指钻出来,在扭动。 那巨大怪物躬着身子在黑暗中游行,面盆大的鸟爪时松时紧,声音像是一百个女人的奇声怪调扭成一体,所过之处,黑雾蒸腾,向外泼洒如潮。 “天地龙脉化九形…撑天龙,不对…血龙,不是…鱼化龙,该死,没有鱼梁骨……” 怪物用尽手段,距离查出这九种龙脉的哪一种却总差一丝丝,这不由让它陷入暴怒和疯狂中,因为它知道,像它这种存在,一旦出世便逃不了监察者的惩罚,钟吾古地,大家都在等待,大家都在忍耐,大家都藏于人间,等待在未来的大劫中瓜分果实。 而龙脉碎片,是入场卷! “原来如此,戍土藏形,地肺孕鬼胎,好纯度,好龙魂,喋喋喋,这里居然孕育出一条双首龙……” 怪物一把捏起赵神通,好似无数眼孔拼出的眼珠子传出一道道诡异意念,背后鬼潮一分为二,显出一座巨型青铜门,门中无数锁链捆着一条庞然大物。 “夺龙吧,为了这世间的大功德!” 怪物嘴巴张的老大,流落的口水似黄泉,半只爪子猛探入门中,大门一关,翅爪齐根断裂,血如雨帘,少妇尖叫声刺天。 黑山山顶疯狂震动,无数碎石巨石如雨下,巨木断折、禽奔兽遁。 三月五日,惊蛰,蛇归山,大震。 恶神犯太岁! 第六章 巷中刀 杀伐打一开始就飙上了高潮,戚笼撩腕花,刀刃顺着人体中轴线化作汹涌火圈,火中藏刃,一缕杀意盯向骷髅脑门。 骷髅姿态鬼魅,忽忽平移三寸,闪过刀锋,五指骨节扭拧如钻,插向戚笼眼珠,同时上半身不动,下半身右脚似翘起的杠杆,化作一道黑影,直戳戚笼的膝盖内侧。 一番动作无声无息,除了肋骨漏风外,跟道士走僵一般无二。 这具骷髅身前是个‘僵尸拳’顶级打家,最善无中生力,杠杆脱、拧旋脱、鸡心脚,全是起时无势,落时无声,但炼到高深处,能靠任一指节发劲,在空屋中用苍蝇做拳桩。 戚笼只感到黑影一闪,对方身影就消失不见,同时眼皮刺痛,视野一黑,本就浑浊的环境下,更无可能注意到隐藏的暗杀脚。 然生死危机下,戚笼半身像是受惊寒一般寒毛炸裂,成片的小隆起改变了肌肉纹路,更改变了运劲方式,身上隐约可见的青筋菩萨睁眼,背筋发力,右膝前探马,在左脚骨板剧痛的同时,刀身火炸裂,刀口前半寸凶狠的劈在骷髅脑门上,如大斧伐树,‘崩’的一声闷响掀翻了头盖骨。 刀根伐人曰剁。 骷髅身子一僵,脑洞中窜出一缕晦气散去。 未等戚笼松半口气,黑暗中拖刀声响起,刀环晃荡,厚重,刺耳,似极远,又似极近。 戚笼嘴唇抿成一条线,刀术高手不一定会拖刀,但会拖刀术的一定是顶级刀手。 上半身微躬,膝盖弯曲,行似老坨子,这种姿态全靠小腿筋和十根脚指肌发力,脚掌都不能落地,似猫竖尾,刀落在地面,拖出一条火线。 斜窄的巷道中,气机疯狂交织,两条刀线眼看着就要撞在一起,戚笼左腿忽然微微向右一崴,似脚伤复发,对方积蓄的刀势顿时如沸腾洪水破堤而出,而戚笼眼一挑,马越涧,龙形转体,后脑勺似直直撞上刀身,菩萨拜佛。 火光猛的一闪,两道身影交叉而过。 这具骷髅身材巨大,足八尺有余,体形仅次于周子通,身站如松,两手虎口均向刀身,手心相对,五指卷屈,大刀刀尖插入地面,刀刃沾血。 骷髅嘴巴张开,想说些什么,‘咔嚓’,两膝盖骨突然碎裂,身子随即四分五裂,化为尘埃,仅剩两节手骨死死握住刀柄,是大刀握法。 戚笼摇摇晃晃的起身,右肩血流不止,看着死也不松的握刀之手,他肃穆沉默了一会儿,才抓起刀身,似是巧合,两节骨掌滑落。 要炼拖刀术,须有关云长的豪气胆意,更得有曹孟德面不改色之奸诈凶残,前者主刀势,后者保刀意,刀势易成,刀意难忍。 戚笼拔刀一甩,手腕一沉,赞道:“好刀!” 刀长四尺五寸,刀柄长七寸,通体靛蓝色,刀背六环均是鎏金吞龙环,环隔三寸六分一毫不差,整口刀拔出来足有戚笼大半个身子高。 “老爷子的巅峰之作也不过如此。”戚笼微叹:“可惜。” 人是死物,刀自然也是死物,庆幸,可惜。 黑暗中的脚步声又至。 戚笼双手刀,明刀执前,暗刀藏后,明刀如常,暗刀更大,与其说是人藏刀,不如说是刀背藏身。 入宝山者从不空手而归,入黑山者从无命出山。 但那么多次探险,死去的高手终归以各种千奇百怪的方式传递出了消息。 赤火层是地火岩浆爆发,火中精怪成堆,更奇妙的是,黑山并非火山,岩浆是从山半腰迸发,顺山道往上流。 白骨层中聚百兵,有将军卸甲、有百煞人坑、有无头局、也有铡人刀,杀局绵延,十死无生。 戚笼没想到的是,黑山的诡异竟能延申到山腹中,更没想到,当初的武者死后会成为他的绊脚石,这些骷髅竟还保留着生前三四分的武道功底。 而每一具骷髅,生前都是极凶悍的打家。 诡异的山道中,肉体与白骨的碰撞、火与鬼祟的灼烧,刀锋上的生死。 戚笼大口大口的喘着气,水珠和血珠挂在身上任何一个可挂的部位,视线时而模糊,时而清晰,身上任何一个关节都在‘嘎吱’作响,‘筋菩萨’缓解了伤势,但它无法根治伤势。 他就像是一条被抽了龙筋,打入蛇身的怪物,挣扎,再挣扎,在尖刀山石中割肉往前。 他的左小腿挂着皮和肉,右肩是一道粗大的血口,身上还有七八处足可致命,但距离致命却总差一丝丝伤口。 尸风一卷,黑影如箭,戚笼拔刀。 冢中枯骨拦腰劈散,一口钢枪钉在石壁上,戚笼的腰间又多了一道口子。 这般手段越来越熟练。 身若行尸走肉,刀似燎原野火,刀术渐渐脱离招数的樊笼。 他的刀术还未达到泼墨不进的地步,但他的刀意却总能在生死关头,生杀由我。 刀意为阎,‘阎’字本意为巷中门,刀自然也是巷中刀,三尺之内,你我生杀,越是绝境,就越显刀锋峥嵘。 身不动则虎啸,心不动则龙吟,身心之间,生死之间。 而死人是没有精神的,更无武意,看似三四分的本事,落在戚笼眼中,一分,只一分。 不知不觉间,戚笼的刀术已进了一大步,这却是以他精力耗尽为代价的。 随着最后一具骷髅劈散,回首望去,眼前尽是白骨,戚笼腿一软,倒地,身子像是被扯裂的破布娃娃,两口刀落在地面上,发出‘咣啷’‘咣啷’两声响。 身上的火浣布也大多碎裂成黑沫,火本凡间火,烧在此布上却能产生微弱的驱邪效果,但在长时间吸纳阴晦后,终归是难逃衰败。 “药,咳咳。” 戚笼挣扎着从怀中掏出黄纸包,颤抖着打开,药是虎狼药,能让一个血气衰败的武者长时间内保持精力旺盛,但烧的是生命生机,但对他来说,除此身外别无可舍。 入山前他便服用了半包。 药一入喉便燃烧起来,从喉管烧到五脏六腑,尤其是积伤的大脊椎附近,更是烙铁一样剧痛,这使得戚笼不自禁的蜷缩成虾状,看起来极单薄纤弱。 意识在清晰和模糊间晃荡,视线天摇地晃,两侧山壁淡黄色的膜状物开始溢出大量粘液,顶端更是结成了絮状丝网,身子紧贴地面,由细小的震感到强烈震动,山体内仿佛有难以想象的巨物在爬行。 山有灵,血肉生成。 ‘轰隆’‘轰隆’ 仿佛能震碎耳膜的声响中,戚笼抬头,无边汹涌的血水淹没了他。 滚烫、腥燥、桀骜不驯。 坊间一直有种说法,这黑山,是活的! 第七章 入局 戚笼意识在半梦半醒间,似乎成了一团蠕动的血肉,成了庞然大物的一份子,四肢百骸有意识的在吞纳泥土中的无穷精气,身子越来越滚烫,精神越来越清醒,一跃而起,精神竟出乎预料的好。 “这……” 戚笼不可思议的感受着身上的异变,仿佛有使不完的精力,双手一捏,从指节到浑身骨节,竟然发出一连串‘噼啪’竹炸声。 左手两指显的格外粉嫩、似能看到皮中骨肉,手指竟又愈合了! 犹豫了下,戚笼将已经裂成絮状的上衣扯开,露出一身流畅的肌肉,只见白皙的皮肤上,做马匪十数年带来的大小伤疤,业已消失,只有手指捏紧时,才能隐约看到一丝红线。 突然,戚笼身子一僵,不可置信的往腰间摸去,等到下关第三节时,忽然一阵刺痛,饶是他意志坚强,此刻都在捂脸颤抖。 断、断了的骨节,竟真愈合了大半! ‘刚刚那股血浪——’ 稳住情绪后,戚笼环顾四周,突然惊呆了,只见山壁被密密麻麻的血肉经络取代,头顶此起彼伏的钟乳石,现在变成一根根骨刺,每隔十息还蠕动一次,根部血肉流转金光,像是某种巨型怪物的脊椎边角。 ‘传说竟是真的,这黑山是活物,所以刚刚我是被‘寻龙点穴、地势改命’?’ 火工道人和风水道人向来最受钟吾古地的权贵喜爱,前者善于炼剑、炼丹、改良‘道器’,提升各大阀兵主、公城城主的硬实力。 风水道人则是变相提升‘软实力’,以钱财聚势,通过元金、灵银立风水、保家宅、护军阵、甚至改阴换阳、偷天改命、聚煞召神,此谓财通神法。 当然,没钱也有没钱的法子,那便是寻龙点穴、借地势发家,不过这大吉大凶之地难寻,而且强行改变地势容易遭受反噬。 不是没有风水道人惦记这黑山凶地,不过这十凶绝煞之地让这些道人也没法子。 武人进不去,他们自然就更进不去。 ‘我曾见过风水道人招风唤雨、活尸成兵,就算当年吕阀威震山南、山北两道,三千风水道人摆龙门阵,这声势也比不上这黑山,莫非真是否极泰来,这运道要转了!’ 戚笼将两口刀捡起,那口市价三两二十六钱的钢刀也就罢了,这从骷髅手上讨到的大环刀刀面却像是抹了一层油光,不像是砍人头的家伙,反而像是被佛寺道观开过光的镇宅之宝,安详、宝瑞。 “失势莫沮,得势莫猖,我戚家别说上三代,上九代都是乡下泥腿子,不可能有人给我转运,倘若此事人为,这命格也未必就是给我转的。” 戚笼嘿嘿一笑,眼凶的像是夜枭子。 “大盗窃国,中盗窃权,下盗窃财,像我这种金盆洗手过的麻匪,就勉强窃一窃别人的气运吧。” …… 民间谣传,十年前,黑山城每一届城主的政治寿命不足三月,刺杀、外调、自杀、意外死亡、重病辞官成了惯性戏码。 不是没人走过忍辱负重路线,结果辱忍了,命也没了。 当初就有人断言,如今这位迷信且自信的城主三月内就得下台,结果三月之后又三月,加上今年,眼瞅着十年就要过去了。 别说黑山城这种天高皇帝远的公城,就算是紧靠边镇、受其直辖的城池都没见过这号人物。 而当初跟随那位百里城主入城的,除了一头半瞎的驴子,就是一位吃不上饭、眼瞅着就要饿死的破落道人。 这破落道人便是如今方圆千里最有名的堪舆大师,黑山城首席高功虞道人。 “奇怪、奇怪、奇怪,三命入山、贪狼改道,怎么这十年后才该发生的局今日却被人翻了牌子,谁这么大的狗胆,不怕天命雷火么。” 当初的乞丐装换成了锦绣青凤道袍,当年差一点变卖的驴子长的膘肥体壮,虞道人依旧保持了当年极朴素的习惯——不洗头。 手掌从油腻腻的头发中拔出来,在副将的肩上抹了抹,疑惑道:“你觉的是怎么回事?” 另一只手上罗盘指针转的飞起。 “属下不知,”副将谨慎道:“只是据前锋来报,矿内发生大面积坍塌,暂无活人痕迹。” 虞道人抠了抠鼻子,将鼻屎弹出一丈远,眯眼看着变的通红的山体,汹涌的岩浆从山体漫到山脚,黑雾散尽,火气越重,号称绝凶之地的山顶看上去也就跟寻常山顶一样,没甚奇特的。 “龙脉藏、群邪争食,神人出,春雷作,万象更新。” 虞道人挠挠头,疑惑道:“是这个理不?” 副将沉默,知道的,认为大师不拘小节,不知道的,肯定会认为这就是个二把刀的水准。 突然,罗盘开始大幅度、有规律的转动,虞道人长大了嘴巴,连最后一根黄牙都清晰可见。 “老、老阳吞鬼、天轮转九柱、大蛇霸王、明空纪、红雷震三阴、天王逆簌煞,怎会有这么多大吉、大凶之煞纠缠在一起!” 虞道人二话不说,驴子心意相通,一声驴叫,撒了欢似的就往外跑! “大人、大人!您往哪里走?!” 副将惊愕,于是只见平原之上沙尘四起,数十骑兵追着一驴一道,居然还追不上。 驴子忽然止住,虞道人表情阴晴不定,最后一咬牙,一跺脚。 “乌衣道派百年难求的机遇,老道士我怎能放过,如此多的大吉、大凶之兆,若能调和阴阳,堪舆合一,说不得便能更进一步,踏入修行正道。” 手中竿子一转,萝卜甩后,驴子‘嗷~’的一声,又颠颠的往后转去。 “大人——” “这里没你们事了,回去告诉城主,我要沐休。” “大人可需护卫!?” 一名亲卫刚开口,就被副将止住,示意他向外开,只见尘雾之中,密密麻麻的黑影紧随道人身后,看这人马数量,怕是不下五百。 “大人的能耐,不是我等能揣测的,这片土地的怪异,也超过你我想象。” 武道、战乱、死人、鬼祟、妖煞、阴脉、神怪,相互交织,组成了这片钟吾古地。 …… “地气这么重,怕是施术效果要强十倍,先热热身!” 回到黑山山脚,虞道人活动了下老胳膊腿,纸甲煞兵早已组成五官煞阵,地气奔腾汹涌,黄雾更厚,从天空望下看去,黑山山脚的地面上多了五道巨大官印。 他更没注意到,身上多数道气息,或诡异、或飘渺、或霸道。 “五官灵灵,拜请六十四众卦神,报应分明,用吾神咒破除,卦煞神、八卦移位,左差六甲、右请兵丁,丁甲护法,符卦奉行,神兵火急如律令!” 口含天宪,言出法随,这五官八卦阵的变化强度,超出了道人的预期。 虞道人话音一落,天塌地陷一声重响,震的他头晕眼花,等再抬头时,只见一道长达千丈的巨大裂缝自山顶延申到山半腰,似是将山脉一分为二。 半座山头的碎石洒下,漫天石雨如血雨,一颗龙首被斩。 “呃,这是我干的?” 虞道人惊的打了个摆子,下意识的咽了口吐沫,他再没脑子,也知道有人借他的阵术做势。 最顶级的风水道人搬山卸岭,怕也不过如此了吧! 他低头,只见五官神印复杂了百倍,就算他也只能依稀看出名目。 “九元九煞勾陈止腥破邪天帝斩龙令?” 他愣了半晌,忽然道:“坏了,我也入局了!” 眼前一花,黄沙凝成龙首,一口将他吞没。 …… 山腹内部,九链封龙阵中,一道凄厉的尖叫声猛然响起。 “这群老东西,自己不敢降世,就想阻别人的道,赵神通,速速行动,你只剩一炷香时间。” “好姐姐,这条龙脉逃不出我手!” 赵神通低头,脚下的巨大的影子如潮水般褪去,最后化作一道老妪幻影渐渐淡去,他的脸上闪过一丝不屑笑容,脚步不丁不八,踏在固定的凹子上,也像是踏在龙身上。 “水数六,除三画为坎,余三画于亥上成乾;金数九,除三画为兑,余六画于未上成坤;火数七,除三画为离,余四画于巳上成巽;木数八,除三画为震,于五画于寅上成艮……” 随着话语,大山好似消失不见,只剩下汹涌烈火、滚滚飓风、千口金刀、滚滚巨木围绞着黑山所化的大龙,那大龙头有城池之大,半截身子藏于地面,通体泥黄呈土相,不断咆哮怒吼,那龙角之上,似是断了一截。 第八章 天狗局(上) ‘何谓龙脉,农祥晨正,日月底于天庙,土乃脉发。’ ‘何谓龙形,山川脉理之表象。’ ‘龙脉有九形,头似驼,角似鹿,眼似兔,耳似牛,项似蛇,腹似蜃,鳞似鲤,爪似鹰,掌似虎。’ “九形合一是真龙,真龙能御天,龙脉起伏行止于地,九形化九脉,撑天龙、犄天龙、血龙、地龙、蛟龙、鱼化龙、行龙、九纹龙,后五种应天地五行。’ 龙脉是钟吾古地各大诸侯起家的根本,作为一个少有志向的麻匪头子,戚笼对此研究颇深。 龙须纠缠,其相为蛇,山道之中,山石具凝成种种蛇状,有张牙舞爪、有肥瘦互缠、有首尾相吞,怪石峥嵘,俱为恶形。 ‘嘶嘶’‘嘶嘶’‘嘶嘶’ 腥风一卷,一条血目大蟒忽从上空垂下,水桶粗的蛇身绕石而传,所过之处,泥石碾裂,好大一团腥气直窜鼻子。 一条又一条灰蟒从泥中翻出,像是粪坑里,密密麻麻钻来钻去的蛆虫,白生生、泥乎乎;两条泥鳅状的怪蟒突然翻出泥土,盘住了他的两条腿,蛇嘴大张,上颚的一条血管子涨的老大,猛的一合,上嘴两颗尖牙就掀开外皮,钉入肉中,小腿立马黑乌乌一片。 戚笼面颊肉一抽,咬牙冷笑。 ‘嗖嗖嗖’一阵弩射声,戚笼身上至少挂了三十条长虫子,从头咬到脚,最让人不可直视的两条,一条挂在脸颊上,撕扯血肉往里钻,另一条叼着一颗眼珠子,像是活吞了一颗扁蛋,咬下去外红里灰内充血。 那血目大蟒闻到血腥气,再也忍不住,黄沙卷蛇身,身子高拱如柱,从上扑下,恶臭腥气直从脑壳上喷下来。 戚笼见状,毫不犹豫拔刀抖腕,钢刀化作一道黑光,精准的钉在蛇尾上,血目大蟒身子一僵,右手大环刀顺势斩出,刀势似山塌石陷,塌刀过后,诸般幻象皆消。 戚笼深吸了口硫磺火燥味的空气,上前两步把钢刀拔出,肉色纹理的石块刺穿处,一丝血红色的泥水流出。 “温度越来越高了。” 练武之人毛孔要缩,筋骨要张,饶是如此,戚笼在山道中穿行,也落个一身臭汗,可想山中温度之高。 ‘血落成浆,泥塑成肉,地气演龙道,竟能在如此大的范围内干扰现实,这条地龙脉未免也太强了。’ 做为一个正经的麻匪,戚笼挖过古钟吾国贵族的墓穴,也抢过豪商斥巨资打造的风水宝宅,人强马壮的时候,也干过断后勤、截粮草的大买卖,跟兵阀头子都硬碰硬的厮杀过。 但像今天这种凶恶情形,却真是头一次见! 如今的山上岩浆灼烧、地震天灾、毒雾飘荡,十个人钻进去得死九个,哪怕是见惯了凶险的戚笼,也不敢说一定能活着出去。 这般关头,戚笼却奇怪的想到了一道菜,泥鳅钻豆腐。 将泥鳅和豆腐放入煲中,加以佐料,用大火熬煮,地气以蒸煮,逼其在豆腐中乱钻,香气自在其中酝酿。 若黑山做豆腐,龙脉是其中一条大泥鳅,戚笼顶多算是一只小蝌蚪。 而就是这颗小蝌蚪,准备抢这碗头汤。 沾了‘汤头’的戚笼对于龙脉之气有一种微乎其微、却又极其准确的感应。 …… 山顶,东南一角,形状像是掀开了的龙脑壳。 地气凝成的幻象几乎与现实密不可分。 戚笼终于来到了冥冥有感的目的地,目光所见,虚幻成真的九座龙宫,白玉为阶,龙鳞为砖瓦,山势起伏为脊,也看到了在九座龙宫之间,头顶华盖彩光,丈量步伐的披甲少年,对方明眸皓齿、俊的像是龙宫太子,眼神赤金,嘴角微勾,似高傲,似嘲讽,他脚步所过之处,一道道龙影炼化。 每一座龙宫中央都有一座火盆,盆中似火焰熊熊、又似波涛万顷,千奇百怪,各自镇着一截龙躯,煮的龙血冒泡。 某种本能驱使下,戚笼口水都要留下来了。 少年人对于突然出现的戚笼有些惊讶,眉毛一扬,打量对方。 “按道理,你没资格来这里。” 戚笼嘴巴一咧,悍然拔刀,两口刀锋交错,一串火星摩擦散花,明亮光中,小刀顺着对方眼缝斩去。 少年直退一步,头顶微凉,抬头,一道巨大黑影迎面落下——单刀大盘头! 赵神通屈膝,提肘,拳头和刀口撞出了更加凶狠的动静,戚笼虎口崩血,倒退三步,两刀插地,划出三尺地痕。 赵神通一步不退。 “我的刀没有理吗?” 戚笼露出一嘴白牙。 赵神通收回拳头,拳甲上一道筷子粗的刀痕,甲面微裂,脸上由愕然多了一丝怪戾。 “有点意思!” 脚步重踏,石板碎裂,一步竟踏出一丈半远,内旋轰炮。 戚笼双刀合劈! 天上雷云重重,似有闷雷在耳边炸起! …… 人体有大筋十二根、人皮开了五个口子、肉六百三十九块、骨头两百零六根骨头,筋、骨、皮、肉任一一道彻底炼化,武道中谓之炼体大成。 见自我,见天地。 但有些人就是天赋异禀,睁眼便能见天地。 赵神通的拳很凶、很硬,握拳爆空气,出手便能见雷声,这至少是一次炼体大成的征兆,拧大筋,五脏雷鸣。 更别提那堪比精铁的骨甲,这更是传说中才有的天赋。 戚笼的刀使出十二成火候才能招架住对方的拳头。 不仅筋骨酸痛,拳雷轰鸣间,皮肉更有一种融化的感觉。 每一道龙影被对方吞入后,赵神通都会体涨半寸,力大三分,体态不断变化,半人半龙,似在加深吞噬龙脉过程。 戚笼越发艰难。 这还只是对方一人。 只要架不住对方一拳,自己会死! 但手中有刀,心中就敞亮。 ‘阎’是巷中刀,巷后无路,门在前方。 生杀之机,隔一线地。 ‘崩——’ 十七拳后,市价三两二十六钱的钢刀终于崩成十几片碎片,光滑的刀面上闪过二人的表情。 赵神通脸生金鳞,面带嘲意,双刀都挡不住,何况单刀。 戚笼抬头,眼中神光如野火,大腿如枪小腿钩,一下插入对方两腿间,膝盖硬顶对方腿弯,那是对方身甲包裹最薄弱处。 偷桩化马,龙形转体,龙马二形在此刻融为一体,借力之下,身子诡异移到对方侧面。 刀柄反握,刀背贴小臂。 马刀,割鹿! 刀光炸裂,宛如暴雨梨花,数面刀片的反射光线,让赵神通眼一花,眉一皱,紧接着腿一痛,刀锋便以一个诡秘的角度斩下,两道身影一闪而过。 ‘噗通——’ 戚笼倒地,左大腿和右小腿上各插着一块刀片,一块碎片正好插在了他的脸颊上,距离眼珠只差一厘。 赵神通僵住。 ‘咔!’ 额上的金鳞忽然开裂,裂痕一直延申到他头顶的龙角。 一道龙影在背后猛的炸裂。 呆滞了数息时间,一股寒意才从脊椎窜出。 他极不愿承认,在刚刚那一瞬间,他生出强烈的求生欲。 赵神通猛的转头,脸上阴沉似滴水,狞声道:“我要你死!” 戚笼‘哇’的声吐出一口血水,面色苍白,嘿嘿一笑道:“你这人真是不讲道理。” 失算了,居然有人脑壳比刀还硬! 赵神通刚踏前一步,剧痛钻来,一阵天翻地覆,九座龙宫中,有四座龙宫中的火盆都在摇晃,虚幻的龙身似要钻出。 “龙神二字寻山脉,神是精神龙是质。” “戍土层中生革意,地支丙命申见煞。” 赵神通面色一变,似是被人训斥一顿,唯唯诺诺,愤恨的盯了戚笼一眼,不丁不八连踏两步,身影忽然消失不见。 “须弥山是天地骨,中镇天地为巨物。如人背脊与项梁,生出四肢龙突兀。分枝劈脉纵横去,气血钩连逢水住。大为都邑帝王州,小为郡县居公侯。高水一寸即是山,低土一寸水回环。水缠便是山缠样,缠得真龙如仰掌。” “年轻人,龙,不是你这样夺的……” 第九章 天狗局(中) 事实证明,龙,不是那么好夺的。 戚笼开了胆魄,填了凶意,刀子都开了光,结果十八拳下去,筋骨酥软,人似干蜡,烛光待消。 “命如五鼓衔山月,气似三更油尽灯。年轻人,你是不是好后悔,早知如此,何必当初。” “天上三奇甲戊庚,地下三奇乙丙丁,人中三奇壬癸辛。那人天生三奇贵人命,有天魁、地罡、国印庇护,倘若命那般好改,世上也无逆天改命这一说了。” “年轻人,我见你有缘,你若是求我,我倒是能给你指一条明路。” “年轻人,年轻人?没道理啊,该剩一口气才对。” 虞道人声音忐忑,若是这位爷被打的闭气了,等‘贪狼出阵、白虎改道,凶狼恶虎吞神龙’,他就真的要和龙脉一起被炼化,成了神不存、魂不消,苍茫天地一游灵。 “你,是谁?” 虞道人精神一振,“实不相瞒,道人乃黑山城首席高功,方圆千里名声最大、实力最强的堪舆大师,见壬辰庚戌召煞、戊戌魁罡见神,故来相救。” “说人话。” “我也是个倒霉蛋,被困在这夺龙煞中,神魂被召,形如伥鬼,龙若被夺,你我皆凉。” 戚笼睁眼,目如大星,一点沮丧失志都无,“现在我这个半残和你这半废可以谈谈合作了。” …… 距离黑山城至少八百里的一处野外空地上,一队队红袍骑兵立营扎寨,这些骑兵身高八尺、筋骨强健好似一团顽铁,血气如油,看似凶暴,但起落无声,连呼吸都仅剩一线,各个看上去都像是冬眠了的老熊罴子,迷迷糊糊,晃晃悠悠;但就是这区区三百骑兵,从边地来到山南道的途中,至少击溃了七伙数量上千的乱兵,自身损失不过十七员。 薛保侯坐在羊皮大毯上,乌木大桌上摆着一张齐人高的大弓,弓弦有拇指粗,上有琥珀色流光转动,弦中藏煞,但跟这位大氅将军的眼中凶光相比,那就是天差地别了。 倘若虞道人在此,怕是也得赞上一声,胸有千山万壑,眼藏尸山血海,好一个人屠种子。 “侯爷,盛城名族送礼如上,开过光的青玉红珠菩萨一座、苍穹护国真人填序的《天尊四十九章经》一套、钟吾古国皇族神猴面甲一张,还有,那位盛城的名族后裔,想见侯爷一眼。” 三套价值千金的宝物奉了上来,一尊手掌大小、青纹为皮、红珠点眉的玉菩萨、一套金箔镶嵌的道经、一张黑猴面具、极薄,似刚剥下来的,猴腮毛还在微微晃动。 桌上大锅上是沸腾的骨汤,数十根粗大的骨头,熬出的汤汁却清澈如水,散发着一股淡淡的火香。 “名族?旧时代的一群破落乡绅,”薛保侯不屑一笑。 很快,一位脸有雷纹的中年人战战兢兢的领了进来,二话不说,五体投地,“小人拓跋氏拜见大宣军镇薛大将军,祝将军武运昌隆、天下无双。” 薛保侯冷眼扫视对方,淡淡道:“据传千年古国钟吾之民以非人状为美,你脸上的纹路又是何种神兽血脉?” “不、不瞒大人,小人祖辈,供奉的是神兽雷乌。” “原来是上古雷神,可惜到如今,天上掌雷电之权柄者是雷司诸神,恶鸟怕是连给人代步的资格都没有,”薛保侯漫不经心道:“本将来山南道,只为征粮秣兵甲,盛城的那份如何了?” 那拓跋氏极其恐慌,连连磕头,“求将军宽恕!求将军宽恕!将军所需军需物资数量实在过于庞大,小人便是倾全城之力,也凑不出三四分。” “凑不出啊,那可如何是好呢?”薛保侯苦恼的挠头:“七大都督府在山海关外对抗中山国、陈国两国大军,保全古钟吾国遗民不受屠戮,所需物资全赖这百万里土地、数千座直属公城;边镇保你们平安,你们却不纳税,如何是好,可如何是好啊!” “不如,屠城吧。” 拓跋氏面色一白,他知道这位绝非是在虚言恐吓,每一位自边镇出身的大将,手上都有几个名额——屠城名额! “不不,大人,小人并非不愿卫国,小人手上有一个消息,”拓跋氏咬牙,“当年吕阀挖出的钟吾古国宝藏,就藏在山南道的某处。” “过来说话!”薛保侯明显来了兴趣。 “是,大人请看——” 拓跋氏卑躬屈膝的爬了过来,捏住了小臂大的玉菩萨。 “皇族宝藏的秘密就在……” ‘咔嚓’,玉雕像碎裂,同一时间,拓跋氏扣上了神猴面具,面具的两黑洞中,是满是血丝且狰狞的眼神。 “死吧,叛国者!!!” 玉雕像中数道电芒闪过,吸入拓跋氏体内并爆开,血肉炸成血雾,一条手臂粗大的血肉雷霆大蟒直扑薛保侯,大帐之中风云雷芒滚荡,空气中满是爆裂声。 薛保侯手中的大弓不知何时挡在了身前,抬头,一切物质具消失,眼前一尊十丈神火猴跃出,凶睛灼灼似大红灯笼,毛发汹汹燃烧,操持雷电,借火生雷,轰劈而下! “亡国鼠辈也敢作祟!” 大弓猛然虚拉,薛保侯筋骨如弓,气血滚荡如大江大河,同时身形巨涨,近似小巨人般。 ’轰!!!‘ 等一众护卫赶到时,只见整个中军大帐炸开,方圆十丈的地面乌黑一片,大坑小坑不断,像是被近百道闪电犁了一遍,尤其是最中心,像是被撑天巨柱砸中,两侧泥土掀翻堆成小土墙,中间是半丈粗的沟壑,其中隐有雷光闪烁。 沟壑的一边是一具半人半猴的尸体,只是毛发尽褪,看上去像只蜕毛老猿。 众护卫连忙看向薛保侯,这位大将军一身焦黑,最爱惜的腾蛇弓弓弦扯裂,而一身血战神甲早已裂成一堆废铁,一扯就落,洒落满地。 “好好好,好的很,拓跋氏、盛城,这地头蛇和钟吾残党倒是配合的默契!” 薛保侯怒极反笑,一手扯开道纹崩裂的半身甲,露出一身焦黑的外皮,轻轻一抖,外皮开裂,鲜红肌肉展现出来,外面已覆盖一层浅膜,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复原。 同时众将士都感受到一股强烈的热气使周围升温。 “爪之生,发之张,容卫之行,无顷刻止,我筋、皮大成,肉身半脱离凡胎,筋骨已成撑衣杆,杆不断,区区伏杀,动不了我根本。” 不过数息时间,薛保侯就换了身‘衣服’,好似一点伤势都没有的样子。 “玉菩萨藏电,血裔面具激发血脉,二者分开,正好藏过贫道的法眼,看来这次刺杀是蓄谋已久,”一位随军道人沉吟道。 “这般玩法,可是要死很多人的!”薛保侯狞笑起来。 …… “逆天改命,从来就是一句假话,要想改命,只有顺天。” “龙脉本就是天干地支交织的产物,上有星宿照命、下有神煞附体,中有王侯将相,期间征伐杀戮、建功立业,贵人相助、将遇良时、吉凶转化、种种奇事怪事做火候,就绝非一两句话能说清楚了。” “天上三奇甲戊庚;地下三奇乙丙丁;人中三奇壬癸辛,那少年天生便是三奇贵人命,能得天命附体、劫运沾身、横空遗世,正是夺龙的好人选,但龙脉应天而生,得有人虎入龙乡,白日换天;此龙脉又为地脉,五行属土,又得以反五行克制,截龙生煞,最后此人再以身蓄煞,太乙进位,三式夺龙。” “好在你命属孤辰寡宿,四岁父母被害,煞气缠身,身上血凶气也重,竟然凭精神唤醒一丝龙魂,逼的那少年回镇龙脉,安抚天魁地煞,这就给你多了三分改天换地的机会,妙,妙,妙不可言!” 戚笼咬牙将三刀片拔出,用布带绷紧,深吸一口气:“讲了半天废话,怎样改命夺龙?” “日!” “日?” “自然是天狗吞日,”虞道人顿了顿,语气激动,“他以三奇入命,我们便以天狗吞日,吞他的命性!” 第十章 天狗局(下) “天德贵人,正月生者见丁,二月生者见申,三月生者见壬,四月生者见辛,五月生者见亥,六月生者见甲,七月生者见癸,八月生者见寅,九月生者见丙,十月生者见乙,十一月生者见巳,十二月生者见庚。” “你照我所示,先走十二步,见真龙!” 戚笼按照那虞道人所示之法,每走一步,就有一座龙宫消失,十二步一过,黑烟滚滚,岩浆如潮,竟来到山半腰的一块大石上,三面悬空,距离洒落的岩浆热流不足三尺。 戚笼嘴角一抽,“你莫不是在害我。” “非也,非也,此龙脉为九龙脉中的镇地龙,又称双首龙,一首被镇,一首已断,其中断龙首中有龙孽,你所在之处为龙脖颈逆鳞,正要借这逆鳞之能吸取龙孽之力,化天德真人,破那少年的天魁命!” 戚笼向北、西、南、东四方向虚踏三步,逆走四方,眼前忽的一花,只见山峰从中一分为二,强烈滚烫的呼吸声宛如山崩海啸,两只巨大红火球似的眼珠冷冰冰的盯着他。 “这龙脉似想要杀我?” 戚笼捏紧了刀柄,在这虚幻的庞然大物面前,饶是他也十分紧张。 “切莫动手,按照我说的九宫方位移动,你是孤辰寡宿,能以孤寡收孽煞——大概这般。“ ”大概?“ ”咳咳,实不相瞒,贫道入局之前,曾略施小计,斩了这镇地龙一首级,所以这龙,颇有些怨气。“ ”……“ “亥子丑人,见寅为孤,见戌为寡。寅卯辰人,见巳为孤,见丑为寡。巳午未人,见申为孤,见辰为寡。申酉戌人,见亥为孤,见未为寡。” 九宫移位,一股股孤煞之气不断从戚笼身上召出,与山势中的冥冥存在相融合。 虽明知眼前场景具是幻象,但戚笼依然觉的十分奇异,他仿佛走过了黑山在内的所有山川脉络,要知山南、山北两道中间横亘了无数座大山,一直延申出海,长度数十万里,黑山只是其中一座,但众山山势互有关联,似主干与枝叶,重重起伏,又似植物之根茎,相互缠护。 强龙、弱龙、肥龙、廋龙、顺龙、逆龙、进龙、退龙、病龙、劫龙、杀龙、真龙、假龙、贵龙、贱龙,种种龙相纠缠在一起,相互敌对又相互纠缠,最后地气孕育到了极点,地龙出土,龙首便是黑山。 一滴雨水忽然落下,戚笼愣愣的伸出手,水滴落在掌心,一朵血花绽开,他抬头,天幕被一团血肉取代,那血肉无比巨大,血水从中流下,化作无边血云,覆盖了天空,血雨先是一两滴,然后像是天漏一样倾泻,腥气充斥天地,很快将大地淹没,将他淹没。 这就是无头龙尸么。 每一滴血水砸在戚笼的身上,耳边都会响起一声怨恨的龙吼声,戚笼被震的五官炸裂,皮肉剥落,只剩下一具骨架,浮沉在血海中。 你、愤怒吗? 你、在恐惧吗? 你、想复仇吗? 这句话似乎激怒了对方,血海中一座岛屿大的龙首翻海而出,大嘴好似黑洞,龙牙如柱,成排裂开,血水倒灌,将骨架吸入。 ”你欲复仇,我欲改命,我以你为体,你以我为刀,如何?“ 在骨架被吞入之前,那对红灯笼似的眼神撞上了戚笼凶悍的目光。 不知何时起,戚笼又回到了山半腰孤零零的那块悬石上,脸上、手背、大腿,一块块像红玉玛瑙般的鳞片嵌于其上,面色冷漠。 ”你竟、真的成功了!?“ 话语间,就连虞道人似也不敢置信,戚笼突然转头望了山脚一眼,远隔数十里,虞道人眼前竟出现了一条张牙舞爪、十分凶恶的无头龙尸,那龙尸伤口处,一道人影若隐若现。 道人心中一凛,虽然真相是一些无法入世的怪物借他之手斩了龙首,但在龙脉浑浊的意识中,他便是仇人,若非还有一龙首被镇压,亟待解救,龙孽煞气早就钻体,让他生遭百难,死收千苦,这辈子注定是一个大号的惨字! ”我说过,那少年有天魁、地罡、国印庇命,天地人三势合一,其威足能偷天换日,要想破解,只有以地破天、以天镇地,以人克人。“ ”你与龙脉合一,借龙孽之力破天魁,这是其一;其二,则是要以天势破地罡,“虞道人眼珠子瞪的老大,突然扯起了嗓子:”钟吾古地自古以来便是个纲纪不存、凶煞乱走的法外之地,莫说修行中人,便是天地间的元气、灵气也只能封存于金银中,现不得形,诸位无法出世,却又欲阻龙脉被吞,如今龙脉命不该绝,有孤寡宿命者应劫而出,我有五百纸人兵将,欲布天狗食日,活人不惜命,尔等欲何为?!“ 老嗓子在这一刻,竟喊出了喇叭唢呐的铁腔金调。 ”阴阳失衡、五行不通、三才颠倒、九宫反复、龙煞天孽、以母为食,风沙蔽日、太阴化月,有犬东来,食月为日!“ 按道理来说,在地气如此浓郁暴躁的情况下,以他的道行是断然无法驱使符兵,但一众纸人兵将却通通有了灵性似的,皮肤表面更是挤出了油光,或冷笑、活沉默、或贪婪,符阵的变化再一次超出了虞道人的演算。 ‘玄天真神九噬符灵天维地柱阴山鬼宿食月大阵’ ”你还缺最后一件物什——一口刀。“ 哪怕戚笼人龙合一,心性无限趋于龙脉的混沌无常,也忍不住看了眼手上的大环刀。 虞道人长叹一声,”以天镇地、以地盖天,但说到底,最后还是要以人对人,我虽然不善武学,但也明白,对方天赋异禀,通体宛如一块神铁,这是传说中的天生金骨、万芒神甲,你要夺龙,必须先破他的金身,而你的刀,远未锐到这般境地。“ ”我不成?“戚笼自言自语,感受着那身体内部溢出的,源源不断的精力,以及龙脉附体大幅度提升的筋骨力量。 ”你不成,“虞道人重复一遍,”但有人成,事实上,黑山凶地并非传言中的能上不能下,有一人便曾一人一刀,三入黑山,她便是当年的吕阀之主,号称山海两道无敌手的吕傲侯。“ ”武学往上,技近于道,越是高深的武学,就越是与天地自然的道理互相应证,对方能入凶地而不死,只有一种可能,就是刀术已臻至一种冥冥中不可测的地步,可搬山、可破煞、可捉星,跟这相比,天下无敌反倒是小道了,你若是能印证她的刀术,便有机会胜那少年,记住,人定胜天,这天不是老天爷的天,而是天赋的天!“ ”速去、速去,少年背后的那位察觉到我们了!“ 虞道人一挥袖子,再次把戚笼推入龙脉变化中,而戚笼最后一眼,便看到那滚滚黑潮遮天蔽日,纸人前赴后继,各显神通,想要抵挡那抹深沉到极点的黑暗。 戚笼身与无头龙尸相合,一时间意识仿佛扩大上百倍,像一座庞然大物盘踞山口,天然便能感应到这黑山凶地的种种诡异绝煞,这才发觉,原来山上有许多凶险远超之前撞上的武道骷髅,若非赶上了龙脉被镇的关口,十成凶险去了七八,此时他怕也是凶多吉少了。 然戚笼哪怕意识翻遍全山,都未找到虞道人口中,那位吕阀阀主留下的刀术。 意识扩张了千百倍,虽然形同天神,但很明显感受到,天狗局与无首龙尸传来的强烈危机感,仿佛有什么东西正在从四周蚕食这两局。 想来是那少年,以及背后的存在重新镇压了龙脉,准备拿自己开刀了。 ”嗯?“ 戚笼抬头,只见不知何时起,眼前因地脉震动而纷纷断折的树木忽然拔地而起,这些在凶煞之地成长成百上千年的老树不知受了什么刺激,彼此纠缠盘合,化作茫茫林海,古树参天,万木峥嵘,向戚笼席卷而来。 ”尔等食吾香火,寄吾血肉,如今一朝得势,便为人驱使,做煞逆吾吗?“ 戚笼的声音宏大、古老、冷漠,迥异人声,却又有着种种难以言喻的权柄,仿佛言出法随,众生景从。 那树身长满金鳞龙纹的老树们畏惧的抖了抖,但重又化作漫天青光席卷而来。 ”龙神尊为吾等主人,安镇地脉,孕育生机,享众生灵香火,化众生之母,这不好吗?为何要出世!为何要出世!你出世,必夺万物生机为己用,龙神不死,吾等心难安!“ ”龙神不死,吾心难安,请龙尊归天!“ ”龙神不死,吾心难安,请龙尊归天!“ 仿佛千万人呐喊,声嘶力竭,汹涌澎湃,滚滚音浪席卷而来。 戚笼金瞳扫了一圈,冷哼一声,悍然拔刀! 刀一出,漫天金光,光芒之中,山头为根爪,地脉山川为龙身,岛屿大的龙爪每一次撕扯,便有无数生机被夺,无数花草树木干枯消散。 龙脉乃天地伟力,掌山脉纹理,享众生香火:地龙怒,大地震颤,版块陆离,众生在火中煎熬。 ”癣疥之疾,不值一提!“ 天塌地陷中,那无边林海早已筋断木折,化作一片焦土,受人恩而生,遭人孽而亡,世上大多事如此,空余幽幽叹息而已。 然废墟之中,先是一缕火苗从青烟中钻出,无数怨气如同长鲸汲水,钻入这缕火苗之中,火苗晃了晃,‘噗嗤’一声熄灭。 戚笼的眼神眯成了一条缝,里面凶光和金光乱闪。 凉风一卷,吹的他衣角翻了一翻,就连日光都显的不那么刺眼了。 戚笼猛然回头,瞳孔中映衬着火光,只见不知何时起,滔天火浪竟高过山头,火光与岩浆融成赤红色,地脉翻涌,借木化火,以火止沸。 离卦为火,犯之主血光之灾,家宅易遭火灾,此谓,火形卦。 同时西方一道金线与天地平齐,无数刀光忽从金线中钻出,赵神通手持一口白虎大刀,狞笑跳下。 ”凡夫俗子,也敢贪天之功!“ 黑山脚下,虞道人看着不断被黑暗淹没的纸人,一声长叹,”三成,至多三成。“ 第十一章 龙抬头 甲见戌,乙见亥,丙见丑,丁见寅,戊见丑,己见寅,庚见辰,辛见巳。壬见未,癸见申。 二人相遇,不似龙虎斗,恰如雄克奸。 “你说,你配吗?” 脚踏大地,戍土铸身,赵神通拖刀向前,每走一步,身形都大上一倍,天上雷云、山上狂风、地上炽火都似在为其助力。 何谓国印贵人命,天干带地支,四柱带国印,天命公道,气质轩昂,凡有所行,必有所得,有吉星相助,逢冲破克害,不仅可以有掌印之能,亦为官掌实权。 赵神通本就生得一副好皮相,眉目风流,翩翩年少,又长出一副金骨金甲,水火交融,文武相间,柔美之中多了一道天生地养的傲骨阳刚,哪怕如今狞声凶恶,都像是清官除奸、豪侠诛恶、少年武将保家卫国,话语间天地间滚滚正气笼罩,亮如白昼,一片光明。 戚笼身在其中,顿时有种天地不容、自惭形愧之感,不过影子猛然大涨,黑如墨的阴影化作一条无头龙尸,山岳为骨、沟壑似瘦脊,龙爪死死扒地,四周山体表面震荡四起,裂纹从生,山石摩擦滑落似震天怒吼。 打破鬼门关,日轮正当午。一箭中红心,大地无寸土。 龙脉复活,恰是要开那天、剖那地,将天地万物生机化为己有,天地不容?正是要反那天地! 雷电轰鸣,乌云与雷云之间,一道巨大黑影时隐时现,形如细犬,雷电打的越频繁,这黑暗就越重,犬形态就越发清晰。 钟吾古地本就是天妖地魈、山精石怪、五行妖祟丛生的凶恶之地,六月飞雪、天降血雨、大白日头见活鬼,这类任何地方都难得一见的怪事,在这里却是寻常的很,甚至有些神神叨叨的老巫头说这本就应该,毕竟这在上古就是天谴之地。 但饶是如此,这般凶恶、这般庞大的天地异象,地气暴虐到让建筑塌陷、大地颤抖,天雷地吼震死不知多少野兽家畜的恐怖异象,依旧震惊了所有人。 要知道,以往的种种诡异虽然骇人,但极少影响到普通人的生活,不然兵荒马乱嫌不够,再加上个天灾人祸,钟吾古地的人怕是早就死绝了。 …… 黑山城前,三百熊罴子兵人人握紧重兵器,雷电轰鸣间,强壮的身子巍然不动,只是偶尔安抚一下受惊的战马,值得一提的是,在最中间一匹体型高大、赤红色,马笼头和马鞍都是纯钢锁链的妖兽蛟马气场震慑下,几乎没有战马惊营而跑。 反倒是马队最后面,十几个风水道人面色苍白,为首的一位中年道人双眼紧闭,喃喃自语,“天发杀机,龙蛇起陆。人发杀机,天地反复。天人合发,九龙劫启;万里山河逢新主,山海反转乾坤造,大劫,大劫啊!” 而作为边军大将的薛保侯却站在黑山城门前,面无表情,玄钢新甲的护指铁甲套缓缓摩擦,眼中煞气涌动。 ‘百年有王者动,九龙劫后圣人出,旧皇族为了复国炮制出的谣言,竟会有人当真?’ 雷电轰鸣间,黑山城的城门缓缓打开,满城权贵分列而立,畏天威,更畏人祸。 兵过如梳,匪过如篦,边镇三征,寸草不生! 站在薛保侯对面的不是黑山城主,而是一位头戴铁冠、身穿黑袍、面色木讷古板的中年人。 这一位,便是在黑山城中权势滔天,在山南道同样大名鼎鼎的伏龙总管李伏威。 雷光划过黑暗,过江龙与地头蛇的目光撞在一起,涌出了在黑暗中都能熊熊燃烧的东西。 …… 戚笼的大环刀划过一道斜劈的路线,六步大架,每一步一震脚,一座座山岩被震的碎成大小石块飞溅,刀势更爆裂,每一刀都能斩出音爆声。 两人所过之处,地气鼓胀如胞,大半个山头表面都打的裂纹密布,天势,地威,人做刀。 戚笼率先开口,声音依旧带着一丝非人的冷酷与威严:“交还吾身,保你全尸。” 赵神通沉了沉眼皮,刀身舞成一团银光,守大于攻:“正要食你肉,饮你血,腌臜妖货,不上台面,装甚人样。” 戚笼暴怒,眼中金光大盛,瞳中目光反倒更显深沉与纯粹,人龙合一,刀刀作门,门中具是龙脉的暴虐杀意,宛如大江狂潮,一浪超过一浪,化作拟成形的黑色龙首,撞在对方的白虎大刀上。 “若非龙脉,你连站在我面前的资格都没有。” 赵神通猛然大开门户,任由刀身砍在自己脖子上,火花四溅,一把按住刀身,同时小臂作劲,白虎大刀同样斩出音爆声,斩人之际刀身一抖,刀刃搓开戚笼肩上的血色龙鳞,抹掉了一大片血肉。 戚笼眼角一抽,刀柄回抽,右腿后撤作弓,皮肤表面筋纹鼓起,菩萨似慈悲、非慈悲,刀口做枪口,一缕寒星化净土、身前三尺尽佛光,一时间满空枪影金光大作,仿佛菩萨千手执枪。 龙脉附体,精气神无限提高,这一刀枪竟有了周子通九分火候。 赵神通大笑,在无数道气机爆发中,身子像陀螺般倒转,在几乎避无可避间,闪过所有的刀影,同时筋作弦来刀作弓,极退之间弓影一闪,无声无息间,戚笼胸口又绽出一道从肩到肋的血花,血水激射。 “你的刀术还算不错,不过可以更好。” 赵神通看向自己刀道的领路人,做出居高临下的指点。 刀枪剑中,刀术最易,会杀人就算会刀术,能把周身劲力打入刀术就可小成,演化出刀意入大成境,炼出刀罡刀芒者,便能称的上一代刀术大师。 入门好走,后路无门,刀术想要高深莫测,不比任何兵器要容易半分,毕竟刀是凶的。 戚笼四岁开始摸刀,从老马匪手中接过手艺,二十年来,刀山火海、生死险境不知滚过多少遭,刀术方小成,三年蹉跎,身如死灰心不丧,周子通一枪净土佛无量,阎意入刀,半步入大成,只剩下摸索出一套配套刀术,便能彻底踏入大成境。 这般进境,已算是钟吾古地一流的刀客,千中无一。 赵神通手持白虎大刀,一百息前不通刀术。 四十息前,龙马二劲入刀,刀术小成。 三十息前,领悟白虎杀刀意。 二十息前,演化十六式无名刀式,刀术大成。 十息前,筋骨合鸣,震空出刀芒,伤戚笼,证刀行大师。 如果说戚笼晚年收了这么一个徒弟,死而无憾;但对方是仇人,学自己的刀法,超越自己的武道,最后再斩杀自己,他死不瞑目。 赵神通的白虎大刀是先天庚金所化,比起大环刀来还要厚实,但落在他手上,却柔顺入水。 庚金带煞,刚健为最,但金水相生,方是五行正道。 赵神通手中刀缓缓劈落,刀身一碧如洗,落在戚笼眼中,便好似心神被吸入湖中,湖光山色易沉骨。 冰冷彻骨。 茫茫白雾蒸腾起,再消散。 鲜血从脸上、手臂上、胸前、不要钱的洒落,血腥气比以往还要臭。 戚笼背后,一条无比粗大的无头龙尸幻影剧烈摆动,突兀一僵,炸成漫天血雾,再凝结,龙身上下满是刀痕。 “这一招叫金沉于水。”赵神通搭拉着眼皮,沉声道。 金寒水冷,子旺母衰。 刀粹人心,炼人意志,刀术大师能把刀意炼到浮沉之间,恰似人心。 只涨本领,不涨脑子,不叫天才,而是怀璧其罪。 真正的天才,涨刀术,也涨脑子,能把一身的傲气杀气炼的干净,只剩凶心似道心。 没炼成刀术前的赵神通,视戚笼为蝼蚁。 炼成刀术后的赵神通,视戚笼为对手。 后者比前者要强十倍,后者比前者,更要小心十倍。 赵神通再次拔刀,刀锋似夕阳。 …… “庚金顽钝性偏刚,火制功成怕水乡;夏产东南过煆炼,秋生西北亦光芒。水深反是他相克,木旺能令我自伤;戊己干支重遇土,不逢冲破即埋藏,怎会是我消敌涨之势!” 虞道人手中罗盘中指针急速倒转,抬头,雷电的频率较之刚才弱了三四倍,但是天狗的巨大黑影却更加凶盛,倒映在滚滚乌云之上。 按天象来说,明明天狗食日正全盛才对。 “到底哪里不对,哪里不对?” 虞道人急的团团乱转,天象与卦象截然相反,他点穴分金这么多年还是头一次见。 又是一声雷天大震,忽然,虞道人身子一僵,只见地上的巨大天狗黑影在雷光闪耀中,忽然长出了无数毛发,细看之,狗作狼相。 那分叉的毛发其实是雷霆倒映在地面的影子。 “雷旺木生藏根种,狗作狼相狈为奸,坏了,被人李代桃僵了!” 操持阵势的虞道人猛然回头,只见在五百纸人中间,一团团黑水汩汩涌出,像是在一张干净的白纸上滴下了一滴墨水,迅速渲染开来。 纸人强横、霸道、凶悍,借助天狗吞日将夜枭之势牢牢钉在山外,但随着墙内开花,黑暗借阵势扩散,黑水所过之处,纸质被污染,肉质纹理像是积雪化尽,一腔非人之威顿时如雨打风吹去。 那一抹深沉到极点的黑暗中,突然一连串怪异的怪笑声发出,似苍老、似妩媚,悦耳如仙音、又仿佛沙哑如夜枭。 “一个肉体凡胎无根骨,一个命理不分三脚猫,真以为能改天换地不成,说穿了,你们眼中的天地,正是妾身的掌心,没有道人你的蛊惑,妾身哪有手段将这些搅事之徒一扫而光,妾身真是要多谢你才是。” 又是一声春雷响,轰天、震地,天上显出了五种色彩,恰似一道彩虹,雷雨止,大地藏,龙气藏深谷。 虞道人呆若木鸡。 以天德真人破天魁命,再以天狗阵搅地罡,最后以人刀破国印,这是他落子的三分破局术,他担忧龙孽杂而不正,被正龙所克,他担心刀中锐气不足,难破赵神通金身。 他恰恰没想到,最终会是他这里出了问题,黑山山顶,赵神通用五行镇龙,金做刀、火烧山、水化意、土铸身,万木做煞逆地龙。 木性率先被龙孽所破。 但他怎么也没想到,对方竟是故意如此,震为雷,出阳气,交爻生木,然后在天狗局中移花接木,硬生生将不相干的两局风水扯在一起,最后逆转紫微斗数,狼狈互转,狼从狗身出,不仅破了他的风水局,还吞了他的风水局。 天狗反噬,五百纸人尽被吞! 黑暗中,夜枭脸、血嫁衣再度浮出,盯着黑山山头,地脉震荡、龙气倾泻,更有两条虚幻龙影滚动翻绞,大吃小,形似蛇吞尾。 “火候已足,可剖龙取珠。” …… “弱者最让人瞧不起的,便是在绝境中鼠窜挣扎,这与其说是勇气,不如说是怕死惜命,既然怕死,当初又为何要被野心迷了心智,天地不仁、天地不公,能者上,庸者下,这难道不是世间的常理吗?” 赵神通语气平静,十二式刀式过后,白虎大刀染满鲜血,看着远处鲜血淋漓的身影,眼神深沉、混茫,恰如龙脉。 龙脉附体下,赵神通与戚笼的面貌都受到极大改变,浑身龙鳞,身形近丈,筋骨气力甚至胜过一些武家二炼、三炼的强手;龙脉与金骨合,赵神通的体质强度超过了世上大多数神兵利器。 但细看之,二人还有微妙的不同,赵神通龙鳞呈金色、五角状,堂皇正大,戚笼龙鳞血红如刀,暴虐凶气;赵神通额头长龙角,戚笼没有龙角,只有一道细细的裂口。 龙半身精华在角,半身精华在珠,龙角是龙相之精华,龙珠是龙魂之所在。 那个神秘而恐怖的组织,从数十万人、百万人里挑选出的劫运种子,本就是天选之子,注定要引导九龙劫的‘后备圣人’,怎会因为一只挡路的蚂蚁而失败呢。 赵神通顺着地上血迹转过山道,山道之中,站着稀稀拉拉、十几只骷髅,骨骼如雪、骨节粗大,生前定然是武家强手。 唯一相同的,这些骷髅嘴里都有龙血蠕动。 赵神通皱眉,举刀,白茫茫的雾气瞬间过山道,雾气中藏着难以数尽的刀影。 雾气尽散,所有骷髅被斩成糜粉。 戚笼没有死在他的刀下,不是因为他命大,而是因为他被龙脉附体,杀他就等于斩龙脉,而说到底,龙脉双首,毕竟一体,自身如何斩杀自身。 赵神通做的,便是想尽一切办法,磨尽对方的凶气、戾气、杀气,为最后的‘剖龙’做准备,龙意越纯,龙魂就越纯粹,诞生的龙珠中,天魂地魄就会越纯粹。 一天一地生龙脉,一魂一魄孕龙珠。 龙脉可以有许多条,但是能诞生龙珠的龙脉,少之又少;九种龙脉中,任何一条龙脉诞生龙珠,所有同类型的龙脉中,便就只这一颗龙珠,天下无双! 赵神通知道自己身份尊贵,在‘后备圣人’中排名前列,这才有资格与这条孕育最完整的龙脉合体;所以他无法忍受,对方有任何破坏龙脉的行为。 用龙脉精血唤醒冢中枯骨,这是大不敬! 天子一怒,伏尸百万,山河社稷沸腾。 龙脉比起庙堂之上穿黄马褂的凡夫俗子,那可是标准的天生地养,日月神煞为火候,养出的人道天命,龙脉附,天命方能归顺。 赵神通眼中煞气一闪,山呼海啸,一条几乎凝为真形的庞然大物从山地底钻出,黄沙滚滚,所有山洞山隙空窍,腥风灌入;除此之外,深沉的黑色再度覆盖山体。 “动手吧。” 赵神通手中白虎大刀化开,庚金之气重演五行神煞,钻入山体之中,那被震的塌陷的山体表面似是突然有了野性,碎裂的山头正好拼成一座巨大虎形。 天上吞日狼、地下座山虎,中有双首龙,正是三奇贵人相! 幻象再度凝成形,只是这一次并没有九座龙宫,而是九宫正中一座金盆,盆中五色光芒煮着一条恶龙,熬成汁,炼成一团金光。 赵神通身上龙鳞龙甲同时卷出五色光芒,眼中痛苦之色一闪而过。 熬龙即是熬己。 把身子放在油锅里煎熬的痛苦让赵神通神情一阵恍惚,就在这一瞬间,‘呛’的一声铡刀落下,厚重刀身硬劈在赵神通脑门上,‘嘎嘣’一声裂成两半,化作两半截树枝。 “时来天地皆运转,运去英雄不自由,人世百态,大奸大恶、枭雄英豪、善恶情仇,混以阴阳五行烹煮蒸出星宿神煞,这是命理,但说到底,这命理风水无不依附龙脉,没了龙脉依附便如无根之萍,黑山积钟吾气运,有四柱神煞三十一种、地势杀局十七盘,莫说区区一盘铡人刀、无头局,就算这些神煞杀局齐发,你又能使出几成威力?”赵神通目光越过火盆,盯向一道血色人影。 戚笼满身鲜血的坐在地上,咧嘴一笑,白牙咀嚼着肉丝,身上龙鳞消散大半,那能震荡大地的力量潮水般退却,只剩下龙角位置上的刀痕还未愈合。 那是有高人借虞道人手破龙脉,斩断一只龙首留下的伤口。 除此之外,剩下的龙脉之力化作一团血光被抽入火盆之中。 戚笼看着眼前这位从天赋到刀术,从刀术到心性都逐渐圆满无缺的‘超级天才’,忽然道:“我这几年修生养性,慢慢揣摩出几个道理。” “一个,人之志,八九不成。” “另一个,志之成也,不再胜人,在自胜。” “我从未觉的能在此局中胜过你,这是事实;但我也从未觉的,你就胜过我。” 赵神通忽然生出一阵警觉,这种警觉促使他猛然暴起,扑杀戚笼。 然戚笼嘴咧的老大,能看到牙根的那种。 然而,赵神通的肩膀忽然一沉,脑袋艰难一转,便看见无边血海中,一双双灯笼似的恐怖眼珠。 “泯顽不灵!” 深沉的黑潮再度涌出,肉眼所见的速度将血海吞没,龙脉炼无形,只剩一点桀骜魂。 赵神通忽然一阵心惊肉跳,他想张大嘴巴说些什么,却不知说些什么,但整个人像是要融化开来;火盆之中,一道残破的、只余金影的龙影爬出,昂头! 龙抬头,大吉。 戚笼提刀,猛烈斩下! 刀光朦胧的像是下弦月。 “活人不惜命,龙脉岂无骨?” 戚笼一刀将龙首斩下,金珠爆成漫天金雾,化作金雨洒满山头,天干甲乙,阳气化生,万物复苏! “混账!!!” 黑潮吞噬了血海,猛的向戚笼席卷而来。 “我说过,我只是刀!” 戚笼握紧了大环刀,劈出了可能是这辈子的最后一刀。 “得其志,虽死犹生,不得其志,虽生犹死!” 龙战于野,其血玄黄。 真龙岂能由虾戏! 第十二章 青鸾煞 有时,赢家不一定要站着,不跪着也是一种胜利。 世事大多不尽如人意,虞道人三分破局,借外力尤重,这也是风水道人的通病,讲究顺天势,应天相,失势便自败。 传说吕阀第一人的刀术能斩龙,但传闻虚无缥缈,自家性命怎可寄托他人之手,戚笼所信的,是眼中所见,是手中所握,是那风水局一开始,斩断一龙之首的阵势变化。 九元九煞勾陈止腥破邪天帝斩龙令! 戚笼与龙孽合体,额头上的刀伤、身上那无时无刻不在涌动的暴痛,都在向他本人展示,龙首被斩的愤怒、暴虐…以及一丝丝无奈。 在世人眼中,龙脉是天命所归,是人世间雄图伟业、吉凶祸福的基石,但在一些非人眼中,龙脉,是垫脚石,是落子的棋盘。 戚笼能‘说服’龙孽的,靠的不是那虚无缥缈的吕侯刀术,是他的刀够利,是他在龙孽的挣扎痛苦中,能感受到同样的痛苦和身不由己,以及借此磨砺出那具有‘斩龙令’韵味的最后一刀。 龙无角,心有骨,宁魂消魄散,不为人牛马! 漫天光雨洒落,从黑山开始扩散,遍及四周公城、军堡、军镇。 有山中少年被光雨淋到,浑身起火,火中火魅神纹大作。 有耄耋老者淋雨悟道,过往人生走马观花,大彻大悟。 有兵中将士顶着风雨交加而行,忽然身轻体健、气血滚滚,并冥冥中有一种预感,仿佛在某一处隐秘之地,藏着一口神兵利器。 这些或许是气运、或许是机缘、或许是天命;或许在十年二十年后,这里会涌出一大批名将大帅、修行种子,在红尘人心熬炼富贵名利,在修行途中叩天命、问天理。 或许是天生宿慧,或许是实力强悍,黑山城中,至少有十人能感受到这方天地气机的改变,进而主动吞噬这些分散开来的机缘。 这是野心勃勃的人间蛟蛇。 戚笼劈断了龙脉,一种冥冥中的大纠缠似乎被自己解开,他似看到了很多‘未来’。 继而就被黑潮吞噬。 黑潮像巨浪一样汹涌澎湃、翻滚喧嚣,彰显黑潮主人的心情极不平静,冷灰色的光芒忽然罩在赵神通身上。 他的身子瞬间冰冷彻骨,无数苍白的手臂拉扯着他,把他拖入阴间之门后的世界,那是无尽的冰冷与永夜。 哪怕他手上的龙珠比起天空上的任何一道光雨都要明亮,但没有‘天魂地魄’的龙珠,至多算是最大的一块龙脉残骸。 “我……” 赵神通面色苍白,没有兑现的天赋,那便不是天赋,没有吞龙的劫运种子,那便没资格作为‘后备圣人’运转劫运。赵神通凭超级天赋学会了戚笼一切手段,刀术也好,刀意也罢,唯独没算到戚笼玉石俱焚的决心;做为生来拥有一切,将来必然拥有更多的天命之子,他无法理解,明明有一千条退路,戚笼为何非要选择跳入悬崖。 对方并非莽夫,莽夫练不出生机勃勃的刀术! 做为‘天命之子’,他怕是这辈子都明白不了,一个普通人要想养出一根风霜烈火都冻不坏、熬不烂的骨头得有多难,退一步,便是和光同尘、被世道淹没,最后怨天尤人。 从这一点来说,龙脉的相性倒是与戚笼本性更相配。 而恍惚之下,他更没注意到,这黑山山势养出的四柱神煞三十一种、地势杀局十七盘,在地气倾泻,龙脉断裂,复又受龙元滋润过程中,产生的微妙变化。 木火逢蛇大不祥,金猪何必强猖狂;土猴木虎夫何在,时对孤鸾舞一场。 一声飘渺的琴鸣声,一道青色光影劈浪而出,似水非水,似刀非刀,明明是凡夫手段无道法,却又能聚煞演神诛恶枭,青光暴涨,刀光如镜,一闪、斩在了暗枭的眼皮上,再闪,那数百颗活人眼珠拼凑成的招子便就破裂成无数团黑光,被刀光一卷,亟灭无声。 黑潮硬是被刀光劈出一道丈许刀痕裂口,血嫁衣宛如血瀑崩流,妖异鬼厌之气覆盖全山,但血嫁夜枭的右眼空洞洞,任你道行通天都恢复不来。 谁也没想到,吕傲侯这一刀竟是藏在龙脉内部,由死机引发,以星宿神煞移位为柄,以吉凶祸福为刃,斩人于命理之间。 只要修行在天地之内,在钟吾古地之内,说斩你眼珠,就斩你眼珠,山海两道无敌手,除了武道、还有修行道! 刀光裹挟着人影,疾奔黑潮裂口,于十死无生中,斩死为生。 “你找死!!” 凶神幻影化作一位白衣长发女人,面纱消失,气质妖艳超越感官极限,只是左眼血洞洞,满脸凶怒,显得格外狰狞。 她伸手,五指漆黑,顿时入眼所见,便是被浓墨赤酱染翻了的天地,山峰、土地、城池、兵马,全数消失,只剩下茫茫苦海,翻雪浪之千寻;渺渺灰河,鼓烟波之万状。 黑如墨中,尽是扭曲怪影,哀咽哭嚎、凌迟血肉、至亲受辱、贫穷下贱、盲聋六疾,种种苦恼,切割其身,扩散到附近十数个山头中,六畜演化,裹入一切生灵活人,自然包括山下黑山城。 十万人命做一团苦厄燃料。 女人暴怒之下,直接放开了自己的长夜小地狱,放出其中的九百六之灾,八难五苦之厄,这是至少超越三个档次,不该存在于钟吾古地的天地色彩。 “咳~” 女人身子一僵,低头,一口透明色刀光插胸而出,而在血嫁衣的胸口,一点亮光诞生于深沉的黑暗中。 “监察者!” “九龙劫未启,入世者,死。” 天光大亮,光亮之中,仿佛有一道惊天刀影,从地平线的尽头铺到了另一头,像一堵围绕钟吾古地的光色城墙。 海岸线一明一暗,漫天光彩尽消,活死人、肉白骨、山兽抬头、禽鸟飞鸣,好似人间终究还是人间,没有一丝关于此事的变化和记忆。 这便是钟吾古地诡异不害人的源头。 …… 戚笼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一个梦,梦中,茫茫大雪充塞了天地,山岳峰峦开始流血,血渗透在雪里,像一条条不断蠕动的血蛇,每一座山头上挂着一只龙首,龙眼泛白,白的像是在逐渐腐烂。 视野一下子拉伸到十万丈上空,放眼望去,大地开裂,钟吾古地化作一片死域。 然后他惊醒,因为他感觉其中最大的一颗龙首,长的有点像自己。 天空上星星闪烁,月亮胖乎乎的,这是一个晴朗的夜晚,山南道很少有这么干净的夜色。 戚笼的记忆,只停留在他斩龙首,被黑潮淹没,以及在黑潮淹没的前一瞬间,被一团温暖的刀光包裹住。 青鸾煞,形容这一刀的风彩。 天煞孤星为男,孤鸾煞星为女,孤鸾之女,性情桀骜不驯,做事有板有眼,说话有理有据,巾帼不让须眉,然命中克夫,故晚年有怨。 然此刀刀意妙就妙在使刀如情人,借情化煞;正是青鸾不用羞孤影,开匣常如见故人。 开创这一招刀术的定然是一位世间奇女子;传言竟是真的,‘吕扮男装女傲侯’,吕阀之主竟真是一女子! 而且这一刀与道真合,已然达到冥冥中不可测的境界,不然也不会借风水神煞转地势,把戚笼带出了老远,没被摔死倒是一件稀罕事。 “没摔死?” 戚笼先是一愣,手掌撑地而起,发现自己比之前至少高了半寸,长发及腰,体内气血如大江大河,激流澎湃,但在经脉穴道的调和下,渐渐只剩大珠小珠落玉盘,‘叮叮咚咚’似风铃,小风、悦耳、净心。 人体处处空穴,具能听佛吟唱。 自己什么时候将‘贝叶庇佛’练至大成了? 按照周子通的说法,炼法是大锅炒,养法是小粥熬,想要熬到筋如膏、皮似膜,没有三年不见火候。 除非—— 戚笼拧腰,脊椎骨翻卷如龙,粗长黑筋弹起,连带四周小筋细筋密麻如网、筋结似青黑豌豆,形如妖魔,让人光是看上去就汗毛倒竖,这是因为手足项背直行附骨之筋向来坚大。 大筋向下,过三关、结于尻、下走髀,中结于内膝、下节于外踝,一左一右,谓之足太阳筋、足少阴筋。 脊椎往上,大筋冲玉枕、过泥丸,一分为二,循臂外关、支沟之次,出臂上两骨间结于肘,一条结小指、次指之端,谓之手少阳之筋,一条挟乳里,交太阴,上入腋,结于锐骨,落于小指内测,谓之手少阴之筋。 两筋交接处分支向上,上曲牙,循耳前,属目外,上乘颔,结于角。 视线一花,夜色浓郁了许多,耳边更是多了不少嘈杂声响。 耳力、目力各涨三倍,空气中的毛絮、飞舞的蚊虫,清晰可见,亲耳可闻。 远远望去,双臂、双足、大背、脖颈、后脑勺,几乎揽括了人体背面的九成筋络。 落在戚笼的体感中,便好似在‘大’字人形上套了五条弹簧,筋肉一鼓一缩,感觉像是能一跨三丈。 “这种感觉,筋出笼、龙生角,四肢五爪驭龙马!” 戚笼深吸了一口气,心中震骇,要知道就算自己处于三年前的巅峰期,功夫贯穿足太阳、足少阴、手太阳、手少阴四大筋,距离龙马合一也差了最深奥的人体变化。 那就是‘龙角’,也就是发丝鬓角附近的一堆小筋、耳筋,这些无法贯穿炼化,便达不到龙生角的境地。 三年废武,不仅武境停滞不前,更让两条筋力蜕化,如今一朝恢复,并且达到之前都未达到过的圆满境界,这如何不让戚笼欣喜若狂。 ‘莫非是我斩了龙脉,残余的天魂地魄钻入了我的身体,不然我不会突破极限,而且多了一些古怪的记忆。’ 武道上的进步,不仅是身体变化,更是精神上的突破,身心意、精气神,都要随之而变;若没有与龙脉附体,感知短时间内扩大百倍,也很难带来武道精神的突破。 筋菩萨、骨修罗! 戚笼舔了舔嘴唇,表情有些狂热:“好,好的很,如此筋骨,我在边镇也能有立足之地,看来距离报仇又进了一步。” 筋骨蠕动间,忽然脖子后面微微发硬、微烫,他下意识的一摸,似有纹路,有棱有角,像是——龙鳞!? 第十三章 猴带冠 三月初头,该是雪化春来,各色花贲如十五六小娘子充气般的身段,大大小小、圆圆嫩嫩、绿肥红瘦。 然而戚笼却被茫茫大雪迷了方向。 说远也不远,只是枯藤老树、崎岖山道、千转百回,加上山南山北一条道,都是妖魔道,连个问路的行人都没有。 “这不该啊,老子好歹也是抢劫绑票一条龙的贼道大家,这才退隐三年,怎么就养出了路痴这个大毛病出来。” 戚笼在这山头角角钻进钻出半个月,耐心耗了大半,终是忍不住口吐脏言。 在两条都似曾相识的山道前,戚笼犹豫半晌,一咬牙,选了左边那条——半个时辰前才走过的。 戚大匪首最终还是下了山,浑身一抖,身上的雪花散成雪雾,没有一丝化成水珠,然后他大踏步进了前面的庄子。 战乱频频的年代,没有几十个青壮、十几口刀枪,莫说被征兵,怕是才一建庄就被各路牛鬼蛇神吞了个干净。 好在戚笼随身的‘黑山匠户令’相当管用,这年头,公城匠户的身份比起一般士绅还要吃香,毕竟士绅要纳贡,运气背的时候,还会被军油子冲军功斩了脑袋。 陪着几个村老吃了顿喷香的栗米饭,村长咧着牙豁子,递过一碗消食茶,笑呵呵道:“戚大匠要回黑山城,官道自是最好走的,只是近来匪祸甚多,大匠要是不想找麻烦,最好还是向东郭的侯三爷问一问道,他活了九十多,大路小路没有趟不平的,我们村几十年的山货都是他赶庙会卖的,城里也熟。” 戚笼大拇指摸索了一圈碗沿,喝了一口姜茶,吐了口热气,“多谢老丈了,这饭钱……” “切莫这么说,切莫这么说,这遭罪的世道,咱们这些蚁民,那都是自个人儿。” 戚笼咧嘴,白花花的牙齿舔的十分干净,“那就多谢老丈了。” “真是一个让人有好感的年轻人。” 村老摇头晃脑,老烟杆子‘叭叭’吸着,房东侧两块木板忽然被推开,两个持硬弩的后生翻了出来。 其中一个寸头抱怨道:“村长,你咋不给个信号呢,市面上的匠人行价都炒到三十两银子,能买十头母猪呢。” 另一个则看着盆里香喷喷的栗米饭,羡慕道:“是啊,村长,哪怕最近风头紧,你把他赶走就是了,还请他吃什么饭,我家糙米都没几斤了。” “蠢货!”村长毫不留情的训斥道:“你没看到那人背上的那口大刀吗?” “大刀又能怎的,不足三尺距离,军中硬家伙在手,他还能翻了天不成,白白嫩嫩的,一看就是个样子货,再说他不是匠人嘛,我看这刀就是他打的,专门装腔作势。” 村长气的用烟杆子敲他两的脑门,大骂道:“蠢货,你当我怕他凶吗?我怕的正是他不凶,这年头,不凶的人才凶。” 村长又‘叭叭叭’的抽起了烟,抽的房里烟雾缭绕,才闷闷道:“活到我这等岁数没点眼力劲儿可不成,我看的出来,这人的气质跟侯三爷有点像。” “什么气质?”一个后生好奇道。 “非人哉!” …… 东郭的侯三是个很好说话的老人,虽然他是个哑巴,不过当戚笼把村长开的保文让他扫上两眼,态度立刻变的热情起来,举手伸脚的比划,竟真的把大小道路分的条理清晰,甚至连这条道上有树精吸人精气,号瞌睡林,那条道上有一窝没成型的妖魅,装鬼怪吓人的事都讲个分明。 当然,侯三爷是不会说话的,但他能用树枝子在泥地里写几个大字,好似还是唐国百年前流行的柳金体。 “三爷的字写的是极好的。”戚笼啧啧称奇,却见侯三爷愁眉苦脸的蹲在地上,他本就瘦小,老脸上丘壑纵横,像是一块高不及膝的山中老岩。 四处看了看,却见东郭农民多是如此,一个个有气无力的蹲在田埂上,望着白茫茫的一片田地,几头老牛倒是颇有精神的甩着牛尾巴。 戚笼安慰道:“瑞雪兆丰年,三爷不用如此。” 三爷‘阿巴阿巴’的比划着,大意是种子都下不去,哪还有明年。 戚笼踏了踏冻的宛如铁块的地面,一时无言,他是割韭菜的行家,不是种韭菜的,对此也无可奈何;而且他怀疑这波天象跟龙脉被断有关;虽然钟吾古地气候怪异,这山南道的雪最多也就下到二月份,如今过了三月还一望无尽的样子,这就有点骇人了。 “山穷水尽未必穷途末路。” 戚笼盯了侯三爷一眼,说了句废话,拱手,踏雪离开。 眼见戚笼的身影消失在雪幕中,侯三边上一农民突然凑了过来,露出一嘴黄牙,尖声尖气道:“三爷,您指的那地方,貌似是一个土匪窝子?” 侯三老脸一垮,眼珠子转一转,便突然尖声道:“爷爷没把他指点到妖窝子就不错了,这人生的一副让人厌恶的气质,一看就不是好人。” “不是气质,是气味。” “好像是一种腥气,好骇人、好怕人!” 一个田埂老农越说越怕,忍不住一个喷嚏打下去,打的浑身全是黄毛。 这好似起了连带效应,一连串‘啊切’‘啊切’声后,一堆穿着布衣的老猴子小猴子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脸无辜。 侯三爷怒极,一个个连踹带打的:“山上采果子养不活,下山做个农民也不安稳,吃倒是一个比一个能吃,出主意的却是一个都没有。” 打闹的动静把几头大黑牛也引了过来,哞哞叫,要吃饭,这可把三爷气歪了嘴,瘦长手臂一翻就上了牛身,提拳就打。 “让你吃,让你吃,把种子都吃完了,我们能种出个什么来,这可是山气浓郁处采来的上等种子,能出血玉米的。” 那黑牛被打的‘嗷嗷’直叫,忍不住倒地一翻,牛角都脱落了,筋肉流畅的身子上一块块肥肉鼓起,牛鼻子两孔放大,卷出两条白气,竟是一头黑皮大山猪。 猴子‘叽叽喳喳’表达着看法,一个说抢同村的口粮,另一个说要不去庙集耍猴戏赚钱,还有一个说回山里啃树皮。 侯三爷气的变出了原形,那是一头八尺有余的黑毛大猿,皮毛水亮,一脚踩在猪头上,插腰怒骂:“一群蠢货,还真以为自己是猴子不成,咱们可是古钟吾国的名族大姓,是一千年前的员外老爷。” “那老爷,咱怎么办?” “村子里口粮也熬不过三个月,我去跟村长说道说道,土里刨食只有饿死,这年头饿死胆小的,撑死胆大的,咱也干一票大的!” 一个小猴子从雪堆里钻了出来,手上拖着一根碗口粗的铁棍,上有云纹雷篆,极有杀气。 “三爷爷,这是半个月前,天上一颗流星砸下来变成的玩意,我觉的对您老有用。” 侯三爷愣了下,一把扛起铁棍,感觉极为顺手,雷公嘴龇了龇:“天意如此,咱贵族就该干贵族干的事!” 三个月后,粮灾天断,山南山北两道接连有大寇出世,其中一伙贼寇面似雷公、精通棍法、寇掠之际猪突猛进,凶猛无双,逃遁则散入山林,灵敏似猿,屡范大案却无人能制,名气一时无两,自称一方诸侯。 …… 另一边,冻的青砖开裂的官道上,戚笼摸摸下巴,抓了抓风,看着冷风裹挟着雪花,以及雪花间隙,视野尽头的一连串小黑点。 “有点意思。” 第十四章 大寇显身 戚笼牙根子搓了搓,有些痒,巧合也罢,算计也好,他没有揣摩人心的本事,再说这世道,杀人有千万条理由,但不顺眼一条便足矣。 他想不明白的是自个儿。 看云、抓风、听地,这可是马匪的看家手段,只是看云分不清东南西北,抓风抓不出条山道来,就连这听地,也在二十多匹黄陂大马出现在视野内才能确定。 不是戚笼吹嘘,若是以往,十里外他都能闻到风声,外人都传赤身党神出鬼没,养魑魅探敌,那都是坊间谣传,事实是老麻匪的经验、直觉、以及从蛛丝马迹中辨出敌我的眼光。 戚笼感觉自己的水准直线下降,或许退到六岁做路探眼线时的档次…还略有不如。 ‘龙脉被我斩,受了诅咒,这辨山川纹理的本事是不是就没了,好歹也是一门吃饭的手艺。’ 戚笼扼腕,然而马鞭子已经化作一道黑影,直劈脸面,空气中剖出凄厉风声。 “鞭子凶不凶,要看响不响。” 戚笼耳朵附近青筋鼓起,使得耳朵像蝙蝠一样急速颤动,脖子一歪,鞭影便破了个空,那嘴唇下长有大痣的黑汉子一愣,一股怪力便从手腕传来,掌心一痛,一块老油皮便横飞而去,眼前呆愣愣的肥羊把鞭梢往后一抡,便如耍杂技一般扯住了座下大黄马的脖子。 “借你的马挡一挡。” 话音一落,戚笼便滑溜溜的钻入马腹下,圈掌肩顶,肩膀捣在战马胃部位置,同时双手交叉一托,脚下一沉,口中炸气吐纳,‘喝’的一声,指节一声响,三百多斤的战马带人,硬生生掀翻开来。 那战马脖子本就被勒的‘嘘吕吕’直叫唤,粗大脖子充血,两条腿下意识的上钩,再被巧劲一顶,推金山倒玉柱般向后撞去,恰好堵住一张铁钩网,把抓网的几个骑手一起掀翻,一时间人仰马翻,雪花团团炸开,马匪跑出的马圈子一下子出了个大窟窿。 “鲁班门前耍大斧,戚爷面前扮马匪?” “行家且慢,老儿花鹧鸪,我们是山南四十八道响马中的马胡子,若是盘道的兄弟请亮个招牌,也免得去了和气,生了误会。” 说这话的是个头发花白的老胡子,两眼精亮,手稳如磐石,五六匹马挡在前方四仰八叉,老胡子轻巧的一抖缰绳,老马便通灵般的窜入官道右侧丛林,然后从戚笼后方钻出,挡住了戚笼的后路。 “马匪不比贼盗,贼盗讲究人不如新,新面孔有诸多便利,马匪是衣不如旧,越老越吃香,老马匪一个顶十,心狠手辣话漂亮。” 戚笼笑眯眯道,似乎没有半点出手动作。 “花爷跟他啰嗦什么,并肩子做了他!” 那大黑痣的确有些悍勇,身子才从马身下面爬出,一条腿还怪异扭曲着,就摸上钩刀准备玩命。 “大黑,闭嘴!” 花鹧鸪暴喝一声,惊疑不定的打量着对方,手上两颗铁蛋子转了又转,武行高手他不怕,只要两条腿跑不过四条腿的就能把人耗死,但对方刚刚露的这一手,对马匪的套路简直太熟悉了,而且对方的长相,他似乎在哪里见过。 “兄弟是同行?” 花鹧鸪打暗手势让人隐蔽退后,再次问道。 “不,不是同行,”戚笼顿了顿,笑道:“你们是马匪,我是麻匪。” “哥,马匪和麻匪有啥子区别?”一个小马匪忍不住问。 “只抢劫,不绑票的叫马匪,即抢劫,又绑票的叫麻匪。” 小马匪咂摸了下,挺胸道:“看来还是咱们格调高!” 老马匪一巴掌就‘呼’了过去,骂道:“蠢货,马匪抢劫后灭口,麻匪抢劫后留活口,你说哪一个技术含量高。” 小马匪挨打十分委屈,憋了一会儿,还是忍不住道:“那咱们怎么不留活口呢?” 天寒地冻,雪很厚实,哪怕是马蹄留下的印子这会儿也只剩下浅浅一层。 血热起来容易,冷起来再热就有点难了,花鹧鸪的脸色渐渐难看起来,对方有一句答一句,看似好说话,但其实滑不溜手,尤其是悠闲自在的态度,让老马匪更感危险。 细节说明问题,对方背着至少三十斤的厚刀,一身单衣,发为血之梢,对方发黑的像是上等墨水,呼吸在大冷天中没有一丝变化。 更奇异的是对方的气质,几乎与冰天雪地融为一体,若是不注意似乎根本没有这号人一样。 花鹧鸪已经心生退意了,老马识途更识相,虽然对方看起来也就二十多岁,但或许是某个大军镇的小侯爷,若是马胡子全体出动,大当家带上一百多号兄弟说不定能累死对方,但就自己这么十几来号人,怕是还不够对方屠的。 “马匪麻匪是一家,既然是异父异母的兄弟,那咱们就山高路远,后会有期。” 花鹧鸪老眼横扫过去,众匪禁声,对这摔了三四匹马,虎头蛇尾的抢劫行动结束竟无人反对。 戚笼对此倒是不意外,马匪有个老带新的传统,老家伙带新嫩开光见血,手把手的教砍人头,这样无论新嫩成长到哪一步,都讲个敬老爱幼,这在道德淡漠的匪徒世界中,是一种约定俗成的规矩。 “等等。” 戚笼盯着花鹧鸪厚实的竹甲,山南产铁、山北产铜,不过铜矿都被大势力霸占,马匪自然没那么好的待遇,他以前手下有个养马仔,就擅长做竹甲,一开始作品太烂,不用箭射甲便散,最初只能图个心安,算个人品,后来水平倒是越来越好了…… “这里离最近的公城不过百里,我记得以前有个规矩,山南道所有公城百里之内,不得捕猎。” 花鹧鸪心一凛,道:“回兄弟的话,七十二大寇的规矩,早在两年前就没了,现在十六座黑行花大价钱收人口,用的都是军器和真金银,现在四地响马眼都红了,我们只是捞些野食,有些过界的兄弟都已经谋划着打公城了。” 戚笼眉头一挑,大雪、粮灾、大寇,他嗅到了一丝不对劲。 “谁出的价?” 花鹧鸪犹豫一下,道:“据说是地军。” 地军,钟吾古地中,少数能跟七大边镇敌对的超级势力,由钟吾古国后裔组成,有九位义军领袖,据说各个都是以一挡百的好手。 戚笼印象中,这地军只在阴山道泛滥成灾,没想只不过三年,触手就伸到了最边缘的山南道。 “山南道今年征粮的是哪几位?” “大宣府定远将军薛保侯、赤炼府白骨郎将、大鸠府佛将玉和尚、武平府府将司公。” ‘居然都是一线战将,以往不都只是校尉征粮的么,当年被我抢的那一位姓什么来着,对了,姓洪。’ 戚笼拧着眉头子,不过随即就解了开来,管那么多作甚,反正他也要准备离开山南道了。 “那祝各位生意兴隆,遵纪守法,财源广进,顺便替我劝劝马胡子,胡子别养太长,蹲坑容易沾到屎。” 花鹧鸪老眼一缩,终于确定了眼前这位正是传说中的某个人物,一时颤声。 “您,您是……” “我什么都不是,我只是一个过路人。” “花爷爷,那小子到底是何方神圣,你认识他,我们马爷也认识他?” 等人走远了,花鹧鸪回手就是一个巴掌,凶狠道:“那小子也是你能叫的?就算是马大当家在场,也至少差两个辈分!” “山南四十八道响马,这位是哪一道的当家?” 花鹧鸪老嗓子喘了喘,一脸回忆且敬仰的道:“山南四十八道响马算什么,当年吕阀还未打到浮屠山,有一强人曾经联合了山南山北两道,所有知名的绿林好汉,组成七十二大寇,而赤身党正是众寇之首,马大当家能拉起这一支队伍,靠的不就是当年在赤身党给人刷马的资历么。” “那位爷莫非——” 说到这里,就连腿骨折的大黑都惊呆了。 …… 黑山城城北的瓮城守卫众多,墙垛箭楼、兵营罗列,向来以军防强大,规矩森严而著称。 如今瓮城门口却是乱糟糟的,各种物资堆积成山,由迥异于黑山精甲,但看上去更加凶悍的红甲兵种取代。 “小四哥,看了一圈山南道这些私阀的兵,也就黑山城的勉强能入眼,算是摸到了卫府兵的门槛,不过要我说,还得练。” 说这话的是大宣镇著名武将世家,许家第五代传人许三彪,炼的是大旗枪,大肚皮几乎要顶开盔甲,大胡子叠在两个下巴上像一堆杂草,两眼瞪的老大,凡是目光触及之处,一些杀人如割草的黑甲精兵都忍不住心颤了颤。 这黑胖鬼浑身上下的肉疙瘩只要一鼓起来,能把人脑壳挤爆。 扫了一圈没人敢回应后,许三彪终于失望且得意的收回了视线。 “没甚意思。” “不要小看了山南道的人,我哥当年那么傲气的人,不也在这里栽过跟头,”洪小四蹲在墙头,两口小臂长的八斩刀滚来遛去,像是杂耍。 当他目光散漫的扫了人群一圈,人群中一位背刀人若有所觉,抬头,眼中仿佛阴沉沉的乌云,洪小四顿时轻咦一声,似是看到了什么有趣的玩意。 “好像来了一高手。” 第十五章 双刀洪 许狱卒 戚笼收回视线,皱眉看着眼前陌生的一切,物资、粮秣、宝箱堆积成山,往常扯高气扬的黑山府兵像一朵朵蔫儿了的花,死气沉沉的,没点精气神,干各种杂活,满头大汗都不敢多喘半口气,一如过去他们瞧不上的城内黑户。 “我们是白江商行九大货商的代表,跟黑山城做布料生意做了十几年,从没有听过有这劳什子城门税,哪有进城收一半的规矩!黑山守将朱远聪将军、五器司的徐府监、还有两江漕运的海巡官,您打听打听,往常征粮也没有这么个征法,商货截断,坏的可是山南道兴元府十几个公城的买卖!” 说话的看着不像个商人,倒像是个颇有些姿色的小宦官,双手紧握,白脸腮红,小腿还抖着。 宦官那是唐国的说法,钟吾古地唤作宫内人,这些人的祖先据说是侍奉钟吾古国皇室的奴仆,古国亡,这些奴仆趁乱偷取了大量的皇族宝物,而又因为侍奉上层贵族的原因,也让他们知道了很多古国隐秘,代代相传,这些宫内人后裔积累了大量财富。 而在钟吾古地,光是有钱肯定是不够的,这些人通过扶持、联姻、交易、收买,势力触角延申到各个角落,盘根错节,极其庞大,所以这些宫内人的后代又被称为‘蜘蛛贵族’,在钟吾古地的地位极其尊崇。 不过这一招在这里不管用了,一位血甲大汉冷冷瞪了他一眼,面无表情道:“一切物资收归军用,这是大都督府的规矩!” “野蛮,下等人,我看今个儿谁敢动咱们月族的货!” 商行总管的尖叫声像是麻雀,尖锐但不刺耳,这似乎是种族天赋,怎么发怒都不给人一种生气的感觉,怒的小嘴一瘪瘪的,反倒是觉的有些可爱。 不过戚笼敏锐感觉到,至少有五股杀机落在对面血甲大汉身上,大汉更凶狠,摸起腰间小捶子就劈砸过去,一个车队马夫面无表情扑了上来,顿时金瓜砸脑瓜,变成了开瓤的西瓜,总管溅了一脸红白汁,愣住了,眼珠子泪水鼓荡,上下嘴唇颤抖着憋出一声歇斯底里的尖叫。 “杀、杀了他们,一个人头百两银子!” 话音一出,周围的呼吸声顿时沉重了起来,公城外,一个青壮才不过十两银子,戚笼耳边更是一凉,五口细剑便刺入了血甲大汉的盔甲缝隙。 那大汉也是凶猛,满脸狰狞,一手抓着一只持剑手,反关节猛的一扭,一抽一拔,两条胳膊便随着血水纷飞,紧接着粗腿一弯,外撞跌挂,身子好似熊瞎子扑杀,肘部铁甲撞在一个人脸上,借力打力,脚跟一转,笨拙中透着灵活,又是一披挂跌,粗壮右臂像铁鞭一般抽到背后暗杀者的脑袋上,脑门瘪下的同时,戚笼明显听到一声类似竹子崩裂的声响,然后他就看到一颗脑袋不正常的挂在脊椎上。 “嘶……” 戚笼下意识了摸了摸尾椎骨,有点感同身受。 一口细剑正好弹到他脚下不远处,落地无声,三寸左右,无剑刃、剑脊、剑格,通体透明,像是刚烧出来的玻璃,地面是灰黑色的,剑身转了几圈,也变成了黑灰色。 ‘道器,无影剑。’ 这不是黑山城产出的几种道器之一,而是银湖城的特产,用的也不是沉铜矿,而是一种叫无影石的特殊矿物,无影石质脆,需要以特殊铸造方式铸剑,粹铁水更是只有银湖的湖心水才管用,售价是普通道器的十倍,剑出无形,杀人无声,易于隐藏,顶级的暗杀剑之一。 戚笼不动声色的上前两步,把无影剑挑入靴中,特意给小碧炼刀打造的刀套正好适用。 而等他再观看战局时,发现那血甲大汉已然死亡,身上至少多了二十多个血洞,而其临死前的爆发,却也至少带走了四个暗杀者。 附近维持秩序的黑山精甲只犹豫片刻,也拔刀扑来,场面顿时一片大乱,血光刀光乱闪,哭嚎声震天;不过单对单之下,公城府兵完全不是这些神出鬼没的暗杀者对手,短短片刻就被刺死了十几位。 在戚笼看来,这些暗杀者并非生来无形,而是用一种特殊方式模糊了他人视线,在太阳底下看上去像是一团烟雾,倒是死去的尸体跟常人无甚区别,跟之前有过交手的无形刺客截然相反。 “刀光夜如电,马汗昼成泥。何当见天子,画地取关西。” 这般乱战关头,洪小四像是在河边散步,姿态随意,嘴里哼哼,十根手指一摆一摆的,每一轮转动,都有白光一闪而过。 “北斗七星高,哥舒夜带刀。至今窥牧马,不敢过临洮。” 洪小四哼哼越发模糊,像是舌头卷着喉咙发出的嗡嗡声,像刀鸣。 屈臂、低头、团身,猛的蹬地后翻,武行话叫‘倒扑虎’,原地剑光一闪而过,同时手中亮光紧随其后,血花一开,十根手指掉落。 “碧玉妆成一树高,万条垂下绿丝绦。不知细叶谁裁出,二月春风似剪刀啊那个似剪刀。” 洪小四脚尖戳地,身子像是西域胡姬跳的妖娆舞,在人群中一转一钻,一卷一转,肚皮抖的飞起,两条手臂更似摇风摆柳,四面八方狂乱卷,偶尔响起金铁交鸣声。 人群钻了三趟,六颗人头割了下来。 但这举止探步割人首级的手段,却比不上许三彪扛木砸人闹出的动静,这黑胖鬼竟扛着一根守城时从城墙上用来砸人的擂木,形如战争巨兽,鼻孔喷出两条白气,举木如枪,猛地一顶,竟然把一暗杀者戳倒了城墙上,捣年糕似的,连捣十几下,墙壁凹陷,硬是挂出一团肉泥;其所过之处,风声滚滚,筋断骨折、人仰马翻,但这一番蛮操作,竟真把好几个暗杀者砸了出来,当然代价是几十个无辜者瘫软在地,有出气没进气。 双刀洪,许狱卒,薛侯帐下四豹之二。 “这才有点意思,都多少天没活动筋骨了。” 黑胖鬼两眼睁的老大,兴奋的一身黑油皮好似在强烈吞吐。 ‘一个至少贯穿三条筋的刀手,一个走炼皮路线的悍将,在黑山城中都是一线的高手,而且这股子百战煞气是藏不住的。’ 马蹄声响起,戚笼看到了数百黑甲精骑从城中疾驰而来,领头的正是黑山城守将朱远聪,一身重甲,手持凤头斧,满脸凶狠,顿时知道没好戏看了,悄悄退入人群中。 洪小四两口八斩刀在手,眯眼扫去,却再也没了之前的感觉,以及那位背刀人。 …… “姓名?职业?” “戚笼,黑山城军器监下辖五器署,官营刀匠行匠户。” 验过正身后,城门口的验户官面色稍稍好看一些,但是扫了一眼戚笼背后的大环刀,又皱起了眉头。 “这是我打的刀。” “城内情况特殊,所有军器一律充公入库。” “刀在人在!”戚笼正色道。 几十位黑山精锐目光闪动,手握刀柄一紧,城门口大片的血迹还没冲洗干净。 “刀不在人也得在,”戚笼补充道。 戚笼上缴了大环刀,看着它被随意裹了层布,然后丢在后方一堆铁器中,微微牙疼。 好在自从被‘龙脉’开光之后,此刀颇有些‘返璞归真’之感,靛蓝色的刀身灰扑扑的,看上去颇为陈旧,尤其是斩杀龙脉后,刀刃发黑,黑的像是能把光线吞噬,但若不是善辨刀者,只会觉的刀锋磨旧。 “这是你的照身帖,记得随身携带,倘若有人问起,就照上面的说法回答。” 戚笼感觉这话有些怪,扫了户籍单子一眼,顿时眉头一扬,“长官,填错了吧,我是铁匠,不是瓦匠。” “就照上面的说法,这是为了你好,现在跟人走,人叫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 两个黑山精甲一左一右夹住戚笼,戚笼筋肉瞬间绷紧,继而放松,然后被人推攘着离开。 “长官,官营刀匠行的其它人呢?”戚笼回头,声音中露出一丝煞气。 验户官身子忽然感觉一冷,抬头,没好气的道:“都死了!” 第十六章 赵管家 萧道人 戚笼被两黑山府兵看押着,一路压入一座黑墙朱匾的府邸,虎钉大门左右是铁画银钩、入木三分的一对对子。 ‘文经武略征四方而定一城,伏龙镇海慑山南而西北望’。 还没来及看是谁家府邸,戚笼就被从小门带入,廊腰缦回、七折八绕走了快一炷香时间,最后关入后院一间耳房中,房前一口井,院门外偶尔会有丫鬟仆役经过,看上去比较偏僻。 “你就住这里,会有人定时给你送饭,记住,如果有人问,你就说,是白夫人老家带过来的仆人,干的是瓦匠活儿,极少出门,对外界情况一问三不知,说的好,能保你命,说的不好,脑袋不保!” 黑甲府兵冷冷的威胁了他一句,这才离开,其中一位出了院子,就守在院门前,另一位大概是回去复命,脚步声渐渐远离。 戚笼扫了一圈目前所在的小屋子,很狭小,仅一床一椅一桌,不过铺的是火绒蚕丝被,被单是蜀锦,就连桌椅的表面都透着一股特殊檀香,沁人心脾。 地砖下面有火道,屋里屋外两重温度。 戚笼不认为对方会为自己特殊准备,也不认为这是招待贵宾的客房;那就只能证明一件事,府上主人不是暴富,而是富贵到了骨子里。 其实用脚想想便知道,敢把府邸修的比黑山府衙都大,整个黑山城只有一个家族敢这么做,坐地太保,伏龙总管李伏威的李府。 “红甲兵、李府、刀匠行、刀匠行,老爷子……” 戚笼面无表情,视线转动,冷森森盯着窗户后面那一道甲士的背影,只要他想,他可以在十息内摘了对方的脑袋,哪怕不用刀。 他的手有些痒,最终挡住了视线,将暖和却有些发闷的空气从牙缝里吸入,咽下去,至少现在不行。 李伏威、薛保侯、黑山府兵、还有城内好几股地头势力,不管是哪个出事或是搞事,至少有一件事可以确认,城中的政治平衡被打破了。 戚笼理智上并不认为老爷子会出事,能打造四种道器的大匠到哪里都是宝贝;但是他见惯了马匪杀红了眼后的样子,更见过很多面对弱者,持刀人那非人暴虐的姿态。 养老是不能养老,送终……也轮不到自己来送! 所以接下来戚笼很配合对方接下来的工作,无论是复杂带有陷阱的盘问、还是丈量身高体重,换上仆人服饰,又或是背下新身份,从出生到宁海府白家做工的‘大小事’,以及因为什么缘故,被家主挑上,成了当年白二小姐,如今大夫人的陪嫁家奴。 大约是与其它人截然相反的合作态度,眼前这位,自称赵黑的老管家脸上表情稍稍舒缓,张嘴,露出雪白有光的牙齿。 “呵呵,你小子识趣,傻子才以为咱们在害他,殊不知保人的正是咱们李府,万里从军行,活人死方归,那油锅煮人肉的关外是好去的?笑话!” “对了,你三年前被挑入匠行做了外围矿工,之前是干什么的?”赵老管家不经意的问。 “乡下出来的,什么都干过,就是混口饭吃。” 赵管家盯着戚笼看了半晌,忽然伸出一只干瘦老手,从肩膀顺着肌理一路滑到腰间,露出意义不明的笑容。 “这身皮肉不错。” 戚笼露出尴尬的表情,有些窘迫。 “好好待在这里,老夫知道你是刀匠行中手艺最好的年轻匠师,不然我们也不会花大功夫保你,好好干,未来黑山城需要你们这些年轻后生出光彩。” “是,是,可是赵管家,我师傅他——” “你说的是段大匠么,唉~”赵管家装模作样的叹了口气,“活人试剑,血炼道器,九个上等匠户栽在火池子里面烧成骨渣子,道器不成,老爷想保也没由头,段大匠他啊,凶多吉少。” “你好好休息,闲的无聊便在院子里转转,其它地方就别去了,小老儿下次来给你带了几本书,年轻人多读书总是好的。” 在戚笼感激涕零的姿态下,赵管家背着双手,乐呵呵出了院子,从廊道上拐入大门洞儿,洞后是一玉雕假山,假山后是一凉亭,正对着赵夫人最喜欢的月影湖,当年光是挖湖灌水,九个奴隶被活活累死,五口活井被断了水脉。 这才造就了茫茫天地间,冰湖积白雪,半片冷月牙的奇景。 亭中有人,有炉,一缕白烟从水雕凤鸣炉中燃起,笔直伸向白茫茫的天际。 “萧高功好雅兴,”赵管家拱手,踏上了船头。 “好亭好湖好风景,贫道想不雅都不行了。” 亭中有道人,紫绶八卦袍,背木剑,额裹红巾,丹凤眼,从发髻到胡子打理的一尘不染,头也不回,只顾赏湖。 抬手,桌上白玉壶无风自动,给赵管家倒了一杯茶,茶沫子在杯中旋转、沉下。 赵管家眼一眯,“高功师承平天道,这养鬼召神的手段,怕是以臻化境了。” “尊夫人的千年合桃木、十八白骨丸子、《治鬼书》固然珍贵,但我此行目的,白夫人应该晓得吧。” “自然明白,萧高功乃是我兴元府第一高功,十三公城并尊的堪舆大师,平生唯一败绩便是我城虞大师,如今高功脱了凡胎,寻了识神,怕是要来与我城虞大师再较高下吧。” 赵管家迟疑了下,故意道:“只是,根据小老儿了解,前些日子,黑山大震后,虞道人重伤而归,此刻怕是还在闭关中,高功邀战,怕是胜之不武吧。” “哼,我自不会如此做为,那虞老道贪心太盛,竟妄想镇压黑山顶上那头恶龙,地龙翻身,惊蛰降雷,哼,我看他这伤怕是这辈子都好不了了。” “那就麻烦高功再忍忍,毕竟如今城中这局面,呵呵,边地来的蛟龙还在折腾呢。” 赵管家见萧道人双眼似闭非闭,似是压根不屑与自己这等下人说话,怒气不显,依旧恭敬道: “对了,萧高功,夫人麻烦你的事,不知?” 萧道人黄纸写‘戚笼’二字丢入炉中,水雕凤鸣炉的三根烟迅速燃烧,亭中白雾缭绕,雾气白中透红——一抹肉眼难觉的浅红。 “香炉照火法,常人血气只是白雾中一点血红,若是练武之辈,便是雾白血红各占一半,若是武行强手,红雾泛紫,便如管家你,红中透紫泛黑,年轻时怕也是一等一的打家吧,白家出门架子十九把,见人夺势破百桩——” “呵呵,年轻时少不更事,如今小老儿只是夫人手下一老狗。” 老管家面无表情的打断了对方,又自言自语,“那小子身上没半点刀伤剑痕,这做不得假,宅中又有伏龙镇海阵分神破煞,外人想做手段都做不到,如今萧高功最后这么一判,不管这小子三年前是做甚的,应该无甚背景,可以一用。” …… 别院井前,戚笼低头,表情冷漠中透着桀骜,与之前被调戏的面薄表现截然相反,井中雪很厚,几乎漫到了井沿,而等到他离开后,积雪突然化了小半,一缕烟香化沫撒开。 抛却武道上的进境,龙煞附体,把戚大匪头看家吃饭的本事都弄没了,但戚笼却连最简单的抱怨都没有。 因为好处更多。 比如,可以轻易感应到星宿照命和神煞做阵,风水之气的变化再也逃不脱自己的掌控。 比如,只要凝神聚气,便能像道人识神出游一般,赵官家与那位萧高功的谈话,被自己听了个清清楚楚。 再比如,他可以人为的降低气血浓度、改变筋肉强度,在武人和常人之间相互转化。 若非如此,他也不会轻易的就被带进李府中,像这种风水宝宅,他当麻匪的时候又不是没抢过,自是知道其中机要。 “那老货居然是当年白家的短打天王,这李府还真是藏龙卧虎,这般高手都有。” 武行公认的,刀枪剑匕,诸般武械,三尺之内最强者,其实是拳头。 天上一轮明月,井中一轮冰月,等到月亮将近化去,李府专门用来安置丫鬟女仆的倒座房中,段七娘睡的模模糊糊,身子忽然一沉,像是被鬼压床,刚要挣扎,听到了一道熟悉的声音。 “七姑娘,刀匠行到底出了什么事。” 第十七章 小刑剑 段七娘睁眼,一个高高瘦瘦、皮肤比以往还要白皙的戚笼就坐在窗前,手上还剥着一个桔子。 “你、你怎会在这里!” 段七娘感觉头有些晕,眼也有些花。 “七姑娘,你还未回答我的问题呢。” 戚笼表情温和,声音像是有回声,一会儿大,一会儿小。 段七娘突然打了一个机灵,连忙抓住戚笼的手:“你现在不能回去,外面的兵油子在到处抓人,抓了就充壮丁,我爷爷、爷爷他强出头——” 戚笼眼神中多了一丝混茫与威严,段七娘眼一花,很多画面纷至沓来。 燃烧的火池,扭曲的身影,一道阴阳怪气的腔调。 “不就是个打铁铺子,吹的那么玄虚,呵呵,连口小刑剑都造不出来,我可是把《越王铸剑谱》中的古方都给带来了,造不成,我得治你们的罪!” 打铁声、断裂的胳膊、‘滋拉拉’煮着血水的铁炉子。 “血炼道器,可不正需要血么,下一个谁来?” “我来!”段大师的嗓门依旧响如铜锣,只是多了一丝严肃。 一道扭曲的身影挡在段大师身前,声音很熟悉,是赵黑! “呵呵,段大师是我黑山城中的矿冶主事,七大都督府的档案上都有增补官秩,羊校尉不会是连公城命官都想强行征召吧?” 一个持弯刀的幻影和赵老管家对立,双方气机疯狂交锋。 那口弯刀上很邪异,似乎咬着一颗血色狼头。 “那自然不是,只是若是这位连一口剑都铸不好,我看也是名不副实,这类官员还是趁早革职的为好” “老哥别信他,铸剑是陷阱,剑胚根本没有洗练,是……” 一颗脑袋被弯刀摘了下来,随后丢入了火炉中,是死不瞑目的老邓头。 “邓叔!” 段七娘红眼大叫,扑了上去,随后被守卫压倒。 她睁眼,看到的依旧是戚笼,以及他手上剥的桔子。 “这、这——我是在做梦?” “没事,没事,老爷子既然只是被抓,那我来想法子。” 戚笼把橘子剥好,放在床头,温声道:“记得吃。” 段七娘愣了一下,猛的抓住了他的手,心口狂跳:“如果你真是戚师傅,去我三爷爷四月初一必去的地方,把东西挖出来,去、去求李总管,让他救我三爷爷、快,一定要——” 说这话时,戚笼明显感受到,她眼神一暗。 “你脸怎么了?”戚笼岔开话题,盯向对方肩上的大面积青肿。 “七娘,七娘,你没事吧?” 油灯散出的光芒照在段七娘脸上,一个相好的府上女工摸了摸她的脸。 “全是汗,浑身发抖,嘴里还嘀嘀咕咕的,梦呓了吧,也就一处针脚的事,老虔婆狐假虎威,如果你爷爷还在,她敢——算了,不说了,早点睡,明天还有好多活要干呢。” 一阵窸窸窣窣声,同寝的女仆又爬到床上。 一房八女,空气沉闷中还有种奇特的臭味,自从她以小河针法编织出一面锦绣凤凰交颈图,成了府上高级女红后,有多久没受过这种待遇了? 不过她的确有跟戚师傅透露过,她的针法被大夫人夸奖一事,戚师傅知道自己在李府做女红。 李府织女,黑山城女眷最好的去处之一,待遇好,能学手艺,还能补贴家用。 “只是梦么……” 段七娘低头,看到了枕头旁剥好的橘子。 院子中,脚步声急促响起。 ‘嘭——’ 大门被猛的推开,两盏油灯的昏暗灯光下,赵老管家一脸阴沉的走了进来,盯向戚笼,而戚笼被惊醒,起身,一脸茫然。 沟壑纵横的老脸挤出一丝笑容。 “小老儿看你有无睡好。” 戚笼懵了下,才拘谨道:“谢谢赵管家关心。” “呵呵,那你好好睡,有问题唤家丁便是。” 赵管家走后,戚笼把脸埋在被子中。 “秋风未到蝉先觉,杀机一现、银针落地,凡所遇,必有所感,这老家伙是个麻烦。” …… 火工道人好歹能把飞剑当暗器使,风水道人在寻常状态下没有半点护身手段,但当撞上风水局时,便有种种鬼神莫测的手段。 虞道人便是这般,寻常状态下,杀鸡都难,地气狂涌时,却能做阵斩龙。 戚笼被一部分龙煞附体,天然与风水变化产生了一定的联系,虽然不像是龙脉那般恐怖,可以批量制造天灾;但在小范围内也是可以制造风水幻象的。 就像是当初虞道人指点自己一般,如今他也能稍稍‘指点’段七娘。 并在段七娘的记忆中,得到了他想知道的东西。 ‘血炼道器,人试刀,看来老爷子是遭了薛保侯的算计,边镇三征,想把老爷子这制刀大匠也给抢过去么,关外凶险,老爷子这么大年纪,熬的过几次春秋。’ 戚笼皱眉沉思,以前征粮虽凶,但一向是征粮不征人,现在规矩改了么,是大都督府改的规矩,还是外放边将私自变法,这其中可有好多门道,需细细揣摩。 若只是杀人,以戚笼的本事,无论过去还是现在,都能在黑山城大闹一场。 然而现在是救人,而且是要在边军眼皮底下救人,这就要细细考量一番,如何救,怎么处理事后,一旦事发,又该怎样。 武行都讲究养十年、炼十年,放出去才能做状元才。 没耐性的人可做不成事。 “破局在剑,小刑剑!” 做为刀匠行年轻匠师中的佼佼者,戚笼对剑并不陌生,虽然相较于做为军械的刀具来说,剑的出货量并不多,少数几口也都是武道高手的定制品,而且说实话,戚笼并不喜欢剑,也很少接铸剑的活儿。 ‘剑,检也,所以防检非常也。’ 做为打小在刀口上挣饭吃的匪类,他不需要防范非常的卫体武器,他本人就是非常。 不过话又说回来,虽然道器源流不可考,但根据古籍记载,十有八九应该是剑器。 确切的说,是剑中的灵性。 道器做为介乎于普通兵刃和法器的一种存在,它既有上等兵刃的韧性锋锐,也有法器破邪、去祟、起火等诸般法术的特性,更无需道家识神、佛家念头操控。 源头便在于古代铸剑师以鲜血祭祀、活人性命,甚至是自家性命铸剑,人与剑合,使剑启灵的手段。 所以铸造道器是极危险的,首先要火工道人以丹汞手段调制‘炼剑水’,确保符水与炼剑材质无排斥,然后匠人试剑,剑器百不存一,最后找出行之有效、可供量产的法子,这才算是道器有成,任何一个环节出差漏,意味着前面无数次推算失败。 而且道器一旦锻造失败,便会产生各种危险反应。 戚笼曾亲眼见过一位老匠人因为失误,被刀身喷出绿雾烧遍全身,水不能灭,硬生生烧死当场。 所以一位铸器经验丰富的大师价值千金。 老爷子铸器三十年,开发出的道器也只有四种,碧炼刀、斩蛇剑、割肉斩马刀、鸦九枪。 除了碧炼刀,均带有术法效果。 若只是试剑,以老爷子的水准,未必能一次铸成,但不大可能受伤;而在段七娘的记忆中,老爷子试剑时,火炉爆裂,黑火肆虐,火焰中透着一股让人晕厥的恶臭。 所以说是炼剑水的问题么,《越王铸剑谱》记载的,到底是否真是小刑剑,或者说,是小刑剑中的哪一口? …… 风平浪静数日,任凭黑山城中风暴肆虐,戚笼在李府中安然度日,至少是在表面上的安然度日。 但在暗中,他收集了大量的情报。 除了赵官家、白夫人闺房的风水镇眼、总管闭关的镇龙殿等少数人或物,整个李府任他驰骋。 也许大人物守口如瓶,但小人物的只言片语中,总能拼凑出一部分真相。 比如,伏龙总管李伏威与那位薛保侯将军在方一入城时便起了冲突,双方大战一场,轰碎了半面城墙,瓮城城头的炮都被砸断了,李伏威败,至今仍闭关中。 再比如,当初城门口被抓的那位宫内人名为那日·喜,是蜘蛛贵族某一脉的直系血脉,原本被抓后是要问斩的;结果前来求情保命的几乎要踏碎李府门槛,最后经过一番大出血,那位宫内人被压在城中一处监狱里。 还有,白夫人本家人数众多,势力庞大,是当地的门阀大家,垄断了宁海府八成的绸缎生意,也正是因此,必须要保证水路畅通,黑山城紧靠白江,必须要有猛虎坐镇,这才将白府的二小姐嫁给李伏威这个地方豪强。 如今薛保侯掌管了黑山城,大掠钱财,横行霸道,百无禁忌;据说连黑山城主都被他监禁,如今能与之对抗的,反倒是众人过去畏如鬼神的李饕餮,不得不说这是一件讽刺事。 戚笼渐渐有了一道思路。 你抓人,我便救人。 先打你一巴掌,把水弄浑再说。 第十八章 救人为害 三月十七日,大雪终消,取而代之的是雪前暖雪后寒中的大寒,强风吸收了冰雪天的冷气湿气,打在人身上像是针刺;城内果蔬价格涨了三倍,种不出来是一回事,运不进来又是另一回事。 但这跟李府无关,莫说菜蔬涨了三倍,便是涨上十倍,整个黑山城中只要有一口吃的,那李总管就不会饿着;据说白夫人今日兴致大发,要去白江赏江水,老管家赵黑做陪。 这府上高手虽多,但真正让戚笼忌惮的独独就这一位,他怀疑这位三十年前成名的白家短打天王其实是炼体大成,若真如他猜测,哪怕这老货七八十,看上去雪鬓霜鬟,老态龙钟,似乎距离挂掉只剩一口气,但一旦爆发,说不定能爆出巅峰时期的战力。 五年前,七十二大寇还未成立的那段时间,戚笼的赤身党已经是极强盛的大流寇了,某人一声哨响,能召出两三千精锐马贼,比山南道大多数公城的骑兵都要多,寇掠山北道,无人撄其锋芒,而正志得意满之际,却是受到过一次致命打击,差点就没缓过来。 那是一次寻常的‘打猎’,目标是一位兵阀的继承人,那少将军手腕不行,他老子打下的基业被他经营的只剩几座邬堡,兵不过百,将不过三,这位小侯爷还偏生好个奢华、爱个打猎,情报准确,时间地点无差错,这次埋伏本该是手到擒来的。 然而他老子意外生亡,麾下头号大将却是忠心耿耿,而这位老将是个武学奇才,人体十二条大筋,他炼化了八条,一人一枪,差一点点就带人杀出重围,若非有个废物拖累,真就成功了。 那一战中,戚笼第一次见到这种人体潜能开发到高深层次的恐怖,炼气养血、炼血养髓、毛孔化无,阳关紧锁,身体各处筋脉具能随时鼓起,顶枪挡剑,闭目捉暗器。 那老军将临死前的爆发太恐怖了,近百位精锐马匪被对方砍瓜切菜一样斩死,其中十几位更是戚笼的铁杆心腹,为了抵挡对方血战无敌的枪势,戚笼亲自下场,使刀去挡对方枪锋,结果肚皮差点被剖开,隐约能看到肠子晃来荡去。 那老军将只是炼化八条筋,而炼体大成,需要十二条筋。 虽然戚笼身体经过龙脉改造,筋骨阔宽,精气充足的更像是大江大海;虽然拳术桩功未到大成之境,无法上下六合,单论体魄,已经无限接近于炼体大成,若是斗起来,一人能斗两个过去的自己,跟当年的老军将未必不能一战。 但对上这老管家,戚笼却没有必胜的把握。 薛保侯、李伏威、赵老管家,是城内少数几位他无法看透的人物。 二十三四岁的年纪,戚笼废武三年,这三年在武行中被称作金三年,是武人功夫暴涨的三年,不过否极泰来,夺了别人机缘,体魄不仅赶上来并且超越寻常进度,但拳脚功夫就有些不及了。 “三年饮冰,难凉热血。百载暗室,一灯即明。” 戚笼咀嚼着不知从哪里听来的英雄话,从屋檐上翻入铁门内部,目光在黑暗中亮如明星,与监狱墙壁的一只怪兽正好眼对着眼,那挂在墙壁上,一根八字结打法的红绳立刻烧出了青烟,一声震耳狂吼,刮人皮肉的黑风之中,一只黑鳞怪兽便从中落下,地面一震,灰尘复化作黑烟。 眼前怪兽有戚笼一倍高,鳞甲极厚,像是包了一层钢铁,头上长了一只螺纹红角,居高临下,眼框宽大,火睛汹汹,让人不敢直视;乍一望上去,像是黑化的麒麟,又如同畸变的天狗。 “狱兽,獬豸。” 以前贼盗和麻匪行业的祖师爷都是盗拓,也就是传说中‘从卒九千人,横行天下,侵暴诸侯。穴室枢户,驱人牛马,取人妇女。贪得忘亲,不顾父母兄弟,不祭先祖。所过之邑,大国守城,小国入保,万民苦之’的顶级大盗。 后来不知从哪一代开始,老一代麻匪觉的这‘祖师爷’不吉利,名头也不好,便改信了‘凶财神’,寓意取不义之财,杀不义之人。 但‘盗拓’也好,‘凶财神’也罢,其克星正是眼前法兽,辨曲直,分善恶,治罪下狱,矫枉公正。 小小的狱道之中,一下填满了‘人’,有肚皮被划开的,有脖子上挨了一刀的,有脑壳被劈成两半,大多一刀致命,少数凄惨。 而这些死人的目光,整齐划一的,全部盯向了戚笼,让戚笼感觉被无数沾着冷水的绳子捆住。 这些都是他杀的人,冤有仇、债有主,无数条手臂扒来,讨债的来了! 戚笼被捆的眼神又冷又凶,但磨尽了凶戾之后,却只剩下一种难以言喻的温和。 “我从不为自己的罪行辩解,也不惮于落入千刀万剐的下场中,更不会把我之恶事归咎于世道不公、人命如草芥,众人如此,我亦如此。” “只是,法兽你辨是非曲直,赏罚分明,若我为恶,恶我之人何不遭报应,世道若至公,为何到最后,是要我提手中刀,报胸中仇。” “我不义,你不公,你何以罪我?” 戚笼两步走到獬豸嘴前,似乎只要对方森森牙齿张开,便能啃下对方的脑袋,可是法兽迟迟不张嘴,两只火睛倒像是被泼了火油,火光大作。 “你倒真是公正,不虚不伪,我认同你。” 戚笼笑了,笑出一嘴白牙齿,“你若真能使天下至公,善有所报,恶有所罚,忠有所赏,奸有所惩,你来杀我,我又何惜一命,只是现在,麻烦你不要挡我的路。” 话音一落,人影具消,滚滚血水从背后涌出,滚烫、猩红,将眼前法兽淹没。 戚笼睁眼,那冒烟的红绳到底没烧起来,没走两步,一张獬豸踏云图正挂在黑狱入口,栩栩如生,两眼灼火,几跃出画外,戚笼笑了笑,把图卷成轴,塞入腰间,大踏步而去。 果然只是风水阵势。 可惜。 黑山城有三个公狱,一个挂在黑山府兵的牌子下,用来惩罚犯事兵卒,一个挂在府衙名下,用以处理贪赃枉法之徒,还有一座黑狱,专门处理民事案件,其中看守狱卒多由本地大户、豪族名门、大商会、军中要员推荐,成分复杂,值得玩味说道的案件不少,关的人也是最多的。 那位蜘蛛贵族就被关在三层最深处。 那日·喜穿着一身囚犯单衣,两只白嫩嫩的脚丫子悄生生的踩在稻草上,百无聊赖的摆动着,外面没有一位狱卒,更没有一丝声响,安静的有些骇人。 有人要害他,有人要保他,各方角力之下,结局是风水阵势隔绝了他,也挡住了所有外人。 就连每日的饭食都是由家族亲信亲自送达,就是防止别人害他,或是栽赃嫁祸。 唯一让他担忧的,便是那位手持弯刀的凶将,他看自己的眼神,很凶、很邪恶。 钟吾古地虽然人命如草芥,但对于上层来说,另有一套玩法,蜘蛛贵族在这方面尤其讲规矩。 但边地来的凶人可不讲这个规矩,真砍了他的人头,家族也不可能去大都督府给他喊冤,恐怕现在最想他死的,反倒是家族的几个直系兄弟了吧。 想到这里,那日·喜心中闪过冷意,设身处地的想,他也绝不会放过这次机会的。 脚步声突然响起,那日·喜心神一颤,家族长辈早就把薛保侯的资料交代过来,侯副都督一脉,熊罴营,四豹将,看守自己的是四豹将中的羊将赤忱;此人倒是没什么虐俘填坑的残暴事迹,独独有一癖好,好男色。 对此,亲近的家族长辈无奈表示,实在不行,你就从了吧。 那日·喜又震惊又羞怒,他不是这种人! 他不清楚这狱中的风水阵势有几道,但这最后一道‘鬼打墙’是由家族花了千金请人布置的,就是为了防止自个儿被人暗害,只有自家人知道如何从风水局中出入。 应该不会有事吧,不会真是那个羊校尉,那日·喜又怕又羞,愤怒的面红耳赤,有强烈大喊大叫的欲望。 然后他就看到了一抹光亮,惊艳又暴虐,斩碎了黑暗,一个黑衣人持着一口透明短剑,凶狠的插入进来,像是插入自己胸口。 “总算找到人了,”黑衣人一剑劈碎铁锁,“我是来救你的。” “你有把握吗,边军的羊校尉很凶的,”那日·喜脱口道。 “很凶吗?”黑衣人沉默了一会儿,淡淡道:“相信我,我比他更凶。” 第十九章 阎罗 戚笼狐疑的打量着眼前这位眉目小巧、短发柔顺的‘男子’,目光盯向喉结,终于确认了性别,松了口气,笑了起来。 “喜公子,咱们走吧。” 那日·喜踌躇片刻,低眉顺眼跟了上去,他别无选择,对方现在杀自己,只需一剑。 急促的脚步声响起,风水阵势在,挡住了别人,也隔绝了看守的耳目,风水阵被破,便是官对贼、兵对匪、劫犯对狱卒。 火光升起,照不清狱卒的样貌,但能照清楚对方手上的警恶刀、铁杖梢棒、钩枪、枷锁链盾,都是刑具改的武器,自有一股凶气,遇敌先去三分胆儿。 那日·喜打了个哆嗦,情不自禁的后退几步,黑狱如鬼蜮,眼前尽是死气沉沉的森罗狱卒。 戚笼游刃有余的漫步向前,笑道:“各位知我为何而来,我却不知各位受何人所托,若是来保这位喜公子的,便自退去,若是来害人的,请杀我。” 狱卒眼神多变,片刻后,有四五人将火把挂在墙上,缓缓退入黑暗中。 更多人陷入踌躇中,‘蜘蛛贵族’织的网很细,平常看不出来,但一旦沾上,便是寸步难行。 那日·喜见状一喜,连忙补充道:“我们月族人有恩报恩,有债必偿,这人情债便是各位一生的富贵。” 有好些人意动了。 但有人动作更快,两口警恶刀交叉斩来,冷气要从戚笼脖子上划开一般。 警恶刀算是最天然最粗浅的道器,实质就菜市口砍人头的大刀。 戚笼后吊马,身子像不倒翁一样,闪过劈来刀光,手中亮光一闪,血光一绽,两手腕飞起。 耳后忽然风声传来,小臂反抽,一声金属交击,梢棒横飞,然后戚笼的身影一下子窜入黑暗中,喷水的声音、血腥味涌出、偶有金铁交鸣声响起。 “啊!” 一只锁链忽然铐住那日·喜的手腕,背后狱卒拖着链盾往后扯,低头,满嘴黄牙的臭气能喷到他这个贵公子脸上。 这狱卒是个侏儒。 链盾是盾牌和枷锁的综合体,盾表面很多铁锁机关,精通锁人技者方能使用,算是一种奇门武器。 可惜没走三步,背后空气炸裂;狱卒一惊,屈膝、勉强举盾,盾中最大的铁锁迎了上去,只要抗住这一击,他有信心锁对方一臂。 用关节技拖住时间,这是他玩死四个练家子囚徒后,刷出的本事。 大功是他的! ‘嘭!!’ 那日·喜忽然感觉耳边一炸,像是有无形锤砸下,强烈的轰炸声让他耳膜巨震,血水往脑门钻,心脏被紧紧一捏,头一晕,腿不自禁就跪到在地,嘴巴张开,无声大叫,好似有什么东西在压迫他的神经。 而等他回过神来,便见这铁皮木盾四分五裂,其中一把铁锁扭曲着,一如那狱卒瘪下来的脑壳。 那日·喜的心脏再次加速跳动,眼前这个高高瘦瘦,看上去身子还有些单薄的人,此刻竟如同怪兽一般,那种冲击力、爆发力,他从未在家族任何一个武士身上看过。 虽然此刻很危险,但他居然有了一种强烈的安全感。 “你手、手受伤了。” 戚笼随意扫了一眼,只见五指骨节表面血肉模糊,但辛辣的刺痛中,一股冰凉迅速覆盖皮肤表面。 “哦。” 此刻,现场还能站着的,除了他两外,便只有在外围犹豫不决的两三狱卒,血水流满地面,只有戚笼手上的无影剑依旧暗而无光。 “你们别走前门,边军至少在四个哨点安插了十个人。” 一个狱卒突然大叫起来,“我知道黑狱的所有暗道小门,我能带你们出去!” “你叫什么?” “许跃,黑狱二层狱吏。” 戚笼目光扫向另两个人,叹了口气,“要么识实务,要么不怕死,做人吧,总得沾上一项。” …… 逃脱过程相当顺利,一来,这黑山城中,能与戚笼为敌的不过数人,二来,边军再凶悍,也不过千人,那血甲兵卒一人能敌十人,却未必能管十人,行事看似百无禁忌,说到底,不过是征粮秣钱财的唬人手段。 只要吓不住人,那便不管用了。 若此举真激的那位薛将军屠城,这事反倒是好办了,伏龙总管、赵黑管家、加上自己,绝对能给对方送葬,对方手下强人再多也不顶事。 戚笼捏了捏拳头,骨节表面的血痂脱落,光滑白皙。 虽然未尝试过,但他总感觉身体内有一种蠢蠢欲动的欲望,与当日在黑山山顶,化身龙孽时的感觉极其相似。 “到了,出了这道暗门,便是——” 许跃瞳孔猛的睁大,月色照射下,一道银光匹练从天而降,阴冷刀锋给人以天凝地闭、躲无可躲之感。 可当骨色刀锋斩到脖子前,却怎么也斩不下去了。 暗影刃挡刃。 “小兔崽子,听说你很凶?” 一道冷漠孤僻的眼神撞上了一对热腾似岩浆的招子,黑暗之中,凄风怪戾,像有一只巨爪抓来。 羊赤忱目光猛的一缩,身影退如奔狼,三息之间出现在十丈开外,眼角微抽,下巴火辣辣的疼。 一只手掌扒在门沿上,指缝中塞满了油皮血肉,然后一道人影躬身从门中走出,目光盯向对方手上的白骨弯刀,刀柄镶金。 段七娘记忆之中,就是这口刀,砍掉了老邓头的人头,把这个良善、真诚、勇敢的老匠户抽了性命。 戚笼抬头,凶从眼中起。 羊赤忱面色微变,眼缩如缝,黑暗之中,有潮水从四面八方卷来,那是蒸煮的血水! 地狱开门。 ‘刀意!?’ 刀驱入狱,有一门开,门内鑊汤地狱,牛头狱卒,驱无量罪人,入于鑊中、其汤沸涌,入则糜溃。 白骨弯刀表面绿光大作,一下子斩出无数道凶猛而致命的弧线。 刀是山海关外,一天狼小国国宝,此国狼为尊、人为畜,刀有国魂,握之得其魂,食性、无情、凶残。 掌群狼争食之刀意! 刀驱入狱,又一门开,门内火城,周匝围绕,悉是铁垣,上有铁网,猛烟毒焰,炎炽其间,铜狗铁蛇,口吐大火,一切罪人,骨肉焦烂,随焰上下,飞踊触网,声振天地,过于雷霆。 好似一座火城把群狼围困,皮毛灼烧,骨肉分离,无影剑斩出无数道剑网,把狼神刀困住,刀锋与剑锋在黑夜中绽出无数火花。 羊赤忱居于下风而不乱,放三步、守四门,刀锋行险,灵动一绕,便抹向戚笼太阳穴。 戚笼身架一抖,翻腕平砍,剑刃抹向敌人手腕,左右手大筋两两绞力,剑身猛的一沉,竟把那弯刀崩开,剑身似缓实快,改劈向脑门。 羊赤忱感到对方激流澎湃的刀意有了变化。 刀驱入狱,名曰锯解,将此罪人,铁板夹之,一一锯解,血流成河,自顶至足,解之为二。 刀势又转,龙马合一,角生成,每一刀足有千斤重,不似拖刀胜似拖刀,羊赤忱每挡一刀,均石板开裂,毛孔难封,血雾炸开,继而手脚发抖,金铁大爆。 ‘筋骨皮膜贯穿,炼体大成?’ 除此之外,羊赤忱实在无法想象,有人能斩出如此重刀,而且刀意如轮,给人无可抵挡之感。 黑山城中怎会有如此高手! 羊赤忱感觉精神和体力都被逼到了一个极限。 四豹将中,双刀洪最快、许狱卒最恶、神枪楚最忠、而他狼皮羊最忍! 他曾披上狼皮,在关外狼群中厮混半年,藏人形、食生肉、吮活血,无兽类发觉异常。 刃下无心为忍! 四豹将,羊皮狼搏命第一! 他的双眼变的茫然,脸上、手臂上满是青筋,同时狼神刀刀鸣大作,刀势一收,持刀臂内旋向下,右腿肌肉结结鼓炸,沿胫骨,结膝部,布于腹,结缺盆,精关一转,浑身水珠炸裂,‘呜呜’声中,水雾中好似一尊狼神张身化作人形,磨牙吮血,庞大身形直扑而下。 “人生幻影之中,孰免沉沦之苦。” 一声轻悠悠的长叹,之前所有刀势全部消散,却又像是同时升起。 地狱阎海,诸般苦景,唯有佛音,世尊菩萨,处处吟唱,度人度己。 “阎是巷中门,生杀由我;罗为捕鸟网,念念不空。” 一抹刀光剖开狼皮、抹断跟腱、插入腹部,握刀手极稳。 一条手臂洒血而飞。 老邓头和蔼苍老的面孔闪过。 “世道昏翳,刀在吾身,吾就是阎罗!” 羊赤忱吐血,结果被一铁掌扣住面孔,硬生生塞了回去。 戚笼反握坑坑洼洼的无影剑,一剑插入胸口。 羊校尉奋死挣扎,狼神刀猛的一劈,竟把剑刃劈断。 “小兔崽子,老子宰了你!!” 戚笼两眼血丝,一脸凶狞,一脚踏在断锋上,剑锋没入,炸出血雾,连人带剑,踹出三丈远。 “校尉!!!” 无数道血甲精锐直扑过来,火把从四面八方,围成一圈火线。 谁能想到,熊罴最强四营将之一,竟不到三十息,就被打的毫无还手之力。 戚笼一脸血污,一把抓住二人,消失在黑暗中,只剩笑声大作,响彻浑浊黑暗。 “悲夫刀山地狱苦,峨峨雪刃耸寒空。牛头驱逐使登攀,骨肉纷纷随刃落。 善由色累劳心苦,恶履刀山被刑伤。仰赖慈悲救苦尊,不若阎罗摧凶锋。” “不过如此,依旧如此,哈哈哈哈哈哈……” 第二十章 汤瓶乍破血浆裂 今夜月黑天高,乌云笼罩。 城门猛的被撞开,甲兵洪流像是一条火龙,肆虐在城中,开家撞户,彻底搜查。 豪门大户怯如鸡,豪强恶霸钻入洞。 在抄了几十家,族灭了十几大户,砍的人头滚滚后,没人敢对那位薛恶狼再阴奉阳违。 尤其是在薛保侯暴怒的情况下。 城中最好的医馆中,火工道人蚊三道人正向眼前这位游骑将军汇报情况。 “胸口的剑取出来了,坏了小半心脏,肋骨断了三根,手臂找是找回来了,只是错过了最好的治疗时间,恐怕以后……” “只是左臂的话,无甚事。” 薛保侯面无表情道,但在熟悉人眼中,已到了爆发的边缘。 “将军,忍耐,黑山城有铜矿,经过这么多年的发展,实力在兴元府中排名数一数二,李伏威倒也罢了,他那夫人所在的白家,在武平军府可是有些关系的。” 蚊三道人躬着矮小的身子,大小眼,牙齿外翻,一身花道袍,模样不像是正紧道人,反倒像黄皮子变成人形的样子。 周围空气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沉闷下来。 一偏将连忙插嘴:“人能救回来吗?” “很难,虽然用了上等药丹,还要看他的造化,更重要的是,羊校尉那对手应该是一流打家,为了对付他,羊校尉斩出未完全掌握的狼神刀,足阳明筋崩裂,就算保住小命,失一手、瘸一腿,这一身的本事就——” 蚊三道人不阴不阳的一笑:“贫道还是那句话,活尸丸虽然没有十足把握,但若是——” “不行!”神枪楚子流断然道:“羊兄弟服用了你那古怪玩意,不生不死,意识消散大半,形同怪物,不比死还痛苦吗?” “呵呵呵,若是不服用,可真就死了也说不定。” 这随军道人似乎并不畏惧薛保侯,更没把眼前这位神枪校尉当回事,毕竟他这一脉在七大都督府中也颇有地位,这涉及到钟吾古地中,道门除了火工道人、风水道人之外的第三脉传承——铅汞道人! 在边地中,铅汞道人又有个绰号,鬼神道人。 “子流,你去帮衬小四和三彪,那人若是真露面的话,单凭他们两个未必能压住,不错,小小一个兴元府,倒还真是卧虎藏龙,居然又是一个炼体大成的高手?” 楚子流不甘心的看了蚊三道人一眼:“是!” 薛保侯转过身子看向裹成粽子、死气沉沉的羊赤忱,两眼渐渐爆出血丝,一呼一吸间,身子好似涨大了三号。 “蚊三,照你的法子做吧。” 蚊三道人躬身领命退去。 薛保侯顿了顿,轻轻道:“给我发帖子,十天后,兴元府十三座公城的城主、豪强首领、门阀家主来此拜见,开水路大会,过时不候。” “这——” 副将稍一迟疑,薛保侯就缓缓盯了他一眼,只这一眼,副将便浑身一抖,对方乌黑黑的眼中似藏尸山血海,忙不迭的应了下来。 他哪里不知道,这位少将军是个遇强则刚的性子,途中被刺、手下被害、地头蛇阴奉阳违,已然彻底激怒了这一位,而这位少将军是想一举解决所有隐患,好在截止日期前,运粮甲北上。 所有人都走后,薛保侯沉吟不语,这城内的确有几个入他眼的好手,但能在三十息内,重创他亲自调教的校尉,是白家那个老鬼,地军某位首领级的叛逆,还是某股地头蛇势力隐藏的王牌? “把武器拿来。” 很快,断裂的无影剑刃就被呈了上来,薛保侯摸着剑刃上的种种缺口,双目微闭,忽然震脚、踏地、走小架子,三寸之内劲风如同狂风暴雨。 拳家有‘慢拉架子打快拳’的说法,这是把拳术变化融入筋骨蠕动中,练拳的一种手段。 然而这位薛将爷却是‘快拉架子快打拳’,竟完全扭曲了武道常识,更诡异的是,随着步伐疾走,薛保侯竟然渐渐踩出了几分二人交锋时的步伐变化,时不时的停一停,再动时,拳脚变化更相似。 终于,薛保侯一转身,盘最后一个架子,脚掌隔空踩地,气压炸的四面窗户‘哗哗’作响,像是有猛鬼在摇窗。 “明剑,暗刀,马桩子,这倒有点像是马匪的手段。” 倒不是说马匪一定炼马桩,只是人之拳术性格易染动物之习性,如耕夫习牛则犷,猎夫习虎则勇,漁夫习水则泳,马夫习马则健;马匪常年与马匹打交道,做的又是人头买卖,拳术也好,刀术也罢,野性和凶性是长在根子里的。 虽然戚笼以剑代刀,稍作掩饰,却没想到对方眼光如此毒辣,一举推演出来。 “不过羊赤忱学的是明堂刀,讲究四平为明,四门为堂,顶平、肩平、股平、心平为四平,立身为架、东南西北为堂,运刀正大光明,刀子与身子合作一座演刀堂;虽然赤忱狼性入体,走了歪道,但要想破他的刀架子,这一刀的变化——” 薛保侯一身玄铁甲,以手为刀,眼中杀意暴涨,房中烛光立刻暗淡,松腰坐跨,旋腕转膀,刀坍,周身好似黑洞,灯光立刻被灭,昏暗房内好似有血浪在拍打,‘啪’的一下门闩断裂,横截面上毛须炸开,藕断丝连,极不平整。 “好凶的刀意,上等入道,有意思!” 大门打开,薛保侯额头微汗,眼中却是闪过一丝兴奋。 “虽未完全推演出来,但是,依本将的判断,这一招的刀意变化有两——” …… “自然是两层变化!” 一片荒坟野冢中,戚笼如怔似魔,一步踏出,黑衣滚荡,好似有无数刀意扒皮而出,似比这荒坟野冢的阴冷还要凶冷。 “‘阎’字拆为巷中门,‘罗’字原为捕鸟网,刀藏意,便是入地无门,上天无路,刀意轮转,方是‘上天无路、入地无门’,亦是阎罗,两刀一合,便是刀兵之地,无人之乡。” 戚笼灵感爆棚,刀劲顺着皮肉滚来荡去,结于肘腕,系于膝关,联于肌肉,上于颈项,最终聚而后分,解成四道,散于四肢,以足太阳、足少阴、手太阳、手少阴为络的大筋脉,脉中穴道簌簌痒痒、些微刺痛,好似刀滚。 人体处处空穴,具能听佛吟唱,亦能刀刮血涌。 戚笼这是在把‘阎罗’藏入身中,匹夫怀刀不在身,在胸腔;这样一来,人与刀合,居家不是客,如此便算彻底脱了招式藩篱,行走坐卧,具能猝而爆发,可称大师。 刀道大师! “你吃么。” 许跃蹲在坟头上,不知从哪里摸来一把瓜子嗑着,见那日·喜望过来,递了过去。 那日·喜摇了摇头,紧了紧身子,囚衣单薄,他有些冷。 “这位爷还真是心大,人在城内明火执仗的搜他,他倒好,大冷天的在乱坟堆子练拳,这莫非就是传说中的活人席面吃排场,死人堆里耍酒疯?” 眼见对方又望了过来,许跃讪讪一笑:“言语粗鄙,还望喜公子不要见怪,话说,您脱困之后,还缺跑腿的吗?” 筋属木,其华在爪,故十二经筋皆起于四肢指爪之间。 戚笼猛的一转,血气回涌,五指一抓一收,周身三寸热气具消,三息之后,两处墓碑猛的开裂,像是被刀活劈了般。 “你们在这里等我。” 二人都是一愣,戚笼的身影便消失在黑暗中。 每年四月初一,老爷子都会去一个地方拜祭两座无人墓碑,以往都是段七娘陪着,大概在戚笼成了‘女婿后备人选’之后,去年也拜过一次。 地方便是黑山城南边的公墓,只不过战乱年代,死生飘零,往往死人还没过头七,活人就没了,所以公墓越发有乱葬岗的趋势。 戚笼来两座打理的十分干净的墓碑前,面色肃穆,鞠了一躬,这才掀开石板。 只有骨灰盒。 戚笼舔了舔嘴唇,拿出骨灰盒,四处敲打了翻,果然其中一面留缝。 半晌后,戚笼坟前多了三物,一封信、一本小册子、还有一套拳谱。 戚笼犹豫了下,先打开小册子,粗粗一翻,好多人名,眉头渐渐扬起,这上面的内容还真是……价值万金。 若是交出去,黑山城绝对会有一场大地震。 他想了想,把拳谱翻开。 第一页上十四个大字—— 汤瓶乍破血浆裂,拳出无人刀枪鸣。 第二十一章 民匪一家亲 黑山城上任过十几任城主,除了最近的一位外,没有哪一任的结局是好的。 而段七娘的大爷爷,便是其中一任,姓段,名补楼;读书人出身,是旧钟吾国选拔机制中的一位候补官吏。 虽然钟吾国被灭了不知多少年,但出于某些原因,它的一些机构依旧运转着,只是这些年越发势微。 读书人有两个结拜兄弟,一个拳师、一个铁匠。 读书人撇下妻子,带着拳师赴任,在死法各异的历任城主中,读书人算是有手腕的,一番明争暗斗、尔虞我诈、血水里打牌九后,也打出了副好牌。 当然,读书人的心计再高,也须武力护身,而‘汤瓶拳’大成,号称‘十字战’下无敌手的汤城第一拳师,替他挡住了不知多少明刀暗剑,当然也做了不少暗地里的勾当。 自从古国灭亡后,山四道、海五道就一直陷入一种剑拔弩张的角力状态下,军阀混战、地头乱斗、贵族骄奢淫逸、门阀醉生梦死、名族暗流涌动,民如草,割一刀,还一刀,再一刀,刀刀见血。 说是天真也好,理想主义也罢,或是只是理想主义包裹下的野心,读书人想至少在黑山城中,一扫牛鬼蛇神,还个干净天地。 而做为继承古国大部分国祚,庇护钟吾古地,在山海关外抵抗中山国、陈国两国兵锋的七大都督府,算是正经的官面牌。 不过就算是坐拥几十万精兵的七大都督府,也只能维持公城的官僚体系,保证后勤顺畅,最多每年派一些边将征粮。 读书人知道,光有想法也不成,要想引外力剿灭这座地头蛇组成的蛇窝,必须一击致命,而且引来的外力要重如泰山,不能给这些脏虫野豸半点死灰复燃的机会。 出乎意料,经过暗地调查,他得了意外收获,一条线逐渐被勾勒了出来。 那是一条涉及豪强、门阀、下九流帮派、黑行、白道、拳门、乱兵、教派,甚至在都督府内部都有支持者的水下势力。 而其目的,正是在某一个关键时期,彻底动乱钟吾古地,将原本脆弱的生态平衡打破。 而书生只摸索到这股势力的外围,就被发觉。 某日,内家拳大成的拳师惨死街头。 不过数日,被书生慑服的地头势力纷纷失联,黑山精甲被以各种名义调走。 最后,乱兵入侵,城防失控,乱民冲入了府衙,大都督府明旨下达,菜市口上一刀斩。 书生成了历任城主中,唯一一位被明正典刑的官员。 然后,书生家族被黑手祸害,妻子双亡,一家老小接连遇到惨事,只剩一个女婴,被铁匠保下。 而由于黑手猖獗,四处追捕,铁匠隐姓埋名,东躲西藏,最后迫于无奈之下,潜入当年书生赴任的城池,做灯下黑,而少女也被抚养长大。 这就是段大师和段七娘的故事。 戚笼终究还是看了这封信,他相信段七娘也是这么做的,因为按信中的口吻,这应该是段大师的‘遗书’,是属于死前才交付的秘密。 而且信上着重强调的是,当年害死‘书生’的势力,一部分已随着时间烟消云散,一部分早已搬离黑山城,让她忘掉仇恨,重新生活。 至于‘书生’留下的名册,则囊括兴元府、乃至附近数府,某些著名势力的黑资料。 对于这些势力的敌手,或者说惦记它们产业的野心家来说,这是一口利剑。 这其中没有伏龙总管李伏威的名字。 想想也是,李伏威今年应该四十出头,虽然如今是黑山城中,地头蛇群的蛇王,但当年那场动乱发生时,估摸着也就十几岁,哪有那么多天生的阴谋家。 不过对于段七娘用‘这口剑’请李伏威救人的法子,戚笼只能说是有些‘可爱’了。 昨天夜里边军大搜全城,他可是安置好二人才溜回来的,身份不也没暴露么。 这便是最好的证据了。 “乌匠工,白夫人有请。” 一个长相圆圆、颇为甜美的婢女弯腰道。 戚笼点头,“有劳了。” ‘乌笼’便是他在‘白家做工’时的名字了。 戚笼被带到一座花园中,花不多,一亩才有三两支,不过一定很珍贵,因为他在几朵花上,看到了微微莹光,有的花瓣生多彩,每一朵反季节似的鲜艳欲滴。 戚笼还看到了赵牙子,当年二人几乎前后脚进的刀匠行。 还有赵黑,老东西藏在婢女身后,极不起眼。 两个婢女间,一身紫罗裙,斜坐着饮茶的美妇人,大约便是伏龙总管的正妻,宁海白家的二小姐,白三娘。 “拜见夫人,”戚笼躬身,态度很沉稳。 白三娘单手握茶碗,另一手靠在石桌上,露出白皙丰润的手腕,显得并不稳重,或者说漫不经心。 “你似乎并不怕我。” 白三娘妙目斜了赵牙子一眼,赵牙子腰弯的都快折了。 “兵祸连绵,小民如草,怕也是死,不怕也是死,大抵怕不怕,也没甚区别了吧。”戚笼平静道。 “而且胆小的话,怎么给二小姐做事。” 白三娘被逗笑了,胸前一阵晃荡,兰指点了点戚笼,“黑爷,这人很有意思呢。” “都是小姐培养的好。”赵黑老脸挤出一丝笑意,奉承道。 “乌笼,你会打几种道器?” “碧炼刀、割肉斩马刀,不过斩马刀的成品率不高。” “听说你很得段大匠喜欢?” “是。” “他有私传你?” “老爷子教都是一样教的,他不藏私,只是天赋这东西吧,不好说。” “你当了我家的下人,有什么要求?” 戚笼沉默了下,道:“若是可以,我想见老爷子一面。” 白三娘抿了口茶:“见了又能如何?” “师恩难报,而且,老爷子的手艺,总得有人继承下来吧。” 白三娘似笑似嗔的看了戚笼一眼,柳叶眉一挑,摆手道:“下去吧,我来安排。” 戚笼走后,白三娘摇了摇头,食指戳了戳赵牙子,有些不满道:“你可是家生子,给你的帮衬够多了,技不如人,你让我怎么说你!” 赵牙子跪地,头快要戳到地上,哽咽道:“我、我辜负了夫人的栽培。” “你也下去吧,日后刀匠行重开,你负责监视他。” “是!”赵牙子大喜过望。 等其它人都离开后,赵黑才小声道:“段老头关在兵营里,有些麻烦。” “想要收人,总得收心,再说黑爷你不是验过他嘛,若只会打铁,倒是不妨用一用,我观这人心很稳,不是个坏事之辈。” ‘戚笼’也好,‘乌笼’也罢,于白三娘来说都是小事,一句话就足够了,她正了正脸色,眼中闪过一丝煞气。 “黑爷,徐狗贼到底是谁下的手,查出来了吗?” 赵黑迟疑了下,道:“人找到的时候,尸体已经腐烂了,而且对手很老练,暂时看不出路数。” “做最坏的打算,如果真是李伏威,你有几成把握?” 赵黑低头,丘壑纵横的老脸上,咧嘴,露出一嘴好牙口,乍一看,精气神足,细一看,牙密且锐,像一口口小刀片钉在嘴里,不似常人,反似妖兽。 传说中,佛陀三十二相中,齿具足四十,常人为三十二。 赵黑非常人,亦非佛,他有三十六颗。 老人家一脸良善:“三娘放心,再怎么着,六成的把握是有的。” …… “我想见见七姑娘,我知道她在这里做工。” 戚笼走到一半,突然对前方婢女开口。 婢女犹豫了下,“可以,但不能见多久。” 戚笼吐气,张嘴:“谢谢妹子,我现在身无分文,但你知道,做我们这行的,油水很足的。” 婢女的步伐变快了。 “你去右边凉亭等着。” 恰好后方赵牙子走了过来,二人交错而过,赵牙子眼神复杂,戚笼头也不回。 “做白家人不丢人,也可以不讲良心,但至少利害能分明,连狗都会朝丢骨头的摇尾巴;你说说,老爷子知道你身份后,留过手吗?” 赵牙子硬绷着脸,手指死攥拳心。 未过多久,一脸茫然的段七娘就被领了过来,见了戚笼,大吃一惊。 “你们聊,”婢女暧昧的看了二人一眼,退了出去。 戚笼依旧笑的温和:“你很快就可以不住下人房了。” “你怎么来见我,你你——”段七娘结结巴巴道。 “我这身份,加上与老爷子的关系,不见你反倒是不正常吧,”戚笼顿了顿:“你放心,我见你之后,他们会更放心的,因为你在府里。” 戚笼转过身子,挡住婢女视线,摸出那本名册。 “交与不交,你说了算。” 段七娘吓的赶紧把名册塞入胸口,贴了过去,挡住缝隙,姿势很暧昧。 “你不信李总管?我知道他很可能不认账,但他和姓薛的毕竟有仇——” 戚笼摇头,突然笑道:“谁跟你说他们有仇的?” “我听说李家好多产业都被查抄,就连李总管他自己都被姓薛的打了。” “虎豹相争,你说谁赢?” “这——” “都是赢家,虎豹会合作,把周围食草兽类吞个干净,”戚笼做了个切糕的手势:“豪强的钱,如数奉还,百姓的钱,三七分帐。” “不过薛将军赚的是快钱,得赚十分,空下的产业,那才是李总管的。” 戚笼笑眯眯道:“老爷子是很值钱,但跟那么多大户人家的产业相比,也不算个什么,不就一打铁的,有矿还怕没人?” 段七娘目瞪口呆,好半晌,才结结巴巴道:“你怎么这么清楚?” “我以前干什么的,老爷子没告诉你?” “是、是大贼头,大马匪!” “是麻匪,不是马匪,”戚笼纠正,继续温和道:“我初当麻匪的那几年,官兵剿匪正盛,天天往山沟子里钻,谁帮的我们?做大之后,又是谁给的情报,良民见到我们可是跑的比兔子都快。” “是那些有善心又有钱的老爷们,他们帮我们解决一些问题,我们也帮他们解决一些问题,互利互惠。” 戚笼顿了顿,笑容满面,“我们是民匪一家亲。” 第二十二章 不铸刀来反铸枪(上) 段七娘带走名册,留下拳谱,顺便烧了信封。 这世道,笨女人都死了,活下的,就没有傻的。 一颗红心,两手准备,七姑娘估摸着还是不死心。 戚笼懒洋洋的坐在院子的躺椅上,手上翻着这一本册子,跟看胡同口,二十文铜钱买的黄皮小册子一样认真。 汤城是山南道西边头的一座小城,沿海,若说非得有什么特色,便是地头局,也就是各路帮派比较多,争码头、争船、争海货、争河道,什么都争,靠什么争,自然是拳头,也就是山北道拳家口中的地沟子拳、女人拳,多少有点歧视的味道。 受地域影响,沿海拳种以根子深、脚步稳、方寸腾挪为要,擒拿抓扣为本,比较喜欢抢偏门和凶手。 而汤瓶拳便是这种流派的一门小拳种。 汤瓶乍破血浆裂,拳出无人刀枪鸣。 拳种有三个桩法、七个把式,打法也很偏门,是用桩子震荡血液,然后用血鼓劲,类似内家拳师汗水出针,毛孔挂人,只是要更凶狠。 薄薄一本拳谱中,大部分是江湖争端、厮杀搏命的手记,恍惚间,戚笼仿佛看到了一个身材矮小、面目阴沉的男子,以小巧却凶狠的拳术,在一座座擂台上砸骨节、掰手指、想尽办法将人体撕扯着一块块的样子,尤其是在拳术大成后,打在人身上,能把皮层、肉层之间的血水打的溅射出毛孔,一翻搏杀后,对方要么死了,要么洗了一场血澡。 这种记录一直到童年一位好友闯入,请他一起去搏一场富贵而告终。 书生留册、铁匠留信,但戚笼看的最透的,反倒是这位拳师。 拳通人心,搏命的东西,大抵是没人做假的。 拳谱后面几页,记录的则是关于他对内陆拳种的看法。 说是拳种,其实大多都是拳为辅,主教的却是刀兵军械。 拳师一边对这些拳种的粗糙和弱势表示不屑,另一边,同样限于对铁甲大马、长兵械的克制表示不爽,毕竟不近身,拳术就无用了,若是碰上全副武装者,更是头痛。 拳头破甲是个大麻烦! 戚笼一边啧啧称奇,一边觉的有些好笑,毕竟在他这种善用刀兵者看来,刀砍不断就用枪,枪戳不动就换锤,这么纠结于拳术的还真是少见。 不过这可能是地域原因,沿海多河、多沼、多海,几乎没有开阔地,全副武装的骑兵到那边只能沉海。 而且这拳师办的事,估摸着也不怎么能见光,快准狠是第一位。 一套拳谱看完,戚笼大概能摸出来,这拳师大概是贯穿了两到三条筋,但打法极凶狠,若是近身搏杀,自己可能扛不住十招,但若是持刀械,这赢面就该反过来了,拳头到底没刀硬,这是武行的公理。 ‘小拳种有小拳种的优势,捞偏门的好处就是快,炼一炼,说不定还能贯穿一两条筋。’ 人体十二条筋,并不是说炼某一套拳术就一定能贯穿某条筋,武人的风格和熬养反倒是最重要的;不过一套拳种大成,能有三四成概率贯穿一根筋,偏门小拳种反倒对于炼化十二条筋中,最不易炼化的那几条筋概率更高一些。 练拳受伤是常事,一般拳种中,打法肯定比炼法要凶险,但在汤拳七式的玉瓶桩法下,炼法反倒是最危险的。 当初拳师的传功老师傅一共收了十四个弟子,有七个入门炼桩就废了,而且不是废武,是残废,拳师八岁就入帮派打生死擂,最大的原因是要挣银子买药材。 人道是筋骨皮肉,只要练拳,总得沾上一样,汤瓶拳却是别开蹊径,玉瓶桩子炼的是血! 所以它比一般拳种要凶。 精化为气,气升为血,人之所有者,血与气也。 戚笼背腰相抵,下半身筋肉以一种特殊规律绷紧放松,足走一寸之地,看上去像是一个穿高跷的小娘们在走独木桥;而体内血水像是圈在瓶子里的流水,不断晃荡着,溢出的部分得以部分特殊穴道收入、放出。 手指尖端处、耳后骨下,大筋外陷处、后背第三胸椎棘旁开一寸半处、大腿外侧中线,膝上七寸处、屈膝、膝内横纹凹陷处…… 一般来说,这一步需要老师傅用银针放血,免的菜鸟过犹不及,把血脉冲裂。 而且这一步往往伴随着非人的剧痛,所以学徒多少得有个信仰,沿海外神尤多,拳师当初拜的,就是戚笼从未听说过的三姑子神,据说是替人找小孩的那种小脚老婆婆。 不过戚笼一是老手,分寸足,二有‘筋菩萨’附体,皮肤表面青筋纹路勾勒,隐约有菩萨坐莲,莲花模糊,菩萨清晰。 可预想中的剧痛浪潮并没有传来,体内鼓荡的气血,只稍稍有些饱腹的感觉后,便就绕着一条固定的穴道路线缓缓转动,一圈又一圈,像是水缸里搅动的水,缓慢且匀速的转动着。 戚笼抓起一根树枝,微微一捏,一声极轻微的‘嗤’响,张开手掌,树枝上多了一道掌痕,掌心全是汗珠,有一抹浅红色。 戚笼露出惊讶又有些了然的表情。 ‘似乎,我成了武道天才?’ 戚笼并不是天才,或者说,至少不是常规意义上的天才,虽然麻匪之中,他的刀最快,斩人的时候他最凶,但他永远不是学刀最快的那一位。 如果说常规意义上的天赋是木桶和桶中水,木桶无短板是其一,桶中水满溢是其二。 而戚笼的天赋最多算个橘子,用力一捏,挤出来的水算是养分,而这捏法,便是生死间的磨砺。 无数次马背上的考验,戚笼未必是最强的,但活下来的人中,总有他。 戚笼管这个叫做玩命时的‘急智’。 不过从刀意‘阎’推演出刀意‘罗’后,他就开始发现,天赋开始上涨了,木桶圆满,桶中水不要钱似的往外溢。 吕傲侯没见过面,但他至少有向‘赵神通’的方向发展,那种超强的领悟力,以及身体如指臂使的天赋。 他摸了摸脖颈的龙鳞,发现它比以往又更清晰了些。 ‘那少年几十息间,就参悟出自己十年生死磨练的刀法,或许我也能在数天之内,从‘玉瓶桩’‘石瓶桩’,再到能出打法的‘铁瓶桩’。’ 玉瓶易裂,石瓶易碎,唯有铁瓶好‘注血插花’。 …… 戚笼在李府又待了三天,七个拳把式练成了四个,反骨剪、靠身锤、通背掌、尺步拳,都是上等杀人技。 汤拳祖师爷都没这么快过。 然后一位中年男子就把戚笼领了出去。 “您是?” 戚笼注意到,对方身上有浓厚的行伍风格。 “总管三掌柜,冒辟江,奉白夫人之命,带你去见段老鬼。” “少说、少看、少听,去了兵营,一旦被发现,我也救不了你。” 冒辟江丢来一套衣服,那是府衙的吏员袍,袍子正面织了条模样不咋地的野狗。 戚笼二话不说套上,袍子上有股油腻子味。 “我要去刀匠铺一趟,拿一些资料。” 眼见冒辟江皱眉,戚笼不紧不慢的补充:“老爷子的道器图纸注解之后,要献给夫人的。” “好!” 第二十三章 不铸刀来反铸枪(中) 伏龙总管手下有五个掌柜,两个居官场要职、一个在军中、两个入帮派。 冒辟江便是军中的那位,黑山府囤骑校尉、兼城库司主管,在军中管理军用物资的储备。 戚笼没有磨蹭,很快就从老爷子住所翻出了道器图纸。 “要交给你们吗?” 两个军吏互相看看,均摇了摇头。 冒辟江似乎很忙,指明两人跟随戚笼后便就匆匆离去。 戚笼跟在二人后面,好奇道:“我们去哪儿?” “城南大营,”一位军吏干脆利落道。 黑山府的兵马大多屯在城北的瓮城和黑山军营中,这城南自然是边军的地盘,很快,三人便来到南城门,门口排了长长的一条队伍,都是青壮,由大量的黑山官吏和衙役负责维持秩序,虽然也有骚乱,但在明晃晃的刀口下,没人敢闹事。 不过人人悲愤,人群中还有妻儿老娘声嘶力竭的尖叫,场面一片惨淡。 “若是公城都要抓壮丁,我们跟城外那些泥腿子有什么区别,”其中一个军吏忍不住怒道。 “别抱怨了,你和我,估摸着也得走上一个。” 两军吏互视一眼,都看到彼此的阴暗心思。 “喂,你干嘛呢!” 戚笼拍拍手上的粉末,露出不好意思的笑容,“一不留神,被挤人堆里去了,背上撞到墙,衣服有些脏。” “快跟上,第九批物资马上就要入营,没时间跟你啰嗦。” 戚笼耸眉搭眼的跟了过去,过了一二个时辰后,城门口人流散去,两个乞丐在垃圾堆里捡漏,其中一个看到了墙上不起眼的标识。 “别捡了,跑腿钱来了,去向解爷汇报。” “这次不会有人不给钱吧,上次那伙盐贩子可是收了消息不认账,抠门没**的玩意!” …… 戚笼见到了被一堆官吏包围的冒辟江,他穿着黑山甲胄,看上去颇有几分威武,手上有一支四五十人的骑兵预备队。 冒辟江看也不看戚笼,一拽马绳,直奔军营。 营门‘嘎吱’声打开,门口守着的却是同样身穿黑甲的黑山府兵,十几名随军道人走出,直接跟官吏进行物资的对接、清点。 戚笼从这几个道人身上,多多少少感应到一些风水之气,这让他想到了虞道人,那位黑山城首席高功。 外界都在传这虞老道点龙失败遭反噬,某种程度上也算是给戚笼背锅。 但反噬、还功力大损,若不是龙头都是戚笼亲手砍下来的,他还真就信了呢。 都是老阴货啊! “矿物勘点、军械资质,你们谁负责?” 冒辟江头也不抬,直接一点戚笼:“你跟他们去。” 戚笼露出诚恳的笑容,快步跟在一位黑山精兵身后。 走到一座军帐前,那兵卒拉着随军道人,态度骄横的对着戚笼道:“你先和里面人对账,我和道爷聊两句。” “给你们一盏茶的时间。”道人头也不抬。 戚笼乖乖钻了进去,余光正扫到那兵卒摸出一个钱袋塞入道人的袖中。 “钱能通神啊!” “你们的账目不对,打造纯钢刀的火炭缺了八百斤、水油却多了五十桶,纯钢刀和普通刀具的材料完全不同……” “您老还挺入戏,这么快就适应新身份了?” 段大师一回头,看见戚笼愣住了。 戚笼也打量着老爷子,右手套上竹条,被厚绷带绑住挂在胸口,脸上还有烫伤的痕迹,小半张脸上结了痂;不过精神头还不错,衣服也很干净,至少没被虐待。 段大师先是一喜,然后又是一怒,一把把戚笼扯了过来,大嗓门硬生生憋出小娘子的腔调:“你小子怎么跑来了!” “看看你老人家再就业的待遇,琢磨着是不是跟您老一起远赴关外,发扬咱们黑山城匠工的风采。” 段大师怒极,上去就揍人,戚笼乐呵呵的再次搬出杀手锏。 “你家孙女让我来看你的。” 段大师立刻怒气全消,又欢喜又担忧道:“七娘现在咋样。” “挺好,自从我加入李府,待遇直线上涨,估摸着恢复您老在时的状态也不远了。” “那就好,那就好,”段大师松了一大口气,随即又哼哼道:“你小子不是滚蛋了吗,跑回来作甚,老子好的很,不需你关心。” “本来也没打算来关心您,”戚笼无奈摇头:“本来回来只打算弄张黑山城路引,然后投奔七大都督府,为官家效力,结果刀匠行散了,人也没了,这可真就没法子了,您也知道,我这大匪首好不容易从良,也不能就这么改回去啊。” 段大师表情一黯。 戚笼看着堆积如小山的刀具,随便挑了一口钢刀,随口道:“准备好了没。” “什么准备好了?” “带着您,杀出去。” 段大师吓的红脸都变黑了,劈手夺过刀具,“你想找死!” “不,我至少有六成把握,路上我都仔细瞧了,人多、马杂、官府遮掩,我再一蒙面,只救你一打铁的,谁能猜到谁是谁,”戚笼歪头:“我以前干的事,您没打听打听,比这危险的多了去了。” 段大师终于露出纠结的神色,良久,才道:“不行,你回去吧,告诉七娘,就这样吧。” “不是吧,老爷子,我这混进来可花了不小功夫,再想进来可没这么容易了,再说了,你家孙女为了你的事,都准备去卖人家亲爷爷遗产了,你不为她想想,也得为人死去的爷爷想想。” 不等段大师露出愕然之色,戚笼继续道:“话又说回来,您老这五大三粗的,这遗书写的还挺感人,什么‘爷爷一生无挚爱’、‘死去之后,在阴间给你祈福’、‘人无再少年、花又重开时’,您这朵老牵牛花,死前是不是开的过于灿烂了些。” 段大师有如被公开处刑,老脸一阵红一阵紫,最后老羞成怒,一把扑上来,低吼道:“老子跟你拼了!” …… “别闹,这么大年纪,就懂得窝内横,有本事报仇雪恨去。” 戚笼好不容易挣开对方的手掌,一边揉着脖子,一边向外看了一眼,眼眯成一条缝。 “最后一次机会,真不走?” 段大师一屁股坐在石墩子上,哼哼两下,突然一脚揣在箱子上,怒骂道:“走走走,走个屁,老子年轻时不是没想过报仇,也不是没杀过人,然后呢,杀了一个又一个,能杀的完吗?人家就顶着脑袋给你砍?脑子好的死了、能打的也死了,就剩我这个没本事的铁匠还活着,这老天爷就他娘的是个瞎子!” “就算你能把老子救了,然后呢,人家不会找七娘,好,就算你能把七娘也弄出来,再然后呢,三人被通缉,你一个赏金过万的马匪,带着我们四处跑路,你愿意吗,入赘都不入,你能带两累赘?” 段大师气喘吁吁,“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你敢保证一定能把我们安置好?你走后不会就被人抓了,现在老子孙女有吃有喝有穿,老子就算去了关外,靠手艺同样有吃有喝有穿,死了就死了,在哪死不是死!” 戚笼咂咂嘴,肩一耸,“有道理,我走了。” 语罢,便真的掀开帘子走人,段大师愣了愣,等了半晌,不见对方回来,忍不住冲出去一看,居然真的没人影了。 “这小子真走了,老子还有很多话没交代呢。” 段大师傻眼了。 …… “点完了?”随军道人问。 “完了,”戚笼微笑:“大差不差。” “走吧。” 戚笼跟在二人后面,转过后营,忽然听到一声声喝彩,只见劲风爆声乍起,四面火堆汹汹,中央一练兵场上,二将正在斗枪。 第二十四章 不铸刀来反铸枪(下) 枪是从矛演化来的,枪术是鞭杆术的延申,但二者合二为一,却硬生生趟出了条器械之道。 刀剑棍棒,马下的争论从无止歇,但马上王者只有一位,只有枪。 两将踩桩练枪,周身枪影闪烁,气爆声不绝,一人硬扎马、走地四平枪,虎口搭于枪末端,腕部发力,以抖擞见长,枪枪截枪。 另一白甲小将手握大枪,使的是杀手枪,便是大砸大钻,枪身滚撞,方圆三寸、三尺、一丈,尽是锋锐地。 白甲小将暂取上风。 老麻匪,也就是把戚笼从狗窝里捡来的那位,曾经告诉戚笼,刀是凶煞窝,窝子做的越小越好,身上藏个刀窝,使之便如出鞘鸟,一飞冲天。 而枪是江河口,堵不如疏,泛滥才是真枪术。 那白甲小将枪影几乎连成一片,像是大堤开了口子,更难得的是,如此大的洪水,却能束洪水而不漫两岸,沉稳由余,只裹挟眼前人,这分明入了枪中正道,距离演化枪意只差一丝丝了。 中年人无奈,手把一转,仿佛转动了机关,枪头上一团黑火炸裂,像是大号炮仗,一团红火直扑而来,声浪喑哑,宛如乌鸦,撕人心神。 白甲小将头一仰,闪过火光,右臂上移一寸半,枪劲立涨一半,枪势不减,继续抢攻。 中年人心头微乱,连忙扣膝顶枪,枪头接连炸火,磕开对方枪头,拖延对手攻势。 “鸦九枪不是这么用的,”戚笼低声道。 对方手中那鹅卵石粗的钢纹枪,正是段大师开发的四种道器之一,特性是炼丹火、九鸦叠声,专破妖祟。 九道爆炸声过后,枪头忽然裂开一道口子,白甲小将见状,顶着烟火气杀入对方枪圈,抡枪做圆,枪根从肩下穿入,砸开对方枪座,枪头一挑,拍在对方手背上,鸦九枪在空中划出一圈圈弧线,‘噗嗤’一声,斜插在木桩子上。 “黄副将手下留情了,”白甲小将胜不骄,谦虚道。 “哪里、哪里,”黄副将摇头,不过稍作辩解道:“这一批道器火候不错,就是质量稍差,小地方嘛,也能理解,能出一口像模样的兵械还不大吹法螺,若不是这般,倒还能撑上十几招。” “鸦九枪不是你这般用的!” 一道声音响起,一位高高瘦瘦的后生大步上前。 “你做什么!” 边军军纪尤严,稍有违反便是鞭刑烙刑,重则斩首;那黑山府兵见状忙抓戚笼肩膀,可刚一接触便像有铁锥子往掌心扎,猛地一痛,下意识便松了手。 “你说什么?”黄副将看着眼前的‘贱民’,露出危险的表情。 “我说你枪用的不对,”戚笼视若无睹,从木桩子上拔出钢枪,放到一个火盆中。 由于是校场,自然摆置一些简单修理武器的工具,戚笼随手拎起一小锤,朝着枪口裂纹便狠狠狠锤了上去。 ‘珰!!!’ “鸦九枪,枪头九道道纹是烈火神咒,纹路小如蚁,用山头老鸦喉头血血铸,以正气克邪,老鸦血阴,再以邪烧符,将符铁融为一体,最后用化霜的丹水淬炼,达到火不融水,水不灭火的层次。” 刀匠行有一种说法,修刀不如铸刀,意思是修补一口道器的难度不亚于再铸一口,可戚笼知道,自己只能成功,不能失败,露脸可以,露屁股不行。 老爷子想走就走了?开玩笑,戚大匪头什么时候管杀不管埋过,不就是怕屁股擦不干净嘛,你问问当年被戚笼服务过的那些个债主,有哪一个被出卖了信息暴露了身份,杀人也好,越货也罢,向来都是货到付款的,回头客那是相当多,好评如潮。 老爷子担忧的事,那都在戚大匪首的售后服务中。 现在要做的,便是铸好这口枪,显摆出手艺,让人知道,除了那位段大师,还有他这个徒弟年轻力壮更能当牲口。 可戚笼不会铸枪,事实上,鸦九枪是四种道器中,少数只铸枪头而无器身的,这也表示,它需要的铸造技术更精细,更讲究细节,尤其是最后的水火相融,整个刀匠行能完全掌握的就两人,一个段大师、一个老邓头。 戚笼眯起了眼,眼缝之中乌光流转,竟多了一丝威严的感觉。 枪头渐渐变虚、变黑,入眼所见,汹汹烈火从裂缝中涌出,火光之中,有九道残符若隐若现,且在一点点的流逝之中。 鸦九枪能除祟,对付一般的山魈精魅尤为好用,不过就像符纸头有使用限制一样,它的使用次数为九次,九次过后,它便只是一口普通钢枪。 如何做,才能‘变废为宝’呢。 戚笼只沉思数秒,便把希望赌在了龙煞对于风水变化之掌控中。 火焰突然大涨,火光之中,一头瘦骨嶙峋的龙影隐约可见,两只血淋淋的怪爪忽然抓住一张符,猛的一扯,便将其一分为二,那裂开的一部分彻底消散,而剩下的,便是火符火种,照葫芦画瓢后,九颗火种落于龙爪之中,龙影眼中突然闪耀起火红灯笼般的光芒,同一时间,龙爪猛地一握。 同一时间,戚笼的铁锤狠狠的敲击在枪尖上。 那已经围上来,准备把眼前‘贱民’收拾的血甲精卫忽然一愣。 就连发布这号令的黄副将都轻咦一声。 只见火盆上中的火焰漩涡般旋转,然后如长鲸汲水,吸入枪头。 ‘噼啪’数声响,一团黑烟溢出,枪头变的乌黑,像是烧红的碳、又像是刚剪下的鸦羽。 戚笼深吸一口气,抹了下额头汗珠,自从龙煞附体后,精神少见的有些疲惫。 他捧着枪,感受着枪上温度,走到木桩前,朗声道:“请将军试枪。” 试枪?怎么试,是让本将再丢一次脸吗,鸦九枪是道器,神枪楚手中的金精枪同样是道器,而且还是以尖锐和坚韧为长的。 这小儿是城中官吏,怎么一点眼色都没有?找死吗! 黄副将脸色越发难看。 “我来试试。” 一道低沉的声音响起,戚笼手一空,鸦九枪便飞出数丈,落到一位头戴三叉冠,一身素黑袍的年轻男子手上。 那人出现前,场中所有人都没发现。 戚笼忍不住抬头看了对方一眼,瞳孔一缩,差一点忍不住爆出气血;只见对方目光如电光雷火,光焰炙热灼人,整个身子更像是一团气血燃烧的大火球,让待在他身边的人感受到强烈的生命威胁。 而那隔空抓枪的那一手,更像是传说中堪比刀芒的拳气合一、补空道。 不用说也猜到,这人必是薛保侯! “子流,接枪。” 薛保侯懒洋洋的,枪口随随便便就捅了过去。 楚子流头皮发麻,瞬间躬身遮枪,在他眼中,滚滚乌云中,一道惊雷闪过。 整个擂台发出‘轰’的一声巨响,尘雾四起。 楚子流脚下的木桩子断了三根,半跪在地,脸上漆黑一片,黑发焦枯,像是被火星子撩过。 他最喜欢的金精枪一手一截,‘嘀嗒’‘嘀嗒’,手臂无力的垂着,血水从两条手臂上滑落。 “这枪有劲。” 薛保侯目光一亮,目光一转,鸦九枪的枪头空空如也。 第二十五章 唐妃照灯笼 李府的账房中,白三娘一边看着账簿,一边饶有兴致听着冒辟江的汇报。 “哦?最后那薛将军说了什么?” “薛将军什么也没说,只是挥了挥手,将几人赶了出去。” “事后他怎么说?” “他说,师恩难偿,见有人辱恩师所铸之器,心气难平,自是骄狂了些,”冒辟江两条煞眉微微皱起,显然很不满意,只是此人是夫人内定的‘自家人’,他也不敢越俎代庖,毕竟其主李伏威在起势的过程中,白夫人和其背后的白家在其中出了大力。 白三娘轻笑了两声:“究竟是佯狂做真,还是怒极攻心,现在我们也难辨别了,不过也不碍事,对了,帖子送到了,另外三家如何了?” 冒辟江嘴角勾出一丝笑意,“还能如何,照灯笼是下九流的小祖宗,倚门弄唱,偷鸡摸狗可以,真刀子往戏台上一剁,假戏也只能真唱,怪蟒帮侯桀虽说开了座黑行,做些杀人剪径的买卖,舔血的生死兄弟也有不少,但被薛将军手下神枪楚一脚踏碎了门槛,一枪砸了他当作‘银窝子’的半座赌档,不也老实了下来。” “至于三府皇薛,呵呵,他本家可不在兴元府中,玉和尚的手段虽然不如薛侯酷烈,但这大鸠府的大佛往薛家城那么一坐,也难免要手忙脚乱,他薛三宝一个支脉,这时候不往本家送银子就谢天谢地,指望着本家支援,怕是够呛。” 白三娘熟练的拨弄着算盘,白嫩玉指‘噼啪’打着珠子,最后算出了一个数字,满意的点了点头。 “虽说连货带银,家里给出了三万两,但是城南十八家祖宅,加上三条街的地契,以及吞掉的粮食、酒水、药行、绸缎、茶叶生意,徐家的半条盐路,高家的白银矿、柳家的两个瓷窑,三年就能回本,而且这可都是根子产业,祖传两三代的比比皆是,咱家李老爷这次想不成李半城都不行了。” 白三娘又斜了冒辟江一眼,红唇轻勾:“回头让孔三、曹四去收帐,让老爷也开心开心,别总攥着官面上的那点营生跟个什么似的,说来也好笑,伏龙总管偌大的名声,被人看成惧内可不好了,我白三娘胳膊肘往内拐,嫁给他十多年,有向家里送过银子吗?” 冒辟江尴尬道:“总管和夫人伉俪情深,自不惧外面流言。” “我还有一句话,你带给夫君,男人在外面做大事,女人家没有拖后腿的道理,只是富贵不弄险,生死需人替,我李家要想成世家,这搏命的事最好让下人来做,我怕他啊,滚刀口的习惯不改,哪一天可就真着了道了。” 迎着白三娘难得认真的表情,冒辟江神情微变,身子骨微直,难得露出一丝被外界称为辟江支祁的恶气。 “夫人放心,只是做大事哪有惜身的道理,城外风光险恶,世家主也未必能保身,想要保身,最少为一道之主,进为天下主!” 白三娘被逗笑了,笑的花枝荡漾、风光乍现,良久,才微微一叹,“那我就看自家夫君,如何做这一道之主了。” 冒辟江走后,白三娘怔怔的看着窗户纸上的一只蝇虫,见它没头脑般的扑来扑打去,忍不住走上前,把窗户打开,见它终于钻出了日头,手指头‘噗嗤’一掐,红唇一勾,碾死当场。 “来人,我要传话。” …… “夫人说了,看在你送上四张道器铸造图纸的份上,这件事夫人就不追究了,只是佯狂也好,做真也罢,最好莫要生出显摆自家手艺,用己身替恩师的念头,边军的人不讲道理,一只羊也是赶,两只羊也是放,夫人帮你不容易,你跟师傅有情分,你也得夫人讲恩情。” 今日难得的好日头,日光挂在小园门头的一座石麒麟上,照的石头大脑门子锃亮,戚笼怔怔的看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对着脸蛋圆圆的婢女躬身道:“乌笼明白,没有下次了。” “你可要听话,我可是在夫人面前替你说了不少好话呢,”婢女气鼓鼓的道。 “是,”戚笼上前一步,摸出了个胭脂盒子,塞入婢女手里:“芙容斋的新款,我觉的适合你的花色,试试。” 把小婢女开开心心的哄走后,戚笼才眯了眯眼,露出了个淡淡的笑容,转入后院,经过掌事老妈子的同意后,在浣衣坊找着了正在盥洗衣物的段七娘,还有围着七娘说好话的赵牙子。 “洗衣服呢,”戚笼无视赵牙子,露出一嘴好牙口,“逛街去啊?” 挽着袖子,露出两截皓腕,瓜子脸,扎着大麻花辫的年轻姑娘笑的跟朵花儿似的。 “好啊。” “戚笼,师傅的四张道器图纸你就这么交给外人,他看错人了!你没一点骨气!”赵牙子在背后怒叫。 “去吃豆腐脑吧。” “好啊。” 说去吃豆腐脑,戚笼还真就去吃了豆腐脑,带着段七娘来到常去吃茴香豆的茶摊,点上两碗豆腐脑,戚笼给自己洒了一层辣椒面,再给对方浇了点芝麻糖,就对着豁口子大碗‘划拉’起来,吃的喷香。 段七娘心惊胆战的吃了两勺子,紧张兮兮的望了望左右,“你不会准备就这么带我逃了吧。” “我倒是想,但估摸着老爷子不让,事实上老爷子还真是不让。” 段七娘撇撇嘴,筷子头数着芝麻粒子,小声骂道:“他懂个屁。” “放心,法子有的是,”戚笼含糊不清道:“《铸剑书》的内容我记不太清了,小刑剑是五口还是六口来着?” 段七娘皱眉想了一会儿,道:“欧治乃因天之精神,悉其技巧,造为大刑三,小刑二,一曰湛卢、二曰纯钧、三曰胜邪、四曰鱼肠、五曰巨阙,你记错了,大刑剑三口,小刑剑两口,只有胜邪和鱼肠。” 段七娘悚然,连忙抓住戚笼的小臂,惊道:“你不会还想着铸剑吧!邓叔死前都说了,铸剑只是一个陷阱!” “放心,我有数,别忘了你看过的我也‘看过’,不过老爷子最后铸剑的时候,我明显感受到一道剑意,这做不得假,只是老爷子性子跟倔牛似的,问他肯定也不说,回头我们去刀匠行,把废料收集起来,我琢磨琢磨,老爷子要得留下来,必须证明我比他强才行。” 段七娘欲言又止,她大约猜到戚笼想干什么,但哪怕真的能做到,老爷子留下来,那走的,便是眼前人。 她一时间心乱如麻,张嘴想说些什么,却开不了口,心里像塞了个酸橘子;戚笼恍若无觉,只是轻咦一声,环视左右:“今个儿来喝茶的人是不是有些多了,生意这么好?” “客官还不知道呢,今个儿照灯笼照小爷在这里做台子唱戏呢。” 店小二用高脚铜茶壶给二人满上,颇有些自豪的道。 只见茶摊子十几面桌子坐的满满当当,不喝茶的更是围了一大圈,指指点点,其热闹程度跟菜市口砍人砍头差不多。 “照灯笼,那可真个名人啊。” 戚笼咂嘴,感觉这时候就缺一把炒瓜子了,照灯笼,祖传三代的梨园子弟,据说祖辈是唐国宫廷的艺人,不知怎么就流落到这穷山恶水来;这梨园戏在唐国或许不是个稀罕玩意,但在这里绝对是蝎子拉屎独一份,更有意思的是,这一代传人照灯笼照小爷是荤素颠倒的性子,高门富户他未必愿意登台唱,这门口搭两板砖的露天台子他说不定就愿意吆喝一晚上。 先是丝竹声,然后是板、鼓、锣、钹一通响,接着一位眉眼淡如轻墨,只穿了一身浅蓝色武士袍的男子便现了身,一举一动,有着说不出的韵律,眉目普通,但嘴角含笑,一身通透的俊逸倜傥,而且方一开口,便是妖娆勾人的清朗嗓子。 “海岛冰轮初转腾~见玉兔,玉兔又早东升,那冰轮离海岛,乾坤分外明~” 不仅是戚笼听的一愣,就连嘈杂的人群也是鸦雀无声,好似在勾栏小调中听出了唐国那位那位艳妃的影子。 “恰便似嫦娥离月宫,奴似嫦娥离月宫~好一似嫦娥下九重……” “这男人好漂亮。”就连段七娘都忍不住道。 戚笼大拇指盘着茶碗,微眯眼看向对方,不知怎的,他总有点说不出的滋味,而且那照灯笼的目光,总有意无意的看向自己这一方向。 坊间传闻,这照灯笼没被某位权贵当金丝雀般的圈禁,是有原因的。 “高力士卿家在哪里啊!你若是遂得娘娘心,顺得娘娘意~我便来,来朝把本奏君知~哎呀~管教你官上加官~职上加职~你若是不顺娘娘意,不顺娘娘心~我便来,来朝把本奏当今~奴才啊~管教你赶出了宫门!啊~碎骨粉身!!” 最后一声拉的是金腔银调,尤其是最后那一句,好似丹田声锁在宝剑里,只戳人心中,顿时一片吆喝叫好,满庭彩! “走!”戚笼面无表情的起身,离开。 第二十六章 道器鱼肠 戚笼逛了一圈街,接着去刀匠行收拾了废剑材料后,还真就颠颠回了李府,并无人查岗,或者说,某些人对自己的行踪很有把握。 做为倒卖军械的大户,李府自然也有私人铸造坊,其专业程度并不亚于刀匠行,地龙火脉、黑火碳、玄钢铁炉、纹血砧,碾具、冲具,后面还有一排大缸,缸中有冒寒气的水,也有像刚烧开似的,更有水色鲜艳如血,虽然比不上火工道人精炼的粹铁水,但也是少见的炼刀液了。 “这里管事的是鲍爷,有问题找他。” 一位家丁领着戚笼入铸造坊后,便就向后方拱手,只见一位赤身大汉正磨着一口大剑,剑身约有巴掌粗,剑头有血槽、一面剑刃有锯齿,缝隙透着黑褐色,这是血锈,看起来惯斩人的。 那粗发大汉抬头,阴冷的眼神宛如饿鬼投胎,脸上是无数深可见骨的伤痕,鼻子处空洞洞,像被人硬生生刮掉。 那大汉扫了眼戚笼身上衣服,微微点头,便就沉浸于磨剑之中。 戚笼转了转脖子,脖子上大静脉一股一缩,就这一瞬间,对方身上的气血像是一团油加一团火,右手臂上格外明亮。 “炼化一条筋的剑客,受了暗伤,鲍五?” 戚笼拱了拱手,装若无事的转过头,将铁炉子预热,同时将粗胚刀具放在卡口上,心里还在想着这事。 ‘李伏威手下五掌柜,冯大、冒二、孔三、曹四、鲍五,孔三和曹四在官场上,不可能是这副样貌,冒辟江昨天才见过,冯大据说不通拳脚,而且是个胖子,也就是说这是鲍无常,剑鬼鲍无常。’ 虽然这三年来戚笼已经不和道上有联系,但也听说过这位爷的威名,黑山城黑行首席剑手,曾为了刺杀一位名族,故意被擒,被折磨三天三夜,直到那位名族从幕后现身,这才暴起,一击必杀。 不把自己性命当命,自然也不会把人命当命,相较于他的剑术,更出名的是他的残忍作风,罪不及父母、祸不及妻儿这类江湖规矩在他眼里完全不适用,被他刺杀的也大多被其灭门。 戚笼相当不喜欢这类人,哪怕自己手上的血水不比他少,但就是无理由的、无正当性的极端厌恶。 这会偶尔让他想到自家身世。 不过他掩饰的很好,而且自制力极强,很快就把注意力转到小刑剑上。 道器胜邪剑和道器鱼肠剑,到底是哪一口? 他把从刀匠行取得的剑器残余拿出,那是一寸长的黑絮碳状物,表面钢丝寸寸绷起,像个铁制的锅刷,戚笼轻轻一摸,大拇指便挤出一颗血珠子。 戚笼眯眼,用钳子弄下一截‘钢丝’,‘钢丝’细而长,一面有细刃,看上去像一口口小刀片,指甲弹上去叮叮作响。 道器一旦制造失败,就会产生各种未知的变化,与其说是道器的反应,不如说是道家炼丹的负作用,一般来说,粹铁水的调试是在炼剑之前就做好的,普通匠人只能解决剑器的问题,只有老爷子这种锻刀大师,才能从剑器灵性中推演出炼剑水,进而开发道器,这不仅需要达到‘人器通灵’的锻造境界,还需要庞杂的炼丹造诣。 老爷子就经常吹嘘,若是不当铁匠,做个卖虎狼药的游方道人是绰绰有余。 ‘叮叮当当’的敲击声响了数个时辰,戚笼几乎把每一截小钢丝都敲打了下来,一一用手段辨别铁质,最后得出结论,这口道器绝不是胜邪。 道器虽然顶着古剑的名头,也是模拟古剑仿制,但材质不同,古今铸造手艺也未必相同,唯一相同的便是剑意。 吾每铸一剑,便铸一恶,故此剑名曰胜邪。 可戚笼探索了每一块铁质,用龙煞感应剑中锋芒,其中有锐气、有煞气、有杀人意、有血腥味、有兽气、有残渣等等,但独独没有正气,也没有与之相反的邪气。 老爷子说过,道有阴阳,剑亦有阴阳,阴阳合而聚灵,这灵便是宝剑性命,做不得假,而且非善即恶。 铸器容易启灵难,那是人之身心意全数合一,冥冥中感应到的一丝丝先天变化,锤入剑身中,是故此剑方一出世便是神剑,天时地利人合缺一不可,宗师欧治子一身铸剑,能够称之为神剑的也只有八口。 而道器为何能批量制造,便是由于这天人合一的步骤,由火工道人调和龙虎、捉坎填离、点化铅汞取代了,这也是为什么道器锋锐远超一般利刃,但距离传说中的名剑却总是差那么一丝丝——而这一丝丝便隔着一个天地。 但在这数以百条‘铁丝刃’中,每一丝都混杂着一道锐气,锐气散而不合,无法凝一,这大概便是老爷子失败的原因。 不过戚笼怎么也不会忘记,段七娘‘记忆’之中,那火炉炸裂时喷出的黑雾,以及雾气之中,一条条仿佛要拔雾而出的鱼状幻影,似生脚、似带蹼、又或是带着翅膀。 戚笼的记忆忽然一阵恍惚,而且突然生出强烈的恶心感,仿佛有什么东西要从嘴里扒拉出来似的。 同一时间,外衣内部的皮肤上,‘筋菩萨’应运而生,耳中念念禅唱,具是风铃,那股恶心感减弱;同时脖颈后龙鳞再度浮现,五脏六腑颤动,十二筋脉、奇经八脉、周身大骨通通扭拧在一起,化做一条筋骨之龙,龙身缓缓蠕动,血淋淋的眼皮突然裂开一条缝,血盆大口猛张,发出一声惊天动地的怒吼,血海恶浪大作,几乎一瞬间,这股恶心的感觉和那从喉管里扒拉出来的东西全部消失不见。 取而代之是胸腔一股巨烫炙热,热流蒸腾滚荡,皮肉像煮熟了一般蒸出白雾,似有滚滚岩浆要从喉管溢出来,感觉整个人变成人形火炬。 以脖颈逆鳞为核心,一条条筷子似的黑色粗筋猛然从皮质层下溢出,像一条条蚯蚓般蠕动着,向上下蔓延,好在不过三息,这股热流便就散去,粗筋不甘心的缓缓褪去,恢复人态。 ‘龙煞竟受到刺激,自然生出反应。’ 戚笼忽然想到了什么,心中一惊,猛的回头,只见那鲍五不知何时已离开,顿时松了口气,如果那鲍五还在,身子的变化必然瞒不过他,就算能灭口,身份必然曝露,计划自然泡汤。 ‘刚刚的那团鱼影,貌似是一团妖类怨气?’ 戚笼皱眉沉思,他想到了《铸剑书》中关于鱼肠剑的介绍:逆理不顺,不可服也,臣以杀君,子以杀父。 莫非此剑铸成,得先弑主? 恰好这时,粗胚剑胎烧到足红,戚笼便将一截‘鱼肠剑残骸’放入火炉中烧成铁水,浇灌在剑胎上,同时开启龙煞对于风水的感应,拎起铁锤,一锤锤在剑身表面依附的那团怨气上,火光照耀下,怨气像是汁水一样在融化在剑身上,只是有些深浅不一。 清脆悦耳却又绵绵不绝的打铁声一直在月色中跳动着。 “楚校尉,你怎来了?” 荒郊野外,一座活人堆中,穿着花道袍的蚊三道人头也不回,阴沉沉的开了口。 在他身前的黑桌上,有头香一两半六炉。笔五管,墨五锭,五方彩各一段随方色。手巾五条各长四尺二寸,命禄米五盘每盘一斗二升,酒一斗,盏子四十双,信钱五分每分一百二十文,纸一束五帖作钱财,五帖镇座。 “躺在坟墓下的,是我的同袍。”楚子流一身白甲,面目在月色的照射下显得格外俊朗,不过眉目中裹着深厚的阴霾。 “呵呵,你说是便是吧。” 随着蚊三道人的话语,五鬼定形符也绘制到了最后,刚被杀死的四十九具尸体上,不仅被割开的喉咙流血,眼、口、鼻流出的血液像五条笔直的黑线从身上流到地面绘制的怪阵上。 天空的月亮有一半隐匿在黑暗中,四十九具尸体半坐,一具活人半埋入土中,强烈的腥臭味从土中涌出。 “千千剪影,六六鬼形,收行客魍魉之鬼、收伏尸刑杀之鬼,收天下七镇死将之鬼,次收刀兵军阵、无头无手之鬼,次收吴王子胥之鬼,次收赤眉盗贼之鬼,次收三王五霸、败军死将之鬼,再收东方青注之鬼,收南方赤注之鬼,收西方白注之鬼,收北方黑注之鬼,次收中央黃注之鬼……” 伴随着话语,桌台上法器不断晃荡,四十九尸体迅速干枯,而土堆之中,一股强烈的生命力孕育、诞生,这股生命力很奇异,看似一潭死水,却又给人深不可测之感。 堆彻的土面上,似凝成一团肉膜。 终于,‘噗嗤’一声,一只带有乌黑指甲的手掌剖土而出。 “丧门星亮,地煞涌动,起阳还胎,东南方有人在炼尸煞。” 黑山城主府中,虞道人油腻腻的发髻在月光照射下反射出一抹油光,扣了扣手指,弹出鼻屎,一脸道貌昂然。 “丧门入宫,不利探病,并忌丧事,犯孝丧,探病带灾,防小人设计,事事小心,稍有不慎,平地起风波。” “道长,我想——”背后一个穿着绸缎袍,有着胖嘟嘟肉肚的员外郎举手发言。 “不,城主,你不想。” 第二十七章 灯笼照 小桥流血(上) “这疯子在铸造坊几日了?” “这人真是刀匠行的大匠?” “消耗那么多上等铁锭,制造那么多废品,若非夫人大度,怕是早就、嘿——” 戚笼两耳不闻窗外事,半坐在火砖石板上,熄灭的火炉依旧散着袅袅余温,在他身前身后,插了几十口长短不一的铁剑,若说有什么共同点,便都是千奇百怪。 有的剑身纹路像鱼鳞,有的则像鱼鳍,有的坑坑洼洼,有的剑刃开锋,锋刃却是软铁,还有的宛如一条黑炭,一碰就断,凡此种种,不可计数。 而在戚笼指尖翻滚的,便是最后一块道器鱼肠剑残骸,铜钱大小,最后被往空中一抛,捏入掌心。 “想不明白啊,”戚笼自言自语,在龙煞的辅助下,他便如开了作弊器,而且他自认为制剑手艺仅排在刀匠行几个老师傅后面,缺的只是经验,但距离抓住‘鱼肠剑’的关键却总差那么一丝丝。 当初老爷子铸剑失败的原因到底是什么? “想不明白什么?” 戚笼抬头一看,只见一位宫装美妇人正笑吟吟的看着他。 “夫人。” 戚笼赶紧起身,见礼。 “听说戚师傅这三日甚是忙碌,不知可有收获?” “大抵碰上了老爷子所遇的难关。”戚笼实话实说。 “你可明白,若你铸剑未成,便是你去了,也救不回段大师,若是你铸成了此剑,便等于你的天赋还要高于段大师,以你如今的年龄,我怎会轻易放走你。” 戚笼沉默一会儿,缓缓道:“师恩难报,做与不做,大抵还是两码事。” 白三娘妙目闪闪,盯了戚笼好一会儿,才笑道:“我真是越来越欣赏你了。” “夫人有何吩咐,但请告知,戚某无所不为。” “呵呵,倒是真要麻烦戚大匠了,府上有一批铁甲需要修缮,这事本来只需只会甲马司一声,可是戚大匠你大概也知晓,黑山府的能工巧匠已经全数被边军征召——” “戚某明白,甲具活,也不是什么麻烦事。” 白三娘点头,转身便往回走,走到一半似是想到了什么,回头,白皮嫩肉的脸像一轮半月。 “看在戚师傅这么识相的份上,便再告知你一个消息,三日后,城主府开水陆大会,然后便开拔去山海关外。” 戚笼眼皮沉了沉,无话。 甲是鱼鳞筒铠甲,两百具,戚笼和十几个铁匠忙活到了大半夜,其中有几张熟面孔,但几乎无有交流,赵牙子欲言又止,最后还是开了口。 “你若真想帮忙,剑成之日,帮我偷摸送往军营。”戚笼语罢,头也不回步入黑暗中。 …… 虽然戚笼也打听到边军会有大动作,但没料到对方这般快,三日的功夫,自己有许多盘算怕是来不及使了。 要行险了。 夜色下,戚笼一身黑衣,走在街道小巷的阴影下,与更夫交错而过,更夫愣了下,回头,看不到身影。 坟头上不住人,坟堆下倒是躺着两汉子。 戚笼并没有把那日·喜和许跃安排多远,城中死人虽不少,但能聚阴气也就那么几处,这里是最不起眼的。 坟园后面山头下,有守墓人搭的一排茅草屋,本意是给守头七的腾个地儿,戚笼租了两间,并用龙煞驱使风水术的手段,布了一座隐身阵势,在常人来到此处,便会感觉冷气森森,一刻也不想多待。 这风水阵势的阵眼便是当初从黑狱中得到的‘獬豸踏云图’,戚笼从一颗歪脖子树上收了图,正看到百无聊赖的二人,也不废话,直接开口:“今夜送你们出城。” 那日·喜气度沉稳,只是轻笑,那许跃则是精神一振,“爷,你莫不是骗我,那我日后便是您这一派了,您不会去城外杀我灭口吧。” 戚笼摇头,将早已准备好的两套甲具丢了过去,道:“今夜城内或有兵卒调动,我们乘机混出去。” 黑山城四个门,南门和北门都是军营,戚笼的目标是西门,那里靠着水路,有白江,接应者只要聪明,便会准备水路工具。 “好汉,黑山城可是公城,城墙足三丈,您是能翻过去,我们可是爬都爬不上去,而且墙面上有箭楼,那上面可都是硬家伙,前几年有一伙难民想要翻进城,那箭射的,嗖嗖嗖——” ‘嗖!’ 戚笼翻脚一钩,便把许跃绊倒,同一时间,三支箭几乎无间隙的钉在墙壁上,箭杆直颤。 “哎呀妈呀,这真是来杀我们的,这离城墙还有五里路呢!” “闭嘴!!” 戚笼神情一凛,耳朵附近的小筋、云筋、鬓筋,眼珠附近的额筋、棱筋、眉筋、太阳筋,都在以一个极高频率颤动着。 虽不敢说视黑夜如白昼,但戚笼的视线中,这深夜也只像是黄昏夕阳抹成了黑色,昏沉、却明亮。 耳中颤动,脚步声、甲衣的晃荡声,还有弓弦绷紧、颤动,包括弓身被拉扯的‘吱呀’声。 “跟过去!”戚笼当机立断,朝着明火执仗的方向冲了过去。 “这不找死嘛!” 许跃害怕,那日·喜同样害怕,不过脚步飞快,二层狱卒想了想,一咬牙,也跟了过去。 “暗号,罗汉窑!”戚笼大叫。 对方一愣,“海清子,你怎么掉队了?” “抓目标时走散了,那目标中箭了,跑不远。” “跟上!” 领头的小头目无半点废话,三人立刻混入这一二十多人的小队中,甲具晃晃,杀气腾腾,有些刀口上还沾着血迹。 许跃一时精神错乱,这些兵卒不是来抓他们的吗?他们不是准备溜出城的吗?难道自己其实是来抓人的? 他这个老狱卒自然明白‘罗汉窑’是闹海窑,也就是泡澡池子,海青子是‘刀子’,问题是这位爷是怎么知道这‘暗号’的,难道这位爷的明面身份是黑山府兵,那咱们可是自家人啊! 那日·喜虽然不懂黑话,但是做为‘蜘蛛贵族’的一员,眼光高,刀兵上的买卖也做过,他很快就发现,这些人的目标绝不仅是一个,而且是拉网式的大搜查,参与势力也不是一股,而是至少有五股。 正是因为参与的人多,才需要有暗号,甚至需要同类型的甲具辨认。 很快这伙二十多人的中队就被分成五小队,一队五人,戚笼这三加上头目六人,扑入南边头的一道小巷中。 人多眼杂时,小头目没注意,但现在只有六人时,他顿时发现眼前三人的异常,忍不住道:“你们手中刀呢?” 混在人群中的戚笼眼一眯,暴起!脚转右三寸,体内气血顺皮肉滚翻,屈膝半弓,贴身锤! 两身铁甲撞在一起竟让对方身子一颤,身带搓劲,对手像是被电击,一黏一晃,同时,肘尖从敌肋穿出,直撞喉咙,‘啪唧’一声脆响,人便直接不动了。 几乎同一时间,戚笼身如陀螺,右手如鞭,搭在另一人手掌甲面,架梁桥,后撤步,自己的身子带着对方的身子往下翻,两具铁甲的重量压的对方小臂骨节‘咔嚓’一声,架桥桥断,骨茬子刺出肉中,然后弓步顶膝,重重撞在对方胯部,‘啪唧’,有什么玩意捣烂成泥,敌人眼一翻,直接痛晕过去。 那小头目面色大变,手中刀劈头砸了过去,同时快步后撤,抓住腰上硬弩,直扣扳机,三根短箭‘嗖嗖’插入肉体。 原来戚笼不知何时起,用敌人肉身为盾,步步寸进,似缓实快,附拳直腕,骨节凸起,拧腰寸拳,拳出如炮,一拳砸在肚脐气海处,砸的对方筋骨一软,硬弩落地,又一拳砸在乳中穴,小头目胸口一闷,下意识的弓下身子,戚笼最后尺步、坐胯、内旋向上灌拳,脸上狞意一闪,‘嘭’的一拳重响!对方脚跟离地,脑门缝上有液体溅出,洒在墙上,抹上一片白。 两具尸体同时落地。 旁观二人都惊呆了,不过十息,三位浑身武装的兵卒就被赤手空拳打死,而且死相是如此凄惨。 戚笼活动手腕,舌尖舔着牙根,满意的打量着眼前杰作,转头,地面每两寸半处,都有一层浅浅的凹陷,像尺子量过一样。 “要甚手中刀,心中有刀不就行了。” 第二十八章 灯笼照 小桥流血(中) 甲衣很重,穿久了有一种铁锈混合汗渍的特殊臭味,血本身气味并不重,但跟战场上的种种味道融合,就会形成一种强烈的腥臭味,很难洗干净。 戚笼感受着空气中凝为实质的血腥味,耳边似乎听到‘叮叮当当’的风铃声,这让沉浸于某种状态下的他精神一清,嘴唇蠕动两下,吐出不知从哪具尸体上喷出的血液,沉默片刻,道:“摸把刀,装也要装的像一点。” “您自个儿怎么不拿,不是要装的像一些吗?” 不是许跃嘴贱,实在是这种环境下不说些什么,他感觉自己压抑不住要大喊大叫的冲动。 那日·喜嘴唇咬的惨白,却立刻翻开尸体,然后握住冰冷的刀柄,抽出,尸体被翻,撞裂的胯部上,仿佛有什么东西流了出来。 ‘汤瓶乍破血浆裂,拳出无人刀枪鸣’。 戚笼有些揣摩出这拳种的精义了,汤瓶乍破,血浆裂;拳出,无人刀枪鸣。 这汤瓶拳已不再是沿海小城的一门小拳种,而是被改良过的沙场拳术。 比如杀死第一人时,靠身捶这招后,接的本该是钉心肘,取的是节节贯穿的劲,胸口一肘顿下,破人胸骨;如今却在拳架中增了摇身顶撞的劲力变化,明肘化暗肘,为的就是避开半身甲中最厚实的部分,长刁冷抽,化连招为杀招。 再比如,通背掌由避正打斜改为搅靠劈重,由关节技变成反关节技,占的就是敌人披甲穿戴笨重的便宜,小范围内借力打力。 前两者化繁为简,反而杀招尺步拳由一拳变三拳,由生裂五脏六腑改成以快制慢,拳出顶、抖、扎,将枪劲的变化融入其中。 炼劲是一回事,打法是一回事,看锅下菜需要拳师的眼力和经验,而将打法经验再度融入拳术变化中,便会对拳种有着更深层次的领悟。 汤瓶拳七个拳把式,戚笼只炼出了四个,反骨剪、靠身锤、通背掌、尺步拳,经过一番搏杀,对于剩下三个,扯拳功、五毒手、披袍献甲各有一层领悟,尤其是五毒手,感觉这个关卡就像是一张纸,随时都有抓破的可能。 三人顺着坊中的大小巷口往西边钻,通过戚笼强化的耳目提前避开大多数追杀者,偶尔迎面撞上一两位,暗号一对,加上恢复部分精神的许跃,把山南道的黑话套话那么一丢,便就能顺利脱身,再不顺利,戚大善人便只好用拳头超度了。 “你懂的真多,”路上,那日喜忍不住对许跃刮目相看。 许跃谦虚道:“哎呀,也不是咱的功劳,牢房里关的三教九流多了去,多看看、多听听也就会了;不过不瞒公子,两个月前地震的那晚上,好似有一颗流星钻入我梦里,自那以后,我精神便出奇的好,什么事都能想的起来,好赖话一经耳朵就能辨出来。” “不过这大晚上出动的势力可真多啊,八街巷子、怪蟒帮、城卫司黑甲兵、兴元黥老会、赌坊九大棒、河帮、丐门,公子你刚才看到那一闪而过的黑影了吗?这很可能是本地黑行排名第五的刺客三根指,这外号是指这家伙出手很快,杀人只需脚一根、手一根、针一根。” “你这很可能是天赋异禀,出城后可以替我做事,”那日喜此刻倒真的动了招揽的念头,在‘蜘蛛贵族’看来,机缘这种东西,得不到便就买到,许跃算是半个机缘种子,值得投资。 未等许跃回答,前方的戚笼便伸手,示意小心,空气中多了一丝丝血腥味。 戚笼明松暗紧,面目平静的步入了黑暗中,脚步声一声、两声、三声,突然就全数消失了,黑暗像墙一般从三面压过来,好似有什么东西裹住胸腔向内压,戚笼眼角肉筋跳的都快钻出皮肤。 脖后逆鳞处,一条粗黑筋从皮肤下鼓起,从两条静脉间钻了上去,扎入发中,戚笼眼一清,在黑暗中隐隐约约看到了一点光亮,然后他毫不犹豫一脚蹬了过去。 ‘啪’的一下,戚笼脚掌穿过一盏纸灯笼,腿风扫灭了笼中烛火,同时这种压迫顿消,后方传来一道咬字清晰、像是踩在节奏里的晴朗嗓音。 “义气为先诺为重,合心同意寇江湖,赤身六王,戚天王独尊,如此威名赫赫,却甘心洗手隐江湖,成亦是功,退亦是功,妙哉,妙哉。” 戚笼回头,只见一位晴朗温润的男子做双手抱胸,两手的中指指环上,各套着两口峨眉刺,刺尖顶着二人的脖子大血管上,两人两眼发直,看上去还没回过神来。 不过这照灯笼的状态看上去并不好,胸口和腹部各有一道血口子,才包扎过,血水丝丝从绷带中溢出,同时右肩胛骨上还插着一根铁箭,脸色白的跟纸一样,一点没有前几日登台献唱的饱满圆润,倒是眼波如露水欲滴,有那么点杨贵妃的哀怜。 “你威胁我?”戚笼平静道。 “江湖传闻戚天王有个习惯,只宰大户,不伤小民,我照家三代土豪,家资丰厚,这不是怕戚爷您心痒痒,抢的咱连条裤子都不剩吗,咦?这赤身贼的雅号莫非真是这么来的?” 戚笼不搭理对方,两条劲风滚滚的大长腿虎步腾腾的走着,走的照灯笼变了脸色,果断开口道:“照某没有恶意,只是想跟戚爷做一笔交易。” “不好意思,戚某绑了那么多人,还从没被人威胁过,更没有做刀下生意的习惯。” “戚爷不顾人死活,难道也不想知道城里有几人知道你的身份——” 戚笼右脚重重踏地,左脚鞭子一般甩出,踏到对方胸口上。 “你死后,便就少一个!” 一声重响,照灯笼这个梨园大家被砸的连滚七八圈,比台上翻的跟头都多,而且翻滚中,肩上的箭支‘啪嗒’一声断掉,箭头入肉更深。 那日喜和许跃二人如梦初醒,愣愣看着倒地的‘死人’。 “走吧,”戚笼扫了对方一眼,确认胸口没动静后,表情如一潭静水,没涟漪也没波澜。 “咦咦呀啊~壮士多为刀下鬼,将军难免阵前亡。” ‘死人’突然睁眼,金腔银调嚎出一嗓子,吓的这二人一跳,然后血咳的不要钱似的,艰难的翻开外套,解开一张武戏服模样的木甲,甲面上有一道深深的脚印。 “老爹真有先见之明,假戏要当真来练,死人要当活人演,演不了,便吃不得这口饭,得挨打,这不就挨揍了么。” 照灯笼艰难的撑起上半身,惨笑道:“戚爷,现在咱们能谈谈合作了吧。” 戚笼不答,转头对许跃道:“你上去补一刀。” 许跃挠挠头,“哦。” 刽子手请假时,狱卒也是能砍人头的。 照灯笼面色大变:“你们难道不想知道出城的捷径吗?” 许跃一愣,眼神直往戚笼脸上瞟,见其无话,一咬牙,握紧了刀子就往下剁。 “等等!” 得亏许跃手法熟练,来不及止势便转刀口,刀面‘啪’的一下砸在照灯笼闭目等死的脸上,把这张吃饭的家伙砸的白里透红。 戚笼嘴角微勾,“这他娘的才叫谈判。” …… “黑山城初建不知多少年,这翻修却是不断,富人府邸重建,道路规划,城池扩建,这排水的各种沟渠自然也得跟上,干沟、支线、涵洞、沟眼,四通八达,便是城主府的人也未必辨的全,这下面也是穷人的老鼠窝,下九流的养身处。” “本来这水渠根据高矮地势,污水汇聚,灌入城东西方向的大干沟中,然后流入护城河,最后由护城河泻入白江,这本无话可说,但妙就妙在不知哪一批工匠偷工减料,贪了修河渠的钱,原本该从内水河再转入护城河的水沟子,没走护城河,直接挖了城墙底子,将污水偷摸排入护城河中,这样便省了一大笔修缮费用,被我一搓背的弟兄无意间发现,这便是咱们的出城路。” “这可比麻匪翻墙入院的硬把式要安全的多,”照灯笼看着戚笼腰间鼓囊囊的,忍不住戏谑一笑,刚刚那差点被戚笼蹬死的遭遇,似乎并没有对他造成影响。 “你得先能活着赶到城墙,才能找到你口中的出路,”戚笼不咸不淡的回了句,“看这阵势,你也未必能活下来。” “照小爷,那些人都是杀你的?”许跃讨好道,生怕对方记恨自己那一刀板面。 “嗨,我哪有这面子,怪蟒帮侯桀、三府皇薛,那才是主要目标,我这只是殃及池鱼的那条鱼而已。” “怪蟒帮?”许跃眨眨眼,他不久前才和怪蟒帮的帮众交换过帮派黑话。 “还能有什么原因,自然是下克上,兄弟阋墙反水了呗,”照灯笼撇了戚笼一眼,笑道:“戚大爷应该有经验。” “对了,倒也不仅是我,戚天王你的名目,城里至少有三个人知道,指不定就有人想借着这场乱子,把你这个意外因素解决掉。” “把刀给我,”戚笼接过双刀,甩了个刀花,在照灯笼略有些紧张的眼神中,笑容灿烂:“照小爷,那你说说,接下来来的人,是杀你,还是来杀我的?” 话语一落,前方火把‘嘭’的声烧起,接二连三,密密麻麻,蒙面的披甲杀手至少堵住了三个方向。 为首的一位蒙面,身形高大,手持锯齿大剑,凶狠的眼神盯着四人,双手握剑,躬身,大腿筋肉鼓起,扑杀过来,恰似猛虎食羊。 背后人潮似火潮。 照灯笼愕然,嘴里喃喃自语:“这可真真是青丝蛇儿口,黄蜂尾上针。” 第二十九章 灯笼照 小桥流血(下) 灯光如烛火,杀意似浆火,戚笼鼻息微吐,四条大筋像绷紧了的弓弦,两口刀插在地面,声音轻轻道:“喜公子上我背。” 那日喜早已吓的汗流如浆,齐耳短发扒在脸上,俏脸苍白,闻言像是抓了根救命稻草,跟八爪鱼似的扑了上去,戚笼扯下几根布条,把二人紧紧捆在一起。 “照爷,要不,我也上你身?”许跃带着哭腔道。 照灯笼声音涩的不像唱戏的,像哭坟的,“别逗了,你上我身,我上谁身啊?” 两根峨嵋刺前握成刺,后捏成椎,不过掌心都是湿漉漉的。 “保我后路,杀出去!” 戚笼弓身前扑,悍然拔刀,刀光一拧,平地一声旱雷,将来人连盾带甲,跟热刀剖开黄油似的,甲缝中炸出一条血沫,同时左手反手握刀,握刀柄的五指青筋结团、狰狞如爪,右弧形猛的一拉! 空气炸裂,四五口刀,三四口枪,好似顶在攻城锤上,虎口直接开裂,同时一股凶猛反作用力撞来,围杀者被撞胸闷气短,空门大露,脖子、手腕、膝盖、腰侧,凡是甲衣覆盖之外,露出的每一处破绽,自有一道刀光抹来。 场面一时大乱,有老卒子眼光毒,在人群中抓住一道黑影,见其好似野马撞山跃涧,猛扑猛打,但其两掌掌心却握住刀柄,食指搭在刀背上,刀光温柔如水,见缝插针,转刀成片,刀刀伤人——这是抹刀术! 龙的天性和马的天性融合在一起,外刚,内柔,一人两刀,就好似一马两枪,骑将杀进杀出,无可阻挡。 软硬兼备,这才是古之猛将闯阵的手段。 不过三息,戚笼杀出了三丈血路。 同一时间,那从右侧巷口钻出,准备暗杀戚笼的弩兵只感到喉咙一痛,一根刺针便从血洞中拔出,死不瞑目。 照灯笼在舞台上向来是一人多角,文戏武打无所不能,连唱带比划,还能倒翻十几个跟头,这打小踩砖头炼出的本事让他倒行如直行,更好似后背长眼,他就像戚笼的一根尾巴,挡住流矢风刀。 “别说爷不照顾你,护着灯,别让它灭了。” 许跃在刀光人影中吓的头皮发麻,忽然手里被塞了一物,那是黑木棍上挂的一只纸灯笼,巴掌大小,五面六角,每一面上有一张脸谱,图彩极重,嬉笑怒骂,从老到小,自奸转忠;灯笼中有拇指粗的一截蜡烛,烛光微明,随着五张脸谱的转动,透过五官显出不同的光彩,好似笑、好似哭,更好似在叱指怒骂! 更奇妙的是,随着烛光闪烁,那厮杀声、哭喊声、刀具与甲具相互磨损发出的刺耳声,都在逐渐褪去,就连人影也开始渐渐模糊,在眼前走马观花的乱转,他避开人,人也就避开他。 一道人影钻入了这个世界中。 “奇妙吧,照灯笼便是灯笼照,灯不灭,便是人世百态,声色犬马。” 照灯笼说的轻松,表情却很不轻松,额头满是大汗,身上多了三道血口子,之前的伤口又有崩裂的架势,左手怪异的晃来晃去,像是晾晒的瘦肉条;这责任在戚笼;箭头被他戚大爷一脚揣入骨头缝中,还没架两下兵刃,这条膀子直接肌肉撕裂,肩膀肿的跟蹴鞠球似,当即就罢工了。 “怪物啊怪物!” 看着诸般色相中,一道剧烈波荡的幻影,饶是照小爷见惯了三教九流、种种神异,也忍不住咂舌。 这家伙的身子难道是铁打的不成?这都快一炷香了,还这么猛! 武人也好,拳师也罢,并不是说天生根骨就异于常人,只要不是先天不足,都是可以后天熬炼出来的,但就算如此,体力也好,爆发力也罢,也是长在人的框架中;武行说法拳不过三,意思是凶悍爆发的招式,用三次便是极限,再玩下去便要玩完了。 拳师之间角斗,别说一盏茶,能精气神黏在拳脚上打上半盏茶功夫,那都是将遇良才、棋逢对手,能传唱一时,被老拳师当作经典教材来说道了。 可这位爷在小巷之中以一敌百,四面八法全是刀枪火矢、杀招更迭,每时每刻持十二分精神还不够;从水井巷子砍到青龙街,再从青龙街杀到马家口,眼瞅着都快杀上无定桥了,照这场面排戏,照小爷能排出三个大场、九个小场、十六回武戏。 “戚爷有些不妙啊!” “怎么?人不是少了吗?” 做为戚笼这匹悍马的马尾巴,照灯笼虽然压力只有正面迎敌的三成、四成,还有灯笼照命;就算这般,精神也在崩溃的边缘转了又转、跳了又跳,着实没工夫再顾及前方场面。 不过很快他就不得不注意了,因为一向杀气腾腾的戚笼,居然连冲了三阵都没冲上寸土坡,还被人堆子顶回了马家口,火光聚集,那被冲散的敌人已有会合的迹象,一时让照灯笼压力大增。 “不、不是人少了,是帮会人凑起来布阵了!” 做为唯一的‘局外人’,许跃倒是看的分明,一开始是满城搜索,人堆子中人挤人,看似十面埋伏,四面刀枪,但戚笼如煞神降世,双刀凶猛,反倒在刀窝子里煲肉汤,汤头尽是滚刀肉。 但一路杀过来,连砍带冲的留下几十具尸体后,把人墙冲开了十几次,人窝子渐散,帮窝子渐聚,帮会中人往往练的是同一种拳把式,持同一类兵械,敌一人便是敌众人,压力瞬间倍增。 …… 戚笼甩了把脸,甩出一地血沫子,眼皮有些疼,不知里面塞了什么人体细碎玩意,这让他想起了五岁时第一次骑马,结果骑的太快,被不知什么种类的蚊虫砸在脸上的那种刺痛感。 甲缝满是肉糜,甲面更多是刀痕斩印,两口刀砍的坑坑洼洼,刀口大半卷刃,但他知道自己不能停,半点不能停,心脏疯狂跳动收缩,给疲惫的身体注入一股股滚烫的力量;同时脖后逆鳞处,龙煞的力量在周身滚荡,卷入血液中,让其分泌出一种粘稠的玩意,把用劲过猛而崩裂的筋肉骨膜黏合。 新力未起,旧力将尽之际,一口钩镰刀忽从斜侧劈开,戚笼条件反射的一转,刀口擦着胸甲划出一声刺响,出手者心中一喜,刃口一翻,刀背上的镰勾便扯住甲衣缝隙,左右两刀客配合默契,两口眉尖刀一捅一斩,上中下路全是绝路。 戚笼爆喝一声,声音滚轧,像马抖毛一般连皮带甲猛的一抖,巨大的作用力让钩镰刀往外一弹,持刀人脚下桩子一晃,下意识的往前踏了一步,风声乍起,抬头,一口砍入了脑门,‘嘎吱’一声,颅骨卡住了刀口。 “他妈的!” 戚笼狞声,撒手,脚如印蹄,一脚踏断了眉尖刀木柄,身如疾矢,闪过另一刀,右手猛的抓住另一人头发,刀尖子冲着喉咙口就插了进去,鲜血从脖子后面喷出,同时猛的一拔,血水混着刀刃斩在了另一人的脸颊上,这次没卡住,对方脑袋像鸡汤煲熟后掀开的盖子,‘咕嘟’‘咕嘟’冒着血泡。 “徐大哥!” 戚笼不知道这徐大哥是哪一位,见黑暗中还有人影要围上来,将卷刃废刀一甩,脚尖一勾,双手一前一后握住钩镰刀近半丈长的木柄,往街道口堵住的那十几口铁皮棍子杀了过去。 刀光和棍阵卷成了一团铁光芒。 “戚爷,这是河帮的人,用的是丈二棒,脚下是千斤坠。” 戚笼这种老手,别说露个马脚,便是露个马毛他都抓的住,顿时攻势一变,大刀刀口由攻转守,刀下木柄却往下盘戳撩,顿时打的对方脚步慌乱,阵中几人被挑摔在地,戚笼手臂内旋,向下一撩,凶狠的一抖刀面,两颗人头就顺着地面乱滚。 河帮前身是白江上的一伙纤夫,强的吞弱的,练武的降伏了不会拳脚的,便渐渐成了一伙势力,平常自然是拉船运货,若是碰上没背景的,船头往江中一停,水鬼上船,做些强买强卖的买卖。 拳种出于自然也必融于自然,不管最早的纤夫老大练的是什么本事,如今河帮的功夫一个是船桨演化成的丈二棒,一个是舟中腾挪横转的千斤坠。 只是这种积年累月养出的械法多半受困于天然弱点,棍法能上能下,而棒法则是能上不能下,桩功千斤坠乘船可以,在陆上则有移动缓慢的弱点。 戚笼上守下攻,这弱点自然也就暴露出来,等破了阵势,砍下七八颗脑袋,余下的人顿时一哄而散,不敢再送人头。 “戚爷,那寸土坡前拦着的是八街巷子的破落刀客,这些人前身都是败兵卒子出身,凭着几十口钢刀,做着杀抢劫掠的买卖,什么伙儿都接,而且嗜钱如命。” “嗜钱如命,那就看他们是不是真的要钱不要命。” 戚笼脚尖一挑,一根燃烧的丈二棒便落在手上,棒长一丈二尺,顶端稍细而底端粗,火光烧在手上,戚笼竟感觉到一丝痛快,一手长棒,一手长刀,放声大笑扑了上去,只一人,便好似千军万马! 败卒子焉敢言勇! 第三十章 灯笼照 小桥流血(完) “黥老会的青皮是挡不住的,”鲍无常冷不丁道。 他是刺客,不是刀客,没有硬碰硬的义务,虽然他长的很像屠夫;但自一开始,跟戚笼硬碰硬的对上数招,差点被气势正胜的敌人剖开肚皮后,便就立马缩入人群中,遥控指挥各路人马。 “一群赌棍,败了也是正常。” 城墙上,萧高功目光灼灼,很显然口不对心。 青皮在黥老会中不是‘流氓混混’的意思,而是身上纹有‘青笔纹身’,力量、体力、皮肉硬度均获得一定增幅的打家,据传这是某一脉名族传承的家族秘术——赌来的。 兴元黥老会是黥老会总舵的一府分支,黥老会最早是由一批私开赌场被抓,脸上受烙刑的赌徒组成,在与各城地头势力合流后,势力越发强盛。 怪蟒帮侯桀便是兴元府黥老会的一名元老,当然,若不是被会内人出卖,他也不会这么容易就被抓住。 此时被刀架着,跪在城头的光头巨汉不是侯桀是何人。 “告诉那位薛侯爷,我姓侯的愿意臣服,要钱出钱,要银子给银子,只要他留我一条命!”侯桀大吼道,身上衣服全是血迹,随即就被塞了嘴。 二人都没搭理他,萧高功缓缓道:“三府皇薛的本家找我说情,给他薛三宝留后,我应了。” “好!” 话音刚落,明火执仗赶来的黑甲府兵也被戚笼斩的七零八落。 “我答应过夫人出手一次,但只一次,你确定要用在此处?” 鲍无常看着那蒙面披甲刀客,以及他那悍如鬼神的刀法,缓缓点头:“如果他真是赤身大魁首,值当,总管有话,城内不允许有变数。” “叫你埋伏的箭手准备好,他们上桥便动手。” 语罢,萧道人紫袖一挥,便就盘膝坐于蒲团上,在他身前倒扣着九个冰碗,冷气升腾间,隐约可见一个拳头大的骷髅头,粉嫩的肉挂在脸上,像是新摘下来的。 这叫做软骷头,是活生生从母体中剖取出的,刚定型的婴儿头,而且要想完好取出,成功率并不大。 这种存母体中,灵智混沌,没沾后天之气的‘材料’,却是上好的邪术载具。 萧道人捏掌,后背一口木剑‘嗡嗡’颤动,忽然化作一道灰光,依次从骷颅头耳朵钻入,嘴巴钻出,每出入一次,灰光便浓郁几分。 他是平天道这一代道行最高的法师,风水术和法术并修,小小年纪便名传修行道,不过三十出头,便是兴元府十三公城并尊的高功,正当他志得意满,想要再进一步时,却碰上了一个邋遢、恶臭、好色、胆小怕事、出身不明,身上几乎没有一丝优点的挂单老道。 老道人带着一个白痴,用一张不知从哪里弄来的委任状,自吹自擂的便成了黑山城首席高功。 他自是看不上对方,当即邀战,连赌十局,他摧枯拉朽的赢了前面九局,但在第十局却被对方以极卑鄙的手段暗算,用女人月水破了他的心剑,直接让他道行报废。 事后,老道提出了个交易,只消认败,便不把自己道行大损的事说出来。 他只能同意,而对方则踏着自己的名声,成了千里之地的首席堪舆大师,这让他很多天都夜不能寐,他死都不会忘记这个人! 好在被废的天才也是天才,他花了不到十年便再度修成一身精纯道行,并且百尺竿头更进一步,突破了后天境界养出识神,十年磨一剑,他今日归来,便是要把当日的所受的耻辱、绝望、愤怒,通通还回去! …… 戚笼的龙刀枪狠狠戳入一个甲士肚皮,猛的一搅,‘嘎嘣’一声,龙刀枪枪头下面的那根弯刀便就绷断,戚笼枪口一缩,虎口猛压,枪杆子直接把对方挑入护城河中。 枪杆子也‘咔嚓’裂开,木刺翻碎,这已是他用废的第四口兵器。 “古代的千人斩猛将也不过如此!” 许跃年不过二十,可以说是听着赤身贼的传说长大的,但如今他才相信,传说之所以是传说,这不是没原因的。 “哪有千人斩的猛将,拳术再高也不可能,”照灯笼咂咂嘴,又佩服道:“百人斩差不多了!” 他正经武行出身,文戏武打,更能明白其中的难度。 “没有百人,”戚笼嘴里像是塞了火碳,极度沙哑,“七十八人,这是当场死的数。” 如果没有龙脉强化的气血、龙煞修补的肉身,戚笼大概最多能撑到三分之一的进度,这是他一身武道修行的极限。 饶是如此,他已筋疲力尽,虽然腰背挺拔,看上去风吹不倒,雷打不动,但两个膝盖像是压了千斤石。 龙煞都有些偃旗息鼓,那股桀骜劲收了不少。 “尝尝,”照灯笼从腰上摸出两颗糖丸子,其中一颗塞入嘴里,另一颗塞入戚笼手掌,“养嗓子的。” 二人互视一眼,同时咧嘴一笑。 “他们现在不敢上来了,”照灯笼看着寸土坡下徘徊的一些黑影,又附耳道:“过了无定桥,往右五十步就是入水口子。” 戚笼转头,只见高耸的坡子上,尸首、血水、兵械,几乎覆盖了每一处地方。 “寸土坡,还真是寸土必争的坡子。” 戚笼牙根咬碎糖衣,甜味盖住了鼻间腥味,转身往桥上走,被杀破胆的人没有关注的价值。 “蜡烛还有油吗?” 照灯笼一瘸一拐的跟着,忽然想到了一事,回头道。 冯悦把眼珠子贴在纸面上,“还有三分之一。” “那就好,我祖传秘宝八成的功效就在这根灯芯上,蜡烛油可以烧完,灯芯不能灭,这可是大明宫第一盏灯的灯芯,唐明皇亲自点的,宝贵着呢。” “这么厉害?” 冯悦忍不住把眼珠子贴紧了灯笼纸,想看个仔细。 然后,他就看到了对面纸上,同样一颗小巧玲珑却外翻的眼珠子。 眼皮子光秃秃,白色眼珠忽然翻了过来,满是红色血丝还有黏稠的经络,盯着冯悦,小嘴巴轻轻一吐。 “噗!” “啊!!!” 冯悦惨叫一声,纸灯笼掉落,同一时间,戚笼的神经疯狂跳动起来。 “小爷的传家宝!” 照灯笼练了二十五年的硬马桥,硬生生在最后一刻抓了灯笼。 可灯火早在落地前便灭了。 “不可能!这是唐国国运养出的香火,只有阴风才能吹灭!你看到了什么!” “一个,一个胸口插剑的小姑娘!” 许跃惨叫着打滚,他捂着的右眼上,黑血‘汩汩’涌出。 戚笼猛抬头,正好撞上了城头上,萧道人冷漠的视线。 “制天地之鬼神,驱伐六天之寒灵,摧戮九魔之凶气,九鬼恶神剑!” 萧道人并指、划下。 ‘咔擦’ 先是一声,然后铺天盖地! 肉眼可见的裂纹从桥头蔓延到桥尾,裂纹之中,血水溢出,一条条沾着血水的绳子如土地公之胡须,胡子密密匝匝,扯开桥身,捆住四人。 同一时间,箭雨从天而降,淹没桥上人,下一刻,无定桥轰然塌陷。 “让人去捞尸体吧,”萧道人转身离开:“告诉白夫人,我答应她的都已经做了,剩下的,便只是私人恩怨!” 第三十一章 水陆大会 砍头大会(上) “生儿不用识文字,斗鸡走马胜读书。贾家小儿年十三,富贵荣华代不如。能令金距期胜负,白罗绣衫随软舆。父死长安千里外,差夫持道挽丧车。” 筷子敲着碗沿,一人悠闲自在的哼着某首唐国的小诗。 “嘿,你说,咱们这位薛侯,像不像那善斗鸡的童子,能令金距期胜负,白罗绣衫随软舆。这一句判的可真是准啊!” 城外新开的一摊铺,油乎乎的桌面,两壶酒,一碟茴香豆。 两酒客,一风流倜傥,一高高瘦瘦。 另一个酒客摸着两颗茴香豆,塞入嘴里咀嚼着,然后眯了口酒,眼也眯着,往上看。 “总算走了,总算走了!” 旁桌的一个商人喝的伶仃大醉,‘啪嗒’一声跌在地上,嘴里还嘟囔着。 “两里外就是军营,你们这里怎么跟庙集似的。” 一外地客人忍不住道。 “嘿,匪过如梳,兵过如篦,官过如剃。前几年闹麻匪,这几年麻匪不闹了,城里乱七八糟的税变着法的往上涨,好吧,咬咬牙,心里安慰总算能过个安生日子了,现在可好,山海关外的大官又来闹事,这梳、篦、剃后,总得让人喘口气吧,再不喘口气就只能熬死了。” 本地人一脸抱怨,“还不如闹麻匪的时候呢!” 风流倜傥的捣了捣高高瘦瘦的,“看,夸你呢。” 另一面桌上,另一个多舌的借着酒兴,故作高深的咂摸了几句,“嘿,为什么解散全城戒严,那是因为全城不用戒严了,为什么全城不用戒严,嘿嘿,三天前那个晚上,甲兵如龙卷,喊杀声冲天,所有人都听的一清二楚,没人敢开门看;我听人说,有几条大街上,血啊,那是洗都洗不干净,您品,您细品!” “又夸你呢,”风流倜傥的兴致很高,高瘦男子依旧仰着脖子晒太阳。 “品个屁,鸡也杀了,猪也宰了,最后找一群猴子耀武扬威一下,便扯高气扬的回去交差了呗!” 一商人哼哼道:“我说各位爷都别抱怨了,哪年不来这一次,如今这黑山城还在,没被屠个干净,那就是神佛庇佑了,显摆就显摆呗,又不掉两斤肉,再说了,也不是显摆给咱们看的。” 话音刚落,西边的官道上,尘雾四起,上百匹马,马上是绿甲骑兵,上面一个大大的宫字,领头的是个全副武装的将军,铁笼头铁鞍,马上挂着三口斩马刀。 “武翎骑兵来了么,宫是宫元朗,那个武将出身的城主?” “还是武人当城主好啊,天然就和边镇亲近,而且边镇在兴元府什么都征,就是不征兵,哪像咱这城,帮派势力一大堆,闹腾快半个月了。” “那你乐意就去武翎城啊,那里做生意抽水抽八成,开玩笑,你以为那么多兵是用什么养的?银子堆的啊!” 一个桌面上的客人喝好走了,另一个客人坐了下来,白白嫩嫩,脸上还有点婴儿肥,好奇的四处打量,像是第一次出家门的后生。 很快他就注意到眼前奇怪的两人。 一个人浑身裹的跟粽子似的,只能看到两只眼和一张嘴,但翘着二郎腿,筷子转的飞起,透着一股潇洒劲儿;另一个仰着脑袋,茴香豆倒是吃的飞快,都吃到第三盘了。 “劳驾,您这是怎么了?” “被打的。” “您呢。” “我打的。” “哦,”后生不懂装懂的点了点头,然后又忍不住道:“我是照我妈吩咐,来拜亲戚的,我表哥就住城里。” “看来表哥是个城里人,”风流倜傥的认真点了点头。 后生叹了口气,“可是我表哥家出事了,大家都是亲戚,我妈让我多少帮衬着点,有钱出钱,有力出力。” “那是应该。” 三人又吃了会儿酒,后生一摸口袋,面色一红,羞臊道: “坏了,银子没带!” “没事!”风流倜傥的豪迈一挥手,“见面即是缘分,这顿我请!” “谢谢大哥,还不知道大哥贵姓?” “免贵,小照。” “照大哥家住哪里?改日我请你喝酒!” “山海之内皆兄弟,有缘自能再见。” “好,大哥,再见,”后生起身,嘀嘀咕咕,“完了,钱没了,只能出力了。” “对了,大哥,我叫薛白!” “薛白,小白,我记住了!” 等人走后,照灯笼转头,吐出两字,“高手!” 高高瘦瘦的,不,戚笼终于收回了视线,平静道:“是个高手。” “有多高?” “很高,大概只比我差一线。” “居然这么高!”照灯笼愕然,“那岂不是三府皇薛的金牌打家。” “如果能在生死磨砺中不死的话,便是日后薛家的顶梁柱。” 戚笼又抬起了头,脖子拉的老长,表情极其舒适。 “这么个宝贝,他家愿意把他放出来?”照灯笼见对方这表情,顿时气不打一处来,“我说戚大爷,自从那晚上过后,你怎么跟过冬眠的老乌龟似的,就这么喜欢晒太阳?” “舒服啊!” 戚笼懒洋洋的伸了个懒腰,起身,“走吧,占位置去,今日恐怕有不少好戏看了。” “怪里怪气,哎对了,薛小白的问题你还没回答我呢。” “你若是认识他妈,便知道她薛蔓蔓就是这么一根筋的人。” 照灯笼一愣,表情顿时古怪起来,“你认识他娘,这岁数对不上啊,他出生时你才多大,莫非你是天生异种,唐国李元霸那种,不是没可能啊!” “哎,别走啊,回答我问题,别忘了我可是对你有救命之恩!” …… 一面齐人高的东海水晶镜前,薛保侯目光如勾,定定的看着镜中自己,呼吸、四梢起伏、毛孔收缩,周身融成一种诡异的频率,渐渐的,镜面像是抹了一层油,然后镜中人五官蜡油一般融化,随着一呼一吸,帐内像是有大风刮过,空气越发沉重,镜面越发模糊,突然‘噗嗤’一声,一缕亮光、二缕亮光、三缕亮光,镜中的薛保侯五官竟燃烧起来,形如火中神王。 渐渐的,五官火焰蔓延到身体各处,不过只坚持不到数息,便就依次熄灭。 “哼!” 薛保侯嘴中白气一吐,这面价值千金,天然一块水晶石打磨出的,据说有辟邪静神功效的镜子便就‘嘭’的一声炸的粉碎,只剩镶金边框还孤零零的立着。 “蚊三,你说本侯何时才能臻至火烧身之境,你们恶道宗那么多改良人体的法子,怎么就没有一种法子让人身子里锻出真金来呢。” “呵呵,火烧身成神,这世上哪有轻易成神的法子,就算有,也不是贫道精通的。” “是吗,我看你炼活尸倒是挺利索的。” 花袍子老道沉默片刻,忽然怪异一笑,“大人心中还是有怨,也是,羊校尉跟随大人多年,忠心耿耿……” “本侯心中无怨,只有饿,将身外一切事、一切物,一切钱权名利、欲念血肉吞噬干干净净的恶!” “唯有恶才能成神!” 薛保侯一甩大氅,迈步出营帐,诸将紧随其后,一脸狂热。 “兴元府十三公城,一共发了八十九张帖子,来了几家?” “六十八家。” “来的太多了。” …… 马胡子藏在深山老林的寨子中,除了老马匪花鹧鸪被人掐住喉咙外,其他人全变成了尸体,地上全是血水。 一位腿长臀翘,一头短发,像猎豹一样的女人卡住了他的喉咙,把他提了上去,女人的五指像刀片,面具中透着两只凶狠无人性的眼神。 “我真的不知道,大当家得了消息后,兴冲冲的就带人下了山,现在都没消息传回来,不过听说那一晚上官兵抓了很多人,戚爷、咳咳咳,小老儿真的不知道啊!” “豹首领,有新消息……” 另一个背双刀的女人附耳说了几句。 “走!”女人声音像是呛了烟般沙哑,她的一对赤足像野兽一般粗壮,而且长满了黑色的斑点,爪尖摩擦在石头子上磨出道道划痕。 “谢、谢赤天王不杀之恩!” 女人止步,缓缓道:“你认识我?” 花鹧鸪苦笑着看了一圈‘尸体’,虽然身上伤势极重,但都保持着奄奄一息的状态,“麻匪要懂点数,若非弟兄们是赤身党的残部,怎会让从不留活口的赤天王,留我们一命。” “残部?” 女人眼一眯,毫不犹豫回头,手腕一拧便拔下了花鹧鸪人头。 血如喷泉,女人淋血而走。 “谁说赤身党没了。” 第三十二章 水陆大会 砍头大会(中) “我说,聊两句,聊两句。” 熊罴营的大门敞开,拒马撤掉、陷马坑填了个干净,就连从护城河引来的水道也贴心的架了几座小竹桥,图的就是三牲祭祀、百姓同庆、三军鼓舞的大吉大利。 但来的人很少,倒不是城里人不爱凑个热闹,只是这年头,地主家都没余粮了,谁还有兴致看你搞什么汇报演出! 所以戚笼二人来的也不算早,却能占个好位置,山南道难得的好日头,红日化冬寒,晒着日头就像是躺在棉花堆里,戚笼又有些昏昏欲睡了。 可旁边是个不省心的主儿,照灯笼非要搞什么采风,研究他戚某人的麻匪生涯,这可不烦人么;若是别人敢这么干,戚天王一刀子就劈下去了,如今好歹共患难过,不大好下手。 得找个好理由! “戚爷,我这下半辈子的戏本可就全指望你了,说说,当初赤身党初建,六兄弟提了地公将军的脑袋结拜,第一战便斩了个大军阀!这是什么场面,又是什么缘由,使得六个山南、山北两道恶名远扬的大寇凑在了一起。” 照灯笼两眼亮晶晶,浑不像重伤初愈、三天前只剩一口气的样子。 “想听啊,十颗糖丸子。” 手艺人家族嘛,传下来的宝贝自然就比别人多。 照家的糖丸子是祖传秘方,能在一炷香内强化一成气血,这也是照灯笼总说戚笼欠他一条命的原因,没有这丸子,这位爷说不定就无法猝发,斩出那破阵的一刀。 当然原因不仅如此便是了。 “成交!” “唔,怎么凑在一起的,大约便是你砍我,我抢你,结果发现都不是吃亏的主儿,大家一琢磨,便就一起搭伙过日子了。” 戚笼打了个哈切,四仰八叉的坐在板凳上,那晚上为了逃命,也为了破开萧道人的鬼剑阵,他精气神与体内龙煞合一,再一次斩出了当初斩龙首的那一刀,最后关头破了风水脉络,结果龙煞亏空,精神头也提不大起来。 “地公将军?哦,那个会道术的大胡子啊,当时黑道正好有人出花红悬赏他的人头,大家一琢磨,接了,借着招兵混进人地盘,一刀剁了脑袋,再放把火,溜了。” 虽然戚笼说的简单,但照灯笼已经在脑海中补了八场大戏,什么‘六大王血酒见豪杰,戚三郎单刀入虎穴’,‘殷天蛟坐镇敌大营、赤罗刹血洗箭牌楼’。 这可不是夸张,经过戚笼一人双刀斩百人后,他觉的这位爷身上发生任何事都是有可能的。 顺带一提,赤身六寇中,殷天蛟是老大,赤罗刹是老六,戚笼老三,而且是少见的没有绿林匪号的大麻匪。 外人只知姓戚。 “当初六兄弟中,为何是戚爷做了赤身党魁首?” “抓阄呗,正好是我抓赢了。” “六人中谁武艺最高?” “这不好说,老大最能打,老四拳头最厉害,老二是幻术的行家,老五跑的最快,老六最蠢。” “我嘛,比较善斩人。” 戚笼咂咂嘴,不少他以为已经遗忘掉的记忆居然又想了起来。 陡峭的山峰上,光着膀子抗刀,狂风暴雨中,无数道人影挡在身前,最前面一人怒吼道。 “姓戚的,你若是此时下山,便不是自家兄弟,更不配做这赤身义党第一人!” 扛刀人哈哈大笑:“当初入伙时,谁的人马最多,谁入的本最厚,历次拼杀中,又是谁第一个冲上去的,明里暗里那么多金主,都是卖的谁的面子?” “你说不认就不认,你算老几!” “正是拿你当帮主,才想请你带我们谋一场大富贵,”有人哀求道:“戚三哥,留下来吧。” “挡老子的道,剐了你们!” 二十四五的戚笼凶焰滔天,眼神像一口随时斩下来的钢刀,跟三年后的温吞打铁匠几乎是两个人。 “年轻气盛啊!”戚笼感慨。 “恩,你说什么?” “我在想,这几年,我刀术退的这么厉害不是没缘由的,哪怕领悟了‘阎罗’,”戚笼吐了口气,眼沉了沉,眼勾子好似多了几道褶皱。 “单论刀术,我未必如当年。” 照灯笼悄悄撇了撇嘴,这话说的,可不埋汰人,从来只有年长功夫深,您这刀术我三天前才见过,还不比当年,当年您是凶星转世不成,你一麻匪吹嘘的本事竟比我这说戏的还强,入错行了这是。 “不过也不坏就是了,”戚笼又乐呵呵道:“无非是再锻刀嘛。” 照灯笼还想再说些什么,戚笼却微微摇头,眼神示意,果然,三层高的沙场点将台上,一位黑氅大将虎步龙行,眼神阴沉了扫了一圈,坐入主座,周围跟了二十多位血气燃成火油的猛兵强将。 “真刺眼,”戚笼揉了揉眼珠,嘀咕了声。 照灯笼也不说话了,满脸兴奋。 至于前排的城主、家主、帮会首领、门阀客卿、甚至是独狼风格的武行高手,脸色都很难看,说来有些不好听,整个兴元府这么多地头势力,恐怕还是第一次见到实力尽出的边军人马,更别提有人之前在心里暗戳戳的比较了。 这么说吧,兴元府十三公城中,名头最盛的骑将城主宫元朗,其实力,也大约只等于薛保侯身边的一员偏将,加上一些秘术手段,大概四豹将层次吧。 唯一逼薛保侯亲自出手的只有李伏威,当然,他也跪了,至少表面上是这样。 不是兴元府实力层面差,实是边军继承了古国国祚,又连年对抗关外两国,七大都督府本身就是绞肉盘一般的杀戮机器,活下来的都是沙场恶鬼,恶鬼出世,自是群兽避让。 戚笼眯眼,看到了守在沙场边上的神枪楚,另两豹将倒是没见着,不过他隐约感受到一股让人不舒服的气息。 最后他找到了源头,那是站在蚊三道人身边,一身黑袍,兜帽盖住脑袋的一道人影。 有点眼熟啊。 风一吹,黑袍抖荡,印出一口弯刀,戚笼眼角一抽。 “挑!” “怎么了?” 戚笼低头,面无表情,“大白日头活见鬼,新鲜!” …… 薛保侯似乎只是挑个好地方晒太阳,懒洋洋的不说话,一时间场面安静的竟有些无聊。 “杀吧。” 只这两字,不知把多少人吓的风声鹤唳,差点跳起来就跑。 好在许三彪肥壮的身影随即从后走出,拖着十几位细皮嫩肉、气度不凡的中年人,各个面色惨淡,有人双腿颤颤,真是被拖着动的。 一时间有很多人交换眼色,照灯笼小声道:“本地的大商户。” “能有多大,我都没抢过,”戚笼冷哼一声,目光死死盯着那疑似‘羊赤忱’的身上。 ‘噗嗤’‘噗嗤’‘噗嗤’ 一片血喷泉后,十几颗人头被踢入一大坑里。 “再来。” 一个身裹六蟒纹身的光头巨汉,三个哭哭啼啼的囚衣少妇,四个长的有些像的小嫩娃娃,一个半昏过去的老太婆。 巨汉拼命挣扎着,身上活灵活现的大蟒不断游动,血目毒牙,红信子吞吐不断,但在四层铁枷锁下,依旧没得作用。 “侯桀的舌头好似被割下来了,一家老小啊,”照灯笼有些不忍的闭上眼。 很快一门老小的无头尸体被拖了下去,侯桀尸体上,肉团鼓起,好似凝成蛇状,挣扎要爬出来,结果被许三飙一脚一个,踩的乌血横飞。 “什么狗玩意。”黑胖鬼嚷嚷。 一位温文尔雅、留着两撇胡子的中年人自己走了上去。 “看在我薛家倾三府之力的物资上,侯爷慢抬贵手,容我最后一个死如何?” 薛保侯扫了他一眼,随意点头。 一伙又一伙儿妻儿老小、结义兄弟、利益团伙被领了上来,砍了下去,人头把大坑填的满满当当。 站在‘法场’上的薛三宝面色渐渐苍白。 照灯笼摸了摸脖子,一脸庆幸,‘幸好我照家三代单传,一人吃饱,全家不饿。’ 血腥画面看多了,众人都有些麻木了,但当一位披头散发、面色古朴的中年人拖着镣铐走上来,场面依旧骚乱起来。 “什么!”戚笼瞳孔睁大,看着迎面走来的李伏威。 龙煞的命理感应不可能出错的,而且对方的气血浓度,薛保侯到哪里找来一个炼体大成的高手扮作李伏威。 “黄蜂尾后针黄蜂尾后针黄蜂尾后针!” 照灯笼嘴皮子翻飞,只飙这一句。 刀一落,伏龙总管便成了伏尸总管。 非要有什么不同,便是对方尸体流出血没有腥臭,反而透着一股清香。 薛保侯终于缓缓起身,平静道:“本来吧,征粮嘛,你好,我也好,数目大差不差,混过去也就算了,说实话,大宣府也真不差这三瓜两枣的,再不济割些草民韭菜便是。” “但是!”薛侯爷突然厉声起来,斥指怒骂:“本侯盘算了一路,独独没盘算到,这百姓的钱,九成九都搂到了各位的口袋里,刮地皮都没见这么干净过,就这,你们还抗征、抗税!找死!!” 有豪绅腿一软,直接跪下了。 “本侯大度,但大度不是用来让你们拿屁股打我的脸的,不是让你们丢个三瓜两枣打发叫花子的!” “你说,这税,该不该收!” 宫元朗立马抱拳躬身,“该!” “你呢?” 另一位城主打了个机灵:“应该,绝对应该,下官回头就派人再凑五千、不一万两的物资,苦谁也不能苦边军。” 薛侯爷一个一个喝问过去,人头都快堆出坑了,没人敢迟疑片刻。 戚笼眉头拧成一个疙瘩,眼前这一幕似曾相识。 薛保侯长吐了口气,重又坐回主座,轻蔑一笑:“放心,各位,我们是官兵,不是马匪,没名头的事,我们不做。” “恰恰相反,我是来给各位送银子来的。” 一个瞬间,戚笼恍然大悟,怪不得眼熟呢,他当年绑票的时候,也是这么说的。 第三十三章 水陆大会 砍头大会(下) “送银子,怎么可能送银子!” “太阳打西头出来了,边军向来只会刮地皮,什么时候松过土过!” “我看啊,这位侯爷又是变着法的要捞钱了。” “表面上的钱粮刮干净,犯不住人家还有藏在地窖里的宝贝啊。” 被这句话震的心神恍惚,一堆豪绅权贵沉默不语,反倒是四周稀拉拉看热闹的叽叽喳喳。 无它,家里裤衩都被眼前这些爷搜走了,现在是光脚不怕穿鞋的,当然,怕还是要怕的,只是老话说的好,我一文钱都没有,你能奈我何? 琅玡城城主强笑一声,道:“侯爷,您说给我们送银子,这是怎么个送法?” 琅玡城在古钟吾国还在的时候,也是一文风旺盛之地,如今养了一堆破落文人,这些人不敢跟黑山城地头帮派一般,跟边军硬顶着干,只是写些酸诗文章讽刺,然后被边军的高头大马拖死几十个老学究后,立马画风一变,改成箪食壶浆、喜迎王师了。 薛侯爷不说话,倒是蚊三道人上前一步,阴森森的道:“大军开拔,八十九张帖子,最终只来了六十八家,没来的大人们,看来是心里有怨啊!” 别说没来的人心里有怨,是个人心里都有怨,再者说,这开拔仪式就是个形式,前几年,征粮的校尉多半是钱货一到,直接走人,谁也没当回事,也就是他薛侯爷凶焰滔天,形式也得形式走,这才来了好些大人物。 不过这话一出,来人便具松了口气,旋即目光闪烁,激动、担忧、渴望,不一而足。 “侯爷,这不大好吧,无故抄家灭族,可是犯了大忌讳。” 说话的是个红脸皮、单挂衣的瘦老汉,外号浪里叟,别看貌似是个穷叟,却是白江上的船老大,手下几十条运货船,比起做些杀人剪径买卖的河帮,格局可是大的多了,历来边郡的货物都是要靠他运到距离山海关外不远的程家邬。 眼下这些人中,他浪里叟算是少数不怯场的。 薛保侯缓缓开口,“怎么会是无故呢,实不相瞒,三天前的夜里,城里一些义士替咱们处理一些祸患,没想无意间抓到了一条大鱼,这人你们应该眼熟,便是三年前横行一时的大寇,赤身党首领戚三郎!” 闻言,众人一惊,那素来苦于匪患的白水城城主脱口道:“侯爷,可是真的?” “这还能有假,来人,把尸体带上来!” 很快,一具被水淹的有些浮肿,但面目竟诡异的与戚笼有三四分相似的尸体横架到擂台上。 不少豪绅甚至不顾脏污,直接扑过去摸来摸去,仿佛要看清楚,这是死人,还是假装的死人。 “指肚有老皮,指尖纤细,这是用刀的老手!” “一条粗筋、两条粗筋,脚底板宽大,大腿根有磨痕,这不仅是马背上的高手,还应该是马桩的高手,我看像,很像!” “气血死而不枯,接近炼体大成之境,跟传说中的很相似啊……” 兴元府最强者是李伏威,但跟横行山南道七八府,在山北道也颇有名声的顶级大寇相比,那至少差了一个档次。 虽然三年销声匿迹,但这名头可不是说没就没的,至少还有很多匪徒怀念当年群匪盛世的威风。 薛保侯满意的扫了一圈,就连不少看客都在骚动,这说明那天晚上的意外之喜没有白费,甚至有一个裹的跟粽子一样的看客挤眉弄眼、表情都激动的变形了。 “什、什么情况,他是赤身党魁首,那你是谁?昨天死在河里的还有谁?” 戚笼表面的温吞,以及骨子里渐渐恢复的暴虐似乎都有些不够用了,他脸颊抽动着,看着一堆人在摸尸,还摸的是‘自己’的尸,这感觉——颇为酸爽。 “自然是假冒的。” “假冒的?一个假冒的刀手、一个假冒的马桩高手,一个恰好淹死的炼体好手?” 戚笼沉思了下,渐渐了然,缓缓道:“你说当初除了你之外,城里还有三人知晓我的身份,那么这自是这三人中的一位搞的鬼,当然,也未必只有一人便是,好好看戏。” 熊罴营的黄副将见状,一鼓作气,大声喝道:“这说明什么,说明有人联合了这赤身匪徒,准备抢夺军需,只是天佑吾等,让那些贼寇没有得逞,而那些人是谁,便是今日未到的二十一家,他们养寇自重、暗夺军用、借事生非,这些人,当抄家,当灭族!这些物产,一部分调拨军用,另一部分,自然是交予兴元府劳军的良民!” 薛保侯更是赤裸裸道:“这一次,咱们不刮小民,只收豪绅,三七分账,这抄家灭族的钱,本侯只要三成!” 一个个豪绅顿时呼吸沉重了起来。 有胆大的直接开了口:“侯爷,我们自然是信你,只是口说无凭!” 薛侯爷哈哈大笑:“所以这一次,缴匪的不是我们,是各位,我们出枪、出刀,出都督府的军用器械,各位出人头,出武家好手,咱们练新军,剿麻匪!” “剿的就是他赤身党党羽!” 能成豪绅的,成为帮会之主的,哪一个不是浑身长满了心眼,脑袋一转便就明白了。 这哪里是准备离开了,分明是明修栈道、暗渡沉仓,借着豪绅打豪绅啊! 若是以往自然不行,兴元府各地方势力不讲说同气连枝,利益媾和,一致对外的默契总是有的,但如今硬骨头都死了,就连隐隐有兴元府一霸之称的李伏威都被砍了脑袋,这些地方强人也都起了别的心思。 被剜了一大块肉,是要好好补补了,而且占位置的都是自己人,说明对方也顾忌七大都督府的底线,边将骄奢淫逸可以、大发横财也不是不行,唯独不能在这府道一手遮天,公城是大都督府的钱袋子,不能是某个人的后花园。 团练新军的主导权,这是沾都不能沾的东西,不然真捅上去,一句话就解了兵权。 边将在地方是上使,在都督府的某些大人物手中,就是一条狗! 狗不能放养! “既然如此,那这些看戏的就不能放走了!” 有豪强立马转变了立场,恶狠狠的盯着四周看客,要吃肉,就不能把吃肉的消息透露出去。 “哈哈哈,让他们走,就是要把消息散出去,”薛保侯一脸的推心置腹,“我熊罴营三百骑兵,早已堵在了兴元府主要官道的出入口,水道也有浪里叟浪老哥把守,至少在个把月内,人绝对出不了兴元府!” 众人一听更放心了,怪不得没看到什么兵呢,好你个浪里叟,这一唱一和的,原来你已经暗地里投靠了薛侯爷啊!看不出来啊,你这个浓眉大眼的! 浪里叟抚须,笑而不语。 大伙其乐融融,这薛三宝表情就越发难看,本来联系上的某些人是要给他求情的,现在都被薛保侯抛出的肥肉吸引,基本是指望不上了。 一道偷偷摸摸的身影借着混乱溜入人群中,凑到薛三宝的身前,抬头,露出一张嫩嫩的脸,嘿嘿一笑:“三宝表哥,我来救你了!” 薛三宝没有半点犹豫,直接低声道:“往北边冲!那里有我藏的后手!” 薛白一把夹起薛三宝,张腿就奔,虽然姿态像蹼水的鸭子,‘呱呱呱’还挺搞笑,但速度快的惊人。 “哪里走!” 明面上唯一一位四豹将许三飙虎目圆瞪,‘呔’声如雷,手中粗链‘哗啦’一抖,手臂粗的大铁链子抖成枪一样斜扎过去。 “好枪!” 薛白头也不回,右腕一翻,人体为轴,掌心红的像是滴血一般,擦在枪头上冒出白烟,一卷一甩,枪头便以更猛的速度扎了回去。 “好一个太极球掌,”薛保侯目光一亮。 “侯爷咱们可是本家,一百年前是一家,这表哥您就让我带走吧!”薛白一边跑,一边叫,‘啪啪啪’的踩栅栏如履平地,有四个边将架马扑杀而去,竟还是晚了一步。 同时,散乱的看客台上,三个普通人互视一眼,突然间气血暴涨十倍,一个狂奔之中长出皮毛,化作狼形,另一个脚掌落地,竟化成柱子粗的牛蹄子,还有一个双臂一抖,直接变成乌鸦一样的羽翼,在低空滑翔而过,嘴巴上尖刀一样的乌喙直插薛保侯。 四周十几位营将校尉当即纷纷怒吼,持刀扑去,只是地面一震,气血不由一荡,那牛足人的双脚竟然深陷泥中,搅动泥水。 “夔牛震,天生神异,又是地军!” 狼形人速度快如闪电,人群中狂掠而过,所过之处,十口刀爪狂掠血水。 “薛将军,神侯向你问好!” 薛保侯嗤笑一声,直接转身,背对二人拿起酒碗。 “好机会!”飞鸦人目光一亮。 ‘珰’的一声重响,飞鸦人两口嘴刀似是撞上了透明盾牌,空气中隐现符头。 蚊三道人左手捏铁锁印,右手捏退神指,喑哑一笑,露出一排牙根,“怎么能让你们,动不动骚扰吾方大将呢!” 退神指隔空一指,符文掠过,飞鸦人身子一僵,像有一尊人首鸟身,面有三眼的神鸦幻影被打了出来,人体异相开始褪去。 “你找死!!” 同一时间,狼形人和一道黑袍人影交叉而过,都是狼身、亦是狼影,且拔狼刀,气势残忍。 狼形人不可思议道:“你也是天狼裔?” 迎面而来的极淡漠的眼神,还有疯狂如群狼奔涌的刀势。 “我们——”照灯笼愕然看着这一幕,刚要开口,‘轰轰’声中,白烟四起,栅栏猛的被铁炮弹轰开,木屑飞射,同时几颗开花弹落在了人群中,顿时尸首分离、血肉飞溅。 上百骑马匪徒吆喝着打转,用飞天铁爪扒倒栅栏,汹涌而入,其马上动作熟练的不下边军,领头一人更是身披小甲,头戴血骨面具,手持近百斤的圆面骨斧,血气如潮,气势汹汹的往人堆里杀过去。 “是赤身六王中的赤天王,他们给戚天王报仇来了!” 戚笼目瞪口呆,良久,才从肺里憋出一个字。 “艹!” 第三十四章 引刀意 凄凉风血(上) “我说,要不,你表个态,就说你没死,让人撤了吧,”照灯笼踌躇了下,道。 “光天化日下,你们这打打杀杀的多不合适。” 戚笼抽了抽嘴角,毫不犹豫转身便走,照灯笼一愣,赶紧跟上,嘴里还嘀咕,“你说说,这闹的什么事,哎哎,你走那么快做甚?” “还记个我刚跟你说过什么?” “说什么来着,老大最能打,老四拳头最厉害,老六、老六最蠢?”照灯笼表情古怪起来:“赤天王不就是老六么。” “你现在还能打吗?” 照灯笼顿时色变:“戚大爷你莫要开玩笑,我左手骨折,右手骨裂,还泡水泡了一晚上,若非我照家有些治骨养刀伤的老药膏子,这身艺业早就去了五成,你现在还让我打?” 戚笼长叹一声:“没人让你打,只是你需明白,老六最蠢,而蠢的另一层含义,便是疯,你很快就能见识到了。” 话音刚落,炮声再响,而且营外马声轰轰,无数陶罐和木葫芦被无差别的丢了进来,陶罐落地便炸,铁片子溅射周围一丈,木葫芦砸裂开来,绿烟红烟弥漫,常人只消闻上一丝丝,便有强烈的恶心反呕感,毫无疑问这是毒烟雾。 “有意思,”薛保侯毫不在意的饮完酒水,目光盯在持斧头的女人身上,忍不住赞上一声,“好烈的女郎。” 他把碗一丢,四指屈握,拳心扭曲的一瞬,悍然拔背轰拳! 远隔十数丈,赤罗刹下意识挥动巨斧,斜劈过去,劈空的同时,上下左右的空气像是被猛的一抽,同时一股纯粹大恶意拔空而起,人马同时炸出血雾,马匹惨叫一声直接砸入地面,而赤罗刹凶性不减,倒地一个翻滚,手中巨斧如玩具般转了两转,便把两血甲营兵活劈两半,两条混圆而结实的大腿高高一跃,膝盖便顶到一豪绅背上,清脆的一声‘咔嚓’声后,右手一扣脖子,把其往一营将砸去,同时身子似猎豹一样杀入人堆中。 “好野性!” 薛保侯几次握拳,却都未找到合适时机,补空道固然能隔空伤人,让人避无可避,连鬼神都躲不过;但前提是要抓住对方气机,若是抓不住,便就无法使出这一招。 对方或许根本不知道‘大武行’这一说,但却能敏锐察觉到生死危机,的确有些意思。 薛保侯背着手一转,身子竟同样消失在人群中。 “侯爷竟亲自出手了!” 正在布‘九曲退神阵’,把那飞鸦人镇压的蚊三道人,又或是以链为枪,跟牛足人对轰的许三飙都是一愣,自来到兴元府,除了跟李伏威那一‘战’外,侯爷从未亲自出手过,这次竟然手痒了? …… “表哥,表嫂上次说给我找个漂亮媳妇,找着了没?” 薛白步履如飞,薛三宝被薛白夹着,扑面却无丝毫风声,只感周身热劲融融,绕身而转,让人有种昏昏而睡的温暖感觉。 这种境界叫‘膜气’,是炼体大成才有的一种能耐,也就是道家所谓‘食息者可以绝鬼祟’,是在短时间内将周身气劲混以人之阳火外放,这样一来,不仅劲力因反复捶荡而威力大增,而且能大幅度增幅五官,甚至一些非人之物都能有所感应。 这等于将佛家心眼和道门识神混一起杂糅的一种武道境界。 不过这并非只有炼体大成才能达到,内家拳大成同样能有如此境界,而且从某种意义上,该难度完全不逊色于前者。 而内家拳大成只有两条路子可走,一是练拳练到老师傅,百念混一,内固精神,外示安逸,一动无有不动,一静无有不静;另一种便是心如赤子、天生七窍具开,能够模模糊糊感应到‘神而明之’的境界。 这种人通常便是武痴,也是真正意义上的武道天才,比起赵神通的‘气运流’,戚笼的‘生死磨砺派’,这种人才是武行的中流砥柱,能够真正意义上凭武道修为打开‘那扇门’的状元大才,薛白虽然还没到那种层次,但目前看来,这张门票是绝对有了。 “表哥,我媳妇呢?” 迎着薛白耿直的眼神,薛三宝悄悄叹了口气,这类人也有个普遍毛病,那就是在某些方面,显得尤为的‘白痴’。 “放心,回头就让你表嫂给你带过来。” 薛白喜不自胜,“那太好了,我妈老说童子身适合练功,可是我觉的吧,取媳妇也有助于练功,我姥爷说了,这是秘传掌法,叫摸咪十八手,他老不传我——” 薛三宝听的两眼直翻,忽然风声一顿,薛白停住脚步,只见在前方道路中央,站着一位穿边军服饰的小兵,身高普通,面目普通。 “杀了他,免的走漏消息!” “表哥,往后退,是个高手。” 薛三宝还是头一次听薛白这么严肃的说话,下意识道: “这边军的厉害人物,我早就暗地里摸了名单,四豹将,蚊三、蝇四、蟑五,还有副将中的佼佼者黄曾王许,难道是隐藏的高手,这不可能啊,关外吃紧,四路人马出使山南道,哪那么多高手好用!” 不过薛三宝的声音戛然而止,只见雪化春来,根子仍有些僵硬的枯草忽然接连伏倒,形状诡异的像是有数条无形的蟒蛇碾压草丛,同时风声之中腥风大作,空气中的‘嘶嘶’声像是在有大蟒在吐信子。 薛白眼一眨的功夫,小兵身影突然消失,再出现时腰一扭,两手似蛇叼鼠,一手插喉咙,一手捣眼珠,掌法软若无骨却又狠辣至极! 薛白面色依旧纯真,任由风声在脸上划开细碎的血口子,身微沉,一手下按、一手上托,看似轻飘飘的没气力,但当搭在对方手臂上时,周身三尺之内,瞬间劲风滚滚,热流大作,小兵顿时感到一股强大的吸力,像是大江大海的退潮,枯叶、杂草、拳劲、血气、衣服、甚至强烈搏杀的意志,都在向两掌之间吸入,那是阴和阳之间的空洞! ‘太极圈手!’ 小兵双手被黏,知晓自己一旦抗不住吸力,被其吸入,大江潮混合自己的气力反扑,这股巨力必然把自己筋络的震裂,气血逆涌,穿破五脏六腑,内家拳杀人不见血,便是此理。 于是他腿反关节的一软一转,像是恶蟒反转筋肉,同时做掌握杯,猛的一捏,心脏‘咕嘟’一声大响,像是野林大蟒把蛋吞入喉中,又靠着腹力碾碎,两声怪响后,凭空生出一股大力,两腿瞬间插入风暴中,一脚蹬向脚踝内部,一脚戳向膝盖内侧。 薛白只来及躲开一脚,膝盖就被这刁钻的一脚戳在膝盖处,顿时桩子一软。 然而薛白这次干脆闭上眼睛,两脚做圈,一转一压,直接陷入泥地中,同时那刁钻蛇劲也泻入地下,泥土像翻了朵花。 小兵冷哼一声,突然后撤步,虎掌猛张,竟然在臂长尽处再长半尺,一张抓向脑门,这一掌打出,不仅去了草莽气,反而有一种堂皇正大的王者之气。 薛三宝一见此招,一脸的不可思议:“伏龙掌,李伏威!!” …… ‘咚’的一声巨响,赤罗刹再度被砸飞,那砍人厚斧如今成了盾牌,而盾牌上有五个拳印,从正面印到背面。 赤天王两手虎口崩裂,露出粉红的肌肉群,然而她不管不顾,从地面猛的一翻,就再度扑向‘戚天王’尸体所在。 然后她再度被打飞。 “关外没有女匪,只有女奴,女人是不能骑马的。” 薛保侯收回拳头,饶有兴致的打量着对方,似乎把那‘尸体’当成某种诱饵。 “山南道居然有半妖的后裔,追火豹么,有意思,”薛保侯一把抓住劈来府刃,盯着对方面具后的冰冷眼珠。 “你要不要来当本侯的女豹,本侯可以让你管理我府上所有女奴。” 赤罗刹散开的血气忽然凝作血豹状,后仰,身形做弧,猛的一个头槌,脚下一陷,砸的薛保侯后退三步,同时面具炸裂,露出一张小麦色皮肤,碧眼珠,高鼻梁的精致脸蛋来,眼中爆出野性之光,还有愤怒。 薛保侯抹了抹鼻下的血水,摇头,面无表情:“你这是找死。” 下一刻,气血像潮水一样汇聚,人影消失,再出现时伴随着‘轰’的一声,这一次,斧头直接被贯穿开来,撞入肚皮! 赤罗刹被打飞三丈,嘴巴‘哇’的一下吐出了血水,同时肚皮上的拳印像有活性一般往内钻,直接封了她的血脉秘术。 “本侯喜女人,但说到底只是玩物,既然你找死,那本侯成全你。” 而在乱战的边缘,照灯笼心惊胆战的看着冷脸、磨着牙根的戚笼。 “戚大爷,请别告诉我你有什么不该有的想法,你真以为自己是铁打的不成!” 第三十五章 引刀意 凄凉风血(下) 戚笼受伤了,而且伤的远比包成粽子的照灯笼要重。 虽有龙煞庇体,伤势恢复的速度远超常人,但也不代表三天前才打过一场硬仗,如今还能来个‘戚天王假死复生,单刀入军营,风雪斩敌酋’的故事。 再说了,龙脉有地气做屏障、人道演化为根骨,可以有无限威能;龙煞与戚笼魂魄合一,却如无根之萍,这一点在戚笼‘破阵一刀’后,便已有触感。 他的人体之中,没有能够滋润龙魂的东西。 戚笼轻声道:“她大哥死前让我照顾她。” “那你让她大哥上啊!” “她大哥被我砍了脑袋。” 照灯笼一时语塞,心里一阵惊讶,传说竟是真的,赤身党四分五裂出于内乱,戚天王居然真斩了结义大哥,六兄弟之首殷天蛟殷天王! 不过随即他回过神来,低声急道:“可是你去了没用啊,看薛保侯这怪物般的拳意,不仅是炼体大成,还是二炼大成!你全盛时都不可能是对手!” “你见过我全盛时吗?”戚笼突然奇异一笑,“你知道我擅长什么吗?” “帮我护法,老五当初可是疯狂追求过这小红豹子,传过她脚法,只要帮她找到一丝脱身之机,她能跑掉的。” 语罢,他便在战场边缘盘膝坐定,面上竟隐隐散着死气。 “戚大爷,你真是心大,这时一根流矢就能要了您老的性命!” 照灯笼跺脚,龇牙咧嘴,突然发狠道:“我照小爷姓照不信赵,偏爱下九流,一悯如草民,二好交好汉,你赤身义党只抢豪富,从不欺小民,这点我喜欢,当初还准备投奔你来着,你这种人,死在这里,不值当!” 话音一落,照灯笼便把祖传纸灯笼从怀里掏出,往地上用力一砸,竹框子碎裂,五张白纸落了下来,那从老到少,由忠转奸的五张脸哭的哭、笑的笑,癫狂到了极点。 “戏如人生,人生无戏,触事乖违,所行颠倒,妖言谎语,诈妄无度,求人过恶,谄曲生情……” “心三恶业,贪嗔愚痴。身三恶业,杀盗邪淫。口四恶业,绮语妄言……” “……愿人生苦海,红尘做舟,众生百态,鬼趣消减,俱化善神。” “祖师爷饶恕!” 照灯笼朝五方各拜一下,每拜一下后,便将每一张纸贴在戚笼的耳、眉、眼、鼻、唇上。 每贴一张纸,在照灯笼眼中,就各有一位穿青衣、穿黑衣、穿红衣、穿短衣、穿长衫的人影走开。 这些人影面孔模糊,像是每人带了一张面具,但相同的是,这些面孔或奸、或忠、或苦、或哀,都情绪化到了极点,然后要么嘿嘿笑、或是垂着泪,神色各异的走了。 “蜡烛灭了,灯笼没了,老头子知道还不要砸棺材板,幸好小爷我有先见之明,弄的是火葬,死了你也爬不上来,哈哈哈!” 照灯笼喃喃自语,转头对戚笼道:“这五张脸一贴,只要人不是佛祖降世、菩萨下凡,那就都见不着你这真身,小爷我先溜了,你搞定后去城东四大胡同找我,随便找一个小乞丐报‘明月升’三个字,我先去给你打听打听,哪三人买的你的名字,小爷有直觉,这乱子的背后,绝不仅是表面上的世俗利益!” “……或许这便是打开我祖辈口口相传的‘九龙藏’的契机!” 戚笼早已陷入某种深层次的记忆中。 ‘戚爷为什么不抢小民,因为老子从不向弱者挥刀,这不是老子良善,而是这口刀我戚某人要留着,要不断用强者血磨一磨、洗一洗,等它锋芒彻底绽放,便是老子砍向自己的命运,砍向老天爷的时候,哈哈哈,我想干什么,我就想知道,刀砍在老天爷脸上,它会不会叫出一个疼字!’ “你们想让戚爷入伙,可以!但这条要写在规矩上,等哪一天你们不按规矩办事,老子便砍死你们,这就是我戚爷的道理!” “小红豹子,别看你样子装的狠,戚爷告诉你什么叫恨,老爹老娘前脚被人剁了,后脚老麻匪就溜达过来,他跟你说,‘笑一个,笑一个就不杀你’,戚爷不仅笑了,笑的可灿烂了,老麻匪就说‘小子你骨子你有股匪性,我看得上你,可以干我们这一行’,记住,狠,是从骨子冒出来的,什么?你问我老爹老娘的事,废话,戚爷不练刀,怎么帮他们报仇?” “我、我去,老六你个蠢货,这是肉票、肉票,不是他娘的官兵,你砍错人了!放屁,怎么可能长的都一样!老子和你长的一样吗?一样?一样个屁!!!” ‘喝、喝,老大,别装孙子,老二呢,给我灌酒,玩命的灌!老四,咦?老四你怎么躺桌下面了,你下面怎么流黄汤了,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大碗喝酒,大块吃肉,吃虎狼豹肉,哎呀,小豹子你咬我干什么……’ ‘老大你炼体大成了,那又怎样?以我戚天王的刀术,还不是说斩谁就斩谁,别不服气,有能耐练练,刀为什么这么凶?你问我,我问谁去!’ ‘哈哈哈,来来,老五、老五,你三哥告诉你个秘密,什么秘密?当然是我的刀为什么这么天下无敌了,嘿嘿,刀术、刀意、刀罡三重境,武行中公认的说法,你觉的你戚三哥到了哪一层境界?偷偷告诉你,什么都不是,你三哥我好像自己开了一重境界,我打听了好久,除了三哥我,好似还真没别人练成过。’ ‘怎么练的?我怎么知道,麻匪当着当着,人砍着砍着,就这么练出来了呗,我觉的吧,这玩意主要还是跟心境有关,你三哥我只要还当麻匪,这刀,就能一直这么玩下去!’ ‘老大、老二,你们不要逼我,世道变成什么样我不管,我在,赤身党的规矩就不能变,真的,你们不要逼我,这么多年的兄弟,你们难道还不明白,我人是醒的,但刀是疯的,等我疯的时候,刀子拔出来什么样,真的,我真不知道……’ ‘……嘿嘿嘿,小红豹子,老大我砍死了,老二我砍死了,老四我砍死了,老五见势不妙跑了,嘿嘿,老大死前求我不要杀你,我应了,记住这张脸,来,笑一个,你不笑怎么报仇啊,哈哈哈哈,你可是我赤身党最后一个天王了,最笨的那个,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无数道人影车轱辘般的转着,最浓墨重彩有六道,而每当这六道身影出现时,总有一道小巧的身影呆呆傻傻的看着自己。 薛保侯看着眼前浴血的身影,明明只剩一口气了,却还挣扎着往那‘尸体‘上面爬,四周上来救援的二十几位女匪,被他一拳一个轰死,碎尸满地。 他冷笑一声,一脚踩在了赤罗刹的脑袋上,脚跟转动着。 “放干了你的血,正好做古神兽血脉的标本,嘿,母兽的标本我还真没多少——” 薛保侯忽然感觉大地一震,或者说,天地本没有变化,是他身子一抖,然后一股凉意从后脊椎窜出。 不知何时起,冷风卷起,天上‘哗啦啦’的下起了黑雨,也不知何时起,声音消失、四面人影扭曲,冷意、杀意,都不对,是一种强烈的、无法言语的疯狂感。 ‘幻象、法术、刀意?好浓厚的刀意!’ 薛保侯盯着前方一道虚幻的人影,那人影手上持着一口锈迹斑斑的大刀。 薛保侯疯狂大笑:“把刀意劈到我的脑子里,有意思,看来你也触摸到了‘大武行体系’,这兴元府一偏僻之地,倒还真是能人辈出,看来你才是真正的赤身魁首!” 薛保侯拧身、扣脚、通背,上下六合,两胯跟一抖,蹬地如蹬山,轰拳如饕餮! 巨大龙子幻影显出,张嘴如黑洞,漫天气血尽做恶! “最后的麻匪刀了。” 戚笼轻轻一声,拧刀柄,沉身盘筋,心神沉浸入那难以言喻的境界中。 刀身寸寸从大腿左侧撩上来,刀锋上的光芒点点滴滴亮起,天,仿佛失去了色彩。 斩天刀寇 饕餮撕裂,粘稠的血水从薛保侯脸上炸开,这位边军将侯被活劈两半。 “原来这一刀是这么个名字!” 戚笼知道,这是自己这辈子,最后一次斩出这刀了! ‘侯爷,侯爷!’ 恍惚间,薛保侯听到有人这么喊。 …… 成片草根翻起,树上的枝桠光秃秃的,所有树叶被浓缩到三丈之内,铺了厚厚一层。 李伏威的伏龙掌最终扣到了薛白的脑袋上。 但薛白左手捣上对方腹部,压人丹田气,右手包顶住对方肘尖,皮肤通红,浑身冒着热气。 ‘咔嚓’一声,李伏威手腕发出裂响,同时连退三步。 薛白嘴巴一张,五官血水直流,笑如恶鬼:“我赢了!” “但是他死了。” 薛三白的尸体早就僵了。 “我的掌风早将他囚衣上的毒汁打了进去,以为不吃饭不饮水就行了么,笑话。” 薛白脚跟晃了晃,一屁股跌坐在地,精神大损。 李伏威转身,疾步离开。 方一转身,大口鲜血从嘴里溢出,顺着外甲流入内衣。 第三十六章 舍过去 须弥金山(上) 天是黑沉沉的、地的血糊糊的,薛保侯两眼茫然的走着,他的两只脚深深陷入一地肠胃的地面里,步步泥泞。 天黑压压的,像锅盖一样倒扣在上空,血是红的,杀戮也是红色的,天黑血红,权势做天梯化拳势,最终人与黑天相合,阶及神明,这便是他的‘大武行体系’。 武道越发精进,拳法与人之心性、与筋骨皮膜三位一体,相融相炼,达到一种举止坐卧,无不养拳的高深境界,然后身如炉子血如油、心如碳,烧火烧身烧神,从后天肉胎中养出先天的变化来。 这是一种极其霸道的修炼途径。 而薛保侯便是此道的成就者,将一切的物欲肉念都享受过、吞噬掉,自身化作黑沉沉的天,镇压一切,统治一切,生杀与我。 天上雷声闷闷、轰轰,越发刺耳,这让薛保侯感到烦躁,恍惚间,他仿佛听见有人在喊他,他的无数念头似乎都在争先恐后的往外钻。 这让他非常的恼怒,他忍不住抬头看天,他相信天是可以镇压所有反抗的——就在这时,刀锋起,锋锐无比的白光刀芒像是在剁一颗黑鸡子,从外劈内,剖天而入,天人俱碎! “啊!!!” “侯爷!”“将军醒了!”“薛侯,你身体如何了?” 薛保侯发现自己居然坐在床头,身上只穿了一件单衣,对面的兵械架子上,都是他惯耍的道器,军帐中充斥着一股焦热和药味。 他突然觉的火光分外刺眼,怒道:“谁升的火!” 众将面面相觑,蚊三道人眼中光芒一闪,掐了灭火指一压,盆中火势肉眼可见的减弱,‘噗’的一声,彻底灭去。 薛保侯揉着太阳穴,鹰钩眼渐渐恢复了以往的锐利,缓缓道:“说吧,发生了何事。” 心腹手下神枪楚筹措了下言语,把白天发生的诸事,包括地军三刺客两死一擒,团练新军组建、李伏威截杀薛三宝、女麻匪逃走,数位副将追捕不及的情况简单叙述了一遍。 “也就是说,除了本侯这里出了点问题,其它一切都按计划行事?” 神枪楚迟疑了下:“是”。 然后这位忠心耿耿的属下又忍不住道:“侯爷,白天到底发生了何事,你怎会突然晕倒?” 若真有高手暗中埋伏,用拳意或刀意隔空交锋,他们这些人肯定能感受到冥冥中的轰杀意念,但那时一切如常,拳势无敌的薛侯爷正把敌人当笼中鸟把玩时,一口血水喷出,不知怎么就晕厥了过去。 “鼠辈们有异心吗?”薛保侯眼一挑,岔开话题。 “没有,我们说侯爷您是旧伤复发,无大碍,他们便退下了,对了,李伏威请求见您。” “让他等着!” 薛保侯锐利的目光扫过几个面生的老郎中,脸色一僵,冷冷道:“本侯已经到了下不了床的地步了吗?” 那老郎中赶紧躬身,颤抖道:“侯爷体壮如牛,无半点大碍,只是、只是惊惧过度,老夫开一道方子,侯爷调养调养便可——” 老郎中不敢说了,因为帐中的空气陡然凝滞了起来,薛保侯面无表情,只是额上青筋一张一缩,显的极为狰狞。 洪小四打了个哈哈:“既然侯爷无事,那几位老师傅跟我走吧,我给你们拿钱去。” 几个老师傅忙不迭的跟了出去,没过多久,洪小四微笑走了进来,身上带着一股血腥气。 “女人怎么跑掉的?”薛保侯沉默了会儿,又道。 “当时侯爷晕倒,场面大乱,那赤罗刹似乎会一种颇高明的步伐,有点像是失传的鸳鸯步,当时我们抢救侯爷,她趁乱逃走,”一副将迟疑了片刻,“不过那女人伤势过重,按说该在中途力竭而亡才对,或许是被同伙救走了,或许有其它的赤身党头目支援。” “至于其它麻匪,见那女人逃走,自是一哄而散,我们的兵马早调了出去,人手太少,没抓着几个人。” 薛保侯掀开被褥,他只穿了一身白色单衣,身体表面充斥着牛筋般扭紧的肌肉,众人见状心一安,只要他还在,这边军的招牌就砸不下来,嘴角缓缓扬起:“李伏威不是要见我吗,让他进来吧。” 很快,小兵模样的李伏威便弓着身子走了进来,手上托着一个木盒,盒中放着一颗填满石灰的人头。 薛保侯只扫了一眼,便洒然一笑:“本侯白日晕了过去,你可有想法?” 李伏威立马开口:“伏威心中只有忧虑,边军围剿地军之势已成定局,侯爷与我一外一内,正是互相帮衬、建功立业的好时机,侯爷若是此时出事,便等于断了伏威一臂。” 这话口气颇大,不少营将面生怒色,许三彪牛眼中更是赤裸裸的杀意。 “哈哈哈哈哈,”薛保侯亲手把李伏威扶起,亲切道: “哎~有你这话本侯就放心了,也多亏了你献上的计策,先杀鸡儆猴,再借豪绅之手杀豪绅,等团练兵成了,他们就会发现,本侯不仅带来一道征粮的圣旨,还有一道练兵的旨意,到时候本侯爷再暗中助你夺兵权,这一府之主的酬劳,可嫌少吗?” “少是少了些,但目前来说,的确是够用了。” 两人对视,虽是陌生面孔,一如城门口时,那对野心燃烧的眼神。 “听说李总管之前抓人时受了伤,不知是真是假?”一营将语中带刺。 “无大碍,那薛家小儿固然有些手段,到底生嫩了些,”李伏威哈哈一笑,面孔虽变了,但眼神一如既往的阴戾而霸道。 “而且这换头秘术虽然无副作用,但是人头初换,只能使八成气血,若是全胜期,立毙这黄口小儿不在话下。” “那本侯就且看李兄的能耐了!” 李伏威一走,双刀洪立马皱眉道:“侯爷,这李老鬼自称从古国的某处遗址中翻出了这换头秘术,但我总觉的此事蹊跷。” “你的意思是——” “众所周知,地军叛逆有古国旧权贵支持,而且东荒妖族占领荒原,也是古国名族血脉的一大分支,这李伏威会不会是这两股势力中,某一股的棋子?” “兴元府可是这山南道最偏僻之地了,一南一北,足有数万里之隔,不大可能吧?”有人提出了反驳。 “正是因为地处偏远,才能避过都督府耳目,世上有这么巧的事吗?” “我看不像,这换头秘术虽然诡异,但也要蚊三道长这种铅汞道人才能使用,他若有异心,也不会把性命交予我等手中,而且道长察了他的三魂七魄,的确没有被下了禁咒、又或是被换魂的迹象。” “李伏威的过去是清白的,没有血脉神纹。” “越清白越可疑。” “好了,”薛保侯淡淡一声,道:“不管如何,没有这个地头蛇王做大内奸,名族、叛军、豪强、帮会,四面八方全是敌人,边军固然彪勇,但也双拳难敌四手,其它几路人马都传来消息,行动多少有些不顺,几个义军首领都有出没的迹象,呵!” “在团练新军建成之前,李伏威还算是我们的盟友,至于建成之后嘛,就要看他是否听话了。” 众将心一定,只要侯爷无恙,不管有什么阴谋,侯爷都能凭一己之力,横扫一切鬼祟! 只是在众人走后在,薛保侯忽然露出一丝痛苦的表情,眼神第一次闪过一丝恐惧。 “那一刀,世上怎会有反天的刀术!” …… 林惊鸟飞 人影于荆棘灌丛中狂奔,四面脚步声越发急促,终于,人影站定,戚笼平静的站在原地,肩上扛着个浑身浴血的女人。 一道道气质或凶悍、或残忍、或奸诈的匪徒钻了出来,或老或少,有几位甚至还是妖艳野性的女匪,围成一圈,数目不下百位。 “徐九见过戚天王!”一位老麻匪老泪纵横,跪倒在地。 “见过戚大魁首!!!” 所有人半跪于地,语气狂热。 第三十七 舍过去 须弥金山(中) 清晨微寒,露珠荡漾,日头还未升起,天空一片清明,且添了几分冷淡;戚笼脸上闪过一丝怀念之色,但随即这种感觉就消失了。 “人交给你们,以后别来山南道。” 戚笼将肩上的女人交给一位女麻匪,转身就走。 “戚天王,老伙计们都很想你!”老麻匪徐九颤声道。 “世上再无戚天王,只有戚笼。” “戚大魁首,红姑有话带给你!”一女匪忙叫道:“她说,当年之事另有隐情。” “拔刀之后便无情,做了,便是做了。” 戚笼的身影越来越小,“最后奉劝你们统领一声,别再来找我,刀,我已还回去了。” 赤罗刹挣扎着睁开眼,只是伤势太重,视线模模糊糊,只有清晨的白雾,缓慢而柔和的流动着。 …… 这年头,媒婆住的地方叫门窑,入则为家,出则为窑,意思是盛世相亲做媒,乱世贩卖人口,公城地界尚算太平,但这收购童男童女、再转卖的活儿也是她杨婆一大收入来源。 杨婆裂开一张没有门牙的嘴,鸡爪一样的手掌把一个光膀少年捏拿着,从头到脚。 “二等货色,一百文。” “杨婆,这可不地道,这可是手脚健全、无有隐疾的少年人,你才出一百文?” 人牙子不满道,在他旁边弓着身子、哭红眼的妇女是他的母亲。 “嘿,这小子骨头细脆,是出生的毛病,干不了力气活儿,而且目光呆傻,缺了股伶俐劲儿,迎门送客也够呛,日后顶多给大户人家做个跑腿下人,好一点还能学门手艺,出人头地是不用想了。” 杨婆阴阳怪气,“买这些小家伙最舍得出钱的,一个是武行,一个是青楼,至于什么药铺子、裁缝店、剃头唱戏的,那可都是送银子才能入的行,你以为呢!” “不过这小姑娘不错,虽然眉眼没开,但眼里有股水波,盆骨也不错,是个好生养的,将来靠皮肉吃饭可以,靠手艺也行,这个我出两百文。” 杨婆买了三个小娘,两小少年,总共不到一两银子,嘴巴裂开,露出假慈悲的笑容,一人送了个奶糖,哄着进了房,然后笑眯眯的溜达到后院,还没来及关门,就被一条膀子按住。 “老太婆,天天做这断子绝孙的买卖,你就不怕死后遭雷劈?” “嘿,我当是谁,原来是你这小鬼鬼,我怕什么雷劈,没老婆子照料,这些小鬼鬼活不过三天,怎么,你这下九流中的老七,靠抖身段、勾人魂赚银子的行当,如今也高尚起来了?” 杨婆子颤颤巍巍的转身,走入大堂,“只要你照小爷一句话,这些孩子老婆子平价转给你,你一个个把他们抚养长大,你行吗你?” 照灯笼无语,让他去劫法场,照小爷咬咬牙,指不定扛着祖传的子午鸳鸯钺就上了,让他做孩子头,当爹当妈十几年,那他可受不了,再说了,就这年头,你在大街上溜达两圈,插标卖首的孤儿能捡到三,这何时是个头啊。 他甩过去一包银子“算伙食费行不。” 杨婆掂量掂量,阴阴一笑:“这还像话。” “老太婆,我不是来跟你较劲的,我是来找你问事的,大约四五天前,解老三从城门口弄的那个消息,除了按照黑行规矩,送给马胡子一伙外,还卖了哪三人?” 杨婆子摸出一杆水烟筒子,脸颊老肉一瘪一瘪的,跟去了皮的蛤蟆似的,抽了十九口,才冷笑一声。 “既然是解老三卖的消息,那你找他要去啊。” “这老小子躲我躲的满城跑,要是能找到他,我还找你干什么,”照灯笼郁闷道。 “嘿,要不是你小子也是我们下九流的一员,我现在早就把你赶出去了,黑行有黑行的规矩,你是想端了我们下九流的饭碗?” “侯桀那开黑行的都被满门抄斩了,你们这些老货还守个屁的秘密,直接开个价。” “江湖事,江湖了,这是规矩;暗道也有暗道的规矩,不管你是什么大势力头头,还是什么英雄豪杰,在这里买消息、卖消息,我们听不见,看不到,若是真有人听得见,看得到,那人多半也横死街头,你应该懂道啊,照家小鬼鬼。” 照灯笼深吸一口气,摸出一块玉佩,劣质的像块河边的石头,而杨婆子却是面色一变,手闪电一般把玉佩叼来。 “你家老头子跟我半辈子交情就换来这玩意,你可不要后悔!” “老爷子要是知道我找到九龙藏的线索,怕是嘴都笑的咧开花了,”照灯笼哼哼道。 “好!” 杨婆子一拍桌面,断然道:“自此之后,你照家和我杨家,断绝香火情分,日后无论谁家遭了难,两不相帮!” “这买消息的第一人,便是李府白三娘的总管,赵黑。” “是赵黑,不是白三娘?” 照灯笼立刻意识到自己问了个蠢问题,在黑行买消息,向来只有实名实姓,没让人代买的说法。 “是赵黑,不是白三娘,这就有意思了,白三娘让赵黑打听的,还是说……” 照灯笼忽然面色一变,“不对,黑行的规矩,要么在本地待上十年,成了‘自己人’,要么在本地有直系亲属,白三娘嫁过来不过五年,她可以靠李伏威获得资格,他赵黑又凭什么?” 杨婆子怪兮兮的一笑:“谁跟你说,赵黑是陪嫁来的?” “第二个,便是红姑红三娘子,山北道那个著名的大商人,她在各地黑行下了高额花红,一旦有跟赤身党魁首有关的消息,愿花重金购买。” “也是因为她给的提示,我们才知道,这么一个小小的绿林标记,居然有这么大来头。” “还有一个是谁?” 杨婆子阴惨惨的凑了过来,“还有一个,嘿嘿嘿,是个死人……” 照灯笼走后,阴沉的堂子上,只有杨婆子一人‘叭叭叭’的抽着水烟,间歇有生嫩的呜咽声,越抽越急,白烟硬是抽出了绿雾,雾气中,杨婆子的右眼忽然诡异的反转了三圈,眼珠子渐渐鼓出眼皮子,‘噗’的一声轻响,一只乌鸦‘呱呱呱’的从雾气中飞出,嘴里叼着一颗血泡子。 杨婆子痛的满地打滚。 “杀千刀的照老鬼,要不是老婆子年轻误事,给你带了顶绿帽子,谁管这小鬼头的死活,啊啊啊啊啊,痛死老婆子了……” 白江的一条上游支流叫落魄涧,以水势湍急而知名,戚笼与赤罗刹等人分离后,便陷入了一种奇异的‘大解脱’状态中,随着直觉而行,恍恍惚惚便到了这里。 他自四岁摸刀,当了麻匪后,刀便再也没放下过,然而借着赤罗刹被杀的契机,他把麻匪的刀术全数斩了出来,浑身酥酥融融,像是每一道毛孔中,都挂着一颗水珠子,一呼,摇摇欲坠,一吸,再在皮层之间转来转去。 而身子表面,原本清晰的青菩萨纹路渐渐暗淡,反倒是菩萨脚下的莲花越发清晰。 青莲所在部位为髋部,后印命门,前顶肚脐,中藏肾,是拳术发力的一个中转站,很少有拳法的吞吐不通过这一部位,当初戚笼所受腰伤就在这一圈中。 莲花是人体的筋络所化,在髋骨附近,由篡筋、包骨筋、连带筋、通筋各五六条组成,彼此纠缠团绕,包住这下丹田所在之处。 而戚笼此时心思无比通透,放下过去,脑子一下子就放开了,恍惚间,血水如溪流,从筋肉瀑布顺流而下,在大小关节血道中越滚越大,渐成巨流。 血气相融亦相化,热血滚翻之中,直接逼出一股丹田气提到胎元,向后到命门,再下行经过真关、仙骨、尾闾、阴窍回到丹田一圈。 这一圈一下,整个人都通透了,身子飘飘然,脚步使的不用劲一般,浑身毛孔蒸腾着雾气,体呼***神也在呼吸。 戚笼一只脚踏入水涧中,瞬间,沉重的水压盖顶、罩身,彻骨凉意在一刹那透体入骨,毛孔疯狂收缩,而骨盆一代受此刺激,筋络蠕动更快,像是一朵火莲绽放,刹那间皮肤表面泛红滚血,水火交加,满空水珠‘嗤’的一声蒸出滚滚热雾。 体内酷热似火宅,体外严寒似利刃。 戚笼这一坐,便是一座须弥山。 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第三十八章 舍过去 须弥金山(下) 世界虚空,能含万物色像。日月星宿,山河大地,泉源溪涧,草木丛林,恶人善人,恶法善法,天堂地狱,一切大海,须弥诸山,总在空中。世人性空,亦复如是。 ‘筋菩萨’前半段‘贝叶庇佛’,后半段‘须弥金山’,贝叶号称最古老佛经的载体,而须弥山,则是传说中,八山八海环绕的世界中央;山顶是帝释天,半腰是四天王天,西方佛土的中央娑婆世界便是它演化出来的。 以上都是周子通传法时无意念叨过的一段,这浓眉大眼的似乎也是个佛门信徒,据说还受过高僧点化。 说到底,炼法的重点是一个‘佛’字。 此佛非彼佛,不是和尚们供的泥炭像,更不是佛教信徒的信仰,佛就是佛,是能抗住外道劫,赤足坚韧的强人。 按武行的说法,便是一种顶级的精神境界。 外家锤炼筋骨,内家养炼五脏,均能炼至武家的上层,但要到顶层,要能激发出人体最深层次的奥秘,呼吸法也好、药水渗透也罢,都无法尽全功。 只有一种出于肉身,又脱了肉壳的神奇精神状态才能真正实现。 所以武行照葫芦画瓢,学道门、修佛门,什么民间法脉、鬼祭淫祀,甚至还有更反人类的活人祭、绿帽祭,只要能实现这种纯粹至高精神,便能反哺肉身。 周子通是靠高僧点化破的这一关,而戚笼则是靠放下过去勘破此关,后者不借助外力,反而更显上乘。 而成就‘须弥金山’后,皮肉、骨骼进一步强化,普通钝器打在身上便如陷入牛革中,一些致命部位,如后脑勺、喉咙、胯根,都多了一些特殊的防护。 而落在拳法里,便是身上多了一处发力中心,绕髋一转,一拳能打出两倍劲,这就是金山神妙! 涧下老岩,一道身影正在练拳,反骨剪、靠身锤、通背掌、尺步拳、扯拳功、五毒手、披袍献甲;汤瓶拳七式轮流在掌心把玩,五指一捏一炸,骨节崩响,落在耳中便似炸一节炮仗,还是黑火药填芯的那种巨响。 更奇妙的是,指节一炸,倒催手臂化劲,手腕转小臂那么一扭拧,那落在手臂上的水珠子居然绕手臂一圈再溅射上去,看上去就像是顺着河道拐弯的水流。 “下来!” 戚笼低喝一声,以意导体,腰背一开,浑身毛孔鼓如豆粒,再节节贯穿那么一缩,颈、脊、腰、跨、膝、踝、肩、肘、腕,全身体态一动全动,刚弹出没半尺的水珠子反物理规律般的一滞,猛砸下来,像是人为的披了层水甲,浑身一抖,水珠炸开,雾气如罩。 这便是披袍献甲! 值此,戚笼汤瓶拳大成,同时,他太阳穴部位像是有小针在不断戳着,虽然痛,但别有一番滋味。 有‘四肢五爪驭龙马’经验的戚笼自然明白这代表什么,心中一喜,这是手少阳三焦筋炼化的征兆。 ‘想不到放了刀术,拳脚功夫倒是涨上来了。’ 戚笼有些自嘲,当年他沉迷刀术,炼体的境界停滞许久,虽然上限高,十二成爆发下,薛保侯这种二炼大成的怪物也能一刀劈闭气了,但是下限却不行,不耐久战。 如今龙煞附体下的肉身,其强度不亚于一般炼体高手,又成了‘佛’,精神和拳术跨了一大步,反倒是迎头赶上,孰好孰坏还真不好说。 不过戚笼更明白,刀,能让别人断了一切可能,拳术、龙煞、炼法,却能让自己有无限可能。 要贯彻自己的意志,而不是跟别人同归于尽,内功的修炼或许才是正道。 戚笼缓缓蠕动着自己的筋肉,感受着某种特殊精神状态下的肉体变化。 ‘‘筋菩萨’是筋肉合一的炼法,还有足够潜力能够挖掘,是‘须弥金山’而不是‘须弥山’,重点在一个金字。’ 戚笼揣摩了许久,倒是有几分猜测。 ‘这套炼法的玄妙,重点是在要害部位的防护上,如缩阳入腹、颅隐肉髻、肚脐合隙,刨除宗教上的种种隐喻和法相,本质上来说,这其实是要害部位的筋络和血肉完全融合的表现。’ 戚笼心中一动,手指毫不犹豫往肚脐眼插去,以他如今的劲力,一块青砖都能插出个洞,若是插在肚脐眼这种要害上,普通人能直接被捅穿大小肠,胆道、胰脏什么的一戳即破,换做武人或许不会这么严重,但也会拉血,若调养不好的话,废了功夫也是有可能的。 然而这么狠辣的一戳,戚笼却只感到肚皮稍有些疼痛,便就再无副作用。 而肚脐所在,更是仔细看才能看到一道缝隙,像蚌中宝珠。 “果然是这样,这些人体要害处,包在肉中的经络其实是最薄弱的,所以才能最先筋肉合一;武人筋似粗绳肉如铁是常态,所以难以同时炼化,这‘金’字便是筋肉合一的‘金’。” 炼法的道理说来说去无非就两句话,一本拳谱册子薄的跟一张纸两文钱的春宫图差不多;难的是知行合一,难的是老拳师带你磨出拳劲感觉出来。 感觉到了,那就什么都到了。 戚笼披衣,再下山。 …… 戚笼再次入城,没有光明正大的从城门口走入,而是等到月黑时节,仗着麻匪翻墙跨院的手段,从城墙头钻了进去,可以明显感到城市的衰弱,就连青楼鸭馆的门口,老鸨都有一搭没一搭的叫唤着,销金窟都不销金了,这可不出大事了么。 戚笼一路溜达到城东四大胡同口,在几个偏僻巷道的拐弯处溜达几圈,手一抓,抓了个摸钱包的小乞丐。 “爷饶命——” “明月升。” 小乞丐眼眶里蓄满的泪水,以及即将脱口而出的凄惨身世立马收了回去,惊喜道:“你是照大哥口中的那人?” “恩,他现在在哪儿。” “你跟我来,”小乞丐不答,率先翻墙头开小门,带着戚笼一路溜到一处不起眼的小庙门口,有节奏的敲击了几下,在另一个小乞丐揉眼的抱怨下,回头一指。 “照爷让带的人。” “快进来!” 庙中不出所料是个乞丐窝,只不过这里的乞丐都是半大小子,一个个鬼精鬼精的。 “暗号,什么小爷什么大爷?” “照小爷戚大爷?” “不对,再说。” 戚笼沉吟了下,“戚小爷照大爷!” “这就对了,”领头的癞脸小乞丐一拍大腿,从被踹倒的神像裤裆洞里,翻出一卷牛皮卷子和一张小纸条。 “照大哥说了,你如果过来,便将这二物交给你,并让我们告诉你,你要想救师傅,便看这个,他要是回不来,你再看这个。” 戚笼先打开递过来的纸条,五个字,“见白不见黑。” “他给你东西时是什么状态?”纸面上有两三滴黑红色的污渍,明显是血迹。 癞脸小乞丐一脸担忧:“很不好,好像被人打伤了,祖传的子午鸳鸯钺都坏了一根,不过他表情很兴奋,当年翻城南最靓的少妇墙头时都没这么兴奋过,我把过风,记的很清楚。” 戚笼扬眉,嘴巴张了张,无话可说,干脆直接翻开另一卷牛皮卷子。 ‘三刑四杀,七伤八难,海神侵扰之厄。九幽地狱三途五苦,转还福堂。’ “福堂是照大哥老家的祖宅,”小乞丐一脸不见外的补充道。 戚笼往下看,山下颠倒的怪峰、手脚五官错位的人像、浪头从地里钻出,炸成岩浆,岩浆中燃烧的枯草,白骨插在人身上,凑成一张下颚。 “翻过来看又是一幅画。” 戚笼转动牛皮卷,轻‘咦’一声,只见画面又变,从火烧云中垂下来的巨大黑指甲,头长在胯下还在大笑的人,一张咬天之嘴,牙根子长在草上。 “叠着看还是一副画。” 小乞丐伸手牛皮纸一叠,借着微弱的火光,戚笼竟看出一条长满手脚,由各种奇形怪状组成的一道黑影。 戚笼突然感觉龙鳞一阵发烫。 他眯眼,这次看出来了,这是一条无角无爪的怪龙! 不,不是一条,是九条,是九条龙各截的一部分,非要形容的话,就是把一团蛇球一脚踏扁,然后再从中切开,从横截面中看到的画面。 小乞丐眼中金光闪闪:“照大哥说了,这是他们祖传三代的藏宝图!” 第三十九章 蝉先觉 鬼不知(上) 戚笼自不会相信宝藏这一说法,在钟吾古地,那些动不动挂着古国名头的残缺图纸或秘密遗迹,你若是信了,轻则花冤枉钱,重则做了人口买卖中的人口。 不过对于这张图的神异,戚笼也不敢小觑,毕竟能惊动龙煞的存在,整个钟吾古地怕是都没几件。 照灯笼曾说过,他祖上是从唐国辗转腾挪、流落到此地的一支宫廷艺人,这说法本身就有些奇怪,唱戏的不往钱窝子钻,到这凶神恶煞满地跑的战乱之地来干什么,真背井离乡也不是这么一个‘背’法。 但如果是有目的的前来,这便能说的通了,这目的莫非就是那‘九龙藏’? 不过唐国和钟吾古地之间隔着‘万丈神壁’,能跨过这传闻中的神佛禁区,这照灯笼的祖上必不是常人。 戚笼研究了一会儿这卷‘宝藏图’,便就放手不管,这不是当前最重要的事,反倒是那张纸条更有用。 见白不见黑,白是白三娘,黑是赵黑,这不用动什么脑筋就能猜出来,不过照灯笼这话是什么意思? 赵黑、白三娘,他们不是一伙儿的么。 戚笼眼中精光闪烁,夜战西城,他从水井巷子一路砍到无定桥,最后受了埋伏,挨了萧道人断桥的杀阵,好在危急关头,借龙煞之力,他酝酿出了当初黑山峰顶斩龙首的那一刀,在被箭雨射杀的前一刻破阵而出。 其实当时就感到有些不对劲,现在想来,那阵势到底是提醒自己的,还是害自己的? 哪怕自己没能耐斩出那一刀,是不是,也能脱身? 戚笼的思考被一连串‘咕咕’声打断,这‘咕咕’声仿佛能传染似的,从一个小乞丐的肚皮上,传递到另一个小乞丐的肚皮上,此起彼伏,连绵不断。 “干你娘,这几天一只肥羊都没摸到,迟早饿死!”癞脸小乞丐忍不住骂道。 “癞哥,我饿,”一个瞎了一只眼的小女童眼眶通红道。 “照大哥走的匆忙,也没留点银子,以往收成不好的时候,都是照大哥接济的。” 小乞丐们一连串的唉声叹气,此起彼伏。 戚笼坐在神像前闭目养神,闻言淡淡一笑,道: “睡吧,明天带你们吃好吃的。” “唉~饿到明天早上,便是山珍海味我都没劲儿吃了。”癞脸小乞丐一副要死不活的样子。 …… “香!真香!这熊掌好吃,比卤鸭脖子香多了,烧猪呢,谁把老子的猪头抢走了,小凳子你藏什么藏!我都看到了!妈的,当年那个窝窝头算是白请了!那个什么烧鸭、烧鸡的再来个几碟,这盆软不拉几没什么嚼头的玩意就算了。” 店小二忍不住苦笑:“小爷,这可是一品膳汤,是用老燕窝和鲨鱼翅吊的汤头,十只烧鸭也换不来这一碗汤!” “我喜欢喝!”瞎眼小萝莉抗议道,鱼翅粉晶莹剔透,像水晶一样流入喉咙,她喝三碗都不够。 “花里胡哨的,”癞脸小乞丐嘀咕一声,转头就跟人抢起了一盆酱猪蹄,吃的乌烟瘴气,汁水横飞。 陪侍的几个貌美婢女两眼瞪圆的看着这一幕,这可是黑山城排名第一的酒楼,一桌天九席面,就算是城主来吃都要提前半个月预定,这群小乞儿什么来头? “戚、戚兄弟,吃,别客气,别当自己是外人,你是照大哥介绍来的,便是我们小赤佬自己人!” 癞脸小乞丐左手拿着鸡腿,右手扛着半壶酒,相当豪爽的道,虽然这顿饭不是他请的。 “小赤佬?” “没错,过去是赤身党的,未来便是我们小赤佬的,我就是第一代门主癞小三。” “癞子哥,不是说好今日我当门主的吗?”另一个抱怨道。 “闭嘴!”癞小三一脚踩在桌子上,面红耳赤:“大家记住这位戚兄弟,以后戚兄弟开口,小事要当大事办,大事要当重事办。” 可惜没人搭理他,依旧虎吞狼咽中,戚笼坐在一堆小乞丐中间,不吃不喝,大拇指摸着瓷沿,显的格外显眼。 一位掌柜打扮的中年人急匆匆出现在包厢门口,目光一扫,面色一变,朝着戚笼微微一躬。 “你们吃着,我去给你们加两菜。” 戚笼走后,小乞丐中的一个才闷声道:“癞子哥,这人来历不清,看上去很危险,关系走太近不好。” “蠢货!照大哥是什么人,那可是标准的千金一诺大豪杰,他托付的人能有假,”癞小三扫了一眼几个婢女,小声道:“听说最近要打仗,城里征兵,万一把我们拉过去做炮灰怎么办,多个人脉多条路。” 然后他又扫了一眼桌面上的焖白鳝、豆豉黄鱼、坛子肉、酱油蹄膀、烤全羊,重重咽了一口吐沫。 “最重要的是,这么多好吃的,它不香么。” 另一间上等间中,掌柜的躬着身子,口中念叨‘劳驾’,从戚笼手中接过一张八角牌。 这牌子极豪奢,通体纯金,上纹蜘蛛,每一支蛛脚上踩着一颗宝石,祖母绿、玛瑙、紫水晶、琥珀应有尽有,蜘蛛网是用银线勾勒上去的;令牌反面同样是一只紫色蜘蛛,蜘蛛头上镶嵌一颗百金难求的血玉,借着光线反射,可以隐约看到血玉中有一道麋鹿幻影。 ‘那日’在古国文字的意思是高贵的麋鹿,同样代表着‘蜘蛛贵族’十三支直系血脉之一。 掌柜的反复摩梭着八角牌,郑重其事的还了回去,躬身。双手交叉、小拇指翘起,“爪仆人凌九牙见过主人。” “有这令牌的便是你主人吗?”戚笼饶有兴致的打量着令牌,他把那日·喜救出城,那日·喜给了他这块令牌,并告诉他,这能驱使‘蜘蛛贵族’在各地的一些人脉,是他最珍贵的宝物。 “是,每一个血脉传承者一辈子只能有一块令牌,拥有这块令牌便代表着蜘蛛贵族的友谊,”凌九牙肃然道:“这在某种意义上,也是一种投资,是对于一些有潜力人物的极端看好,不仅是其本人,这一系血脉中的其它‘蜘蛛贵族’,都会给予一定程度的帮助。” 戚笼扬眉,想了一会儿,道:“我要的东西你准备好了么?” “是,”凌九牙郑重其事的取来一盒子,将之打开:“黑虫草、五毒花、红颜枯萎果、子母断魂根、黑风叶、甜心苦菊……” 戚笼看着盒子中或鲜艳欲滴、或枯老如树根,花花绿绿跟蛇皮一样的果子,又或者单纯只是一株‘杂草’,一共几十株,每一株都让戚笼武人的本能疯狂的警戒着,这其中的任何一株,都是致命剧毒之物,。 “真的配出噬魂丹?” “是,药师已经偷偷送入城,最晚七日。” 戚笼关上盒子,长长吐了口气,复又莞尔一笑:“居然真有此物,你们有钱人真会玩。” 这‘噬魂丹’是戚笼打家劫舍时听过的传闻,豪奢人家的家主子归西之前,总担忧着儿女不孝、小妾夺权、或者内贼引外盗,把王家变成李家这一类事,不知哪位担忧身后事的老富豪脑袋一拍,想了这一奇妙主意,花了巨资,研究出这丹丸。 这丹丸由种种剧毒混合而成,毒性相冲,反倒成了大补之物,更关键的是,此药丸能让人陷入‘假死’状态,剧毒甚至能使‘尸体’发出腐烂之气,没有一丝破绽,连道人的验魂术都查不出;然后七日一过,毒性转成补身之物,唉~我又活过来了! 儿女不孝,家产分赃不均,老爷子扛起棺材板来揍你们。 小妾勾人,老子拉你和奸夫一块去阴间作伴。 家产被人惦记,你要不要跟我这种老狐狸比一比手腕。 这丹药自然不是将死之人才能服用,正常人服之立毙,毙后重生,一点副作用都没有,跟睡了一场好觉似的,忒精神。 戚笼之所以记的那么清楚,就是因为当麻匪的时候,帮大户人家争过家产,明明家主孙儿年幼,内有仗势婆姨,外有强人惦记,家中产业更是岌岌可危。 但这般状况,小孙儿却总能化险为夷,明争暗斗更是屡占上风,最后关键时刻,找关系请动了赤身贼,把各路敌人一口气砍了个精光。 正当一群麻匪琢磨着要不要将计就计,再捞它一票的时候,老人家直接推棺而出,带着几路豪强把他们这些麻匪给围了,最后经过一番友好而和谐的商务谈判后,鼎鼎大名的赤身党,为数不多的只收了一次成本价出场费。 “有钱人真他妈心黑,居然还想着黑吃黑吃黑!” 当时一群老麻匪愤愤不平的骂了一路,这让戚笼记忆犹新。 不过好似自那时起,火葬就在钟吾古地流行了起来。 戚笼摸了摸下巴,‘老爷子想走就能走的了了?做徒弟的这就送你归西!’ 第四十章 蝉先觉 鬼不知(中) 戚笼在黑山城厮混了三年多,一开始唯一的目标,便是借助黑山山顶的神异治疗自己的腰伤,如今夺了那赵神通的机缘,不仅伤势全愈,本身拳术更进一步,三年的空窗期似乎一脚就赶了上来。 第二个嘛,也是为了报恩,当初老麻匪把他带走,他给老麻匪扛旗子,一抗就是十几年,从几个山野匪类,硬生生走到了‘从卒九千、横行两道、侵暴诸侯’的地步。 老麻匪要扬名,他给对方扬出了泼天大的名声,如今谁不知道麻匪‘石庵堂’一脉出了个戚天王,至今还有不少人顶着这招牌在绿林上厮混,老麻匪便是这一脉‘明’字辈的大爷,入行便要拜这位爷,怕是早已香火滚滚了。 段大师在街上把他捡了回来,给当时万念俱灰的他一口饭吃,所以他不能眼睁睁看对方去那凶神恶煞的关外地界儿——那是他该去的地方。 为此他不惜隐姓埋名藏入李府,继而闯黑狱、救蜘蛛贵族、赚人情,数次搏险,就是为了在某个关头‘李代桃僵’,把老爷子换成他,至少在表面上,可称是义气无双。 但从某种真实想法中,戚笼认为自己其实是个心性薄凉之人。 比如说,他已经记不清自己老爹老娘的名字,不过他倒是记得当初屠了整个村子、砍下爹娘脑袋的兵卒打扮,以及那卒子手上,那杆织着某种神鸟图腾的发光旌旗,长长的,像是流苏。 他打听了很久,这种阵旗似乎在关外出现过。 要想心无挂碍的报仇,就得先报恩,这样一来,无论是谁挡在自己面前,他都能斩出酣畅淋漓的一刀,虽然他现在放了刀,但想法没变。 ‘人活着需要意义,虽然很老套,但报仇雪恨,世上没有比这还愉快的事了!’ 等他找到仇人时,他会把这种快乐分享给对方,你杀我全家,我便同样杀你全家。 “戚兄弟,怎么一回来就呆呆的,可是有什么难处?大家都是自己人!” 癞小三一脸关切,脏兮兮的小脸凑了过来,脸上的麻子分外显眼。 “无事。” “千万别客气,你入了我们小赤佬帮,便是自家兄弟。” 戚笼倒没想到,自己前脚才出麻匪门,后脚便入了乞丐窝,都不带歇的,而且从大佬一下子变成小弟,地位骤降。 “我在想,怎样才能把一个身手高强的人调虎离山,”戚笼随口道。 “那人是谁,是不是见白不见黑的‘黑’?” 迎着戚笼似笑非笑的目光,癞老三先是身子一缩,复又挺了挺胸。 “别看我们年龄小、人数少,但我们背景深厚,人脉强大,一旦动用咱这背景,你想干什么,我们都能帮你办到!” “哦?你们是什么背景?” “我们是穷人!”小乞丐们异口同声道。 “但别小瞧穷人,世上最多的便就是穷人,”癞小三赶紧补充道:“你看,小凳子那蠢货的老娘在城主府给人洗衣服,小薛子的哥哥在赌档给人烧茶水,小圆子的姐姐在李府给当婢女,八子才厉害,他哥哥在码头给人拉货,一趟货能赚三文钱,还有六儿,他老姐嫁给了看城门的老卒子,要不是老卒子老揍她姐,他气不过跑出来,那现在住的可就是大宅子,也不跟咱们挤破庙了,还有我们在街头上厮混,认识的一些兄弟……” 十几个小乞丐一个个挺胸抬头,似乎与有荣焉。 癞小三豪气冲天,“兄弟你只要一句话,官面上的、帮会的,就没有我们摆不平的!” 可惜这股英雄气没鼓一会儿就被瞎眼小萝莉戳破。 “癞子哥,你三天前才因为要饭过界儿,被雷老五揍了一顿。” “放、放屁,”癞小三急红了脸:“江湖人的比斗,那能叫揍吗?” “哦,没想到各位这么神通广大,”戚笼正了正脸色,虽然小鬼头的吹嘘话他没放在眼里,但毫无疑问,这些小鬼头已经有了几分‘眼线’的价值,这在绿林中称作‘脚毛’,脚毛的数量某种程度上代表麻匪的实力,有些‘脚毛’甚至是数代传承,赤身党最强盛时期,脚毛遍布两道,消息比官府都灵通。 “也不是多厉害的事,也就是在江湖中稍稍那么点能量,”癞小三一脸谦虚。 “赵府有一个老管家叫赵黑,你们有办法把他调走一段时间吗?” 一群小乞丐顿时面面相觑,癞小三更是心虚到不行,这种‘大人物’对他来说,至少隔着十个层次。 “这个、那个……” “对了,小癞子哥,我叔在河口街给人修鞋子,他跟我说,最近有好多李府的老爷们来盘货,据说是把整条街都买了下来,正准备换掌柜呢。”一小乞丐突然道。 “对啊!我们可以在路上埋伏,拿要饭惯用的人群战术,让他们不给钱不走,给了钱也走不了,”癞小三目光一亮,道。 “癞哥你还没被人揍够呢,那可是人大老爷的车,依我看,等人运货的时候,把车轮子卸了,就两颗钉子的事,简单!” “被人发现了怎么办,城东的不良人钱老三,早就警告我们不要搞事,不然抓进黑屋子就是一顿板子,小马子被抓进去不就再没出来过,尸体一卷就扔江里了。” “实在不行,就下耗子药,老爷们总得吃饭的吧,我姨婆就在后厨……” 戚笼笑吟吟的,并没有插嘴,虽然这些‘计划’在他看来全是破绽,但用心、够胆;这些徘徊在温饱边缘的小乞儿骨子里有一股狠劲,这是很多成年人都未必有的东西。 年龄小算什么,他四岁摸刀,摸刀的第二天就砍了人;虽然砍了半天才将人砍死,老麻匪夸他打小就有‘凌迟’的手艺,是个狠角色。 而且,这些计划也未必没有可取之处。 …… 两日后的深夜子时,四个半大不小的孩子在坟园里刨土挖尸,其中一个望风,另一个扛着个麻布袋子,袋子里‘叽叽喳喳’的,全是这两天的收获。 坟堆子被挖开,一具新鲜还未腐烂的尸体挖出,两孩童你看看我,我望望你。 “癞子哥,你上吧。”一乞丐惨白着脸道。 “没出息!” 癞小三咬咬牙,摸出匕首,忍着腥臭剖开了肚皮,把皮肉翻开,一边眼神示意,一边抖着腿;另一人赶紧把袋口向下倒,一只只肥大老鼠丢入了肚皮中。 “戚兄弟说,养上一夜就能养出尸气了,”小乞丐松了口气,抹着额头上吓的汗:“明早上再来取,正好能用,小圆子偷摸打听了,明天李家人就要去河口街盘总账,计划正好开始,咦,癞子哥,你怎么还不松手?” 癞小三眼泪汪汪:“指头卡肋骨里了,拔不出来。” 另一边,小圆子,也就是那个瞎了一只眼的小萝莉乞丐趴着,眼眨也不眨,躲开更夫后松了口气,悄摸摸的从水沟子里翻出,在深夜蹦蹦跳跳,她眼不好,夜色对她来说只是灰蒙蒙的世界中,多加一丝深沉而已。 她按戚笼所说之方位,偷偷摸摸看了许久,确认无人后,这才缩手缩脚的溜达过去,半晌后,这副画已经挂在一间无人住的屋中。 画卷打开,是一副獬豸踏云图。 …… 第三日清晨,城中又罕见热闹起来,战争能刺激消费,一打仗,不少货商又顶着杀头的风险钻了出来,豪绅的手下也在提货,这场战争的结果对他们说是大发横财,但过程也不能放过。 两下水道的小乞丐从污水渠中爬出,露出半个脑袋,左右看了看,手掌往下面一掏,一只肥大、眼神乌溜溜,显的格外有灵性的老鼠便丢了上去,没多久,十几只老鼠便放了个干净。 “癞子,走了!” “你先回去,我去把把风,确认那老东西来了没,不然岂不是白折腾了。” 老鼠被放出后,眼珠子转了转,居然颇有灵性的躲过人群,往隔壁河口街钻去,很快就消失街道上。 …… 日头过了午时,太阳火辣辣的,车水马龙,人山人海,河口街头的米粮行中,赵黑老脸似笑非笑,手上拿着一本啃的不成模样的账本,周围一圈商人噤若寒蝉。 “一本账簿被啃也就罢了,二十来家店面,所有账目都被咬的不成模样,各位爷,你们连做假账糊弄小老儿的劲头都没有吗?” 李府门口,戚笼缓缓睁开眼,断了所有老鼠的感应,任其四处乱跑,脖上的龙鳞融入皮肤,嘴角似笑非笑,大步推开大门。 “秋风未动蝉先觉,呵!” 第四十一章 蝉先觉 鬼不知(下) 秋风未露蝉先觉,凡所感,必能见微知著,这是一种内家拳顶级的精神境界。 戚笼在李府中,或者说在这座城中,唯一有所忌惮的,便是这老阴货,老阴货在武家并非骂人话,外家横、内家阴,这是一种夸赞,不是谁都能被这么说的。 就好比,并非所有练拳练到老的拳师,都能被称作老拳师一般。 外家不怕伏,内家不设伏,做为老阴货,只要在数里之内,杀机一现,恶气一显,飞针落叶,必有所查,这就是内家从不被埋伏的根本原因,只有他伏人,无人能伏他。 更有一种说法,哪怕不在数里之内,想要算计他,都会让人产生某种警兆,是否如此,这就只有练出来的人才知道了。 所以戚笼平日在李府束手束脚,只有这老货离开,才能采取一些行动,平白浪费了许多时间。 这种境界,已经有那么几分‘武道神明’的韵味了,‘见人所不见,谓之明;知人所不知,谓之神。神明者,先胜者也’。 ‘武道神明’是所有武人的最高追求。 好在戚笼‘成佛’之后,以佛家‘拈花落叶,不沾其身’的层次,已经能勉强抵御对方的察觉。 加上他用小乞丐行事,以龙煞转动风水的手段,驱使养出尸气的老鼠,他可以肯定,他进李府,这老货察觉不到。 曲靖回廊上,一道人影悠闲的散着步。 戚笼所过之处,风水转动,脚下虚幻生花,那些仆人婢女察无所觉,至于埋伏在暗处的外姓高手和拳行家丁,只感到微风一吹,心头沉沉,就被戚笼晃了过去。 一路好似游山玩水,直直走到了白三娘的闺房前。 窗半开,细口玉瓶中插着两根柳枝,叶上垂露,晒着日光。 戚笼推门而入,当前一面双鱼戏水屏风,转过屏风,白夫人丰腴的身姿就坐在梳妆台前,看背影,薄纱半披,圆嫩香肩微微起伏,声音有几分慵懒和娇气,头也不回道:“玉儿,那把紫玉梳子还没找到吗,昨日饮酒甚多,脑子还有些晕呢。” “夫人,找到——” 圆脸小婢女刚翻出了紫檀木盒子,盒子中的梳子便不翼而飞。 “我给夫人梳头。”一道陌生的声音响起。 “啊!” 小婢女两眼圆瞪,呆呆的看着这个陌生男子,不,是那个年轻匠人! 白三娘肩头一僵,继而放松了下来,看着黄铜镜中那张眉头斜长、颧骨微凸的脸,咯咯一笑:“你会梳吗?” “夫人这就不知道了,死刑犯上路时,男的得管一顿好的,这女的嘛,就得请弄婆梳妆打扮,我以前管弄婆叫大姨,他是我师傅的相好,我跟她学过手艺。” “为什么是去请弄婆,这有什么说法么?” 戚笼三指搭在乌黑的秀发上,另一只手柔缓的往下梳,略现粗糙的手却格外的细腻。 “不忌腥,不怕血嘛。” 正似闲聊间,房中小门被悄摸摸的推开,两个小脚老婆子无声无息的走出,冰冷的眼神警戒了玉儿一眼,一左一右行如女鬼,一个疾走两步,脚掌倒八字踏出,掌由腰间旋臂向前,交叉互滑,左掌作匕首,掌尖戳戚笼左肩窝,右掌向上一翻,向下一滑,标准的抹刀抹脖子,两招均阴冷狠辣,招招见血。 另一婆子一脚跨的跟长脚圆规似的,扎了个大号马步,前脚掌撺地,猛落地面,似重物下坠,地面木板‘吱呀’一声弹起,同时脊骨发力,长拳捣似马枪,竟捣出混闷呼啸的棍劲。 面对上下左右均是杀招,戚笼好似脑后长眼,先是脖子一转,避过掌刀,同时猛吸一口气,背部长龟壳一般,直接冲胀了衣物,那戳掌窝的掌尖竟像是戳在球上,斜滑了出去。 紧接着肩一晃,肉袍子一披,卸甲劲在脚后跟那么一磨,竟又把木板翘起的一头碾了下去,同时左脚翻腕,倒马桩一踢,一股烈劲和一股刚劲撞在一起,烈劲更凶,老婆子只感到小臂一痛,脱口‘咿呀’一声,拳头便从大腿外侧翻出。 “夫人呀,男人到死装好汉,法场上咬牙硬顶着,女人嘛,不一样……” 两老婆子互视一眼,同时身子转若陀螺,阴掌、阳掌交替,外翻内陷、内翻外击,从各个角度向戚笼身上的各大要害处攻来。 而戚笼不闪不避,就像是个内部高速转动的铁瓶子,每一掌一拳拍在上面,都激起皮层下面那股翻江倒海的血劲儿。 “这是千丝结,是挡住女儿家泪汪汪的眸子的,”戚笼给发丝打花结,头探到白三娘脸颊边上,二人均能感受到彼此呼吸,以及毛孔的摩擦,戚笼认真的将两发束往脸颊摆,挑出两垂鬓,“这个叫以发覆面。” “住手!” 白三娘额上汗珠滑落的同时,戚笼猛的一个拔背挺胸,丹田气像透明鸭蛋一样顺着喉道一上一下,最后舌抵上颚那么一咽,上重楼,下九天,皮层‘嗡’的一声震荡,两老婢同时感到拳掌像拍在刺猬上,同时一股轰然大力传来,破拳破桩破势。 两人尖叫一声,倒飞而去,一婢砸在墙上,挂了两息,墙面留了一凹陷,另一老婢砸在桌上,桌面瞬间四分五裂。 戚笼脸上鲜红色一闪而过,一丝细汗流下。 “毫毛呼吸!” “外功真劲!” 两老婆子两掌表皮撕裂,从指尖到小臂全是血水,筋骨酸麻,爬都爬不起来,只有嘴巴张的跟蛤蟆似的,胸闷气短。 戚笼哈哈一笑:“捏骨敲背的活儿,还是要看白家短打,多谢婆婆捶背,两字,舒坦。” 老婆子感到极大侮辱,挣扎道:“十九把的真功夫落在——” “出去!”白三娘凤眼圆瞪:“还嫌不够丢人吗?” 两老婆子不敢反驳,相互搀扶着钻入小门,白三娘这才喘了口气,只感到后背黏黏的,轻纱紧贴皮肤,露出大好曲线。 白三娘又派玉儿赶走惊动的守卫,这才安了心,徐徐道: “没想到以刀术称雄两道的戚天王,竟然藏了一手好收放。” 白三娘又喘了几口气,身子无力的贴在戚笼胸口,轻声道:“如梦里着惊,如悟道忽醒,如皮肤无意燃火星。” 戚笼目光一亮:“夫人好眼力。” 只这一句,便道尽了他刚刚方寸地间,‘合便是收,开即是放’的拳劲窍要,甚至隐隐点出了‘圆觉’二字。 佛落武人身,便是‘圆觉’,具足重德叫做圆,照破无明称做觉,简单来说,便是四面八方即是一地一方,周身劲力亦是一劲一力。 “萧道人是我派的,是为从赵黑手中救走你,府中全是李伏威心腹,我指派不了。” “那晚的动乱我是恰逢其会?” “一半是如此,李伏威放手施为前,大本营不能有失,他要将可能的绊脚石全扫干净,另一半则是有人想你死,不是白家,是另一股你无法想象的水下势力。” 白三娘想了想,又低声道:“我暂时还不清楚白家是否有其它人参与其中,但赵黑绝对是那股势力在此地的重要棋子。” 戚笼想起了前几任城主的各种意外,以及‘笔记’中记载的,那条关联各方势力的‘线’。 “你也是?” “我只是外围成员,是赵黑把我发展成下线的,他们对李伏威也有安排,不过不清楚他是成员还是棋子。” “你的目标是什么?” “脱离那股势力的掌控,我需要天王助我。” “帮你杀死赵黑?” “不,”白三娘红唇勾勒出一股魅人笑意:“我需要戚天王帮的,是在团练新军开拔的前一日,破了萧道人借军势摆下的十面埋伏。” 戚笼眉头缓缓扬起,嘴里吐出三字:“有意思。” “戚天王所求,无非是段家老少平安,只要妾身在,黑山城中又有谁能威胁的了他们?” “包括李伏威?” 白三娘眼神闪过一丝复杂:“已经没有这个人了。” “咯咯,戚天王考虑如何,若是嫌价不够的话,加上妾身如何?” 背后久久不见人声,镜中亦无人影。 白三娘心一急,连忙转头,却已不见戚笼身影。 …… “赵老管家,新账已做出来了,没问题。” 赵黑沟壑纵横的老脸阴沉沉的,弓着身子走着,脚下躺着被他掌毙的四具商人尸体。 “日后一律用现银提货,同样事情不允许发生第二次。” 赵黑眼阴神狠辣:“不然,后果你们明白。” 一群商人汗如浆下,再抬头时,已不见了赵黑身影。 …… “那老货人真狠啊!” 河口街的一条小巷子中,癞小三头皮发麻,他亲眼看到那个不起眼的小老头前脚还笑眯眯的,后脚悍然出手,把人脑壳当纸一样揉捏,抓一个碎一个。 他裤裆有些湿意。 忽然,眼前闪过一道黑影,他猛一回头,瞳孔猛的睁大…… 几乎同时,赵黑站在癞小三之前所在的巷子中,背着双手,三角眼阴冷的左右扫着。 巷中无人。 日头斜照,赵黑的影子忽然拉成一条黑线,再现身时,手上多了一只黑皮老鼠,鼠毛粘稠卷在一起,散着一股臭味。 赵黑眼中闪过一丝疑惑,指头一掐,老鼠眼珠子立刻变成了血色,表皮没有一丝伤害,但皮毛下的所有脏器已成一团肉泥。 “呵呵,小老儿倒想看看,谁在算计着我。” 赵黑甩掉老鼠,示威般的阴冷一笑,在巷道中缓缓踱步,手掌擦在墙壁上,抹出墙粉,时不时的轻轻一按,数尺厚的墙壁没有变化,但墙后之物却炸成糜粉,那可能是一条拖把、一座水缸、一只箩筐、一张…… 赵黑双眼一眯,精神似是抓住了什么,脚尖一点,上半身似乎大了一倍,眼珠圆瞪似鬼,半白短发根根竖起,无声无息间,半个身子已陷入墙壁中,猛的一拔,‘撕拉’一声,一卷画被硬生生扯出,同时场面一变,黑气滚滚间,一只獬豸巨兽从天而降,脚下风雷初起,地面轰然一震,燃烧着的火睛方一垂落,眼前便已没了人影。 “哎,人老了,就连这种风水小玩意都能晃神了,老喽,老喽!” 獬豸缓缓低头,不知何时起,一颗大洞自心脏部位生出,胸口四周燃着黑火,透过心脏,可以看见一老儿背着祂,在昏暗的小巷子中颤巍巍的走着。 獬豸无声怒吼一声,巨大的身子化作一副火图缓缓落下,化为灰烬。 秋风未到蝉先觉,暗算无常鬼不知。 过了许久,一阵微风吹过,挂画的墙面似风干了千年似的,化石成砂,倾泻而下。 墙后站着一人,背着身子,一手捂住癞小三的嘴巴。 “戚兄弟你——” 癞小三抬头,一滴鲜血落在脸上,然后戚笼身子一软,推金山倒玉柱,一手顶着地面,张嘴,牙缝里全是血丝,但他在笑。 “老阴货,你露真招了,下次见面时,便是你的死期!” 秋风未到蝉先觉,暗算无常鬼不知。 青山只会明今古,恶人自有恶人磨。 第四十二章 断舍离 再铸剑(上) “怎么回事,怎么伤成这样!” 癞小三搀扶着戚笼步入酒楼后门,掌柜凌九牙大惊失色,赶紧向后方吩咐道:“取第三秘柜的药膏子来,用冰块化开,快去!” 戚笼眉头拧着,却摆了摆手,道了一声不急,跌坐在床头,扯开衣物,只见筋肉鼓起的皮肤上,一道道掌印浮现,像是水蛭一样到处游走,阴毒的往心脏钻去,只要渗进去,再一绞,神仙难救。 凌九牙取了药膏过来,迟迟不动,癞小三急了,一把抢过去,“我给戚兄弟上药。” “唉,别急,”凌九牙这时反倒是不紧张了,“主人正在磨劲。” “磨劲?” “就是在揣摩拳法中藏的东西,各家门派中,真功夫不轻易示人,就是怕被人摸出来、消化掉,这拳种的根子就没了,你去取一铜盆过来。” 很快,一铜盆放在椅子下,戚笼头发焦枯冒雾,齿间流血,指头尖子滴汗,若是张开嘴,舌头必然紫红紫红的。 二人肉眼可见的感受到温度上升,同时狭小的密室中,随着戚笼一吸一吐,发出‘嗡’‘嗡’‘嗡’的震颤声响。 然而戚笼四梢越显狰狞恐怖,身上的爪影就越显黯淡,似乎洪水被无数河道分流,渐渐收了泛滥的劲儿。 癞小三也看出门道了,松了口气,转而好奇道:“这么说,真东西只要挨了打就能学到?真有这么简单?” 凌九牙听了直摇头,心道小儿天真,淡淡道:“你脖子伸着被鬼头刀砍一刀,只要脑袋不掉,大约也能知道刀口磨的怎么样了。” 癞小三脖子一缩,不说话了。 戚笼指尖足足滴了三分之一铜盆的汗水,水质泛红,张嘴一咳,一团血痰砸入盆中,迟迟不化。 “老家伙三十年火候的衣劲,真的入化了。” “主人,人参汤。” 戚笼端起茶碗,将清靓靓的汤水吞了半口,漱了漱嘴,又吐了出来,“虚不受补,缓缓。” 须弥金山大成,成了‘佛’后,戚笼对自己的身体感应到了一种极敏锐的地步,以前受的一些暗伤,包括积劳成疾,筋肉的疲惫程度,都能清晰的感受到,这是佛家的‘无漏’。 “戚兄弟,我做错事了,你想怎么揍我就怎么揍吧!” 癞小三低头,一咬牙,就跪了下来,磕了一个头,一副上法场的模样。 不是为了救他,戚笼不必硬挨那老货的一掌,更不用说自己一旦被擒后,计划很可能泄露,他可不敢说自己骨头有多硬。 戚笼没有阻止,只是在其磕过头后,缓缓道:“祸是祸,倒也算是因祸得福,白家出门架子十九把,百发百打,我之前一直没摸明白它哪来那么多招式变化,现在摸清楚了。” “为什么?”癞小三‘噌’的一下站起来,一脸兴奋,刚刚的磕头挨打混没当回事。 戚笼见状扬眉,这小子倒是个混道上的种子,豁出去不要脸,豁出去和不要脸得分开讲。 “白家的根子在衣劲。” 凌九牙面色一变,赶紧避开,这已经是武家传功的范畴了,要么成至亲,要么成至仇。 戚笼视若无睹:“什么是衣劲儿,便是通过劲力掌握周身气流的流通,或转或腾,或起或降,一触即空,粘黏难脱,拳掌相交使人有触电之感;白家短拳号称百打,十九种拳架子,几十门拳术变化,真架子只有一个,便是衣架子。” 戚笼把癞小三招来,指头闪电般的往其腰间一戳,同时一脚踩在对方脚面,癞小三被激的像是触电一般,却又跳不上去,涌泉穴被按住,身子猛的一个哆嗦,汗浆都泻了出来,衣服‘啪嗒’一声脆响。 “这就是衣劲儿。” 癞小三突然感觉极其疲惫,眼皮子直往下挂,连忙抽了自己几巴掌,专心听讲。 “架子在身上,根子在地上,要破白家拳,你要伐他的桩。” “是攻下盘的意思吗?” “对付普通人是可以,但如果对方若是拳种上身,练出了肉架子,攻他上下盘便没区别了,说不定对方故意在下盘露破绽,便是为了引你上钩。” “肉架子是什么意思?我只听过抽筋、扒皮、割肉、剔骨四大境界,那老阴货居然直接炼到了第三境界!” 戚笼摇头,“四大炼只有多少之别,而无上下之差,就好比先吃菜还是先吃饭,没有固定的顺序,虽然多数人只从中挑一样,但指不定就有人喜欢先喝汤呢。” “筋骨是一回事,皮肉又是另一回事,外家是从前往后炼,内家则是从后往前养,但拳法讲究内外合一,并非刻意将二者对立,所以在顺序上,筋和骨一前一后包着皮肉,也有这么一层道理在。” 戚笼讲了一箩筐拳理,兴致来了,直接下场,指点癞小三两个基本拳架子;武行的道理,道长在刀上,理长在拳头上,言传身教合在一起才算传拳。 “所以白家拳号称百搭百打,是因为招式都炼在肉上,他出拳时,你不知他出什么招,甚至连他自己都不知打什么章法,人不知才能鬼不知,道家术语称作‘空明’,只要与他交过手的,对手招式都会被炼入己身——” 戚笼停住话语,不知是否是错觉,他刚刚揣摩‘衣劲’时,居然感受到了一丝丝汤瓶拳的变化。 恐怕这拳师之死,跟这赵黑脱不开关系。 想到这里,戚笼多少有些唏嘘,江湖险恶,不在明,且在暗。 老麻匪死了有他收尸,拳师死了有书生送葬,他若是死了,怕是不知荒冢在何处。 他倒不是说一定要有人养老送终,死便死了,吃饭喝水一般;只是一身技业好不容易炼出来,死后还回去,没留点什么,多少有点可惜。 癞小三不知戚笼为什么停了传拳,急的抓耳挠腮,偏生又不敢开口,忽然福至心灵,‘扑通’一声跪倒在地,重重磕了九个响头,大叫一声:“师傅!” 戚笼一愣,他倒没想到这小鬼头机会把握的如此好,正好抓住了自己少见的一丝情感波动,也算是他命好。 “你想做我的徒弟,受我的衣钵,你知道我是谁吗?”戚笼似笑非笑。 “师傅是照大哥的生死之交,是我的救命恩人,师傅要是善人,我便替师傅日行一善,师傅若是恶人,我便和师傅一起杀人放火,师傅若是侠客,我们师徒两更可以一起斩奸除恶!” “哦?善也可为,恶也可做,你心不定,怎么学拳?” “回师傅,我癞小三是从狗窝子里爬出来的,癞是脸,小三是随便取的名头,无人知我姓名,无人了解我身份,没人教我什么,没人关心我想要什么,我癞小三若是饿死在街上,不如一条野狗,狗肉可比人肉香多了!” 癞小三又重重磕了三个响头,大叫道:“我癞小三今生只有一个目标,便是让世人知我念我,恐惧也好、羡慕也罢、爱恨皆可,越大越好,我的名头要像天一样,所有人只要一抬头,便能看到我!想不看都不行!” “你倒是直白,这慕名利的性子,倒也适合做这一行,只是你要明白,你出多少彩,就要遭多少罪,尤其是你师傅在道上也算是个声名狼藉的人物。” 癞小三大喜,“师傅,名头于我大如天,师傅这是提前给我扬名了!” 戚笼哈哈一笑,站起身来,摸上了对方脑袋:“你师傅姓戚,单名一个笼字,是麻匪石庵堂一脉的堂字辈。” 癞小三嘴巴缓缓长大。 “你师傅江湖上还有个诨号,戚天王,赤身党大魁首的那个戚天王。” 癞小三激动的脸都红了,浑身颤抖,只感觉欢喜到要晕过去。 知道师傅来头大,但没想到这么大! 简直大如天啊!!! 第四十三章 断舍离 再铸剑(中) 戚笼接下来数天,除了磨劲外,便是调教这个因一时念想收的小徒弟。 这小子虽然看上去吊儿郎当,但骨子里却有股狠劲,戚笼知道这股狠劲是从哪里来的,是被这凶恶世道磨出来的,要么狠,要么死。 他这口刀不仅磨了出来,而且已经收回鞘了,现在就不知道这小鬼头能磨出几成锋锐来,中途会不会磨秃了、磨断了,或许这便是教徒弟最有意思的地方,你永远不知道自己锤炼的是个武行大才,还是某个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蠢货。 当然,指点这种初学者,消耗不了多少戚笼的精力,他的大半精神都落在‘汤瓶拳’的推陈出新上,主要是把赵黑的‘衣劲’炼入拳中,他有预感,下次再见面时,搏胜的关键便是这一下。 一座小号的武擂上,戚笼绕着台子量丈步,每一步不偏不倚一寸半,时而肩松腕抖,裙拦势、盘头花、六合手、云手、小斩锤、大斩锤,拳速快的让人眼花缭乱,这是花拳。 又或是架子一压,如毒蛇拨草,手脚并用,地趟步,格、蹬、勾、剪、缠,手做屏障,脚为攻;木板被压的‘崩崩’作响。 突然桩子一提,连踏玉环步,拳掌往上开,掌补、刁拿、抹捅、拦斩、卸劈,浑然一副双刀掌法。 掌犀利,引注目,戚笼突然一记窝心脚,脚尖揣在木桩子上,踢飞一块拇指大的小木块,正正砸中了看傻眼的癞小三脑门上。 “专心。” 癞小三不敢怠慢,挣扎着走桩步,这小鬼头被一根绳子吊着,绳头挂在横梁上,绳尾则以一个复杂的绳路捆绑住脖子、手臂、跨跟,稍有偷懒,脸就会被勒的紫青,缺氧到舌头都吐出来。 同样,姿态若是不正,手臂、两腿就会被绳子以五马分尸之势往外扯,而脚下行桩若是不到位,木头尖子直接戳脚跟子,一扎一个洞的那种。 凌九牙则虎视眈眈的盯着癞小三,一旦这小鬼身上淤血积厚,便用沾着药水的木棍子直接抽上去,打的‘啪啪’作响。 这玩意叫老虎吊,本就是折磨人的玩意,后来被老麻匪用来练徒弟,首练基础功力,如三角马、八字马、爬山虎等桩功,增长劲力,舒展筋骨,二练扣齿拔筋,增强颈部肌力,保护气管,三练塌骨,锻炼胸、肋,四练放气吐纳,这是内家的功夫。 癞小三在街头最惨的时候,被一伙地痞提着刀子追,血浆流了一鞋子都没哭过,结果才吊上去没半盏茶就嚎的跟死爹死妈一样,眼水不要钱的往外流。 结果戚笼一句话就让他憋住了。 “我五岁开始,一天至少有大半时间挂在这上头,你十五岁了,开骨练拳已经很迟了,你不练,我不强求。” 结果癞小三硬是咬的牙齿‘咯吱’‘咯吱’直响,半点声不发。 戚笼又打了几通拳套子,然后接过裹了药油的毛巾,擦了擦掌心,道了一声:“多谢你了。” “主子说的哪里话。”凌九牙一脸恭敬。 这拳套子便是各门各派拳种的招式脉络,虽不是多么珍惜的东西,但也不算烂大街,这爪仆人能一下子弄个六七本出来,也是有心了。 “有什么想问的,直接说,”戚笼见对方欲言又止,开口道。 “奴才是想问,爷如果跟白家的老东西打,有几成胜算。” 戚笼将毛巾裹在手上,掌心顺着癞小三的筋络揉捏,每一次捏打,就像是软刀子割肉,割开隐藏的血脉筋管,小鬼头忍了十几息,终于扛不住,眼珠子鼓出血丝,歇斯底里的大喊大叫,混身剧烈抽搐。 “如果用刀,有七成,如果是拳头,最多只有五成,”戚笼头也不回道,沉吟了下,“两天前的话。” “那现在呢?”凌九牙紧接着问。 “那要打过才知道,怎么了?” “喜公子让我传一个消息给您,边军从河道运的第一批粮草,被人劫了。” “哦?不是让他收手了嘛。” 戚笼扬眉,他之前把那日喜救出后,的确是有示意他断一断边军的粮草,要想光明正大的把老爷子弄出来,他需要时间。但没想到薛保侯和李伏威这一明一暗弄险,直接骗过了兴元府所有人,反倒是变相的帮了戚笼一把,征讨一府十三城,加上周边邬堡、军寨,就算单单行军赶路也要十天半个月,时间足够充裕,戚笼反倒是不急了,这报复行动也就没了后续。 “不,不是我们动的手,”凌九牙犹豫了下,咬牙道:“是一伙乱兵,而且,打的是您的旗号!” 戚笼下意识的手一滞,癞小三一时也不嚎了,耳朵高高竖起,咱们赤身党又有活动了? “我的旗号,你确定?” “是腥风火雨龙头旗,除此之外,二路元帅也露面了,我们的人窥到了他的脸。” “贾似盗?” “是。” “我知道,是二天王,假作真时真亦假,赤身党第一谋师假天王!”癞小三激动道,随即脚一崴,踩到了尖桩子上,顿时‘咿呀哎呀’的惨叫声不断。 戚笼愣了半晌,这才莞尔一笑,“这年头活见鬼的事还真是越来越多,老二出现了,老大是不是也诈尸了?” 谁知凌九牙表情古怪:“是,不仅是假天王,撼天王也露面了,还有炮天王、赤天王、鸟天王。” “他们放出话来,这次出山,就是为了给您和赤天王报仇。” 戚笼眉头缓缓拧了起来,劫边军的粮队,够凶悍,这的确像赤身党的作风,但这却恰恰不可能是赤身党所为;从老大到老四,这诈尸也不是这么个诈法,而且赤罗刹这个母豹子也不会同意顶着他老哥的名头招摇撞骗。 有些人不该拿死人做招牌! 戚笼眼中沉下了深深的阴翳。 “走吧,你不是把烧铁炉子给做起来了么,我要开炉铸剑!” …… 山北道,渭河北段,尸体泡在血水里,光脚凶悍的水鬼子在水里拖着尸、补着刀,沉船上一个断臂大汉抱着炮筒子嘿嘿傻笑:“三箱子炮弹,十箱子龙虎火药,发达了,发达了!” 风一吹,露出断臂下的一节铁纤子,只不过这不是用来杀人的,而是用来戳炮眼、刮炮膛的。 七十二大寇第九寇——炮寇 “死炮仔子,还不过来帮老娘搬货,这么多粮食,够你吃十年的!” 岸上,轰隆隆的马蹄子声卷过,一位五大三粗,脸色靛青的悍妇怒气冲冲道,其人马上、身上,至少挂了十几口菜刀。 七十二大寇第十八寇——肉娘子 “来了,来了,我们这些老伙计也好几年不见了,别一见面就嚷嚷。” 河岸对面,跟多的匪徒在搬运货物、清理河道、收拢尸体,以及——杀俘。 “帮规第十规,不许做朝廷爪牙,落刀!” 十口虎头铡铡刀‘咔嚓’一声,又是十颗脑袋落入河中。 “铁头官,我干你娘,老娘才把俘虏捞上来,你又把人头砍下去,你是要跟老娘对着干啊!” 一个铁面官人面无表情的看了对方一眼,口中缓缓道:“帮规第八规,不许调戏同门妇女,我娘也是本帮中人。” 七十二大寇第二十一寇——黑面判官 “我说铁头,这么多年过去了,你这傻劲儿倒还真没变啊,居然拿江湖的规矩要求官兵,傻不傻啊你,我说对吧,小水儿。” 水中一道人影窜出,竟是一位生嫩少年,只传一牛犊短裤,一身雪炼白肉,腰上挂着两口鱼尾刀,两眼冷森森看了炮寇一眼,提着两人头走开了。 七十二大寇第十四寇——水猴子。 “啧,你这怪毛病也没变啊。” 炮寇哈哈大笑,“没想到人走茶没凉,这七十二大寇居然还能凑出个二三十家,你说,这不是缘分是什么?” “别贫嘴了,物资点出来了,去向二位天王汇报去。” 一位丑陋侏儒从船杆上划下,丢来一纸清单,侏儒带着斗笠,披着蓑衣,蓑衣下面全是刀,沾着血。 七十二大寇第二十四寇——刀孩儿 “怀念吗,六妹?” 远离战场的一座小舟上,一位身穿青衣、风流倜傥,养着两撇小胡子的文人驻足远望。 赤罗刹重又带上一张恶鬼面具,手提双刀,她身上伤还未好全,这一次并没有上战场,只负责断尾。 “你若是带了他送给你的罗刹面具,也不至于被那边军小将打的这么惨,”文人摇头,眼神琉璃通透,似能直穿人心。 “再次见了他,感觉如何?” 赤罗刹眼中闪过一丝杀意,‘锵’的一声,刀拔出半截。 “好了,不说了,去见见老大他们吧,你不想他们吗?”文人摇着扇子,温柔道。 “假货有什么好瞧的。” 赤罗刹冷冷道,跳下船,落在另一舟上,老麻匪徐九划船离开。 “假作真时真亦假,真作假时假亦真。” 文人摇扇子,身影如梦幻泡影,缓缓消失,最后纸扇一合,‘啪’的一声落在地上。 “老三,你可不要露面,你露面了,这大变活人的戏法,可就露馅了。” 第四十四章 断舍离 再铸剑(上) 戚笼一锤子砸在剑胎上,一声重响,火星四溅! 癞小三见状缩了缩脖子,轻手轻脚的溜了出去。 他这个师傅算是个极好说话的人了,除了传拳的时候非常严格外,别的没有任何要求,别说师门规矩了,就连端茶叠被都不用,是个大好人。 但癞小三明白,三年前凶焰滔天的赤身第一王根本不可能是好人,他好说话,只是因为你没触碰到他的禁忌,若是动了,他可以比任何人都要凶戾! 如今看来,有人触碰了他老人家的逆鳞。 ‘我还是老老实实练拳吧。’ 癞小三揉着筋骨酸麻的手脚,龇牙咧嘴的想。 戚笼又是一锤砸在剑胎上,烧的火红的剑身,已经被砸的只剩薄薄一层,透过火焰,能看到剑中纹理。 他心情极不愉快,心头像滚油燃烧! 刨除一些名利场上的东西,他二十八年的人生可以说是相当凄惨,父母早死,老麻匪只教他杀人的道理,人情心暖,爱情亲情,把它们掰开了,揉碎了,大抵都没找着。 他的刀口和现实中荆棘霜刃的拼杀,这是世道向他展示的东西,他也习惯于此。 难得有一些反常的东西渗到心里,多少会让他觉的一丝暖意。 虽然这宝贵之物挡了他的路,他也会毫不犹豫把它劈碎,但这是他才能破坏的东西,他不动手,别人不能抢! 铁锤和剑刃的敲击越发急促,‘咔嚓’一声,火红的剑身被一敲两断,戚笼仍未住手。 因情绪激荡,戚笼脚下的影子有了变化,无首龙尸再现,血雨‘哗啦’‘哗啦’落下。 一个额宽肩厚的紫脸大汉哈哈大笑的迎了过来,手刚刚张开,脑袋就像是被厚刀劈了一记,脑浆子溢到眼珠子里。 又是一位留着两撇小胡子,气质通透的书生摇着扇子走了过来,手一翻,一朵莲花灯便被他变了出来,可惜他张口想说些什么,刀光一闪,脑袋落下了,血腔洒出一朵朵血花。 一个眼如大星的矮脚虎站在他面前,他的眼神是那么的热血、那么有神,他的拳骨挡住了九记刀光,然后胸口被剖了开来。 一道身材瘦长的汉子,眼神骨碌骨碌的到处瞧,一个野性十足的恶女人,龇牙咧嘴的看着他。 这些人最终都消失了。 戚笼愣了一下,却没有半点停滞,手掌翻开,最后一块‘鱼肠剑残骸’直接丢入火炉中,不过片刻,火烫的铁汁便顺着管道浇灌在了断剑身上,锤声再响,只是这一次,多了一分决然,少了一份眷恋。 杂质的舍弃、各种成分的简化、捶劲的强弱,在其手中浑然一体;以及最重要的,那一丝断舍离的精气神。 鱼肠剑炙鱼而进,杀人而出,阖闾以鱼肠之剑刺吴王僚。 一道奇形怪鱼一闪而过,一道光亮同样划过。 戚笼目光一凝,毫不犹豫扬起铁锤,用尽十二成劲砸下,气势像是要将剑身锤裂。 他用十九记刀毁了半个赤身党,他记的很清楚! 火炉的火光猛然大涨,像是要炸出炉子似的,凌九牙买的是上等的炼刀炉,此刻随着汹涌的火光喷出,‘嘎吱’‘嘎吱’声中,一道道裂纹开出。 火暗光消,青烟滚滚,戚笼手中多了一口黑炭剑。 “咳咳咳,师傅你炸炉了?”癞小三听到动静,赶紧跑了进来。 戚笼扫了一眼这口废剑,毫不犹豫的往炉子上一磕,‘啪’的一声,黑炭碎裂,剑光一闪,一口小巧的、带着琥珀黄、剑头像是裂开了一般的奇怪短剑便显露出来,借着些微火光一撩,居然穿火而过。 做为铸造者,戚笼很快摸出了此剑的品质:锋锐、隐于血肉间,藏于水火,剑口有妖毒,逆血封喉。 “原来是先毁剑,再成形,”戚笼自言自语,“怪不得老爷子铸不成此剑。” 哪一个铸剑大师不是爱剑如痴,让他们毁剑,无异于自杀。 然而成剑关窍却又在毁剑重生四个字,‘逆理不顺,不可服也,臣以杀君,子以杀父’,原来是这个意思。 “小三,帮我一个忙,把此剑交予一个人。” …… 赵牙子不敢置信的看着手中短剑,虽然极不愿意相信,但此剑身上的些微妖气,以及那一闪而过的白芒,毫无疑问代表着一口暗杀剑的问世,哪怕这口剑只是粗制品。 “你师傅是——” “我师傅说了,剑给你,倘若你还有一点良心,便明白应该怎么做。” 癞小三挺胸抬头,然后不怀好意的打量着眼前富丽堂皇的环境,亭轩错落、回廊曲折、亭台楼阁、假山流水、美不胜收。 这般豪富人家,若是抢起来,该是会很爽吧! 赵牙子听下人说有一小乞丐找自己,还颇有些新奇,结果发现此人是戚笼的徒弟,立刻便多了几分厌恶。 “你师傅现在在哪儿?” 癞小三眼珠子一转:“我怎么知道,师傅把剑交给我后,便就云游四方了。” 赵牙子试探几句没有收获后,便就不耐烦的将对方打发走,收乞丐做徒弟,也亏他戚笼想的出来。 然后看着这口剑,赵牙子脸色阴晴不定起来,送上去或许能救师傅,只是,只是,凭什么—— “哦?这口剑是我们乌笼乌大匠交给你的,他想投靠边军?” 白三娘饶有兴趣的打量着手中短剑,细嫩的手指捏着剑柄,轻轻一抖,茶碗便被戳了孔,不废半分气力似的。 “干的不错,你很有用,这么值钱的匠人,怎么能留给边军呢,自个儿去库房领银子吧。” “多谢夫人,”赵牙子勉强挤出一丝笑意,魂不守舍的走了。 等人离开后,白三娘这才微微一笑:“这么说,我就当你应下此事了,戚龙头。” 白三娘摇了摇铃铛,圆脸小侍女玉儿走了过上来,恭敬道,“夫人有什么吩咐?” “你啊,去把段大师那个女儿,叫什么,对,段七娘给我喊来,记住,避开所有人,尤其是赵总管那几个亲信。” “是。” “还有,准备礼物和轿子,奴家明日要去犒劳边军。” …… 不知何时起,黑山城主府的外围,一座高约九丈的法台立了起来,萧道人披头散发,前后竖着九口大旗,在他眼中,一杆又一杆烈火旗门迎风招展,悬在半空,上空金云滚荡,四周黑雾汹涌,杀气如潮;一具具黑色甲胄堵在四面巷口,手持钢刀利刃,四具高约三丈的巨大骷髅战将挡住四门,空洞洞的双眼中,是深不见底的煞气。 同时,萧道人身前法台上,还有一葫芦、一雷令、一人头杖、一鱼缸、一活生生的草人。 萧道人起身,风水之力在其周身凝成风光电闪、九匝云环,看着不断被冲击的城主府,其一字一句的道:“虞贼道,我以兴元府十三公城的杀伐之气布下十面埋伏,这一次,我看你怎么破我的阵!” 第四十五章 臣以杀君 子以杀父(上) 戚笼抬头,望着城主府的方向,只见风云激荡,黑压压的凶煞怨气充斥着上百条坊道巷口,乍一看呈北斗七星之势,冷光肃杀,俄而一变,一扇扇火焰大旗迎风招展,在半空烧出滚滚血火,越往火光里瞧,便越感到皮肤酥酥麻麻,像火凝成云,有雷霆霹雳藏于其中,更有黑压压的甲胄之士伏于四周,蓄势待发,并且越发壮大。 虽然普通人瞧不见这般异景,但是今早起来,自然就会头痛、脖酸、晚上好似梦游了般,照镜一看,两大黑眼圈挂在脸上。 这自然是因为风水阵运转,震了人的三魂,让人产生‘鬼压床’的后遗症。 戚笼见状便明白,这大概是萧道人布阵,强逼虞老道一战的架势。 这阵势一南一北延申出城外,挂在两大营门上,一个是边军,一个却是新军,说是新军,却是人强马壮,拳能跑马者在锤炼筋骨,近千匹战马在马槽子饮水,上百重甲骑兵一大早就在练冲杀,领头的则是前武翎城城主宫元朗。 粗粗数来,这团练新军的人数合起来不下五千,有拳行家丁、帮会人马、甚至还有招安的马匪、兵贼,说是藏龙卧虎夸张了点,但也是人才济济,兵强马壮,乍一看比边军都要雄壮。 戚笼则藏身于附近的一座军库中,做为李府家丁,帮忙清点后勤物资,这是那位白夫人故意这般安排的,一旦边军来‘抢人’,正好抓个正着。 “这十几口兵器质量不合格,上不了战场,需回炉重造。” “是,大匠。” 戚笼站在一群人中颐指气使,毕竟做为李府中人,还是制械大匠,他有资格这般做。 这便是身份没曝光的好处,可以大摇大摆的出没在人前;整个李府中除了白三娘外,或许只有赵黑怀疑,但也只是怀疑,毕竟他只是得到了自己‘招唤马匪’的消息,而没见过自己这位‘赤身党魁首’的真容,加上白夫人遮掩,拖到自己被抢入边军不成问题。 “你们谁是乌笼?” 十来匹高头大马气势汹汹的冲来,在冲到惊慌的人群前一个灵巧转身,领头的马队教官洪小四笑嘻嘻道,似乎就喜欢看人惶恐的样子。 “我是。” “是你?” “呃,不认识。” 洪小四仔细打量着戚笼面孔,感觉有些面熟,好似在哪里见过,但又不甚确定,最后只得放弃自寻烦劳。 “上来吧,上头有人看上你了。” “大人,乌大匠是我们李府的人,而且是白夫人从主家带来的仆人,关系亲近——”一位李府管事连忙道。 “关我何事,新军招揽十三城各路人才,越是人才就越不能例外,怎么,你们李府高人一等?”洪小四玩味道。 眼看着乌笼被领走,李府管事迅速对一人小声道:“快起转告夫人,乌大匠被抢走了!” “你似乎并不惊讶,哦,对了,你是主动纳的投名状,鱼肠剑真是你打造的?” “是。”戚笼镇定道,只是不时转头,似乎对于军营中的一切很感兴趣。 “别看了,呆久了你会看烦的,话又说回来,一切都照我们边军编制搞,倒也有几分模样,十人为火,火设火长;五十人为队,队设队正;百人为旅,旅设旅帅,两百人为团,团设校尉,嘿嘿,为了这几个位置,这些天可是拼死了不少人,还是狗咬狗狠啊,对了,你真不认识我?” 那懒懒散散,看上去别有几分慵懒英俊的洪小四突然道。 “将军觉的,我应该认识你吗?”戚笼反问。 “哈哈哈哈,的确,若你真能与我们一道,我们有的是机会相互了解。” 洪小四打量着对方,穿着常款的家丁短袍,高高瘦瘦,白白净净,没什么练家子的痕迹,眼神松散,唯一值得称道的,怕是只有镇定的架势了,或者说,厉害的匠人都这样? “不过你也别以为这便可以了,想要入我们边军,得先考核,不然谁知道这口剑是不是你铸的,而且考核的还不只你一个。” “还有其他人?” “呵呵,有人当关外是虎狼窝,自然也有人认为它是名利场,所以是驴子是马,练练,得练练。” 洪小四看上去极为健谈,脸上总是笑嘻嘻的,并没有其它边将脸上肉眼可见的自矜和鄙弃,唯一让人感到头皮发麻的,大约便是对方手指上转来转去的八斩刀,三尺刀光晃来晃去,生怕滑下来切掉手指。 戚笼印象中,他以前抢过的一位边军校尉,玩的也是这种刀。 “对了,将军大人,小民适才听将军说,火长、队正、旅帅、校尉,那这折冲将军一职,不知由谁担任?” 二人赶到后营器房,入房之前,戚笼突然问道。 洪小四一愣,然后嘿嘿一笑:“那自然是,价高者得!” 语罢,洪小四一掀门帘,滚滚热气便扑面而来,除了火炉的热气,还有便是气血的热流。 帐中坐在高位的一共有十几位,个个头盖钢盔、身穿铁甲,见洪小四前来,纷纷拱手,口称‘教官’,态度热情、恭敬、讨好、高傲,不一而足。 戚笼眯了眯眼,逆鳞微浮,顿时感觉自己像是掉入了虎狼窝,凶恶之气滚滚而来,恶狼、豺兽、魔怪,一个个身形庞大、红睛尖牙、吞咽吮血,像是要把自己活吞了一般。 戚笼头一低眼一垂,看似是害怕,其实是在用‘须弥金山’镇压体内气血暴走,免得露出跟脚,成为这群凶兽中最凶恶的一只。 虽然他无法像那萧道人一般,通过法术检测武人的气血强度,但通过龙煞对于风水之气的感应,也粗略能感受到眼前这些新军校尉的层次。 那风水异相模模糊糊的,至少是贯穿一两条筋脉的,而那清晰到汗毛必现的,大约是贯穿三四条筋络,名震一方的凶恶拳家,类似当年的汤瓶拳拳师,而场面上至少有四五位,风水异像混淆不清、像是众多异像凝结而成,那是能对戚笼产生威胁的,甚至连他都看不清深浅的高手。 戚笼看到了鲍五、看到了宫元朗,甚至看到了当初在水陆大会上的一些熟面孔,只是这些家伙完全没了商人嘴脸,一个个的,好似沙场宿将一般。 不过让他格外注目的有三人,一个风水之气似是要喷薄出帐篷外,耀眼的让人不可直视,而且风水异像极其清晰,是一口金晃晃的、纹路如血的板刀,这种刀类没有刀尖,长长方方像一口极简陋的刀片,但却让用刀多年的戚笼明显感受到一股浓郁刀气。 而恰好,那胖校尉背上,用锁链锁着的,是同一类型的板刀,‘咣咣’作响,或者说,这风水异像就是从那刀身上逼射出来的。 另一位是一位面目普通的小将,在所有人中算最不起眼的,但他没有风水异相,一点都没有,如果对方不是滥竽充数的话,那便只有一种可能,就是其命格已经完全吞噬掉了命数,是天生的蛟蟒枭雄一流,哪怕在小池塘中,都能卷起泼天大浪。 最后一个是位道人,道人头顶三尸神,由人中三魂、命中三灯糅合所化,象征道家一种境界,只是这三尸神极其诡异,五脏器官挂在外面,像是由不同人的手臂、大腿、脑袋、眼珠、鼻子拼凑而成,最重要的是——没有嘴。 从其他人的称呼中,戚笼很快就知道这三人的名字,唐三糖、李慑、蝇四。 蝇四道人看了戚笼一眼,指了指第一座特制炼剑炉,然后就闭目不言。 但就是这般动作却已让人注目,要知道这位蝇四道人可是出了名的冷漠,除了几个出彩的尉官,一向是谁都不搭理,这次居然会对一个匠人发指示。 但别人看到主座上一位老人担忧的眼神,也多多少少猜测到了什么。 李慑眼中精光一闪,随即开口道:“洪教官,是否可以开始检核了?” 洪小四点了点头,打了个哈切,“那便开始吧。” 戚笼将对方准备好的熟铁和沉铜放在火炉中预热后,便就打量四周,发现除了自己外,还有五六位匠人,看起来五大三粗,至少都是熟手,除此之外,还有一些拳师、刀客、豪勇、乱兵,甚至还有一些特殊职业,酿酒师、裁缝、养马官等等。 钟吾古地向来不缺流民,而流民之中不缺人才,很快这些人才就被各大校尉瓜分干净,若是好几位校尉都看上眼的,少不得争夺一番,口舌、拳脚、兵器比斗,场面看上去乱哄哄的。 这貌似是一场特殊的聘请大会。 而做为主考官之一的段大师故意四处溜达了一圈,然后悄摸摸的溜达到了戚笼身边,低声道:“你又来干什么?” “怎么,师父能来,徒弟就不能来吗,”戚笼嘴角勾起:“还是说,师父觉的徒弟的手艺不到家?” 段大师先是一怒,继而敏锐的感觉戚笼语气不对劲,下意识的顺着对方话往下说,“你小子好大胆!” “不大胆怎么赶来搏一场富贵,顺便让师父知道,什么叫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第四十六章 臣以杀君 子以杀父(中) “道长,我想——” “不,城主,你不想。” 虞道人手指一捏,九张纸人走了下来,互视一眼,朝着虞老道耸肩翻手,气的老道人吹胡子瞪眼。 “你们这些小破纸,没有道人我点灵,哪还有你们折腾的余地,好好好,三牲香火十柱,什么?二十柱,你怎么不去抢啊?” 大门‘逛逛’作响,无数无形之手似要推门而入,老道目光扫过门外越发凶恶的阵势,语气一转,“二十柱香就二十柱,快点动手!” “三十柱?嘶~老道我不发飙——成交!” 九张纸人比了个大拇指,从门缝中划了出去,门外兵戈凶煞所化的黑胄甲兵向潮水一样涌来,纸人吓的脸上墨汁流了下来,各走九宫方位,布了个九宫迷魂阵,顿时九座空井翻土而出,一下子将凶煞所化的黑水吸入。 暗搓搓的布了一个九宫阵后,老道松了口气,躬着身子一指,二人便悄摸摸的向另一处阵势薄弱之处挪动。 “呵,居然想逼我出战,痴心妄想,我虞道人什么时候干过光明正大的买卖,十面埋伏算什么,我虞道人只要想苟,就没有苟且不了的时候。” “道长厉害!” “那是自然。” 话语一落,一阵刀砍斧劈声从屋外响起,然后风头一卷,纸人人头就从门底下滑了进来,黑墨汁变成了红墨汁,脸上是一个大大的囧字。 二人沉默了一会儿,虞道人指一点,胖胖的城主便颠颠的凑了过去,看了一会儿道:“道长,我们头顶上有两口交叉的钢枪,那枪好粗啊,跟柱子一样,哇,枪头冒火了啊!” “别看了,再看眼要瞎了,那是双枪托日大阵,能聚太阳真火下凡,直接烧了老道的井眼,而且此阵恶毒,能把人道行烧化掉!” 虞道人咬牙切齿,道:“事到如今,这是逼的我不得不行动了!” 城主精神一振:“道长是准备绝地反击!” 虞道人反手就是一巴掌:“反个屁的击,你是我们道门中人吗?你知道什么是修行吗,你知道那萧小鬼除了出识神外,还开了阳窍么,你是想我被活活烧死吗,我虞不仁带你当了十年的城主,靠的是什么,当然是苟啊,你不想苟,难带你想狗带?” 那胖城主脑袋被打的‘啪啪’作响也不生气,只是憨厚一笑,“可是道长,你不是有五十年道行么,那道士眼瞅着还没活到四十岁呢,你还斗不过他?” 虞道人更是怒其不争,揪着他耳朵道:“道行算什么,斗法靠的是境界啊,识神能御剑,阳窍能驭阳火,在道家斗法最强的各种境界中能排到前二十,老道我一辈子就炼就一个境界,怎么跟他两个境界的打啊!” “原来是这样,境界越多越好么,”城主摸着脑瓜子道。 虞道人一边带着对方偷偷摸摸转移,一边接口道:“废话,自然如此,什么时候你炼出了几十种境界,就可以尝试尝试统一所有小境界,凝练道门的至高成就‘金丹’了,我以前有个女徒弟,不到十六岁就炼了四种境界,跟她相比,他姓萧的算个屁啊!” 城主精神一振,道:“那道长,赶紧叫你徒弟来助阵啊!” “她不够苟,死了。” 城主嘴巴张了张,苦着脸道:“可是道长,再不出去,我感觉我要热死了。” “你是个白痴,不是傻蛋,明知道外面有十面埋伏,你还冲出去让人埋伏,你便是世上第一大傻蛋!” 二人蹲了一会儿,互视一眼,彼此汗流浃背,胖城主脱的半光,露出一身肥肉,老道士道袍敞开,露出半面排骨干,感觉烤肋骨的香味都快出来了。 最后还是虞老道忍不住道:“强中自有强中手,恶人自有恶人磨,只要我们足够苟,别看他如今气焰滔天,总有烟消云散的那一天!” “可是、呼呼,我担心,他没成枯骨,我们就要成烤尸了!” “哼哼,别当老道不照顾你!” 虞老道得意一笑,从桌面下突然抽出一根三尺长的龙纹石锏,此锏一出,周围风水之气所化热流如积雪消融。 “两月之前,天降光流大雨,老道那时恰好在黑山练功,无意寻得此宝,若老道猜的不错,此宝乃一节龙脊入石所化,凝为锏形,重而无锋,上打君不正,下打臣不忠,用来破阵,那是一等一的利器!” 城主真的激动了,“道长,莫非你想——” “没错,老道我在城主府这么多年不是白住的,闲的无聊时,呸!早已推算出有此一劫,未雨绸缪的布下了十多处疑阵、暗阵,所以说,我们先找一处阵眼,然后用这口锏把它破了,再然后藏在里面,哈哈哈哈,那姓萧的机关算尽,想破老道的阵法,老道就自己先把自己的阵给破了,我看他还怎么破!” 虞老道仰天大笑:“他能奈我何!!!!” 城主一脸钦佩,“不愧是道长,老谋深算,不对,老奸巨猾!” “那是自然。” “不过话又说回来,道长,你炼的道家境界是什么?” 虞老道老脸一红,犹豫了下,道:“谷神不死,是为玄牝,玄牝之门,是谓天地根。” 城主恍然大悟:“原来道长修的是谷道。” …… 新军营房,大多数校尉的目光都被戚笼吸引,无它,一个能铸造道器的刀匠价值千金,一个能铸造新式道器的刀匠,价值——不可估量! 戚笼很好的扮演了恃才傲物、却又盛气凌人的这一角色。 洪小四靠在门口,看似漫不经心,实则眼神闪烁,不时跟蝇四道人互换眼色,相比于只看到戚笼金钱价值的各新军校尉,他们更看重的,是他的潜力。 在七大都督府,道器的开发程度比在关内至少高了两个档次。 不仅古代名刀神剑被道器仿制的七七八八,就连综合各路神兵优势所开发的神道兵,以及已经有了一丝丝眉目,传说中神祗所佩的天子神兵,都已经在锻造中。 而哪怕在所有道器之中,鱼肠剑的铸造难度都能排到前十,甚至是前五,无它,死而后生是其一,最重要的其实是天时地利结合,这很玄乎,但按照武平军府某一位铸造大师所说,便是风水之气在某一刻与龙脉相合,并借此产生的急剧变化。 改朝换代算,君王被刺、龙气更迭算,又或是忠臣义士起兵救驾勤王、匡扶社稷算。 说来说去,能让龙脉翻身的也就这三种,而能配合鱼肠剑风格的只有第二种。 这就更别提匠人本身的铸剑水准了,人器相合,日有所思,也有所梦,心有所感,剑有所铸。 洪小四来之前便已得到通知,不论对方铸剑成与否,单凭对方能用废材打造出鱼肠剑粗胚,人就必须带走! 段大师看到戚笼行云流水一般的手段后,表情相当复杂,有激动、有担忧、有相当的成就感,也有被前浪拍在沙滩上的强烈不爽;毫无疑问,戚笼比他更快摸到了铸剑的门道。 这小子当麻匪可惜了啊,还是应该好好打铁才有出息。 李慑这名小将目光闪烁的看着这一幕,悄悄的探前一步,并指,在戚笼铸造鱼肠‘由生转死’的关键之处,划下! 戚笼正沉浸入腥风血雨,断剑重铸的幻象之中,边军准备的都是上等的铸造材料,而炼铁水比起‘废剑废铁’更有效果,所以创造的异像也更激烈,剑身‘嗡嗡’作响,一道奇形光状怪鱼猛然跳出,戚笼手中铁锤化作绝然刀光,猛然劈下。 然而就在此时,一道凶蟒忽然从腥风血雨中卷出,赤红牙齿一开一合,刺入砸戚笼手腕,让其手中动作一顿,‘咔嚓’一声,鱼口张开,那道白芒只吐出一半。 “咦,就差一点!” 洪小四抱着的双臂松下,目光紧盯碳灰的洒下,看着几乎透明,却又显出琥珀色光芒的细狭短剑。 没有剑鸣,成不了道器! 段大师精神一紧一松,哈哈一笑,道:“看来还是不成,果然还是要再练练,你还是先回——” 戚笼眼中凶光一闪,踏前一步,左手捂住了对方嘴巴,右手鱼肠剑毫不犹豫的捅入了对方胸口。 “师傅,借你的心头血,成我的剑!” 剑匕刺入,血水逼射,染红剑身,拔出,方圆十里,鱼鸣剑吟声大作! “我艹!!!” 洪小四双目圆瞪。 蝇四道人咳嗽一声。 唐三糖身子一抖。 李慑眼角抽搐。 以及不知何时冲进门的段七娘,看着被胸口被戚笼捅穿的段大师,脑皮层放空,心头千波万浪,最终,化作一声歇斯底里的尖叫。 第四十七章 臣以杀君 子以杀父(下) “这么说,段大师人死了,被自己徒儿捅死了。” ‘恰好’在兵营中做客的白三娘听到这个消息,‘大惊失色’、继而‘咬牙切齿’,素手一拍桌面。 “太可恶了,此僚竟如此猖狂,当众弑师,各位将军,劳烦将此人交予奴家,妾身必然以家规严惩!” 配客的校尉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各自露出奇异的表情。 其中一人忍不住开口道:“段大师是边军之人,这刑罚之事,我看还是交予边军处理吧。” “不,此人生是我白府的人,死是我白府的鬼,家奴管教不严,是我这个家主子的失职。” 另一校尉干笑道:“夫人莫要说笑,段大师已然花甲,不过因为精通四种道器铸法,还不是被边军强征了过去,这位戚小师傅不过三十,同样精通四种铸法,你说,这等人物,边军岂能放过。” “荒唐!杀人偿命,天经地义,难道这就不管了不成!没王法了吗?”白三娘杏目圆瞪,表示不可置信。 “夫人说的有理,”一道低沉沙哑的声音响起,然后道:“人我们已经杀了,人头奉上。” 蝇四道人大踏步走了进来,直接丢来一颗血淋淋的人头,看不清面目。 “夫人可以拿回去交差了!” “你们!”白三娘愤怒到了极点,拍案而起,“你们这群人欺负我一个寡妇,会遭报应的!” 语罢,此女匆匆离开,风姿绰约的背影颇显狼狈。 很快便有消息传来,说是白三娘带着家仆,气冲冲的走了,连犒军物资也拖走了,顺便还有段大师的尸体。 “李伏威的遗产可有不少呢,”有人冷飕飕的道。 “娶寡妇不丢人。” 李慑眼角一挑。 “让他们走吧,冯大、冒二、孔三、曹四、鲍五,个个是人杰,安他们心不容易。” 蝇五道人沙哑道。 …… 而在此时,已被‘处死’的戚笼正在一间牢房中跟洪小四饮酒。 “哈哈哈哈,乌兄弟你够狠,这一剑换我可刺不出来,”洪小四伸出了个大拇指,一手揽着肩膀,极其亲热:“你到了关外,大有可为啊!” 戚笼‘阴沉沉’的饮酒不语,似乎还没从弑师的‘痛苦’中解脱出来。 “乌兄弟你其实姓戚是吧,放心,我懂的,白家人要你,无非是打个短工,但我们不一样,在武平军府,你能炼神剑!” 顿时,戚笼眼中一道光芒闪过。 洪小四暗自点头,边地的神匠多半都是这副死人脸,技尽于道且穷于道,对外事极冷漠,笑呵呵道:“以后兄弟你还是姓戚吧,黑山城人多眼杂,再被人看到可不好。” 他又掏出一本书,“而且有这功夫,兄弟可以研究研究这玩意。” 《玄匠神兵谱》 戚笼一把夺过,饥渴的翻了起来,看这沉浸的模样,似乎已经不打算跟外人沟通了。 洪小四也不在意,只是又掏出两物,最后吩咐了句,“明日见侯爷,兄弟你可要态度好一点。” 等人走后,戚笼‘狂热’的态度不变,只是迅速用龙煞扫了一遍,确认无人暗中监视后,这才吐了口气,心中暗想。 ‘刚刚那一剑,没捅过头吧,好似手抖了一下,老爷子不会真这么没了吧。’ 不过旋即戚笼便自嘲一笑,如果一个武人连对自己的手法都失去了信心,那他还能干成什么事,而且‘噬魂丹’对外伤有奇效,哪怕正中要害。 顶多折几年寿而已,反正老爷子遗书都写好了,想必被捅的时候,心里一定稳得一笔。 戚笼咂咂嘴,倒还真翻了两页书,‘神兵特性’‘神性开刃’‘图腾铸法’ “这世上居然真有驾驭天地自然伟力的载体,神道兵么。” 这本书虽然无具体神道兵的铸法,但倒是详细记载了神道兵的来历,简单来说一句话——运使神祗力量的兵器。 这种诠释,字数越少越可怕,戚笼摸了摸脖后逆鳞,那个少年,还有那个夜枭女,他们不仅是一两个,而是一群人么。 龙脉,也算是一种神祗吗? 戚笼吐了口气,决定不多想,这类问题,或许只有等到他站到武道顶峰,才有资格知道真相,前提是自己没有中途夭折。 他把目光放在了洪小四拉下的两物中。 火蚕棉手套 由顶级火蚕吐出的丝编制而成,其硬度、避火效果是普通火浣布的十倍,附加特效,烧邪。 烧邪:通过特殊手法,激发蚕丝中的火性,有强烈的驱邪效用,一日只能用一次,多用烧手。 异种核桃 古钟吾国贵族文物,经由古国神族血脉者常年把玩,产生了一丝灵异,长时间把玩能增涨一定程度的腕力和指头灵活性 手套只薄薄一层,看上去像是红色鱼皮,戚笼直接上手,至于古玩核桃,倒是出乎意料的有些重,像是两颗实心钢球。 “这就是沾染了一丝神祗之力的神异物么,有意思,这才是让人卖命的宝物嘛。” 戚笼一边转着核桃,一边悠闲自在的翻着书,老爷子‘挂了’,他至少省下一大半心,剩下的时间,便可以悠闲自在的等着新军征讨完毕,然后借势北上。 呵呵,有些人,或许在自己走之前,可以算一算总账。 第二日,戚笼果然被领去拜见薛保侯,这位以傲慢和霸道著称的薛侯爷居高临下的勉励了戚笼几句,总之便是好好干,李府能给你的,边军都能给你,而且可以给你更多。 薛保侯也情理之中的看不到风水之气。 戚笼一连数日都被按在兵营中,他也自觉,住所和铸造坊两头跑,完美的扮演了‘疯狂刀匠’这一角色。 事实上,一半是假扮,另一半,倒是真的感觉手艺有所突破,正好借助边军强征的各路物资练手感,毕竟这种免费机会难得可贵,有一些铸造材料,甚至连官营刀匠铺都没有。 ‘咣当’一声,随着刺红的枪头刺入粹铁水中,水雾蒸腾,粹铁水表面倒是燃起了一层火光。 “火不融水,水不灭火,又是一口好枪!” 戚笼面色不变,只是头也不回,枪身猛的一甩,那说话之人反手接住,几乎就在握枪的瞬间,无数枪影雪花般的周身绽放,越绽越多,最后真的好似大雪裹身一般,通体凉意,风雪夜,枪影倏忽而出,枪锋距离戚笼喉咙不哈过半尺。 一股庞大血气卷过风雪,在戚笼身前卷起滚滚热风。 “枪是忠胆,”神枪楚咧嘴一笑,“这口枪我要了。” “上次你也是这么说的,”戚笼面无表情,只是低头之际,嘴巴无声的吐出两字。 ‘枪意!’ “做为报酬,我可以教你枪术。” “不需要。” 戚笼在这数天内,状态爆发,一共锻造了两口碧炼刀、两口鸦九枪、一口割肉斩马刀,结果还没捂热手,就被以各种名义收了上去。 事实证明,地主家也无余粮,新军的道器最多只普及到队正,甚至不是全部的队正,十人队的火长能有一口锋锐钢刀便是顶配了。 “上面发话了,明日出征,让你随军,给你挂个后勤旅帅的闲职,不管军,让你专门负责修理的活儿。” “好。” 神枪楚又上前几步,小声道:“黑山城一个月前突然地气泄露,流露出好些神异物,侯爷的意思,让你摸摸底。” “明白。” 战争必然造成兵器损伤,而损伤的兵刃,在一个匠师的眼中是没有任何秘密的。 戚笼面无表情的点了点头,他对于军中苟且不感兴趣,反倒是注意到一个日子,明日就开拔么。 神枪楚又眨了眨眼,哈哈一笑,举起两壶酒,道:“我不知道你喜欢什么,就带了两壶边郡的烧酒,也不知道你喜不喜欢?” “酒喜欢,”戚笼又磨起了砧板,头也不抬道:“人可以走了。” …… 入夜,火炉升腾,这对于戚笼这个‘匠疯子’来说,是再正常也不过的事。 不过这一次,他放在砧板上的武器有些特殊,刀长四尺五寸、刀柄长七寸,刀身靛蓝色、刀口发黑,正是当初被龙脉重炼的大环刀,在城门口被收,充入军资,历经周折,又回到了他的手上。 他不懂风水,但他明白一个道理,一件事物最强的关头,往往就是它走下风的开始。 龙煞能控制风水之力,但要破萧道人的阵,需要一口特殊武器,斩了龙脉的大环刀,便是最好的武器。 戚笼一锤又一锤,刀身渐渐发出不甘的刀吟声,刀身之上,仿佛有一颗怨龙首级在龇牙咧嘴。 龙脉被斩,刀锋上的怨气是最重的,而龙煞也需要这股怨气强化己身。 戚笼甚至听到耳边流水、又或是流血的垂涎声。 龙首更加疯狂,几欲脱出刀身,可是刀握在人手,人不使刀,刀便无用,毁刀之时更是如此。 终于,随着最后一锤,刀身猛然炸裂,一道虚幻龙影刚刚腾出,就被无首龙尸抓住,首撕尾,尾抓首,渐成蛇吞尾之姿态。 戚笼只感到眼前圆光一闪,便就以另一种形态,来到另一重世界中。 第四十八章 夜磨刀 除灾殃(上) 神话故事中的阴间和阳世,和风水术语中的阴阳不是一回事。 前者是指两个独立的、隔开的世界,鬼之所和人之居;后者阴阳为一体,更多是得失、盈亏、寿夭、福祸的泛指,相互包容且相互转化,前者是结果,后者是过程。 戚笼通过龙煞吸取刀中煞气的契机,彻底脱离肉身躯壳,处在一种奇异的风水状态中。 五官六感仍在,但是又多了很多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他转头看向‘肉身’,发现肉身仍就站立,似乎陷入一种沉思状态中。 ‘识神?’ 戚笼旋即摇头,道家的识神更接近于五官六感的融合体,以净水、神火、意土为依托,出于肉身,却又是无形有质的状态,但识神出游之际,是绝不会感应到肉身状态的。 戚笼心念一动,肉身便缓缓坐下,同时开口:“我无事,你去也。” 除了反应迟钝些,跟之前没有任何区别。 他再转到镜面前,只见镜中倒映着一个棱骨森严的怪物,像是人体骨骼轮廓,只是没有首级,肋骨、手骨上,长满了类似倒刺一般的鳞片,下半身模糊不清,只隐隐约约有个轮廓,戚笼弯腰,与镜子越贴越近,那本该是脑袋的地方,突然冒出了两团手指粗的,类似眼珠子般的绿火,离远了却又看不到。 指头敲在镜面上,发出‘叮叮’的声响。 “居然还是实体。” 不过这种实体和物质状态又有明显的区别,必如,戚笼一步踏出,就跨了上千丈,出现在了军营边缘,抬头望去,人影、马匹、建筑都在拉远模糊,取而代之的是一团巨大的、血红色的云团,云团中旌旗滚滚,各种军械明晃晃的挂在其中,凶气和杀伐之气拟成实质的红黑二色,扑面而来,更有一轮纯白烈日浮在云头,火光荧荧,似乎随时要蒸腾而上,将大地裹为战场。 这还是深夜十分。 ‘荧惑?’ 戚笼自言自语,原来史书记载的大凶之兆是这么回事,这还只是‘五千人’的荧惑,若是数万、数十万大军,以天灾人祸为养料,所制造的‘巨日’,或许便是所谓的‘忽有狂徒夜磨刀,帝星飘摇荧惑高’。 而在烈日之上,一口三角令旗正挂其中,旗面为黑,上有鬼面甲胄盘膝坐定,甲胄中燃烧着的,正是汹汹‘荧惑’之火。 戚笼一步踏出,直接出现在‘甲胄’对面,将旗身一拔,想了想,反插在自己肩后,刹那间,汹汹光火自骨架内喷出,眼睛部位的两点绿光像添了油的蜡烛,越显明亮,最终彻底变成赤红色。 同一时间,法台上,萧道人插的十根幡旗中的一根忽然‘咔嚓’一声,被风吹断。 那围堵城主府,在大街小巷中持刀杀人的黑甲胄兵突然消失了十分之一。 “咦?” “道长怎么了?” “有强人来了!” “道长,我想看——” “看什么看!蹲着,且听风吟,且听风吟。” 不过十息,又有两杆幡旗断裂。 萧道人眼眸煞气一闪,冷哼一声,大袖一摆,台前三油灯突然亮起,灯芯不大,却格外明亮。 道人跌坐在地,识神御剑,背后桃木剑化作一道白光,三跳两跳,便出现在了城外,然后看到了某个怪物,神魂猛的一跳。 ‘这是什么鬼玩意!’ 只见城门口站着一位身如火碳的大骷髅,身有丈许,背插三旗,骨缝之中,火油流下,滴在地面上‘蒸腾’起火光,烟火缭绕中,骷髅一只脚踹在城门上,每一踹,那做门栓的金刀就发出‘嘎吱’一声剧响。 ‘邪魅魍魉,该斩!’ 几乎念头一落,白光便跳入了骷髅的‘眼眶’,从后颅骨射出。 骷髅动作一僵,身上油火弱了不少,正当萧道人感到满意之际,‘轰’的一声,骷髅浑身火光大涨,火焰似乎凝为实质,无声大吼一声,那空荡荡的脑袋上,突然浮现了一颗龙首,只是龙眼泛白,脖颈处鲜血淋漓,似乎刚被摘下来不久。 ‘好强的龙煞之气!’ 萧道人面色一变,连忙隔空施法,法台上的雷令‘嗡嗡’作响,隐有雷光闪烁。 “阴阳击搏,法而为雷,阴阳凝流,激而为电。雷电相逐,天地为目。八方正炁,电光闪烁。起雷使者,起吾坛界……” 今夜,很多人在梦中梦到了一记响亮的雷光。 一尊巨大的雷部神祗从法台上缓缓站起,手中阴阳二气旋转,一团浑沌雷光亮起、隔空打出,‘轰’的一声,那颗龙首瞬间被轰炸开,同时骷髅身子晃了晃,火光立消,脖子上青烟袅袅。 正当萧道人松了口气时,两点绿光再度亮起,虽然看上去弱了一些,却多了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理智。 ‘被雷劈了一下,脑袋清醒多了。’ ‘荧惑为刀!’ 汹涌火焰顺着骨头纹路流入到右骨掌中,渐渐化作大环刀型,而且刀柄位置更多了一颗凶睛腾腾的龙首。 识神危机大作,所附木剑连跳两下,出现在城头,还没来及松心,却见骷髅视墙为地,横踏而来,同同时一根三角令旗被拔出,猛的向自己甩来。 “不好!” 萧道人这下可以肯定,此物并非邪祟鬼物,而是某种风水变化的产物,所以其不畏剑、不惧雷,更可怕的是,对方可以克制一切风水术的变化。 所以一箭射来,萧道人便有远遁之念,只有回归法台,借助风水阵势的变化,才能借风水克风水。 木剑再次一跳,出现在了数里开外,可迎面而来的,便是骷髅讥讽的眼神。 骷髅踩空、翻腕、身子完全倒立在空中,臂与刀连成一条线,猛的向上抡劈! 刀口剁在木剑身上时,交接处火光汹涌爆发。 ‘原来它甩令旗,不是为了射我,而是提前判断出飞剑的走位,好趁机破剑。’ 就算是千年合桃木养出的法器,到底也不是真正的飞剑,轻易的就被一劈为二,萧道人精神大损。 “忽有狂徒夜磨刀,帝星飘摇荧惑高~” 夜黑风高中,一个怪异骷髅视房屋建筑为平地,浪荡而行,手持大刀,引吭高歌。 …… 萧道人识神归位,面色惨白,像是一下子老了十岁,但却毫不犹豫的将双手放入鱼缸之中,缸中没有水,却有一副倒扣的黑山城地图,双手虚握,顿时十面埋伏阵势全数发动,化作五根巨大风柱,不断吸入黑雾,从城门口向城中心抓去。 “乖乖,好大的阵仗,星宿转,万物黯没,想不到萧小子十年不见,居然炼出了这么个大神通,小如来抓孙行者啊!” 大骷髅,也就是戚笼却没有硬顶,脚踩在任何一处有风水演化的地方,手中大环刀有如擎天烈焰,所过之处,刀光如练。 “抓到你了!” 戚笼堪堪躲过一道风暴巨柱的侵袭,右手三角旗一甩,直接穿墙而入,落在一户人家中,一家三口被倒挂在房梁上,嘴巴和眼睛上各插了一根尸油蜡烛,人却还活着。 戚笼眼中煞气一闪,手中大环刀毫不犹豫抹出,连点九下,蜡烛上的灯芯全被挑掉,将灯芯所化黑气一口吸入。 而法台上的人头杖‘咔嚓’一声裂开,三根骷髅头脑壳开了,一股黑烟散去,同时那一家三口的‘尸体’也像是蜡烛一样融化掉,三口子全躺在床上,跟睡觉似的。 “我就说这萧小子吃相难看,好好的,你规规矩矩练个法术不行吗,非要害一些星煞照命的百姓,拿他们魂魄做些文章,老道要是跟你斗吧,怕误伤无辜,不跟你斗吧,又见不得你这副嚣张模样,看吧,现在嚣张过头了,把煞神引来了吧。” 不知何时起,虞老道蹲在墙头上,津津有味的看着,感觉就差一把瓜子了。 第四十九章 夜磨刀 除灾殃(中) ‘吃!吃!孤要吃!把你的一切都奉献给我,孤将赠予你一切!’ “白痴。” 骷髅眼眶中的绿火外围,间或有一圈红光亮起,红光霸道、贪婪、凶恶,但每次向绿火发起吞噬时,都会被绿火烧化,那火焰之中,仿佛有更深层次的桀骜。 一道道黑色风刃从风柱之中弹出,像是天上下刀雨,骷髅身子则像不倒翁般,每每在刀锋劈到骨骼上的前一刻,拧腰转髋,躲过劈砍,而手中刀光旋转,更是如同在不倒翁四周转动的陀螺,刀如臂使、上下翻飞,时而化三,时而化九,斩的黑色风刃节节崩裂,在这风水异像之中,戚笼将汤瓶拳身法与刀术融合为一体,使出了非凡的变化。 ‘福兮祸所依,祸兮福所伏。’ 戚笼往往刀光一晃,盈化为亏、祸转为福,那黑煞风刀虽然密集,但往往没斩到身上,就转了一个反向,又或是化作和风细雨,身上一卷便就散去。 这种手段,比起龙煞,或者说龙脉残存的那一两分意志,简直不知高明到哪里去了。 所以虽然一开始吸收风水时,一不留神被侵入了一部分精神,但当戚笼清醒后,立刻稳稳的压住了对方,然后开始反击。 风水道人的寻龙点穴,讲究的是大势,借天地变化的大局来压人。 但龙煞却和拳术一样,在方寸之地做文章,三尺之内,你死我活。 比如你以阳火镇阴脉,我便以金转木、木转水、水转火、火转土,最后用你的火性来成我的土性。 所以黑煞风刀越疾,戚笼手中的荧惑刀就越明亮,这是将残存风水之气吸收转化的成果,最后化作三十丈的火焰狂刀,以巷为鞘,刀身一抖,抖的火花朵朵绽放,在一朵朵火花中开出一道道气机,然后气机爆发,在千变万化的风水演化中寻根溯源;接着猛的一拔,劈开昏暗的空间,狂风闪电之中,一口绿色葫芦作势欲逃,可哪里来的及。 戚笼的身影瞬间消失不见,再出现时,已是‘嘭’的一声,火树刀花葫中开,葫芦瞬间四分五裂,戚笼的龙煞之身再出现时,又多了几分不同。 其背后插了五杆小令旗,右胸口多了尊骨甲,甲上沉浮着佛经记载的大魔头三面波旬,模糊的下半身被风雷二气炼出腰、髋、足,一只眼珠子是半面龟甲图。 刚刚增加的,便是下半身变化,黑煞风炼入腿中。 总之是打前一口刀,战后全身套,只这一战的功夫,便从土鳖变土豪。 壕气无双的骷髅一步踏出,便踏到了黑山蹲的虞道人面前,空洞洞的眼珠上绿火大作,刀尖点了点虞道人,又指了指对面法台,意思很简单,你的媳妇,我衣服都扒好了,绳子都捆结实了,这最后一下子,你不是还打算让我上吧? 虞道人讪讪一笑,拍了拍手,把花生壳洒了一地,拍胸脯保证:“这哪能呢,上次是你主攻我辅助,这一次换我主攻你辅助,啧啧,斩龙脉居然斩出这么大的好处,早知道老道就自己上了。” 老道士背起龙脊锏,肩上两挂黄纸符,左手上还提着根‘太乙救苦天尊弟子、招魂超度无二价’的幡子,这模样,不像是跟人斗法,像是给人安魂下葬的。 萧道人气的三尸脑神跳,心痛的像是开了七窍玲珑心。 天见可怜,他是正宗的平天道法术底子,虽然喜用邪术害人性命,但法器都是千辛万苦自家熬炼出来的,这巽风葫芦,是用绝种的青葫芦在北风口灌了八天八夜的凶煞风,这巡雷令,是关外一道白雷煞误入关内,他花了半年时间才封进令中,那三奇骷杖,是他动用一切关系,挖开了不知多少达官贵人墓穴,最后才找到三具三奇贵人骨,抽了脊椎,泡尸水泡出来的,那龟背缸,更是挖开河堤,从枯水脉中挖出的千年老鳖甲整体雕成。 但那天杀的怪物!居然一个个将法器破碎,然后吸入体内,萧道人感到这天上的冤屈和地下的委屈合在一起,都没有自己今天这么冤过,这报仇的正主还没碰上,怎么就被流窜的尸怪撞了个正着。 不过,那尸怪如此恐怖,若是将之炼入封印物,怕是第一流的魔器也不过如此了! 此刻,萧道人咬牙切齿又心头火热,已经暂时放下了报仇的念头,将一切防护堆在法台上,杀手锏是法台正中心的草人娃娃,这娃娃只有一个作用,便是能夺魂转魄、替代正主。 只要它来! 只要它来!! 只要它一出现!!! “老道我来也!” 一声销魂的公鸭嗓子,法台上的萧道人和法台下的虞道人一对眼,相顾无言。 良久,萧道人强忍着跳下台,一脚踹在对方脸上的冲动,搓着牙根,屏声静气道:“虞老鬼,你来何事?” “咦,奇了怪了,不是你叫我来的嘛,现在我来了,快,我们大战三百回合!” 萧道人强挤出一丝笑容:“唔,道友误会了,事实上本道登台做法,是为了降伏一城中妖孽,阁下若是无事,不若回去睡觉吧。” “妖孽,哪呢?我们双道合璧,收了这厮!” 虞道人装模作样的到处望,身后一张张纸人缩手缩脚、偷偷摸摸的钻入黑暗中,一看就是准备在布阵,要强镇他这座法台。 “虞老鬼你给脸不要脸!” 萧道人努极反笑,手指头捏的铁青,忽然悚然一惊,这老鬼如此有恃无恐,一点也不像是他的性子,莫非那怪物与他是一家的? 他也是个有决断之人,一念及此,顿时识神出窍,同时往胸窍火穴一戳,金红色火光从心口喷薄而出,正好与识神撞在了一起,化作一道火色人影,直接扑向虞老道。 结果虞老道被一扑正着,惨叫一声,化作一张纸人烧成灰烬;而隐藏在暗处的纸人则同时嘿嘿一笑,身形涨大,有了轮廓五官,竟然与虞老道有那么几分相似,同时口中咒音不断,竟然晃的阳火不断摇曳,同时萧道人感到胸口阵阵发闷,此老鬼的道行居然有反克自己的架势。 “老鬼你不是斩龙脉受了重伤,原来如此!” 萧道人咬牙切齿,一下子就明白了,这老鬼一直都在扮猪吃老虎,十年前在扮,十年后还在扮,只是这次扮的更恶心,连斗法都请了外援。 二道人同时盘膝坐定,萧道人识神在头顶演化三明灯,火亮如炬,一时间整座法台上火光汹涌,风水之气汹涌如火海滔天,狂奔浪滚而来;而虞老道摸了摸肚皮,面色有些愁苦,吟道:“菊之爱,虞后鲜有闻~” 然后猛的一吸,竟如长鲸吸水,把这风水火势从眼耳口鼻中吸入,绵绵若存,用之不勤;竟真以一门境界之力,强行对抗这位十年重修,道行更进一步的天才。 同时肚脐眼下一道青气闪过,屁股上‘噗噗噗’的连声响,恶臭味同样也是绵延不绝。 生生化化,自生自化,由一身之生化知万物之生化,谷道也。 同时,军营中,正在以秘神遨游虚空的蚊三道人、蝇四道人同时睁眼,互视一眼,同时脱口:“师叔!” “你吃吗?” 戚笼转过头去,只见一位二十来岁的胖子正‘哼哧哼哧’的往墙头上爬,只是小胖腿勾不上去,憋的脸都红了,见对方望过来,艰难且讨好的张开手掌,露出两花生米。 戚笼骨掌隔空一提,便把对方拎起,丢在墙头上;脚踏虚空的火焰骷髅眼中绿火大涨,竟在对方的头顶上,看到一方七兽纹路的官印,四四方方,红光垂条,护住此人全身,又见此人龙虎印堂、宽额大耳,一看便是福禄缠身,也怪不得对方能看到自己了。 一年多前,戚笼曾以铁匠身份见过这位百里城主一面,不过当时只是远远看了一眼,如今细看,还真是,出乎意料的年轻啊! 这位十年前应该才十来岁吧,被老道士带着苟了十年,成为黑山城最无权势却又活的最长的一届城主,不知道段七娘爷爷看到这一幕,会做何感想。 不过能在李伏威眼皮底下熬上十年不死,某种意义上也是厉害了。 “吃吗?”城主憨厚的一笑,将花生粒递的更近些。 戚笼刚想回应,忽然感受到一股强烈的风水煞气蒸腾而起,肉眼可见的雷光闪烁,九丈法台轰然塌陷。 二人斗法已有了结果! 萧道人挣扎着从瓦砾堆爬出来,一只脚怪异的崴着,风水斗法是一回事,肉体凡胎依旧是肉体凡胎。 他满脸狰狞,手中的草人娃娃套了一身红色官袍,面目竟有几分城主的模样,官袍上浮现黑山二字。 “好你个虞老鬼,满口仁义慈悲,到头来还不是让别人做了替死鬼,你好毒!” 虞道人端坐对面,道袍鼓胀成球,面色惨白如肚泻,过了许久,才长长的打了一个饱嗝,浑身是虚汗,然后眼珠子一转,嘿然一笑:“那又怎样,反正我赢了。” “那这个城主就是因你而死!” 萧道人猛的一捏娃娃,一股血水从射出,染红了整个手掌。 坐在城头的百里城主摸了摸脑袋,张嘴,又塞入两颗花生米,开心的咀嚼了起来。 虞道人摸出一张委任状,丢了过去,惫懒道:“你杀你的黑山城城主,关我白江城城主何事?” 萧道人不敢置信的望了过去,只见在委任状上,正是委派的白江城城主一职。 “这巫咒术虽然阴狠,但若是连‘对手是谁’这种关键都能咒错,嘿,那就只能说明你笨啦!” 萧道人一口老血喷出,昏倒在地。 而在城外,两道诡异阴影正迅速扑向城主府,一道像是无数蚊子凝成的人影,另一道则是一只拳头大的青铜苍蝇。 二人刚飞过城墙,便见一张纸人负手而立,像是站在夜空之上,又像是站在天地之外。 “二位还是回去吧,此处没甚戏好看。” 蚊三道人嗜血一笑,四面八方一下子射出无数飞针,蝇四更是将半面城墙化作人皮罩了上来。 二人中的任何一个,此刻表现都比萧道人、虞道人有过之而不及。 纸人只平平一拳挥出,刹那间,昼夜颠倒。 再然后,蚊三、蝇四,消失无踪。 真就好像赶走一只蚊虫一般简单。 第五十章 夜磨刀 除灾殃(下) 纸人一拳轰出,直接轰毙了蚊三、蝇四这两位从都督府来的邪道人,同时也让戚笼和虞老道纷纷一惊。 戚笼所化的龙煞骷髅五官喷出烈火,手中荧惑刀更是亮成一团金光,煞气密布方圆十丈,一个踏步,便出现在了老道身侧,空洞洞的眼神瞥了老道一眼,刀尖指着上空的纸人。 虞老道讪讪一笑:“怎么可能是老道搞的鬼,老道要有这本事,怎还会苟到现在,不过这纸人倒的确是老道的法术——” 不过他随即就在纸人身上感应到了一道熟悉的波动,脱口道:“明空纪!” 当初老道在黑山脚下一阵断龙首,便是因众多大凶、大吉之煞附身,法力暴增,而这明空纪便是其中一道,更没想到的是,龙脉都没了,这家伙居然还没走! “坏了,是窥秘者。” 戚笼还没问窥秘者是什么,那站在半空,渊渟岳峙、气势深不可测的纸人便飘然落下,一根指头点了过来,更没想到的是,那一向胆小如鼠,能苟就苟的虞老道竟然率先迎了上去,手中龙锏发出耀眼的光芒。 上打君王不正、下打文物不忠。 地动山摇! 两股足可镇神的气势撞在一起,像是两座互喷的火山口,喧嚣澎湃! 更诡异的是,二者气势竟有几分相像。 尘埃落定。 虞老道重重砸在了地上,锏上金光迅速褪去,化作石质,然后裂成灰粉散去。 这口珍贵的神异物就在一指之下烟消云散。 对方一节指头同样消失不见。 老道脸上有三分苟且、两分恐惧,最后化作五分决然,尖叫道:“绝不能让这窥秘者显出真身,这是钟吾古地的古训!” 戚笼提刀便上,这倒不是为了什么狗屁古训,只是他明显感受到对方的大部分注意力都落在自己身上,它是为自己来的! 五声闷响,五根令旗插入对手五方之地,交织成五行。 戚笼眼中绿火大亮,拔刀出鞘,天上繁星点点,地上刀光闪闪,经过风水的演化,他的刀术又进步了,得刀而忘形,不再是生死血战中你死我亡,而是天上青天白日也好、乌云笼罩也罢,地上小桥流水也可、高山巍峨亦成,天地间如何变幻,这口刀便如何变化。 刀口直斩纸人脖颈! 纸人没有五官,但戚笼感觉对方在笑,更诡异的是,对方似乎没有动作,纸掌便摸在了刀口上,轻轻一捏。 刀光和纸掌同时消失不见。 龙煞骷髅的身影在五根令旗中闪定不断,与此同时腾挪不断的,还有对方的那只手掌! 对方不是跟自己一样能变换风水,而是对方从头到尾,便是一个动作,像是自己的影子,又或是头顶黑天。 人的动作,其实都是由无数个动作组合而成,哪怕武人拳出如闪电雷鸣,其劲力运转却是更加复杂,但对方从头到尾,只一个动作——伸掌。 这般鬼神莫测的手法如何不让戚笼心惊,而且,没有变化还意味着另外一件事,没有破绽! 明空二字相传是唐国一位女帝之号,日月当空,普照天下。 戚笼眼中厉芒一闪,浑身火焰大作,火光之中,一道道刀芒明暗闪烁,竟化作一道道细小黑洞,这是祸福、生死、冷暖转换之间的‘无’,同样也是‘无刀胜有刀’的无。 他是失了麻匪刀,但这不代表他就不会用刀了。 刀光劈开掌中天地,在对方纸质的后背留下一道粗长的刀痕。 “干的好,只要不断让它泄露气息,上头早晚会察觉的,等监察者出来,它就玩完了。” 虞道人大喜,搞了半天,他还是打着‘苟’的主意。 戚笼早已不管对方,而是陷入了一种更深层次的奇异境界中。 或许是他本身就善于用刀,又或是他精神的深层次中,有着足够酝酿锋芒的东西,手中‘荧惑’时而化作茫茫白雪,冻天封地,时而化作琴瑟琵琶,弹出锋锐绝响,又或似行云流水般,平静的无半点波澜,走刀飞劈,或切或撩,或砍或斩,像是黑夜里的一点光。 只是那只手,像白玉一般纤细优雅的手,却又如同大日一般霸道,它时而张开,时而轻捏,它就像是老天爷的手掌,是人、鬼、神之主宰,手掌将刀锋压的越来越紧,像是把一根绷紧的弦,再用力往后扯。 虞道人也不作声,他仿佛在看一盘棋,在看一盘厮杀极其惨烈的棋局,刀做黑子,像一条搏杀的大龙,只消杀出重围,便能挣得半分生机,但每当看似取得先机之时,换来的却是更大、更隐秘、更密密匝匝的包围圈。 黑龙咆哮着,疯狂着,其尾部已经被切的七零八落,但它仍不服输,拼命的往前挣扎,哪怕鲜血淋漓,哪怕被羞辱的不成模样,它就是不放弃,因为它知道,这便是它的使命。 一刀一掌,以城池为盘,以大街小巷为棋道,以风水变换为棋子,在进行一种难以想象又极端玄妙的博弈。 黑棋渐弱,它被斩的七零八落,但却咬上了对方局势的切口,明空纪,明空也只是一纪,一纪为一千五百二十岁,也就是一千五百二十手,双方已经纠缠到了一千五百手左右,已是天闪雷鸣、红血冲霄汉,场面激烈到了极点,龙心都被剖了出来,鲜血淋漓。 虞道人看的正痴迷,双手紧握,正想看那黑棋能否顺而逆之,从绝路中走出生路来,忽见东北方向一道白光亮起,那白光是无穷无尽的镇压之势,顿时知道监察者已然下凡,虽然心里期冀看到这盘棋的结局,但还是下意识的脱口而出。 “救、救命啊!” 那白光闪了三闪,忽又消失。 虞道人呆了呆,再转头,却见不知何时起,棋局已走到了最终章,整个黑山城的风水之气已被耗空,黑白交杀,双方正陷入围棋打‘劫’的关键点,互提一子,也不知谁做劫材。 然后棋盘没了。 人也没了。 纸人重又化作一张剪纸。 戚笼的龙煞化身也消失无踪。 “谁赢了?”虞道人呆呆道。 而在地为白昼、天作夜幕的奇异世界中,一道身影缓缓浮现,像水一般在天地间荡起层层涟漪。 “抱歉,那家伙的刀太恶了,只能以这种状态与你见面。” 戚笼恢复了人身,呈透明色,眼中有几分明悟,但更多的却是怀疑。 他知道对方口中的‘他’,是那位神秘莫测的监察者,是曾在黑山山顶,镇压一切的存在。 “你是谁?” “你可以称呼我为,不周。” “不周?” 戚笼在嘴里咀嚼了两下,突然怪笑道:“你这钟吾古地的外来客,翻墙爬园,偷偷摸摸,倒还真显的我这做主人的招待不周了。” “你应该明白,我们这种状态,降临不了多少力量。” “但刚刚做局杀我也是真的。” 戚笼眼眯如线,眼神绿油油好似泛着火光,刚刚那一场风水博弈,若是自己败了,怕是早就死无葬身之地了。 似是看出戚笼所想,那人缓缓道: “你真需要葬身之地吗?” 戚笼低头,再抬头,只剩一腔子慷慨激昂。 “当然不需要。” “所以我看好你,你有承天命的可能。”